一
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就在村子的尽头。牲口院子的小门朝北,正对着顿河。从绿苔斑斑的石灰岩石头丛中往下坡走八俄丈,便是河沿:那星星点点的贝壳闪着珍珠般的亮光,水边的石子被河水冲得泛出灰色,就像一条曲曲弯弯的花边儿;再往前,便是奔腾的顿河水,微风吹动,河面上掠过一阵阵碧色的涟漪。往东,为打谷场作篱的一排红柳外面,是一条“将军大道”,大道中间是白色野蒿,还有受尽马蹄践踏,依然十分旺盛的褐色车前草。十字路口是一座小教堂,教堂背后便是笼罩着腾腾气流的原野。向南望去,是一道石灰岩的山梁。西面,是一条街道,这条街穿过一个广场,直通河边滩地。
上次俄土战争期间,哥萨克麦列霍夫·普罗柯菲回到村里。他从土耳其带回一个老婆——一个裹着披巾的瘦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得严严的,难得露一露她那忧愁的、带点儿蛮气的眼睛。丝披巾流露着不可接近的神秘意味,那鲜艳夺目的绣花叫妇女们十分眼馋。这个被掳来的土耳其女人跟普罗柯菲家里的人都合不来,所以不久麦列霍夫老头子就把儿子分了出去。老头子一直耿耿于怀,至死都没有跨过儿子的家门。
普罗柯菲很快就安好了新家:请木匠搭了一座木房,又自己动手围了一个牲口院子,快到秋天的时候,便带着他的驼背的外国老婆搬往新居。他和她跟在装着家产的大车后面,在村子里走着,全村大人小孩都跑了出来。男子汉们不出声地窃笑,妇女们大声地喊叫,一群肮脏的孩子跟在普罗柯菲后面起哄,但是他敞着小褂,就像犁地时那样慢慢走着,黑黑的大巴掌握住老婆那柔嫩的小手,毫不在乎地昂着他那淡白色乱发的头,只有两边腮上鼓起和蠕动着两个大包,以及一直不动声色因而显得像石头一样的两道眉毛中间渗出了汗珠儿。
从那时候起,村子里就难得看到他了,就连集日里他也不肯出来。他住在紧靠顿河边自己的小房子里,过着与人不相往来的日子。村子里议论起他的古怪。放牛的孩子们说,他们好像看到,每天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普罗柯菲就抱起老婆,一直抱到鞑靼冈上去,把她放到土冈顶上,跟她一起背靠着一块被千年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头坐下来,一股劲儿地望着草原;一直要望到晚霞完全消失,普罗柯菲才把老婆用大衣包起,抱回家去。村里人纷纷猜测,为这种古怪行动寻找解释,妇女们连说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关于普罗柯菲的老婆也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有的说她漂亮得要命,有的说她丑得出奇。直到最勇敢、最爱刨根问底的娘们儿玛芙拉装做讨新鲜酵母到普罗柯菲家里去过一趟之后,才真相大白。普罗柯菲到地窖里去取酵母,玛芙拉趁这个机会看了个一清二楚:原来普罗柯菲弄到的土耳其老婆是一个顶不起眼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红着脸、歪披着头巾的玛芙拉就站在胡同口对着一群妇女咋呼起来:
“谁知道他看上她哪一点!平平常常,女人罢咧……屁股不像屁股,肚子不像肚子,简直像一根棍儿。不如咱们的姑娘饱满。身子细得像马蜂,一折就断;两只眼睛又黑又大,我的天啊,两眼一瞪,就像个魔鬼。大概快要生孩子啦,真的!”
“要生孩子啦?”妇女们吃惊地说。
“看样子,早就不是姑娘,养过几个孩子啦。”
“脸蛋儿怎样?”
“脸蛋吗?黄黄的。眼睛蔫不拉唧的,看起来,在外乡外土日子过得不怎么甜。你们猜,她穿着什么……穿着普罗柯菲的裤子哩。”
“当真?……”妇女们一齐惊愕得失声叫道。
“我亲眼看到的,她穿的是男人裤子,只是没有镶绦,一定是他的便裤。她上身是一件老长的布衫,布衫下面便是男人裤子,裤腿掖在袜筒里。一看到她那种样子,我吓呆了……”
村子里悄悄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普罗柯菲的老婆会兴妖作怪。阿司塔霍夫家的儿媳妇(阿司塔霍夫家也住在村头,紧靠着麦列霍夫家)起着誓说,好像是在三一节的第二天,她在天亮之前亲眼看到普罗柯菲的老婆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到他们家牛棚里挤过牛奶。从那时起,牛的乳房就干瘪得像小孩子拳头那样大,不再出奶,不久牛就死掉了。
那一年,发生了前所未见的牛瘟,顿河边圈牛的沙滩上,每天都要出现一些大牛和小牛的尸体。牛瘟传到了马群中。村镇牧场上牧放的马群越来越稀疏。于是大街小巷流传起可怕的谣言……
哥萨克们举行过村民大会之后,直奔普罗柯菲家。
主人走到台阶上来迎接。
“诸位老人家,因何事光临舍下?”
人群朝台阶移动着,没有一个人讲话。
终于,一个略带酒意的老头子领先喊道:
“把你的妖精给我们拖出来!我们要审问她!……”
普罗柯菲连忙朝房里奔去,但是到过道里就被追上了。有一个诨号叫“车杠”的大个子炮兵抓住普罗柯菲的脑袋,一面朝墙上撞,一面说:
“放老实点,反抗是没有用的!……不干你的事,我们是要干掉你老婆。一定得把她除掉,不除掉她,全村的牲口都得死光。你要放老实些,要不然我把你脑袋撞碎!”
“把母狗拖出来!……”人们在台阶边吆喝着。
一个和普罗柯菲同团当过兵的哥萨克,将土耳其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捂住她那张开喊叫的嘴,飞速地将她从过道里拖了出去,摔到人们的脚下。一声尖利的叫喊穿透了吼叫的人声。
普罗柯菲冲破六个哥萨克的包围,奔进正房,从墙上扯下一把马刀。哥萨克们你拥我挤地从过道里退了出来。普罗柯菲在头顶上挥舞着寒光闪闪、响声嗖嗖的马刀,飞身跳下台阶。哥萨克们立刻阵脚大乱,四散奔逃。
普罗柯菲在仓房旁边追上了那个跑得很慢的、诨号“车杠”的炮兵,从背后斜劈下去,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萨克们撞倒篱笆桩,穿过打谷场,朝田野奔去。
半个小时之后,重新鼓起勇气的人们才悄悄走进院子。两个前哨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过道。普罗柯菲的老婆躺在厨房门槛上,浑身是血,头很别扭地向后仰着,牙齿疼得朝外龇着,咬得出血的舌头在上下牙之间翻动着。普罗柯菲的头不住地晃动,眼睛直愣愣的,正用羊皮袄包裹一块哇哇直叫的肉团子——早产的婴儿。
* * *
普罗柯菲的老婆当天傍晚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罗柯菲的母亲,很可怜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去。
家里人把婴儿放到烘热的锯末里,用马奶喂他,过了一个月,认为这个黑黑的、带土耳其血统的孩子能够活下去了,便抱到教堂行了洗礼,给他取了个同祖父一样的名字——潘捷莱。十二年后,普罗柯菲刑满归来。一部修剪得整整齐齐、间有若干白毛的红胡子和一身普通的俄罗斯服装,使他变成了陌生人,不像一个哥萨克了。他把儿子领回去,又把家业恢复起来。
潘捷莱长成一个黑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的脸和他那匀称的身材都很像母亲。
普罗柯菲给他娶了一个街坊的女儿——一个哥萨克姑娘。
从那时候起,土耳其人的血就和哥萨克的血交流起来了。从此村子里出现了高鼻子的、分外俊美的哥萨克麦列霍夫家族,诨称土耳其佬。
潘捷莱埋葬了父亲,便一心一意振兴家业:翻修了房屋,将半亩左右的闲地圈进了宅园,盖了几座铁皮顶的棚屋和仓房。铁瓦匠遵照主人的吩咐,用剩余的铁皮剪成一对铁公鸡,装在仓房顶上。铁公鸡那逍遥自在的神态,使麦列霍夫家的院子里平添了无限喜气,呈现出一派自给自足和富裕康乐的景象。
到了垂暮之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胖了起来,身子粗了,背有点儿驼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个蛮结实的老头子。骨头干硬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年轻时参加沙皇阅兵典礼,骑马摔断了左腿),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胡须和头发直到老年还是黑的,发起火来连命都不要。显然,这种情况使他的妻子过早地出现了老态——他的妻子当年是很漂亮的,如今已经臃肿不堪,满脸都是蛛网般的皱纹了。
已经娶了亲的彼特罗很像母亲:个头儿不高,蒜头鼻子,乱蓬蓬的小麦色头发,褐色的眼睛;但是小儿子格里高力却很像父亲:虽然比哥哥小六岁,却比哥哥高半个头,生着同父亲一样的鹰钩鼻子,在微微上挑的眼眶里,嵌着一对热情的扁桃形蓝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紧绷着一层棕红色皮肤。格里高力也和父亲一样有点儿驼背,甚至笑起来也和父亲一样粗犷。
父亲的爱女杜尼娅是一个长胳膊、大眼睛的未成年姑娘,再加上彼特罗的妻子妲丽亚和一个小孩子——麦列霍夫家一家人就齐了。
二
黎明时淡灰色的天空闪烁着寥落的晨星。风从黑云里钻了出来。顿河上的晨雾像一根烟柱似的移动着,碰到石灰岩的山冈,便顺着山坡铺展开去,又像一条灰色的无头蛇似的钻进了峡谷。左岸的河岔、沙滩、山沟、苇塘和露珠晶莹的树林都沐浴在通红通红的寒冷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懒洋洋的不肯升上来。
麦列霍夫家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他一面走,一面扣着绣有许多小十字的衬衫领子,来到台阶上。满院子的青草都蒙上了银色的朝露。他把牲口放到小胡同里去。妲丽亚穿了衬裙跑去挤牛奶。露水溅在她那白嫩的光腿肚上,很像新鲜的奶汁。院子里草地上留下一行烟黄色的脚印。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着被妲丽亚踩倒的青草慢慢挺立起来,便走进正房。
庭园里的樱桃花凋谢了,萎蔫的粉红色花瓣落在开着窗户的窗台上。格里高力正趴着睡觉,一只手伸到床外。
“格里什卡,钓鱼去不去?”
“你说什么?”格里高力小声问,两条腿已经从床上搭拉下来。
“走,钓鱼要趁早。”
格里高力一面哼哧着,从衣架上扯下一条便裤穿上,将裤脚掖到白毛袜筒里,半天才穿好皮靴,因为好几次都把靴后跟穿歪。
“鱼食儿妈妈煮了没有?”他哑着嗓子问,一面跟着父亲朝过道里走去。
“煮好啦。你去解船,我一会儿就来。”
老头子把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麦粒儿装好揣到小褂里,把落在地上的麦粒儿仔细地扫到手掌上,然后跛着左腿,一瘸一拐地向坡下走去。格里高力还迷里迷糊地坐在船上。
“往哪儿去?”
“往黑土崖。到咱们前天去过的那棵倒在水里的树旁边试试看。”
船尾在岸边泥土上划了一下,小船就落到水里,离了河岸。激流把小船冲得摇摇晃晃,看架势就要把小船掀翻了。格里高力并不划动双桨,只用一支桨掌握航向。
“你划呀。”
“等漂到河当中再划。”
小船穿过激流,向左岸驶去。村子里传来公鸡的叫声,鸡声通过水的折射,显得十分悠远。小船擦着壁立在水边的黑色石砾质土崖,来到一处河湾里停住。离岸五俄丈的地方,便是倒在水里的榆树露出水面的蓬乱的树枝。回旋的水流在榆树周围旋起一圈圈褐色的泡沫。
“解开钓丝,我来撒食儿。”父亲小声对格里高力说,一面将手伸进冒热气的罐子口。
麦粒儿撒到水里,发出清脆的溅水声,就像有人轻轻发出了“咝”的声音。格里高力将几颗煮涨的麦粒儿穿到钩子上,咧嘴笑了。
“大鱼儿,小鱼儿,都来吃食儿!”
钓丝一圈一圈地落到水面上,又像弦一样向水里伸去,钓钩刚一接触到河底,钓丝又松弛下来。格里高力用脚踩住钓竿的一头,竭力不叫身子摇动,伸手去摸烟荷包。
“爹,恐怕钓不到……月亮还没圆呢。”
“带着火柴吗?”
“带着。”
“给我点个火儿。”
老头子抽着烟,望了望沉树后面冉冉上升的太阳。
“鲤鱼可不管这一套。有时候月亮不圆也会出来。”
“倒霉,光是一些小鱼儿吃食。”格里高力叹了一口气。
小船旁边的水啪地向上一冒,随即又落了下去,一条两俄尺长、好像红铜铸成的鲤鱼,用弯弯的大尾巴划开水面,扑腾朝上一跳,水珠儿溅了一船。
“有门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胡子上的水珠儿。
在沉入水中的榆树旁边,胳膊一般粗的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还有一条,多少小一点儿,在空中打着旋儿,一下又一下、顽强地撞击着土崖。
* * *
格里高力焦急地嚼着已经湿透的烟卷头儿。还不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撒完了所有的麦粒儿,很不开心地咬紧嘴唇,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的钓竿尖儿。
格里高力吐掉烟卷头儿,恨恨地望着烟卷头儿迅速地飞出去。他心里在骂父亲,因为父亲一大早就把他叫醒,不叫他睡够。因为空着肚子抽烟,嘴里发出一股烧猪鬃那样的臭味。他弯下腰,正要用手去捧水——这时候,离水面半俄尺的钓竿梢儿微微晃了晃,慢慢向下弯去。
“上钩啦!”老头子出了一口气。
格里高力精神一振,提了提钓竿,但是竿梢儿迅速地钻进水里,钓竿在手里弯成一个圈儿。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像一架绞车,将绷得紧紧的红柳条钓竿朝下拖。
“抓紧!”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摇开。
格里高力拼命提钓竿,但是提不起来。叭的一声,老粗的钓丝断了。格里高力因为失去平衡,晃了几下。
“像一头公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小声嘟哝说,一面往鱼钓尖儿上穿鱼食儿,老是穿不上。
格里高力激动地笑着,拴好新钓丝,又抛了出去。
鱼钩刚刚到达河底,竿梢儿就弯了。
“是它,鬼东西!……”格里高力惊叫起来,一面吃力地将冲向激流的大鱼从河底朝上拉。
钓丝琤琤响着划开水面,钓丝起处,水跟着上来,很像一块斜斜的淡绿色的布。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捯动着捞网的木把儿。
“把它拉到水面上!抓紧,要不然会挣脱的!”
“没事儿!”
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来到水面上,搅起一阵泡沫,将圆圆的大脑袋一扎,又沉入水底。
“好大的劲儿,手都叫它扯麻了……哼,等着瞧吧!”
“格里什卡,抓紧!”
“抓紧啦——啦!”
“小心点儿,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小心点儿!”
格里高力喘着粗气,把平躺着的鲤鱼拉到了船边。老头子刚要探身用捞网去捞,但是鲤鱼又使出最大的力气,扎进了水底。
“把它的头提起来!让它喝点风,它就老实啦。”
格里高力提起鱼头,又把折腾得没有了力气的鲤鱼拉到小船边。那鲤鱼一面大张着嘴喘气,一面拿头朝起毛的船舷上一撞,就不动了,只有那忽闪忽闪的鱼翅闪着橙黄色的金光。
“缴枪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得意地说,一面拿捞网去捞。
又坐了半个钟头左右。捕捉鲤鱼的战场上没有动静。
“把钓竿收起来吧,格里沙。大概咱们只能钓到这一条啦,不会再来啦。”
收拾完毕。格里高力划动了小船。船行了一半路程,格里高力从父亲脸上的表情看出,父亲要对他说点什么,但是老头子却一声不响地望着散布在山脚下的本村一户一户的人家。
“你,格里高力,我有两句话……”他一面摸索着放在脚底下的麻袋上的绳结,一面犹豫不决地开口说,“我看出来,你好像跟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
格里高力脸涨得通红,扭过头去。衬衫领子勒进肉绷绷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一道白印儿。
“你小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很严厉和气冲冲地往下说了,“我不是随便跟你说着玩儿的。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跟他老婆胡搞。这种事会惹祸的。我事先提醒你:我要是看到了,就把你打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手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眯缝着凸出的眼睛,直看着儿子脸上的血色慢慢退了下去。
“都是胡扯!”格里高力嘟哝说,声音十分低沉,好像是从水底发出来的,并且对直地看了看父亲发青的鼻梁。
“你给我住嘴!”
“别人还会说什么好话……”
“住嘴,狗崽子!”
格里高力埋头划船。小船飞跑起来。船尾后面哗哗直响的水打起了漩涡。
路上两个人再没有说话。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
“小心点儿,别忘了,要不然,从今天起就不准出去玩。不准离开家门一步。就这样!”
格里高力没有说话。在系船的时候,他问道:
“这鱼交给家里人吗?”
“拿去卖给买卖人吧,”老头子语调缓和了,“你换烟抽吧。”
格里高力咬紧嘴唇,跟在父亲后面走着。“爹,随你怎样发狠,你就是把我的腿拴起来,我今天也要出去玩。”他一面拿眼睛恶狠狠地盯住父亲那扁平的后脑勺,一面想。
格里高力在家里仔细地把沾在鱼鳞上的沙子洗掉,拿一根小柳条穿进鱼鳃。
他在大门口碰上了柯尔叔诺夫家的米佳。米佳跟他同岁,是他的老朋友。米佳一面走,一面玩着带饰物的皮带头,两只圆圆的、带点儿蛮横神情的眼睛,在狭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光,两个瞳人像猫眼似的向上竖着,因此米佳的目光显得又灵活又不可捉摸。
“你带着鱼往哪儿去?”
“这是今天钓的。去卖给买卖人家。”
“给莫霍夫家,是吗?”
“是的。”
米佳拿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分量。
“有十五磅吧?”
“十五磅半。我称过啦。”
“带我一块儿去,我帮你卖。”
“走吧。”
“请客不?”
“小意思,有什么好说的。”
人们做完祷告,纷纷来到街上。
诨号“沙米尔”的三弟兄并排在路上走着。
一只胳膊的老大阿列克塞走在中间。勒得很紧的制服领子使他那肉绷绷的脖子挺得笔直,像弯弯的小楔子似的稀稀拉拉的小胡子神气活现地朝两边翘着,左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很久以前,阿列克塞打靶时步枪在手里炸了,枪栓的小铁块打坏了他的左腮。从那时起,一只眼睛就无缘无故眨个不停;一道青色的伤痕穿过左腮,一直通到鬓角。右臂一直断到肘部。但是阿列克塞用一只手也能巧妙地卷烟卷儿,而且卷得丝毫不差: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撕下要用的纸片,把纸片卷成漏斗形,把烟丝扒进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手指卷起来。别人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下,阿列克塞已经眨巴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卷,向人借火了。
虽然只有一只胳膊,他却是本村第一个拳斗家。他的拳头也并不怎么特别,平平常常,只有药葫芦那样大。可是,有一次在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鞭子又找不到,就用拳头捶了一下,公牛就倒在犁沟里,耳朵出血,半天才爬了起来。两个弟弟,一个叫马尔丁,一个叫普罗霍尔,连极小的地方都很像阿列克塞。都是矮个儿,都跟橡树一样粗,只不过他们的胳膊都是成双的。
格里高力跟沙米尔家三弟兄打了招呼,米佳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响,走了过去。有一次谢肉节时举行拳斗,阿列克塞·沙米尔毫不怜惜米佳的嫩牙齿,挥拳一击,米佳就把两个槽牙吐在被铁鞋掌划得凹凸不平的灰白色冰面上了。
阿列克塞走到他们跟前,眼睛一连眨巴了五六下。
“把这玩意儿卖了吧!”
“卖给你。”
“什么价钱?”
“一对公牛,外加一个老婆。”
阿列克塞眯缝着眼睛,甩起半截胳膊:
“有意思,嘿,有意思!……哈哈哈,还要老婆哩……有一头小母猪,你要不要?”
“你自个儿留着配对儿吧,不然的话沙米尔家就要绝种啦。”格里高力回敬道。
教堂旁边的广场上有许多人。一位教会长老正在人群里把一只鹅举在头顶上,吆喝着:“半卢布!有人出过价钱啦。谁还肯多出?”
鹅扭动着长脖子,鄙夷地眯缝着珍珠般的眼睛。
旁边的一堆人当中,有一位胸前挂满十字章和奖章的白发老头儿正在手舞足蹈地讲话。
“我家的格里沙加爷爷在讲土耳其战争呢,”米佳朝那边瞟了一眼,“咱们去听听好吗?”
“等咱们听完了,鲤鱼就臭了,会胀得老大。”
“胀大了,分量会加重,对咱们有利。”
广场上有一座消防棚,棚里晾着一些断了提手的救火水桶。消防棚过去,便是莫霍夫家绿色的房顶了。格里高力从消防棚旁边经过时,吐了一口唾沫,捂起鼻子。有一个老头子,一面扣着裤子上的纽扣,用牙咬着腰带,从一个救火水桶后面走了出来。
“憋得冒泡儿啦?”米佳挖苦说。
老头子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拿下嘴里的腰带。
“干你什么事?”
“该给你抹一鼻子,再加一胡子!叫你那老婆子一个礼拜都洗不清。”
“我来给你抹,下流货!”老头子生气了。
米佳站了下来,眯起一双猫眼睛,好像被阳光照的。
“哼,你算上流的啦。滚吧,老狗!你倒是没个完啦。你不滚,我用皮带抽你!”
格里高力一面笑着,来到莫霍夫家的台阶前。密密匝匝的野葡萄的阴影清清楚楚地投在栏杆上。台阶上是一片带光斑的轻轻摆动的凉荫。
“喂,米佳,看人家过的日子……”
“门把手都是镀了金的。”米佳推开阳台的门,噗哧笑道:“那位老人家要是跑到这儿来,就热闹啦……”
“谁呀?”阳台上有人朝他们问道。
格里高力怯生生地打头朝前走。鲤鱼尾巴扫着油漆地板。
“你们找谁?”
藤摇椅上坐着一位姑娘。她手里端着一碟子草莓。格里高力望着嚼过草莓的、饱满的、粉红色的心形嘴唇,一声不响。姑娘低下头,打量着两位来人。
米佳帮格里高力说话了。他先咳嗽了一声。
“你们家买鱼吗?”
“鱼吗?我这就去说一声。”
藤椅摇了两下,她站起身来,两只光脚穿着绣花拖鞋啪哒啪哒地朝前走去。太阳射透了白色的连衫裙,于是米佳看见了圆滚滚的腿那模糊的轮廓和衬裙上宽宽的波浪形花边。他惊讶地看到,一双光腿肚子是那样白,那样滑腻,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是乳黄色的。
米佳推了推格里高力。
“咦呀,格里什卡,瞧那裙子……像玻璃一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姑娘从过道的门里走出来,轻盈地坐到藤椅上。
“你们到厨房里去吧。”
格里高力踮着脚尖朝房里走去。米佳却站着不动,眯起眼睛,望着姑娘头上将头发分成两个金色半圆形的那道白印儿。姑娘用调皮而不安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您是本村人吗?”
“是本村的。”
“是谁家的?”
“柯尔叔诺夫家的。”
“您的名字叫什么?”
“米佳。”
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粉红色脚指甲,迅速地把两条腿蜷了回去。“你们两个是谁逮的鱼?”
“是格里高力,我的好朋友。”
“您也常常逮鱼吗?”
“只要高兴,我也去逮。”
“用钓竿逮吗?”
“也用钓竿逮,照我们的说法,叫做钓鱼。”
“我也很想去逮鱼。”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好说,要是您高兴,咱们就去。”
“怎么去法呢?去就去吧,一言为定啦?”
“钓鱼可要起早啊。”
“我起得来,不过得有人把我叫醒。”
“叫醒是可以的……可是,你父亲呢?”
“父亲怎样?”
米佳笑了。
“他会把我当贼……还要放狗咬我。”
“没有事!我一个人睡在拐角的屋子里。就是这个窗户。”她用手指了指。“你要是来叫我,敲敲我的窗户,我就起来了。”
厨房里传出说话的声音:那怯生生的,是格里高力的声音;那紧锣密鼓的,是女厨子的声音。
米佳玩弄着哥萨克皮带上发了乌的银片,一声不响。
“您娶亲了吗?”姑娘带着隐隐的笑容,问道。
“怎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没有,还是光棍儿。”
米佳的脸一下子红了,可是她却笑吟吟的,玩弄着落在地板上的一颗温室里生长的草莓,问道:“怎么回事儿,米佳,姑娘们喜欢您吗?”
“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您说说……为什么您的眼睛很像猫眼睛?”
“像……猫眼睛?”米佳终于窘住了。
“就是的,像猫眼睛。”
“这恐怕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是没有办法的。”
“究竟为什么不给您娶亲呢?”
米佳窘了一会儿,接着便恢复了常态,他觉得她的话里隐隐有一种讥笑意味,就闪了闪发黄的眼睛,说:
“我的媳妇还没有长大呢。”
她惊讶得将眉毛向上一挑,脸都红了,并且站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从街上来到台阶上。
她那亲热的、带有开玩笑意味的笑,使米佳像碰到荨麻一样,浑身痒酥酥的。这时候,主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从容不迫地踏着刷刷直响的肥大的软羊皮靴,气派十足地挺着肥胖的身躯,从退到一旁的米佳面前走了过去。
“找我的吗?”他连头都没有扭,一面走,一面问道。
“爸爸,是送鱼来的。”
格里高力空着手走了出来。
三
鸡叫头遍以后,格里高力才玩够了回到家来。一进过道,酸酸的啤酒花味和辛辣的薄荷香气就扑进鼻子。
他踮着脚走进正房,脱了衣服,把带镶绦的礼服裤子很仔细地挂好,画过十字,躺了下来。地上是一片金色的朦胧月光,窗棂在上面画了个十字。角落里,用绣花手巾罩着的镀银的圣像闪着黯淡的光。床头衣架上,一群被惊动的苍蝇一个劲儿地嗡嗡叫着。
他正要矇眬入睡,可是哥哥的小孩子在厨房里哭了起来。
摇篮像没有上油的大车一样咯吱咯吱响了起来。妲丽亚用睡意矇眬的声音嘟哝着:
“别哭,你这个坏孩子!又不睡,又不安全。”她小声唱了起来:
小傻瓜,吹喇叭,
你上哪儿去啦?
我去看大马。
看的什么马?
那马金鞍金镫,
还挂一串金铃……
格里高力在有节奏的催人入睡的咯吱声中正要睡去时,想了起来:“彼特罗明天就要入营去啦。剩下妲丽亚和孩子……我们收割庄稼的时候,大概他不会回来的。”
他把脑袋埋进热烘烘的枕头里,歌声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
你的马在哪儿啊?
站在大门外头哪。
大门在哪儿啊?
叫大水冲跑啦。
一声嘹亮的马嘶把格里高力震醒。他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彼特罗的战马。
因为睡意未退,手指没有劲儿,半天才扣好纽扣,又差点儿在涓涓流水般的歌声中睡去:
鹅在哪儿啊?
钻到芦苇里啦。
芦苇在哪儿啊?
姑娘们砍掉啦。
姑娘们在哪儿啊?
姑娘都出嫁啦。
哥萨克在哪儿啊?
都上战场去啦……
困得浑身无力的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摸进了马棚,把马牵到了小胡同里。碰到蜘蛛网上,弄得脸上痒酥酥的,睡意一下子跑掉了。
一条波光粼粼、谁也不能走的月光路斜斜地穿过顿河。顿河上雾气腾腾,天空繁星点点。马在后面小心谨慎地挪动着四条腿。河边的斜坡很不好走。从对岸传来鸭子的嘎嘎叫声,岸边泥水里有一条鲶鱼在捕捉小鱼小虾,旋来旋去,打得水劈啪直响。
格里高力在水边站了很久。河边有一种潮乎乎的、并不难闻的霉烂气味。马嘴上滴下一粒粒小小的水珠儿。格里高力心里甜滋滋的,无牵无挂、快快活活、无忧无虑。他一面往回走着,望了望日出的地方,那晦暗的瓦青色已经消散了。
他在马棚旁边碰到了母亲。
“是你吗,格里什卡?”
“还能是谁?”
“马饮过了吗?”
“饮过啦。”格里高力懒洋洋地回答说。
母亲用围裙兜着生炉子用的干牛粪块,向后挺着身子,拖着两条老迈无力的光腿,嚓嚓地走着。
“你最好去把阿司塔霍夫家两口子叫醒。司捷潘要跟咱们家彼特罗一块走呢。”
格里高力精神一振,身上好像装上了强劲的、跳动不停的弹簧。浑身痒酥酥的,好像有许许多多小虫儿在爬。他跑过三道门槛,就咚咚地跑上阿司塔霍夫家的台阶。门没有上闩。司捷潘睡在厨房里铺开的一张车毯上,他的腋下是老婆的脑袋。
在渐浓的晨曦中,格里高力看到阿克西妮亚那撩到膝盖以上的内衣,看到了像桦树皮一样白嫩的、毫不羞耻地叉开的两条腿。他看了一下子,就觉得口里发干,心咕咚咕咚要跳出来。
他像小偷一样用眼睛扫了扫,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声音沙哑地喊道:
“喂,谁在这儿?起来吧!”
阿克西妮亚哼哼哧哧地醒了过来。
“哎哟,是谁呀?哪一个呀?”她急急忙忙摸索起来,一只光胳膊夹在两腿中间,将内衣朝下拉。枕头上留下一滴睡梦中流出的口水;女人黎明时候是睡得最香的。
“是我。我妈要我来叫醒你们……”
“我们一下子就起来……我们这屋子里没办法下脚……因为有虼蚤,我们睡在地上呢。司捷潘,起来吧,你听见吗?”
格里高力从声音听出来,她很不好意思,便赶紧走了出来。
* * *
村子里应征春季入营的有三十名哥萨克。集合地点是大操场。快到七点钟时,就有几辆带帆布篷的大车朝大操场赶来,哥萨克步兵和骑兵都穿着帆布春装,全副武装。
彼特罗在台阶上匆匆忙忙地缝着裂开的马缰绳。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彼特罗的马跟前转悠着,时不时地往马槽里撒两把燕麦,喊一声:
“杜尼娅,干粮袋缝上了吗?猪肉放过盐了吗?”
满面红光的杜尼娅像小燕子一样穿过院子,从厨房朝屋子里走去,一面笑着,一面摆手回答父亲的喊叫:
“爹,你管你的事吧,我会给哥哥装得好好的,管保到天边也撒不掉。”
“马不吃吗?”彼特罗一面往麻线上涂唾沫,一面朝马点了点头,问道。
“吃着哩。”父亲郑重其事地回答说,一面用粗糙的手掌检查着马鞍毡垫。一块小木片或者一根草棍儿粘在毡垫上,虽说是件小事情,可是跑一阵子,就会使马背磨出血来。
“枣红马吃饱啦,爹,牵去饮饮吧。”
“叫格里什卡牵到河里去饮。喂,格里什卡,把马牵去!”
一匹高大、健壮、额上带白星的顿河马活泼愉快地朝前走去。格里高力把马牵到板门外,用左手轻轻摸了摸马背,骑了上去,马就快步跑了起来。在下坡处他想把马拢住,可是马已经跑溜了腿,越跑越快,跨着大步朝坡下跑去。格里高力向后仰着,几乎是躺在马背上,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挑着水桶正在下坡。他把马朝旁边一勒,拖着漫天的灰尘,直冲到水边。
阿克西妮亚一摇一晃地朝坡下走来,老远就大声嚷道:
“疯鬼!差一点儿叫马踩着我!你等着瞧吧,我去告诉你爹,就说你骑起马像疯子一样。”
“算了吧,好嫂子,别骂啦。你把男人送去入营以后,也许你家里的事还用得着我呢。”
“我才用不着你哩!”
“等割起庄稼来,你还要来求我呢。”格里高力哈哈笑着说。
阿克西妮亚站在跳板上,灵活地将扁担一摆,汲了一桶水,把被风吹得鼓起来的裙子夹在两膝中间,看了格里高力一眼。
“怎么样,你的司捷潘要走了吧?”格里高力问道。
“干你什么事?”
“瞧你……怎么,问问也不行吗?”
“要走啦。怎么样?”
“那么,你要守活寡啦?”
“守就守呗。”
马已经将嘴提起,哧哧地吸着直向下淌的水,一面朝顿河对岸望着,一面用前蹄踢打河水。阿克西妮亚将另一只水桶汲满,她将扁担在肩上顺了顺,就轻轻摇晃着朝坡上走去。格里高力牵起马跟了上去。风吹得阿克西妮亚的裙子扑扑直抖,一个个毛茸茸的小发卷儿被吹得不停地在黑糊糊的脖子上晃动着。沉甸甸的发髻上那花缎子绣花缠头巾通红通红的,掖到裙子里的粉红色女褂一点褶儿都没有,紧绷绷地裹住那笔挺的脊背和丰满的双肩。阿克西妮亚朝坡上走,身子向前弯着,小褂背后一道长长的脊梁沟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格里高力看到女褂上因为胳肢窝里出汗退色而出现的两个褐色圆圈儿。他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又想跟她说话了。
“大概,你会想你男人的吧?嗯?”
阿克西妮亚一面走着,一面扭过头来,笑了笑。
“怎么会不想呢?你快点娶媳妇吧,”她一面喘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娶媳妇吧,娶了媳妇,就知道想不想了。”
格里高力赶了赶马,来到她跟前,看了看她的眼睛。
“可是有些娘们儿,送走自己的男人还高兴呢。我们家的妲丽亚,彼特罗不在家,会胖起来的。”
阿克西妮亚的鼻孔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一面撩着头发,说:
“那就男人不是男人,成了吸血虫啦。真的,快给你娶媳妇了吧?”
“我不知道我爹的意思,恐怕要等到服过役以后吧。”
“你还小呢,别娶媳妇。”
“为什么?”
“麻烦透啦。”她蹙着眉头看了看,不张嘴地微微笑了笑。这时格里高力第一次发现,她的嘴唇是那样妖媚,那样丰润。
他一面梳理着马鬃,一面说道:
“娶亲我一点不想。就这样才会有人爱我呢。”
“是不是有苗头啦?”
“我有什么苗头……等你送走了司捷潘……”
“你别跟我胡缠!”
“你要打人吗?”
“我要告诉司捷潘……”
“我不在乎你的司捷潘……”
“等着瞧吧,好汉子,我叫你吃吃苦头!”
“别吓唬人吧,阿克西妮亚!”
“我不是吓唬人。你该去找姑娘们。让她们给你绣手绢儿,不要老是看着我。”
“我就是要看。”
“那你就看吧。”
阿克西妮亚妥协地笑了笑,朝路边跨了两步,想从马旁边绕过去。格里高力把马一横,拦住去路。
“放我走,格里什卡!”
“我不放。”
“别胡闹,我还得去给当家的收拾收拾呢。”
格里高力笑嘻嘻地逗弄着马,那马捯动着四条腿,把阿克西妮亚挤到了陡崖跟前。
“放我走,鬼东西,有人来啦!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
她用惊骇的目光朝两边瞧了瞧,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彼特罗正在台阶上跟家里人作别。格里高力上好了马鞍。彼特罗手扶马刀,匆匆跑出门来,从格里高力手里接过马缰。
马觉察出要上路了,惶惶不安地捯动着四条腿,在嘴里来来回回地嚼着马嚼子,嚼得直冒泡沫。彼特罗一只脚伸进马镫,两手扳住鞍鞒,对父亲说:
“爹,掉毛的马可别使坏了。到秋天,可以卖掉。该给格里高力弄一匹马啦。大草原上的青草,记住,不要卖掉:看现在的牧场,你自己也知道,将来能收割到怎样的干草。”
“好吧,上帝多多保佑,一路平安!”老头子画着十字说。
彼特罗熟练地一跨,他那敦实的身躯就上了战马。用手抻了抻上衣后面被腰带勒出的褶子,马就朝大门口走去。马刀把儿随着马的脚步上下跳动着,经阳光一照,熠熠闪光。
妲丽亚抱着孩子跟着走了出来。母亲站在院心里,用袖子擦着眼睛,又用围裙的边儿擦了擦哭红了的鼻子。
“哥哥,饼子,把饼子忘啦!……土豆馅饼!……”
杜尼娅像山羊一样蹦到了大门口。
“傻东西,你嚷什么?”格里高力十分心烦地对她吆喝道。
“饼子没有带!”杜尼娅靠在门上哼哼起来,眼泪滚到油糊糊、火辣辣的腮上,又从腮上滴到家常穿的小褂上。
姮丽亚用手掌遮着眼睛,注视着被灰尘罩住的丈夫的白色上衣。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摇晃着大门上一根腐烂的柱子,朝格里高力看了看。
“大门你要修一修啦,还要在角上栽一根柱子。”他想了想,又像报告一件新闻似的说:“彼特罗走啦。”
格里高力隔着篱笆看到,司捷潘也要走了。穿起绿色毛布裙子的阿克西妮亚给他牵过马来。司捷潘微微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他不慌不忙、拿出当家人的姿态吻了吻妻子,一条胳膊好久都没有从她肩上放下来。因为干活儿和太阳晒黑了的胳膊,搭在阿克西妮亚的白褂子上,显得像煤炭一样黑。司捷潘脊背朝格里高力站着;隔着篱笆可以看见他那紧绷绷的、刮得很漂亮的脖子,可以看见他那宽宽的、多少有点下垂的两肩;当他的头朝妻子俯下去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那上翘的亚麻色胡子尖儿。
阿克西妮亚不知为什么笑着,并且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司捷潘一踏上马镫,高大的乌骓马就晃动起来。乌骓马迈着急促的步子出了大门,司捷潘坐在鞍上,好像栽在上面似的,阿克西妮亚抓住马镫,跟他一起走着,并且朝上仰着头,恋恋不舍、难分难解,像小狗对主人那样望着他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从邻居的房子前面走了过去,一拐弯,就不见了。
格里高力用眨也不眨的眼睛目送了他们很久。
四
傍晚,大雷雨要来了。村子的上空笼罩着褐色的浓云。被风吹皱了的顿河,把密密层层的一道道波浪朝岸边推来。村外树林后面,一道旱闪划破天空,稀疏的雷声震撼着大地。一只老鹰展开翅膀,在浓云下面盘旋着,一群乌鸦哇哇叫着追逐它。西方一片浓云,夹带着寒气,顺着顿河飘过来。河边滩地后面的天空黑沉沉的,十分可怕;草原沉默不语,好像在等待什么。村子里到处是关护窗的乒乓响声;老奶奶们做过晚祷出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急匆匆地往家走;大操场上空有一根灰色的尘土柱徐徐晃动着,被春天的干热烤焦的大地上已经落下第一阵雨点。
杜尼娅晃悠着两条小辫儿在院子里跑了一阵子,关上鸡窝的小门儿,就忽闪着鼻翼,在院心里站了下来,就像一匹马遇到了障碍似的。孩子们在街上玩得正欢。邻居家八岁的米什卡一只腿蹲在地上,打着旋儿。他父亲那顶大得不得了的制帽在他头上旋转着,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尖声喊叫着:
快下雨,快下雨!
我们跑到树丛里,
拜耶稣,
求上帝。
杜尼娅十分羡慕地望着米什卡那一双裂了许多口子的光脚丫儿尽情地踩着泥巴玩儿。她也很想到雨地里去蹦蹦跳跳,去把头淋湿,好叫头发长得密密的、弯弯的;也像米什卡的伙伴那样,到路边土堆里去脚朝天倒竖起来,又勇敢地倒在蔷薇丛里。但是母亲正在窗户里望着,而且还气嘟嘟地吧哒着嘴呢。杜尼娅叹了一口气,跑进屋里。雨下得又猛又密。一个焦雷就在房顶上炸了开来,炸出的碎片又朝顿河对岸滚去。
父亲和浑身是汗的格里高力正在过道里,从耳房里拖出一张缠着的大鱼网。
“要粗线和钩针,麻利点儿!”格里高力朝杜尼娅喊道。
厨房里点起了灯。妲丽亚坐下来补鱼网。老奶奶一面摇着孩子,一面嘟哝说:
“老东西,你总是喜欢想怪花样。躺下睡觉好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贵,你还要点。这会儿还打什么鱼?你们发什么疯?说不定还会叫大水冲走呢,瞧,院子里的水已经不得了啦。哎哟,哎哟,又是雷又是闪!我主耶稣,圣母娘娘保佑……”
一道耀眼的蓝光射了进来,厨房里静了片刻,可以听见雨点打在护窗上的沙沙响声,紧跟着就是咔嚓一个焦雷。杜尼娅哇呀叫了一声,将头埋到鱼网里。妲丽亚对着门和窗画了几个小小的十字。
老奶奶用恐怖的眼睛望着正在脚下跟她亲热的小猫。
“杜尼娅!把它撵出去,该死的……圣母娘娘,饶恕我这个有罪的人吧。杜尼娅,把猫轰到院子里。去,你这妖精!滚吧……”
格里高力把网上的一根短棍儿掉在地上,不出声地笑得浑身直打哆嗦。
“喂,你们咋呼什么?住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喊道。“娘们儿,快点补吧!前几天我还说过,叫你们看看鱼网。”
“这会儿有什么鱼。”老奶奶正想说说呢。
“你不懂,就住嘴!这会儿正好在沙滩上逮鲟鱼。鱼害怕风浪,这会儿都朝岸边跑。浑水大概已经下来啦。喂,杜尼娅,跑出去听听:土沟里流水了吗?”
杜尼娅很不乐意地侧着身子朝门口走去。
“都是谁去啊?妲丽亚不能去,奶会受凉的。”老奶奶还是不肯罢休。
“我和格里什卡,另一张网——把阿克西妮亚叫上,另外再叫上一个娘们儿。”
杜尼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雨点儿还挂在睫毛上,不住地哆嗦着。她身上发出一股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土沟里有水啦,水流得轰轰响哩!”
“你跟我们去吗?”
“还有谁去?”
“还要叫上两个娘们儿。”
“我去!”
“好,你披上斗篷,快去叫阿克西妮亚。她要是去,让她再叫上玛拉什卡·福罗洛娃!”
“那娘们儿不怕冻,”格里高力笑着说,“她身上的油,就像肥猪身上那样厚。”
“你最好带上点干草,格里什卡,”母亲劝他说,“放在心口下面,不然肚子会受凉。”
“格里什卡,弄点干草吧,你妈说的是实话。”
杜尼娅很快就领着两个女的来了。阿克西妮亚穿一件破褂子,腰里扎一根绳子,下面是一条蓝色衬裙,她个头儿显得矮了,也细了。她一面跟妲丽亚说笑,一面从头上解下头巾,把头发紧紧地挽成一个鬏儿,又仰起头,裹好头巾,然后冷淡地扫了格里高力一眼。肥胖的玛拉什卡在门口扎着袜子,用伤风的喉咙沙哑地说:
“口袋带上了吗?我的天,咱们今天要变鱼了。”
大家来到院子里。雨点密密麻麻地朝泡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打得一个个水洼里纷纷冒泡儿,又汇成一股一股的流水朝顿河流去。
格里高力走在最前面。有一种不明原因的愉快心情催促他往前走。
“小心,爹,这儿有一道沟。”
“好黑啊!”
“走稳,阿克秀莎,靠着我,下黑牢咱们一块儿。”玛拉什卡哑着喉咙哈哈笑道。
“你瞧瞧,格里高力,好像是到麦丹尼柯夫码头了吧?”
“就是的。”
“就在这儿……下网……”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顶着呼呼叫的风,大声喊道。
“听不见,大叔!”玛拉什卡哑着喉咙喊。
“撒网,准能行……我打深处下网。我说,我打深处……玛拉什卡,聋鬼,你朝哪儿拉呀?我去深处下!……格里高力,格里什卡!就让阿克西妮亚打岸上下吧!”
顿河上一片咆哮声、怒吼声。风把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
格里高力一面用脚试探着河底,半截身子下到水里。一股挡也挡不住的冷气一直爬到胸部,像一道铁箍似的箍得心脏紧紧的,波浪像鞭子一样,不住地抽打着脸,抽打着紧紧眯起的眼睛。鱼网像球一样鼓胀着向深处沉去。格里高力穿着毛袜的两只脚在河底沙里直打滑。网绳老是要从手里挣脱……越走越深,越走越深。一道坎子。两脚站都站不住。水流一阵一阵地把人往河中心冲,把人直往里面吸。格里高力使劲用右手划着朝着边上走去。黑咕隆咚的、轻轻晃动的深水,使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一只脚高兴地踩到了松软的河底。有一条鱼撞到膝盖上。
“打深地方绕过去!”从一片黑糊糊的地方传来父亲的声音。
鱼网一歪,又要往深处沉,水流又在冲着脚下的泥土,于是格里高力仰着头在水里游了起来,不住地朝外吐水。
“阿克西妮亚,还活着吗?”
“眼下还活着。”
“雨小啦,好像要停了吧?”
“小雨要停,可是大雨马上就要来啦。”
“你小声点儿,我爹听见,会骂的。”
“你怕你爹啊,也算是……”
沉默了一会儿。水像黏黏的面团,人在里面动一动都很困难。
“格里高力,河边好像有一棵沉树。要绕过去。”
一个巨大的浪头,把格里高力冲了很远。河水轰隆轰隆地拍溅着,好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落到了水里。
“啊……啊……”阿克西妮亚不知在岸上什么地方尖声喊叫着。
格里高力吓坏了,从水里钻出来,朝叫声游去。
“阿克西妮亚!”
只有风声和河水轰隆轰隆的流动声。
“阿克西妮亚!”格里高力吓得浑身发冷,叫喊道。
“哎——嗨!……格——里——高——力!”远处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
格里高力拼命朝前划着。有什么东西直缠腿,用手一抓,原来是鱼网。
“格里高力,你在哪儿呀?……”阿克西妮亚带着哭腔喊道。
“刚才你怎么不答应?……”格里高力生气地喊叫着,一面连手带脚往岸上爬。
他们两个蹲下来,浑身打着哆嗦,动手去解乱成一团的鱼网。破裂的云块缝隙里钻出了月亮。河边滩地那边,雷声沉闷地响着。大地还没有吸尽的雨水在闪闪发光。大雨洗过的天空又明净又清澈。
格里高力一面解鱼网,一面注视着阿克西妮亚。她脸色煞白,但是微微向外翻的两片红嘴唇已经在笑了。
“一个浪头把我朝岸上打来,”她喘着气说道,“我的魂都吓掉了。吓死我啦!我以为你淹死了呢。”
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阿克西妮亚试探着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他的上衣袖子。
“你的袖子里好暖和,”她诉苦似的说,“我可是冻坏了。浑身都疼。”
“这是该死的鲶鱼撞的窟窿!”
格里高力把鱼网中间的窟窿撑开,窟窿直径有一俄尺半。
有一个人从沙滩上跑来。格里高力猜出那是杜尼娅。还离很远就朝她喊道:
“你有线吗?”
“有。”
杜尼娅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
“你们干吗在这儿坐着?爹要我来叫你们赶快到沙滩上去。我们在那儿逮到满满一口袋鲟鱼啦!”杜尼娅的声音中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味道。
阿克西妮亚磕打着牙齿,补好网上的窟窿。为了让身子暖和暖和,他们大步朝沙滩上跑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泡得起皱并且像淹死的人那样涨得老粗的手指在卷烟卷;他一面蹦跳,一面夸耀说:
“一网就逮了八条,又一网……”他停了停,抽起烟来,不说话,拿脚踢了踢口袋,叫人自己去看。
阿克西妮亚好奇地看了看。口袋里有扑棱扑棱的声音,那是活鲟鱼在蹦。
“你们怎么没逮到?”
“鲶鱼把网撞破啦。”
“补好了吗?”
“马马虎虎,把网眼儿连了连……”
“好吧,咱们拖到拐弯处就回家。拖着走,格里什卡,你在想什么心思?”
格里高力迈动两条麻木的腿。阿克西妮亚浑身哆嗦得厉害,格里高力通过鱼网就觉察出她在打哆嗦。
“别哆嗦啦!”
“能不哆嗦倒是好,可是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啦。”
“这一下子来啦……给我上来吧,该死的鱼!”
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蹦跳着。格里高力加快脚步,拉紧网绳,收着鱼网;阿克西妮亚弯起腰朝岸上跑。向后退去的水在沙滩上哗哗响着,鱼在扑棱扑棱地跳动。
“咱们走滩地回家吗?”
“走树林子近一些。喂,你们那里怎么样,快收拾好了吗?”
“你们走吧,我们赶得上。我们还得把网涮一涮。”
阿克西妮亚皱着眉头,拧了拧裙子上的水,把装了鱼的口袋搭到肩上,几乎在沙滩上跑了起来。格里高力背着鱼网。走了百十步,阿克西妮亚哎呀一声,说:
“我没劲儿啦!两条腿都冻木啦。”
“这儿有一堆去年的干草,是不是可以钻进去暖和暖和?”
“去就去。要不然不等到家就冻死啦。”
格里高力把草堆上盖的东西掀到一边,掏了一个洞。压实的干草发出一种热烘烘的霉烂气息。
“钻到里面去吧,就像热炕头一样。”
阿克西妮亚扔下口袋,钻进去,直到干草抵着脖子。
“这可真是天堂!”
格里高力冻得打着哆嗦,挨着躺下来。阿克西妮亚那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温柔醉人的气息。她把头一仰,躺了下去,用半张开的嘴唇均匀地呼吸着。
“你的头发气味真像醉花儿。知道吧,就是一种小小的白花儿……”格里高力弯下身子,小声说。
她没有说话。她望着弯弯的残月,目光显得迷茫而又深沉。
格里高力从口袋里抽出手来,突然搂住她的头。她猛烈地挣扎着,欠起身来。
“放开我!”
“别做声。”
“放开,不然我可要嚷啦!”
“阿克西妮亚,你敢嚷……”
“潘捷莱大叔!……”
“是迷路了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山楂树丛里回答,离得非常近。
格里高力咬紧嘴唇,从草堆上跳下来。
“你喊什么?是迷路了吧?”老头子一面朝跟前走,一面又问道。
阿克西妮亚站在草堆跟前,整理起歪到了后脑勺上的头巾,头上在冒着热气。
“迷路倒是没有,可是真把我冻死啦。”
“嘿,真是妇道人家,瞧,这儿有草堆。暖和暖和吧。”
阿克西妮亚笑了笑,弯下身去拿口袋。
五
入营的集合地点是谢特拉柯夫村。从本村到那里有六十俄里。彼特罗·麦列霍夫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一辆大车上。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同村的三个哥萨克;一个是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是一个年轻的、有点儿像加尔梅克人的麻脸哥萨克;一个是贺里散福·托金——是御林军阿塔曼团的第二期兵,外号叫“基督儿子”;还有一个是炮兵伊万·托米林,他是往彼尔西阿诺夫镇去的。喂过一次料之后,就把贺里散福的两寸马和司捷潘的大青马套到车上。其余三匹马都没有卸鞍,跟在车后面走。赶车的是贺里散福,他跟大多数阿塔曼团的士兵一样,身强力壮,又有点儿傻里傻气。他把脊背弯得像车轮子一样,坐在前面,挡住射进车篷的光线,用粗喉咙大嗓门儿吆喝着马。彼特罗·麦列霍夫、司捷潘和炮兵托米林抽着烟,躺在罩着一块新帆布的大车里。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在后面步行;可以看出,他那两条加尔梅克式的罗圈腿走在灰尘飞扬的大路上,并不觉得劳累。
贺里散福的车子走在最前头。后面还跟着七八辆大车,车后都拴着卸了鞍的和没有卸鞍的马。
大路上一片哄笑声、叫喊声、悠扬的歌声、赶马声以及空马镫的撞击声。
彼特罗的头枕在干粮袋上。他躺着,捻着黄黄的长胡子。
“司捷潘!”
“干吗?”
“……咱们来唱支军歌,好不好?”
“太热啦。喉咙干得冒烟。”
“附近村子里可没有酒店,别瞎想啦!”
“好吧,你开头。算啦,你不行。嘿,你们家的格里什卡才真是个高音歌手呢!拉起长声来,哪里像唱歌,简直是一条银线。我跟他常在游戏场上一起唱。”
司捷潘把头仰起,清了清嗓子,用低沉而宏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啊,朝霞呀,红通通,
你很早就升上天空……
托米林学女人的样子,拿一只手托住腮,用细声细气、如怨如诉的嗓门儿跟着唱了起来。彼特罗微微笑着,把一撮小胡子放到嘴里,看着这个胸粗气壮的炮兵憋得鬓角上的青筋凸了出来。
年轻的姑娘,她呀,
很晚才出门,挑着水桶……
司捷潘跟贺里散福头靠头躺着,他用一只手托着头,转来转去;那紧绷绷的漂亮的脖子通红通红的。
“贺里散福,帮帮腔!”
小伙子呀,不怠慢,
拉出马呀,加上鞍……
司捷潘那凸出的大眼睛里射出的含笑的目光又转向彼特罗,于是彼特罗吐出嘴里的小胡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贺里散福张开他那胡子拉碴的大嘴,拼命吼叫着,震得车篷的帆布顶直哆嗦:
骑上枣红马呀,
就把那姑娘赶……
贺里散福把一只老长的光脚板横放着,等着司捷潘再往下唱。司捷潘闭起眼睛——那出汗的脸躲在阴影里——亲亲热热地领着大家唱,声音有时低得像耳语,有时高得像钢铁声:
姑娘呀姑娘,请你让让吧,
让我在河里饮饮马……
贺里散福又用洪钟般的声音把许多人的声音压下去。后面几辆车上有许多声音加入合唱,车轮磨得车轴吱扭吱扭响着,马匹被灰尘呛得不住地打着喷嚏,悠扬、嘹亮的歌声像春水一样在大路上空流动着。有一只白翅膀的凤头麦鸡,从快要枯竭的草原水泊中晒成棕色的湖苇丛里飞了出来。那麦鸡一面叫着,一面向一处洼地飞去,还不住地扭头,用碧玉般的小眼睛望望撑着白篷的大车行列,望望荡起一路灰尘的马匹,望望穿着落满灰尘的白上衣在路边走的人们。麦鸡朝洼地落去,黑黑的胸脯冲到萎蔫的、被野物踩乱的草上,再也看不到大路上的情景了。可是车辆仍旧在大路上轰隆轰隆前进着,鞍下已经汗水淋漓的马匹依旧很不情愿地迈动着四条腿;只是那些穿灰上衣的哥萨克很快就离开自己的车子,跑到最前头一辆车子跟前,围成一堆,笑得直捧肚子。
司捷潘挺起身子站在车上,一只手扶住帆布篷顶,另一只手轻轻挥动着,用短促、轻快、绕口令式的调子唱了起来:
别在我身边坐,
别在我身边坐,
别人会说你爱我,
说你爱我,
说你找我,
说你爱我,
说你找我,
可我不是寻常人家姑娘……
几十个粗大的声音半路上接了上去,闹哄哄地唱了起来,歌声随着大路上的尘土飞扬开去:
可我不是寻常人家姑娘,
不是寻常人家姑娘——
我是贼家姑娘,
我是贼家姑娘——
贼家姑娘不寻常,
我爱的是公爵家儿郎……
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吹起口哨;马匹弯着四条腿,把套绳拉得笔直;彼特罗从车篷里朝外探着身子,又笑,又挥舞军帽;司捷潘笑嘻嘻的,顽皮地摇晃着肩膀;尘土像一道土冈似的在大路上移动着;贺里散福解开老长的上衣上的腰带,头发乱蓬蓬的,浑身大汗淋漓,蹲下身子跳着朝前走,两条腿像飞轮一样旋转着;他皱着眉头,哼哼着,学着小孩子的样子;灰绸子一般的土路面上,留下他的一双光脚踩出的许多奇形怪状的大脚印。
六
一行人在一座上部很宽、顶上是一层黄沙的土冈旁边停下来过夜。
黑云从西方涌来。黑色的云片上洒下雨点。大家把马牵到水塘里去饮水。塘边的柳树被风吹得垂头丧气地弯下了腰。水面上是停滞不动的绿萍和粼粼的细波,水里映照着纵横飞驰的闪电。风吝啬地洒着雨点,好像是往大地的一只脏手里撒施舍的金钱。
大家把马腿绊了起来,让马自己吃草,派三个人担任守卫。其余的人生起火来,把锅吊在车辕杆上。
贺里散福在煮饭。他一面用勺子在锅里搅着,一面对坐在周围的哥萨克们讲往事:
“……一座土冈,很高,大概就跟这座差不多。我对我去世的爹说:‘咱们不经任何许可,就挖这座土冈,阿塔曼会不会不叫咱们挖呢?’”
“他在这儿瞎扯什么?”从马匹那里回来的司捷潘问道。
“我在讲我跟我去世的爹寻找金银财宝的事呢。”
“你们在哪儿找过金银财宝?”
“这个吗,老兄,就在菲琪索夫山谷后面。你是知道的,那儿有一座梅尔库洛夫冈……”
“不错,有的……”司捷潘蹲下来,将一块小木炭放在手掌上。将烟卷凑在木炭上,吧嗒着嘴吸了半天,将木炭在手上翻转了好几次。
“好,听我说。于是我爹说:‘走,孩子,咱们就去挖挖梅尔库洛夫冈。’他听爷爷说过,这个土冈埋藏着金银财宝。可是金银财宝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弄到手的。我爹就对上帝许愿,说:你要是把金银财宝赏给我,我要盖一座很漂亮的教堂。这一下子我们就拿定了主意,出了门,朝土冈奔去。那是镇上的公地,除了阿塔曼,别人都不会起疑。我们到了那里,天还没有黑。我们一直等到天慢慢黑下来,才把马绊住,我们就带着铁锹爬到冈顶上。就从冈顶正当中挖起。挖了一个四五尺深的坑,土地因为年深月久已经板结,简直跟石头一样。我浑身已经湿透。我爹一直在小声祷告着。可是,伙计们,信不信,我肚子里却咕噜咕噜直响……夏天嘛,不用说,吃的就是那么一些玩意儿;除了酸牛奶就是克瓦斯……肚子里难受得要死,憋都憋不住,直放屁!我去世的爹说:‘呸,你这坏小子!我在祷告,你却连屁都憋不住,叫人连气都没法子喘。滚,滚到冈下去吧,要不然我用锹把你的头砍下来。就因为你这个坏小子,金银财宝会钻进地里去。’我到冈子脚下躺了下来,肚子疼得厉害,像针扎一样,可是我那去世的爹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他还在一个人挖呢。他挖到了一块石板,就把我喊了去。我于是用铁棍撬了撬,把石板掀起……伙计们,信不信,那天夜里有月亮,可是石板下面还是亮闪闪的……”
“哼,贺里散福,你瞎扯!”彼特罗忍不住说道,一面笑着,一面揪着胡子。
“怎么‘瞎扯’?滚你娘的!”贺里散福提了提肥大的裤子,对听众扫了一眼。“不是的,不是瞎扯!是真事,千真万确!”
“快往下说吧!”
“是这样,伙计们,亮闪闪的。我一看,原来是烧剩的煤炭。大概有四担。我爹说:‘下去,孩子,把炭掏出来。’我爬了下去。掏呀,掏呀,掏这种该死的玩意儿,一直弄到天亮。天亮了,于是我一看,是他,他来了。”
“谁?”躺在马衣上的托米林问道。
“阿塔曼嘛,还能是谁。他坐轻马车来了。他说:‘不像话,谁叫你们干的?’我们一声不吭。他于是把我们抓起来,送到镇上。前年还传我们去过堂,可是我爹有先见之明,及早死掉了。只好书面上报,说此人已不在人世。”
贺里散福把一锅热气腾腾的稀饭拿下来,到大车上去拿勺子。
“你爹怎么回事儿?许过愿盖教堂,为什么后来没有盖?”司捷潘等他拿勺子回来,问道。
“你好糊涂,司捷潘,挖到的是煤炭,他会去盖教堂吗?”“既然许了愿,就应当盖。”
“关于煤炭,没有许什么愿,至于金银财宝嘛……”
火焰被笑声震得抖了起来。贺里散福从锅上抬起他那傻里傻气的脑袋,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他那浑厚的哈哈大笑声就压倒了别人的笑声。
七
阿克西妮亚十七岁嫁给了司捷潘。她是从沙土地带,从顿河那边的杜布洛夫村嫁过来的。
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草原上离村八俄里的地方耕地。有天夜里,她的父亲——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把她的手捆起来,强奸了她。
“你要是露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去,我给你买一件长毛绒褂子和一双长筒套靴。你给我记住:一有什么苗头,我就宰了你……”他对她连哄带吓唬。
当天夜里,阿克西妮亚只穿一条撕破的衬裤,跑回村里。她倒在母亲的脚下,呜呜地哭着把事情讲了……母亲和哥哥——哥哥是阿塔曼团的士兵,刚刚退伍回来——套起车,把阿克西妮亚带上,就朝父亲奔来。为八俄里的路程,哥哥几乎把马赶死。他们在停车的地方找到了父亲。他醉醺醺的,睡在一件铺开的褂子上,旁边有一个空酒瓶。阿克西妮亚眼看着哥哥从车上抽下一根车杠,用脚把睡着的父亲踢醒,简单地问了几句,就用包了铁皮的车杠朝老头子的鼻梁打去。他和母亲两人把老头子打了有一个半钟头。一向温顺而且上了年纪的母亲发狂地狠揪已经失去知觉的丈夫的头发,哥哥拼命用脚踢。阿克西妮亚躺在大车底下,把头蒙起来,一声不响地哆嗦着……天亮前,把老头子拉回家。他怨声怨气地哞哞哼叫着,拿眼睛在房里到处扫,寻找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从扯掉了耳翅的耳朵里直往枕头上涌。傍晚他就死了。家里人对外人说,他是喝醉了酒从车上滚下来跌死的。
可是过了一年,媒人就坐着漂亮的四轮马车来向阿克西妮亚求亲了。司捷潘个头儿高高的,脖子挺挺的,身材十分匀称,姑娘一下子就看中了,双方就定好在秋天开斋时节举行婚礼。秋末的一天,已经开始冷了,到处能听到愉快的冰响声,这一对年轻人举行了婚礼;从此阿克西妮亚就成了阿司塔霍夫家的少当家的。婆婆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家,害过一种很厉害的妇女病,害得身子佝偻起来,吃过喜酒以后的第二天,她一大早就把阿克西妮亚叫醒,把她带到厨房里,胡乱拨动着火叉,说:
“听我说,我的好儿媳妇,我们娶你来,不是叫你享清福和睡大觉的。你先去挤牛奶,然后到灶上来做饭。我老了,没有力气操持了,你就把家管起来吧,家里事情都是你的了。”
也就在这一天,司捷潘在仓房里有计划地把年轻的妻子狠狠打了一顿。朝肚子上打,朝胸膛、朝脊背上打;打得叫人看不出来。从这时起,他就经常到外面去喝酒,跟守活寡的风流娘儿们鬼混,几乎每夜都出去,每次出去,都把阿克西妮亚锁到仓房里或者小屋子里。
在生孩子以前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一直是对她又打又骂。生孩子以后,他安生一些了,但还是不怎么心疼她,依然很少在家里过夜。
家务繁重,养的牲口又多,阿克西妮亚十分劳累。司捷潘懒得干,他总是把头一梳,就出去找伙伴们抽烟、打牌,扯扯东家长西家短。照料牲口是阿克西妮亚,屋里屋外也都是她。婆婆帮不了什么忙。忙活一下子,就要躺到床上,把焦黄的嘴唇抿成一条缝,用疼得直打翻的眼睛望着顶棚,哼哼着,缩成一团。在这种时候,她那到处是难看的大黑痣的脸上就会冒出无数的汗珠儿,眼睛里汪着泪水,而且泪珠儿会一颗又一颗、连续不断地流下来。阿克西妮亚就放下手里的活儿,躲到角落里,又害怕又怜悯地望着婆婆的脸。
一年半以后,婆婆死了。那一天早晨,阿克西妮亚的产前阵痛开始了。但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孩子出生前一小时,婆婆走着走着,死在旧马棚的门口。接生婆为了让醉醺醺的司捷潘不要到产妇跟前来,从房里跑了出去,这才发现阿克西妮亚的婆婆已经蜷着腿躺在地上了。
生过小孩以后,阿克西妮亚跟丈夫亲近了,但她对他并没有感情,纯粹是一种女人的怜悯心,再就是一种习惯。孩子不到一周岁就死了。生活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当麦列霍夫家的格里什卡拦路调戏她的时候,她心慌地感觉到,这个黑黑的、和蔼可亲的小伙子有一股吸引力吸引着她。他顽强地、带着牛那样的倔劲儿拼命地追求她。这种顽强劲儿搅得阿克西妮亚心慌意乱。她看出,他不怕司捷潘;她内心感觉到,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理智上不希望这样,拼命抵抗,可是她自己发觉,不论是过年过节,还是在平时,她都更仔细地打扮自己,尽管自己不承认,实际上却总想经常让他看到。每当格里什卡的两只黑眼睛直勾勾、火辣辣地盯着她的时候,她心里又温暖又愉快。每天清早起来去挤牛奶,她都要笑,而且,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心里就念叨起来:“今天有高兴的事。什么事?格里高力……格里什卡……”这种占据了她的心的新感情使她很害怕,心里觉得好像是踏着三月里千疮百孔的冰面穿过顿河,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送司捷潘入营以后,她决心尽量跟格里高力少见面。那次拉网捕鱼以后,她又把这一决心加固了一番。
八
在三一节的前两天,村里人在分草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参与了分草地的事。他回来吃午饭,哼哧哼哧地脱掉靴子,一面舒舒服服地搔着走胀了的腿,一面说:
“分给咱们的一块靠近红土崖。草不怎么太好。上面一头一直抵到树林子,有些地方光光的,一根草都没有。冰草这儿一片,那儿一片。”
“什么时候割?”格里高力问道。
“三一节就开镰。”
“你们带妲丽亚去吗?”老奶奶皱着眉头问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将手一甩,那意思是说:你少啰嗦!
“用得着,就带。快去弄饭吃吧,站着干什么,瞎操心!”
老奶奶砰的一声揭开锅盖,从锅里盛出烧好的菜汤。吃饭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分地的事讲了很久,说村长老奸巨猾,差点儿把参加村会的人都蒙混过去。
“那一年他也使过坏点子,”妲丽亚插嘴说,“大家都在量地分地,可是他一个劲儿地调唆玛拉什卡·福罗洛娃抓阄。”
“老畜生。”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嚼着,一面骂道。
“爹,谁去搂草和堆草呢?”杜尼娅畏畏缩缩地问。
“你不能去吗?”
“爹,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就叫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跟咱们一块去干吧。前些天司捷潘求咱们替他割一割。应该帮帮忙。”
第二天早晨,米佳·柯尔叔诺夫骑着一匹上了鞍的白腿儿马来到麦列霍夫家门前。雨点滴滴答答地落着。村子上空黑云密布,米佳在马上弯下身子,开了板门,走进院子。老奶奶在台阶上冲他嚷了起来。
“你这坏小子,跑来干什么?”她很不客气地问道。她不喜欢这个爱打架、愣头愣脑的米佳。
“伊莉尼奇娜大婶,你怎么啦?”米佳一面往栏杆上拴马,一面惊异地问道。“我是来找格里什卡的。他在哪儿?”
“在棚子里睡觉呢!你怎么,腿瘫了吗?不能走着来吗?”
“大婶,你管得真宽!”米佳不高兴地说。他甩着他那挺漂亮的鞭子,抽打着亮闪闪的皮靴筒子,摇摇晃晃地朝棚子里走去。
格里高力睡在一辆卸去前辕的大车上。米佳像瞄准时那样眯起左眼,用鞭子抽了格里高力一下。
“起来,庄稼佬!”
“庄稼佬”是米佳最厉害的一种骂人话。格里高力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
“你干什么?”
“不早啦!”
“别闹,米佳,再闹我要生气啦……”
“起来,有事。”
“什么事?”
米佳蹲在车杠上,用鞭子敲打着靴子上的干泥巴,说:
“格里什卡,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回事儿?”
“他娘的,”米佳狠狠骂了一句,“他神气得真不像话,一个骑兵中尉,就不得了啦!”
他气得直咬牙,急急匆匆地说着,两条腿打着哆嗦。格里高力站了起来。
“哪一个骑兵中尉?”
米佳抓住他的上衣袖子,换了小声说:
“赶快备上马,咱们到河边滩地上去。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来吧,先生,咱们来试试看!’他说:‘把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叫来吧,我叫你们都输给我,因为我这匹马的妈妈是在彼得堡军官赛马会上得过奖的。’可是,叫我看,他的马连同马的妈妈,都算个屁!我就骑儿马,也叫他赶不上!”
格里高力匆匆穿好衣服。米佳跟着他前前后后转悠着,气得结结巴巴地讲着:
“这个骑兵中尉是到买卖人莫霍夫家来做客的。等等,他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李斯特尼次基。这个人块头很大,挺有气派。戴着眼镜。哼,去他娘的!戴眼镜也没有用,儿马我都叫他赶不上!”
格里高力笑着备上一匹留着配种的老马,为了不让父亲看到,走场院的大门出来,来到野外。两人骑马朝山脚下的河边滩地奔去。马蹄哒哒响着,踩得烂泥四处飞溅。滩地上,一棵干枯的杨树旁边,有一些骑马的人在等着他们。李斯特尼次基中尉骑的是一匹漂亮、劲壮的骒马;还有七八个本村的小伙子,也都骑在马上。
“从哪儿起跑?”中尉扶了扶夹鼻眼镜,一面打量着米佳的儿马那筋肉强壮的胸部,一面向米佳问道。
“从白杨树跑到皇家塘。”
“皇家塘在哪儿?”中尉的近视眼眯缝起来。
“那就是,先生,就在树林子跟前。”
十来匹马排成一排。中尉把鞭子举到头顶上。他一边肩膀上的肩章像小山包一样耸了起来。
“等我喊到‘三’——就放马!好不好?一、二……三!”
中尉俯在鞍鞒上,一只手按着制帽,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他有一小会儿跑在其余的人前面。米佳带着一张慌得发白的脸在马镫上站了起来,格里高力觉得过了好长好长时间,米佳那举在头上的鞭子才落到儿马的屁股上。
从白杨树到皇家塘有三俄里。在半路上,米佳的儿马身子挺得像箭一样直,追上了中尉的骒马。格里高力的马很不带劲儿地跑着。他一开始就落在后面,于是就让马迈着兔子那样的小步跑着,他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越跑越远、像松散了的链子一样拉开了距离的骑手们。
皇家塘旁边,有一道春水冲积成的长长的沙丘。那黄黄的、像驼峰一样的沙丘顶上,长着许多萎蔫的尖叶子蛇葱。格里高力看着中尉和米佳一下子跨上沙丘,并且翻了过去,其余的骑手也都跟着他们一个一个地飞了过去。等他的马来到水塘跟前,十来匹大汗淋漓的马已经站成一堆,下了马的小伙子们围住了中尉。米佳那股高兴劲儿压也压抑不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使格里高力感到意外的是,中尉好像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靠在一棵树上,抽着纸烟,用小指头指着自己那匹汗流如洗的骒马,说:
“我骑着它已经跑了一百五十俄里啦。昨天才从车站回来。如果这马歇过劲儿来,柯尔叔诺夫,你决不会赶得上我。”
“很可能是这样。”米佳宽宏大度地说。
“咱们这一带没有比他的儿马更快的啦。”最后跑到的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伙子羡慕地说。
“马是匹好马。”米佳用一只激动得发抖的手拍了拍马脖子,傻笑着,看了看格里高力。
他们两个离开其余的人,从山脚下走,不走大街。中尉冷冷地跟他们道了别,将两个手指头朝帽檐一伸,就转身走了。
已经来到胡同里,快要走到自家的院子跟前了,格里高力看到,阿克西妮亚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她一面走,一面撕一根树条子上的叶子;一看见格里高力,就把头垂了下去。
“有什么怕丑的,难道我们光着屁股?”米佳喊叫道,又挤了挤眼睛。“我的绣球花儿,哟,好甜呀!”
格里高力朝前面望着,差不多要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用鞭子朝慢步走着的马身上抽了一下。那马蜷起后腿,朝上一踢,溅了阿克西妮亚一身泥浆。
“咦……坏透了!”
格里高力让发了急的马猛一转身,冲着阿克西妮亚走来,他问道:
“为什么不问好?”
“你不配!”
“就因为这,才给你溅点儿泥,叫你别神气!”
“让开!”阿克西妮亚在马脸前面挥动着两手,喊叫道。“你为什么拿马撞我?”
“不是撞你,是拦你。”
“反正一样,你让开!”
“你为什么生气,阿克秀莎?当真为前些天在滩地上的事情生气啦!……”
格里高力对着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想说点什么,但是她那黑眼睛角上忽然挂起了泪珠儿;嘴唇凄楚地哆嗦了几下。她慌忙吞下眼泪,小声说:
“别缠我啦,格里高力……我没有生气……我……”她走了。
惊愕的格里高力在大门口赶上了米佳。
“今天你出来玩吗?”米佳问道。
“不去。”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她叫你去睡觉?”
格里高力用手掌揉了揉脑门儿,没有回答。
九
三一节过后,村里各家院子里只剩了撒在地上的香薄荷、踩成了碎末子的干树叶,还有插在大门口和台阶旁、已经起了皱和失去翠绿色彩的橡树和水柳树枝儿。
割草是从三一节开始的。从清早起,草场上就到处闪耀着女人们过节穿的裙子、艳丽的绣花围裙、五颜六色的花头巾。全村的人一齐出来割草。割草的男人和搂草的女人都穿得像过年一样。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从顿河岸到很远的赤杨林边,正被洗劫的草场在镰刀下颤动和叹息着。
麦列霍夫家的人出来晚了。他们出来割草的时候,差不多有半个村子的人已经在草场上了。
“早觉睡得太久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已经汗流浃背的几个割草人嚷嚷说。
“不能怪我,全怪娘们儿!”老头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挥动生皮编成的皮鞭赶着牛。
“你好,老哥!晚到啦,伙计,晚啦……”一个戴草帽的高个子哥萨克摇晃着脑袋,在路边砸镰刀刃。
“草会干掉吗?”
“跑快些,还来得及;跑慢了,草就干掉啦。你的一片在什么地方?”
“在红土崖下面。”
“好啦,把老牛赶快些,要不然今天到不了啦。”
阿克西妮亚坐在大车后面,用头巾将整个的脸裹起,挡住太阳。她给眼睛留了一条小缝儿,就从这条缝儿里看着坐在对面的格里高力,她的神情很冷淡、很严肃。妲丽亚也裹着头巾,穿着新衣服,将两条腿搭拉在车沿上,用她那长长的、露出很多青筋的乳房喂着快要在手上睡去的小孩子。杜尼娅颠颠晃晃地坐在车沿木杆上,用无忧无虑的眼睛打量着草场和路上遇到的人。她那张高高兴兴、晒得又黑又亮、鼻子两边有少数雀斑的脸好像在说:“我高兴和愉快,是因为今天的天蓝湛湛的,万里无云,这个日子就很高兴、很愉快;因为心里也是这样蓝湛湛的,又宁静,又没有杂念。我很高兴,别的我什么都不想。”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手扯着厚棉布褂的袖子,擦了擦帽檐下流出的汗。棉布褂紧紧绷在他那弯着的背上,有些地方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太阳透过灰羊羔皮一般的云片,把扇形的、朦胧的折光投射在原野、草场、村庄和顿河两岸远方的银色山峰上。
这时已经渐渐热起来。被风撕碎的云片很不带劲地爬着,连在大路上拉车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牛都超不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为难地举着鞭子,摇晃着,好像是下不了决心:朝瘦削的牛屁股上打下去呢,还是不打?那牛看样子很清楚这一点,也就不肯跨大步子,还是慢慢腾腾、试探似的迈动着弯弯的腿,不住地甩打着尾巴。闪着橙色光泽的土黄色牛虻在牛身上打着圈圈儿。
已经割掉了草的、靠近村边场院的草地上,出现了许多淡绿色的点子;还没有割的地方,微风吹在绿得透着墨光的缎子般的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这就是咱们分到的一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鞭子指了指。
“咱们从树林子那边割起吗?”格里高力问。
“也可以从这一头割起。我已经用锹在这一头铲了个记号。”
格里高力卸下累得够戗的牛。老头子晃动着耳环,前去寻找记号,就是他在地边铲的那个三角记号。
“把镰刀拿来吧!”他一会儿就挥着手喊叫道。
格里高力蹚着青草走了过去。一道轻轻晃动的痕迹,从大车跟前跟着他向草地伸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着远处一座钟楼的白色尖顶画了个十字,就拿起了镰刀。他的鹰钩鼻子闪着亮光,好像是刚刚油漆过的;那瘪下去的黑黑的腮帮子上汪着汗水。他微微一笑,黑黑的大胡子里一下子就露出无数密密的白牙齿,他将皱皱巴巴的脖子朝右扭了扭,就挥动了镰刀。砍下的草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倒在他的脚下。
格里高力跟在他后面,半闭着眼睛,用镰刀将草砍倒在地上。在他眼前,女人们的裙子像七彩缤纷的虹霓,但他的眼睛寻找的只是一条,一条绣花边的白裙;他朝阿克西妮亚望了望,又挥动镰刀,跟上父亲。
阿克西妮亚在他的脑海里不肯退去;他半闭起眼睛,心里在吻她,对她说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温柔甜蜜的话,然后抛开这些念头,数着“一、二、三”往前走;脑海里又浮现出往事的片断:他们俩坐在潮湿的草堆脚下……小鹧鸪在沟里啾啾地叫……滩地上空一轮明月……稀疏的水滴从树棵子上往小水洼里落,就像现在这样:一、二、三……真好,嘿,真好啊!……
停放车辆的地方响起了笑声。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正弯下身子,对躺在大车底下的妲丽亚不知说了点什么,妲丽亚将两手一挥,两个又一齐笑了起来。杜尼娅坐在辕杆上,用尖细的嗓门儿唱着歌。
“割到那丛树棵子跟前,我把镰刀砸一砸。”格里高力心里想道,接着就感觉到镰刀砍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弯下腰一看:脚底下有一只小野鸭正吱吱叫着一瘸一拐地朝草丛里钻去。在做窝的小坑旁边还有一只小野鸭,已经被镰刀砍成了两半;其余的小鸭都啾啾叫着,四面散开,钻进了草丛。格里高力把砍成两半的小鸭放在手掌上。脱壳才几天的棕黄色小鸭的绒毛里还冒着热气。那张着的扁扁的小嘴上还带着粉红色的血泡,小小的眼睛顽皮地眯缝着,还很热和的小爪子轻轻哆嗦着。
格里高力看着手掌上小小的死肉团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心情。
“格里什卡,你捡到什么啦?……”
杜尼娅踩着一排排割倒了的草,蹦蹦跳跳地跑来。两条小辫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格里高力皱着眉,扔下小鸭,懊恼地挥起镰刀。
匆匆吃过午饭。猪肉加哥萨克的命根子——用口袋从家里装来的酸牛奶渣——就是全部午饭了。
“不用回家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吃饭的时候说,“把牛放到树林里去吃草,明天,不等太阳把露水晒干,咱们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妇女们就开始搂草。割倒的草已经蔫了,干了,散发出一种细细的、醉人的香气。
天黑了,割草停下来。阿克西妮亚搂起最后剩下的几摊草,就到停车的地方去做饭。她整天都在拼命嘲笑他,拿仇恨的眼睛望着他,好像是因为受了莫大的、难以忘怀的凌辱在对他进行报复。格里高力愁眉苦脸并且有点儿萎靡不振地把牛赶到河边去喝水。父亲一直注视着他,也注视着阿克西妮亚。他恨恨地望着格里高力,说:
“你吃过晚饭,就看牛去。要看好,别叫牛跑到草场上来。把我的粗呢褂带上。”
妲丽亚把孩子放到大车底下,跟杜尼娅一起到树林里去捡干树枝。
一弯新月升起后,在草场上空,在高高的、黑洞洞的天上移动着。飞蛾像雪花一样在火堆上面纷纷飞舞。在火堆旁铺开一块粗麻布,大家就坐下来吃晚饭。稀饭在一只熏黑的军用锅里翻滚着。妲丽亚用衬裙的下摆擦了擦勺子,对格里高力喊道:
“来吃饭吧!”
格里高力披着粗呢褂从黑暗处钻出来,来到火堆跟前。
“你为什么这样阴沉?”妲丽亚笑着问。
“看样子是要下雨啦,腰疼呢。”格里高力想开开玩笑,把话岔开。
“他不愿意看牛,真的。”杜尼娅笑着说。她往哥哥跟前凑了凑,跟他说起话来,但不知怎的,话却谈不下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带劲儿地喝着稀饭,牙齿咬得没有煮烂的米粒儿咯吧咯吧响。阿克西妮亚吃着,连眼睛也不抬,听了妲丽亚的玩笑话,只勉强笑了笑。因为心里不平静,脸上起了红晕,两颊火辣辣的。
格里高力第一个站起来,朝着牛走去。
“当心点儿,别叫牛糟蹋别人家的草!”父亲在背后对他喊道。老头子呛了一下,喀喀地咳嗽了半天。
杜尼娅憋住笑,憋得腮帮子鼓鼓的。火堆快要灭了。阴燃的树枝向坐着的几个人周围散发着烧焦的枝叶那种蜜一般的气息。
* * *
半夜里,格里高力偷偷地走近了停车的地方,离着有十来步站了下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大车上有起有落地打着呼噜。黄昏时没有浇灭的余火,在灰烬中一闪一闪的,就像孔雀那金色的眼睛。
一个裹得紧紧的灰色的人影离开大车,踌躇不决地慢慢朝格里高力移动。走了两三步,就站住了。是阿克西妮亚。是她。格里高力的心怦怦地、紧张地跳将起来;他蹲下身子,走了过去,敞开衣襟,把柔顺的、热乎乎的阿克西妮亚搂到怀里。她两腿发软,浑身打着哆嗦,牙齿抖得咯咯响。他猛地一下把她抱起——就像饿狼扑食儿那样——一面在敞开的怀里尽情地亲热着,一面气喘吁吁地抱着往前走。
“噢咦,格里沙……格里什卡!……你爹……”
“别做声!……”
阿克西妮亚一面向下挣,一面在粗呢褂里呼吸着羊毛的腥气,跟后悔作着痛苦的搏斗,差不多是用低低的呻吟声叫道:
“放下我,现在还有什么……我自己走!……”
十
女人晚熟的爱情不像鲜红的郁金香,而是像如火如荼的盘根草。
自从割草以后,阿克西妮亚完全变了样子。好像有人在她脸上做了一个记号,烫了一个烙印。婆娘们一遇到她就阴阳怪气地龇龇牙,在背后对着她直摇头,姑娘们都嫉妒她,可是她却骄傲地和高高地昂着她那幸福然而承受着羞辱的头。
不久,大家就都知道格里高力的风流韵事了。起初大家悄悄地谈论这件事,都还是将信将疑,但是有一天黎明时候,村子里牧人“翘鼻子”库齐卡看见他们俩在西沉的月亮朦胧的光照下躺在风车旁不高的黑麦丛里,打这以后,闲话就像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翻腾开了。
闲话也到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耳朵里。在一个星期天,他上莫霍夫的铺子里去。人多得挤都挤不进去。他一走进去,好像都在给他让路,大家都在笑。他挤到柜台跟前,那儿正在卖布。东家莫霍夫亲自动手给他拿货物。
“普罗柯菲耶维奇,怎么好久没见啦?”
“总是忙啊。家里事情做不过来。”
“哪儿会呢?有那样的好儿子,还做不过来?”
“儿子算什么:彼特罗已经入营了,只有我跟格里什卡在家里忙活啦。”
莫霍夫把棕红色的大胡子朝两边捋了捋,意味深长地朝挤成一堆的哥萨克们斜看了一眼。
“可不是嘛,老哥,这事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讲呢?”
“什么事呀?”
“怎么什么事?要给儿子娶亲了,可是你都不吱一声。”
“给哪个儿子娶亲?”
“你那格里高力没娶过亲啊。”
“眼下还不打算给他娶亲。”
“可是我听说,你要娶个儿媳妇,要娶……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
“我?娶活人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掌柜,是说笑话吧?是吗?”
“哪儿是笑话!我是听别人说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摩平了柜台上摊开的一块布料,就猛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他径直朝家里奔去。他一面走着,像牛那样歪着脑袋,把露出一条条青筋的手攥成拳头;瘸腿也瘸得更厉害了。他经过阿司塔霍夫家门前时,隔着篱笆朝里边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显得更加年轻的阿克西妮亚正提着一只空水桶、屁股一扭一扭地朝房里走去。
“喂,等一等!……”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像发了疯似的闯进门去。阿克西妮亚站下来,等着他。他们一同走进房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铺了一层红红的沙土,堂前大板凳上放着刚出炉的烤饼。正房里发出一股旧衣服的气味,不知为什么还有茴香苹果的气味。
一只大头大脑的花猫走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脚底下,想跟他亲热亲热。猫拱起背,十分亲热地在他的靴子上蹭了蹭。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脚把猫踢到大板凳腿上,一面看着阿克西妮亚的眉毛,喊叫道:
“你是怎么搞的?……嗯?你男人的脚印还热乎着,你的尾巴就歪了!你们干出这种事,我要把格里什卡活活打死,还要写信给你那司捷潘!……让他知道知道!……哼,你这个骚货,把你打得太少啦!……从今天起,不许你踏进我家院子跟小伙子勾搭。司捷潘是要回来的,我也不答应……”
阿克西妮亚眯缝起眼睛听着。忽然毫不害臊地撩了一下裙子的下摆,一股妇人裙子底下的气味扑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鼻子。她撇着嘴,龇着牙,挺着胸脯冲他走来。
“你是我的公公吗?嗯?是公公吗?……你凭什么来教训我?去教训教训自家的大屁股娘们儿吧!到自己家里发威风去!……你这个瘸鬼,我还没瞧上眼呢!……滚出去,别在这儿吓唬人!”
“等着瞧吧,浑蛋娘们儿!”
“没有什么好等的,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你怎么来的,还怎么给我出去!至于你那格里什卡,只要我愿意,我连骨头都把他吞下去,也用不着对你说一声!……来吧!你咬不掉我的什么!是的,我爱格里什卡。怎么样?你要打人,是不是?……给我男人写信?……你就是给官家派的阿塔曼写信,格里什卡也是我的!是我的人!我的人!现在我抓在手里,以后还要抓在手里!……”
阿克西妮亚挺起胸脯(胸脯在紧紧的女褂下面扑扑地跳着,就像小鸟落进套索时那样)向已经气馁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逼过来,一双黑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一句比一句泼辣。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哆嗦着眉毛,向门口退去,摸到放在角落里的拐杖,一面摇着手,用屁股把门顶开。阿克西妮亚一面把他从过道里往外赶,一面像发了疯一样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着:
“那种苦日子我过够了!……你们杀了我也不怕!格里什卡是我的!是我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嘴巴在大胡子里面咕哝着,一瘸一拐地朝家里走去。
他在正房里找到了格里什卡。一句话没说,举起拐杖朝他的脊梁打去。格里高力将身子向下一弯,架住了父亲的胳膊。
“爹,为什么事?”
“有事!狗——崽——子!……”
“什么事?”
“别糟害邻居!别叫你老子丢人!狗东西,别跟娘们儿勾勾搭搭!”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沙哑地说,一面拖着格里高力在正房里转,用劲夺着拐杖。
“不许你打人!”格里高力低沉地哼哧一声,咬紧牙,把拐杖夺了过去,放在膝盖上用劲一折,那拐杖喀嚓一声成了两截……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紧握拳头,朝儿子脖子上打去。
“我把你送到村会上打死!……哼,你这个狗杂种,该死的东西!”他两脚乱蹬乱踹,想用脚踢。“我把傻丫头玛尔芙什卡娶给你!……我这就去办!……你等着瞧吧!……”
母亲听到吵闹声跑了出来。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消消气吧!……有话慢慢说!……”
但是老头子闹上了劲儿,对老奶奶也照顾一下子,掀翻了放着缝纫机的小桌,大吵大闹了一顿,才跑到院子里去。格里高力还没来得及把打架时扯破了袖子的褂子脱下来,房门砰的一声开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又满脸怒气地出现在门口。
“给狗崽子娶亲!……”他像马那样跺着脚,眼睛盯着格里高力那肉嘟嘟的脊背。“给你娶亲!……明天就找媒人去说!我到了这种地步:因为儿子,人家当面笑话我!”
“先叫我有件褂子穿,然后再娶亲吧。”
“我要给你娶!……给你娶个傻丫头!……”他砰地将门一带,那噔噔的脚步声顺着台阶下去,声音就消失了。
十一
谢特拉柯夫村外的原野上,排列着一排排带帆布篷的大车。一片白房顶的整齐的小市镇不知不觉地迅速发展起来,已经有几条笔直的小街,市镇中心有一片小广场,还有岗哨在广场上巡逻。
军营里过起了每到五月都要过的、年年一样的生活。每天早晨,看马的哥萨克小队把马匹赶到营地上。开始刷马、备马、点名、排队。统辖各营的是一位校官——喜欢大喊大叫的波波夫中校,他喊叫得十分响亮,那些训练年轻哥萨克的军士们在操练时也都扯着嗓子喊叫。在山冈后面进行钳击,巧妙地迂回包抄“敌军”。用火铳打靶。年轻一些的哥萨克在兴致勃勃地比赛劈刺,年长一些的则想方设法逃避训练。
很多人因为炎热和喝酒喉咙都哑了,但是在长长的一排排带篷的大车上方回荡着芳香醉人的风,金花鼠在远处吱吱叫着,草原伸展得离人住的地方和白色房顶上的缕缕炊烟更远了。
在出营前一星期,炮兵伊万·托米林的亲兄弟安得列的老婆来了。她带来了很多家里做的奶油小面包、各种各样吃的,还带来了一大堆村子里的新闻。
第二天清早她就走了,带走了哥萨克们对家里人的问候和嘱咐。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什么话都没有托她带。前一天他病了,用酒在治疗呢,所以不仅没有看到安得列的老婆,连天日都没有见到,也没有去参加训练。这会儿军医根据他的要求,给他放血,往胸膛上放了十来条蚂蟥。司捷潘只穿一件衬衣,靠着自己的大车轮子坐着——带白罩的制帽擦着了车轮上的油泥,弄脏了——噘着嘴,看着蚂蟥把嘴插进他胸前凸成了半圆形的肌肉里,吸黑血吸得胀了起来。
团军医站在一旁,吸着烟,从稀稀拉拉的牙齿缝里朝外喷着烟气。
“轻快一些吗?”
“胸膛不那么闷了。心里好像舒服一些……”
“用蚂蟥——是最有效的疗法!”
安得列·托米林走到他跟前,挤了挤眼睛。
“司捷潘,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说吧。”
“咱们到别处去一下子。”
司捷潘哼哼着站了起来,跟安得列走到一旁。
“好,有话说吧。”
“我老婆来啦……今天走的。”
“噢……”
“村子里都在讲你老婆……”
“说些什么?”
“说得很难听。”
“怎么回事儿?”
“说她跟麦列霍夫家的格里什卡勾搭上啦……敞开地搞。”
司捷潘脸色煞白,把蚂蟥从胸膛上扯下来,用脚踩死。他踩死最后一条蚂蟥,扣上衬衣领子,又好像害怕什么似的,重新把领子解开……煞白煞白的嘴唇再也不能安静:哆哆嗦嗦,咧一咧,咧出一个怪样子的笑容,嘬一嘬,嘬成一个发青的圆疙瘩……安得列觉得,司捷潘好像是在嚼一种很硬的、咬也咬不动的东西。司捷潘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用牙齿从里面咬住的嘴唇呆然不动了。他摘下制帽,用袖子擦了擦白帽罩上沾的车轮油泥,声音老大地说:
“你肯告诉我,多谢。”
“我是想提醒你一下……请你别见怪……据说,家里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安得列带着遗憾的心情拍了拍裤腿,就朝没有卸鞍的马走去。营里人声响成一片。比赛劈刺的哥萨克们回来了。司捷潘阴森地、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帽子上黑色的油迹,站了一会儿。一条没有踩死、还剩下一口气的蚂蟥爬到了他的长筒靴上。
十二
再有十来天,哥萨克们就要从营里回来了。
阿克西妮亚沉醉在她那晚熟的、痛苦的爱情中,如癫似狂。格里高力不顾父亲的威吓,一到夜里就悄悄地到她那里去,天亮前回家。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弄得疲惫不堪,就好像一匹马跑了一次力不胜任的长途。
因为一夜一夜地不睡觉,他那颧骨高高的脸上的皮肤发了青,一双干涩的黑眼睛从凹进去的眼眶里无精打采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走路的时候,不用头巾裹着脸,眼睛下面两个深坑阴沉沉地发着乌色;她那微微有点儿肿、有点儿向外翻的、妖媚的嘴唇不安地和不示弱地笑着。
他们的如胶似漆的关系是那样不同一般,那样明目张胆。他们被情欲的火焰疯狂地燃烧着,既不避人,也不怕难为情,街坊们眼看着他们的脸一天一天地消瘦,而且发出乌色,现在人们每遇到他们,不知为什么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了。
格里高力的伙伴们,原来因为他跟阿克西妮亚的关系常常拿他开玩笑,现在都一声不响了,每次碰到面,都觉得跟格里高力在一起很别扭,很拘束。妇女们心里嫉妒阿克西妮亚,嘴里责骂阿克西妮亚,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等待司捷潘回来,等着看热闹,等得都不耐烦了。她们在纷纷猜测这事的结局。
假如格里高力去找守活寡的阿克西妮亚,能够做出瞒着人的样子,假如守活寡的阿克西妮亚跟格里高力同宿,适当地保守着秘密,同时又不拒绝别的男人,那样的话,这种事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刺眼的地方了。村子里谈上一阵子也就算了。但是他们却几乎毫不避人地过了起来,他们的关系非同小可,不像一种临时关系了,因此村里人都认定这是犯罪的,是不道德的,并且全村都有点儿不怀好意地等待着:司捷潘一回来,就有戏看了。
在正房里床的上方扯着一根细绳。绳上穿着一些白色和黑色的空线轴。挂这些线轴是做装饰的。苍蝇就在线轴上过夜,蜘蛛也从线轴上往天花板上拉网。格里高力躺在阿克西妮亚凉丝丝的光胳膊上,朝上望着那一串线轴。阿克西妮亚用另一只手,用她那干活儿弄得很粗糙的手指头,抚弄着格里高力仰着的头上那硬得像马鬃一样的鬈发。阿克西妮亚的手指发出一股新鲜牛奶的香味;每当格里高力转过头,将鼻子扎到阿克西妮亚的腋下,就有一股像未发过酵的啤酒花气味的、浓烈的、甜甜的女人汗味儿朝鼻孔里直扑。
正房里,除了一张四角都有旋成的小圆球的、油漆过的木床以外,靠近门口还放着一只老大的铁皮箱子,里面装的是阿克西妮亚的嫁妆和日常穿的衣服。堂前放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司柯别列夫将军的油画像,这位将军正跃马前进,一面面毛了边的军旗在他面前倒下;还有两把椅子,椅子上方是圣像,圣像上搭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寒伧的彩纸条。旁边的墙上,挂着落满苍蝇屎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群哥萨克:那乱蓬蓬的头发,那露着表链子的挺起的胸膛,那出鞘的马刀——那是司捷潘和过去跟他一起服现役的一些伙伴。衣架上挂着没有收起的司捷潘的一件军服。月光从窗隙里钻进来,晃晃悠悠地照射着军服肩章上那两道下士军阶的白色银条。
阿克西妮亚叹着气,在格里高力鼻梁上方的两眉中间吻着。
“格里沙,我的心肝啊……”
“你怎么啦?”
“就剩下九天啦……”
“九天还能过一阵子呢。”
“到时候,格里沙,我可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
阿克西妮亚尽量控制着叹息,又抚摩和拨弄起格里高力那乱蓬蓬的头发。
“司捷潘会打死我……”不知她是在发问,还是在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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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力没有说话。他很想睡觉。他用劲睁开老往一块儿粘的眼皮,看到阿克西妮亚那闪着蓝光的眼珠正盯着他。
“我男人一回来,大概你就要扔掉我吧?你怕他吗?”
“我为什么怕他,你是他老婆,你才怕他哩。”
“现在跟你在一块儿,我不害怕,可是到白天我仔细一想,心里就慌了……”
格里高力打着哈欠,把头来回滚着,说:
“司捷潘一回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哦,我爹打算给我娶亲啦。”
格里高力微微笑着,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感觉到:搂着他的头的阿克西妮亚的那只胳膊不知为什么忽然松松地软了下去,落进枕头里,可是过了一会儿,哆嗦了几下以后,又硬了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的是谁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亚低声问道。
“刚刚准备去说。我妈好像是说去柯尔叔诺夫家,说他们家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呀……娜塔莉亚这姑娘很漂亮……漂亮得很。好啦,你娶她吧。昨天我还在教堂里看到她……她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亚说得很快,但是声音含混,她那些没有气力、没有抑扬顿挫的话叫人听不清楚。
“我要她的漂亮当屁用。我要是能娶你就好啦。”
阿克西妮亚猛然把胳膊从格里高力的头底下抽了出来,用干涩的眼睛望着窗户。窗外月色昏黄,板棚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蟋蟀起劲地叫着,顿河边有水牛在哞哞地叫,那抑郁、低沉的声音通过独扇的小窗户传进房来。
“格里沙!”
“你又想什么啦?”
阿克西妮亚抓住格里高力那两只很硬、很不听摆弄的胳膊,将他的胳膊紧紧按在自己胸前,按在冻木了的冰冷的腮上,用呻吟的声调喊叫道:
“你这活冤家,为什么要缠上我?我可怎么办啊!……格里什卡!……你把我的心都揉碎啦!……我完啦……司捷潘回来,我拿什么话来说呢?……谁又肯替我出头?……”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阿克西妮亚伤心地望着他那漂亮的、长长的鼻子,望着那被阴影遮着的眼睛、没有说话的嘴唇……感情的洪流一下子冲垮控制感情的堤坝:阿克西妮亚疯狂地吻他的脸、脖子、胳膊和胸膛上那一撮硬扎扎的拳曲的黑毛。她在热吻的间隙中气喘吁吁地小声嘟哝着,格里高力也感觉出她是打着哆嗦在说话:
“格里沙,我的心肝……宝贝儿……咱们跑掉吧。我的好人儿!咱们什么都扔掉,说走就走。男人我扔掉,什么都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们到矿上去,跑得远远的。我会照应你,心疼你……我有一位亲叔叔在巴拉莫诺夫矿上当矿警,他会帮咱们一把的……格里沙!只要你说句话就行。”
格里高力把左边眉毛皱成三角形,想了想,突然睁开两只火热的、非俄罗斯型的眼睛。眼睛在笑,是讥笑。
“你真糊涂,阿克西妮亚,真糊涂!你说了半天,全是傻话。你想,我能离开家到哪儿去?再说,我今年就要入伍啦。不行啊……除了本乡本土,我哪儿也不去。这儿是大草原,喘口气也舒服,到外面又怎样呢?去年冬天我跟我爹到车站去过一趟,那儿真够人受的。火车头呜呜直叫,烧煤炭那种气味非常难闻。人家在那儿怎么过——我不知道,也许人家对这种煤烟气味已经闻惯啦……”格里高力吐了一口唾沫,又说了一句:“除了村子,我哪儿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来,是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满院子昏黄的月色渐渐淡了,平铺在地上的阴影渐渐消失,已经分不清篱笆外面那黑糊糊的东西是什么:是去年砍下来的干树枝,还是紧靠着篱笆的老蓬蒿。
房里也越来越昏暗,挂在窗边的司捷潘的哥萨克军服上那下士军阶的银条也不发亮了,格里高力在灰沉沉的阴影中也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的肩膀在轻轻哆嗦着,用两手紧紧抱住的头一声不响地在枕头上跳动着。
十三
从安得列的老婆走的那一天起,司捷潘脸上的气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了。两道眉毛耷拉到眼睛上,一道又深又清楚的皱纹斜斜地穿过额头。他很少跟伙伴们讲话,常常为一点小事儿发火、吵嘴。无缘无故地跟司务长普列沙科夫吵了好几次,对彼特罗·麦列霍夫几乎瞧都不瞧。以前联系着他们的友谊纽带断了。司捷潘怀着沉重的积怨,就像马驮着骑手走下坡路一样,越来越收不住腿。到回家的时候,他们已成了仇人。
只要有什么事稍一触发,他们之间在最近一个时期出现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敌对关系就会发生爆炸。他们从营里回家,还是五个人一块儿走。车上套的是彼特罗和司捷潘的马,贺里散福骑着自己的马。安得列·托米林正在打摆子,他盖着军大衣躺在车篷里。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懒得赶车,所以彼特罗就赶车。司捷潘在大车旁边走,用鞭子抽打着路边大蓟那红红的花儿。下起雨来。很稠的黑泥像树胶一样在车轮上打着转转儿。浓云罩住的天空像秋日天空那样,变成了灰色。夜幕降临了。不论怎样仔细看,都看不到村落的灯火。彼特罗毫不心疼地用鞭子抽打着马匹。这时司捷潘就在黑暗中叫了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儿……自己的马你舍不得打,我的马你却一个劲儿地在抽?”
“你看仔细点儿。谁的马不用劲,我就赶谁的马。”
“最好我来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会拉车的……”
彼特罗扔开缰绳。
“你想干什么?”
“你坐着吧,别动。”
“那你就给我住嘴。”
“你干吗找他发起火来?”贺里散福骑着马朝司捷潘走来,瓮声瓮气地说。
司捷潘不说话了。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脸。大家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有半个钟头。烂泥被车轮轧得噗唧噗唧响着。好像从筛子里漏下来的雨点懒懒地敲打着帆布篷顶。彼特罗撩开缰绳,抽起烟来。他在脑子里挑选最难听的话,准备再吵起来时对司捷潘说出来。恼得他直发狠,真想把司捷潘这个坏小子痛骂一顿,狠狠地刺他几句。
“闪开一点儿,让我到车篷里去。”司捷潘轻轻推了推彼特罗,跳上车踏板。
就在这时,车子突然歪了一下,不走了。两匹马咚咚地直蹬直踹,在烂泥里直打滑,马掌下迸出火星。车辕横木被拉得轰隆轰隆直响。
“嘚儿儿儿儿!……”彼特罗一面从车上往下跳,一面吆喝。
“怎么一回事儿?”司捷潘惊慌起来。
贺里散福骑马来到跟前。
“鬼东西,受伤了吗?”
“点个火。”
“谁有火柴?”
“司捷潘,把火柴拿来!”
一匹马在前面呜噜呜噜地直挣扎。有人划着了火柴。一个橙黄色的小光圈闪了一下,马上又黑了下来。彼特罗用哆嗦着的双手摸到了倒下去的马的脊背。扯了扯缰绳。
“喔!……”
那马出了一口气,向旁边倒去。车辕哐啷响了一声。司捷潘跑过来,将几根火柴捏在一起,划着了。是他的马仰面朝天躺着呢。一条前腿插在一个土拨鼠旧洞里,一直插到膝盖。
贺里散福手忙脚乱地卸下马套。
“把腿给它拔出来!”
“把彼特罗的马卸下来,喂,快点儿!”
“站好,该死的!嘚儿儿儿儿!……”
“鬼东西,还尥蹶子哩!到一边去!”
好不容易使司捷潘的马站了起来。浑身是泥的彼特罗拉着马嚼子,贺里散福跪着在烂泥地上爬,摸索着那条站了起来的、很不灵活的马腿。
“八成是断啦……”他瓮声瓮气地说。
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用手拍了拍直哆嗦的马背。
“喂,牵着走几步瞧瞧。是不是还能走?”
彼特罗扯住缰绳朝自己身边拉了拉。那马蹦了一下,右前腿不敢着地,并且叫了起来。安得列一面将胳膊伸进大衣袖子,一面在旁边难受地跺着脚。
“倒霉!……一匹马完啦,唉!……”
一直没有做声的司捷潘好像就等着这话呢。他把贺里散福往旁边一推,就朝彼特罗扑去。他本来是照着头上打的,但是打偏了,打在肩膀上。两个人互相抓住,一起跌倒在烂泥里。不知是谁的上衣哧地响了一声。司捷潘把彼特罗按在地上,用膝盖抵住他的头,抡起拳头就打。贺里散福嘴里骂着娘,将他们拉开。
“为什么打人?……”彼特罗一面朝外咳着血,喊叫着。
“赶啊,狼心狗肺的家伙!专门拣好地方走吧!”
彼特罗从贺里散福手里挣了出来。
“不许动!给我老实点儿!”贺里散福用一只手将他按在车上,吼叫道。
套上了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那匹个头儿矮小、但是十分有劲的马,跟彼特罗的马一起拉。
“你骑我的马走!”贺里散福像下命令似的对司捷潘说。
他自己爬进车篷,跟彼特罗坐在一起。
他们来到格尼洛夫村时,已经是半夜了。他们在村边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来。贺里散福前去借宿。他毫不理会咬住他的大衣下摆的大黄狗,咚咚地走到窗前,打开护窗板,用手指弹了弹玻璃。
“老乡!”
沙沙的雨声和汪汪的狗叫声。
“老乡!喂,行善的人啊!行行好,让我们住一宿吧。行吗?我们是当兵的,从营里回来的。几个人吗?我们一起五个人。啊,好,多谢了。进来吧!”他转过身朝大门口喊道。
菲多特把几匹马牵进院子。他碰在院心里放着的一个猪食槽上,绊了一跤,骂了一声。把马拴到棚子底下。安得列磕打着牙齿走进屋子里。彼特罗和贺里散福就在车篷里过夜。
天一亮他们准备动身。司捷潘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老态龙钟的驼背老婆子在他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正在套车的贺里散福可怜起她来:
“哎哟,老大娘,你怎么驼成这个样子啦!大概在教堂里磕头挺方便,再稍微一弯腰,就够到地面了。”
“老总,我的好伙计,我磕头很方便,你身上挂两条狗很方便……各人有各人的方便。”老奶奶冷冷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密密的、一个也没有虫蛀的细牙,贺里散福看了十分吃惊。
“真有你的,这样一嘴好牙,简直像梭鱼牙齿。要是能可怜可怜我,送给我十来颗就好啦。我还年轻轻的,就没法子嚼东西啦。”
“我的好人,牙齿给了你,那我还剩什么呢?”
“大娘,给你安几颗马牙就行啦。你反正快死啦,阴曹里是不看牙口的:小鬼不是茨冈人出身。”
“胡扯够啦。”安得列笑着爬进车篷里。
老奶奶跟司捷潘来到棚子底下。
“哪一匹?”
“这匹大青马。”司捷潘叹着气说。
老奶奶把拐杖放在地上,用男子汉一样的、果敢有力的动作扳起受伤的马腿,用细细的、伸不直的手指头在马的膝盖上摸索了半天。马疼得抿着耳朵,龇着褐色的牙根,后腿蹲了下去。
“没有断,老总,没断。留在我这里,我能治。”
“能治好吗,老大娘?”
“治好吗,那谁能知道,我的好人……大概能治好吧。”
司捷潘把手一摆,就朝大车走去。
“你留下不留下呢?”老奶奶眯缝着眼朝他问道。
“留下就留下吧。”
“她能治。你留下的马是三条腿,她能给你治得一条腿都不剩。真找到个驼子兽医。”贺里散福哈哈大笑。
十四
“……我想他啊,好大娘。我眼看着一天一天地瘦啦。都来不及把裙子往瘦里缝,还没过一天,裙子又肥啦……他从我家门前一过,我的心就扑腾成一片……真想趴在地上,亲亲他的脚印……是不是他用妖法迷住我啦?……好大娘,救救我吧!都要给他娶亲啦……救救我吧,好大娘!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把我最后一件小褂剥掉都行,只求你救救我!”
德萝兹季哈老奶奶用发亮的、被皱纹圈住的眼睛望着阿克西妮亚,听着她讲的这些痛苦话,不住地摇脑袋。
“是谁家的小伙子呀?”
“潘捷莱·麦列霍夫家的。”
“是土耳其佬吗?”
“是他家儿子。”
老奶奶嚅动着瘪嘴唇,过了一阵子才回答说:
“小嫂子,明天早点儿来。天一亮你就来。咱们到顿河水边去。把相思病冲掉。从家里带一把盐来……就这样。”
阿克西妮亚用一条黄色的小头巾裹住脸,弯下腰走出门去。
她那黑糊糊的身影在夜幕下渐渐消失。靴底单调地哒吧哒吧响着。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村边有几个人在扯着嗓子你争我抢地唱歌。
阿克西妮亚一夜都没有睡,天蒙蒙亮就来到德萝兹季哈家窗前。
“大娘!”
“谁呀?”
“是我,大娘。起来吧。”
“一下子就好。”
她们顺着小胡同来到顿河边。在汲水的地方,跳板旁边,一辆被扔掉的大车的前半截泡在水里。水边的沙子凉得扎人。湿漉漉的冷雾正从顿河水面上腾腾升起。
德萝兹季哈用干瘦如柴的手抓住阿克西妮亚的手,将她拉到水边。
“盐带来了吗?拿来。你对着太阳出来的地方画十字。”
阿克西妮亚画着十字,懊恼地望着东方那幸福的玫瑰色。
“用手捧水喝,多喝点儿。”德萝兹季哈指挥说。
阿克西妮亚喝了一通水,把上衣袖子都弄湿了。老奶奶像一只黑蜘蛛似的,面对缓缓涌来的波浪撇开两腿,蹲了下去,小声念叨起来:
“从河底冒出来的冰冷的水啊……情欲像火一样……到了心里就成了野兽……相思病就是妖魔……至圣至贤的圣母呀……用圣十字架……把上帝的奴仆格里高力……”声音断断续续传到阿克西妮亚耳朵里。
德萝兹季哈将盐撒在脚下一小片一小片潮湿的沙上,又往水里撒了一点,剩下的全撒到阿克西妮亚怀里。
“往身后泼水。快点儿!”
阿克西妮亚照着做了。她带着郁闷和懊恼的神情打量了一下德萝兹季哈那褐色的腮帮子。
“怎么,完了吗?”
“好,去睡一会儿早觉吧。完啦。”
阿克西妮亚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几头牛在院子里哞哞叫着。麦列霍夫家的妲丽亚睡足了觉,脸上红扑扑的,两道眉毛弯成很好看的弧形。她正在把自家的牛往牛群里赶。她微笑着,打量了一下从旁边跑过的阿克西妮亚。
“睡得好啊,嫂子!”
“托福托福。”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
“到一个地方去,有点儿事。”
晨祷的钟声响了。清脆、悠扬的铜钟声阵阵传来。牧童在胡同里将鞭子甩得劈啪直响。
阿克西妮亚连忙将牛赶了出去,又把牛奶弄到过道里去过滤。用围裙擦了擦露出半截的两条胳膊;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往直冒泡沫的过滤桶里倒牛奶。
街上响起刺耳的车轮吱嘎声。一阵马嘶声。阿克西妮亚放下奶桶,朝窗外望去。
司捷潘手扶马刀,正朝大门口走来。还有一些哥萨克骑着马正你追我赶地向广场奔去。阿克西妮亚将围裙在手里揉成一团,坐到板凳上。脚步声上了台阶……进了过道……到了门口……
司捷潘在门口站下来,那样子显得瘦了,陌生了。
“哼……”
阿克西妮亚摇晃着她那高大、丰满的身躯,迎上前去。
“你打吧!”她拉长声音说,并且侧着身子站了下来。
“哼,阿克西妮亚……”
“我不瞒着,我有罪过。司捷潘,你打吧!”
她把脑袋缩到肩膀里,身子缩成一团,只用两手护住肚子,面对他站着。在她那呆呆的、吓得变了样子的脸上,一双陷在黑圈里的眼睛直瞪着,眨都不眨。司捷潘摇晃了一下,从旁边走了过去。肮脏的上衣散发出一阵男人的汗味和路边野蒿的苦味。他没有脱帽,就躺到了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动了动肩膀,褪下武装带。那一向很神气地向上翘着的淡褐色胡子这会儿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阿克西妮亚没有转头,侧眼望着他。她有时哆嗦一下。司捷潘把两脚架在床靠背上,靴子上黏糊糊的稀泥巴很不情愿地向下滴着。他望着顶棚,用手指头揪弄着毛毛的皮穗头。
“早饭还没有做吧?”
“没有……”
“弄点什么东西来吃吧。”
他喝着碗里的牛奶,不住地嗍着胡子。他吃一口面包嚼上半天,腮帮子上两个绷着肉红色皮肤的大包不停地蠕动着。阿克西妮亚在炉边站着。她带着惶恐的神情望着丈夫那两只露着脆骨的小耳朵,那两只耳朵在咀嚼时一上一下地动个不停。
司捷潘离开饭桌,朝前走了两步,画了个十字。
“把事情讲讲吧,家里的。”他很干脆地提出了要求。
阿克西妮亚低着头收拾饭桌,没有做声。
“你讲讲,丈夫不在家,你是怎样守着的,你守住贞节了吗?嗯?”
狠狠的一拳打在她头上,阿克西妮亚站不住脚,栽倒在门槛上。她的背撞在门框上,她低低地哎呀了一声。
司捷潘迅猛地照头上一击,不仅能把一个柔弱的女子打倒在地,就连威武、健壮的武士也能打倒。不知是因为恐怖提起了精神,还是女人的韧性使她忍住了疼,反正她躺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就四肢撑着地站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撑着地站起来的时候,司捷潘在屋子当中抽着烟,打着哈欠。等他把烟荷包扔到桌子上,她已经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跑了。他追了出去。
阿克西妮亚浑身是血,一阵风似的朝隔开他们家和麦列霍夫家院子的篱笆跟前跑去。司捷潘在篱笆跟前追上了她。他的一只黑黑的大手像鹞鹰一样落到她的头上。他用手指紧紧抓住她的头发,用劲一扯,将她扯倒在地上,她倒在灰堆里——那是阿克西妮亚天天烧过锅以后掏出来倒在篱笆边的灰。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丈夫倒背着手,用皮靴拼命踢自己的老婆呢?……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从这里路过,看了看,眨了眨眼睛,笑得咧开了乱蓬蓬的小胡子:一眼就看出,司捷潘为什么事惩治自己的结发妻子。
阿列克塞本想站下来看看(谁碰到这种事都想看,因为总是热闹事嘛),看看会不会打死她,但是不好意思看。不管怎样,他总不是娘们儿呀。
从远处看司捷潘,很像是一个人在跳哥萨克舞。格里高力从正房窗孔里乍一看到司捷潘在蹦跳,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等他仔细一看,就从房里奔了出来。他将攥得麻木了的拳头紧紧贴在胸前,踮起脚尖朝篱笆跑去;跟在他后面的是彼特罗的吧嗒吧嗒的皮靴声。
高高的篱笆格里高力像鸟一样一飞而过。他跑着从背后朝正在踢人的司捷潘打去。司捷潘摇晃了一下,转过身子,像只狗熊似的朝格里高力冲来。
麦列霍夫家弟兄两个一齐上前拼打起来。他们像鹰啄死野物一样凶猛地朝司捷潘直扑。格里高力有几次被司捷潘那沉甸甸的拳头打得滚在地上。对付已经完全成年的司捷潘,他气力还不够。但是矮矮的彼特罗却十分灵活,像风中芦苇一样,见拳头打来,就把身子一弯,脚底下还是站得稳稳的。
司捷潘闪动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已经肿得像没有熟透的李子一样了),朝台阶退去。
贺里散福来向彼特罗借马笼头,才把他们拉开。
“站开!”他摇晃着铁钳一样的大手。“站开,要不然咱们去见村长!”
彼特罗小心地把血和半颗牙齿吐在手掌上,嘶哑地说:
“咱们走,格里什卡。咱们跟他总有碰到一起的时候……”
“你可不要落到我手里!”到处是瘀青的司捷潘在台阶上发狠说。
“好啊,好啊!”
“用不着什么好不好,我要把你的五脏揍出来!”
“你是当真,还是说着玩儿?”
司捷潘飞快地下了台阶。格里高力冲上前去迎他,但是贺里散福一面把他朝门外推着,一面说:
“谁要是再打,我就像对付小鸡一样,把脖子给扭断!”
从这一天起,麦列霍夫兄弟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之间的仇怨就变成了一个难分难解的结子。
要到两年以后,由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在东普鲁士的司托雷平城下来解这个结子。
十五
“告诉彼特罗,让他套上骒马和他那匹儿马。”
格里高力走到院子里。彼特罗正在把大车从棚子底下朝外拉。
“爹叫你套上骒马和你那匹马。”
“不用他说,咱们也知道。叫他少啰嗦!”彼特罗一面拉着车辕杆,一面回答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神态庄严,就像做弥撒时的教会长老,他正在喝菜汤,浑身冒着热汗。
杜尼娅机灵地打量了格里高力一眼,在她那弯弯的睫毛的淡淡阴影里隐藏着少女调皮的微笑。伊莉尼奇娜又利落又庄重,披着过年过节才拿出来的淡黄色披肩,嘴角上隐隐露出当妈妈的担心神情,她朝格里高力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对老头子说:
“算了吧,孩子爹,别拼命灌啦。你简直像个饿死鬼!”
“连汤都不叫喝啦。真是催命鬼!”
彼特罗那麦黄色的长胡子往门里伸了伸。
“请吧,轿车套好啦。”
杜尼娅扑哧一笑,用袖子捂住脸。
妲丽亚从厨房里走过,打量着要去求婚的格里高力,动了动弯弯的柳叶眉。
媒人是守寡的娃西丽萨姨妈,她是伊莉尼奇娜的堂姐,是一个很圆滑的娘们儿。她第一个坐到车上,转悠着圆得像河边鹅卵石一样的脑袋,笑着,嘴边上露出歪歪斜斜的黑牙齿。
“娃西丽萨,你到了那儿可别龇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提醒她说,“你这口牙说不定会把事情弄糟……往你嘴里安的牙齿全是喝醉了酒的:一颗往这边歪,另一颗偏偏又歪到那边……”
“嗨,大妹夫,又不是给我说亲。人家又不会相我。”
“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是不笑为好。你那牙齿太不像样子……真不体面,看着简直叫人难受。”
娃西丽萨生气了,但这时彼特罗开了大门。格里高力理好生皮气味很浓的皮缰绳,跳上赶车的座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和伊莉尼奇娜并排坐在车后面,活像一对新夫妻。
“抽它们几鞭子!”彼特罗放开手里的马嚼子,叫道。
“我叫你撒欢儿,妈的!”格里高力咬住嘴唇,用鞭子抽了直摆耳朵的儿马一下。
两匹马拉直套绳,轻快地拉动了车子。
“当心!可别恋住了回不来啦!”妲丽亚尖声叫道,但是车子猛地一摇晃,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顺着大街轰隆轰隆地跑了起来。
格里高力斜探着身子,使劲用鞭子抽彼特罗那匹上了套直撒欢的战马。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手抓住长胡子,好像是害怕被风扯掉、吹走似的。
“骒马抽几鞭子!”他拿眼睛两边望着,朝格里高力的脊背探了探身子,哑着嗓子说。
伊莉尼奇娜用带花边的女褂袖子擦着被风吹出的眼泪,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格里高力背后那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的棉绸蓝褂子在轻轻地抖动。迎面来的哥萨克都闪到一旁,从后面对他们望上半天。很多狗从家里跑了出来,跟着马前前后后地打圈子。狗叫声在新换了轴瓦的车轮的吱嘎声中是听不到的。
格里高力既不心疼鞭子,也不心疼马匹,十分钟之后,村子落在后面,村边几户人家的果园就绿油油地出现在周围。柯尔叔诺夫家宽敞的房子。木板围墙。格里高力勒了勒缰绳,车子就像说话说了半句突然不说了一样,一下子停住吱嘎,在一座油漆光亮、雕着细花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格里高力留在马跟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朝台阶走去。像红色罂粟花似的伊莉尼奇娜和紧紧闭起了嘴唇的娃西丽萨在衣裙窸窣声中跟在他后面稳步向前走去。老头子走得很急,害怕失去一路上鼓起来的勇气。他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碰疼了瘸腿,疼得皱着眉头,咚咚地走上了干干净净的踏板。
他差不多是跟伊莉尼奇娜一起走进房里的。他跟老伴站在一块儿很吃亏,她比他足足高出两俄寸半,所以他从门口朝前跨了一步,像公鸡那样蜷起一条腿,摘下帽子,对着笔迹模糊的黑色圣像画了个十字。
“您好啊!”
“托福托福。”主人从板凳上欠起身来答礼。他是一个身材不高、老态龙钟、脸上有很多麻子的哥萨克。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我们前来府上拜访啦!”
“欢迎欢迎!玛丽亚,给客人搬座儿。”
上了年纪的、胸部平平的女主人为了礼貌,把凳子掸了掸,推到客人跟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坐到凳子边上,用手绢擦着黑黑的、汗湿的额头。
“我们来府上是有事的。”他单刀直入地开口说。
话说到这里,伊莉尼奇娜和娃西丽萨也撩了撩裙子,坐了下去。
“请说吧,有什么事情?”主人笑着问。
格里高力走了进来。四面看了看。
“早安。”
“托福托福。”女主人曼声回答道。
“托福托福。”男主人也回答道。他那麻脸透出了棕红的颜色:这时候他才猜出客人的来意。“你去吩咐一下,把客人的马牵到院子里。给马弄些草料。”他朝老伴说。
女主人走了出去。
“我们找您有件小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接着说下去。他摩弄着乱蓬蓬的松脂色大胡子,激动得耳环直晃。“府上有位姑娘,还未出嫁;我们家有个小厮,还未说亲……咱们有没有缘分结合呢?很想知道,你们家现在要不要把她嫁出去呢?要是还没有定亲的话,咱们能不能结个亲呢?”
“这事儿还难说……”主人搔了搔谢了顶的脑袋。“说老实话,我们还不想在今年开斋期间把她嫁出去。目前事情忙不过来,再说她岁数还不算大。才满十八岁。是这样吧,玛丽亚?”
“是啊。”
“现在正是鲜花一朵,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老姑娘蹲在家里的还少吗?”娃西丽萨开言了。她在凳子上直咕哝(从过道里偷来揣到怀里的笤帚扎得她很难受。据说,媒人在姑娘家能偷到笤帚,是不会说不成的)。
“一开春就有媒人到我家来求亲啦。我家姑娘是蹲不下去的。这姑娘没说的,样样拿得起来:不论是地里活儿,还是家里活儿……”
“要是遇到好样的人,也可以嫁出去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娘们儿吱吱喳喳的谈话中间插进去说。
“嫁出去不是难事,”男主人搔了一下脑袋,“随时都可以嫁出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以为是回绝了,便发起急来。
“当然,这是自家的事情……找女婿就像请神甫,到哪儿去找都容易。可是,比如说,您也许要找买卖人家或者别的什么人,那就完全不同了,原谅我直说。”
事情眼看着要吹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脸涨得像紫萝卜,姑娘的母亲咕哒咕哒地直叫起来,就像带小鸡的母鸡见了老鹰一样,但是在这紧要时刻娃西丽萨出来解围了。她用又短又快、和气得不得了的语调一句接一句地说了起来,就像拿盐往烧坏的地方撒,果然将伤口糊住了。
“都是自己人,事情好说!事情是件大事,要好好地来办,为了孩子们好……就拿娜塔莉亚来说吧,这样的姑娘大白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针线活儿,灶上活儿,样样拿手!要说相貌嘛,好人啊,你们自己瞧瞧嘛。”她对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和气嘟嘟的伊莉尼奇娜将两手一摊,画了个好看的圆圈。“他做个女婿也没有说的。我一看到他,心里就扑腾扑腾很难受,因为他太像我那死去的多纽沙了……再说,他们家也是勤俭人家。普罗柯菲耶维奇——你在周围十里八里打听打听——可是个远近有名的善人……说实在话,咱们还能跟自家孩子作对,能处心害他们吗?”
媒人那甜言蜜语传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耳里,他觉得甜极了。他一面听着,一面钦佩地想:“嘿,这个妖精!真会花言巧语!说起话来就像织袜子。不管线怎样打圈圈,她都能马上分得清,理得好。换一个娘们儿,会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把人气坏的……真是的,我佩服佩服!”他欣赏着媒婆,媒婆正一个劲儿地夸奖姑娘和姑娘的一家,一直夸奖到五服以外的亲族。
“有什么好说的呢,咱们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啊。”
“问题是,现在嫁出去好像早点儿啊。”主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口气和缓了。
“不早啦!实在话,不早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劝他说。
“早也好,晚也好,总是要分手的呀……”女主人抽搭了几声,一半是做样子,一半出自真情。
“把姑娘叫来,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让我们看看哪。”
“娜塔莉亚!”
姑娘在门口胆怯地站住了,用黑糊糊的手指头慌乱地揪弄着围裙的角。
“过来吧,过来吧!还不好意思呢。”母亲鼓励说,并且她那模糊的泪眼露出了笑意。
格里高力坐在一只沉重的、上面有很多退了色的蓝花的箱子旁边,抬眼朝她看了看。
在黑色积尘一般的针织头巾下面,是一双大胆的灰眼睛。在丰润的腮上有两个浅浅的粉红色酒窝,那酒窝因为发窘和忍着笑不住地颤动着。格里高力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那是干活儿磨粗糙了的两只大手。紧紧裹住丰满、柔美身躯的绿色小褂里面,两个不大的、结实实的处女乳房天真地和令人爱怜地向上、向两边凸着,两个小小的奶头像纽扣一样向上支着。
格里高力的眼睛从她的头看到那两条好看的长腿,一下子就把她看了个遍。他像牲口贩子买马时相马那样,仔细看了一遍,心里想:“很漂亮。”接着他的目光就跟她向他投来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那单纯、真诚、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的目光好像在说:“看吧,我就是这个样子。你觉得我怎样,就算怎样。”——“是个漂亮姑娘。”格里高力用眼睛和微笑回答说。
“好啦,去吧。”主人摆了摆手。
娜塔莉亚在掩身后的门的时候,朝格里高力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和好奇的神情。
“这样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主人和老伴交换了下眼色以后,开口说,“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我们自己家里也一起商量商量。然后咱们再定夺:是不是咱们可以结成亲家。”
下台阶的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约定说:
“下一个星期天我们来吧。”
把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的主人故意没有说话,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
十六
司捷潘在从安得列嘴里听到阿克西妮亚的情形以后,在心里孕育着烦恼和仇恨的同时,明白了,尽管他跟她过的日子很不好,尽管难忘这种奇耻大辱,但他还是怀着爱中有痛苦、爱中有恨的心情爱着她的。
每到夜里,他盖着军大衣躺在大车上,把两条胳膊交叉放在脑袋上,想着怎样回到家里,怎样跟妻子相会,就觉得好像有一只毒蜘蛛在心里乱爬乱抓……他躺着,脑子里想着上千种惩罚办法,恨得直咬牙。他跟彼特罗打了一场,发泄了不少恼恨。回到家已经是无精打采,因此阿克西妮亚很轻易地过了关。
从那一天起,阿司塔霍夫家里就好像住下了一个看不见的死人。阿克西妮亚走路踮着脚尖,说话声音低低的,但是在她的眼睛里,被恐怖的灰烬遮盖住的火星还隐隐燃烧着,那是格里什卡烧起的熊熊大火留下的火星。
司捷潘每次仔细观察她,就与其说是看出,不如说是感觉出这一点。他很痛苦。一到夜里,当蝇群在壁炉上面沉沉入睡,阿克西妮亚哆嗦着嘴唇铺床的时候,他就用黑糊糊、毛烘烘的手捂起她的嘴,打她一顿,不顾羞耻地追问她和格里高力发生关系的详情细节。阿克西妮亚在羊皮气味很浓的硬板床上滚来滚去,吃力地喘着粗气。司捷潘把她那柔软得像揉熟的面团似的身子折腾够了以后,又用手到她的脸上去摸眼泪。但是阿克西妮亚的脸干得像用火烤过似的,司捷潘只摸到她的上下颌一张一合地嚅动着。
“你说不说?”
“不说!”
“打死你!”
“打死我好啦!行行好,打死我吧……我省得受罪啦……不是人过的日子……”
司捷潘咬紧牙,用劲拧妻子胸膛上因为出汗变得凉丝丝的细皮肉。
阿克西妮亚哆嗦着,哼哼着。
“怎么,疼吗?”司捷潘高兴了。
“疼。”
“我呢,你以为我不疼吗?”
他很晚才睡。睡梦中还攥紧那疙疙瘩瘩的黑手指头,摇晃着。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对着丈夫那漂亮的、睡着了变了样子的脸看上半天。她把头伏在枕头上,小声嘟哝起来。
她几乎看不到格里什卡了。有一次在顿河边碰到了他。格里高力赶着牛饮过了水回家,正在上坡,摇晃着一根红红的树条子,眼睛望着脚底下。阿克西妮亚迎面朝他走去。她一看到他,就觉得手里的扁担变得冰凉了,一阵热血涌上了两个鬓角。
后来她每想起这次会面,都很难相信这不是做梦。她差不多走到格里高力身边的时候,他才看见她。听到她故意弄响的水桶声,他抬起头来,哆嗦了两下眉毛,傻笑了一下。阿克西妮亚一面走,一面从他的头顶上望着碧色的、波浪滚滚的顿河,望着更远处那高低不平的沙滩。
她的脸红了一下,接着眼里就涌出了泪水。
“阿克秀莎!”
阿克西妮亚走过去几步,又好像受到当头一击,低下头站住了。格里高力用树条子狠狠抽了两下落在后头的褐色公牛,连头都没有转,问道:
“司捷潘什么时候出去割黑麦?”
“就要去……正在套车呢。”
“等他走了,你到河边我们家的葵花地里来,我也去。”
阿克西妮亚晃荡着水桶朝顿河走去。河边的泡沫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去,好像在碧波的边上镶了一道美丽的黄色花边。正在逮鱼的一群白鸥喳喳叫着,在顿河上飞来飞去。
一条小鱼在水面上溅起银色的雨点。河对岸,一片白色的沙滩后面,一株株老柳树那在风中泛着灰白色的树顶神态庄严地巍然高耸着。阿克西妮亚放下水桶去打水。她左手撩着裙子,下到没膝深的水里。河水刺得被袜带勒得起皱的地方痒酥酥的,于是阿克西妮亚笑了,这是司捷潘回来以后她第一次笑,笑得很轻,不很舒畅。
回头看了看格里什卡:他还是摇着树条子,好像是在赶牛虻,慢慢地朝坡上爬去。
阿克西妮亚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用模糊的泪眼亲切地看着他那强壮的、走起来矫健有力的双腿。格里高力那肥大的裤脚掖在白色毛袜里,裤绦显得非常红。在他背后靠近肩胛骨的地方,肮脏的小褂上新撕破的一块小小的布片忽闪忽闪地飘动着,露出一块三角形的黄褐色皮肉。阿克西妮亚用眼睛亲着曾经属于她的可爱的身体的这一小块;眼泪落到微笑着的煞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提到沙滩上,正要用扁担钩子去钩桶梁,这时她看见了格里什卡那尖头靴子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她偷偷地向四面望了望——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码头边有几个小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抹掉脚印,然后把扁担挑在肩上,一面笑着自己,急急忙忙朝家里走去。
被轻纱一般的薄云遮住的太阳在村子上空移动着。有些地方,在乱蓬蓬的、马群一般的白云缝隙里,露出清爽的、牧场一般的蓝湛湛的天;可是整个村子,那晒热的铁皮房顶,那尘土飞扬、行人稀少的街道,那长满被干旱烤黄了的杂草的一座座院落,都笼罩在死沉沉的暑气中。
阿克西妮亚一路上朝干裂的地面泼洒着桶里的水,摇摇晃晃地来到台阶跟前。戴了宽边草帽的司捷潘已经把马套到割麦机上。他一面调整上了套还在打盹的骒马的肚带,朝阿克西妮亚看了一眼。
“往水盆里倒点水。”
阿克西妮亚往水盆里倒了一桶水,手碰在铁箍上,觉得很烫。
“要放点冰在里面。水要发烫的。”她望着丈夫汗湿的脊背说。
“到麦列霍夫家去弄点吧……别去啦!……”司捷潘想了起来,接着喊道。
阿克西妮亚走去关那开着的小门。司捷潘垂下眼睛,抓起鞭子。
“哪儿去?……”
“去关小门。”
“回来,下流货……我说过:别去啦!”
她急急忙忙走到台阶跟前,想把扁担挂起来,但是手直打哆嗦,不听使唤,扁担滚到了门槛上。
司捷潘把帆布斗篷扔到前面座位上;他一面朝座位上走,一面抖开缰绳。
“把大门开了。”
阿克西妮亚打开大门以后,大着胆子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傍晚。跟安尼库什卡搭伙一起割。你给他也带点饭。他从铁匠店回来,就到地里去。”
割麦机的小轮子吱嘎吱嘎地叫着,在松软的土地上滚着,出了大门。阿克西妮亚走进屋里,将手按在心口上站了一会儿,便披上头巾,朝顿河边跑去。
“哦,万一他回来呢?那可怎么办?”她想到这里,非常害怕。她站了下来,好像看到脚底下就是深渊,回头看了看,又几乎像飞一样朝顿河边的滩地跑去。
一家家篱笆。一片片菜园。一大片黄黄的朝着太阳的葵花。正在开白花的绿油油的土豆。那是沙米尔家的娘们儿,因为耽误了,现在还在锄土豆地里的草呢;那弯弯的、穿着粉红女褂的脊背;锄头轻轻扬起,马上又落到灰色的垅沟里。阿克西妮亚一口气跑到麦列霍夫家菜园。她四面看了看,拨开顶门的树枝,推开园门。她顺着一条踏出的小路走进葵花茎叶织成的青纱帐里。弯下身,钻到最稠密的地方,沾了一脸金色的花粉;撩起裙子,坐到爬满野牵牛花的地上。
仔细听了听:静得能听到耳朵里的响声。上面有一只野蜂在寂寞地嗡嗡叫着。空心的、长满硬毛的葵花秆儿一声不响地吮吸着大地的乳汁。
坐了有半个钟头,她以为他不会来了,心里觉得很难受,便一面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站了起来,已经想要走了——这时候园门长长地吱嘎了一声。接着是脚步声。
“阿克秀莎!”
“这儿来……”
“啊哈,你来啦。”
格里高力擦得叶子沙沙响,走了过来,挨着坐下。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脸上弄的是什么?”
阿克西妮亚用袖子擦了擦香喷喷的黄色花粉。
“大概是葵花上的。”
“还有呢,这儿,眼角上。”
她擦好了。两人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接着她哭了起来,算是回答格里高力没有说出口的问话。
“不得了啦……我完啦,格里什卡。”
“他究竟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恼恨地撕开女褂领子。像处女那样结实的两个粉红色乳房突露了出来,上面是一块挨一块的青紫伤。
“你不知道他怎么样吗?……他天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很好……像牙狗一样,折腾够了,就不管事了……你们都是一路货……”她用哆嗦的手指头按着按扣,惊慌地——他是不是生气了?——朝扭过头去的格里高力看了一眼。
“你想怪谁呢?”他咬着一根草,慢吞吞地问。
他的无动于衷的声调使阿克西妮亚非常生气。
“难道不怪你吗?”她激动地叫道。
“母狗要是不愿意,牙狗是不会跳上去的。”
阿克西妮亚两手捂住脸。经这又狠又准的一击,她的怨恨劲儿下去了。
格里高力皱着眉头,斜着眼朝她看了看。她那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缝隙里渗出了泪水。
葵花丛中有一道斜斜的、夹带着细尘的阳光,照在晶莹的泪珠上,晒干泪珠在皮肤上留下的湿道道儿。
格里高力没有经受住眼泪。他坐在地上十分不安地转动起来,把裤子上一只黄蚂蚁狠狠地往下一打,又匆匆朝阿克西妮亚看了一眼。她坐在那里,动也没动,只是手背上不再是一颗泪珠,已经是三颗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动着了。
“哭什么?生气了吗?阿克秀莎!好啦,别急……别哭啦,我想跟你说句话。”
阿克西妮亚把手从泪湿的脸上放了下来。
“我是来找你商量的……你为什么这样?……我已经够受啦……可是你……”
格里高力脸红了,心想:我真是落井投石……
“阿克秀莎……我是说着玩儿的,好啦,别生气……”
“我不是来扯住你的……你别怕!”
这会儿她自己也相信,她到这里来,不是要扯住格里高力不放;但是,当她顺着顿河朝滩地上跑来的时候,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想:“我要劝劝他!不叫他娶亲。我以后又靠谁啊?!”想到这里,她想起了司捷潘,便很刚强地摇了摇头,驱逐这种来得很不妥当的念头。
“这么说,咱们的事完啦?”格里高力问道。他用胳膊肘支着上身,趴到地上,一面朝外吐着谈话时嚼烂的粉红色的牵牛花。
“怎么完啦?”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凝神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
格里高力翻着蓝蓝的、凸出的眼白,把眼睛转向一旁。
干燥、缺水的土地散发着尘土和太阳的气息。风沙沙响着,吹得葵花的绿叶上下翻动。有一小会儿,太阳被毛烘烘的云彩边儿遮住,昏暗下来,于是像烟一样的阴影投在原野上、村子上、阿克西妮亚低下的头上、喇叭形的粉红色牵牛花上,接着又晃晃悠悠地飘走了。
格里高力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带有长长的嘶声——并且仰面躺了下来,两边肩胛骨贴在烫人的地面上。
“这样吧,阿克西妮亚,”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心里真乱,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咬。我的主意是……”
一阵吱吱嘎嘎的大车声传到了菜园里。
“拐过去,秃头顶!拐弯!拐弯……”
吆喝声很响,阿克西妮亚听了连忙趴到地上。格里高力抬了抬头,小声说:
“把头巾扯下来。太显眼了。可别叫人看见。”
阿克西妮亚扯下头巾。葵花丛中缓缓流动的热风吹得她脖子上那柔软的金色鬈发不住地抖动。渐渐走远的大车的吱嘎声越来越小了。
“我的主意是这样,”格里高力提了提精神,开口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好责怪的呢?要想想以后怎么样……”
阿克西妮亚竖起耳朵听着,等着他往下讲,把从蚂蚁嘴里抢出来的小草扯成了好几截。
她朝格里高力的脸上看了看,看到他的眼睛里露出冷漠、慌乱的神情。
“……我的主意是,咱们结果掉……”
阿克西妮亚摇晃了一下,用哆嗦的手指抓住结实的牵牛花蔓。她张大了鼻孔,等着他把话说完。恐怖和焦急的火焰热辣辣地烧着她的脸,烤干了她嘴里的唾沫。她以为格里高力要说“……结果掉司捷潘”,但是他很不耐烦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干嘴唇说话很不灵便),说:
“……咱们结果掉这种关系吧。嗯?”
阿克西妮亚站了起来,朝园门口走去,胸膛碰得黄色的葵花盘直摇晃。
“阿克西妮亚!”格里高力压低声音喊道。
他听到的是园门长长地吱嘎了一声。
十七
割完黑麦,还没来得及运到场院上,又到了割小麦的时候,黏土地上、坡地上,一片金黄,麦叶子被晒得卷成小喇叭,衰老的麦秆渐渐干枯。
人们都在夸好年景。麦穗沉甸甸的,麦粒儿又大又饱满。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跟老伴商量了一下便决定:要是向柯尔叔诺夫家求亲的事能成的话,就把婚事排到救主节最后一天。
还没有去讨回话,因为收割庄稼的日子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像盼着过节一样。
星期五出发去割小麦。割麦机上套了三匹马。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刨大车杠,修理车辆,准备拉庄稼。彼特罗和格里高力前去割麦。
格里高力扶着哥哥坐在前座走着,皱着眉头。腮上鼓起两个小包,从下颌斜着朝两边颧骨哆哆嗦嗦地蠕动着。彼特罗知道:这种样子表明格里高力正在冒火,这时候他什么样发疯的事都能干出来;但是彼特罗仍然偷偷笑着。继续逗弄弟弟。
“真的,她对我说啦!”
“哼,说就说好啦。”格里高力咬着胡子,呜噜呜噜地说。
“她说:我从菜园里回来,听到麦列霍夫家菜园里好像有人说话呢。”
“彼特罗,住嘴!”
“她说……是啊,是有人说话。我就隔着篱笆朝里面一望……”
格里高力不住地眨巴眼睛。
“你住嘴不住?嗯?”
“这就怪了,让我讲完嘛!”
“小心点儿,彼特罗,咱们会干起来的。”格里高力站下来,警告说。
彼特罗动了动眉毛,转过身背朝马坐着,脸对着在后面走的格里高力。
“她说,隔着篱笆往里面一望,他们一对儿正抱在一起躺在那里呢。我问:谁呀?她说:就是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和你弟弟嘛。我说……”
格里高力抓起割麦机后面放的一把短叉子,就向彼特罗扑去。彼特罗丢开缰绳,从座位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马前头跑去。
“嗬,该死的!……你疯啦!嗬!嗬!瞧那模样……”
格里高力像狼一样把牙一龇,把叉子扔了过去。彼特罗向地上一趴,叉子从他头顶上飞过去,扎进带石子的干硬的土地里足有一俄寸深,还当当地摇晃了几下。
彼特罗的脸发了青,拉着被叫声吓惊了的马的笼头,骂道:
“浑账,会叉死人的!”
“叉死你才好呢!”
“你这浑蛋!疯子!你的性子跟爹一模一样,地地道道的蛮子。”
格里高力把叉子拔起来,又跟着动了起来的割麦机往前走。
彼特罗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把叉子给我。”
彼特罗把缰绳换到左手里,用右手抓住雪亮的叉齿。
他用叉柄照着毫无提防的格里高力的背上敲了一下。
“要是有皮带,抽你一顿就好啦!”他望着跳到一边去的格里高力,遗憾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抽起烟,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贺里散福的老婆正赶着车在另一条道上走,她看到了格里高力用叉子叉哥哥。她在车上欠起身来,可是看不清他们弟兄两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割麦机和马遮住了。她还没进胡同,就朝一个娘们儿吆喝道:
“克里莫芙娜!快去告诉土耳其佬潘捷莱,就说他们家两个儿子在鞑靼冈前用叉子打架呢。打起来啦,格里什卡呀,他可是个不要命的家伙!拿起叉子就朝彼特罗腰上戳,彼特罗也马上还他一下子……当场流了好多血,吓死人啦!”
彼特罗这时扯着嗓门在吆喝用劲拉车的马,打着响亮的口哨。格里高力把一只落满了灰土的黑糊糊的脚踩在割麦机横梁上,把叶片甩出的一道道干泥条子往下剥。三匹马被马蝇咬得到处是血,不住地甩尾巴,很不合套地拉着车往前走。
原野上,一直到淡蓝色的天边,到处都有人在活动。割麦机的刀片吱咯吱咯响着,原野上到处是一堆堆割倒的庄稼。土拨鼠模仿秧鸡,在坟头上吱吱喳喳叫着。
“再割两趟,咱们抽支烟!”彼特罗扭过头,在叶片的吱咯声和挡板的哒哒声中叫喊道。
格里高力只是点了点头。嘴唇叫风吹得有些干裂,张起来很困难。为了容易挑起沉甸甸的麦把子,他把叉子攥短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湿的胸膛发起痒来。帽子底下流出咸渍渍的汗水;汗水流进眼睛,像肥皂水一样杀得眼睛很难受。兄弟俩勒住马,喝了一通水,抽起烟来。
“有一个人骑着马顺大路跑来啦。”彼特罗手搭凉棚,朝前望着说。
格里高力定神一看,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是爹,没有错。”
“你糊涂啦!他骑什么?马全套在割麦机上啦。”
“就是他。”
“你看迷糊啦,格里什卡!”
“真的,是他!”
过了一会儿,甩平了前后腿飞跑着的马和马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是爹……”彼特罗又惊惶又大惑不解地在原地捯动起两只脚。
“恐怕是家里出事啦……”格里高力说出了两个人共同的想法。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相距百十步的地方勒了勒马,马换成小跑。
“我——揍——死——你——们……两个狗崽子!……”他还离得很远,就吆喝起来,在头顶上挥舞着皮鞭。
“他是怎么回事儿?”彼特罗惊呆了,把自己的麦黄色胡子的一半都塞到嘴里。
“躲到割麦机后头!天啊,他要用鞭子抽咱们呢。等咱们分辨清楚,他都打过了……”格里高力笑着说,为了防备万一,也跑到了割麦机后面。
汗流如洗的马顺着割掉了小麦的地段一颠一颠地小跑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耷拉着两条腿(他骑的是无鞍马),摇晃着鞭子。
“杂种,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割麦呀……”彼特罗两手一摊,担心地朝鞭子瞅了一眼。
“谁用叉子叉谁的?为什么打架?”
格里高力转身背朝着父亲,小声数着被风吹散的云片。
“你怎么啦?用什么叉子?谁打架啦?……”彼特罗眨巴着眼睛,捯动着两只脚,从上到下地看着父亲。
“这是怎么搞的,他妈的,她像只母鸡一样跑来叫唤说:‘你家孩子用叉子打架呢!’嗯?这是怎么回事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摇晃着脑袋,扔掉缰绳,从直喘粗气的马的背上跳了下来。“我抓过谢米什金家一匹马,就跑来啦。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是谁说的?”
“一个娘们儿……”
“爹,她是胡扯!这该死的娘们儿准是在车上睡觉,大概她是做梦看到的。”
“瞧这娘们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尖声叫了起来,吹着自己的大胡子。“克里莫芙娜这只母鸡!你呀,瞧——着吧!……哼!我揍死这母狗!……”他跺起脚,那条瘸的左腿一拐一拐的。
格里高力憋住笑,憋得直打哆嗦,眼睛望着脚底下。彼特罗摸着出汗的头,眼睛还一直盯着父亲。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暴跳了一阵,安静下来。他坐到割麦机上,把麦子往下拨,跑了两趟,便一面骂着娘骑上马去。上了大路,赶过两辆拉麦子的大车,就一阵风似的进了村子。田垅上留下了他忘记带走的那根编得很细、花纹很漂亮的鞭子。彼特罗拿在手里转悠着,摇了摇脑袋,对格里高力说:
“好家伙,要是真的打到咱们身上,可够受的。瞧,这家伙真不是玩儿的!伙计,一鞭子下去就能打残废,脑袋都能打下来!”
十八
柯尔叔诺夫家是鞑靼村的头等富户。有十四对公牛、一群马,有普罗瓦里养马场的良种母马、十五头母牛,闲散牲口不计其数,羊群里有几百只羊。而且外表也很可观:房子不比莫霍夫家的差,有六间屋,房顶盖铁皮,墙壁装护板。杂用房舍都盖的是漂亮的新瓦;花园有一俄亩半,还带着一片树林。人还要什么呢?
所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第一次去求亲,是很胆怯的,心里是不愿意去的。柯尔叔诺夫是不会给自己的女儿找格里高力这样的女婿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明白这一点,怕碰钉子,不愿意向脾气古怪的柯尔叔诺夫老汉弯腰;但是伊莉尼奇娜天天磨他,就像铁锈蚀铁一样,到末了,老头子的倔劲儿给磨掉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答应了,而且去了,可是心里一直在骂格里什卡,在骂伊莉尼奇娜,在骂世上的一切。
应该去第二趟,去讨回话了:正在等着星期天,就在这时候,在油漆成铜绿色的柯尔叔诺夫家的房顶下面,悄悄地发生了内讧。媒人走后,姑娘听了妈妈的问话,回答说:
“我喜欢格里什卡,别人我谁也不嫁!”
“傻丫头,偏找这样的女婿,”父亲开导她说,“他的好处只有一点,就是黑得像个茨冈人。乖孩子,我怎么能给你找这样一个女婿呀?”
“爹,我不要别的人……”娜塔莉亚红着脸,流下泪来。“别人我不嫁,别人都不要来说。要不然的话,就把我送进大熊河河口修道院去好啦……”
“他是个浪荡鬼,色迷,专门找不三不四的娘们儿,”父亲拿出了王牌,“他的坏名声全村都知道。”
“那不算什么!”
“你觉得不算什么,在我就更不算什么了!这样的事,在我不过像是丢掉一袋面粉。”
娜塔莉亚是他的大女儿,他对她十分钟爱,所以在选女婿方面不强迫她。去年开斋期间,就从很远的楚茨康河畔来过好几起求亲的,都是一些信旧教的哥萨克大户人家;从霍派尔河畔和旗尔河畔也来过求亲的,但是娜塔莉亚没有看中那些求婚的小伙子,所以媒人的一番心血都落空了。
柯尔叔诺夫老头子心里很喜欢格里高力那种哥萨克式的勇猛,喜欢他那种肯操持家务和爱干活儿的劲头。老头子在格里高力赛马夺得头奖的时候,就认定他是全乡最出色的小伙子;但是把姑娘嫁给一个家境不富裕而且名声很坏的人,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
“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模样儿也挺不错嘛……”夜里老伴儿小声对他说,一面抚摩着他那到处是黑斑和红红的硬毛的手,“孩子的爹,娜塔莉亚为了他,全身都瘦干啦……他很称她的心。”
老头子翻过身,背对着老伴那干瘦、冰凉的胸膛,气嘟嘟地说:
“啰嗦起来没有完,住嘴吧!你就是把她嫁给傻子巴沙,干我屁事?心眼儿少一些就是了!‘模样儿挺不错嘛’……”他呜噜呜噜地说。“怎么样,能靠他的模样儿收到粮食?……”
“怎么能说收粮食……”
“当然啦,他的人品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模样儿像个人就行。可是我呢,说实在话,把女儿嫁给土耳其佬,面子上实在不好看。要是人家像个人家,不好了……”柯尔叔诺夫老汉自得起来,在床上蹦了蹦。
“人家是勤俭人家,日子也还过得宽裕嘛……”老伴小声说,一面紧紧贴到丈夫那结实的脊背上,抚摩着他的手,安慰他。
“喂,妈的,离远点儿!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啦?我又不是怀犊的母牛,干吗老是摩弄我?娜塔莉亚的事随你怎样好啦。你就是把她嫁给一个光头尼姑也行!……”
“自己的孩子应当心疼嘛。孩子会享福,也会发财的……”老伴对着他那长满了毛的耳朵沙哑地说。
老头子两腿蹬了几下,抵到墙上,并且呼噜呼噜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求亲的来得使他们感到措手不及。刚做过弥撒,求亲的就坐着马车来到大门口。伊莉尼奇娜踩着踏板,差一点把马车弄翻过来,可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却像只小公鸡似的从车上跳下来;虽然坐麻了两腿,但不使人看出来,精神抖擞地咔哒咔哒朝房门口走去。
“是他们!他娘的,又来啦!”柯尔叔诺夫老汉朝窗外望着,叹着气说。
“我的好人啊,我刚才做好饭,围裙还没有解呢!”女主人吱吱哇哇地叫了起来。
“这样才美呢!人家大概不是来说你的,癞皮马,没人要!……”
“生来就不正经,到老就更疯啦。”
“好啦好啦,快给我住嘴吧!”
“你也该换件干净褂子,脊梁上的肉都露出来啦,不怕丑吗?瞧你这脏鬼!”老伴趁求亲的在院子里走的时候,上下打量着柯尔叔诺夫老汉,一面骂着。
“瞧着吧,就穿这件小褂人家也认得我。我就是披块破席片,人家还是要跟咱们结亲。”
“近来好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门口打着趔趄,哇哇地叫道,叫过后又觉得声音太响,有些不好意思,又一次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
“您好。”主人招呼说,一面气嘟嘟地打量着前来求亲的客人。
“今天天气很好啊。”
“谢天谢地,不算坏。”
“天气好,日子就好过些啦。”
“是这样的。”
“是这样……”
“嗯……”
“这不是,我们又来啦,就是说,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是来听一听,府上是怎么定的,咱们能结亲呢,还是不能……”
“请进,请进。请坐,请坐。”女主人鞠着躬很客气地说,她那带褶儿的长裙子边儿在砖地上扫着。
“请不要多礼。”
伊莉尼奇娜撩了撩窸窣响着的罗缎女袍,坐了下来。柯尔叔诺夫老汉将胳膊肘撑在铺了新胶布的桌子上,一声不响。胶布发出一股难闻的潮湿的橡皮气味,还有一股不知是什么气味;胶布那带花饰的四个角上画着已经去世的几位沙皇和皇后,那神态都十分庄严;中间是几位戴白帽的公主,还有落满苍蝇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
柯尔叔诺夫老汉打破沉默:
“好吧……我们决定把姑娘嫁出去。要是咱们有缘的话,就结亲吧……”
话说到这里,伊莉尼奇娜从她那袖子上带褶的毛料女褂那深不可测的底下,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高高的白面包,放到桌上。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知为什么想画个十字,但是他那粗硬的、像钳子一样的手指刚做出要画十字的样子,举到一半,就改变了样子:黑黑的大拇指不顾主人的本意,不知不觉地伸到中指和食指中间,变出了羞人姿势的这几个手指偷偷地溜到鼓绷绷的蓝褂子大襟里面,抓住带红塞子的酒瓶的瓶口,从里面掏了出来。
“来,这会儿可以叫亲家了,好亲家,咱们来祷告上帝,来喝一杯,再来谈谈咱们的孩子和条件……”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十分感动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亲家公那一张麻脸,用马蹄一样的大巴掌照着瓶底亲热地拍了两下。
一个钟头之后,两位亲家公已经坐得非常近乎了,以至于麦列霍夫老汉那松脂色的拳曲胡子常常碰着柯尔叔诺夫老汉那红红的直胡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美滋滋地喷着酸黄瓜的气味,谈起条件来了。
“我的好亲家,”开头他低低地、瓮声瓮气地说,“我的好亲家啊!”马上就把声音提高到喊叫的程度,“亲家啊!”他露出又黑又钝的牙齿,吼起来了。“你们要的定礼叫我真受不了啊!你想想看,好亲家,你想想看,你叫我多么为难啊:一双带套鞋的长靴子,这是一;一件顿河式皮袄,这是二;两件毛料长袍,这是三;一条绸子头巾,这是四。这一下子就叫我破——产——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两手宽宽地朝外一摊,他那御林军哥萨克制服肩上的缝裂了开来,一缕灰尘冒了出来。柯尔叔诺夫老汉低着头,望着洒满了酒和酸黄瓜汁的胶布。他看了看上方用别出心裁的花纹凑成的文字:“全俄的君主”。又看下面:“尼古拉皇帝圣颜……”再往下,粘着一块土豆皮。他仔细看了看画:看不到皇帝的脸,因为上面放着空酒瓶。柯尔叔诺夫老汉虔敬地眨巴着眼睛,想好好看看那腰系玉带的华贵的皇服,但是皇服上密密麻麻地粘了许多滑腻的黄瓜子。在一群色调完全一样的女儿簇拥下,戴宽边女帽的皇后露出骄矜的神情。柯尔叔诺夫懊恼得要流泪了。心想:“现在你真够神气的,就像出了笼子的母鹅,可是总有一天你也要嫁女儿的,到那时候我来瞧瞧……到那时候大概你要气得跳起来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像只大黑蜂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叫着。
他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仔细听着。
“就为了给你的女儿,现在也可以说是为我的女儿啦……为了给你我的女儿操办这份聘礼……又是带套鞋的靴子,又是顿河式皮袄……我家就得把牲口赶出去卖掉啊。”
“心疼吗?”柯尔叔诺夫老汉用拳头敲了敲桌子。
“现在说不上心疼不心疼啦……”
“心疼吗?”
“别急嘛,亲家……”
“要是心疼,那就算啦!……”
柯尔叔诺夫老汉扎煞着汗津津的手在桌上一扫,把酒杯子扫到地上。
“你的女儿以后还要过日子,而且还要创家立业呀!”
“听便吧!聘礼非要不可,不然的话,咱们就不是亲家!……”
“牲口要卖掉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直摇头。耳朵上的小环哆嗦着,微微地闪着光。
“聘礼非要不可!……她也有几箱子嫁妆嘛,如果她合了你们的心意,就请你尊重我的意思!……这是咱们哥萨克的风俗。自古就是这样,咱们要遵守古礼……”
“我尊重你的意思!……”
“你要尊重。”
“我尊重!……”
“说到创家立业,让他们年轻人去创吧。我们创立了家业,所以过得不比别人差,你管他们个屁,让他们也自己去创吧!……”
两位亲家公的胡子交织成杂色的篱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为了解一解接吻的气味,吃了一条干瘪的酸黄瓜,因为高兴,也因为心疼,他哭了起来。
两位亲家母互相拥抱着坐在大箱子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伊莉尼奇娜脸红得像樱桃,亲家母喝得脸发了青,好像霜打过的一只冻梨。
“……这样的孩子天底下难找!她对你会又听话又孝顺,这丫头是一点非分的事也不会做的。一句话,我的好亲家母呀,顶顶撞撞的话她是不敢说的。”
“咦呀……我的好亲家母,”伊莉尼奇娜用左手托着腮,右手托着左胳膊肘,打断亲家母的话,“我家那小狗崽子,我对他说过多少次啦!上个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趁他往荷包里装烟,我对他说:不听话的畜生,你什么时候才能丢开她啊?我这么大年纪啦,你往我脸上抹黑要抹到哪一天啊?司捷潘一下子会把你的脖子拧断的!……”
米佳在厨房里正从上面的门缝里朝正房里张望,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在下面唧唧咕咕地说话。
娜塔莉亚坐在远处厢房里一条宽板凳上,用窄窄的衣袖在擦眼泪。已经来到门口的新生活使她感到害怕,又神秘得使她着急。
正房里第三瓶酒快要喝完了;给新夫妇完婚已经定在救主节第一天。
十九
柯尔叔诺夫家里正忙着筹办婚事。给新娘子赶做各种衣物。娜塔莉亚天天熬夜,给新郎编织传统的细羊毛烟色围巾和绒手套。
她的妈妈一天到晚趴在缝纫机上,帮着从镇上请来的女裁缝做活儿。
米佳跟父亲和几个雇工一起从地里回来,脸也没洗,也没有把干活儿穿的笨重的靴子从长满茧子的脚上脱下来,就走到正房里娜塔莉亚的跟前,靠着她坐下来。戏弄妹妹是他最开心的事。
“你打东西啦?”他直截了当地问,对着织围巾的毛茸茸的绒线挤了挤眼睛。
“我打东西,跟你有什么相干?”
“打吧,打吧,傻丫头,他才不会感谢你呢,只会给你一顿耳刮子。”
“为什么?”
“为了叫你好受。我可是了解格里什卡,我跟他是好朋友。他是一条很凶的狗,咬了人,还不说为什么。”
“别胡扯啦!别以为我不了解他。”
“可是我了解得更透。我们一块儿上过学的。”
米佳一面看着自己那被叉子刮出一道道血印的手,重重地、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把高高的脊背弯得低低的。
“你嫁了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最好还是蹲在家里做姑娘。你看上他哪一点?嗯?他很可怕,你骑不了这匹劣马,他还有点儿蠢……你再仔细瞧瞧:他可是个很——坏——的小子!……”
娜塔莉亚生气了,吞着眼泪,把可怜巴巴的脸伏到围巾上。
“顶要命的是他不会心疼人……”米佳毫不心软地刺激她说。“你哭什么呀?娜塔什卡,你真糊涂。把亲事退掉吧!我这就去备马,去对他们说:今后别来啦……”
格里沙加爷爷解救了娜塔莉亚:他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试探着地面的牢固,一面摩挲着像乱麻一样的黄胡子,走了进来;他用拐杖捅了米佳一下,问道:
“坏小子,你跑到这儿干什么?”
“我来看看她,爷爷。”米佳辩白说。
“什么?来看看?坏小子,给我从这儿滚出去。开步走!”
爷爷摇摇晃晃地迈着两条干瘦的腿,举着拐杖,朝米佳逼去。
格里沙加爷爷在世上已经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参加过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战争,在古尔柯将军麾下当过传令兵。后来因为失宠,被调到团里。因为在普列弗纳和罗士契战役中的战功,他得过两枚乔治十字章和一枚乔治奖章。他老来头脑还十分清楚,并且诚实不苟,热情好客,所以在村里受到大家的尊敬。他现在在儿子家里安度晚年,把有限的余年消磨在回忆里。
夏天,他从太阳出山到落山,都坐在墙根下的土台上,用拐杖画着地面,低着头,想着许多模糊的形象、片断的念头,透过遗忘的迷雾闪现出来的往事的微弱反光……
那退了色的哥萨克制帽断裂的帽檐的黑色阴影,投在紧闭着的双眼的黑色眼皮上;被阴影一遮,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白胡子变成了灰胡子。那纵横交叉地握着手杖的手指上、手腕上、凸出的青筋里,流动着流得很慢的、像凹地里的黑土一样的黑血。
血一年一年地凉了。格里沙加爷爷对心爱的孙女娜塔莉亚诉苦说:
“有毛袜子,可是脚还是不暖和。孙女,你再给我打一双厚点儿的吧。”
“爷爷,你怎么啦,现在是夏天啊!”娜塔莉亚笑着,坐到墙根下的土台上,看着爷爷那黄黄的、皱皱巴巴的大耳朵。
“这有什么法子,好孩子,虽然现在是夏天,可是我的血就像地底下的土,冰凉冰凉的。”
娜塔莉亚望着爷爷手上那像网络一般的青筋,想了起来: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大人在院子里挖井,她从吊桶里弄了一些潮湿的泥土,做了一些沉甸甸的泥娃娃和长角的牛。她十分真切地想起当时她的手碰到五俄尺深处挖出的冷冰冰的死泥时的感觉,于是她望着爷爷那到处是棕红的黏土色老斑的手,心里怕了起来。
她觉得,爷爷手上流着的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深紫色的泥浆。
“你怕死吗,爷爷?”她问道。
格里沙加爷爷扭了扭皱皱巴巴、露着干筋的细脖子,好像是从破制服硬领里挺出来似的;发了绿的白胡子尖动了动。
“我盼望死呢,就像盼着好朋友来一样。该当死啦……活也活了很多年,也报效过皇上,这一辈子酒也喝了不少啦。”他那龇着白牙的嘴微笑着,眼角上的皱纹哆嗦着,他又补充了后面几句。
娜塔莉亚抚摩了几下爷爷的手,走开了;他依然弯着腰,用磨光了把手的拐杖画着地面,穿着打了很多补丁的灰制服坐在墙根下的土台上,那喜气盈盈的红色领章,在紧紧的硬领上开心地、调皮地笑着。
他听到给娜塔莉亚说婆家的消息,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心里又难受又懊恼:娜塔莉亚吃饭时总是把最好的一块肉挑给他,娜塔莉亚给他洗衣服,织补衣服,打袜子,补裤子和褂子——因此,爷爷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两天来总是板着脸阴沉地看着她。
“麦列霍夫家是有名的哥萨克。去世的普罗柯菲就是一条好汉。可是他的两个孙子又怎样呢?嗯?”
“两个孙子也还好吧。”娜塔莉亚的父亲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格里什卡可是个不懂礼貌的坏小子。前两天我从教堂里出来,他碰到我连招呼都不打。如今对老年人太不敬重啦……”
“他是个挺和善的小伙子呀。”娜塔莉亚的母亲也出来维护未来的女婿了。
“是吗?你说他是个和善的小伙子?那倒也罢了,能这样就好。只要娜塔莉亚称心就行……”
格里沙加爷爷几乎全没有参与订亲的事,他偶尔从内室里走出来,在桌旁坐一坐,很费劲儿地往变细了的嗓子眼儿里灌进一杯酒,身子有点暖和了,觉得有点酒意了,就走出去。
两天来他一声不响地望着又幸福又惶惶不安的娜塔莉亚,嘟哝着嘴,抖动着一绺绺白中带绿的大胡子;两天后,他的态度显然软化了。
“娜塔什卡!”他喊道。
娜塔莉亚走了过来。
“你怎么,好孩子,大概很高兴吧?是吗?”
“爷爷,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莉亚坦白地说。
“嗯,嗯……嗯,嗯……你呀……好吧,耶稣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他又懊恼和难过地责备她说:“你太没有耐性啦,坏东西,等我死了,你再出嫁也不晚……你走了,我的日子真不好过啊。”
在厨房里偷听他们说话的米佳说道:
“爷爷,你也许能活一百岁呢,她能等到那时候吗?你可真会骗人上当!”
格里沙加爷爷脸红得发了青,气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用拐杖和脚在地上跺着:
“闭嘴,坏东西,狗崽子!滚!……滚!……哼,你这个不要脸的!……偷听起来啦,该死,该死!……”
米佳笑嘻嘻地跑掉了,可是格里沙加爷爷又气了半天,骂了米佳半天,他那穿了短毛袜的两条腿的膝盖直打哆嗦。
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十二岁的小姑娘玛丽什卡和八岁的捣蛋鬼、小淘气格莉普卡——焦急地盼望着结婚的日子。
柯尔叔诺夫家的两个长工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他们盼望东家让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喜酒,还希望在喜庆日子里歇两天工。其中的一个,高得像井上的提水吊杆,是一个包古查尔的乌克兰人,他的姓十分古怪,姓盖奇——巴巴。他每半年大喝一顿,一喝就把自己的全部家当和工钱喝光。他那种很厉害的酒瘾早就上来了,但是他忍着,把开怀畅饮安排到婚期。
另外一个是个大骨骼、黑脸膛的哥萨克,是米古林镇上的人,名叫米海伊,到柯尔叔诺夫家还不久;他的家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他就来这儿当了长工,跟盖奇柯(盖奇——巴巴简称盖奇柯)结交之后,有时也喝起酒来。他非常喜欢摆弄马;他一喝了酒就哭,抹得那尖尖的、没有眉毛的脸上到处都是眼泪,缠着东家说:
“东家!我的好东家!等你嫁姑娘,叫我米海伊赶车好啦。我赶车才漂亮呢!我赶着车从火上过去,连一根马鬃都烧不掉。我也有过几匹马来……唉!……”
一向阴沉着脸、不肯搭理人的盖奇柯,不知为什么却跟米海伊要好起来,并且老是这样跟他开玩笑:
“米海伊,听见吗?你是哪个镇上的?”他搓着长得可以及膝的两手一面问,一面又变换着腔调回答:“‘我是米古林镇的呀。’——‘你为什么这样浑?’——‘我们那儿都是这种料嘛。’”
他总要为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声嘶力竭地大笑一通,用手拍着自己的干得咚咚响的长腿肚子,米海伊就恨恨地望望盖奇柯那刮得光光的脸和喉咙上直抖动的喉结,骂他两声“害人虫”和“霉气鬼”。
婚礼定在开斋期第一天。只剩下三个星期了。圣母升天节那天,格里高力来看望未婚妻。他在小屋里圆桌旁坐了一会儿,跟姑娘们——未婚妻的几个女伴——嗑了一会儿葵花子和榛子,就起身回家。娜塔莉亚送他出来。到了棚子底下,格里高力那上了漂亮的新马鞍的马正在槽边吃草,她把手伸进怀里,然后红着脸,用脉脉含情的眼睛望着格里高力,将一个软软和和、带着她那姑娘胸膛的热气的布团儿塞到他手里。格里高力接过赠物,朝她龇了龇尖尖的白牙,问道:
“这是什么?”
“等会儿看吧……我给你绣了个荷包。”
格里高力犹豫不决地把她拉过去,想吻她,但是她用两手使劲撑住他的胸膛,身子柔软地仰到后面,并且很害怕地朝窗户看了看。
“她们会看到的!”
“看到就看到好啦!”
“不好意思……”
“这是头一回。”格里高力解释说。
她拉住缰绳,格里高力皱着眉头,一只脚踩住锯齿形的马镫。他在马鞍上坐稳,就朝外走。娜塔莉亚打开大门,用手搭个凉棚,望着他的背影:格里高力十分英俊地骑在马上,微微向左歪着身子,威风凛凛地挥舞着马鞭。
“只有十一天啦。”娜塔莉亚在心里算了算,舒了口气,笑了。
二十
小麦冒出嫩绿的尖芽儿,渐渐长大;过了一个半月,白嘴鸦连头藏进去,叫人看不见了;小麦吸收着土地的奶水,吐出了穗儿;然后开了花,麦穗上裹了一层金色的花粉;麦粒儿吮吸着又香又甜的乳汁,鼓胀起来。主人来到原野上一看,高兴得不得了。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牲口,牲口跑进麦地里,到处乱踩,把沉甸甸的麦穗踩到地上。牲口所到之处,小麦被踩得乱糟糟的……看着又刺眼,又伤心。
阿克西妮亚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格里什卡的沉重的生牛皮靴子踩在她那怒放着金花的感情上。一切都化成灰烬,一切都糟蹋得不成样子,完了。
阿克西妮亚从麦列霍夫家的葵花园子里出来,她的心就像一座废弃了的、长满滨藜和野蒿的场院,又空虚,又凄凉。
她走着,咬住头巾的角儿,喉咙里憋得难受,直想叫出来。她走进过道,倒在地上,泪如泉涌,十分难受,脑子里顿时黑洞洞的一片空虚,连气都喘不上来……后来这些过去,心底上还是有一样尖尖的东西隐隐地在扎、在搅。
被牲口踩倒的庄稼会站起来的。露水滋润,太阳照晒,踩倒在地上的庄稼秆儿慢慢起来了;先是像一个被重载压伤的人那样弯着身子,后来就挺起身子,抬起头来,太阳又像原来那样照晒着它,风又像原来那样吹得它摇摇摆摆……
每天夜里,阿克西妮亚一面拼命跟丈夫亲热,一面想着另外一个人,恨和强大的爱在心里纠结在一起。她的妒火烧起来,她就在心里迎着新的侮辱和原有的羞耻往前冲:决意把格里什卡从幸福的、既没有尝过痛苦又没有尝过爱情欢乐的娜塔莉亚手里夺回来。每天夜里她反复想着一堆一堆的主意,在黑暗中眨巴着干涩的眼睛。右胳膊上枕着睡着了的司捷潘的好看的头,他那长长的鬈发偏到了一边。他半张着嘴在喘气,一只黑糊糊的手放在妻子的胸膛上,因为干活儿裂了许多小口子的铁硬的手指头不停地动着。阿克西妮亚在想,在琢磨,反复地思索。只有一个主意是拿定了:把格里什卡从所有的人手里夺回来,像从前那样,用爱情把他包起来,占有他。
而在心底上,有一样尖尖的东西,就像留在心上的一根蜂刺,不停地在戳那流着脓水的疼处。
这是在夜里。一到白天,阿克西妮亚就把心思放到操持家务上了。有时在什么地方碰上格里什卡,她总是脸色煞白,移动着为他消瘦了的柔美身躯从旁边走过,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黑黑的深处。
格里什卡跟她会面之后,就感到揪心的烦恼。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冒火,朝杜尼娅、朝母亲发脾气,常常拿起马刀,跑到后院里,砍篱笆桩子,砍得浑身大汗,腮上鼓起的两个大包不停地动着。一个星期就砍了一大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闪动着耳环和黄黄的眼白,骂起来:
“浑账东西,砍那么多,足够两道篱笆用的啦!哼,真能干,你是他妈的乱折腾!你去比赛砍木桩好啦……别急,伙计,等你去当兵,会叫你砍个够的!……到了那儿,像你这样的家伙,很快就会给制得服服帖帖的……”
二十一
为了迎娶新娘子,套起了四辆双套马车。像过节一样穿了新衣的人们,簇拥在麦列霍夫家院子里的马车周围。
男傧相彼特罗穿了黑色的翻领上衣和带绦的蓝裤,左袖子上缠着两条白手帕,小麦色的胡子底下一直带着明朗的笑容。他紧靠新郎坐着。
“格里什卡,别怕丑!把头像公鸡一样抬起来,干吗无精打采的?”
马车周围乱糟糟的,一片喧闹声。
“伴郎哪儿去啦?该出去啦。”
“大哥!”
“嗯?”
“大哥,你坐第二辆车吧。你听见吗?大哥?”
“车上装弹簧了吗?”
“不装弹簧大概也不会把你颠碎。软和着呢!”
妲丽亚穿一条深红色的毛布裙子,身子又柔软又苗条,就像一根红柳树条儿,她扬了扬两条画得弯弯的眉毛,推了推彼特罗。
“告诉爹,该走啦。人家那边正等着呢。”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知从哪里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彼特罗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以后,就指挥起来:
“都上车吧!我这辆车带新郎坐五个人。安尼凯,你赶车。”
大家都上了车。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伊莉尼奇娜开了大门。四辆马车争先恐后地上了大街。
彼特罗跟格里高力并排坐着。妲丽亚在他们对面挥舞着一条带花边的手绢。每遇到坑洼或者土墩,悠扬的歌声就要断一下子。哥萨克制帽上的帽箍红红的,制服和翻领上衣有蓝色的,有青色的,袖子上都缠了白手绢,女人的绣花头巾像散落的彩虹,花裙子五彩缤纷。每辆车后面拖着像轻纱拖裙一样的灰尘。迎亲的人马在前进。
赶车的安尼凯是麦列霍夫家的街坊,是格里高力的远房兄弟。他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差不多就要从位子上摔下去,劈劈啪啪地挥着鞭子,尖声吆喝着,浑身冒汗的马拉紧套绳,拉得像弦一样直。
“狠抽!再抽!……”彼特罗吆喝着。
安尼凯没有胡子,有点像阉人。他不住地朝格里高力挤眼睛,皱着光光的、像女人一样的脸,做出微笑的样子,尖声吆喝着,用鞭子照马身上直抽。
“闪——开!……”新郎的舅舅伊里亚·奥若金大声叫着,他要超车。在他背后,格里高力看到杜尼娅那笑盈盈的脸,看到那黑黑的腮蛋子上下颠动着。
“不行,别急!……”安尼凯站起来喊叫,并且尖尖地打了一声唿哨。
马疯狂地大跑起来。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妲丽亚一面在车上颠着,一面尖声叫喊,用两只手抱住安尼凯的漆皮靴子。
“给我到后边去!……”伊里亚舅舅在一旁吼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阵轰隆轰隆的车轮声中。
另外两辆大车,也满载着花花绿绿、叽叽哇哇直叫的人堆并排在路上飞跑起来。马匹披着大红的、天蓝的、粉红色的马衣,马头和马脖子上戴着纸花和绸结,系着铃铛,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飞跑着,汗沫一团一团地往下掉,被风吹鼓起来的马衣在湿淋淋的马背上啪哒啪哒地响着,已经湿得斑斑点点的了。
一大群孩子在柯尔叔诺夫家门口守候着迎亲的人马。一看到大路上的灰尘,就拥进了院子。
“来啦!”
“车子来啦!”
“已经看——到——啦!”
孩子们一齐围住迎面来的盖奇柯。
“你们挤啥?滚,讨嫌的小麻雀!唧唧喳喳,耳朵都吵聋啦!”
“南蛮子,焦油桶,我们就来惹惹你!南蛮子!……南蛮子!……焦油贩子!……”孩子们唧唧喳喳乱叫,围住盖奇柯那像麻袋一样肥的裤子直跳。
盖奇柯低下头,像望井底似的望着又叫又跳的孩子们,挠了挠长长的、紧绷绷的肚子,大大咧咧地笑了。
四辆大车轰隆轰隆地进了院子。彼特罗领着格里高力上了台阶,前来迎亲的人们一齐跟在后面。
过道里的厨房门关着。彼特罗上前敲了敲。
“我主耶稣,宽恕我们吧。”
“阿门。”门里面答应了一声。
彼特罗又敲门,把话说了三遍,里面也低声答应了三遍。
“能进去吗?”
“欢迎欢迎。”
门开了,女方媒人是娜塔莉亚的干娘,是一个很漂亮的寡妇。她一面鞠躬,一面用甜甜的微笑迎接彼特罗。
“请喝一杯,伴郎,别见外。”
她递过一杯还没有变醇的浑浑的克瓦斯。彼特罗撩开胡子,喝了下去,在一片轻轻的笑声中呷呷叫了两声。
“哼,媒婆儿,请我喝这玩意儿!……等着瞧吧,我的小乖乖,我请你尝点儿别的东西,叫你哭个够!……”
“请别见怪。”媒婆鞠了一躬,送给他一个调皮而撩人的微笑。
在傧相和媒婆斗嘴的时候,按照规矩,向新郎家里的人各敬了三杯酒。
娜塔莉亚已经穿好结婚礼服,戴起了面纱,坐在桌子后面,被保护起来。玛丽什卡手里举着擀面杖,格莉普卡神气活现地摇晃着筛子。
已经出了汗并且有了酒意的彼特罗恭恭敬敬地用酒杯端给她们每人一个半卢布银币。媒婆朝玛丽什卡挤了挤眼睛,玛丽什卡用擀面杖在桌上一敲:
“太少啦!新郎我们不卖!……”
彼特罗又用酒杯端上一些丁当响的小银角子。
“不卖!”两个小妹妹用胳膊肘捅着低下了头的娜塔莉亚,发狠说。
“这还有什么说的!出的价钱已经够高啦。”
“卖了吧,丫头们。”柯尔叔诺夫老头子下命令说。他微笑着挤到桌子跟前。他那用热牛油梳平了的红头发还散发着汗臭气和牲口粪的气味。
围坐在桌边的新娘的亲戚和家里人都站起来让座儿。
彼特罗把手绢的一头塞到格里高力手里,跳到板凳上,绕着桌子把他牵到坐在圣像下面的新娘跟前。娜塔莉亚用羞得出了汗的手捏住手绢的另一头。
大家都坐到桌旁吃了起来,用手撕着炖鸡肉,在头发上揩着油腻的手。安尼凯啃着鸡屁股,黄油顺着光光的下巴直往领子里流。
格里高力带着十分遗憾的心情望着拴在手绢上的他的和娜塔莉亚的汤匙,望着花瓷碗里正在冒热气的面条。他很想吃,肚子里很不高兴地、小声地咕噜咕噜响着。
妲丽亚跟伊里亚舅舅坐在一起,大嚼着。伊里亚舅舅用结实的牙齿在啃羊肋骨。大概他悄悄地对妲丽亚说了下流话,因为妲丽亚眯起了眼睛,哆嗦着眉毛,红着脸,偷偷笑着。
大家都放开量吃,吃了很久。像松脂气味的男人热汗气味跟扑鼻的女人香汗气味混到了一起。在箱子里放了很久的裙子、披肩和男子上装还散发着樟脑气味,还有一种很难闻的甜味——老奶奶穿破了的套袜就是这种气味。
格里高力斜眼望了望娜塔莉亚。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她的上嘴唇有点肿,像帽檐一样遮着下嘴唇。他还发现,在她右腮的颧骨底下,长着一颗深棕色的痣,痣上还有两根金色的细毛;他看了不知为什么觉得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亚那披着柔软鬈发的滑润的脖子,就觉得这会儿好像有人把扎人的干草屑撒进他的小褂领子,撒到了汗津津的背上。他打了个寒噤,暗暗怀着苦闷的心情望着吧嗒吧嗒、呼哧呼哧地大吃大喝的人们。
等大家离开饭桌的时候,有一个人呵着肉汤气味和小麦面包发酵的酸气,在他跟前俯下身去,往他靴筒里撒了一把小米:这是为新郎祛除灾祸。回家的时候,一路上小米直硌脚,紧绷绷的上衣领子勒得喉咙十分难受,被结婚仪式折腾得够戗的格里高力怀着冷冷的、无限懊恼的心情,自言自语地低声咒骂着。
二十二
在柯尔叔诺夫家歇过气来的马匹,使出最大的力气,朝麦列霍夫家跑来。一团一团的汗沫从皮套上往下直掉。
赶车的都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都毫不心疼地鞭打着马匹。
老人们出来迎接娶亲的人马。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手捧圣像,油亮的长胡子泛着黑黑的银光。伊莉尼奇娜站在旁边,她那薄薄的嘴唇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格里高力和娜塔莉亚浑身被撒满了啤酒花和麦粒儿,两人走过来接受祝福。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给他们祝福的时候,流下了眼泪,他觉得不该让人看到他这种弱点,因此有些慌乱,而且皱了皱眉头。
新夫妇进了房。因为喝酒、坐车和太阳晒而满脸通红的妲丽亚跑到台阶上,冲着从厨房里跑出来的杜尼娅嚷道:
“彼特罗在哪儿?……”
“没看到。”
“该上教堂啦,他这个该死的,不知跑到哪儿去啦。”
喝过了头的彼特罗正躺在卸去了车辕的大车上哼哼着。妲丽亚像只鹰一样上前抓住他。
“胀死你啦,糊涂蛋!该上教堂啦!……快起来!”
“你滚吧!我用不着听你的!你算什么官儿?”他理直气壮地说,一面用两手在地上乱摸,把鸡屎和碎草搂成一堆。
妲丽亚一面哭着,将两个手指头伸进他嘴里,压住他那说胡话的舌头,让他轻快些。她又冷不防往呆呆的彼特罗头上浇了一瓢井水,顺手撩起马衣给他擦干,便带着他上教堂。
一个钟头之后,格里高力就和烛光下显得分外美丽的娜塔莉亚并排站在教堂里了。他手里捏着蜡烛杆儿,心不在焉地用眼睛扫了一下嘁嘁喳喳的、厚厚的人墙,脑子里回响着撵也撵不走的一句话:“不能随便逛荡啦……不能随便逛荡啦。”脸上虚肿的彼特罗在后面咳嗽着,杜尼娅的眼睛在人群里闪动着,闪过一张张似熟悉而又不熟悉的面孔;各种声音高低不一的合唱和助祭那又慢又长的呼喊声传进耳朵。格里高力木木的。他绕着经台走,几次踩到鼻音很重的维萨里昂神甫那穿歪了的靴后跟,等到彼特罗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他才停下来;他望着摇摇晃晃的蜡烛火苗,克制着已经使他昏昏沉沉的睡意。
“交换戒指。”维萨里昂神甫温和地看了看格里高力的眼睛,说道。
交换了戒指。“快完了吧?”格里高力碰到彼特罗从旁边投来的目光,便用眼睛问。彼特罗收住笑,嘴角动了动:“快啦。”然后格里高力对着妻子那湿润的、没有滋味的嘴唇吻了三下,教堂里就冒起熄灭了的蜡烛的难闻的烟气,人们就挤进门廊,脚步杂沓地朝大门口走去。
格里高力握着娜塔莉亚那粗糙的大手,来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不知道是谁把制帽给他扣到头上。南面吹来夹着野蒿气味的暖洋洋的微风。原野上送来阵阵清爽气息。顿河那边,忽远忽近地飞驰着蓝蓝的闪电,要下雨了。教堂的白色围墙外面,不住地捯换着蹄子的马匹的挂铃好像在唤人似的亲切地响着,跟闹哄哄的人声混到了一起。
二十三
送新郎、新娘上教堂的车子走过以后,娘家的人才来到。在娘家的人未到之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到大门外,一再地朝大街上张望,但是这儿一丛、那儿一丛长着扎人的杂草的灰色大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再望望顿河那边,那边的树林一片黄色;对岸水荡里,已经成熟的乱蓬蓬的芦苇疲倦地弯下了腰,芦苇下面是一片片的水薹。
初秋时那种忧郁的、蓝蓝的色调和暮色融和在一起,笼罩住村庄、顿河、一道道石灰岩山梁、顿河左岸那隐藏在紫色烟雾中的树林、原野。大道拐弯的路口边,隐隐露出小教堂的尖顶。
隐隐约约的车轮轧轧声和狗叫声传进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耳朵。两辆大车从广场上来到大街上。前面一辆车子里,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跟妻子卢吉尼奇娜摇摇晃晃地并排坐在软垫上,他们对面坐的是穿了新制服、挂了乔治勋章和十字章的格里沙加爷爷。赶车的米佳很随便地坐在赶车座位上,没有拿出掖在座位底下的鞭子抽打已经在拼命跑着的、吃得饱饱的大青马。米海伊在第二辆车上,身子向后仰着,拼命地勒缰绳,要使飞跑着的马换成小跑。他那没眉毛的、尖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断成了两半的帽檐底下流出一道道的汗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开了大门,两辆大车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伊莉尼奇娜像只母鹅一样从台阶上跑了下去,裙子边儿把门口积的粪土都扫了起来。
“欢迎欢迎,我们的好亲家!欢迎你们光临,寒舍增光!”她那高大的身子弯了下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歪着头,宽宽地张开两只胳膊,说:
“热诚欢迎你们,好亲家!请进请进!”他喊了一声,叫人把马卸掉,随即朝亲家公走去。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手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他们互相寒暄了一番,便朝台阶走去。格里沙加爷爷因为车子走得太快,颠得够戗,所以落在了后面。
“请进吧,亲家,请进!”伊莉尼奇娜让着。
“别费神,谢谢……我们自己走好啦。”
“请进吧,盼你们很久啦。快拿把笤帚来,给太亲翁扫扫衣裳。这一阵子到处是灰土,简直叫人气都不能喘。”
“一点儿不错,天气太干燥啦……所以灰土太多……不用烦神,亲家母,我一会儿就来……”格里沙加爷爷朝脑筋迟钝的亲家母鞠着躬,倒退着朝棚子走去,躲到了油漆得锃亮的风车后面。
“你缠着老人家干什么,糊涂娘儿们!”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台阶边拦住伊莉尼奇娜,对她喝道。“他要撒尿,老年人尿多,可是你……哼,妈的,真糊涂!……”
“我怎么会知道呢?”伊莉尼奇娜不好意思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老人家不用你管啦。去吧,你陪亲家母去。”
酒席上,已有醉意的客人们闹哄哄地说着醉话。把娘家人让到正房里的席上。不久,新夫妇从教堂里回来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斟着酒,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来吧,亲家,为咱们的孩子们干一杯。愿他们诸事如意,像咱们老一辈一样,情投意合……愿他们终生幸福、健康……”
给格里沙加爷爷斟的一大杯酒,有一半倒进了他那乱蓬蓬的、泛绿的大胡子护着的嘴里,另一半倒进了制服的硬领子里面。有时大家碰杯对饮,有时自斟自饮。闹闹哄哄,像赶集一样。坐在桌子尽头上的尼基弗尔·柯洛维金是柯尔叔诺夫家的远亲,是阿塔曼团的老兵,他举起一条胳膊,吼叫道:
“苦啊!”
“苦——啊!……”酒席上的人都跟着喊。
“哎呀,苦啊!……”挤得水泄不通的厨房里也响应了。
格里高力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那淡而无味的嘴唇,用带恨意的目光朝四下里望着。
一张张通红的脸。醉得迷迷糊糊的、十分放肆的目光和笑容。一张张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醉唾沫从嘴里直往绣花桌布上流。用一句话来说:喝上劲儿了。
尼基弗尔·柯洛维金龇着他那残缺不全的牙齿,举起胳膊。
“苦啊!……”
他那阿塔曼团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弯弯的金杠儿——超期服役的袖章——皱了起来。
“苦——苦——啊!”
格里高力恨恨地望着柯洛维金那豁牙的大嘴。柯洛维金在喊“苦啊”的时候,还从牙齿之间的大豁子里伸出带唾液的紫红色舌头,伸得像小喇叭。
“亲嘴吧,人家喊呢……”彼特罗小声催促说,动了动在酒里泡成了一缕一缕的小胡子。
满脸通红、已经有醉意的妲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儿来。别人也跟着她唱。歌声传进正房里。
小小河上有座桥,
过河不用把船摇……
歌声响成了一片,贺里散福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压倒别人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直哆嗦:
谁要给咱们端来好酒,
咱们要喝得一滴不留。
厨房里是一片尖细的女声:
唱哑啦,唱哑啦,
我的嗓门儿倒啦。
有一个苍老的男声在为她们助威,那声音紧绷绷的,就像桶箍一样:
唱哑啦,嗨,唱哑啦,
我的嗓门儿倒啦。
唉,再不能去人家花园里唱歌。
再也尝不到绣球花的甜果。
“伙计们,放开量喝吧!……”
“来尝尝羊肉。”
“别乱伸爪子嘛……瞧,你男人拿眼睛看着你呢。”
“苦——苦——啊!”
“伴郎真放肆,瞧他跟媒婆那股热乎劲儿。”
“哼,算了吧,你不要拼命叫我们吃羊肉……也许我要吃鲟鱼呢……我就吃,这鱼真肥。”
“普罗什卡老哥,咱们用大杯干一杯!”
“胸膛里已经冒火啦……”
“谢苗·高尔杰耶维奇!”
“什么事?”
“谢苗·高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一拱一拱地摇晃起来,鞋后跟哒哒地响了起来,一只玻璃杯掉到了地上;杯子的响声淹没在一片咚咚声中。格里高力从席上客人的头顶上朝厨房里一望,只见妇女们在一片鼓噪和尖叫声中转着圈儿跳起舞来。她们扭着肥大的屁股(没有一个瘦小的,每个娘们儿都穿了五至七条裙子),摇晃着绣花手绢,弯着胳膊肘在跳舞。
手风琴声撩人地敲打着人的耳鼓。手风琴奏着一支婉转动听的、低音的哥萨克舞曲。
“来一支圆舞曲!圆舞!”
“让开一点儿,诸位女宾!”彼特罗一面推着跳舞跳松了的娘儿们的肚子,央求说。
格里高力精神一振,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
“你看,彼特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跟谁跳?”
“没看见吗?要跟你妈妈跳。”
卢吉尼奇娜两手叉腰,左手还捏着一条小手绢。
“去嘛,快,不然我就去啦!……”
彼特罗迈着碎步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屈膝礼,又回到原处。卢吉尼奇娜提起裙子下摆,好像要跨过水洼似的,用鞋尖嚓嚓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在一片喝彩声中像男子一样甩开两腿跳了起来。
手风琴奏起了低调的快拍子,彼特罗一听到这种拍子,立刻动了起来:他哎嗨一声,蹲下身子,两手拍打着靴筒,嘴角咬住胡子尖,盘腿跳了起来。他的两腿哆嗦着,弄得两个膝盖十分滑稽地频频抖动着;在额头上,汗湿的头发跟随着脚步来回摆动着。
拥挤在门口的许多人的脊背遮得格里高力看不到彼特罗。他只听到钉了铁掌的靴后跟连成片的劈啪声,就像是在燃烧松木板,还有醉醺醺的客人们助兴的叫喊声。
终于,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和伊莉尼奇娜跳了起来,他跳得又在行又认真,就跟他做一切别的事情一样。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站在一张凳子上,摇晃着瘸腿,咂着舌头。他的腿没有去跳舞,可是他那不肯安静的嘴唇却在跳,那耳环也在跳。
喜欢跳哥萨克舞的都跳了,连那些弯腿弯得很不地道的也跳了。
一片叫嚷声:
“别在旁边捣蛋!”
“步子跨小点儿!嘿,你呀!……”
“两条腿挺灵活,就是屁股不听使唤。”
“快点,快点!”
“咱们这地方数他跳得好。”
“给我果子汤,不然我……”
“得气肿病啦,畜生。跳舞去,不然我用瓶子敲你!”
有些醉意的格里沙加爷爷搂着邻座客人的宽阔的脊背,像蚊子一样对着他的耳朵嗡嗡地说着话儿:
“您是哪一年入伍的?”
他的邻座是一位像老过了头的橡树一样的、说话有点不清楚的老人家。老人家摆了摆手,瓮声瓮气地说:
“是一八三九年,孩子。”
“什么?哪一年?”格里沙加爷爷竖起了皱皱巴巴的耳朵。
“一八三九年,我对你说过啦。”
“您贵姓?什么地方人?”
“马克西姆·包加推廖夫,巴克兰诺夫团的司务长。我是……是红土崖村人。”
“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怎么?”
“我是问,是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是巴克兰诺夫团的吗?”
老人家用没有神的眼睛看了看格里加沙爷爷,在光光的牙床上滚着一块没有嚼烂的肉,点了点头。
“这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啦?”
“我在去世的巴克兰诺夫——愿他在天堂安息——在他手下当过兵,出征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百里挑一的哥萨克……都是大个头儿,不过腰都是弯着的……胳膊都是老长的,肩膀也宽得很,如今的哥萨克横着身子才有那样宽……真的,孩子,那时候的人个个了不起……有一次在切连吉村,去世的将军大人赏了我一顿鞭子……”
“我参加过土耳其战争呢……听见吗?真的,我参加过。”格里沙加爷爷挺了挺干瘪的胸膛,亮了亮乔治勋章。
“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占领了那个村子,可是到中午,号兵吹起了警号……”
“轮到我们报效沙皇啦。罗士契城下那一仗,我们这一团,也就是顿河哥萨克第十二团,遇上了他们的精兵……”
“号兵吹警号啦……”巴克兰诺夫团的老兵不听格里沙加爷爷的,只顾接着往下说。
“他们的精兵就跟咱们的阿塔曼团的兵一样。真的。”格里沙加爷爷慷慨激昂,气呼呼地直挥手。“他们也在报效他们的皇上,他们的头上都戴着白口袋。听见吗?头上都戴着白口袋呢。”
“我就对一位同事说:季摩沙,这是咱们要撤退啦,把墙上的毡揭下来,咱们把这毡捆到鞍后面皮带上……”
“我得到两枚乔治勋章!因为我有战功!……我活捉过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加爷爷流着眼泪,用干巴巴的拳头朝巴克兰诺夫团的老爷爷那干得咚咚响的熊腰上敲了敲;但是巴克兰诺夫团的老爷爷正叉着一块鸡肉往樱桃酱里蘸,把樱桃酱当成了姜汁,眼睛无神地看着撒了许多面条的桌布,吧嗒着瘪嘴:
“你看,孩子,鬼叫我干出这样的坏事……”老爷爷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桌布上的白皱褶,好像他看的不是撒得到处是酒和面条的桌布,而是白雪皑皑的高加索山峦。“以前我可是从来没拿过人家的东西……以前我们占领过吉尔吉斯人的村子,房子里的东西有的是,可是我并不眼红……人家的东西就是鬼给的东西……可是你瞧,这一回……看到一条毡……还是毛了边儿的……我就想,拿来做马衣吧……”
“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我们也都见过。我们也到过海外不少地方。”格里沙加爷爷打算看看老爷爷的眼睛,但是那深深的眼眶长满了一绺绺白色的眉毛和睫毛,就像小山沟里长满了野草一样;格里沙加爷爷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完全被硬扎扎的白毛遮住了。
格里沙加爷爷巧施妙计;他想用故事中最紧张动人之处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所以不用铺陈,干脆就从中间讲起:
“捷尔辛采夫大尉命令:各排列成纵队放马前进,冲啊!”
巴克兰诺夫团的老爷爷就像战马听到军号声一样,抬起了头;他用疙疙瘩瘩的拳头朝桌上一擂,小声喊道:
“巴克兰诺夫团的弟兄们,长枪在前,大刀跟上!……”喊到这里,他的嗓门儿突然高了起来,昏暗的瞳人闪起亮光,重燃起当年燃烧过、老来已经熄灭的火焰。“巴克兰诺夫团的好汉们!……”他大张开嘴,露出黄黄的光牙床,吼叫道。“前进……冲啊!冲啊!……”
他又精神又带劲儿地望着格里沙加爷爷,也不用肮脏的衣袖去擦那杀得下巴痒酥酥的泪水。
格里沙加爷爷的劲头儿也上来了。
“大尉对我们发出这样的命令,并且挥舞起指挥刀。我们就飞马朝前冲去,他们当时排成这样的阵势,”他用指头在桌布上画了一个不等边四边形,“朝我们发射。我们朝他们攻了两次,他们一直在抵抗。突然从侧翼,从小树林里出现了他们的马队。我们的连长下了命令。我们掉转右翼,排好阵势,向他们冲去。两军相交,混战起来。什么样的马队能抵得住哥萨克?他们果然抵挡不住,就朝树林里窜去,一面惨叫着……我看到,有一位敌军的军官骑着栗色马正在我前头飞跑。那是一位很威武的军官,黑胡子朝下垂着,一个劲儿地回头看我,并且正在从枪套里往外掏手枪。枪套是拴在马鞍上的……他打了一枪,没有打中。于是我把马一夹,追了上去。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一条性命啊……我用右胳膊拦腰把他抱住,他就这样,请看,他就这样从马鞍上飞了下来。他咬我的手,可是我还是把他擒住了……”
格里沙加爷爷得意洋洋地看了看邻座:邻座已经把只剩了骨头的大头垂到胸前,在一片喧闹声中睡着了,而且舒舒服服地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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