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四年三月,一个阳光和煦的化雪日子,娜塔莉亚回到了婆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正用毛茸茸的灰白色树条子修补公牛碰坏的篱笆。屋檐上滴着水,一条条冰锥闪着银光,墙头上一道道旧的流水印子像焦油一样黑。
黄黄的、和煦的阳光,像一头温和可爱的牛犊,安安生生地躺在解了冻的山冈上,土地渐渐松软了,顿河边一座山冈伸出的几道山嘴上,已经长出翡翠般碧绿的嫩草。
又瘦又变了样子的娜塔莉亚走到公公背后,弯下她那难看的歪脖子。
“爹,您好。”
“娜塔什卡吗?你好,好孩子,你好!”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忙乱起来。一根树条子从手里掉了下来,弯了弯,就伸直了。“你怎么不来呀?好,进屋去吧,你瞧瞧,你妈看到你有多高兴啊。”
“爹,我回来啦……”娜塔莉亚含含糊糊地摆了一下手,转过脸去。“您要是不撵我的话,我就住下不走啦……”
“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好孩子!我们能把你当成外人吗?格里高力来信还问到你……孩子,他要我们打听你的情形呢。”
两个人朝屋里走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又慌忙又高兴地一瘸一拐地走着。
伊莉尼奇娜搂住娜塔莉亚,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落,她一面擤着鼻涕,一面说:
“你有个孩子就好啦……有了孩子,他就恋家啦。好啦,坐下吧。我这就去拿饼来给你吃,好吧?”
“不用,妈。我现在……回来啦……”
杜尼娅满面红光,从院子里跑进了厨房,一下子就搂住了娜塔莉亚的两膝。
“没良心的!你把我们都忘啦!……”
“傻丫头,你疯啦!”父亲故作严厉地喝道。
“你长得这么大啦……”娜塔莉亚说着,拉开杜尼娅的两条胳膊,一面朝她的脸上望着。
大家都一起说起话来,一会儿互相抢着说,一会儿都沉默不语。伊莉尼奇娜用手托着腮,痛苦地打量着变了样子的娜塔莉亚,心里十分难受。
“住下来不走了吧?”杜尼娅扯着娜塔莉亚的手,问道。
“谁知道他怎么样……”
“那有什么好说的,结发妻子能到哪儿去住?别走啦!”
伊莉尼奇娜毫不含糊地说,她把桌上满满一瓷盘子甜饼推了推,叫儿媳妇吃。
娜塔莉亚是犹豫了很久,才回到婆家来的。父亲劝她,数落她,骂她,不叫她来,可是她在身体复原之后,一看到自己家里人就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在娘家差不多成了外人。寻短见的事使她跟家里人疏远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送格里高力入伍以后,一直在想方设法要她回来。他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接回家来,让她跟格里高力和好。
就从那一天起,娜塔莉亚在婆家住了下来。妲丽亚表面上没有表示出什么不满;彼特罗的态度又和蔼又亲热;娜塔莉亚虽然有时会遇到妲丽亚的白眼,但她有了公婆的疼爱和杜尼娅那种火热的情谊,心里也就满足了。
娜塔莉亚回到婆家的第二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让杜尼娅按照他的意思给格里高力写了一封信。
爱子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你好!
你的父亲和母亲娃西莉萨·伊莉尼奇娜诚心诚意地向你问候,并祝你幸福。你的哥哥彼特罗和嫂子妲丽亚·玛特维耶芙娜也向你问候,祝你健康、平安;还有你妹妹杜尼娅等家里人都向你问好。你在二月五日发的信,已经收到了,我们收到信都很高兴。
如果像你信中写的,马蹄常常碰伤的话,你就抹点猪下水熬的油,你该知道,如果不打滑,或者,比如说,路上没有冰的话,后蹄就不要钉掌。你的妻子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现在住在咱们家,她很健康、平安。
母亲给你寄了一些樱桃干和一双毛袜子,还有猪油和一些吃的东西。我们都很好,都很健康,可是妲丽亚的小孩子死了,这是要告诉你的。前几天我和彼特罗换了棚子上的草,他嘱咐你把马看好,要好好地爱护。母牛都下了犊,老骒马已经发奶啦,看样子,肚子里已经有驹啦。是跟镇上的养马场里那匹叫做“顿河佬”的公马交配出来的,在大斋的第五个星期可望生驹。知道你干得很好,上级经常夸奖你,我们都很高兴。你好好干吧。你为皇上好好干,皇上是不会亏负你的。不过娜塔莉亚现在要在咱们家住下去了,这一点你要好好地想想。还有一样倒霉的事:谢肉节时候,野兽咬死了三只羊。好啦,祝你健康,一切顺利。不要忘了你的妻子,这是我为父的命令。她是个和善的女子,而且是你的结发妻。你不要败坏门风,要听父亲的话。
你的父亲
潘捷莱·麦列霍夫上士
格里高力的那个团驻扎在离俄奥边境线四俄里的拉齐维洛沃庄上。格里高力很少给家里人写信。接到报告娜塔莉亚回到婆家的来信,他回信很谨慎,只说向她问好;信的内容支支吾吾、含含糊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叫杜尼娅和彼特罗把信念了好几遍,猜度着字里行间格里高力没有说出的意思。复活节前,他在一封信中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格里高力,退伍回来以后,是跟妻子一块儿过呢,还是仍旧跟阿克西妮亚过。
格里高力很久没有回信。三一节以后,家里才收到他一封短信。杜尼娅念得很快,字尾念得含糊不清,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去管那许许多多问好和询问的话,费力地琢磨着信里的意思。格里高力的信尾才提到娜塔莉亚的事:
……您要我说说,今后我是不是还跟娜塔莉亚过,可是,爹,我只能告诉您,切开的面包是合不起来的。您知道,我已经有了孩子,这会儿我对娜塔莉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将来的事,我什么都不能说,而且我也无心谈这件事。前几天在边境上捉住一个贩私货的人,我们也都见过这个人,他说,很快就要跟奥地利人打仗啦,他们的皇上好像亲自到边境上来过,察看过,从哪里发动进攻,占领哪些地方。一旦打起仗来,也许我就活不成啦,所以将来什么事都很难说。
娜塔莉亚在公婆家里干着活儿,一天天地过下去,心里不由自主地增长着希望,希望丈夫回来,她那颓丧的精神就靠这种希望支撑着。她没有给格里高力写过一封信,但是家里人谁也没有她盼他的信盼得那样焦急和痛苦了。
村子里的人们还像往常一样,按照牢不可破的一套规矩过着日子:服过兵役的哥萨克们回到了家里,在平常的日子,做做家常的活儿,不知不觉也就把时间消磨过去,每到星期天,一清早就一家家成群结队拥到教堂里去;哥萨克们穿起制服和过节穿的裤子;妇女们穿起紧身花褂,带皱纹的袖子上还打着褶子,那花花绿绿的长裙子底摆沙沙地扫着尘土。
方方的广场上,竖立着一根一根的车辕杆,马在嘶叫,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一些种园子的保加利亚人在消防棚旁边卖蔬菜,菜摊子摆得长长的;菜摊子后面是一群一群的孩子,孩子们瞪大眼睛望着戴红边制帽和花花绿绿的女人头巾的人群,望着傲慢地扫视着市场的那些卸了驮的骆驼;骆驼嚼着胃里倒出来的草料,嚼得唾沫往外直冒,天天拉水车实在够戗,这会儿正好歇一歇,那一双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就像一对对绿莹莹、死沉沉的铅球儿。
每天黄昏时候,街道上脚步杂沓,娱乐场上歌声嘹亮,人们在手风琴伴奏下蹁跹起舞,直到深夜,村边上最后的歌声才在暖洋洋的旱风中渐渐消散。
娜塔莉亚不到娱乐场上去,她很喜欢听杜尼娅天真无邪地讲一些事情。杜尼娅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她像早熟的苹果,成熟得很早。这一年,她脱离了逝去的童年。年长的女伴们接收她参加了姑娘们的圈子。杜尼娅长得很像父亲:身材短短的,皮肤黑黑的。
她已经过了十五个春天,那细细的、不够丰满的身材还没有完全发育起来。在她身上又可笑又天真地掺和着儿童和正在发育的少女的东西:两个像拳头一般大的、小小的乳房在小褂底下鼓膨膨的,明显地胀大起来,肩膀也渐渐丰满起来;可是在那长长的、微微上挑的眼眶里,蓝蓝的眼白包着的一对黑眼珠儿依然闪着羞涩而顽皮的光彩。她从娱乐场回来,就要单独找娜塔莉亚讲讲她那些并不奥秘的秘密。
“娜塔莎,好嫂子,我想给你讲点事儿……”
“好啊,你说说吧。”
“米沙·柯晒沃依昨天跟我在粮仓旁边的橡树下坐了整整一晚上。”
“你怎么脸红啦?”
“没有的事!”
“你去照照镜子看——就像火烧的一样。”
“哼,不说啦!你笑话我……”
“说吧,说吧,我不啦。”
杜尼娅用黑黑的手掌搓了搓发烧的腮蛋子,用手指头按着鬓角,无缘无故地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他说:‘你呀,真像一朵天蓝色的小花儿!……’”
“是吗?!”娜塔莉亚为别人的欢乐而欢乐,忘记了自己的欢乐已经破灭、已经成为过去,她用鼓励的语调说。
“我对他说:‘别瞎说,米沙!’他就发起誓来啦。”杜尼娅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响遍了整个屋子,头不住地摇晃着,两条编得紧紧的黑辫子像两条蝎虎一样,在她的背上和肩上跳来跳去。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送块手绢给我做纪念吧。”
“你给他啦?”
“我说:不行,不给你。你找你那美人儿要去吧。他跟叶罗菲耶夫家儿媳妇要好呢……她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很不正经。”
“你离他远点儿。”
“我已经够远啦,”杜尼娅抑制着就要迸发出来的笑声,又说:“我们散场回家,三个姑娘在一块儿,醉醺醺的米海伊老爹从后面撵了上来。他嚷嚷说:‘亲亲我吧,我的好姑娘,我给每个人两个铜板。’他正要朝我们扑过来,纽尔卡拿树条子朝他额头上一抽,我们撒腿就跑!”
这一年的夏天干得像火烤一样。村边的顿河水越来越浅,以前急流滚滚的地方,如今成了浅滩,牛可以走过河去,连脊背都湿不了。一到夜里,浓烈、闷热的暑气就从山头上涌进村里,风把晒焦的野草那种刺鼻的气味吹得空气中到处都是。河汊里的野草枯死了,腾腾的热气像看不见的帐幕一样,笼罩住顿河两岸。每天夜里,顿河对岸浓云密布,雷声又大又清脆,可是雨就是不往热烘烘的大地上落,闪电空闪着,只是把天空划成许多尖角形的蓝块块儿。
一到夜里,夜猫子就要飞到钟楼上号叫。村子上空到处回落着可怕、颤抖的叫声,夜猫子还常常从钟楼上飞到被牛犊踩得乱七八糟的坟地上,在长满荒草的褐色的坟头上哀号。
“要遭殃啦。”老年人听到夜猫子在坟头上哀叫,就预言说。
“要打仗啦。”
“那一次跟土耳其人打仗以前,就这样叫过。”
“也许,又要闹霍乱呢?”
“夜猫子从教堂飞到死人头上,反正没有好事情。”
“哎哟,我主耶稣呀,慈悲慈悲吧……”
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的弟弟马尔丁·沙米尔,在坟地围墙脚下守候这可恶的夜猫子,守候了两夜,可是人眼看不见的神秘的夜猫子毫无声息地从他头上飞了过去,落到坟地另一头的十字架上,撕心裂肺的叫声又飞到了沉睡的村子上空。马尔丁骂了几句粗话,朝着天空低垂的黑云放了一枪,就离开了。他就住在附近。他老婆是一个胆小、多病、像母兔一样多产的女人,每年都要生孩子,丈夫一进门,她就骂起来:
“浑蛋,你真浑蛋!夜猫子碍你什么事?上帝要是怪罪又怎么办?我现在怀着孩子,要是因为你这鬼东西我生不出来,那可怎么办?”
“哼,你住嘴吧!不要怕,会生出来的!你已经生滑溜啦。这该死的玩意儿叫得人心里不是滋味儿,要它在这儿干啥?这魔鬼一叫,祸事就到。一打起仗来,就要抓我去当兵,可是你生了这么一大堆。”马尔丁朝角落里指了指,角落里铺着一张车毯,那儿又有老鼠的叫声,又有并排睡着的几个孩子的鼾声。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集市上跟老人们聊天的时候,郑重地说:
“我家格里高力来信说,奥国的皇上到边境上来过啦,并且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军队集结到一处,准备进攻莫斯科和彼得堡。”
老人们回想起以往的几次战争,纷纷推测起来:
“从年景上来看,不会有仗打。”
“这跟年景没什么关系。”
“恐怕是学生要闹风潮啦。”
“这种事咱们事先都想不到。”
“就跟日俄战争那时候一样。”
“你给儿子买马了吗?”
“有什么好着急的……”
“瞎说!”
“要跟谁打仗?”
“跟土耳其人,争夺海面。海无论如何是划不开的。”
“那有什么难的?把海划成一块一块的,就像咱们划草地一样,分吧!”
谈着谈着,开起玩笑来,老头子们这才散了。
草地上的草急等着人们去割,顿河对岸各种各样的草眼看就要老了,那都是一些纤弱、没有后劲儿的草,不像草原上的。同是土地,可是草从中吸取到的养分不大一样;山冈那边的草原上,全是硬邦邦的黑土地,跟石头一样,马群在上面跑过,连一个马蹄印儿都看不到;土地坚硬,上面长的草也强壮而有生命力,长得能抵到马肚子;在顿河边和顿河对岸潮湿而松软的土地上,长出的草就很不旺盛、很不像样子,有时牲口都懒得吃。
全村子里都在砸镰刀,刨搂草耙子,妇女们忙着做克瓦斯,准备慰劳割草的人,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惊动全村的事:乡警察局长带着一个侦察员和一个军官来了,那个军官身穿制服,满嘴黑牙,大块头,从来还没有露过面。他们找到了村长,邀集了几个作证人,就直奔斜眼卢凯什卡家。
侦察员将带帽徽的帆布制帽拿在手里。一行人顺着街道左边的篱笆走着,路上铺着斑斑点点的阳光,侦察员用落满灰尘的皮鞋踩着斑斑点点的阳光,询问着像公鸡一样往前直跑的村长:“外来户施托克曼在家吗?”
“在家,大人。”
“他在干什么事情?”
“谁都知道,他是个铁匠……木匠活儿也能做。”
“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轨的事吗?”
“一点也没有。”
警察局长一面走,一面用手指头挤眉心里的粉刺,他气喘吁吁,呢子制服里面冒着热气,满嘴黑牙的军官用麦秆剔着牙齿,眼角上因为红肿变柔和了的皱纹皱了起来。
“哪些人常上他那里去?”侦察员用手拉了拉直往前跑的村长,问道。
“是的,常有人去。有时候去打牌。”
“都是些什么人?”
“多数是磨坊里的,是一些干活儿的。”
“究竟是些什么人?”
“机器匠,过磅的,磨粉的达维德卡,咱们哥萨克也有几个人常去。”
侦察员站了下来,等着落在后面的军官,用帽子擦了擦鼻子上的汗。他用手指头转悠着制服上的扣子,对军官说了几句话,就用一个指头向村长招了招。村长屏住气,踮着脚跑了过来。他的脖子上那纵横交错的青筋鼓了起来,不住地哆嗦着。
“带两个村丁,去把他们抓起来。带到村公所去,我们随后就到。明白了吗?”
村长站直了身子,上身软了下来,一条最粗的筋像根青带子一样落到制服硬领上,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施托克曼穿着一件衬衣,敞着领口,背朝门坐着,正用手锯在一块胶合板上锯一道弯弯的条纹。
“请站起来。您被捕啦。”
“怎么回事儿?”
“您住两间屋子吗?”
“是的。”
“我们要在您这儿搜查一下。”军官的刺马针在门口的小地毡上挂了一下,然后他走到小桌跟前,眯缝着眼,拿起首先看到的一本书。
“请把这个柜子的钥匙拿出来。”
“侦察员先生,我犯了什么罪?……”
“等会儿还有时间跟你谈。作证的,来吧!”
施托克曼的妻子从另一间屋子里朝外探了探头,没有把门带上。侦察员和书记走了进去。
“这是什么?”军官伸出手举着一本黄封面的书,小声问。
“书呀。”施托克曼耸了耸肩膀。
“俏皮话你留着,等遇到更合适的场合再说吧。现在我请你用另外的方式回答问题。”
施托克曼抑制着冷笑,靠在炉子上。警察局长扭过头看了看军官,又把目光转到施托克曼身上。
“您研究这个吗?”
“有点兴趣。”施托克曼用小梳子把黑胡子分成很均匀的两半,然后生硬地回答说。
“是——这——样。”
军官翻了一会儿,把书扔到桌上;又匆匆翻看了第二本,把第二本书放到一边;又念了念第三本书封面的字,然后转过脸朝着施托克曼。
“你在什么地方还藏着这一类的书?”
施托克曼好像瞄准一样,眯起左眼。
“所有的书都在这儿啦。”
“胡说!”军官摇晃着一本书,凶狠地喝道。
“我要求……”
“搜!”
警察局长一只手按着马刀,走到大柜子跟前,一个麻脸的哥萨克村丁正在翻柜子里的衬衣和外衣,看样子,他见到这种场面吓慌了。
“我要求您客气一点。”施托克曼用眯缝着的眼睛盯着军官的鼻梁,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说完。
“住嘴吧,先生。”
在施托克曼跟妻子住的屋子里,凡是能搜的地方,全搜了。作坊里也搜过了。细心的警察局长还弯起指头在墙壁上敲了敲。
押着施托克曼朝村公所走去。施托克曼一只手放在他那旧上衣襟上,另一只手不住地甩着,好像是要甩掉沾在手上的泥巴。他在街中心走着,后面跟着一个村丁;其余的人都贴着篱笆在阳光斑斑点点的小路上走着。侦察员还是用他那滨藜染绿了的皮鞋踩着斑斑点点的阳光,只不过帽子不是拿在手里,而是稳稳地扣在苍白的耳朵上了。
施托克曼是最后一个被审问的。已经审问过的人集合在堂屋里,由村丁看管着。他们是:还没有来得及洗去手上油污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很不自然地笑着的达维德卡、披着上衣的“杰克”和米沙·柯晒沃依。
侦察员一面在粉红色的公文包里翻着,一面向站在桌子对面的施托克曼问道:
“因为磨坊里的凶杀案,我审问过您,那时候您为什么不招认您是社会民主工党党员?”
施托克曼一声不响地望着侦察员的脑袋上方。
“这一点已经查清楚啦。您要为自己做的事负应有的责任。”侦察员因为他不开口,火了起来,大声喝道。
“请您开审吧。”施托克曼不耐烦地说,一面瞅着一张空凳子,要求允许他坐下。
侦察员没有说什么,他沙沙地翻着文件,皱着眉头看着施托克曼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您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去年。”
“是组织派您来执行任务的吗?”
“没有什么任务。”
“您从什么时候成为你们党的党员的?”
“您问的是什么?”
“我是问,”侦察员把“我”字说得特别重,“您从什么时候成为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党员的?”
“我想……”
“对于您想什么,我一点没有兴趣。您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拒不招供是没有好处的,甚至是有害处的。”侦察员抽出一份公文,用食指将公文按在桌子上。“这是罗斯托夫来的证明,证明您是该党的党员。”
施托克曼用眯得细细的眼睛向白白的纸片上扫了一眼,目光在上面停了一会儿,于是,一面用两手摩挲着膝盖,刚强地回答说:
“一九〇七年入党。”
“好的。您不承认,是你们的党把您派到这里来的吗?”
“不是派来的。”
“不是派来的,您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呢?”
“这里很需要有人做铁匠活儿。”
“为什么您偏偏选中了这个地区呢?”
“也就是因为上面说的原因。”
“您现在跟你们的组织有联系吗?或者说,在这段时间里有过联系吗?”
“没有。”
“他们知道您到这里来了吗?”
“想必知道。”
侦察员噘着嘴,用贝壳做的铅笔刀在削铅笔;他没有看施托克曼。
“您跟你们党里的什么人通过信吗?”
“没有。”
“搜查时发现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朋友的信,他恐怕跟任何革命组织都没有关系。”
“您得到过罗斯托夫方面的什么指示吗?”
“没有。”
“磨坊里的工人在您家里聚会,有什么目的?”
施托克曼耸了耸肩膀,好像是对问题的荒谬表示惊奇。
“只不过因为冬夜太长,在一块儿坐坐……只不过消磨消磨时间。打打牌……”
“念过禁书嘛。”侦察员提示道。
“没有。他们都是一些不大识字的人。”
“可是磨坊里的机器匠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否认这个事实。”
“这不是实情。”
“我觉得,您连一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施托克曼听到这个地方,笑了,侦察员放低说话的调门儿,压住火气把话说下去:“您的头脑简直不正常!您矢口否认,对自己没有好处。很明显,是你们的党把您派到这里来的,要您在哥萨克中间进行分化工作,以便把他们从政府手里争取过去。您暗地里玩的什么牌,难道我不知道?反正这不能减轻您的罪……”
“这是您的猜想。允许抽烟吗?谢谢您。这是猜想,而且是毫无根据的猜想。”
“请问,这本小书您给到您家里来的工人读过吗?”侦察员把手掌放到一本小书上,遮住书名。上端露出白纸黑字的作者姓氏:普列汉诺夫。
“我们读过一些诗。”施托克曼舒了一口气,把夹在指头中间的带箍的骨头烟嘴捏紧,抽了一口烟……
第二天早晨,晦暗而阴沉,一辆双套邮车向村外驶去。施托克曼坐在车子后面,把长胡子埋在矮矮的、油糊糊的大衣领子里,打着盹儿。两边挤着几个带马刀的村丁。其中一个麻脸、鬈发的,用疙里疙瘩的脏手抓住施托克曼的胳膊肘,用恐惧的白眼睛斜看着他,左手按着油漆剥落的马刀鞘。
邮车拖着滚滚的灰尘在大街上奔驰着。一个裹着头巾的瘦小妇人,靠在麦列霍夫家院子外面的场院篱笆上,等候着他们。
邮车从旁边飞驰过去,妇人把双手抱在胸前,跟着车子跑去。
“奥西普!……奥西普·达维陀维奇!哎呀,怎么办啊?!……”
施托克曼想朝她招招手,可是麻子村丁在车上颠了一下之后,用肮脏的手指头按住他的胳膊,凶狠地、声嘶力竭地喝道:
“坐好!动一动,我把你砍了!……”
他在他这平平常常的一生中,头一次看到一个反抗皇上的人。
二
从曼柯沃——卡里特文镇到拉齐维洛沃庄的一段很长的路,已经落到了后面,消逝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格里高力打算回想一下已经走过的路,但是什么都无法去想;一座座红色的车站建筑物从眼前闪过,车轮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下面哒哒响着,马粪气味,干草气味,看不到头的铁轨从火车头下面向前伸去,青烟有时朝车门里探一探头,站台上出现大胡子宪兵的脸,忽而在沃罗日,忽而在基辅……
在他们下车的小站上,有很多军官,还有一些身穿灰色长袍、脸刮得很光的人,他们讲着叫人听不懂的外国话。费了老半天时间,才顺着跳板把马匹从车厢里牵出来,军用车的副官命令给马上了鞍,他便带了三百多名哥萨克到兽医站去。马匹经过了仔细的检查,然后就是编连队了。一些司务长和军士来来回回地跑着。浅棕色的马编为第一连;灰马和浅黄色马编为第二连;深棕色的马编为第三连;格里高力编在第四连里,这个连里的马是金黄色和枣红色的;第五连的马都是浅红色;第六连的马都是铁青色。各连司务长又把哥萨克们分成排,然后才领着他们朝分散在各个村庄和镇市的连队驻地走去。
眼睛突出、威风凛凛的司务长柯尔根,佩戴着超期服役的袖章,骑着马从格里高力身边走过,问道:
“你是哪个乡的?”
“维奥申乡的。”
“秃尾巴吗?”
格里高力在别的乡哥萨克们的一片低低的笑声中,一声不响地忍受了这一侮辱。
从大道上了公路。头一次见到公路的顿河马,一踏上公路,又甩耳朵,又打响鼻,就好比走在冰封的小河上似的,后来习惯了,才丁丁当当地踏着还没有磨平的新马掌,放开步子走了起来。在异国波兰的土地上,是横七竖八的一条条很不旺盛的林带。这一天又暖和,又晦暗,雾气腾腾,太阳也好像跟顿河的太阳不一样,这儿的太阳躲在云雾织成的纱幕后面。
拉齐维洛沃庄坐落在离小站四俄里的地方。纵马飞奔的兵车司令和一个传令兵在半路上超过了哥萨克们。半个钟头就到了庄上。
“这是什么村子?”米佳金乡的一个矮小的哥萨克指着花园里一丛光秃的树木,向司务长问道。
“村子?米佳金乡的乡下佬,以后别说村子啦!这不是你那顿河军州啦。”
“这又是什么呢,大叔?”
“我算你的什么大叔?哟,好一个侄子!这个吗,我的老弟呀,是乌卢索娃公爵夫人的庄园。咱们第四连就驻扎在这儿。”
格里高力闷闷不乐地抚摩着马脖子,用脚紧紧地踩住马镫,看了看那讲究的二层楼房,看了看那木栅栏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房舍。他们从花园旁边走过,光秃的树木用同样的语言在跟风悄悄说着话儿,这和已经离远了的顿河土地上的情景是一样的。
昏昏沉沉、烦闷无聊的生活一天天过下去。年轻的哥萨克们因为没有活儿可干,起初觉得十分苦闷,只有在空闲的时候说说话儿,排遣排遣心头的烦恼。连队住在几座大瓦房里;哥萨克们都睡在靠窗搭起的铺上。每天夜里,从窗框上脱落下来的糊缝纸嘘嘘叫着,就像远方的牧笛。格里高力在多种腔调的鼾声中,倾听着窗纸的嘘嘘声,觉得又苦恼又心烦,就像石头压在心上。这种细细的嘘嘘声就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此时此刻,格里高力恨不得马上爬起来,跑到马棚里,骑上枣红马,直赶得马嘴里的唾沫一团一团地往无声的大地上掉,一直跑回家去。
早晨五点钟,起床去喂马和刷马。在拴马桩前给马喂燕麦的这短短的半个钟头里,哥萨克们三言两语地交谈着。
“伙计们啊,这儿真可恶!”
“真叫人受不了!”
“司务长这狗东西!逼着人洗马蹄子。”
“这会儿家里正在吃油饼,过谢肉节呢……”
“这会儿摸摸姑娘才好呢,唉!”
“弟兄们,我今天做了一个梦,好像我跟我爹在草甸子上割草,周围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就像场院外面的野菊一样,”十分和善的普罗霍尔·泽柯夫忽闪着亲切的、像小牛那样的眼睛,说道,“我们一割,草就一个劲儿地往下倒……我的心都欢蹦起来啦!……”
“我老婆这会儿一定会说:‘我那尼古拉在干什么啦?’”
“哈——哈——哈!老弟,她也许正在跟公公玩‘人摞人’游戏呢。”
“滚,你这家伙……”
“男人不在家,又没有野食儿吃,哪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住。”
“有什么好伤心的?好比牛奶罐子,等咱们退伍回去,咱们又可以用了。”
叶高尔·莎尔柯夫是全连有名的爱说爱笑、爱说下流话的人,脸皮又厚,说话又粗野,他挤了挤眼睛,嬉皮笑脸地讲开了:
“这事儿很明显,你爹是不会放过儿媳妇的。他像一条很壮的牙狗。有这么一回事儿……”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听众。“有一个老家伙扒灰扒惯啦,总想找儿媳妇,可是儿子又碍事。你们猜,他想了个什么点子?夜里他走出去,故意把大门开了,牲口全跑了出去。他就对儿子说:‘你这不成材的东西,怎么把大门开啦?瞧,牲口全跑出去啦,快给我撵去!’他心想,等儿子一出去,他就趁机会找儿媳妇干去,可是儿子发起懒来,小声对老婆说:‘你去撵吧。’媳妇就去了。儿子就躺着,听着;老头子从炕上爬起来,跪着朝床爬去。儿子也不是呆子,从板凳上拿起一根擀面杖,等候着。老头子爬到了床边,刚刚用手一摸,儿子就举起擀面杖照他的秃脑袋打去。并且还吆喝着:‘该死的东西!滚开!又来嚼衣服啦!……’本来他们家的牛犊是睡在屋子里的,而且的确也常常到床边去嚼衣服。儿子就装做打牛犊,把老子打了一顿,又躺下去,一声不响了……老头子又爬到炕上躺下来,揉起头上的疙瘩,疙瘩已经有鹅蛋那样大了。躺了一会儿,才问道:‘伊万,伊万呢?’‘爹,你有什么事?’‘你刚才打谁啦?’儿子说:‘打牛犊啦。’老头子眼泪汪汪地对他说:‘你打起牲口,手这样狠,以后你他妈的怎么能当家?’”
“你真会瞎编。”
“该把你这个麻子的嘴锁起来。”
“你们在这儿嚷嚷什么?走开!”司务长走来喝道;于是哥萨克们一面笑着,开着玩笑,各人走到各人的马跟前。吃过茶点以后,就去下操。军士们要改掉他们的家常动作。
“肚子缩回去,喂,你呀,猪肚子!”
“向右看齐,开步——走……”
“全排,立正!”
“开步走!”
“喂,左翼排头,你妈的,怎么站的?……”
军官老爷们都站在旁边,抽着烟,看着军士们在大操场上把哥萨克们赶过来又赶过去,有时候对军士们的做法过问一下。
军官们都打扮得十分漂亮,服装笔挺,穿着漂亮的灰大衣和十分合身的制服,格里高力看着他们,就觉得在他和他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无形的高墙;墙那边是另外一种安闲自在、不同于一般人的讲究生活,既不肮脏,又没有虱子,也不怕司务长打嘴巴子。
来到庄园第三天发生的一件事,不仅给格里高力,而且给所有的年轻哥萨克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大家在练习编队;那个长着一双亲切的牛眼睛、时常梦见他十分留恋的遥远的故乡的小伙子普罗霍尔·泽柯夫的马,是一匹脾气很坏、很难驾驭的马,在训练时踢了司务长的马一下子。踢得不重,司务长的马的左腿上只是破了一点皮。司务长就驱马朝他冲去,扬起鞭子,狠抽他的脸,一面吆喝着:
“你的眼睛哪儿去啦?……眼睛哪儿去啦?我揍你这个狗崽子!罚你给我值三天班……”
正在对排长们下命令的连长看到这个场面,转过头去,摩弄着刀穗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普罗霍尔用大衣袖子擦了擦肿起的脸上的一道血印,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格里高力一面让马跟上队伍,一面望着军官们,可是军官们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过了几天,格里高力在饮马时把水桶掉进了井里,司务长像老鹰一样朝他扑了过来,举起了手。
“别动!……”格里高力望着井里泛着层层波纹的水,低声说。
“什么?坏蛋,爬下去,给我捞上来!我要狠狠打你的嘴巴!……”
“我可以捞上来,可是你别动一动!”格里高力没有抬头,慢腾腾地说。
如果在井边还有别的哥萨克的话,就会有另一种结局:司务长毫无疑问会狠狠地打格里高力一顿,可是这时候哥萨克们都在围墙跟前喂马,听不见他们的话。司务长一面朝格里高力逼过去,一面回头望着哥萨克们,不住地翻着凶狠的、气疯了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把我怎么样?你怎么跟长官说话?”
“谢苗·叶果罗夫,你别太过分了!”
“你吓唬起人来啦?……我来叫你哭个痛快!……”
“就是这话,”格里高力的头离开井栏,“如果你敢打我的话,我非把你打死不可!明白吗?”
司务长惊愕地张着鲤鱼一样的方方的大嘴,不知道怎样回答。打人的时机放了过去。格里高力那白得像石灰一样的脸色,说明他不是好惹的,所以司务长给弄得张皇失措。他踩着马槽引水沟边的泥巴,滑滑跌跌地离开了井边,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又转过身来,摇晃着小榔头一样的拳头,说:
“我去报告连长!这就去报告!”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对连长说,可是有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专门跟格里高力过不去,遇到一点小事都要找找茬儿,没有轮到格里高力站岗也要派他去站岗,也不拿眼睛看他。
沉闷、单调的生活日程消磨着人的生气。一天到晚,只要没吹熄灯号,都要练习步兵操、骑兵编队,整理装备,刷马和在拴马桩前喂马,背诵杂七杂八的“军事条令”,一直到十点钟,点过名,派过岗哨以后,才站队做祷告。司务长用铅球一样的眼睛打量着长长的队列,用生来就沙哑的声音喊了起来:“我们的父。”
到早晨,老一套又开始了;一天天日子不同,然而又十分相像,就跟孪生兄弟一样。
在整个庄园里,除了总管的老妻以外,只有一个女的,那就是总管家里的年轻貌美的使女——一个叫福兰妮亚的波兰姑娘。全连的人都盯着她,军官们也不例外。她经常从屋子里往厨房跑,掌厨的是一个没有眉毛的老厨子。
分成几个排在操练的整个连队,都艳羡地和挤眉弄眼地注视着福兰妮亚那窸窣响的灰裙子。福兰妮亚觉察到哥萨克们和军官们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好像在三百只眼睛送出的秋波中上足了油似的,勾魂摄魄地抖动着大腿,一会儿从屋子里往厨房里跑,一会儿又从厨房里往屋子里跑,逐次地对每个排、逐个儿地对每个军官先生微笑。大家都得到她的青睐,但是,据说只有一个满头浓浓的鬈发的中尉获得了令人羡慕的成绩。
快到春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事。这一天格里高力在马棚里值班。他不时地走到马棚的一头去看看,有几匹军官的马在那儿很不老实,因为跟一匹骒马拴在一块儿了。正是午休时候。格里高力刚刚用鞭子把大尉的白腿马赶开,就到栏格里来看自己的枣红马。枣红马正咯吱咯吱地嚼着草料,蜷着一条训练中碰伤的后腿,用红红的眼睛斜看着主人。格里高力正在给马调理马笼头,就听见马棚黑暗的角落里有脚步声和闷声闷气的喊叫声。听到这种不平常的叫闹声,他感到有些惊异,就擦着一个个的栏格往前走去。突然进入黑糊糊的过道,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时马棚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不知是谁压低了声音小声喊:
“快点儿,伙计们!”
格里高力加快了脚步。
“什么人?”
正摸索着向门口走去的中士波波夫跟他撞了个满怀。
“是你吗,格里高力?”他抓住格里高力的肩膀,小声说。
“等一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中士抱歉地格格一笑,抓住格里高力的袖子。
“这儿……站住吧,你上哪儿去?”
格里高力挣出手来,把门开了。一只剪过尾巴的花母鸡正在空旷无人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还不知道厨子明天就要拿它给总管老爷烧汤,一边走一边刨着粪堆,若有所思地咯咯叫着,好像是在考虑把蛋生在什么地方。
阳光射进格里高力的眼睛,他的眼睛花了一会儿。听到马棚黑暗的角落里的闹声大了起来,他用手遮住眼睛,转过身来,用手摸索着墙壁,朝那里走去。马棚门口迎面的墙上和马槽里晃动着反射的光斑。格里高力被刺眼的亮光照得眯缝着眼睛,往前走着。他迎面撞上了废话大王莎尔柯夫。莎尔柯夫一面走,一面扣着直往下掉的裤子上的纽扣,摇晃着脑袋。
“你怎么啦?……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你快去吧!”莎尔柯夫从他那脏嘴里朝格里高力的脸上喷着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小声说,“那儿吗……那儿妙极啦!……弟兄们把福兰妮亚拉到那儿去啦……好开心……”莎尔柯夫笑了一声,就被格里高力一推,脊背咚的一声撞在马棚的木头墙上,不笑了。格里高力朝响声跑去,在他那睁得大大的、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情。在堆放马衣的那个角落里,密密麻麻地拥挤着许多哥萨克,都是第一排的。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推开许多哥萨克,挤到了前面。福兰妮亚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两条在黑暗中发白的腿毫无遮盖地、宽宽地叉着,脑袋用马衣包着,撕破的裙子撩到了两个乳房以上。一个哥萨克歪嘴笑着,也不看同伴们,退到墙边去,让位给下一个。格里高力向后一冲,朝门口跑去。
“司——务——长!……”
一些人在门口撵上了他,从背后扳着他,用手捂住他的嘴。格里高力把一个人的制服从领口一直撕到底边,还朝另外一个人的肚子上踢了一脚,但是大家还是把他按倒了,并且像对付福兰妮亚那样,用马衣将他的头包住,捆住他的两手,为了不叫他听出声音,都一声不响地把他抬过去,扔到空马槽里。格里高力被马衣上臭烘烘的毛的气味呛得十分难受,试着叫了几下,用脚蹬了几下槽帮。他听到角落里的低语声、哥萨克们进进出出的开门和关门声。过了二十来分钟,才给他松了绑。门口站着司务长和别的两个哥萨克。
“你把嘴闭紧!”司务长一个劲儿挤着眼睛,朝一旁望着,说道。
“不准乱说,要不然……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另外一个排的绰号“木头疙瘩”的哥萨克笑着说。
格里高力看到,两个人抬起一个灰团子——福兰妮亚(她的两腿弯成尖角形,一动不动地在裙子下面搭拉着),爬到马槽上,那里有一块木板没钉牢,掉了下来,墙上出现了一个大豁口,就把她从豁口里扔了出去。墙外就是花园。每一个栏格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上部熏黑了的肮脏的窗口。哥萨克们乱哄哄地爬到槽帮上,想看看落在墙外的福兰妮亚怎么样;还有几个人急急忙忙朝马棚外面走。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也打动了格里高力。他抓住一根横梁,两手一用劲,靠近了窗口,两脚找到可站的地方后,便朝下面望去。几十只眼睛从一个个黑糊糊的小窗户里一齐朝躺在墙脚下的姑娘望着。她仰面躺着,两条腿像剪刀一样时而叉开,时而并到一起,手指头在墙脚下正在融化的积雪里乱抓。格里高力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听得见站在窗口的哥萨克们的屏气声和干草的清脆而柔和的咯吱声。
她躺了老半天,后来才用手和脚一齐撑着站了起来。两条胳膊软绵绵的,不住地打哆嗦。格里高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种情形。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披头散发,变了模样,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用眼睛朝着一个个的窗口望了老半天。
她用一只手抓住一丛丛的忍冬,另一只手扶着墙、撑着墙,朝前走去……
格里高力从上面跳下来,用手不住地搓着喉咙;他憋得透不过气来。
在门口,有一个人——他都不记得是谁了——郑重其事、明明白白地对他说:
“你要是对谁吱一声,说真的,我们就宰了你!明白吗?”
下操的时候,排长看到格里高力的大衣纽扣被扯掉了,就问:
“谁揪你了?这还成什么样子?”
格里高力看了看扯掉的纽扣在呢子上压出的小圆圈儿;他想起那件事,心里像针扎一样,差点儿哭了出来,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三
原野上笼罩着黄黄的、灼人的阳光。已经成熟、但还没有收割、像波浪一样的小麦,冒着腾腾的热气,像黄尘一样。割麦机上上下下都热得烫手。人热得头都不敢抬。蓝中带黄的天空像一个热得发烫的大罩子。麦田边上,到处是红中透黄的草木樨花儿。
全村的人都来到田野上。正在割黑麦。人们十分吃力地赶着割麦机上的马,又闷又热,尘土又呛人,哼哧哼哧,简直喘不上气来……顿河上偶尔吹来的阵风卷起一股股灰尘;腾腾的热气像披纱一样罩住刺目的太阳。
彼特罗不时地从割麦机上下来,从早晨起,他已经把一只老大的桶里的水喝了一半。喝一阵热烘烘、令人作呕的水,过一会儿嘴里就又发起干来,汗衫和衬裤全都湿透,脸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淌,耳朵里响着不绝如缕的颤音,说的话就像苍耳子一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妲丽亚用头巾包住脸,敞着小褂,在堆燕麦。两个变成褐色的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汪着一颗一颗的汗珠儿。娜塔莉亚赶着拉割麦机的马。她的两腮晒得红红的,像红皮萝卜一样,眼里含着泪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顺着垅沟走着,浑身像洗了澡一样。永远不肯干的湿衣服粘在身上十分难受。好像从他脸上垂到胸前的不是大胡子,而是融化的黑黑的车轮油。
“你洗澡啦,普罗柯菲耶维奇?”贺里散福赶着车从这儿路过,在车上叫道。“湿透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挥了挥手,用小褂前襟擦着肚子上汪着的汗水,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彼特罗,”妲丽亚喊道,“哎呀,别割啦!”
“等一等,把这一趟割到头。”
“等这股热劲儿过去再割吧。我不干啦!”
娜塔莉亚把马勒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像一直是她在拉割麦机,不是马在拉。妲丽亚朝他们这边走来,被靴子磨破的两只黑糊糊的脚在麦茬子当中慢慢挪动着。
“彼特罗,水塘离这儿不远啦。”
“哼,还不远呢,有三俄里!”
“顶好去洗洗澡。”
“不等走到那儿,就……”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偏偏要走着去呢?咱们把马卸下来,骑马去!”
彼特罗担心地看了看正在堆燕麦的父亲,摆了摆手,说:
“卸下来吧,娘儿们!”
妲丽亚把马卸下,十分轻巧地跳上了马背。娜塔莉亚笑着嘬起两片干裂的嘴唇,把马牵扯到割麦机跟前,踩着割麦机的座位往马上爬。
“腿跨过来。”彼特罗扶着她骑了上去。
三个人都上了马。妲丽亚露着两个膝盖,头巾歪披到后脑勺上,一马当先地朝前跑去。她骑在马上像个男子汉一样,彼特罗忍不住在背后对她吆喝道:
“喂,小心,不要磨破裤裆!”
“没事儿!”妲丽亚摆了摆手。
在跨过大道的时候,彼特罗朝左边看了看。远处有一团时时变换形状的灰尘,从村子那边顺着灰扑扑的大道迅速地滚过来。
“有人骑马跑来啦。”彼特罗眯起眼睛说。
“跑得好快!你看,扬起的灰好大呀!”娜塔莉亚稀奇起来。
“怎么一回事儿?妲什卡?”彼特罗朝着跑在前面的妻子喊道。“等一等,咱们来看看那个骑马的。”
那一团灰尘掉进洼地里,等到从洼地里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有蚂蚁那样大的清楚的点子。
骑马人的身影从灰尘中渐渐露了出来。过了五六分钟,显得更清楚了。彼特罗将一只肮脏的手放在干活戴的草帽帽檐上,凝神望着。
“这样疯跑,一下子就能把马跑坏。”
他皱起眉头,把手从帽檐上放了下来,一丝慌乱的神情从脸上飘过,停在耸起的两条眉毛中间。
这会儿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骑在马上的人了。那人骑着马一冲一冲地大跑着,左手扶着制帽,右手摇摇晃晃地举着落满灰尘的小红旗。
彼特罗让开路,那人从他身边飞驰过去,那马擦身而过时,可以听见它向肺里吸热空气时响亮的呼哧声。那人大张开灰石头一样的四方大嘴,喊道:
“紧急动员!”
一团黄黄的汗沫,落到他的马的马掌在灰土里留下的印子上。彼特罗目送着那个骑马的人。他的脑子里只留下这样的印象:筋疲力尽的马喘气十分吃力,还有,从后面朝马望去,湿漉漉的马屁股泛着钢铁一样的光泽。
彼特罗还没有彻底领悟到,一场劫难已经来到眼前,只是呆呆地望着在灰土里颤动着的马汗泡沫,望着像起伏的波浪似的一直伸到村边的原野。四面八方的哥萨克们都骑上马从黄黄的麦茬地里朝着村子奔去。原野上,直到那座黄黄的、雾蒙蒙的山冈,到处都是骑马人荡起的灰尘。许多骑马人上了大道以后,就成群结队地往前跑,像一条灰白色的土尾巴似的向村子里伸去。凡是应该入伍的哥萨克,都丢下活儿,卸下割麦机上的马,骑上马朝村子里奔去。彼特罗看到,贺里散福从大车上卸下他那匹御林军军马,就叉开两条长腿,回头望着彼特罗,飞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娜塔莉亚惊叫着,恐怖地看着彼特罗,正是她的目光——就像枪口下的兔子的目光——使彼特罗惊醒过来。
他跑回停车的地方;不等马停住就跳下马来,把干活儿时脱下来的长裤子穿上,朝父亲挥了挥手,跟许多人一样,消失在一片灰尘之中。在热气腾腾的原野上,游动着许许多多这样的灰点儿。
四
广场上,灰扑扑的人流越来越密集。那一排一排的,是马匹、哥萨克的装备、有各种号码的肩章的制服。戴蓝制帽的阿塔曼团的哥萨克,都比普通部队的哥萨克高出一个头,他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就像荷兰鹅夹在一群矮小的家禽当中。
酒馆关了门。军事监督脸色阴沉,忧心忡忡。各条街道的篱笆跟前都站着许多盛装的妇女。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到处传着一个词儿——“动员”。一张张醉醺醺、火辣辣的脸。惊慌的情绪也传给了马,马在尖叫,在打架,在愤怒地长嘶。广场上空灰尘弥漫,广场上到处是空酒瓶和廉价糖果的包糖纸。
彼特罗牵着上了鞍的马。教堂的围墙边,有一个阿塔曼团的黑脸大汉,一面在扣肥大的蓝裤子上的纽扣,一面咧着大嘴、龇着白牙在笑,他旁边有一个矮小的女人——不知道是他的老婆,还是相好的——像只灰鹌鹑一样唧唧咕咕地在说话。
“你跟那个婊子鬼混,我他妈的要好好收拾你!”那女人发话说。
她醉醺醺的,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许多葵花籽壳,花头巾的角儿已经松了开来。黑脸大汉一面勒腰带,一面蹲下身来对着她笑;他那皱巴巴的裤裆下面,可以走过一头一岁的小牛,不会碰到裤裆。
“别再说啦,玛什卡。”
“你这该死的牙狗!色鬼!”
“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旁边有一个红胡子司务长在跟一个炮兵争论: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呆几天,就各自回家啦。”
“万一真是打仗呢?”
“哼,你也不用脑袋瓜想想!哪一个国家敢跟咱们打仗?”
旁边还有人东扯西拉、漫无边际地在说话;一个不算年轻的漂亮汉子发急说:
“咱们不管他们的事。让他们打去,咱们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呢!”
“真倒——霉!瞧,把人都弄到这儿来,这会儿可是要紧时候,一天都耽误不起。”
“割倒的庄稼都要叫牲口糟蹋掉了。”
“我们已经开始割大麦啦。”
“奥国的皇上好像叫人刺死啦?”
“刺死的是皇太子。”
“老乡,你是哪一团的?”
“喂,老同事,你他妈的发财啦!”
“哈,司捷什卡,你从哪儿来?”
“村长说,把大家集合起来,是防备万一。”
“好啦,哥儿们,这一下子就够受啦!”
“他们要是能再等一年,我就超过第三批入伍年龄啦。”
“你呢,老人家,为什么来啦?你也没有超过入伍年龄吗?”
“他们杀起人来,连老头子也饶不过。”
“酒店也关门啦!”
“嘿,你这个笨蛋!玛尔福特卡那儿有的是酒!”
检查的人开始检查了。三个哥萨克把一个浑身是血的醉醺醺的哥萨克送往村公所。他向后挣着,撕着自己的小褂,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要把他们这些庄稼佬揍死!顿河哥萨克不是好惹的!”
周围的人一面朝旁边躲,一面赞许地笑着,表示同情。
“揍他们!”
“为什么把他抓起来?”
“他打伤了一个庄稼佬。”
“庄稼佬该打!”
“我们还要揍他们呢。”
“伙计,一九〇五年,我去镇压过他们。才热闹哩!”
“一打起仗来,又要叫咱们去镇压他们啦。”
“够啦!叫他们去招募志愿兵吧。叫警察去吧,咱们实在心里不忍。”
在莫霍夫商号的柜台前面,拥拥挤挤,你推我搡。醉醺醺的托米林·伊凡缠住了两位老板。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摊着两手,亲自在劝导他;他的合股人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也就是“擦擦”,一面向门口倒退,一面说:
“嗯,怎么搞的……说亲(真)的,简齐(直)不层(成)体统!小伙计,快去报告村长!”
托米林在裤子上摩擦着汗湿的手掌,将胸膛对着愁眉苦脸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你放债盘剥大家,坏东西,现在你怕啦?活该!我要揍你嘴巴子,你告我去吧!你强占了我们哥萨克的地盘。哼,你这个狗杂种!坏蛋!”
村长一个劲儿地对围在周围的人说宽心话:
“打仗?不会的,不会打仗。军事监督老爷说,这是为了做做样子。你们可以放心。”
“好极啦!我回家就上地里去。”
“活儿全停下来啦!”
“请问,官长们是怎么想的?我还有一百多亩庄稼没收割呢。”
“季莫什卡,你告诉我家里人,就说明天我们就回去啦。”
“那边是不是在看戏报?咱们也去看看。”
广场上沸沸扬扬,一直闹到很晚的时候。
* * *
过了四天,一列列红色的军车满载着一团一团的哥萨克和一连一连的炮兵朝俄奥边境开去。
仗打起来了……
在马槽旁的栏格子里,是马的呼噜声和新鲜马粪气味。车厢里,依然是谈话声、歌声,唱得最多的歌曲是:
正教徒的静静的顿河
涌起波涛,奔腾咆哮。
静静的顿河闻风而动
起来响应君王的号召。
在一座座车站上,闪过一道道注视着哥萨克裤绦的好奇而敬佩的目光,闪过一张张没有洗去干活儿时沾上的厚厚的污垢的脸。
打仗了!……
一张张报纸在声嘶力竭地呼号……
在一座座车站上,妇女们朝着哥萨克们乘坐的列车挥手绢,微笑,扔纸烟和糖果。只是快到沃罗涅日的时候,才有一个醉醺醺的老铁路工人,探头朝彼特罗·麦列霍夫和另外三十多个哥萨克坐的车厢里望了望,歪了歪细长的鼻子,问道:
“你们去啦?”
“老大爷,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一个人代表大家回答说。
“你去做……炮灰吧!”并且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摇了老半天头。
五
六月下旬,格里高力所在的团出去演习。依照师部的命令,这个团以行军的速度开到了罗夫诺城。在这个城市周围驻下了两个步兵师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驻扎在符拉基斯拉夫村。
两个星期以后,这时候连队经过长期演习,疲劳不堪,已经在扎包伦镇上驻下来休息,连长波尔柯夫尼柯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了回来,格里高力和本排的哥萨克们正躺在帐篷里休息。他看到,连长骑在汗淋淋的马上,顺着狭窄的街道跑了过去。
院子里的哥萨克们都动了起来。
“是不是又要出发啦?”普罗霍尔·泽柯夫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并且带着等待的心情留心听着。
排里的一个中士把针(他正在缝撕破的裤子)别到帽里子上。
“一定是要出发。”
“歇都不叫人歇,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
“哒——哒——哒!的——的——哒——的——哒!……”号兵吹起了警号。
哥萨克们都跳了起来。
“烟荷包哪儿去啦?”普罗霍尔到处找了起来。
“备——马!”
“烟荷包去它的吧!”格里高力一面跑,一面喊道。
司务长跑进了院子。他一只手扶住马刀,朝拴马桩跑去。大家都在条令规定的时间里备好了马。格里高力拔起帐篷的桩子;中士小声对他说:
“交火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说的是真话,是司务长说的!”
帐篷拔掉了。连队在街上排好了队。
连长骑着上了劲儿的马,在队伍前面转来转去。
“排成纵队!……”他那洪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回荡着。
马蹄哒哒响了起来。连队飞跑着从镇上开出来,上了大道。第一连和第五连也变换着步伐从库斯钦村向小站开去。
过了一天,这一团人在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维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上的白桦树后面朝露似火。将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火车头在铁轨上轰隆轰隆地响着。露水未干的铁轨在闪闪发光。战马打着响鼻,顺着跳板从车厢里走下来。水塔后面,一片呼唤声和粗嗓门儿的口令声。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牵着马在过交道口。紫丁香般的朦胧的晨曦中回荡着嘈杂的人声。一张张脸发着乌青色,马的轮廓若隐若现。
“这是哪一连?”
“你是谁家的牲口,怎么走错了群啦?”
“浑蛋,我揍死你!你怎样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人啦。”
“过去,过去!”
“发什么呆?火车头过来啦,快走。”
“司务长,你那第三排在哪儿?”
“弟——兄——们,打起精神来!”
可是队伍里在轻轻地小声说着话:
“还打起精神呢,奶奶的,都两夜没睡啦。”
“谢姆卡,给我抽一口,从昨天晚上就没抽烟啦。”
“你抽马鸡巴去……”
“缰绳都咬断啦,下流东西!”
“我的马前掌掉啦。”
另外一个连向一旁拐弯,拦住第四连的去路。
骑兵的侧影,像用黑墨画的一样,在蓝灰色的天空衬托下,显得十分清楚。队伍四个人一排前进着。一支支长矛晃动着,好像去了头、落了叶的葵花秆子。偶尔能听到马镫的丁当声和马鞍的咯吱声。
“喂,老乡们,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去给干亲家庆寿。”
“哈——哈——哈——哈!”
“住口!说什么话!”
普罗霍尔·泽柯夫用手扶住铁皮包的鞍头,看着格里高力的脸,小声说:
“麦列霍夫,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
“怎么不可怕,说不定今天咱们就是去打仗。”
“打仗就打呗。”
“我可是有点怕。”普罗霍尔坦率地说,并且十分慌乱地用手调整着露水打湿了的缰绳。“我在火车上一夜都没有睡。怎么都睡不着。”
连队的半截轻轻晃荡起来,走慢了,第三排也走慢了,马匹小步走起来,贴在腿上的长矛也晃晃悠悠,晃动得不那样厉害了。
格里高力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像不是马矫健地迈动着前腿,摇摇晃晃地驮着他走,而是他自己在一条暖洋洋的黑道上走,走起来格外轻松、格外快活。
普罗霍尔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说话声跟马鞍的咯吱声和嘚嘚的马蹄声混到了一起,没有搅动他这种朦朦胧胧、无忧无虑的瞌睡。
正走在一条小路上,静得能听到耳朵里的响声,令人昏昏欲睡,道路两旁已经成熟的燕麦,因为落满了露水,显得灰蒙蒙的。马匹把头直朝低矮的燕麦上伸,不住地挣着,想把缰绳从哥萨克手里挣出来。一道柔和的阳光钻到了格里高力那因为失眠而肿起的眼皮底下。格里高力抬了抬头,又听见普罗霍尔那依然单调得像车轮吱嘎声一样的说话声。
远处的燕麦地后边突然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格里高力惊醒了。
“放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叫了起来。
他的一双牛眼睛一下子吓黑了。格里高力抬起头来,只见本排中士的灰大衣随着马背的颠动一上一下地颠动着,两旁一块块没有收割的燕麦地好像呆了似的,百灵鸟在电线上蹦跳着。连队骚动起来,密集的炮声就像一股电流通到了每个人身上。波尔柯夫尼柯夫上尉听到炮声,打起精神,带领连队飞跑起来。过了一家空酒馆旁边的交叉路口,开始遇上难民的车辆。一个服装讲究的龙骑兵连,从第四连旁边飞驰而过。一个留着浅褐色连鬓胡、骑着枣红马的骑兵大尉带着嘲笑的神情打量了哥萨克们一眼,用刺马针踢了马一下。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又是水又是泥的洼地里。赶炮车的人拼命在抽打马匹,炮手们在一旁急得直转圈儿。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酒馆里抱来一抱木板,看样子是从板墙上拆下来的。
第四连赶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们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那锃亮的钢盔上,闪闪放光,照得他们的刺刀刃雪亮雪亮的。最后的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而胆大的上等兵,朝格里高力扔来一团泥巴。
“招打!对奥地利人就要这样!”
“别胡闹,鬼东西!”格里高力用鞭子将扔来的泥巴劈碎。
“哥萨克们,替我们向奥地利人问候!”
“你们也会跟他们见面的!”
先头部队里在唱一支黄色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用手拍着短靴筒子,在队伍旁边倒着走。军官们在笑着。浓烈的、已经来到眼前的危险气氛,使他们和士兵们亲近了,他们变得平易近人了。
步兵队伍、辎重队、炮队、救护队像一条条毛虫似的从空酒馆向郭洛维希克村爬去。已经感觉到战斗来临时死亡迫近的气氛。
团长卡列金上校在别列斯切契克村附近赶上了第四连。还有一位中校跟他在一起。格里高力一直拿眼睛看着上校那挺拔的身材,听到中校十分激动地对他说:
“华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子。我们会陷入不利的局面。”
格里高力没有听到上校的答复。一位副官骑马跑到他们跟前,又跑了过去。他的马的右后腿有点瘸。格里高力不由自主地判断着副官那匹马的品种。
远处,一溜慢坡的田野下边,出现了一个小村子。团队忽快忽慢地前进着,马匹全都大汗淋漓。格里高力用手摸了摸枣红马汗淋淋的脖子,向两边张望着。村子后面露出树林的顶端,像许多绿色的尖刀,直插蓝色的天空。树林后面响着隆隆的炮声;这时候炮声震动了骑兵们的神经,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便是密集的枪声。树林后面远处的榴霰弹硝烟在慢慢消散,一阵一阵的枪声渐渐转移到树林右方,枪声忽而低沉,忽而猛烈。
格里高力紧张地听着枪炮声,他的神经越来越紧张起来。普罗霍尔·泽柯夫在马鞍上坐也坐不安,不住地唠叨着。
“格里高力,放枪啦,简直像孩子们用小棍儿敲打栅栏,对吗?”
“你住嘴吧,唠叨鬼!”
连队进了村子。各家院子里都有一些士兵来来回回地走着,屋子里乱糟糟的:家家都在准备逃难。所到之处,人们的脸上都露出惊慌不安和张皇失措的神色。格里高力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看到几个士兵在棚子底下生起一堆火,可是这一家的主人——一个高高的、满头白发的白俄罗斯人——正愁眉苦脸地想着飞来的横祸,他从旁边走过,丝毫没有理会。格里高力看到,他家里的人把套着红枕套的枕头和各种各样的破烂东西一齐往大车上扔,老头子却小心翼翼地搬来一个毫无用处的破车轮子,那玩意儿大概在地窖里放了有十来年了。
格里高力看到,有些妇女把花盆和圣像装到车上,而把有用的和值钱的东西丢在屋子里,看到她们这样颠三倒四,他觉得十分奇怪,有人把鸭绒褥子里的鸭绒抖搂出来,鸭绒像雪片一样沿街飘散开去。烧火烧出来的焦煳气味和地窖里的霉味叫人十分难闻。在村口他看到一个犹太人迎面跑来。那人的嘴咧成一条细细的长缝,好像马刀砍出来的,哆哆嗦嗦地喊着:
“哥萨克先生!哥萨克先生!哎呀,我的老天爷啊!”
一个圆脑袋、小个头儿的哥萨克摇着鞭子骑着马飞跑过去,丝毫没有理会犹太人的叫喊。
“站住!”第二连连长对那个哥萨克吆喝道。
那个哥萨克伏在鞍头上,钻进了小胡同。
“站住,浑账东西!哪一团的?”
那个哥萨克的圆脑袋紧紧贴到马脖子上。他像赛马一样,催马狂跑起来,跑到一道很高的栅栏跟前,让马直立起来,十分敏捷地跃了过去。
“大人,这儿驻的是第九团。不用问,一定是他们团里的。”司务长向上尉报告说。
“去他妈的。”连长皱了皱眉头,转过脸去对那个抓住马镫的犹太人说:“他拿你什么东西啦?”
“军官先生……我的表,军官先生!……”犹太人转过红红的脸,对着来到跟前的好几位军官,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说。
第二连连长用脚将马镫一踹,朝前走去。
“德国人要来啦,反正他们也要抢去的。”他暗暗笑着,一面朝前走,一面说。
犹太人无可奈何地站在街心里。他的脸不住地抽搐着。
“把路让开,犹太佬!”连长厉声喝道,并且扬起了鞭子。
在一片马蹄嘚嘚声和马鞍咯吱声中,第四连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哥萨克们都带着嘲笑的神情斜眼看着无可奈何的犹太人,议论起来。
“要是不拿东西,咱们哥儿们就没有法子活啦。”
“哥萨克啥东西都要。”
“见了就拿。”
“这家伙真灵活……”
“嘿,那么高的栅栏,一下子就蹦过去啦,真像一条猎狗!”
司务长柯尔根走在连队后面,他在哥萨克们的一片笑声中,将长矛一挺,喝道:
“滚开,要不然我戳死你!……”
犹太人惊恐地张了一下嘴,就跑开了。司务长追过去,从背后抽了他一鞭子。格里高力看到,犹太人打了一个趔趄,用手捂着脸,转过身对着司务长。鲜血从他那细细的手指头缝里哗哗地流了出来。
“为什么打人?……”犹太人带着哭腔叫喊道。
司务长瞪着两个笑得发光、圆得像制服扣子一样的鹰眼睛,一面往前走,一面回答说:
“因为你没长眼睛,浑蛋!”
村后是一片狭长的沼地,沼地里到处是黄黄的睡莲和香蒲,工兵正在这里架一座很宽的桥。不远处停着一辆小汽车,马达轰隆轰隆响着,车身颤动着。司机在车子旁边忙活着。一位肥胖的白发将军,身子向后仰着,半躺在座位上。将军留着三角形的下巴胡,腮上的肉都耷拉了下来。一旁站着第十二团团长卡列金上校和工兵营的营长,他们的右手都举在帽檐上。将军一只手捏着军用包的皮带,对着工兵营营长怒气冲冲地大声吼叫:
“命令你们昨天就要完工。住嘴!运送架桥材料的事,你们应当早有打算。住嘴!”将军呵斥道,尽管工兵营营长的嘴闭得紧紧的,只不过嘴唇有些哆嗦罢了。“现在我的车子怎么过去啊?……我问您,大尉,我怎——么——过去?”
坐在他左边的一位黑胡子年轻将军,擦着火柴,微微笑着抽起雪茄烟来。工兵大尉弯着身子,指着桥边不知什么东西。第四连从旁边走了过去,到了桥边,就下到沼地里。马腿陷进黑褐色的泥里,一直陷到膝盖以上,雪白的松木片从桥上往哥萨克的身上乱飞。
中午时候穿过了边界,马匹从倒在地上的彩条界标上跳了过去。右边传来隆隆的炮声。远处出现了一座庄园的红色瓦屋顶。太阳用直射的光线燎烤着大地。又咸又苦的尘土像云一样飞腾起来,又慢慢落下。团长下令派出前哨。第四连的第三排,在排长谢苗诺夫中尉率领下出发了。分成许多连队的全团人马依然留在灰蒙蒙的尘土中。一支由二十多名哥萨克组成的小分队,撇开村庄,顺着布满了干硬的车辙的大道奔驰起来。
中尉带领小分队走了三俄里,就停下来,查看地图。哥萨克们都凑在一块儿抽烟。格里高力下了马,正要给马松肚带,可是司务长朝他瞪了一眼:
“妈的,我抽你一顿!……上马!”
中尉抽起烟来,把望远镜从套子里掏出来,擦了半天。他们面前是正午的阳光烤热了的平原。右边是参差不齐的树林的边缘,一条道路直插进树林。离他们一俄里半远处,有一个小村子,村边有一条小河,有陡立的河堤和镜子一般的水面。中尉用望远镜看了半天,用眼睛探索着死静、无人的街道,然而街道上无声无息,就像坟地上一样。只有一道令人神往的蓝湛湛的流水。
“大概那就是科罗列甫卡村吧?”中尉眼睛看着那个小村子,问道。
司务长走到他跟前,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的表情却在不出声地说:“您料事如神。我们都微不足道。”
“咱们到那里去吧。”中尉收起望远镜,好像牙疼似的皱着眉头,犹豫不决地说。
“不会遇上他们吧,大人?”
“咱们小心点儿。喂,出发。”
普罗霍尔·泽柯夫往格里高力跟前靠了靠。他们的马并排走着。他们提心吊胆地进了空旷无人的街道。每一个窗口好像都会射出枪弹,每一个大开着的棚子门望上去都使人产生孤立感,使人脊梁上生鸡皮疙瘩。眼睛像磁石一样盯着一道道的篱笆和水沟。他们像贼一样进了村子——就像狼在寂静的冬夜里进入人家的院子——但是街道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静得使人发呆。一座房子的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挂钟天真无邪的鸣声,钟声当啷一响,就像枪声,格里高力看到,走在前面的中尉哆嗦了一下,慌忙抓住手枪套。
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小分队蹚着水过河,河水抵到马肚子,马匹虽然戴着嚼子,挨着骑马人的鞭子,还是高高兴兴地在水里走着,一面走一面喝水。格里高力十分眼馋地看着搅浑了的河水;这可望而不可及的河水实在吸引人。如果可能的话,他最好从马上跳下来,不脱衣服就躺下来,听着像梦话一般的流水声,让河水冰一冰脊背和汗湿的胸膛。
站在村外一座土冈上,可以看到一座城市:一条条整整齐齐的街道,一座座砖瓦房,一处处花园,还有教堂的尖顶。
中尉走到冈顶上凹下去的地方,把望远镜举到眼睛上。
“是他们!”他叫了一声,左手指头不住地抖动着。
先是司务长,接着是哥萨克们,一个一个地走上太阳晒得蒸人的冈顶,眺望了一阵子。街道上人来人往,从这里望去,人显得很小;车辆在小巷子里拥拥挤挤,骑马人闪来闪去。格里高力眯起眼睛,用手遮住阳光,向前看去;他连敌军的灰制服都看清了。城边是一条条新挖的战壕,战壕上面有许多人。
“他们的人好多啊……”普罗霍尔惊愕地、慢腾腾地说。
其余的人都没有说话,把同样的感觉压在心里。格里高力倾听着心脏越来越快的跳动声(好像有一个十分沉重的小人儿在胸膛的左边原地跑步),才意识到,他看到这些敌人时的感觉,跟他在演习中看到“敌人”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中尉用铅笔在战地手册上做了一些记录。司务长把哥萨克们都赶下冈去,叫他们下了马,他又回到中尉跟前。中尉用手指头向格里高力招了招。
“麦列霍夫。”
“有。”
格里高力揉着骑马骑麻了的两条腿,走上土冈。中尉递给他一张折成四折的纸。
“你的马比别人的好。你赶快到团长那里去一趟。”
格里高力把纸放进胸前的口袋,一面往下巴上扣着帽带,走下土冈,来到马跟前。
中尉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等到格里高力骑上马去,才转过眼睛去看手表。
格里高力把报告送到的时候,他们的团正朝科罗列甫卡村开来。
卡列金上校对副官下了命令,副官就朝第一连跑去。
第四连穿过了科罗列甫卡村,一到村外,就像参加演习那样,迅速摆好了阵势。谢苗诺夫中尉也带着第三排的哥萨克从土冈那边跑了过来。
连队摆成马掌形的阵势。因为马蝇在咬,马头直摇晃,马嚼子丁当直响。在这寂静的晌午时分,第一连的马蹄声闷声闷气地咚咚响着,他们也已经来到村边几户人家的门前。
波尔柯夫尼柯夫上尉骑着直蹦直跳、体态匀称的战马,跑到队伍前面;他勒紧缰绳,将手插进腰刀系带里。格里高力屏住呼吸,等待命令。第一连也在左翼轻微地轰隆轰隆响着,他们在摆阵势,准备作战。
上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马刀闪着青色的寒光。
“全——连——准——备!”上尉的马刀向右一摆,向左一摆,又向前一落,在耸起的马耳朵的上空停住。格里高力在心里把这个无声的口令翻译出来:向左散开,前进……“长矛准备,马刀准备,冲啊!”上尉发出简短的口令,并且放开了战马。
大地在众多的马蹄践踏下,发出喑哑的呻吟声。格里高力刚刚端平长矛(他在最前面的一排),他的马就被洪水般的大队人马裹住,也驮着他拼命飞跑起来。前面是波尔柯夫尼柯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下一起一伏地晃动着。皮楔形的黑黑的新耕土地,以不可阻挡之势迎面飞来。第一连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第四连也跟着呐喊起来。马匹把四条腿蜷成一团,然后又伸展开来,一跳就是几丈远。格里高力透过满耳朵的尖叫声,听见了还离得很远的噼噼啪啪的枪声。第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高空飞过,那长长的啸声划破玻璃一般的晴空。格里高力腋下紧紧夹着发烫的长矛杆,手掌都出汗了,好像涂了一层黏液似的。听到纷纷飞来的子弹的啸声,他把头伏到湿漉漉的马脖子上,难闻的马汗气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他好像透过蒙着一层汗气的望远镜镜片,看到了褐色的战壕,看到许多人朝城里跑去。机关枪不停地吐着子弹,子弹的呼啸声像扇子一样在哥萨克头顶上铺了开来;哥萨克们在前面飞跑,马蹄下面飞起浓浓的灰尘,像一团一团的棉絮。
在格里高力的胸腔里,冲锋之前跳得十分急促的东西,现在好像麻木了,除了满耳朵的啸声和左脚趾的疼痛以外,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吓得失去常态的思想在脑子里乱成沉重、呆滞的一团。
第一个落马的是梁霍甫斯基少尉。普罗霍尔的马撞到了他的身上。
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他看到的场面;普罗霍尔的马从伸开胳膊腿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过去以后,龇了龇牙,脖子一扭,也摔倒了。普罗霍尔也被摔出了马鞍,从马身上飞了下来。普罗霍尔那匹马的红红的牙根和龇着的两排牙齿,以及普罗霍尔栽倒在地、被后面来的马践踏的情形,就像用金刚刀划玻璃一样,清清楚楚地印到格里高力的脑子里,很久都抹不掉。格里高力没有听到普罗霍尔喊叫,但是看到他的脸紧紧贴在地上,嘴歪着,一双牛眼睛凸了出来,就知道他曾经拼命喊叫过。又有人倒下。几个哥萨克连人带马一齐倒下。格里高力透过被风吹出来的模糊的眼泪,望着面前灰灰的一大群从战壕里跑出来的奥地利人。
排成马掌形阵势从村边冲过来的第四连,现在都一截一截、一簇一簇地散了开来。前面的人,包括格里高力在内,一齐朝战壕冲去,其余的人也跟着往前冲。
一个奥地利人,高个子,白眉毛,军便帽压在眼睛上,跪下一条腿,皱起眉头,几乎是用枪口抵着格里高力放了一枪。子弹的热力把脸蛋子都烫疼了。格里高力用劲勒了勒马缰,挺起长矛刺去。他刺得太猛,矛头穿通那个跳起来的奥地利人以后,矛杆又穿进去一半。格里高力刺过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把矛拔出来,就觉得长矛在抖动,在哆嗦,又看到那个奥地利人身子向后一仰(只看见那没有刮过的尖下巴),用抽搐的手指头乱抓、乱挠矛柄,而且那渐渐倒下的身子死死地把长矛拖住,格里高力只好把长矛放开。他松开手指,用麻木的手抓住了马刀的把儿。
奥地利人一齐朝城郊的街道上跑去。哥萨克的马腾空跳起,朝身穿灰制服的密密麻麻的敌军扑去。
格里高力在丢开长矛以后,起初有一会儿工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拨转了马头。这时他看到龇牙咧嘴的司务长从他身边飞跑过去。格里高力用马刀平着打了马一下,马就将脖子一扭,驮着他在大街上飞跑起来。
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丢了,军便帽攥在手里,正昏昏沉沉、摇摇晃晃地贴着花园的铁栏杆跑着。格里高力看见了奥地利人那平平的后脑勺,看见了他脖子上那汗湿的领子边儿。格里高力追了上去。他被周围一片疯狂的喊杀声激励着,举起了马刀。那个奥地利人正贴着栏杆跑,格里高力用刀砍很不顺手,就探了探身子,斜过马刀,朝奥地利人的太阳穴刺去。那人叫都没有叫,就用手捂住伤口,脊背一下子靠到栏杆上。格里高力收不住马,一下子跑了过去;他又拨转马头,跑了回来。奥地利人那吓得拉长了的方脸变成了铁青色。他的两手垂了下来,灰土色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马刀从他的太阳穴上往外拔时,划开一片皮肉;皮肉耷拉在腮帮子上,像一块红布。鲜血哗哗地往制服上淌,像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
格里高力的目光遇上了奥地利人的目光。两只充满死亡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奥地利人的膝部慢慢弯了下去,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格里高力皱紧眉头,举起了马刀。他把刀抡圆了,一下子就把脑壳劈成两半。奥地利人把手一扬,就摔倒在地上,好像滑倒了似的;分成两半的脑壳,噗哧一声砸在马路的石头上。马吓了一跳,打了一声响鼻,就驮着格里高力跳到街心里。
街上的枪声渐渐稀疏。一匹满身大汗的马拖着一个死哥萨克从格里高力身边跑过。死哥萨克的一只脚挂在马镫里,所以马就拖着这个血糊糊、赤条条的死尸在石头上滚来滚去。
格里高力看到的只是一条红色的裤绦和拖得稀烂的草绿色军便服,军便服已经成为乱糟糟的一团,拖在脑袋后面。
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格里高力下了马,摇晃起脑袋,刚刚赶到第三连的哥萨克们从他身旁飞跑过去。有人用军大衣抬着伤号走过,有人赶着一群奥地利俘虏匆匆跑过。俘虏们拥拥挤挤地跑着,像一群灰色的牲口,他们那钉着铁掌的皮鞋哒哒响着,又不和谐,又扎耳朵。他们的脸在格里高力眼里汇合成一个土黄色的凝冻的点子。格里高力扔下马缰,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走到被他砍死的那个奥地利士兵跟前。那个士兵就躺在挺讲究的铁栅栏下,伸着一只褐色的脏手,好像是在讨东西。格里高力看了看他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嫩,差不多是一张小孩子的脸,虽然留着小胡子,虽然他的嘴撇着,冷冷的,显得很痛苦(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以前的日子过得不愉快)。
“喂,走!”一位不熟识的哥萨克军官骑马从街心里走过,喊了一声。
格里高力看了看他那蒙上一层灰土的白帽徽,就踉踉跄跄地朝马跟前走去。他的步子又乱又重,好像肩上扛着他扛不动的东西;他又厌恶,又困惑,心里十分烦闷。他用手抓住马镫,老半天没有抬起变得十分沉重的腿。
六
鞑靼村和附近一些村第二批入伍的哥萨克们,出发后的第二天,在叶亚村过夜。鞑靼村下头来的哥萨克和上头来的是分开来住的。所以,彼特罗·麦列霍夫、安尼凯、贺里散福、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伊凡·托米林和另外几个人就住在一座房子里了。房东是一位年老体弱的高个子老大爷,曾经参加过俄土战争。这位老大爷跟他们聊了起来。哥萨克们已经在厨房里和正房里打好地铺,躺了下去,抽起了睡前的最后一次烟。
“看样子,你们是去打仗吧,老总们?”
“是去打仗,老大爷。”
“恐怕这一次战争不像土耳其战争了吧?现在好厉害的家伙都用上啦。”
“一个样。一样的浑蛋!以前怎样把老百姓送去打土耳其战争,现在还是那样把老百姓送去打这次战争。”托米林恨的不知是哪一个,嘟哝着说。
“老弟,你这可是瞎说。这一次战争可不一样。”
“那当然。”贺里散福一面用指甲掐灭烟卷儿,一面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
“咱们准能打赢。”彼特罗·麦列霍夫打了一个哈欠,在胸上画了一个十字,就把军大衣盖到身上。
“孩子们,现在我奉劝你们几句话。我真心诚意奉劝你们,你们要记住我的话。”老大爷说。
彼特罗撩开军大衣,留神听着。
“你们要记住一点:要是想活着,要是想从你死我活的战争中生还,就不能忘记天理良心。”
“天理良心是怎么回事儿?”躺在边上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问道。他笑了笑,表示不信这一套。自从听到打仗那时候起,他就眉开眼笑了。他喜欢打仗,大家都惶惶不安,别人也痛苦起来,他的痛苦就轻些了。
“是这样的:打仗的时候不要拿人家的东西——这是一。千万不要动妇女,还有,应当记住这样一些符咒。”
哥萨克们都转过身来,一齐说了起来:
“这会儿自家的东西不丢掉就算不错啦,别说拿人家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动妇女?不管愿意不愿意,就蛮干,那是不行的,这我明白,可如果是两相情愿呢?”
“能忍得住吗?”
“就是这话!”
“符咒,又是什么样的符咒?”
老大爷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给大家做了总的回答:
“妇女无论如何不能动。决不能动!如果动了妇女,就要掉头,或者挂花,等你明白过来,那就晚啦。符咒我可以告诉你们。土耳其战争从头到尾我都参加了,死神就在我背后,就像天天背着个褡裢一样,可是我活了下来,就是因为有这种符咒。”
他走到堂前,在神龛里翻了翻,拿出一张旧得发脆、发黄的纸来。
“这就是。都起来,抄一抄。恐怕明天不等鸡叫你们就要出发吧?”
老大爷用手把沙沙响的旧纸摊在桌子上,就走到一边。安尼凯第一个爬起来。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灯火直摇晃,摇晃不定的灯影子在他那女人一样的光脸上闪来闪去。除了司捷潘以外,大家都坐着抄符咒。安尼凯最先抄完,他把这张从练习簿上扯下来的纸揉成一团,捆在十字架上面的线带上。司捷潘摇晃着腿,取笑他说:
“你给虱子修了一座养老院。虱子没有本事在线带上做窝,多亏你给它们修了一座纸房子。真不赖!”
“你是英雄好汉,你不信,就别多嘴!”老大爷声色俱厉地打断他的话头,“你不要碍人家的事,人家相信,你不要笑话。没有什么好笑的事,倒笑话起来!”
司捷潘笑了笑,没有做声;安尼凯为了打破僵局,就问老大爷:
“符咒有的地方提到大矛,还提到箭,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进军符——不是咱们这时候的人编的。这是我的先祖父从他的祖父手上得到的。说不定这道符在那以前早就有了。古时候人打仗都要用大矛和弓箭。”
他们自己挑选,看中哪一道,就抄那一道。
避枪符
我主保佑。山上有块白石头像马。水进不了石头,箭和枪子也进不了我身,进不了我的伙伴的身和我的马身。锤子碰到砧子就跳开,枪子碰到我的身子也跳开;箭就像磨盘一样,光打转转,到不了我的身上。太阳和月亮光照千秋,我也靠太阳和月亮永远健壮。好比山后的城堡,城门上了锁,我把钥匙扔到海里,扔到白色热石头阿勒陀尔底下,那石头谁都看不见,不论男巫,还是女巫;不论修士,还是修女。水不会从海洋跑出去,黄沙没法子数清,什么都没法子伤害我这个上帝的奴仆。为了父,为了子,为了圣灵。阿门。
避战争符
有一个海洋,海洋上有一块叫阿勒陀尔的白石头,白石头阿勒陀尔上有一个万代长存的石头人。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和我的伙伴都穿了石头衣服,从东遮到西,从地下遮到天上;刀和剑砍不进,剑尖和矛尖刺不进,钢梭镖、铁梭镖、刀、斧和大炮,全都无用;铅弹和各种百发百中的武器都打不到;什么样的箭都射不进,不论是装老鹰毛的、天鹅毛的、鹅毛的、鹤毛的、秧鸡毛的、乌鸦毛的;在战争中安然无恙,不论是土耳其战争、克里米亚战争和奥地利战争;安全逃脱敌人的追赶,追赶的不论是鞑靼人、立陶宛人、德国人、锡兰人、加尔梅克人。圣父和天神们,保佑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吧。阿门。
进军符
至圣至尊的圣母娘娘和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主啊,保佑我们吧,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和跟我在一起的同伴们现在去冲锋陷阵,请用云彩遮盖我们,用你那天上的石头仙城保护我们吧。圣德米特里·索隆斯基,你要把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和我的同伴们护得严严实实:恶人不能用枪打,不能用矛刺,不能用钺劈和刺,斧背不能砸,斧刃不能砍,马刀不能劈和刺,尖刀不能刺和削,不论老的、少的,不论皮肤黄的、黑的,不论异教徒,不论术士、妖道,都无可奈何。我这个孤苦伶仃、有罪的上帝的奴仆,现在面临了劫难。大海里布洋岛上有一根铁柱子。铁柱子上有一个拄着铁杖的铁人,他会摄走铁器、钢刀、发青的锡弹和铅弹以及各种各样的火器:“铁器,去吧,你从地里出来的,还回到地里去,别碰上帝的奴仆和我的同伴,别碰我的马。箭杆回到树林里去,羽毛从鸟身上来,还回到鸟身上去,鱼鳔回到鱼身上去。”用金盾牌保护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吧,叫刀斧劈不到我,枪子、炮弹打不到我,长矛刺不到,大刀砍不到。我的身体比铠甲还坚固。阿门。
哥萨克们把抄好的符咒揣到贴身的衬衣里带走了。他们把符咒拴在十字架的线带上,拴在母亲用来表示祝福的物件上,拴在包着一撮家乡泥土的小包上,但是带符咒的人并没有躲开死神。
在加利西亚和东普鲁士的田野上,在喀尔巴阡山和罗马尼亚,凡是燃烧过战火、哥萨克的战马的铁蹄到过的地方,到处都留下腐烂的尸体。
七
顿河州上游各乡——叶兰乡、米古林乡、维奥申乡、嘉桑乡——的哥萨克,历来都是编入野战军第十一、十二团和御林军阿塔曼团的。
但是在一九一四年,维奥申乡一部分征集入伍的哥萨克,不知为什么编进了以叶尔玛克·季摩菲耶维奇命名的顿河哥萨克第三团,这一团原来里面是清一色的大熊河河口州的哥萨克。米佳·柯尔叔诺夫也和另外一些人一起进了第三团。
这个团跟骑兵第三师的一部分人马一起驻扎在维尔诺。六月里,许多连队出城放马。
这一天阴沉沉的。游云像马群一样涌上天空,遮住了太阳。第三团排成行军的队形前进着。乐队奏着军乐。军官老爷们头戴草绿色制帽,身穿单薄的制服,成群结队地骑马走着。他们的头顶上飘荡着纸烟冒出的青烟。
道路两旁,许多男子汉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妇女们在割草,他们手搭凉棚在看哥萨克的队伍。
马都出了很多汗。腿裆里汪着黄黄的汗沫,从东南方吹来的微风没有把马汗吹干,倒是又送来几分闷热。
半路上,在离一个小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匹周岁的小儿马跑进了第五连队伍里。小儿马从村子里跑出来,看见密密层层的马群,就长嘶一声,朝队伍跑来。它那还没有脱掉嫩毛的尾巴被风吹得歪到了一边,尘土像灰色的泡泡儿一样从它那又圆又光的蹄子下面直往上冒,又像揉蘑菇一样落了下去。它跑进打头的一个排,傻里傻气地把头拱进司务长的马的腿裆里。司务长的马撅了撅屁股,但是没有踢,看样子是心疼小儿马。
“滚远点儿,浑账!”司务长扬了扬鞭子。
哥萨克们看到小儿马那种亲热、可爱的样子,都乐得笑了起来。却没有想到,小儿马在这一排的队伍里横冲直撞起来,整个排都被冲乱了,再也保持不住原来那种整齐、密集的队形。哥萨克们抽打马匹,可是马匹都犹豫不决地乱踏着步子。小儿马被这些马一挤,就横着走起来,而且老是咬靠近它的马。
连长飞跑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懂规矩的小儿马所到之处,一匹匹的战马歪歪斜斜,不住地打着响鼻,哥萨克们都笑着用鞭子抽小儿马,整个排被搅得乱糟糟的,后面的队伍渐渐拥了上来,怒气冲冲的排长离开连队的队尾,从路旁跑了过来。
“怎么一回事儿?”连长拨马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大声喝道。
“有一匹小儿马……”
“钻到我们队伍里来啦……”
“这鬼东西赶都赶不走!……”
“用鞭子抽嘛!有什么好心疼的?”
哥萨克们都很不好意思地笑着,紧紧地勒着马缰,控制着搅得很不安生的马。
“司务长!中尉先生,这他妈的是怎么搞的?把你这一排整顿整顿,真够瞧的!……”
连长退到一旁,他的马后腿踩空了,掉进了路旁小沟里。他用刺马针踢了马一下子,马就跳到了小沟对面,跳上到处是滨藜和金黄色野菊的土埂。远处有一伙军官停了下来。一位中校仰起头,喝军用水壶里的水,他的一只手安详而亲热地放在很漂亮的铁皮鞍头上。
司务长叫队伍让开,他一面骂着粗话,一面把小儿马赶下大路。这个排又合拢起来。一百五十双眼睛都在望着:司务长站在马镫上,跟在小儿马后面飞跑着,可是小儿马忽而停下来,把半边粘着干粪的肮脏身子靠在司务长那匹高高的马身上,忽而又扬起尾巴跑了开去,司务长的鞭子怎么也打不到它的脊背,老是打到尾巴尖上。那尾巴一挨到鞭子就耷拉下去,可是过一小会儿,又神气活现地迎风摆动起来。
全连都笑了起来。军官们都在笑。就连大尉那阴沉的脸上也出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打头的一排的第三列,是米佳·柯尔叔诺夫、维奥申乡卡耳根村的哥萨克伊万柯夫·米海依尔和霍派尔河河口乡的考积玛·克留奇柯夫。肥头大耳、肩宽腰圆的伊万柯夫沉默不语;克留奇柯夫的绰号叫“骆驼”,是个驼背的、脸上有些碎麻子的哥萨克,他老想找米佳的茬儿。克留奇柯夫是个“老”哥萨克,也就是服现役已经到了最后一年的哥萨克,根据团内的不成文法,他和一切“老”哥萨克一样,有权支使和管教年轻的哥萨克,可以因为任何一件小事用皮带抽打年轻的哥萨克。有这样的规定:一九一三年入伍的哥萨克有了过失,打十三皮带;一九一四年入伍的有了过失,就打十四皮带。司务长和军官们都很赞赏这样的规矩,认为这样可以使哥萨克们养成尊敬长者的观念,不仅要尊敬官长,而且要尊敬年长的。
不久以前才领到上等兵肩章的克留奇柯夫骑在马上,驼着背,像鸟一样拱着肩膀。他眯起眼睛,望着一大片灰色的云彩,模仿着有点咬舌头的连长波波夫大尉的口音,向米佳问道:
“喂……告树(诉)我,凯(柯)尔叔诺夫,咱们连讲(长)叫希(什)么?”
米佳因为倔强和不服帖的脾气,挨过不止一次皮带,这会儿脸上勉强装出恭敬的表情。
“老哥萨克先生,连长叫波波夫大尉。”
“叫希么?”
“叫波波夫大尉,老哥萨克先生!”
“我问的不是杰(这)个,你告树我,咱们克(哥)萨克都叫他希么?”
伊万柯夫担心地朝米佳挤了挤眼睛,笑得翻开了带豁子的嘴唇。米佳回头一看,看到波波夫大尉从后面走了过来。
“喂,快告树我!”
“就叫波波夫大尉嘛,老哥萨克先生。”
“我揍你十市(四)皮带。快说,坟(浑)蛋!”
“我不知道,老哥萨克先生!”
“等咱们到了放马的地方,”克留奇柯夫用自己本来的口音说,“我要揍你一顿,问你,你就得说!”
“我不知道嘛。”
“浑蛋,怎么,你不知道大家给他起的外号?”
米佳听到大尉的马轻轻悄悄地在后面走着,就没有做声。
“说不说?”克留奇柯夫气势汹汹地眯缝起眼睛。
后面几列的人都小声笑了起来。克留奇柯夫不明白笑的是什么,只知道是在笑自己,就火了起来:
“柯尔叔诺夫,你小心点儿!……等咱们到了放马的地方,我揍你五十皮带!”
米佳耸了耸肩膀,拿定了主意。
“黑尾巴老鸹!”
“好,这就对了。”
“克留——奇——柯——夫!”大尉在后面喝道。
老哥萨克先生在马上哆嗦了一下,上身挺得笔直。
“坟蛋,你杰(这)是胡究(诌)希(什)么?”波波夫大尉一面赶着马往克留奇柯夫跟前走,一面说。“你杰是拿希么来教年轻哥萨克,嗯?”
克留奇柯夫眨巴了几下眯缝着的眼睛。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红布一样。后面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连(年)教训过哪一个?我杰(这)个小几(指)甲碰过哪一个脸皮?……”大尉把又长又尖的小手指甲伸到克留奇柯夫的鼻子前头,小胡子也哆嗦起来。“以后别叫我听见杰(这)种伐(话)!等(懂)吗,我的老季(弟)?”
“是,大人,我懂!”
大尉让马放慢脚步,跨到一旁,勒住马,让连队到前面去。第四连和第五连都大跑起来。
“全连,放马前近(进)!……”
克留奇柯夫一面调理武装带,一面回头看了看已经落在后头的大尉,把长矛拿拿好,丧气地摇了摇脑袋。
“哼,瞧这个黑尾巴老鸹!他从哪儿钻出来的?”
笑出了一身汗的伊万柯夫说:
“他早就跟在咱们后面啦。他全都听见啦。好像他闻出味道,知道要说他的。”
“你怎么不给我使个眼色,浑蛋?”
“我才不管呢。”
“你不管?好,脱光屁股打你十四皮带!”
各个连队都分散到附近的地主庄园里去驻扎。白天就给地主们割三叶草和草场上的草,夜里把马腿绊起来分片牧放,大家都在烟气腾腾的火堆旁打牌,讲故事,打打闹闹。
第六连在给一个波兰大地主史耐杰尔干活儿。军官们都住在厢房里,天天打牌,酗酒,成群成群地追逐总管的女儿。哥萨克们在离庄园三俄里的地方扎了野营。每天早晨总管老爷都要坐跑车到他们这里来。这个肥胖而体面的小贵族揉着他那坐麻了的肥腿,在车上站起来,而且总要挥着那漆皮帽檐的白帽,跟“哥萨克”们打招呼。
“来和我们一块儿割草吧,老爷!”
“来干干活儿,把肥油抖搂掉一些吧!”
“来拿拿镰刀吧,要不然就要瘫啦!……”穿白衬衣的哥萨克行列中有人喊道。
总管老爷用花边手绢擦着红红的秃头顶,从容自若地笑着,跟司务长一块儿去分配下一片要割的草地。
中午,饭送来了。哥萨克们洗洗脸,就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可是在饭后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大家都拼命说话。
“这儿的草太赖啦。简直没办法跟咱们草原上的草比。”
“冰草几乎一点没有。”
“这会儿咱们顿河上的草已经割完啦。”
“咱们很快也要割完。昨天月亮带圈圈儿呢,要下大雨啦。”
“这波兰佬真是小气鬼。咱们给他干活儿,该赏瓶酒给咱们喝喝。”
“哎哟哟!要他的酒,就跟要他的命一样……”
“哦,弟兄们,越有钱,越小气,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问皇上去。”
“谁看到总管老爷的女儿啦?”
“怎么样?”
“是个肉嘟嘟的妞儿!”
“是一块肥羊肉啦?”
“就是,就是……”
“能尝尝鲜就好啦……”
“听说有皇族来求过亲,是不是真的?”
“普通老百姓能吃到这样一块肥肉吗?”
“伙计们,前几天听到谣传,好像咱们要举行总检阅啦。”
“猫没有事儿干,就要拿老鼠消遣……”
“喂,你算了吧,塔拉斯!”
“给我抽一口,行吧?”
“见鬼,真不长眼睛,找叫花子讨起饭来啦!”
“瞧,老总们,菲道特加的嘴吧嗒得多好看,可就是抽不出火来。”
“就剩下烟灰啦。”
“嘿,老弟,你睁眼看看,那火劲儿才大呢,完全比得上娘儿们那股火劲儿!”
他们趴在地上抽烟。光光的脊背晒成了红的。旁边有五个老哥萨克钉着一个年轻哥萨克在问:
“你是哪个乡的?”
“叶兰乡。”
“这么说,是山羊群里的啦?”
“是的。”
“你们那儿用什么驮盐?”
克留奇柯夫躺在不远处的马衣上,闷闷地把细细的小胡子往指头上缠着。
“用马驮。”
“还用什么驮?”
“用牛。”
“比如说,从克里米亚驮石斑鱼,用什么?有一种牛,背上长着老大的包,你可知道那叫什么?”
“骆驼。”
“啊哈——哈——哈——哈!……”
克留奇柯夫懒洋洋地站起来,像骆驼一样弓着背,伸着大喉结的、紫红色的脖子,朝那个说走了嘴的年轻哥萨克走去,一面走一面解皮带。
“趴下来!”
每天傍晚,在乳白色的夏季暮霭中,田野上火堆边歌声不断:
哥萨克骑上铁青的骏马
朝遥远的异国进发,
远离了自己的故乡……
清脆的男高音唱到这里,许多宽广的男低音用柔和而浓重的悲伤调子接唱下去:
再也不能回老家。
高音又一步一步地升高,声声扣人心弦:
他那年轻的妻房
从早到晚望着北方。
她早也盼,晚也盼,
盼着心上人从远方飞降。
很多声音都加入合唱,因此歌声又浑厚又醉人,就像波列西耶地方的啤酒一样。
山那边大雪飞舞,
冬季里寒风凛冽,
松树、枞树瑟瑟发抖,
雪底下是哥萨克的尸骨。
大家唱的是哥萨克生活中平淡无奇的事情。
唱衬腔的男高音发着颤声,就像四月里融雪时候天上飞的百灵鸟:
哥萨克临死时又央告又请求,
请求给他堆一座大坟头。
许多忧伤的低音一起唱下去:
让坟头上也像故乡一样,
长出鲜艳夺目的红绣球。
在另一堆火旁边,人要少一些,唱的是另外一支歌:
哎哟,从白浪滔天的亚速海
朝顿河开来一艘艘大船。
那是年轻的阿塔曼
率领大军回家转。
再过去一些,还有一堆火,全连有名的好口才正在那里编离奇古怪的故事,被烟呛得直咳嗽。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只有在故事中的主人公特别巧妙地逃脱了恶人和妖魔设下的圈套的时候,才会有人在火光中把手一晃,朝靴筒上一拍,用呛得直咳嗽的声音欢叫道:
“嘿,真有两下子,妙极啦!”
讲故事的人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团队来到草甸子上一个星期之后,波波夫大尉把连里的铁匠和司务长唤去。
“马匹紧(怎)么样?”他问司务长。
“不坏,大人,简直好极了。脊梁上的沟都平啦。都吃肥啦。”
大尉把黑胡子捻成箭头形(绰号“黑尾巴老鸹”就是由此而来),说:
“坛(团)长命令,要把马茎(镫)和马嚼子都镀上锡。最高统帅要来坛(团)里进行剪(检)阅啦。不论马鞍,不论一切别的登(东)西,都要放刚(光)。哥萨克的样子要叫人看着很舒服,很高性(兴)。老弟,希(什)么时候能搞好?”
司务长看了看铁匠,铁匠看了看司务长,两个人又一齐看了看大尉。
司务长说:
“星期日以前搞好,行吗,大人?”他毕恭毕敬地用手指头摸了摸抽烟抽得起了绿霉的胡子。
“你要给我扫(小)心!”大尉严厉地警告说。
司务长和铁匠领命走了。
从这天起,就开始准备大检阅。伊万柯夫·米海依尔是卡耳根村一个铁匠的儿子,他本人也是一个很能干的铁匠,就帮着连里铁匠往马镫和马嚼子上镀锡,其余的人也都加劲地刷马,刷马笼头,用碎砖打磨马笼头上的小链子和马具上的各种金属物件。
一个星期以后,全团到处都亮得像崭新的小银币一样。从马蹄到哥萨克们的脸,全都光闪闪的。星期六,团长格列科夫上校在团里视察了一遍,对于各位军官和哥萨克们的热心准备和整齐美观的军容说了一些感谢的话。
七月天像抖搂的棉纱团一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哥萨克的马匹因为吃足了青草,一天比一天肥壮起来;只是哥萨克们天天心神不定,惴惴不安地在纷纷猜测;关于大检阅的事,一点消息都听不到……在闲话、放马和训练中又度过了一个星期。像当头一棒似的来了一道命令:向维尔诺开拔。
傍晚到达维尔诺。各连又接到第二道命令:把装着哥萨克衣物的箱子送进军需仓库,准备随时出发。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儿?”哥萨克们心里很纳闷,想从排长们嘴里打听到实情。
军官们也都耸耸肩膀。他们自己还想花点本钱打听打听呢。
“不知道。”
“是皇上要来看咱们演习吗?”
“眼下还不清楚。”
军官们的这样一些回答都没有使哥萨克们安下心来。七月十九日将近黄昏时候,团长的传令兵对他的朋友——正在马棚里值班的六连的哥萨克穆雷恒小声说:
“打仗啦,大叔!”
“你可是瞎说?”
“真的。你可不能说呀!”
第二天一早,全团人马排成了营纵队。兵营里一扇扇窗子的玻璃上都蒙着一层灰尘,显得昏暗无光。全团人都骑在马上,等候着团长。
波波夫大尉骑在腰部细细的战马上,站在第六连的前面。他用戴白手套的左手勒着缰绳。马勾着弯弯的脖子,歪着头,用嘴巴在胸部筋肉上挠痒。
上校从营房的房角后面骑马走了出来,让马侧着身子停在队伍前面。副官优雅地扎煞着白嫩的手指头,掏出了手绢,但是擤鼻涕却没有来得及。上校的声音打破了紧张而肃静的空气。
“哥萨克们!……”他威风凛凛地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到自己身上。
“这一下子来啦。”每个人都这样想。焦急而激动的心都紧张地跳了起来。米佳·柯尔叔诺夫懊丧地用靴后跟踢了一下直捯动四蹄的马。伊万柯夫在他旁边,呆呆地骑在马上,像打哈欠似的张着带豁子的嘴,龇着参差不齐的牙齿,在听着。克留奇柯夫在他后面,佝偻着脊背,眯缝着眼睛;再过去是像马那样扎煞着两只耳朵的拉平;拉平后面可以看到谢高里柯夫那刮得凸凸棱棱的喉结。
“……德国向我们宣战啦。”
整整齐齐的队伍里响过一阵簌簌声,就像一阵风轻轻地吹过熟透了的大麦田。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马嘶声。许多睁圆了的眼睛和张得方方的、黑洞洞的大嘴一齐转向第一连那边:左翼第一连里有一匹马在嘶叫。
上校又说了一些话。他字斟句酌,试图唤醒大家的民族自豪感,但是在一千多名哥萨克的眼睛里,不是敌人的绸旗子刷刷地倒在脚下,而是自己家常的、血肉相连的一切在旋转,在叫喊,在哭诉——是老婆、孩子、情人、没有收割的庄稼、荒凉的乡村……
“两个小时以后上兵车。”这是钻进每个人脑子里的唯一的一句话。
聚集在不远处的一些军官的妻子,都用手绢捂着脸在哭,哥萨克们解散后,一群一群地向营房里跑去。霍浦洛夫中尉用两手几乎把他那金发的、怀孕的波兰妻子抱了起来。
一团人唱着歌向车站开去。歌声压倒了军乐声,军乐声半路上羞答答地停了下来。军官的妻子们坐在马车上,人行道上晃动着五颜六色的人群,马蹄蹚起团团的灰尘,一个领唱的歌手,把自己的和别人的痛苦置之不顾,拼命抖着左肩,直抖得蓝色肩章像打摆子一样直哆嗦,唱起一支酸溜溜的哥萨克民歌:
美丽的姑娘呀,我捉了一条梭鱼……
全连哥萨克都有意排遣郁积,就在新换过掌的马蹄声伴奏下,唱着心爱的歌儿向车站,向红色的列车走去:
梭鱼呀,梭鱼,我捉了一条梭鱼。
美丽的姑娘呀,我烧好了鱼汤。
鱼汤呀,鱼汤,我烧好了鱼汤。
团副官因为笑和心情激动,满脸通红,从连队后面朝歌手们跑来。领唱的歌手向上扬了扬缰绳,嬉皮笑脸地朝着人行道上给哥萨克送行的密密麻麻的一群一群的妇女挤了挤眼睛,有两滴咸咸的东西顺着他那红铜色的脸膛朝黑黑的小胡子流去,那并不是汗。
美丽的姑娘呀,
媒人喝过了我的鱼汤……
我请了媒人,请了媒人,
媒人喝过了我的鱼汤……
火车头在轨道上喘着气,一声声叫着,表示要动身了。
兵车……兵车……兵车……兵车数也数不清!
沸腾起来的俄罗斯,把穿着灰大衣的自己的血液,顺着国家的动脉,顺着铁路,输向西部边境。
八
在陀尔绍克镇上,这一团人马按连队分了开来。根据师部命令,第六连分配到步兵第三军团去听调度,该连以行军的队形开到皮里加里耶镇以后,就派出了岗哨。
边境线还由我们的边防军守卫着。许多步兵和炮兵正朝边境线上开来。七月二十四日向晚时候,第一〇八戈列博甫团的一个营和另外一个炮兵连开到了镇上。在附近的亚历山大罗夫庄园里,有九名哥萨克由排里一位军士率领着在放哨。
二十六日夜里,波波夫大尉把司务长和一个姓阿司塔霍夫的哥萨克叫了去。
阿司塔霍夫回到排里已是深夜时候。米佳·柯尔叔诺夫刚刚饮过马回来。
“是你吗,阿司塔霍夫?”他唤了一声。
“是我。克留奇柯夫和弟兄们在哪儿?”
“在那边屋子里。”
阿司塔霍夫是一个黑头发、大块头、相当粗壮的哥萨克,他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屋子。谢高里柯夫正坐在桌边煤油灯下,用麻线缭磨烂了的缰绳。克留奇柯夫倒背着手站在炉边,指着躺在床上害水肿病的房东波兰佬,对伊万柯夫直挤眼睛。他们刚刚笑过,伊万柯夫那笑红了的脸蛋子还哆嗦着。
“弟兄们,明天天一亮就要去放哨。”
“往哪儿去?”谢高里柯夫问道。他出神地望了望,还没有搓成麻线的麻掉到了地上。
“上留波夫镇。”
“都是谁去?”米佳·柯尔叔诺夫走进来,把水桶放在门口,问道。
“我去,另外,谢高里柯夫、克留奇柯夫、瓦尔契夫、波波夫,还有你,伊万柯夫,都跟我去。”
“那么,我呢,巴甫雷奇?”
“米佳,你留下来。”
“好,滚你们的蛋吧!”
克留奇柯夫离开炉边。他伸着懒腰,浑身骨关节咯吧咯吧响着,向房东问道:
“打这儿去留波夫镇有多远?”
“四公里。”
“这很近,”阿司塔霍夫说着,坐到板凳上,脱下靴子。“这儿可有什么地方烤烤包脚布?”
天麻麻亮,就出发了。一个光脚丫儿的姑娘正在镇口井边用水桶打水。克留奇柯夫勒住马。
“给点儿水喝,好姑娘!”
姑娘一只手撩着麻布裙子,两只粉红色的脚丫儿在水洼里吧嗒吧嗒地走着;浓浓的睫毛底下的眼睛在笑着,递过一桶水来。克留奇柯夫喝起水来,他那托着沉重的水桶的手,紧张得哆嗦着;水珠儿不住地往下掉,吧嗒吧嗒地落在红色的裤绦上。
“多谢多谢,灰眼睛的姑娘!”
“不用客气。”
她接过水桶,就一面回头看着,微笑着,一面走了开去。
“你笑什么,跟我一块儿走吧!”克留奇柯夫在马鞍上闪了闪身子,好像是在让地方。
“走吧!”阿司塔霍夫一面朝前走,一面喊道。
瓦尔契夫带着取笑的神气看了克留奇柯夫一眼,说:
“你看上她啦?”
“她的腿是红的,跟鸽子腿一样。”克留奇柯夫笑着说,于是大家像听到口令一样,一齐回头看了看。
姑娘撇开红扑扑、圆滚滚的腿,撅起那绷得紧紧的、分成两半的屁股,朝井口弯下身去。
“能娶她才好呢……”波波夫叹了口气。
“给你一鞭子,叫你过过瘾吧。”阿司塔霍夫说。
“鞭子可不行……”
“你想找母马啦?”
“一定得把他骟了!”
“咱们来给他扎起来,就像对付公牛那样。”
哥萨克们笑哈哈地放马跑了起来。来到附近一座小山冈上,就看到了坐落在洼地和山坡上的留波夫镇。在他们背后,太阳从山冈后面升了起来。路旁电线杆的磁瓶上落着一只百灵鸟。
阿司塔霍夫因为刚刚在教导队受过训练,就担任了哨长。他选定了靠国境一边村头上一户人家作为驻地。房东是一个头戴白毡帽、脸刮得光光的、罗圈腿的波兰佬,他把哥萨克们领到棚子里,指给他们拴马的地方。棚子后头,稀稀拉拉的篱笆外面,是一片绿油油的三叶草。一片隆起的高地,一直伸展到附近一座树林子脚下,树林子过去是灰茫茫的庄稼地,有一条道路穿过庄稼地,那边也有绿油油的一大片三叶草。轮到谁放哨,谁就在棚子后面小沟边用望远镜瞭望。其余的人都躺在阴凉的棚子里。棚子里到处是陈粮食气味、糠灰气味、老鼠屎气味和土锈那种甜甜的霉味儿。
伊万柯夫钻到黑暗的角落里,靠在犁上,一直睡到傍晚时候。把他叫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克留奇柯夫捏住他脖子上的一块肉揪着,说:
“公家的伙食你吃得太饱啦,瞧,这膘太厚啦!起来,懒家伙,望望德国佬去!”
“别胡闹,考积玛!”
“起来!”
“快放开!别胡闹……我马上起来。”
他爬了起来,眼睛红红的,眼皮还肿着。他扭了扭扎扎实实地长在短脖子、宽肩膀上的大头,抽着鼻子(在潮地上睡觉,受凉了),绑好子弹带,拖着步枪朝门口走去。他把谢高里柯夫换下来,对好望远镜的焦距,对着西北的树林那边望了半天。
在那边,灰茫茫的庄稼在风中一起一伏地波动着。一抹红红的夕阳射在赤杨林伸出的一个翠绿的角儿上。镇外小河(小河像一条美丽的浅蓝色弧线)里,洗澡的孩子们在叽叽哇哇地乱叫。有一个女人在低声呼唤:“司塔秀,司——塔——秀!到我这儿来!”谢高里柯夫卷好烟卷儿,一面走一面说:
“晚霞这样红。要起风啦。”
“是要起风。”伊万柯夫应声说。
到夜里,马都下了鞍。镇上灯火熄灭,鸦雀无声。第二天早晨,克留奇柯夫把伊万柯夫从棚子里叫了出来。
“咱们到镇上去。”
“干什么?”
“弄点东西吃,喝两杯。”
“恐怕弄不到。”伊万柯夫表示怀疑。
“我说能弄到。我问过房东啦。就在那个屋子里……看见吗……那座小瓦房?”克留奇柯夫用黑黑的手指头指了指。“那儿有人卖啤酒,去吗?”
他们朝那儿走去。阿司塔霍夫从棚子门里探出头来,朝他们喊道:
“你们上哪儿去?”
克留奇柯夫仗恃自己的军衔比阿司塔霍夫高,不理他那一套。
“一下子就回来。”
“回来吧,弟兄们!”
“别乱叫!”
一个留着长长的鬈发、翻眼皮的犹太老头子躬身迎接两位哥萨克。
“有啤酒吗?”
“已经没有啦,哥萨克先生。”
“我们给钱。”
“圣母马丽亚,我可从来不说谎话……哎哟,哥萨克先生,请相信我这个诚实的犹太人吧,啤酒没有啦!”
“你这个犹太佬,胡说!”
“真的,哥萨克老爷!我已经说过啦。”
“你要的是这个……”克留奇柯夫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伸手到裤袋里掏出一个破钱包。“你给我们拿酒来,要不然我就不客气啦!”
犹太人用小指头把银币压在掌心里,垂下翻成喇叭形的眼皮,走进了过道。
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一瓶伏特加,瓶子潮乎乎的,上面还带着大麦壳。
“你说没有嘛。哎呀,你这个老人家!”
“我是说——啤酒没有啦。”
“弄一点小菜来。”
克留奇柯夫用手朝瓶底一拍,冲开瓶塞,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一直漫到杯子边上的豁口。
他们喝得半醉,才走了出来。克留奇柯夫手舞足蹈,并且朝一个个的窗户晃着拳头,窗户都大开着,像黑黑的眼窝。
阿司塔霍夫正在棚子里打哈欠。马匹在墙外咯吱咯吱地啃着青草。
黄昏时候,波波夫去送报告。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
黄昏。夜晚。黄黄的月亮升到了镇的上空。
屋后的果园里,偶尔会有熟透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能听到那柔和的扑通声。将近半夜的时候,伊万柯夫听到街上有马蹄声。他从沟里爬出来,定神望了望,但是一片云彩把月亮遮了起来;四周一片灰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推醒了睡在棚子门口的克留奇柯夫。
“考积玛,有马队来啦!快起来!”
“从哪儿来的?”
“来到镇上啦。”
他们走了出来。从大街上,五十俄丈以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咱们到园子里去。在园子里可以听得更清楚。”
他们从屋边跑进果园,卧倒在篱笆脚下。低低的说话声。马镫丁当声。马鞍咯吱声。越来越近。看到了骑马人模糊的轮廓。
每四匹马一排。
“什么人?”
“你想要什么人?”前排有人高声答话。
“什么人?我开枪啦!”克留奇柯夫咔嚓一声,拉了拉枪栓。
“吁,吁……”一个人勒了勒马,走到篱笆跟前。“我们是边防部队。你们是不是放哨的?”
“是放哨的。”
“哪一团的?”
“哥萨克三团。”
“你在那儿跟谁说话,特里申?”黑暗中有人问。
走到篱笆跟前的那人回答说:
“大人,这是哥萨克在放哨。”
又有一个人来到篱笆跟前。
“哥萨克,你们好!”
“您好。”伊万柯夫顿了顿,回答说。
“你们来这儿很久了吗?”
“昨天才到。”
第二个来到跟前的人划着了火柴,抽起烟来,于是克留奇柯夫看清了他是穿着边防军制服的一位军官。
“我们这个边防团从边境上撤下来啦。”军官一面吸着纸烟,一面说。“你们要注意,现在你们是最前方的部队啦。敌人也许明天就要推进到这里。”
“大人,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克留奇柯夫问道,手指头还没有离开扳机。
“我们要到离这儿两俄里的一块地方,去跟我们的骑兵连会合。喂,弟兄们,走吧!两位哥萨克,再见!”
“一路平安!”
风把遮在月亮上的云彩吹开,于是黄黄的、静静的月光洒到镇上,洒到果园里的树上、凹凸不平的棚子顶上,洒到已经走上高地的队伍身上。
早晨,瓦尔契夫到连里去送报告。阿司塔霍夫跟房东交涉好,出不大的代价,给马割些三叶草。从昨天夜里马就没有卸鞍。哥萨克们知道这会儿已经是跟敌人面对面了,觉得很害怕。以前,他们知道前面有边防军守护着,还没有这种孤立和无依无靠的感觉;等到知道国境线上已经没有人了,这种感觉就异常强烈地表现了出来。
房东家的草地离棚子不远。阿司塔霍夫派伊万柯夫和谢高里柯夫去割草。房东戴起白毡帽,把他们领到自家的草地上。谢高里柯夫就割,伊万柯夫把湿漉漉、沉甸甸的青草搂到一堆里,再用草绳捆起来。这时候,正用望远镜望着通往国境的大路的阿司塔霍夫,看见一个小孩子从西南方田野上跑来。那孩子就像一只褐色的、没有脱过毛的小兔子一样,从一个小土丘上滚下来,老远就挥舞着小褂的长袖子,喊叫起来。他渐渐来到跟前,一面喘着粗气,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面喊叫着:
“哥萨克,哥萨克,德国人来啦!德国人从那边来啦!”
他用长袖筒指了指,于是手持望远镜的阿司塔霍夫在镜头里看到远处有一股密集的骑兵。他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就大声喊道:“克留奇柯夫!”
克留奇柯夫从歪歪斜斜的棚子门里跑了出来,一面回头望着。
“快去,把弟兄们都叫来!德国人来啦!德国人的侦察队!”
他听到克留奇柯夫的跑步声,这会儿在望远镜里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一片红红的草地那边移动着的那股骑兵了。
他连他们的马的枣红色和制服的藏青色都看清楚了。他们有二十几个人,挤成一团。不成队形地走着;他们从西南方向来,而不是从瞭望哨瞭望的西北方向来。他们横穿过大路,顺着盆地边上的一条岭子斜着走过来,留波夫镇就坐落在这个盆地里。
伊万柯夫嘬着嘴巴,把咬疼的舌头伸了出来,哼哧哼哧地用着劲,用草绳在捆青草。瘸腿的房东波兰佬站在他旁边,抽着烟斗。波兰佬将双手插进腰带里,眼睛躲在帽檐底下,皱着眉头在看谢高里柯夫割草。
“这算什么镰刀?”谢高里柯夫一面骂,一面气嘟嘟地挥舞着像玩具一样的小镰刀。“你就是用这镰刀割草吗?”
“我就是用这镰刀。”波兰佬用舌头舔着咬得到处是牙印子的烟嘴,回答说,并且从腰带里抽出一个手指头。
“拿你这镰刀去割老娘们儿的阴毛,倒是不错!”
“哦,是不错。”波兰佬应声说。
伊万柯夫噗哧一笑。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他一回头,看到克留奇柯夫朝草地上跑来。克留奇柯夫一只手扶着马刀,摇摇摆摆地在高低不平的耕地上跑着。
“别割啦!”
“又要干什么?”谢高里柯夫把镰刀往地里一插,问道。
“德国人来啦!”
伊万柯夫手里的草绳掉到了地上。房东弯下身子,两手几乎抓到了地面,好像有子弹在他头上喊叫似的,朝家里跑去。
他们刚刚跑回棚子,气喘吁吁地跳上马去,就看见有一连俄国步兵从皮里加里耶方面朝镇上开来。哥萨克们跑去迎他们。阿司塔霍夫向连长报告说,有一支德国人的侦察队顺着一道岭子从镇外开过。大尉严峻地朝落了一层灰尘的自己的靴子尖扫了一眼,问道:
“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来个。”
“你们去截住他们,我们就从这里对他们射击。”他转身对着连队,下令摆阵势,并且领着队伍跑步散了开来。
等到哥萨克们跑到岭子上,德国人已经赶到了他们前头,正放马飞奔,切断了去皮里加里耶的道路。跑在前面的是一位军官,他骑的是一匹浅红色的短尾巴马。
“追!不要叫他们过下一道岗哨!”阿司塔霍夫发出命令。
在镇上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的一名边防军骑兵,落到了后面。
“你怎么搞的?跑不动啦,老弟?”阿司塔霍夫转过身,吆喝道。
那名边防军骑兵摆了摆手,扭过头慢步朝镇上走去。哥萨克们放马飞跑起来。这会儿不用望远镜,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德国龙骑兵的藏青色制服了。德国人放马小跑着,朝第二道岗哨奔去,第二道岗哨就在离镇三四俄里的一座庄园里;他们还时不时地回头望望哥萨克们。他们和哥萨克们之间的距离眼看着一点一点地在缩短。
“开枪!”阿司塔霍夫一面从马上往下跳,一面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们把缰绳缠在手上,站着打了一排枪。伊万柯夫的马用后腿站了起来,把主人碰倒了。伊万柯夫跌倒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德国人落马了:先是懒洋洋地朝旁边一歪,然后两条胳膊一扎煞,一下子就跌了下来。其余的德国人也没有勒马,没有从枪套里抽出马枪,而放马大跑起来。他们散了开来。风吹得他们的长矛上的小布旗儿不住地忽闪着。阿司塔霍夫头一个跳上马。一齐放马朝前赶去。德国侦察队一个急转弯,向左拐去,哥萨克们紧紧追着,从落马的德国兵身边跑过,跑了有四五十丈远。再往前便是一片丘陵地,中间是一条条浅浅的小谷、一道道锯齿状的土崖。德国人从一条小谷里出来,刚刚爬上对面的土坡,哥萨克们就下了马,从背后朝着他们打了一梭子,在快到第二道岗哨时,又打倒了一个。
“倒啦!”克留奇柯夫喊着,将脚插进马镫。
“咱们的人就要从庄子上出来啦!……这儿是第二道岗哨……”阿司塔霍夫嘟哝着,又用熏黄的手指头往枪膛里压了一梭子子弹。
德国人换成平稳的步子奔跑着。他们经过庄园的时候,朝里面望了望。但是里面空空荡荡的,一座座瓦屋顶上洒满了阳光。阿司塔霍夫在马上打了一枪。略微有些落后了的一个德国人摇了摇脑袋,用刺马针踢了马一下。
事后才知道:第二道岗哨的哥萨克们,因为发现离庄园半俄里处电线被割断,昨天夜里就撤走了。
“不能叫他们过下一道岗哨!”阿司塔霍夫转身朝着其余的人喊道。
这时候伊万柯夫才发现,阿司塔霍夫的鼻子脱了一层皮,一小片薄薄的皮耷拉在鼻孔上。
“他们怎么不还手呢?”伊万柯夫扶了扶背上的步枪,纳闷地问道。
“不用着急……”谢高里柯夫像打呼噜的马一样喘着粗气,说道。
德国人跑下前面的一处洼地,连头也没有回。小谷那一边是黑黑的一片耕地,这一边是乱蓬蓬的荒草和稀稀拉拉的树棵子。阿司塔霍夫勒住马,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用手背擦了擦一粒一粒的汗珠子。他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人,吐了一口唾沫,说:
“伊万柯夫,你到洼地边上去,看看他们在哪儿。”
伊万柯夫的脸已经像红砖一样,脊背上汗淋淋的,他下劲地舔了舔干硬的嘴唇,就朝前走去。
“能抽口烟就好啦。”克留奇柯夫用鞭子轰着马蝇,小声说道。
伊万柯夫在马镫上欠着身子,朝洼地里张望着,让马小步往前走。起初他看到的是晃动的长矛尖子,后来忽然出现了掉转马头、从洼地斜坡下面冲上来的德国人。一名军官神气活现地举着大刀,跑在最前面。伊万柯夫拨转马头的刹那间,脑子里印下了军官那张没有胡子的阴沉的脸和他那挺拔的骑马姿势。德国人的马蹄声像冰雹一样打在他的心上。伊万柯夫觉得背上掠过一股阴森彻骨的冷气。他拨过马头,一声没响就往回跑。
阿司塔霍夫没有来得及叠好烟荷包,就一塞,塞到了口袋外面。
克留奇柯夫一看到伊万柯夫背后的德国人,就头一个跑起来。右翼的几个德国人上前拦截伊万柯夫,用惊人的速度朝他追上来。他一股劲地用鞭子抽马,不住地回头看。他那灰土色的脸歪歪扭扭地抽搐着,眼睛从眼眶里凸了出来。阿司塔霍夫伏在鞍头上,在前面跑着。克留奇柯夫和谢高里柯夫的马后面扬起一团团褐色的尘土。
“完啦!完啦!要追上啦!”伊万柯夫的头脑吓蒙了,没有想到还手;他那肥大的身子缩成一团,脑袋伏到马鬃上。
一个高身量、红头发的德国人追上了他。挺起长矛朝他背上刺来。矛尖穿透皮带,斜着刺进他身体有半俄寸深。
“弟兄们,回来呀!……”伊万柯夫狂喊了一声,从鞘里抽出了马刀。他架开朝他肋部刺来的第二矛,欠起身来。照着从左边跑过来的德国人的背上砍了一刀。他被包围了起来。一匹高大的德国马的胸膛一下子撞到他的马的肋上,几乎把他的马撞倒,伊万柯夫十分真切地面对面看到了敌人的凶相。
阿司塔霍夫第一个来到。敌人把他挤到了一边。他龇着牙,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抡着马刀,十分灵活地在马背上来来回回地转悠着。伊万柯夫的脖子被刀尖划了一下。一个高大的龙骑兵从左面朝他逼上来,寒光闪闪的大刀抡得使人眼花。伊万柯夫用马刀架住;钢刀跟钢刀相碰,发出刺耳的丁丁声。后面有人用长矛挂住了他的武装带,拼命地扯,想把武装带从他肩上扯下来。在高高扬起的马头后面,是一张汗淋淋、火辣辣、不算年轻的德国人的雀斑脸。这个德国人抖动着长长的下巴,胡乱抡着大刀,想劈伊万柯夫的胸膛。大刀够不到,德国人于是扔掉大刀,伸手去抽挂在马鞍上的黄色枪套里的马枪,两只惊慌失神、不住地眨巴着的棕眼睛直盯着伊万柯夫。他还没有抽出马枪,克留奇柯夫的长矛就隔着一匹马刺到了他身上,于是这个德国人一面撕扯胸前的藏青色制服,一面向后仰,惊恐地叫了一声:
“玛因高特!”
旁边有七八个龙骑兵围住了克留奇柯夫。他们想活捉他,但是他让马直立起来,左冲右突,用马刀拼命抵挡,一直到马刀被打落。他又从身边一个德国人手里夺过一支长矛,就像演习时那样,施展起长矛。
德国人急忙向后退了退,用大刀抵挡着长矛。就在一块不大的楔形亚黏土瘠薄耕地上,许多人麇集在一起,沸沸扬扬、晃来晃去地混战,就好像被风吹的。哥萨克和德国人都吓得发了狂,乱砍乱刺:背上,胳膊上,马身上,兵器上,碰到什么算什么。吓得昏了头的马匹一股劲儿猛冲乱撞。伊万柯夫定了定神,对准朝他冲来的一个长脸、灰发的龙骑兵的脑袋上砍了几下,但是马刀砍在钢盔的斜面上,滑了开去。
阿司塔霍夫冲开包围圈,带着一身鲜血跑了出去。德国军官追了过来。阿司塔霍夫从肩上扯下步枪,枪口几乎抵到他身上,一枪把他打死。这一枪成了一场混战的转折点。德国人在混战中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如今失去了长官,立刻土崩瓦解,向后退却。哥萨克们没有去追他们,也没有在后面朝他们开枪。哥萨克们一直朝皮里加里耶镇上的连部奔去;德国人抬起一个落马的伤号,朝边境方向退去。
走了有半俄里,伊万柯夫摇晃起来。
“我简直……要摔下去啦!”他勒住马,但是阿司塔霍夫却扯了扯缰绳:
“走快点!”
克留奇柯夫把脸上的血抹了抹,摸了摸胸膛。制服上透出一片片殷红的鲜血。
来到第二道岗哨驻扎过的庄园跟前,他们分成了两路。
“往右边走。”阿司塔霍夫指着庄外赤杨丛中碧绿的泥沼地,说道。
“不,往左边!”克留奇柯夫犟了起来。
于是分道而行。阿司塔霍夫和伊万柯夫到镇上比较晚。同连的哥萨克们都在镇外等着他们。
伊万柯夫扔掉缰绳,跳下马来,摇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把马刀从他那僵了的手里抽了出来。
一个小时以后,几乎全连的人都来到打死德国军官的地方。哥萨克们脱下他的靴子、衣服,解下武器,拥拥挤挤,看着死者已经变黄了的那张年轻而阴沉的脸。霍派尔河河口乡的塔拉索夫赶紧从死者身上解下带银链子的怀表,当场就卖给了排里的一名军士。从皮夹子里找到不多的钱,还有一封信,信封里有一绺淡黄色的头发和一个姑娘的相片,那姑娘嘴角上带着骄矜的微笑。
九
这件事后来成了了不起的军功。克留奇柯夫是连长喜欢的人,根据连长的报告,他得到一枚乔治勋章。他的同伴们全被埋没了。这位英雄被送到师部里。因为彼得格勒和莫斯科有许多贵妇人和军官老爷前来瞻仰他的英姿,又把其余的三枚勋章也给了他,以后他就留在师部里,一直逍遥到战争结束。贵妇人齐声赞叹,拿出贵重的香烟和糖果慰劳这位顿河哥萨克。起初他只是对她们空唱唱高调,可是后来,在师部里一些戴军官肩章的吹拍大王的有效影响下,就把这种事当成了捞油水的职业:大讲他的“功勋”,拼命地添油加醋,吹起牛来一点都不觉得害臊,贵妇人们也都兴高采烈,怀着钦慕的心情看着这位哥萨克英雄的强盗相的麻脸。皆大满意,皆大欢喜。
皇上来到大本营,也把克留奇柯夫传去觐见。头发黄中带红、睡眼惺忪的皇上,就像相看一匹马一样,把克留奇柯夫打量了一遍;皇上眨巴了几下嘟噜着的无神的眼皮,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样的哥萨克!”然后就转身吩咐侍从:“把矿泉水拿给我喝。”
克留奇柯夫那一头乱发的头经常在报纸和杂志上出现。还出了印着克留奇柯夫头像的纸烟。下戈罗得的商界人士还送给他一支金枪。
阿司塔霍夫打死的那个德军军官的制服被剥了下来,钉在一块宽大的胶合板上,封·连卡姆普夫将军叫伊万柯夫和擎着这块胶合板的一名副官也坐上汽车,让汽车从奔赴前线的队伍前面开过,将军还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然而,实际的情形却是这样:许多还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地消灭同类的人在生死场上相遇,怀着恐怖欲狂的心情互相拼杀,肉搏,乱砍乱刺,直弄得自己和马匹血肉模糊,听到杀人的枪声,惊恐万状,四散奔逃,等到散开的时候,精神上都带了重伤。
这就是所谓的功勋。
十
前线还没有形成那种许多里长的、难攻难破的长蛇阵。国境线上时常发生骑兵冲突和战斗。宣战以后的头些天,德国司令部伸出许多触角——派出许多强悍的骑兵侦察队,这些侦察队从岗哨旁边溜进来,刺探部队的部署和人数,弄得我们的军队惶惶不安。布鲁西洛夫的第八军的阵地前面,是卡列金将军率领的第十二骑兵师在活动。右翼,第十一骑兵师越过奥地利边境以后,又向前推进。该师部分人马在攻占列士纽甫和勃罗迪以后,就停了下来,因为奥地利人又来了援军,新来的匈牙利骑兵不断地向我们的骑兵猛冲,使我们的骑兵惶惶不安,于是缩进了勃罗迪城。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自从列士纽甫城下那次战役以后,觉得又厌恶,又痛心,心情十分沉重。他明显地消瘦下去,体重减轻了。在行军的时候,在休息的时候,不管是睡熟还是打盹的时候,他常常模模糊糊地看见他在铁栏杆旁边砍死的那个奥地利人。他经常梦见第一次拼杀的情景,甚至在梦中都不寒而栗,觉得曾经握过矛杆的右手在打哆嗦;等到清醒过来,就赶快驱赶梦境,用手捂住眯得紧紧的眼睛。
战马践踏着成熟的庄稼,田野上到处是带尖刺的铁蹄印子,整个加里西亚地区就好像下过一场大冰雹。步兵那沉甸甸的靴子踩得土路结结实实,踩得公路坑坑洼洼,踩得秋天的烂泥到处飞溅。
凡是进行过战斗的地方,大地那愁苦的脸被炮弹打得像麻子一样。那些钢铁碎片因为想念人血的美味,想得在地里生了锈。每天夜里,地平线后面,大片大片的红光伸向天空,村庄,城镇,到处火光闪闪,就像远方的闪电。八月里,正是果子成熟、庄稼登场的时候,天空却阴沉沉的,十分昏暗,在难得的晴朗日子里,却又闷又热,令人疲惫不堪。
八月眼看就要过去。果园里的树叶黄油油的,还在从叶柄上吸取黄得发红的汁水,好在临死前红一阵子,远远看去,就好像树上到处是伤口,到处流着红黄色的血浆。
格里高力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同连伙伴们发生的变化。普罗霍尔·泽柯夫刚从后方医院回来,腮上留下了一个疤疤瘌瘌的马蹄印子,嘴角上还隐隐流露着痛苦和困惑的神情,那一双和善的牛眼睛眨巴得更厉害了;叶高尔·莎尔柯夫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咒骂,骂的话十分难听,十分下流,比以前更加粗野,而且不管是什么他都骂;格里高力的同村人叶麦里扬·格洛舍夫,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不知为什么脸色变得像炭一样黑,有时候傻笑几声,那笑不是发自内心的,是忧伤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发生了变化,各人用各人的方式在心中孕育和培养着战争撒下的种子。
他们这个团从火线上撤下来,休整三天,由从顿河区开来的增援部队进行补充。他们这个连正要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个澡,这时候从离庄园三俄里的车站上开出老大的一支骑兵。
等到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来到塘边,从车站开出来的那支人马已经来到山坡的脚下,这会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支骑兵是哥萨克了。普罗霍尔·泽柯夫正在塘边弯着身子脱衣服;他伸了伸头,仔细看了看。
“咱们的人,顿河上来的。”
格里高力眯着眼睛,望着朝庄园里开去的马队。
“后备队来啦。”
“看样子是来补充咱们的。”
“一定是把第二批入伍的征集来啦。”
“看见吗,伙计们?那不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吗?看,就在第三排里!”格洛舍夫叫了起来,并且爽朗地、嘎嘎地笑了一阵。
“他哥哥也来啦。”
“瞧,那是安尼凯!”
“格里什卡!麦列霍夫!是你哥哥,就是他。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啦。”
“你得请我客,鬼东西,是我头一个看出来的。”
格里高力把颧骨上的皱纹皱得紧紧的,凝神望去,仔细认了认彼特罗骑的马。“买了一匹新的。”他想着,把视线移到哥哥的脸上。他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哥哥的脸大大变了样子,晒黑了,麦黄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眉毛被阳光晒成了银色。格里高力就像在演习时那样,摘下帽子,摇晃着手,迎着哥哥走去。衣服脱掉一半的哥萨克们,也都跟着他离开塘边,蹚着一丛丛脆弱的空秆白芷和结实的牛蒡草向前拥去。
这个后备连正绕着果园,开往他们这个团驻扎的庄园。领队的是一名大尉,已经上了年纪,身子很结实,头发刚刚理过,嘴上刮得光光的,显得很威风,嘴角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
“这家伙一定很厉害,很凶。”格里高力心里想着,朝哥哥笑着,匆匆地打量了一眼稳稳骑在马上的大尉和他骑的马,那马的鼻子高高的,显然是加尔梅克种。
“全连注意!”大尉用清亮的、洪钟一般的声音喊道。“成排纵队,右转弯走!”
“你好,大哥!”格里高力朝彼特罗笑着,兴高采烈地喊道。
“托福托福。这一下子到你们这里来啦。喂,怎么样?”
“挺好。”
“还活着哩?”
“眼下还活着。”
“家里人都问候你。”
“家里他们都怎样?”
“都很好。”
彼特罗一手撑在强壮的浅红色战马的屁股上,整个身子转向后面,用含笑的眼睛望着格里高力,越走越远,直到许多落满尘土的脊背——有熟人的脊背,也有陌生人的脊背——渐渐把他遮住。
“你好,麦列霍夫!村里人都问候你。”
“你也到我们这儿来啦?”格里高力看到那一头浓浓的金发,认出是米沙·柯晒沃依,就龇着牙笑了。
“也来啦。咱们就像一群鸡,拥到一块儿啄米粒儿来了。”
“你会啄够的!还不如说啄你的肉呢。”
“啄就啄吧!”
叶高尔·莎尔柯夫只穿着一件小褂,用一条腿从塘边蹦了过来。他侧歪着身子,叉着腿,撑着裤子,一条腿想往晃晃荡荡的裤腿里伸。
“老乡们,你们好!”
“哟,哟,哟,这不是叶高尔·莎尔柯夫吗?!”
“哎呀,你这匹儿马,腿给绊起来啦?”
“我妈在家里怎么样?”
“你妈好好的。”
“她问候你。她要给你带东西,我没有带,太累赘啦。”
叶高尔脸上带着异常严肃的表情听过了回答,就光着屁股坐到草地上,遮着伤感的脸,打哆嗦的腿怎么都穿不进裤腿。
衣服脱掉一半的哥萨克们,都站在漆成天蓝色的栅栏外面;栅栏那边,顿河上来的后备连顺着栗子树下的小路开进院子。
“老乡,你好!”
“哦,你好像是亚历山大老哥吧?”
“就是的。”
“安得列扬!安得列扬!你这个笨蛋,不认识我啦?”
“喂,老总,你老婆问你好!”
“托福托福。”
“勃里司·别罗夫在哪儿?”
“是哪一连的?”
“好像是第四连。”
“他是什么地方的?”
“是维奥申乡河湾村的。”
“你找他干什么?”另外一个插进这短促的谈话。
“有事。我给他捎来一封信。”
“他呀,老哥,前几天在拉伊布罗得城下阵亡啦。”
“这话是真的?……”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子弹打进了他胸膛的左边。”
“你们这儿有黑河上来的人吗?”
“没有,进去吧。”
后备连全部进了院子,排着队在院心里站了下来。哥萨克们又一齐回到塘边去洗澡。
过了不大一会儿,刚刚开到的后备连的哥萨克们也来到塘边。格里高力跟哥哥挨着坐下来。塘边的黏土地湿漉漉的,气味十分难闻。靠近塘边的水很浑,到处是碧绿的水草。格里高力一面挤衬衣缝儿里和皱褶儿里的虱子,一面说起话来:
“彼特罗,我心里难受得要命。我这会儿就像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好像在磨盘底下碾过一阵,磨盘把我碾够了,又吐了出来。”他的声音带着怨气,打着哆嗦,一道深深的皱纹(彼特罗刚刚发现,心里吓了一跳)斜穿过额头,这条陌生的皱纹令人十分惊愕,觉得他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一回事儿?”彼特罗一面问,一面脱小褂,他那白白的身子和脖子上晒的一道整整齐齐的黑印子全露了出来。
“你看是怎么回事儿,”格里高力发起急来,因为愤恨,声音也高了起来,“叫人互相残杀,太残酷啦!人变得比狼还坏。穷凶极恶。我这会儿觉得,如果我咬了一个人,他也会变成疯子。”
“你已经……杀过人了吗?”
“杀过啦!……”格里高力几乎叫了起来,他把小褂揉成一团,摔到脚底下。随后用手指头在喉咙上揉搓了半天,好像是要把卡在喉咙里的话捋出来,一面朝旁边看着。
“你说说吧。”彼特罗吩咐说,一面转过脸,躲开他的眼睛。
“我的良心实在受不了。我在列士纽甫城外用长矛刺死了一个。那是火劲儿上来啦……不那样不行……可是,我砍死另一个,又是为什么呢?”
“怎么回事儿?”
“就是说,我无缘无故砍死了一个人,所以我一想到他,心里就十分难受。每天夜里都梦见他,甩都甩不脱。可是,这能怪我吗?”
“干这种事你还不习惯。不用急,以后会成为家常便饭的。”
“你们这个连是补充连吗?”格里高力问道。
“为什么是补充连?不是补充连,我们是二十七团的。”
“我还以为是来增援我们的呢。”
“我们这个连编进了一个步兵师,我们现在就是去赶那个师,不过后备队也跟我们一块儿来啦,这些年轻的是补充你们的。”
“是这样啊。好,咱们来洗洗澡吧。”
格里高力匆匆脱掉裤子,走到塘边埂上。他的皮肤呈现出深棕色,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在彼特罗看来,分别以后他老了。他扎煞开两条胳膊,头朝下扎进水里:迟钝的绿色水波在他上面合拢起来,又扩散开去。他用两手轻轻地划着水,懒洋洋地摆动着肩膀,朝着塘中心一群哈哈大笑的哥萨克游去。
彼特罗老半天才摘下贴身的十字架和缝在母亲赠物上的符咒。他把十字架上的线带塞到小褂里面,带着担心和厌恶的神情朝水里走去,水淹到胸膛,淹到肩膀,他才哎呀一声,扎到水里,游着水去追格里高力;他们一前一后,一同朝对面长满树棵子的沙土塘沿游去。
动作渐渐慢下来,渐渐轻了,格里高力一面划着水,一面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没有刚才那股火气了:
“虱子把我咬死啦。很想家。我这会儿能回家看看才好呢。要是有翅膀,我马上就飞回去。哪怕能看一眼也好。喂,家里怎么样?”
“娜塔莉亚在咱们家呢!”
“怎么样?”
“她还好。”
“爹和妈怎么样?”
“很好。可是,娜塔莉亚一直在盼着你呢。她总以为,你会回到她身边。”
格里高力的鼻子哼哧哼哧响着,嘴里往外吐着水,没有说话。彼特罗扭过头,想看看他的眼神。
“你在信里哪怕问候问候她也好啊。这娘们儿可是一心想着你。”
“她怎么……还想破镜重圆吗?”
“这怎么说才好呢……人是靠希望活着的嘛。她可是个好娘们儿呀。规规矩矩、守身如玉。要说乱搞或者别的什么,她可没有这种事。”
“她顶好改嫁。”
“你这话可真怪!”
“一点不怪。就应该这样。”
“这是你们的事。这事儿我管不了。”
“杜尼娅怎么样?”
“嘿,出挑成大姑娘啦!这一年工夫她长得叫你认不出啦。”
“当真?”格里高力高兴起来,惊异地问道。
“一点不假。能嫁人啦,可是到时候咱们连胡子尖都沾不到一滴酒啦。也许咱们还会死呢!”
“这事儿可难说!”
他们爬到沙土地上,挨着躺了下来,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在热烘烘的太阳底下晒着。米沙·柯晒沃依从水里探出半截身子,从一旁游过。
“格里什卡,到水里来!”
“等一下子,我躺一会儿。”
格里高力一面把一只小甲虫往沙里埋,一面问道:
“你可听说阿克西妮亚怎么样?”
“宣战以前,我在村子里见过她。”
“她回村里干什么?”
“到她男人那儿取东西来。”
格里高力咳嗽了一声,用手掌的边儿搂了一堆沙,把甲虫埋了起来。
“没有跟她说话吗?”
“光是打了打招呼。她胖乎乎的,挺高兴。看样子,吃东家的饭过得挺自在。”
“司捷潘怎么样?”
“把她的东西都给她啦。对她挺不错。不过你可要提防他,小心点儿。有几个人告诉我,说司捷潘有一回喝醉了,发话说:一到战场上,就给你一枪。”
“噢。”
“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我新买了一匹马。”彼特罗改变了话头。
“把牛卖掉啦?”
“把掉毛的两头卖啦。卖了一百八十卢布。买马用了一百五十卢布。马好极啦,是在楚茨坎买的。”
“庄稼怎么样?”
“挺好。这不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割,就把我们弄来啦。”
话题转到家务方面,情绪不那么紧张了。格里高力如饥似渴地吞食着家里来的消息。这会儿他一心想着家里的事,又像当年那个任性而单纯的小伙子了。
“好啦,咱们再凉快凉快,就穿衣裳吧。”彼特罗说着,把潮湿的肚子上的沙往下拂,身子哆嗦着。他的背上和胳膊上的皮肤都起了不少水疱。
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离开池塘。走到面向果园的庄院栅栏跟前,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追上了他们。司捷潘一面走,一面用骨头小梳子梳着耷拉下来的头发,把头发往帽子底下塞;他跟格里高力走齐了。
“伙计,你好啊!”
“你好。”格里高力站了一下,用多少有点发窘的、带有歉疚神情的目光望着他。
“没有忘记我吧?”
“差不多忘啦。”
“我可是记着你。”司捷潘冷笑着说。他没有停,走了过去,抱住了在前面走的一个戴中士肩章的哥萨克的肩膀。
天一黑下来,师部就来了电话,命令开上阵地。全团在一刻钟之内收拾停当;刚刚补充齐的一团人马唱着军歌出发,去堵匈牙利骑兵冲开的一个缺口。
在分手的时候,彼特罗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塞到弟弟的手里。
“这是什么?”格里高力问道。
“给你抄了一张符。你带着……”
“管用吗?”
“你别笑话,格里高力!”
“我不是笑话。”
“好啦,兄弟,再见吧。祝你平安。你不要冲到别人前头,不然的话,死神可是专门找急性子人!以后多多保重吧!”彼特罗喊道。
“不是有护身符吗?”
彼特罗摆了摆手。
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一点都没有注意警戒。后来司务长们才向各连传下命令:脚步要尽可能轻些,不准抽烟。
远方树林上空升起一颗颗信号弹,带着淡紫色的烟团。
十一
一本不大的日记本,封面是精制的山羊皮,颜色很像橡树皮。日记本的角已经磨损,折起,看样子,已经在主人的口袋里呆了很久。每一页都写满了疙疙瘩瘩的斜体字……
……这一段时间,我很想动笔写一写。想写一点类似大学生“日记”的东西。首先要写写她:二月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的同乡大学生包亚雷什金介绍我跟她认识了。我是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他们的。包亚雷什金在介绍的时候说:“这是我的同乡,维奥申乡的。季莫菲,你要喜欢她,赏识她。丽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我记得,我当时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握住了她那柔软的、汗津津的手。我跟伊丽莎白·莫霍娃就这样认识了。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堕落的姑娘:这样的女子的眼睛最能说明问题。说实在的,她给我的印象不怎么好,首先是她那热乎乎、汗津津的手,使我很不愉快。我从来还没有见到有谁的手这样出汗;再就是眼睛,实际上那倒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具有柔和的胡桃颜色,但同时又是一双使人很不舒服的眼睛。
瓦霞,我的好友,我特意把字写得整整齐齐,甚至写得活灵活现,为的是将来有一天,等这本“日记”到了谢米巴拉丁斯克,到了你的手里(有这样一种想法:等到我和伊丽莎白·莫霍娃之间的这段私情一结束,我就把“日记”寄给你。你读到这份记录,也许会十分开心),你对这件事会有一个确切的印象。我要按事情的先后顺序来记。就这样,我跟她认识了,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看一部哀怨绝伦的片子。包亚雷什金没有说话(他说,他的一个“臼齿”坏啦),我也没有多少话好说。我们原来是同乡,也就是说,我们的乡跟他们的乡是紧挨着的,我们一起回忆了美丽的草原风光以及其他等等,说完这些话,就沉默下来。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沉默是很自然的,她对于我们翻来覆去地讲空话,丝毫没有感到不舒服。我听她说,她是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出身于商人家庭,很喜欢酽茶和阿司莫罗夫烟厂出的烟草。你看,关于结识这位胡桃色眼睛女郎的资料真是太贫乏了。在分手的时候(我们把她送到电车站),她请我到她那里去玩。我记下她的地址。想在四月二十八日去看她。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我去看她,她端出茶和酥糖招待我。真是一个好奇的姑娘。说话很俏皮,也相当聪明,只是她身上有一股阿尔齐巴舍夫味道,老远就可以叫人闻出来。我从她那里回来已经很晚了。我填着烟丝,想着一些与她根本不相干的东西,特别是想到钱。我的西服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可是又没有“资本”。总而言之,很伤脑筋。
五月一日
今天发生的事是特别值得记一记的。我们正无忧无虑地游玩散心的时候,在索柯里尼克区碰到了一件事:一些警察和哥萨克,有二十来个人,正在驱赶五一节工人示威游行的队伍。一个喝醉了的工人用棍子打了哥萨克的马一下子,那个哥萨克就用皮鞭抽起他来。(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把皮鞭叫做“那盖鞭”,其实,本来的名字已经够好的啦,何必呢?……)我走过去,去打抱不平。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是义愤填膺。我不仅打抱不平,而且说那个哥萨克不过是一只蠢鸟,还说了别的一些不客气的话。那个哥萨克举起鞭子,就要朝我打来,但是我十分强硬地说,我就是卡敏乡的哥萨克,我也可以打得他头破血流。幸亏那个哥萨克也是个好心肠的人,还很年轻;看样子,当兵还没有变坏。他说,他是霍派尔河河口乡人,而且会拳术。我们和和气气地走开了。如果他要对我施展起他的身手,那就会大打一场,这对于我的身份,尤其是不体面的。我上前打抱不平,是因为伊丽莎白跟我在一块儿,有她在场,我就产生了一种十分孩子气的“立功”的愿望。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好斗的公鸡,并且觉得帽子底下竖起了红红的鸡冠……你看,多么荒唐!
五月三日
心里乱糟糟的。一句话归总:没有钱。裤子分叉的地方,也就是后裆下面,破得很厉害,裂了一条大缝,就像顿河岸边熟过了头的西瓜。缝了缝,希望能缝住,结果还是不行。像这样缝,连西瓜都能缝得住的。瓦洛季卡·斯特列日涅夫来过。明天我去上课。
五月七日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
收到父亲寄来的钱。他在信里骂了我几句,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我爹还不知道,儿子的道德支柱已经腐烂了……我买了一套西服。连马车夫都注意起我的领带。在特维尔大街一家理发店里理了理发。从理发店出来,我就像一个容光焕发的服饰用品商店的伙计了。在胜利花园街拐角上,有一个警士朝我笑了笑。这家伙笑什么?我这样子跟他有点差不多嘛!可是三个月以前呢?不过,往事不值得重提……偶然在电车窗户里看见了伊丽莎白。她摇了摇手套,笑了笑。我的样子怎样?
五月八日
“老老少少都谈情说爱。”我马上想起达吉雅娜的丈夫那张得像炮口一样的嘴。我恨不得从楼座上朝他嘴里吐一口唾沫。可是我脑子里又响起这句话,特别是这句话的后面一部分:“都——谈——情——说——爱……”我的下巴也哆哆嗦嗦地动起来,也要打哈欠,大概这是条件反射。
不过,我是在年轻时候谈恋爱。写到这里,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到伊丽莎白那里去过。我文绉绉地、转弯抹角地讲了起来。她装出不懂的样子,想把话引到别的方面。是太早了吧?唉,妈的,都是这套西服坏事!……我对着镜子照了照——挺英俊嘛:我心想,好吧,说出来吧。我的正常推理的习惯,不知为什么往往胜过其他一切。如果现在不求爱,再过两个月就晚啦;裤子一穿旧,在要紧的地方起了毛,不管怎样花言巧语都没有用了。我写着写着,不由得高兴起来:在我身上何等鲜明地融合了当代优秀人物的一切美好感情呀。又有温柔、炽热的恋情,又有“清醒的理性的声音”。除了别的许多好处之外,还能将各种美德融为一体。
我仍然停留在事前的准备阶段。是受到了房东太太的干扰。房东太太把她叫到走廊上,我听到房东太太向她借钱。她没有借,其实她是有钱的。这一点我确实知道,我也想象出她用真诚的声调回绝时的脸,想象出她那显得十分诚挚的胡桃色眼睛。于是我那谈情说爱的热乎劲儿消散了。
五月十三日
我已经完全坠入情网。这是丝毫不容怀疑的。各种条件都已具备。明天我就要去求爱。不过目前我还是没有把握。
五月十四日
不料事情急转直下,没有按照预想的方式进行。天下着雨,是一个和暖、宜人的日子。我们在莫霍夫街上走着,斜风吹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发出尖尖的哨音。我说着话儿,可是她一声不响地走着,低着头,好像在想心事。一道一道的雨水从帽子上流到她的腮上,她的样子很美。我现在来记一记我们的谈话:
“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已经把我的心情说给您听啦。该您说话啦。”
“您的感情是不是真实的,我有些怀疑。”
我愣愣地耸了耸肩膀,而且说起了傻话,说要起誓,或者用别的什么方式来表明心迹。
她说:“听我说嘛,您说起话来,用的全是屠格涅夫小说中人物用的字眼儿。您顶好说干脆一点儿。”
“再干脆没有啦。我爱您。”
“还有呢?”
“该您说话了。”
“您是想要我答应吗?”
“希望您回答。”
“您要明白,季莫菲·伊万诺维奇……我能对您说什么呢?我有点儿喜欢您……不过,您的个头儿……”
“我还可以长嘛。”我保证说。
“可是咱们太不熟识啦,是不是合得来呢……”
“咱们在一块儿吃上几十斤盐,彼此就了解啦。”
她用粉红色的手掌擦了擦腮上的雨水,说道:
“好吧,咱们就一块儿过过吧。咱们过一阵子,试试看,不过您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好把过去的情人打发掉。”
“这人是谁?”我问道。
“您不认识他。是一个医生,专治花柳病的。”
“您什么时候能脱身?”
“我看,到星期五就行。”
“咱们住在一块儿吗?就是说,住在一个屋子里吗?”
“是的,这样要方便些。您搬到我这里来吧。”
“为什么?”
“我这屋子住起来很舒服,又干净,房东太太又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我没有反对。我们在特维尔大街街口分手。我们接起吻来,叫一位太太大大地吃了一惊。
下面的一天,又为我准备着什么呢?
五月二十二日
我过着蜜一般的日子。“蜜一般的”心情今天暗淡下来,因为丽莎对我说,我该换件衬衣啦。的确,我的衬衣已经穿得很不像样子了。可是钱呀,钱呀……我们花的是我的钱,我的钱本来就不多。非得找点工作不可了。
五月二十四日
今天拿定主意给自己买一件衬衣,可是丽莎叫我花了一笔意外的钱。她非要去一家上等饭馆里吃一顿,还要买一双丝袜。饭也吃了,袜子也买了,可是我完了:我的衬衣吹了!
五月二十七日
她使我耗尽了精力。我身子空了,就像一根光光的葵花秆子。这简直不是一个女人,是一团烟雾腾腾的火。
六月二日
今天我们九点钟醒来。喜欢乱动脚趾的坏习惯,闹出了下述的结果:她揭开被子,对着我的脚看了半天。她简单明了地总结了自己观察的结果:
“你这不是脚,是马蹄子。比马蹄子还不如!脚指头上还有这么多毛,呸!”她像打摆子一样厌恶地耸了耸肩膀,盖起被子,转过身去朝着墙。
我非常窘。我蜷起腿,扳了扳她的肩膀。
“丽莎!”
“别碰我!”
“丽莎,这可是太不像话了。我又不能改变我的脚的样子,脚又不是定做的。至于毛吗,毛又不听人的话,到处都生长。你是个学医的,应当懂得大自然发展的规律。”
她转过脸来朝着我。胡桃色的眼睛射出凶光,变成了巧克力颜色。
“请您今天就去买点去汗粉:您的脚有一股死尸气味!”
我跟她讲理说,她的手也是经常出汗的嘛。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在我的心上,用高雅的文体来说,落上了一片阴影……这问题不在于脚,也不在于脚上长毛……
六月四日
今天我们在莫斯科河上划船。谈起顿河风光。伊丽莎白今天很不像话:她总是拿恶言恶语对待我,有时十分粗暴。我要是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她,那就是准备决裂,我还不希望这样。不管怎样,我对她越来越迷恋了。她实在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要从根本上改变她的性格,我怕我的影响很不够。她是个可爱、任性的姑娘。同时又是个见过很多世面的姑娘,那样的世面我只是听说过罢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把我拉进一家药房,她笑着买了些滑石粉,还买了一点不知什么鬼玩意儿。
“这可以给你去去汗气。”
我格外殷勤地鞠了一躬,向她道谢。
很可笑,但这也算不了什么。
六月七日
她的才智真是贫乏得可怜。在其他方面她倒是可以教教任何人。
每天临睡时我都要用热水洗脚,要洒花露水,还要撒一种不知是什么的鬼玩意儿。
六月十六日
她越来越使人不能忍受。昨天她发了一次神经病。跟这样的女人很难共同生活下去。
六月十八日
毫无共同之处!我们各想各的。连接我们的唯一的东西是床。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
今天早晨,她从我口袋里掏钱去买点心,摸到了这本小日记本。她抽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
我一阵燥热。她要是翻上一两页,那可怎么办?我回答了她,并且自己都没有想到,回答的声调那样自然。
“数学笔记本。”
她毫不在意地把日记本又塞进我的口袋,就走了。要小心点儿。咱们私下里说的一些俏皮话,可不能让旁人看见。
只有我的好朋友瓦霞看到,这才是开心的事。
六月二十一日
伊丽莎白使我感到吃惊。她才二十一岁,怎么就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她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她受的是什么样的教养,是谁给她的影响?这些问题都是我非常感兴趣的。她漂亮得不得了。她为自己的身材和相貌的完美感到非常自豪。除了自我欣赏,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有几次我试着跟她严肃地谈了谈……叫她改变思想,比叫一个旧教徒相信上帝不存在还难。
一块儿过下去越来越不可能,越来越没有意思。不过我还不慌着决裂。说实在的,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她的。她已经在我心上生了根。
六月二十四日
原来问题极简单。我们今天说了说心里话,她说,我不能满足她性的要求。还没有正式决裂,大概还要过几天。
六月二十六日
真该到养马场里给她找一匹公马。
只有公马能满足她!
六月二十八日
想到就要跟她分离,我心里很难受。她就像一团水藻,牢牢把我缠住。今天我们坐车到麻雀山去。她靠车窗坐着,阳光透过窗檐的镂花倾泻到她的鬈发上。头发呈现出赤金色。这诗情画意,眼看着全完了!
七月四日
我扔掉了工作。伊丽莎白扔掉了我。今天我跟司特列日涅夫一块儿喝啤酒。昨天我们喝过伏特加。我和伊丽莎白,跟一切文明人一样,很有礼貌地分开了。既没有打架,又没有吵嘴。今天我在德米特洛夫街看到她跟一个穿马靴的年轻人在一起。她十分冷静地向我还礼。这日记该到此结束了——可记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七月三十日
简直是意想不到地又拿起笔来。打仗了。狂热一下子迸发出来。每一颗脑袋都发出爱国主义的气味,就像生了蛆的狗发出臭味那样,一里路以外都能闻得到。同学们都无比愤慨,可是我却高兴起来。想念……“失去的天堂”想得我实在难受。昨夜我在梦中还与伊丽莎白亲亲热热。她留下了使人伤感的痕迹。能散散郁积最好。
八月一日
叫嚣使人腻了。又是老样子,苦闷。就像婴儿噙着奶头一样,我把苦闷噙在嘴里,尝着苦闷的滋味。
八月三日
有办法了!我去打仗。愚蠢吗?很愚蠢。可耻吗?
算了吧,因为我无路可走了啊。我苦闷极啦。两年以前我就没有这种厌世的心情。难道我老了吗?
八月七日
我现在是在车厢里记日记。这会儿才离开沃罗涅日。明天要在卡敏车站下车。我下定决心:为“信仰、沙皇和祖国”而战。
八月十二日
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村长喝得醉醺醺的,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他演说完了,我小声对他说:“安得列·卡尔波维奇,您是个糊涂虫!”他十分惊愕,气得脸都发了青。他恶狠狠地哑着嗓子低声说:“您还受过教育呢。您莫不是我们在一九〇五年用鞭子抽过的那种人?”我回答说,我感到很遗憾,“还不是那种人”。我父亲哭着,过来吻我,还流着鼻涕。可怜的好父亲啊!我是无可奈何呀。我跟他开玩笑,要他跟我一块儿上前线,他怕得叫了起来:“你怎么啦,家里事怎么办?”明天我就要上车站了。
八月十三日
有些地方庄稼还没有收割。小土包上的土拨鼠吃得肥嘟嘟的。极像廉价画片上考积玛·克留奇柯夫的长矛上挑着的德国佬。我活到这么大,学过数学和其他一些精密科学,从未想到,我会成为这样一个“沙文主义者”。我到了团里,要跟哥萨克们聊聊。
八月二十二日
在一个车站上,我头一次看到一批俘虏。有一名身材挺拔、姿势像运动员一样的奥地利军官,被押送到车站上。有两个在月台上散步的小姐朝他笑了笑。他一边走,一边十分得体地向她们行礼,并且向她们抛了一个飞吻。
虽然被俘虏了,他的脸还是刮得光光的,十分风流,黄色的皮绑腿光闪闪的。我目送着他:真是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小伙子,一张脸又可爱又可亲。遇到这样的人,手连马刀都举不起来。
八月二十四日
难民,难民,难民……各条线路上都挤满了装载难民和士兵的列车。
第一列救护车开了过去。停车的时候,车厢里跑出一个年轻的步兵。他脸上扎着绷带。我们谈了一阵子。他是被霰弹打伤的。他打坏了一只眼睛,大概可以不当兵了,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在笑。
八月二十七日
我来到自己的团里。团长是一个很好的老头儿,是顿河下游的一个哥萨克。这儿已经闻到血腥气味。听说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们这第三连第三排——都是康斯坦丁诺夫乡的哥萨克,都是一些呆头呆脑的小伙子。只有一个小伙子又爱说笑话,又喜欢唱歌。
八月二十八日
我们出发了。今天前方炮声响得特别厉害。使人感觉,好像大雷雨就要来了,远处是滚滚的雷声。我甚至都闻了闻:是不是有雨的气息?但是天空像缎子一样,一片云彩也没有。
我的马昨天在厨车的轮子上碰伤了一条腿,瘸了。一切都很新鲜,很不平常,我不知道该干什么、该写什么才好。
八月三十日
昨天没有工夫记。今天我在马上写。摇摇晃晃,铅笔底下爬出来的字都歪歪扭扭,奇形怪状。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带了草绳去割草。
这会儿两位弟兄在捆草,我趴在地上补记昨天的事情。昨天司务长派我们六个人去侦察(他用轻蔑的口吻称呼我“大学生”:“喂,大学生,你的马有一个掌要掉啦,你没有看见吗?”)。我们穿过一个烧掉了一半的小镇。天气酷热。人和马都汗漉漉的。糟糕的是,哥萨克夏天都要穿呢裤子。在镇外沟里我看到一个被打死的人。是一个德国兵。身子仰面躺着,两条小腿都在沟里。一只手压在脊梁下面,另一只手攥着一梭子步枪子弹。旁边并没有步枪。那情景可怕极了。这会儿我回想起我看到的情景,就觉得有一股凉气顺着肩膀爬……他的姿势是这样的:好像耷拉着腿在沟沿上坐了一阵子,后来就躺下休息了。灰制服,钢盔。看得见呈花瓣状的钢盔皮里子,好像是纸烟里加了一层衬纸,不叫烟丝撒出来。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吓呆了,所以我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到许多黄黄的大蚂蚁在他那发黄的额头上和呆滞的、眯缝着的眼睛上爬。哥萨克们从旁边走过时都画十字。我看了看制服右边的一小片血。子弹是从右肋穿进去的。我走过时,又看到子弹从左边穿出的地方——血迹更大,地上流的血更多,制服也裂成了好几片。
我浑身打着哆嗦,从旁边走了过去。情形竟是这样……
绰号“笑话大王”的一名上士,看到我们情绪消沉,想给我们提一提神,讲了一桩风流趣事,可是他自己的嘴唇都在打哆嗦……
离小镇半俄里的地方,是一座烧毁的工厂的墙,砖墙都被烟熏成了黑色。我们害怕顺着大路一直走,因为大路就从烧毁的工厂旁边经过,我们决定绕着走。我们朝一旁走去,就在这时候,墙里面朝我们开起枪来。说来惭愧,我听到第一声枪响,几乎跌下马来。我紧紧抓住鞍头,不由得弯下身子,扯了扯马缰。我们擦着打死的德国兵躺的那条沟边朝镇上奔去,一直跑过了镇,才回过神来。后来又拨转马头走了回来。下了马。留下两个人看守马匹,我们四个人朝镇边那条沟走去。我们弯下身子,顺着沟往前走。我老远就看见打死的德国兵的两条腿,脚上穿着短筒黄靴子,膝部弯成了直角。我屏住气从他旁边走过,就像是从一个睡着的人身旁走过,怕把他弄醒似的。他身子底下的青草被压得潮乎乎、绿油油的……
我们在沟里卧倒,过了几分钟,从烧毁的工厂的墙后面一个跟一个地走出九个德国枪骑兵……我是从他们的服装上认出来的。一个军官朝旁边闪了闪,用尖利的喉音喊了两声,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就朝着我们冲来……弟兄们在喊我呢,叫我去帮他们捆草。我去了。
八月三十日
我想说完,我是怎样第一次朝着人开枪的。那是在德国枪骑兵向我们冲来的时候(这会儿我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们那灰绿色的制服,那又像蝎虎又像毒蛇一样的颜色,那闪闪发光的漏斗形圆筒军帽,那晃来晃去、带小旗的长矛)。
枪骑兵骑的都是深褐色的马。不知为什么我把视线转移到沟边土埂上,看到一只不大的翠绿色甲虫。我眼看着甲虫变大了,大到惊人的程度。我的胳膊肘撑在土埂的干土粒儿上,那甲虫摇晃着青草,朝我的胳膊肘爬来,爬上我的绿色军便服的袖子,很快地爬到步枪上,又从步枪上爬到皮带上。我观察过甲虫的旅行,这才听到绰号“笑话大王”的上士的猛喝声:“开枪!您怎么啦?”
我把胳膊肘放稳,眯起左眼,我觉得我的心就要膨胀起来,也要变得像那只翠绿色甲虫那样大。瞄准器切口里的准星在灰绿色制服的背景上不停地抖动着。“笑话大王”就在我旁边放了一枪。我扣了一下扳机,就听见我的枪弹啸叫着飞了出去。看来是我瞄低了,子弹在小土墩上蹦了一下,打起一股灰尘。这是第一次朝着人开枪。我不再瞄准,不看前面的任何东西,打了一梭子。我最后一次扳动枪栓,只听到咔嚓一声,我忘记已经没有子弹了,这时候我才看了看德国人。他们还是那样整齐地朝后跑去。军官殿后。他们还是九个人。我看着军官那深褐色马的屁股和枪骑兵圆筒形军帽顶上的金属片儿。
九月二日
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有一处谈到,两个敌对军队之间的界线——好像也就是划分生者与死者的不可知的界线。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一开始冲锋,罗斯托夫心里就在推断这条界线在哪里。今天我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小说中的这一段,因为今天黎明时我们向德国骠骑兵发起了冲锋……从早晨起,他们的部队就在占优势的炮火支援下,向我们的步兵步步进逼。我看到,我们的步兵——大概是二四一和二七三步兵团——仓皇逃窜。这两个团没有炮火掩护就发起进攻,因而被敌人的火力打退,几乎有三分之一被消灭,进攻一失利,士气全完了。德国骠骑兵紧紧跟在我们的步兵后面追赶。我们的团本来是停在林中小道上作后备的,这一下子也只好出动了。这事儿我记得很清楚。夜里两点多钟我们从梯士维契村出发。黎明前的黑暗越来越浓。可以闻到浓烈的松针气味和燕麦气味。全团分成一个一个的连队前进着。从小道上向左一转,走进了庄稼地。马匹一面走一面打响鼻,马蹄踩得燕麦上圆滚滚的露珠儿直往下掉。
穿着军大衣还觉得有点凉。我们的团在庄稼地里走了很久,过了一个钟头,才从团部里跑来一个军官,向团长传达了一道命令。我们的老团长用很不满意的声调转发了命令,于是我们的团就来了一个直角形的转弯,开进了树林子。我们变成排纵队,一齐拥挤在狭窄的林中小道上。我们的左方正进行着战斗。德国的炮队正在打炮,从声音上判断,他们的大炮很多。炮声震天动地;好像芳香的松针都在我们头顶上燃烧起来了。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只是听着。后来是一阵一阵的“乌拉”声,那喊声有气无力,很不带劲儿,很不响亮,接着是一阵寂静,只能听见机枪清脆的响声。这时候各种想法乱糟糟的;这时候我能想象得特别清楚、特别真切的,就是排成散兵线向前进攻的我们的步兵的各种各样的脸。
我看到,头戴保护色平顶军帽、脚穿粗笨的深筒步兵靴的一个个布袋般的灰色人影,在秋日的田野上移动着,又听到那一心要把这些浑身出汗的活人变成死尸的德国机枪发出的清晰而有点嘶哑的咯咯笑声。两个步兵团被击溃了,扔掉武器就跑。一个德国骠骑兵团紧追不放。我们就在他们的侧翼,相距三百俄丈或者还不到三百俄丈。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摆好阵势。我只听到像勒马时那样沉着、镇定的喊声:“前——进!——”我们就飞跑起来。我的马耳朵贴得紧紧的,恐怕用手掰都掰不开。我回头看了看——团长和两名军官就在我后面。这一下来到生死线上了。大疯狂的时刻到了!
德国骠骑兵践踏着自己的溃乱的队伍,向后退去。我眼看着柴尔涅曹夫中尉砍死一个德国骠骑兵。又看到,六连的一个哥萨克追赶一个德国人,追得发了疯,砍起了德国人的马屁股。一片一片的皮肉从飞舞的马刀上往下掉……啊,这真是难以想象!这不知该叫什么!等我们打完仗回来,我看到柴尔涅曹夫的脸色又镇静,又愉快,聚精会神——他坐在那里打纸牌呢,不是坐在马上了,这是在杀了人以后。柴尔涅曹夫中尉肯定前程远大。真有本事!
九月四日
我们在休息。第二军第四师正向前线开拔。我们驻扎在柯北林诺镇上。今天早上,骑兵十一师的队伍和乌拉尔的哥萨克用强行军的速度从镇上通过。西方在进行战斗。炮声不绝。午饭后我到军医院去了一趟。我看到运伤兵的车辆来了。几个看护兵一面扶着伤兵下车,一面笑着。我走过去。一个麻脸的高个子士兵一面叫疼,一面笑着,在看护兵的搀扶下从车上爬了下来。他对我说:“瞧吧,哥萨克弟兄,他们往我屁股上撒起豆粒儿来啦。我中了四颗霰弹子儿。”一个看护兵问道:“榴霰弹是在后面爆炸的吗?”“怎么会在后面,我是拿屁股进攻的。”从房里出来一个护士小姐。我朝她望了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连忙趴在大车上。她太像伊丽莎白了。也是那样的眼睛、面孔、鼻子、头发,连声音也像。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呢?这会儿也许我觉得任何一个女子都跟她相像。
九月五日
拴着马喂了一昼夜,现在又要往那里去了。我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号兵在吹备马号。这会儿我要是朝他开上一枪才开心呢!……
连长派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去跟团部联络。格里高力经过不久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时,看见公路边上有一个阵亡的哥萨克。那哥萨克躺在那里,淡黄头发的头紧紧贴在马蹄踏碎的石子路面上。格里高力下了马,捂住鼻子(死人身上发出臭烘烘的死尸气味),搜了搜他的身上。在裤子口袋里搜出了这本小笔记本、一截化学铅笔和一个钱包。他摘下子弹带,朝那张灰白、潮湿、已经开始腐烂的脸匆匆打量了一眼。鬓角和鼻梁都湿漉漉、黑糊糊的,额头上有一道斜斜的皱纹,好像在呆呆地、聚精会神地沉思,皱纹里的尘土也发黑了。
格里高力从死者口袋里掏出一条麻纱手绢,用手绢盖住死者的脸,就朝团部走去,偶尔回头望一望。到了团部,他把日记本交给了几个书记,几个书记就一块儿看起这本日记,一块儿嘲笑别人命短,嘲笑一个人生前的种种俗念。
十二
骑兵第十一师在占领了列士纽甫以后,又攻克了司坦尼斯拉夫契克、拉得基微罗甫、勃罗迪,八月十五日,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下摆开了阵势。后面在调动着部队,步兵队伍集结到各个重要的战略地区,各级指挥部和辎重队集中到中心地点。战线像一条催命的绳索,从波罗的海边拉了过来。指挥部里在制订大规模进攻的计划,将军们埋头在研究地图,传令兵们跑来跑去传送作战命令,千千万万的士兵前去拼命……
侦察兵报告,敌人的大股骑兵朝城边开来。在大道旁边的一些小树林里发生过几次冲突,哥萨克的侦察队常常跟敌人的侦察队发生接触。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自从跟哥哥分别以后,在所有行军的日子里,一直想找到精神上的支柱,好恢复原来的平静心情,免得整天十分痛心地苦苦思索,然而他找不到这种精神支柱。从最近开来的后备连里调了一些第三批征集的哥萨克到团里来。其中有一个嘉桑乡的哥萨克阿列克塞·乌留宾编进了格里高力这个排里。乌留宾高个子,背有点驼,下颏伸了出来,胡子像加尔梅克人的头发,他那快活而无所畏惧的眼睛总是在笑;虽然年纪不大,头顶已经光秃秃的,只有那凸凸棱棱的光脑壳的两边还长着几撮稀稀拉拉的红毛儿。他来的第一天,哥萨克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秃子”。
在勃罗迪城下进行过一次战役之后,这个团休息了一昼夜。格里高力和“秃子”住在一间房子里。他们聊了起来。
“麦列霍夫,你是个掉了魂的家伙。”
“怎么是掉了魂的?”格里高力皱着眉头问道。
“一点没有精神,像个病人一样。”“秃子”解释说。
他们给马拌好草料,靠在长了青苔的旧栅栏上抽烟。骠骑兵排成四路纵队从街上走过,很多人家的栅栏脚下都躺着没有掩埋的尸体(进攻奥地利军队的时候,在城郊发生了巷战),烧毁的犹太教堂的瓦砾堆里还冒着浓烟。在这充满绚丽色彩的近黄昏时候,城市呈现出残破和一片空虚的景象。
“我好好的。”格里高力对“秃子”望都没望,吐了一口唾沫,说。
“你瞎说!我看出来啦。”
“你看出什么来啦?”
“你没见过世面,怕啦,是不是?是怕死吗?”
“你是个糊涂虫。”格里高力轻蔑地说过这话,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手指甲。
“告诉我:你杀过人了吗?”“秃子”仔细注视着格里高力的脸色,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杀过啦。怎么样?”
“心里难受吗?”
“难——受?”格里高力冷笑了一下。
“秃子”从鞘里抽出马刀。
“要不要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砍下来又怎样?”
“我杀死你,连气都不叹一声——我可没有什么软心肠!”“秃子”的眼睛笑着,但是格里高力听他的声音,又看到他的鼻孔一个劲儿地抖动,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你真野,真怪。”格里高力仔细打量着“秃子”的脸,说道。
“你的心太软啦。巴克兰诺夫刀法,你会吗?你瞧着!”
“秃子”选定了长在花圃里的一棵老桦树,佝偻着腰,用眼睛瞄着,对直地朝桦树走去。他那两条青筋嶙嶙、手腕特别粗壮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耷拉着。
“瞧着!”
他慢慢举起马刀,蹲下身去,猛然使出神力,斜斜地砍了一刀。桦树在离根两尺的地方被砍断,树枝在没有玻璃的窗框上刮了两下,在屋墙上划了许多道印子,一棵树就倒在了地上。
“看见了吗?你好好学一学。以前有一个巴克兰诺夫将军,听说过吗?他有一把马刀,里面灌了水银,抡起来很重,可是一刀劈下去,能把一匹马劈成两截。好厉害!”
格里高力老半天都没有学会这种复杂的刀法。
“你的力气不小,可是使起刀来很笨。应当这样用刀。”“秃子”教起来,他那斜着劈下的马刀碰到什么,什么就变成两截。
“劈起人来就要胆大。人软和得就像面团一样。”“秃子”眉飞色舞地教导他说。“你不要去管怎么回事儿和为什么。你是哥萨克,你只管劈下去,什么都不要问。在打仗的时候杀敌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每杀一个人,上帝就赦免你一桩罪过,就像杀死一条毒蛇一样。牲口,牛啦,还有别的什么啦,没有必要是不能杀的;可是人,你只管杀好啦。人是坏东西……是妖孽,生在世界上是祸害,就像毒蘑菇一样。”
听了格里高力的反驳,他皱了皱眉头,倔强地闭起了嘴。
格里高力十分吃惊地看出来,所有的马都无缘无故地怕“秃子”。他一朝拴马桩跟前走,许多马都竖起耳朵,挤成一堆,好像走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野兽朝着马群走来。那一次在司坦尼斯拉夫契克城下作战,连队来到一处又是树棵子又是泥沼的地方,只好下了马。派几个人把马牵到低洼的地方,掩蔽起来。派“秃子”去看马,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乌留宾,你这狗杂种,你拿什么架子?为什么不去看马?”排里的上士朝他发起火来。
“马都怕我。这是实在话!”“秃子”眼里隐隐露出常有的那种笑意,解释说。
他从来没有干过看守马匹的事。他对自己的马是很心疼的,照料得很周到,但是格里高力常常看到:只要他一朝马跟前走,虽然他的两手习惯地紧紧贴在大腿上,动都不动,但是马背就哆嗦起来,像一阵波浪掠过:马害怕呢。
“你说,老哥,为什么马都怕你?”有一回格里高力向他问道。
“谁知道这些马是怎么回事儿,”“秃子”耸了耸肩膀,“我是很心疼马的。”
“马闻到气味能认出醉汉,马怕醉汉,可是你又不喝酒。”
“我的心是硬的,马能感觉出来。”
“你的心是狼心,也许什么心都没有,是把一块石头当成心放进去了。”
“也许是这样。”“秃子”欣然表示赞同。
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下,有一天第三排的哥萨克都跟着排长出去侦察:头一天有一个捷克士兵跑了过来,向司令部报告了奥地利军队的部署情况,并且说出了他的估计,他估计要在哥罗莎——司塔文茨基这段战线上进行反攻;因此需要日夜注视敌军向前推进时可能要走的大路;排长派了四个哥萨克,由排里的上士率领,留在树林边上监视大路,自己就带着其余的人朝士兵那边已经露出瓦屋顶的一个小村走去。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上士和三名新来的哥萨克——西兰琪叶夫、“秃子”和米沙·柯晒沃依——留在树林边上,旁边就是一座古老的尖顶小教堂,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已经生了锈。
“弟兄们,下马。”上士下令说。“柯晒沃依,你把几匹马牵到那几棵松树后头——嗯,是的,就是那几棵,那几棵密实些。”
哥萨克们躺在一棵干枯的断松树下抽起烟来;上士手持望远镜注视着。离他们十来步,就是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的没有收割的黑麦,黑麦的粒儿已经掉光了。掉光了粒儿的麦穗一齐弯下头去,凄凉地沙沙响着。哥萨克们懒洋洋地说着话儿,躺了有半个钟头。从城的右方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格里高力爬到黑麦地里,选了几个还有粒儿的麦穗,搓了搓,嚼起了干硬的熟透了的麦粒儿。
“好像奥地利人来啦!”上士小声喊道。
“在哪儿?”西兰琪叶夫身子抖了一下。
“瞧,从树林子里出来啦。向右边看!”
一伙儿骑马的人从远处一片小树林子里走了出来。他们停下来,站在伸得远远的树林的一角上,对着田野观察了一阵子,然后朝着哥萨克这方向走来。
“麦列霍夫!”上士喊道。
格里高力爬到松树跟前。
“让他们走近点儿,咱们一齐开枪。弟兄们,把枪准备好!”上士十分紧张地小声说。
骑马人向右转弯,小步走了过来。格里高力他们四个人一声不响地躺在松树下,屏住呼吸。
“……哎呀,班长!”一阵风吹来,送来一个年轻人的响亮的声音。
格里高力抬头一看:六个匈牙利骠骑兵,都穿着绣了彩绦的漂亮上衣,挤成一堆走了过来。最前面一个,骑着大青马,手里握着马枪,粗声粗气、声音不太高地笑着。
“开枪!”上士小声喊。
咕——咕——咔!……几条枪一齐响了。
咯——咯——咯!……后面发出了回声。
“你们干什么?”柯晒沃依在松树后面惊骇地叫了起来,又吆喝起马来:“吁!该死的东西!你疯啦?哼,妈的!”他的声音特别扎耳朵。
匈牙利骠骑兵散成一条线,在庄稼地里飞跑起来。那个骑着肥壮的铁青马走在最前面的,朝上打了一枪。落在最后面的一个,趴在马脖子上,左手拿着军帽,回头望着。
“秃子”头一个跳起来,端着步枪,两条腿在黑麦地里磕磕绊绊地朝前跑去。在百十丈远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马正在尥蹶子,四条腿乱蹬乱踹,马跟前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的匈牙利骠骑兵,正在揉搓摔疼的膝盖。还离得很远他就喊了几声,并且把两手举了起来,一面不住地回头朝远处跑着的同伴看。
这一切来得非常迅速,直到“秃子”把俘虏带到松树底下,格里高力才回过神来。
“解下来,饭桶!”“秃子”很粗暴地把俘虏的大军刀朝怀里一扯,喊叫道。
俘虏慌乱地笑了笑,忙乱起来。他连忙解皮带,但是两只手哆嗦得厉害,怎么都解不开皮带扣。格里高力细心地帮他解了开来,骠骑兵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这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小伙子,两腮圆圆的,留着短短的小胡子,好像是贴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似的。他好像很庆幸他没有死在刀枪之下,一面打量着哥萨克们,一面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皮烟荷包,说了几句叫人听不懂的话,做手势请大家抽烟。
“他请客呢。”上士笑了笑,手已经伸进口袋去摸卷烟纸了。
“抽点外国烟吧。”西兰琪叶夫哈哈笑着说。
哥萨克们卷好烟卷,抽了起来。黑黑的、装烟斗用的烟丝非常厉害,直冲人的脑袋。
“他的枪在哪儿?”上士很带劲儿地抽着烟,问道。
“在这儿。”“秃子”把绗得密密的黄皮带从背后拉过来给大家看了看。
“要把他送到连部去。司令部想必很需要一个‘舌头’。弟兄们,谁送他去?”上士一面打着呛,用呛得流泪的眼睛扫视着大家,问道。
“我送去。”“秃子”应声说。
“好吧,就你去送。”
看样子,俘虏也懂了,他极不自然地笑了笑,是一种可怜的笑;他克制着自己,忙活起来,翻了翻口袋,塞给哥萨克们一把揉得不成样子的、黏糊糊的巧克力糖。
“我是罗西人……罗西人……不是奥地利人!”他说着很不地道的罗西话,打着可笑的手势,一股劲儿地往哥萨克手里塞香喷喷、揉得不成样子的巧克力糖。
“还有什么家伙没有?”上士问道。“你就别唠叨啦,反正我们都听不懂。手枪有没有?叭!叭!——有吗?”上士做了个扣枪机的手势。
俘虏拼命摇晃起脑袋。
“没有!没有!”
他心甘情愿地让人搜了搜身上,他那圆滚滚的腮蛋子不住地哆嗦着。
跌破了膝盖的马裤里不住地往外流血,那粉红色的皮肉上有一处跌伤。他用手绢扎住伤口,皱着眉头,吧嗒着嘴,不住气地说着话……他的帽子还在死去的马旁边,他要求准许他去拿毯子、帽子和一本日记本,因为日记本里还夹着他全家的照片。上士听了半天都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便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说:
“带走吧。”
“秃子”到柯晒沃依那里牵来自己的马,骑上去,理了理步枪的皮带,用手指了指,说:
“走吧,老总,还算当兵的呢,脓包!”
俘虏看见他笑,也笑了笑,跟马并排走着,甚至带着拉近乎的意味用手拍了拍“秃子”那干瘦的小腿。“秃子”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勒了勒缰绳,叫他在前面走。
“走,妈的!你还嬉皮笑脸的?”
俘虏连忙表示认错儿,这才一本正经地朝前走去,一面频频地回头看留在后面的哥萨克。他那淡白色的头发雄赳赳地竖立在头顶上。他留在格里高力脑子里的就是这种样子:斜披着绣着彩绦的骠骑兵上衣,淡白色的头发直撅撅地竖立着,步伐坚定而矫健。
“麦列霍夫,你去把他的马鞍解下来。”上士吩咐过,很惋惜地朝烟头吐了一口唾沫,烟头已经烧到手指头了。
格里高力解下死马身上的鞍子,不知为什么又捡起放在不远处的军帽。他闻了闻帽里子,闻到一股冲鼻子的廉价肥皂和汗臭气味。他扛着马鞍,左手里细心地拿着骠骑兵帽,走了回来。哥萨克们蹲在松树下面,翻了翻鞍袋,仔细看了看这种没有见过的马鞍。
“他的烟丝真不坏,应当再向他要一点卷根烟抽。”西兰琪叶夫惋惜地说。
“是的,这话不假,烟丝真不坏。”
“好香啊,就像香油顺着喉咙眼儿往下流……”上士回味起来,叹了一口气,又咽了一口唾沫。
过了几分钟,从松树后面露出一个马头。“秃子”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上士吓得跳了起来。“你放掉啦?”
“秃子”摇晃着鞭子,骑着马来到跟前,下了马,挺直身子,活动着肩膀。
“你把奥地利人弄到哪儿去啦?”上士一面往他跟前走,一面追问道。
“干吗要钉着问?”“秃子”顶撞说。“他逃跑……想逃跑……”
“你把他放啦?”
“我们走到小路上,他就想跑……我把他劈啦。”
“你胡扯!”格里高力喝道。“你是平白无故把他杀死的!”
“你嚷什么?干你屁事?”“秃子”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格里高力。
“你要——怎——样?”格里高力慢慢欠起身来,用哆哆嗦嗦的两手在周围摸索着。
“用不着你管的事,你少管!懂吗,嗯?少管闲事!”“秃子”又厉声厉色地说了一遍。
格里高力一把抓住步枪皮带,一下子把枪端上了肩。
他的手指头直哆嗦,怎么都伸不进枪机,脸都歪成了怪样子,变成了褐色。
“给我住——手!”上士严厉地大喝了一声,朝格里高力跑来。
上士赶在枪响以前,将枪口向上一推,子弹带着长长的啸声飞了出去,打落了不少松针。
“怎么回事儿?”柯晒沃依惊叫了一声。
西兰琪叶夫张大了嘴坐在那里,吓呆了。
上士当胸推了格里高力一把,夺过他的步枪,只有“秃子”没有改变姿势:他还是那样站着,一条腿向前伸着,左手插在腰带上。
“你再来一枪。”
“我宰了你!……”格里高力朝他冲过去。
“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怎么啦?你们想受审,想挨枪子吗?把枪放下!……”上士吼叫着,把格里高力推开,自己站到他们两个中间,大张开两条胳膊,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你吹牛,你不敢杀我!”“秃子”十分镇静地笑着,一面抖动着伸到前面的那条腿。
回去的路上,已是黄昏时候,格里高力头一个看见被杀死在小路上的奥地利人的尸体。他跨到别人前头,跑过去,勒住直打响鼻的马,仔细看了看:死者平平地趴在毛茸茸的青苔上,脸扎进青苔里,一条砍掉了的胳膊摔得远远的。那只手在草丛里发着暗黄色,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这一刀很厉害,看样子是从后面砍的,从肩膀斜着劈到腰部,一刀就把俘虏劈成了两半。
“他把他断送啦……”上士从旁边走过,惶恐地斜眼看着死者歪着的脑袋上那乱翘着的淡白色头发,声音低沉地说。
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朝连队驻地走去。暮色越来越浓。微风从西方吹来一片黑黑的卷层云。不知从何处沼地里吹来淡淡的烂泥、淤水和腐烂气味;鹭鸶咕咕叫着。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只能听到丁当的马具声、马刀偶然碰在马镫上的声音、松针在马蹄下发出的沙沙声。小路上,松树丛中,暗红色的落日余晖渐渐淡了。“秃子”不住地抽烟。那微弱的火光一下一下地照着他那粗粗的手指头,手指头紧紧夹着烟卷儿,黑黑的手指甲鼓凸凸的。
黑云飘到树林上空,投射在大地上的暗沉沉、无限凄凉的暮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浓了。
十三
清早就开始攻城。两翼都有骑兵作后备的步兵队伍,本应该在黎明时从树林里发起进攻。因为在一个地方发生了自相混战,两个团的步兵没有及时开到;步兵二一一团是奉命调来左翼的;就在另一个团进行迂回运动的时候,自己的炮兵连却向二一一团开起炮来;造成十分荒唐的局面,毁灭性的自相混战严重影响了计划,眼看着这次进攻的结局即使不是进攻者全军覆没,也是无论如何非失败不可。步兵还没有调动好,炮兵还没有把夜间不知遵照谁的命令开进了泥沼地的大车和大炮拖出来,第十一师就发起了进攻。在树林和沼泽地区向敌人进攻,拉不开阵势,在有些地段我们的骑兵连只好分成排往前冲。第十二团的第四、第五两个连担任了后备,其余各连都已经卷入了进攻的浪潮,一刻钟之后,轰隆声和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就传进了留下来的人的耳朵。
“乌拉——乌——拉——拉!……”
“咱们的部队进攻啦!”
“开始啦!”
“机关枪好密啊。”
“大概是扫咱们的人呢……”
“没有声音啦,怎么回事儿?”
“就是说,攻到跟前啦。”
“咱们马上也要出动啦。”哥萨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
两个连呆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一棵棵高大的松树遮住了视线。一个步兵连几乎是跑着从旁边开过。一个精神抖擞的司务长放慢脚步,让后面几列往前走,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跟上队伍!”
这个连脚步杂沓地走着,军用水壶丁当响着,开了过去,消失在一片赤杨树棵子后面。
从很远处,从一片树木的斜坡那边,又传来微弱的阵阵呐喊声:“乌拉——拉!……乌拉——拉!……拉——啊!……”那声音越来越远,忽然像被切断了一样,一下子就不响了。一片寂静。
“现在才到跟前啦!”
“面对面干啦……拼起来啦!”
大家都在紧张地倾听着,但是那边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在右翼,奥地利炮兵正在猛轰进攻的部队,机关枪密密地响着,像缝纫机在细针密缝。
麦列霍夫·格里高力打量着自己这排人。哥萨克们精神都很紧张,马也焦躁不安,就好像有马蝇在咬。“秃子”把军帽挂在鞍头上,在擦红中透青的光头顶上的汗;米沙·柯晒沃依站在格里高力旁边,一个劲儿地在抽黄烟。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显得十分清楚,而且格外真切——如果一个人一夜没有睡,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觉。
担任后备的两个连已经站了有三个钟头。枪炮声渐渐稀疏,又重新猛烈地响起来。不知是哪一方的一架飞机在他们头上轧轧地飞过,又打了几个圈子。飞机在打不到的高空盘旋了一阵子,就向东方飞去,越飞越高;飞机下面的蓝空里迸开一个个榴霰弹爆炸的乳白色烟团:高射炮开炮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后备队才奉命投入战斗。所带的黄烟已经全部抽光,大家已经等得很难受了,传送命令的骠骑兵才飞跑而来。四连连长马上带领全连走上小路,朝旁边不知什么地方开去(格里高力觉得好像是往回走)。在密林里走了二十来分钟,队伍都走零乱了。交战的各种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炮兵连正用迅猛的火力从后面进行射击;炮弹带着啸声和呜呜声,穿破厚厚的气层,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在树林里走得七零八落的连队,零零落落地来到开阔地上。在离他们半俄里的树林边上,匈牙利骠骑兵正在砍杀俄国炮队的炮手。
“弟兄们,排好队伍!”
还没有来得及拉开阵势,就听见:
“弟兄们,马刀准备,冲啊!”
刀光闪闪,好似蓝色的闪电。全连人马越跑越快,变成了飞跑。
五六个匈牙利骠骑兵正在尽边上一门炮的炮车周围乱腾腾地忙活着。其中的一个拉住两匹发脾气的马的嚼子;另一个用刀背在打马,其余几个下了马的骠骑兵扳着车轮的辐条在推炮车,想把大炮拉走。旁边有一名军官,骑着咖啡色的短尾巴骒马,来来回回地跑着。他在发号施令。匈牙利骠骑兵看见哥萨克,就撇下大炮,骑上马就跑。
“到啦,到啦,到啦!”格里高力在心里数着马跑的步数。他的一只脚有一会儿工夫离开了马镫,他觉出自己骑得不稳,就心慌意乱地去找马镫;他弯下身,抓住马镫,把脚尖插进去,等他抬起眼睛,就看见一辆六匹马拉的炮车,驭手两条胳膊抱着马脖子,被砍死在车前,穿的军便服上溅满了鲜血和脑浆。马蹄踩在一个炮手的尸体上,发出咯吱声。在翻倒的炮弹箱子旁边还躺着两具尸体,另外还有一具尸体仰面朝天躺在炮架子上。西兰琪叶夫跑着跑着,冲到了格里高力前面。那个骑短尾巴骒马的匈牙利军官几乎是抵着他放了一枪。西兰琪叶夫在马鞍上晃了一下,就跌下马来,张开了两条胳膊,好像是要拥抱蓝色的天空……格里高力扯了扯缰绳,想从顺手的一边绕过去,为的是砍起来方便;那军官发觉他想绕过去,就顺手放了一枪。他朝着格里高力打完一梭子子弹,又抽出大刀。看样子,他刀法娴熟,格里高力劈下的三刀相当厉害,他都毫不费力地架开了。格里高力撇了撇嘴,又向他劈了第四刀。格里高力在马镫上站了起来(他们的马几乎是并排跑着,所以格里高力看见了匈牙利军官那刮得光光的、紧绷绷的、死灰色的脸,还看见了他那制服领子上的番号领章),虚晃一刀,引开了那军官的注意力,然后掉转方向一刀戳去,刀尖戳到了他的身上,又一刀劈在后面脖根上。匈牙利军官将拿刀的手垂了下去,松掉缰绳,挺了挺身子,将胸部一拱,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就趴在鞍头上了。格里高力感到异常痛快,又照他的头劈了一刀。他看到,这一刀砍进耳朵上面的骨头里,只有刀背露在外面。
格里高力脑后挨了重重的一下,他顿时失去了知觉。他觉得嘴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血的咸味,也明白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到处是麦茬的大地在身旁旋转着,飞速地朝他涌来。
摔倒时猛烈地一撞,撞得他清醒了一小会儿。他睁开眼睛;血流满了眼睛,冲洗着眼睛。耳边有马蹄声和马吃力的喘气声:“呼哧,呼哧,呼哧!”格里高力最后一次睁了睁眼睛,看到的是鼓得大大的、红红的马鼻孔,还有踩在马镫上的不知是谁的一只靴子。“完啦,”一种如释重负的想法像一条小蛇一样滑了过去。轰的一声,接着是漆黑一片。
十四
八月初,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中尉决意要从御林军阿塔曼团调到普通哥萨克军队中任何一个团去。他打了一份报告,过了三个星期,就接到了去现役军中一个团的委派令。他办好了调遣手续,在离开彼得格勒以前写了一封短信,把自己下的决心告诉父亲:
爸爸:我要求从阿塔曼团调到战斗部队里去。今天我接到了委派令,就要去第二军军长麾下听令。您看到我下这样的决心,恐怕会感到惊异,不过这决心我可以说明如下:我所处的环境使我受不了。检阅呀,迎送呀,守卫呀,所有这一切宫廷勤务使我烦腻透啦。所有这一切都使我腻得发呕,我很想干点实在事情……也可以说,想立些功劳。大概我身上沸腾起李斯特尼次基家族的热血,李斯特尼次基家族从卫国战争那时候起,就为俄国军队的光荣史册增添过不少篇章。我要上前方去了。请您为我祝福吧。上个星期,皇上去大本营之前,我见过圣颜。我对当今圣上十分爱戴。当时我担任宫内守卫。圣上和罗坚柯一起从我面前走过,他笑了笑,用眼睛看着我,用英语说:“看,我的御林军是很像样的,到时候我可以调御林军打破威廉的如意算盘。”我就像个女学生一样爱慕圣上。我对您说出这一点,并不觉得害羞,尽管我已经过了二十八岁。宫里有一些流言飞语,像蛛网一样缠绕着圣上的清名,我听了觉得异常气愤。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这些流言飞语。前几天,我几乎把格罗莫夫大尉打死,因为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起对当今皇后大不恭敬的话。真是太可恶啦,所以我对他说,只有天生下贱的人,才会卑鄙到编造肮脏的流言。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有几个军官在场。我气得发狂,掏出手枪,想对这个下流货开上一枪,但是大家夺下了我的枪。我呆在这种污浊的环境里,越来越觉得受不了。在御林军中,尤其是在军官中间,没有那种真正的爱国热忱,说起来都可怕,甚至不爱戴朝廷。他们不是贵族,是一群败类。这实在就是我离开阿塔曼团的原因。我无法跟我不尊敬的人相处。好啦,大概就这些啦。写得有些零乱,请多多原谅,因为是匆忙中写的,要捆箱子,还要去见见司令。祝您健康,爸爸。我到了部队里再给您写封详细的信。
您的叶甫盖尼
开往华沙的火车是晚上八点钟开出的。李斯特尼次基坐马车来到火车站。彼得格勒那一片蓝灰色的灯火落在了后面。车站上拥拥挤挤,吵吵嚷嚷。大多数是军人。搬运夫把李斯特尼次基的箱子放好,收了钱,就祝他一路平安。李斯特尼次基解下武装带,脱掉军大衣,解开皮带,将一条高加索式花绸被铺在铺位上。下面靠窗的地方,有一个瘦瘦的神甫,脸上带着一副超世厌俗的神情,将一些家常食品摆在小桌上,在吃着。他一面抖搂乱蓬蓬的胡子上的面包渣儿,一面请坐在对面的一个穿学生装的又黑又瘦的姑娘吃东西。
“吃点儿吧。嗯?”
“谢谢您。”
“用不着客气,像您这样的体质,应该多吃点东西。”
“多谢。”
“来吧,就尝尝奶渣饼子好啦。您这位军官先生,是不是也来尝尝?”
李斯特尼次基探下头来。
“您是跟我说话吗?”
“是的,是的。”神甫用忧郁的眼睛盯着他,只有那又短、又细、稀稀拉拉的胡子底下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
“谢谢。我不想吃。”
“应当吃一点。吃一点,没有坏处。您是不是上作战部队去?”
“是的。”
“上帝保佑您。”
李斯特尼次基睡意矇眬中,模模糊糊地听到神甫那沉厚的声音仿佛从远处来到耳畔,并且他已经觉得,这不是神甫用不满的腔调在说话,而是格罗莫夫大尉在说话了。
“……要知道,我家境贫寒。所以现在去做随军神甫。俄国人不能没有信仰。要知道,信仰一年比一年牢固。当然,也有一些人越来越不信,但这是一部分知识分子,庄稼人信仰上帝倒是很牢靠的。是啊……是这样啊……”那个声音叹了一声气,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过李斯特尼次基已经听不清楚了。
李斯特尼次基渐渐入睡。最后清清楚楚地进入他的感官的,是板条子钉成的车棚顶上的新鲜油漆气味和窗外的喊声:
“行李房收下啦,我没事儿啦!”
“行李房收下什么啦?”脑子里这样动了一下,不知不觉就断了线,已经两夜没睡了,一场酣睡终于来到。李斯特尼次基醒来时,火车已经离开彼得格勒有四十俄里远了。车轮有板有眼地轧轧响着,车厢被火车头拖得一颠一颠的,不住地摇晃着,旁边的一个单间里有人在小声唱歌,路灯投下斜斜的、紫丁香般的阴影。
李斯特尼次基要调去的那个团,在最近几次作战中损失巨大,已经从作战地区撤出来,抓紧调养马匹,补充人力。
团部驻扎在一个叫别列兹尼亚格的大商业村里。李斯特尼次基在一个无名的小站上下了火车。一支医疗队也在这里下了车。李斯特尼次基向一个医生打听了一下医疗队的去向,才知道这医疗队是从西南战线上调到这一地段,现在就要顺着别列兹尼亚格村——伊万诺顿夫镇——克雷绍文村这条路线移动。大块头、紫脸膛的医生很不客气地批评起自己的顶头上司,骂起师部里的参谋人员,他哆嗦着乱蓬蓬的大胡子,在金边夹鼻眼镜底下忽闪着两只气汹汹的眼睛,对着这个萍水相逢的交谈者发了不少牢骚。
“您能不能把我带到别列兹尼亚格?”李斯特尼次基半路上打断了他的话。
“中尉,请上车。一块儿走吧,”医生答应过,又亲热地摩弄着中尉的军大衣的扣子,在拉近乎,一面用沉着的粗嗓门儿大声说:“中尉,您倒想想看:在装牲口的车厢里颠簸了几百里路,来到这里却无事可干,可是在我们医疗队调离的那一地段,已经血战了两天,留下大批的伤号,需要我们去急救。”医生又用恼怒而动情的声调重复了一下:“血战啊!”重音放在“血”字上。
“为什么要这样颠倒?”中尉出于礼貌,问了一问。
“为什么?”医生带着讥讽的神情将眉毛挑到了夹鼻眼镜上面,吼叫起来:“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上级人员稀里糊涂,这就是原因!这些坏家伙坐在那里,把什么都搞得乱糟糟的。毫无办事的才干,简直没有健全的头脑。您记得魏列萨耶夫的《医生日记》吧?就是那样的!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斯特尼次基行了一个军礼,便朝马车走去,怒气冲冲的医生还在他后面说着丧气话:
“中尉,咱们一定要打败仗!咱们叫日本人打败过,可是还是没有学得聪明些。咱们可以投帽御敌嘛,所以什么都用不着啦……”他跨过一个个泛着霓虹般油光的小水洼,伤心地摇晃着脑袋,顺着铁路走去。
黄昏时候,医疗队才来到别列兹尼亚格村边。风轻轻拨动着黄黄的、像毛刷子一样的麦茬。西方堆起一层一层的云彩。最上面是紫黑色;稍微往下,渐渐失去那怪兽般的颜色,渐渐改变着色调,给天空这块灰暗的画布洒上一片紫丁香般柔和、朦胧的折光;在中间,那形状不定的巨大的云堆,就像流冰壅塞时堆起的冰山,不停地变幻着,一抹橙黄色的夕阳毫不怠慢地从一道云隙里钻了出来。这道阳光像打开的扇子一样扩散开来,迸射着折光,夹带着灰尘,径直射向地面;那道云隙往下,各种各样的色彩交织成绚丽无比的画面。
路旁的沟边,躺着一匹被打死的枣红马。一条后腿直挺挺地向上翘着,上面的马掌已经磨掉了一半。李斯特尼次基一颠一簸地坐在两轮大车上,打量着死马。和他一同坐在车上的一个看护兵朝鼓起的马肚子啐了一口,说:
“吃撑死啦……”他看了中尉一眼,改换了一下口气,“吃得太多啦。”他还想再啐一口,但是出于礼貌,把唾沫咽了回去,用上衣袖子擦了擦嘴。“马死啦,埋都用不着埋……德国人可不像咱们这样。”
“你怎么知道?”李斯特尼次基无缘无故恼怒地问道,同时他也无缘无故强烈地憎恨起看护兵那张冷漠的、带有优越和蔑视神气的脸。这是一张灰灰的、毫无生气的脸,就像只剩了庄稼茬子的九月的田野;他从彼得格勒来前方这一路上,迎面碰上和从背后追上成千上万庄稼汉出身的士兵,这张脸跟那些脸毫无不同之处。所有这些脸好像都失去了光泽,不论是灰眼睛、蓝眼睛、淡绿眼睛和其他颜色的眼睛,全都呆呆的,很像老早就铸出来、已经流通了很久的一枚枚铜板。
“战前我在德国呆过三年。”看护兵不慌不忙地回答他。他的声调也带有中尉在他的目光中所看到的那种优越感和蔑视意味。“我在克尼斯堡一家烟厂做过工,”看护兵用皮缰绳结赶着劲壮的小马,带着怀念的意味说。
“住嘴吧!”李斯特尼次基板着脸说了一声,又扭过头去,打量起死马的头,只见马头上的鬃毛耷拉到眼睛上,露在外面的上牙床已经在太阳底下被风吹干了。
那条翘着的马腿,膝部弯着,蹄子被马掌钉钉裂了一点儿,但是蹄壳光溜溜的,闪着瓦灰色的亮光,中尉看到这马腿,看到又细又圆的蹄腕骨,就断定这马还很嫩,而且是良种。
两轮大车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颠簸着往前走去。西方天边的霞光渐渐淡下去,风驱赶着云彩。死马的腿黑黑的,从后面看,像一座无顶的小教堂。李斯特尼次基一直在望着这条马腿,忽然有一缕像圆柱一样的光线投射到马身上,只见那条裹着密密实实的红毛的马腿焕发出绚丽的色彩,就像仙境中一根没有叶子的橙红色树枝。
已经来到别列兹尼亚格村口了,医疗队碰上了运伤兵的车辆。
第一辆大车的车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脸刮得光光的白俄罗斯人,他把缰绳缠在手上,靠着马走着。一个没戴帽子的哥萨克,头上缠着绷带,用胳膊肘支着身子,躺在车上。他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嚼着面包,又把嚼得稀烂的黑糊糊的面团子不住地往外吐。他的身边有一名步兵脸朝下趴着。步兵屁股上那破得不成样子的裤子高高地鼓着,因为上面的血已经凝结了,裤子皱皱巴巴的。他连头也不抬,狂乱地咒骂着。李斯特尼次基仔细听着他的声调,吓了一跳:虔诚的教徒们祈祷起来就是这样发自肺腑的。第二辆大车上并排躺着六个步兵。其中有一个兴高采烈,眯缝着发烧、发炎的眼睛,在说话:
“……好像他们的皇上派使臣来啦,提出要讲和。主要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希望,他不至于骗人。”
“恐怕不见得。”另外一个人摇了摇害过瘰疬疮的圆脑袋,用怀疑的口气说。
“等等看嘛。菲里普,也许真的来了呢。”还有一个背过身坐着的人,用柔和的伏尔加口音说。
第五辆车上露出几个哥萨克制帽的红帽圈。三个哥萨克舒舒服服地躺在宽宽的大车上,一声不响地看着李斯特尼次基,在他们那罩了一层灰尘的、板着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在部队里常见到的那种尊敬上级的表情。
“老乡,你们好!”中尉向他们问候道。
“祝您健康。”靠近车把式的一个银胡子、浓眉毛的漂亮哥萨克很不带劲儿地回答说。
“你们是哪一团的?”李斯特尼次基一面问,一面想看清楚哥萨克那蓝肩章上的番号。
“十二团。”
“你们团现在在哪儿?”
“这可不知道。”
“那你们在哪儿挂的花?”
“就在这村子附近……不远。”
三个哥萨克小声嘀咕了几句,其中的一个就用好胳膊托着那只用粗麻布裹着的受伤的胳膊,跳下车来。
“大人,稍等一下。”他十分小心地托着那条打伤的、已经开始发炎的胳膊,对李斯特尼次基微笑着,摇摇晃晃地迈动着两只光脚,走了过来。
“您是不是维奥申乡的?是不是姓李斯特尼次基?”
“是的,是的。”
“我们真猜对啦。大人,能不能给点烟抽?给我们一点吧,行行好,我们没有烟抽,快要瘾死啦。”
他扶着上了油漆的大车沿,在一旁走着。李斯特尼次基掏出烟盒。
“您最好给我们十来根。我们是三个人呀。”哥萨克笑着恳求说。
李斯特尼次基把所有的纸烟一起倒在他那深棕色的大手上,问道:
“团里伤号很多吗?”
“有二十来个。”
“损失很大吗?”
“打死了很多。大人,跟您借个火。多谢啦。”哥萨克抽着烟,站了下来,在后面喊道:“离您的庄子不远的鞑靼村的哥萨克,今天死了三个。哥萨克打败啦。”
他挥了挥手,就去追赶自己的大车。风吹得他身上那没有系腰带的草绿色军便服扑扑地抖动。
李斯特尼次基中尉奉命调入的这个团的团长,住在别列兹尼亚格村上一个神甫的房子里。中尉在广场上跟热心让他搭乘医疗队大车的那位医生道过别,便朝前走去,边走边掸衣服上的尘土,遇到人就打听团部的驻地。一个火红色大胡子的司务长带着一名士兵去站岗,迎面走来,他对中尉行了一个礼,没有放慢脚步,回答了问题,并且指了指团部驻的那座房子。团部里很安静,远离前方的任何一个指挥部都是这样的。几个书记趴在一张大桌子上,一位苍老的大尉手握军用电话的话筒,正在跟看不见的对话人一起笑着。苍蝇在宽敞的房子的几扇窗户上嗡嗡乱飞,远处的电话铃声像蚊子叫。一名勤务兵把中尉领进了团长的屋子。团长高高的个子,下巴上有一块三角形伤疤,不知为什么心情不佳,他在堂前接待了李斯特尼次基,显得很不热情。
“我就是团长。”他回答过问询,听中尉说过有幸来他麾下当差,就一声不响,打了个手势,请中尉进屋里去。他已经在关身后的门了,这才用疲惫不堪的姿势撩了撩头发,用温和而单调的声音说:
“昨天旅部已经把这事通知我啦。请坐吧。”
他问到李斯特尼次基以前当差的情形,问到京城的新闻和路上的情形;在他们简短交谈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向交谈者抬过一次眼睛,那眼睛显得疲惫无神,想必是劳累过度。
“大概他是在前方劳累的。看他的样子,真是累得够戗。”中尉打量着上校那高高的、显得智慧过人的额头,十分关切地想道。但是上校好像特意要叫他改变想法,用马刀柄在鼻梁上搔了搔痒,说:
“中尉,您去和各位军官见见面吧,您要知道,我已经三夜没睡啦。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除了喝酒打牌,咱们就无事可干。”
李斯特尼次基行了个礼,把十分瞧不起对方的神情隐藏到微微一笑里。他走了出来,很不愉快地回想着这次见面,一想起上校那疲惫的神态和宽下巴上的伤疤居然不由得引起了自己的敬意,就觉得十分好笑。
十五
这个师奉命强渡司颓尔河,并且要在罗维什契附近挺进敌人后方。
李斯特尼次基几天的工夫就跟团里的军官们混熟了;战斗环境很快将他卷了进去,长期呆在他心中的安逸与和平美梦渐渐被驱散。
强行渡河的战斗,这个师进行得很漂亮。该师对准敌人一个强大兵团的左翼狠狠地一击,就挺进到了敌后。在罗维什契附近,奥地利军队在匈牙利骑兵配合下,试图进行反攻,但是哥萨克的炮兵连用榴霰弹消灭了他们,已经拉开阵势的匈牙利骑兵连也在两翼机关枪火力的夹击下,在哥萨克的追击下,仓皇溃退。
李斯特尼次基跟着自己的团参加了反击战,他们的一个营向退却的敌人猛扑过去。李斯特尼次基率领的第三排有一个哥萨克阵亡,四个哥萨克挂了花。中尉装做十分镇静地从罗肖诺夫身旁走了过去,竭力不去听他那沙哑的、低沉的呼救声。罗肖诺夫是克拉司诺库次克乡的一个年轻的、鹰钩鼻子的哥萨克。他躺在那里,一匹死马压在他身上。他的小胳膊受了伤,一动不动地躺着,咧着嘴向经过他身边的哥萨克们求救:
“弟兄们呀,别把我扔掉啊!救救我吧,好弟兄们……”
低沉、痛苦的呼救声显得非常凄惨,但是经过他身旁的哥萨克们的慌乱的心中却没有产生怜悯,即使出现过的话,理智也要毫不放松地把这种怜悯心按住,压制下去,不允许流露出来。全排小步走了有五分钟,好让跑得气喘吁吁的马喘一口气。离他们半俄里远处是仓皇溃逃的匈牙利骑兵。在骑兵那镶着毛边的漂亮制服中间闪动着步兵的蓝灰色制服。奥军的辎重车队在一道山冈上慢慢爬着。一股股榴霰弹的白烟冒了起来,好像在跟辎重队挥手道别。炮队正用迅猛的火力从左方对辎重队进行轰击。隆隆的炮声在田野上扩散开来,附近树林里发出声势浩大的回声。
率领这个营的萨福罗诺夫中校下令“快跑”,于是三连人马散了开来,拉开阵势,小步跑了起来。马匹在身子底下颠动着,汗沫像红黄色的花朵一样一团一团地往下掉。
这一夜,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的。
团里的十二名军官挤在一座小茅屋里。大家又累又饿,全都躺下去睡了。半夜里,随军灶车来了。丘鲍夫少尉弄来一锅菜汤,军官们一闻到菜汤的油香味,全都醒了过来,一刻钟以后,睡肿了眼皮的军官们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连话都不说,好好补偿一下这两天战斗中所受的损失。吃过这一顿过时的午饭,睡意也消失了。吃得发胀的军官们都裹着斗篷躺在干草上,抽起烟来。
加尔梅柯夫上尉是一个小个子、圆脸的军官,不仅是他的姓氏,就是他的脸也具有蒙古人的某些特征,他猛烈地打着手势,说:
“这种仗不是我打的。我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特尔,”他对杰尔辛采夫中尉说,因为他把“漂特尔”的“漂”字说得很重,说成了“皮”字,“我活不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啦。”
“不要瞎猜想。”杰尔辛采夫在斗篷底下瓮声瓮气地说。
“一点也不是瞎猜想。这是注定的结局。我喜欢老祖宗那一套,我在这里,真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今天咱们冒着炮火进攻的时候,我气得直打哆嗦。连敌人都看不到,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可恶的心情跟害怕是一样的。人家在几俄里以外对你开炮,可是你骑在马上,就像一只野雁在猎人枪口底下晃悠。”
“我在库巴尔卡见过奥地利人的榴弹炮。诸位,你们有谁看见过?”阿塔曼秋柯夫大尉一面舔他那英国式红胡子上的罐头肉末子,一面问道。
“妙极啦!瞄准器和所有的机关都完美无缺。”刚刚把第二锅菜汤喝光的丘鲍夫少尉兴奋地说。
“我看见过,不过我的看法就不多说了。我对大炮一窍不通。照我看嘛,大炮还是大炮,不过嘴大点儿罢咧。”
“我真羡慕当年用土办法打仗的那些人,”加尔梅柯夫又说下去,这会儿已经是对李斯特尼次基说了,“打起仗来规规矩矩,冲到敌人跟前,一刀把敌人劈成两半——这一套我懂,可是现在这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
“在将来的战争里,骑兵的作用就要等于零啦。”
“不如说,到那时候骑兵本身都不会存在啦。”
“噢,这可不一定!”
“毫无疑问。”
“听我说,杰尔辛采夫,任何机械都代替不了人。这是绝对的。”
“我说的不是人,说的是马。摩托车或者小汽车能够代替马。”
“我看,就要有小汽车连啦。”
“胡扯!”加尔梅柯夫发起火来。“军队还是用得着马。全是荒唐的空想!到两百年、三百年以后怎么样,咱们不知道,可是现在,不管怎么样,骑兵……”
“你这个德米特里·顿斯柯依等到阵地上到处筑起战壕,那时候你怎么办?嗯?喂,回答呀!”
“突破,袭击,深入敌后——这都是骑兵的事。”
“胡说。”
“好吧,诸位,咱们等着瞧吧。”
“请睡觉吧。”
“听我说,你们别再争啦,已经不早啦,别人还想睡觉呢。”
激烈的争论停止了。有人在斗篷底下发出呼噜声、哨声。一直没有开口的李斯特尼次基仰面躺着,闻着铺在地上的黑麦秸的刺鼻气味,加尔梅柯夫画着十字,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中尉,您跟志愿兵彭楚克谈谈吧,他就在您那一排里,这个小伙子挺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李斯特尼次基一面问,一面翻过身去,背对着加尔梅柯夫。
“他是一个俄罗斯化了的哥萨克。在莫斯科住过。是一个普通工人,但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他都懂得。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也是一个极好的机枪射手。”
“咱们睡觉吧。”李斯特尼次基说。
“睡就睡吧。”加尔梅柯夫一面想着心思,一面答应说;他动了动脚趾,抱歉地皱了皱眉头。“中尉,请您多多担待,我的脚上有那么一股气味……您要知道,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有脱鞋袜啦,袜子已经叫汗泡烂啦……您看,这玩意儿真讨厌。应该找弟兄们要一副包脚布来。”
“您去要吧。”李斯特尼次基一面矇眬睡去,一面迷迷糊糊地说。
李斯特尼次基已经忘记了加尔梅柯夫说的话,但是第二天他却无意中遇上了志愿兵彭楚克。天麻麻亮,连长就派他出去侦察,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跟左翼仍然在进攻的一个步兵团联络联络。李斯特尼次基在朦胧的晨曦中,在睡满哥萨克的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寻找本排的上士。
“派五名弟兄跟我去侦察。叫人给我备马。快点。”
过了五分钟,一名个头儿不高的哥萨克来到屋门口。
“大人,”他对正往烟盒里装纸烟的中尉说,“上士不派我去侦察,因为轮不到我。您能让我去吗?”
“你想升官吗?犯过什么错误吗?”中尉一面问,一面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仔细辨认着哥萨克的脸。
“什么错误都没有犯过。”
“好吧,你就去一趟……”李斯特尼次基答应过,站起身来。
“喂,你来!”他朝着已经走开的哥萨克的背后喊道。“回来一下!”
那个哥萨克又走了过来。
“去告诉上士……”
“我姓彭楚克。”哥萨克插话说。
“是志愿当兵的吗?”
“是的。”
“请您告诉上士,”李斯特尼次基窘了一小会儿,然后控制着自己,改口说,“叫他……噢,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告诉他。”
天渐渐亮了。侦察队来到村外,撇开岗哨和警戒部队,朝着地图上标明的一个村子走去。
走了半俄里左右,中尉让马换成了小步。
“志愿兵彭楚克!”
“有。”
“请过来一下。”
彭楚克让自己那匹平平常常的马跟中尉那匹纯种顿河马走齐了。
“您是哪一个乡的?”李斯特尼次基打量着志愿兵的侧影,问道。
“是诺沃契尔卡斯克的。”
“能不能问问,您为什么要当志愿兵?”
“不用客气。”彭楚克拉长声音而且多少带点嘲笑的意味回答说,又用很不柔和的绿眼睛看了看中尉。那眨都不眨的眼睛里的眼神显得很刚强、很坚定。“我对兵法很感兴趣。很想学到手。”
“学兵法,有军事学校嘛。”
“是有军事学校。”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想先在实际战争中取得经验。理论问题到时候就能解决。”
“战争以前您是干什么的?”
“当工人。”
“在哪里做工?”
“在彼得堡,在顿河罗斯托夫,在土拉的兵工厂……我想请求把我调到机枪队去。”
“您对机枪很内行吗?”
“绍士、别尔蒂、马得生、马克辛、高契吉司、白尔曼、维凯尔司、路易斯、施瓦尔次洛兹——这些型号的我都懂。”
“好家伙!我跟团长说说看。”
“请您说说吧。”
中尉又把个头儿不高、然而很结实的彭楚克打量了一番。彭楚克就像顿河岸边的一棵榆树: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一切都很平常,只有那方方的下巴和凌厉逼人的目光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他很少笑,笑起来也只是嘴角动一动,眼睛并不因为笑就变柔和些,依然保持着他那种隐隐约约的光彩,令人觉得很难接近。他外表平淡,冷静沉着——是一棵榆树,是在顿河沿岸很不肥沃的灰色沙地上生长起来的一棵像铁一样硬的巍然耸立的树。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子。彭楚克那两只大手放在掉了油漆的绿鞍头上。李斯特尼次基掏出一根纸烟,就着彭楚克手上的火抽烟,闻到他手上有一股像松香一样的、甜甜的马汗气味。手背上生着一层密密的深棕色汗毛,就跟马鬃一样。李斯特尼次基情不自禁地想去摸一摸。他吞咽着辛辣的烟气,随口说道:
“到了前面的树林子,您和另一个弟兄顺着那条小路往左边走。看见吗?”
“是。”
“如果在半俄里以内看不见咱们的步兵,你们就回来。”
“遵命。”
一齐放马跑去。树林边上是单纯的一小片密密丛丛的小白桦树。小白桦树过去,便是很不悦目的一片又矮、又黄、毫无生气的松树,再就是稀稀拉拉、乱蓬蓬的小树林,还有被奥地利辎重车压得乱七八糟的一丛丛的小树棵子。从右边很远的地方传来震天动地的隆隆炮声,但是这小白桦丛中却是说不出的安静。大地尽情地吸收着露水,各种花草都红红的,全都鲜艳夺目,全都染上了浓浓的秋色,呈现出回光返照的颜色。李斯特尼次基在小白桦树边停下来,用望远镜望着树林后面的高地。一只蜜蜂张着翅膀,落在他的马刀的铜头上。
“好糊涂。”彭楚克惋惜地小声说。他批评蜜蜂落错了地方。
“什么?”李斯特尼次基拿开了望远镜。
彭楚克眼睛动了动,叫他看蜜蜂,李斯特尼次基笑了。
“这蜜蜂酿出来的蜜准是苦的,您以为怎样?”
回答他的不是彭楚克。在远处一丛松树后面,机枪像喳喳叫的喜鹊一样高声叫了起来,一下子把宁静搅乱了,一排嗖嗖响的子弹钻进了小白桦树丛。一根被子弹打断的树枝,转转悠悠,摇摇晃晃,倒在中尉的马脖子上。
他们又吆喝又用鞭子抽,赶着马朝村子里跑去。奥地利人的机枪对着他们的后背把一带子弹一口气全部打光。
后来,李斯特尼次基经常见到志愿兵彭楚克,彭楚克那锐利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意志力,总使他感到吃惊,他还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表面看来很简单的人的脸上,总是像悬着的云彩影子一样,挂着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表情,真猜不透这后面又隐藏着什么。彭楚克说起话来不知为什么也总是欲言又止,只是在刚强的嘴角上露一点笑意,就好像有意避开只有自己清楚的真相,走弯弯曲曲的小路绕过去。不久把他调进了机枪队。又过了十来天,这一天全团大休息,李斯特尼次基在去找连长的路上赶上了彭楚克。彭楚克正从一座烧毁的棚子跟前路过,晃悠着左手玩儿。
“喂,喂,志愿兵!”
彭楚克转过头来,一面行礼,一面让路。
“您上哪儿去?”李斯特尼次基问。
“上队长那儿去?”
“咱们大概是同路吧?”
“大概是的。”
他们在战火毁坏了的村庄的街道上走着,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在一些院子里,在少数幸存的棚子旁边,有许多人忙活着,不时有骑马的人走过,随军灶车冒着腾腾的热气停在街心里,排队等候领饭的哥萨克们就像一条长尾巴;潮漉漉的水汽从上面直往下扑。
“怎么样,您在研究战争吗?”李斯特尼次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在后面的彭楚克,问道。
“是的……也可以说是研究。”
“打完仗以后,您想干什么?”李斯特尼次基看着他那毛茸茸的双手,不知为什么这样问道。
“有人要收获自己种的东西,我嘛……到时候看吧。”彭楚克眯起眼睛。
“怎样来理解您的意思呢?”
“中尉(彭楚克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有一句俗话:‘种风的人,收的是风暴’,您知道吗?就是这么回事儿。”
“您顶好别打比喻,把话说清楚一点。”
“这就够清楚啦。再见吧,中尉,我要往左边去啦。”
彭楚克把毛茸茸的手指头往哥萨克帽檐上一放,就转身朝左边走去。
中尉耸了耸肩膀,目送了他老半天。
“他是怎么回事,是故弄玄虚呢,还是这人就是有点古怪?”李斯特尼次基气忿地想着,朝连长那整洁的小屋走去。
十六
第三批入伍的也跟第二批入伍的一起开走了。顿河两岸的村镇上行人稀少,好像整个顿河流域的人都去割草和忙着播种去了。
这一年,国境线上也在忙着播种痛苦:死神忙着抓捕男子汉,到处都有披头散发的妇女在哭灵,在呼天抢地地号叫:“哎呀,我的亲人啊!……你把我撇下,叫我依靠谁呀?……”
亲人将头颅抛向四面八方,亲人在洒鲜血,亲人眼睛紧紧闭上,长眠不醒,在炮火哀鸣声中,腐烂在奥地利、波兰、普鲁士……大概东风也不能把爱妻和慈母的哭声送进他们的耳朵了。
哥萨克的花朵抛弃了家园,毁灭在死神怀抱,毁灭在虱子群和恐怖之中。
一个天朗气清的九月天,鞑靼村上空飘着乳白色、又泛着彩虹颜色的蛛丝,细细的,轻柔得像棉纱一样。已经失去威风的太阳扮出一副寡妇般的笑脸,天空湛蓝湛蓝的,又洁净,又高傲,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意味。顿河对岸开始发黄的树林显出伤心的样子,白杨树失去往日的光泽,橡树不断地掉着稀稀拉拉、带花纹的叶子,只有赤杨一片翠绿,只有赤杨这一片生机吸引着喜鹊的眼睛。
这一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麦列霍夫收到一封来自战斗部队的信。信是杜尼娅从邮政所取回来的。邮政所长在交信的时候,鞠着躬,晃着秃脑袋,卑躬屈膝地摊了摊双手,说道:
“请您千万莫见怪,信我拆啦。请告诉你爹,就说菲尔斯·谢苗诺维奇,如此这般,把信拆开啦。就说他很想知道打仗的事,想知道前方情形怎样……请多多包涵,请您就这样告诉你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好啦。”
他一反常态,显出慌乱的样子,并且走出来送杜尼娅,也不管他的鼻子上还沾着墨水。
“您回到家里,对这事要多多担待,千万千万……我是因为咱们都是熟人啊……”他在杜尼娅后面啰里啰嗦地嘟哝着,鞠着躬,她感到这里面有一种警告意味,好像把她猛推了一下。
她回到家时,心情十分慌乱,掏了老半天,都没有把信从怀里掏出来。
“快点,瞧你!……”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摸着哆哆嗦嗦的大胡子,喝叫道。
杜尼娅一面掏信,一面急促地说:
“邮政所长说,他因为想知道前方的事,看过信啦,他说,请爹不要见怪。”
“看过就看过吧!是格里什卡写来的吗?”老头子呼噜呼噜地对着杜尼娅的脸喘着粗气,紧张地问道。“好像是格里高力来的吧?怎么,是彼特罗来的?”
“爹,不是……信上的字是别人写的。”
“你念念吧,别叫人心急啦!”伊莉尼奇娜吆喝着,十分费劲地朝大板凳滚去(她的两条腿肿了,走起路来难得抬一下脚,就好像踩着小轮子在滚)。
娜塔莉亚气喘吁吁地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在炉子跟前站住,两手紧紧按在胸前,歪着因刀伤变得很难看的脖子。一丝笑意像太阳的光点一样在她的嘴唇上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她等待着格里什卡对她的问候,即使随便是一下,即使一笔带过,那也可以算是对她的一片深情,对她的忠贞的一点报酬。
“妲丽亚在哪儿?”老奶奶小声问。
“别做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大喝一声(他的样子很凶,眼睛都瞪圆了),又对杜尼娅说:“快念!”
“兹通知阁下……”杜尼娅刚一开口,就哆哆嗦嗦地从大板凳上往下溜,放声叫了起来:“爹!我的爹呀!……哎呀,妈妈呀!咱们的格里沙呀!……哎呀!哎呀!把格里沙……打死啦!”
一只彩条野蜂钻进了萎蔫的天竺葵丛中,朝窗户上乱撞,嗡嗡直叫。一只母鸡心平气和地在院子里咯哒咯哒叫着,远处孩子们那银铃一般的笑声从敞着的门里传了进来。
娜塔莉亚的脸已经抽搐起来,但是刚才那一闪一闪的笑意还没有来得及从嘴角上消失。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站起,一面木木地晃着脑袋,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望着趴在地上打哆嗦的杜尼娅。
兹通知阁下:您的儿子,第十二哥萨克团的哥萨克,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麦列霍夫,已经在今年九月十五日夜间,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下作战时阵亡。您的儿子是英勇牺牲的,这可以算是在不可补偿的损失中对您的一点安慰。遗物将交给他的亲哥哥彼特罗·麦列霍夫。马匹仍留在团里。
第四连连长波尔柯夫尼柯夫上尉·野战军
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收到格里高力阵亡的通知以后,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家里人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老下去。他越来越不行了;记忆力衰退了,头脑也糊涂了。他驼着背,脸色像生铁一样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里有一种像发热病时那样的油光,表现出他精神上的混乱。
他亲自把连长的来信放在神龛下面,一天有好几次跑到门口,招手把杜尼娅叫来。
“你来一下。”
杜尼娅走来。
“把写着格里高力的事的那封信拿来。念一念!”他吩咐说,一面担心地看着正房的门,伊莉尼奇娜就在那扇门里日日夜夜地思念,悲痛万分。“你小声念,就像自己念给自己听那样,”他浑身抽搐着,拿眼睛看着门,挤了挤眼睛示意,“念轻一点,要不然妈妈听到……就糟啦……”
杜尼娅咽着泪水,念完第一句,通常都是蹲在地上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竖起一只宽得像马蹄一样的黑手掌。
“别念啦!底下我都知道啦……拿走,放到神龛下头……你轻点儿,要不然你妈妈……”他又极不自然地挤了挤眼睛,一张脸变得歪歪扭扭的,就像火烤过的树皮。
他的头发一片一片地白了,头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片耀眼的白发,大胡子里也增添了不少银丝。他不要命地吃东西,吃得很多,而且很讲究。
在举办追荐仪式以后的第九天,把维萨里昂神甫和亲友们都请来参加悼念阵亡的格里高力的追思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吃得很快,而且狼吞虎咽,一根一根的面条粘在大胡子上。伊莉尼奇娜最近这几天一直带着担心害怕的心情注视着他,这会儿哭了起来:
“老头子,你这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老头子慌忙问,一面从彩釉碗上抬起他那模糊的眼睛。伊莉尼奇娜把手一摔,就转过脸去,用绣花手绢擦起了眼泪。
“爹,您吃起来,就像三天没吃饭啦!”妲丽亚生气地说,并且忽闪了几下眼睛。
“是说我吃东西吗?哦,是的……是的……是的……我不吃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发起窘来。他张皇失措地打量了一下坐在桌上的人,咬住嘴唇不做声了。别人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普罗柯菲耶维奇,拿出点丈夫气来。为什么要灰心到这种样子?”追思宴以后,维萨里昂神甫鼓励他说。“他的死是神圣的,老头子,你不要违拗天意。你儿子是为皇上和祖国殉节的,可是你呀……罪过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你有罪呀……上天是不会饶恕的!”
“我已经,神甫呀……我已经够丈夫气的啦。‘他是英勇牺牲的’嘛,这是连长说的。”
老头子亲了亲神甫的手,就靠在门框上,浑身猛烈地哆嗦着,哭了起来,这是收到儿子阵亡的消息以来第一次哭。
从这一天起,他克制住自己,精神恢复了正常。
每个人都有自己医治创伤的方式。
娜塔莉亚从杜尼娅嘴里听到格里高力的死讯以后,跑到院子里。“上吊!这一下子我什么都完啦!快一点!”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翻腾着,像有一团火在烧她。娜塔莉亚在妲丽亚的两条胳膊里挣了一阵子,便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渐渐昏迷过去,但愿不再清醒过来,不再清清楚楚地想起发生的事。她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星期,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就变成不言不语、衰弱不堪的另外一个人了……麦列霍夫家里又添了一个形存实亡的死人,活人天天闻着她那种像矢车菊一样的死尸气味。
十七
麦列霍夫家在收到格里高力的死讯以后的第十二天,一下子就收到彼特罗两封信。杜尼娅在邮政所就把两封信都看过了,于是她忽而像旋风吹着的一根小草一样往家里飞跑,忽而摇摇晃晃地在篱笆上靠一靠。她在村里造成不小的惊慌,把无法形容的兴奋带进家里。
“格里沙活着哩!……咱们家的格里沙活着哩!……”还离得很远她就用哭号的声调大叫道。“彼特罗写信来啦!……格里沙挂了花,可是没有死!……活着哩,活着哩!……”
彼特罗在标明九月二十日的一封信中写道:
敬爱的父亲母亲,你们好!我告诉你们,咱们的格里什卡差点儿把命送掉,不过,托天之福,现在他还活着,而且很健壮,我们也希望我主上帝保佑你们这样,愿你们健康和平安。他们那个团曾经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下作战,在冲锋的时候,他那一排的哥萨克都看见一个匈牙利骠骑兵砍了他一刀,格里高力落马了,后来的情形我们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不管我怎样向他们打听,他们什么都说不上来。后来米沙·柯晒沃依到我团来联络,我才听米沙说,格里高力一直躺到天黑,夜里他苏醒过来,就爬起来。他借星星判断着方向往前爬,碰到了我方一位受伤的军官。这位受伤的军官是龙骑兵团的一名中校,炮弹炸伤了他的肚子和两腿。格里高力背起他,驮着他爬了六俄里。他因此得到了奖赏——乔治十字章,并且升为下士。多有意思!格里什卡的伤不算什么,敌人的刀在他的头上刮了一下,削掉了一块皮;可是他从马上跌下来,跌昏了,米沙说,格里什卡马上就要归队了。请你们原谅,我写得这样潦草。我是在马上写的,摇晃得厉害。
在第二封信里,彼特罗要家里给他寄一点“顿河家乡果园”里的樱桃干去,并要求不要忘记经常写信;他在信上还把格里高力骂了一顿,因为他听别人说,格里高力把马照应得很不好,所以他彼特罗很生气,因为那匹枣红马是他彼特罗的,是他自己的,是他的命根子;他要父亲写信说说格里高力。
“我已经叫别人带话给他,如果他不像照应自己的马一样好好照应那匹马,等我们见了面,我会把他的嘴巴打出血来,别看他现在已经是个挂十字勋章的人了。”彼特罗这样写道,然后是无数的问好,并且透过这封皱皱巴巴、被雨淋湿过的信的字里行间,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他的苦闷心情。显然,彼特罗当差也很不称心。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那种高兴得发了昏的样子,叫人看着觉得实在可怜。他抓过两封信,拿着信在村子里到处跑,见了识字的人就拉住,要他们念——不是念给自己听,老头子是想把迟到的喜讯向全村夸耀一番。
“啊哈!瞧见吗,我的格里什卡怎么样?嗯?”当念信人结结巴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到彼特罗写到格里高力立功的地方,也就是把受伤的中校背了六俄里的地方,老头子就直竖起一只马蹄般的手,这样说。
“这是咱们全村第一颗十字章。”老头子神气地说,然后心疼地把信收回,藏到皱皱巴巴的帽里子里,又朝前走,去找另一个识字的人。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商店的小窗户里看见了他,亲自走了出来,还一面脱着帽子。
“请进来吧,普罗柯菲耶维奇。”
他用他那肉嘟嘟的白手握住老头子的手,说:
“好啦,恭喜,恭喜……不简单……有这样的儿子够荣耀的,可是你们还给他举办丧事呢。我在报上看到他立功的消息啦。”
“报上都登出来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阵直哆嗦,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上报啦,我看到啦,看到啦。”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从货架上拿过三包上等土耳其烟丝,又装了一袋贵重的糖果,称都没称;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说:
“你给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寄东西的时候,请代我问候,这些东西也给他带去。”
“我的天——呀!格里什卡真争气!……全村都在夸他……我可活到了这一天……”老头子从莫霍夫商店的台阶上往下走着,小声嘟哝说。他擤了擤鼻涕,用小褂袖子擦了擦痒酥酥地在脸上流着的泪水,心里想道:“看起来,我老啦。爱流眼泪啦……唉,潘捷莱呀,潘捷莱,这一辈子怎么轻易就过去啦?以前有多么结实,可以扛八普特重的口袋下船,可是现在呢?格里什卡折腾得我够戗……”
他把一袋糖果紧紧抱在胸前,在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思想就像麦鸡在沼地上空打圈儿那样,又绕着格里高力打起转转儿,不时地想起彼特罗信上的一些话。这时亲家公柯尔叔诺夫迎面走了过来,他首先喊住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
“喂,亲家,等一等!”
自从宣战那天起,他们就没有见过面。自从格里高力离家出走那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不是仇敌关系,那也是十分冷淡、十分尴尬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很生娜塔莉亚的气,因为她对格里高力低三下四,盼着他开恩。这也使他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感到好像有点低三下四了。
“不要脸的东西,”他当着家里人骂娜塔莉亚说,“住在娘家好啦,偏要到婆家去住,婆家粮食她觉得好吃些。因为她这个糊涂闺女,当老子的都丑死啦,在人面前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径直走到亲家公面前,伸过一只长满老斑、弯得像小船一样的手。
“你好啊,亲家!”
“托福托福,亲家。”
“你好像是买东西去的吧?”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举了举那只空着的右手,摇了摇头,表示不是去买东西的。
“这个吗,亲家,是送给咱们的英雄的礼物。大善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英雄事迹,所以送给他一些糖果和上等烟丝。他说:‘请代我问候咱们的英雄,把这些礼物寄给他,让他今后永远这样了不起。’他连眼泪都流下来啦,懂吗,亲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着边际地吹嘘起来,并且凝神注视着亲家公的脸,想看看他对此事的反应。
在亲家公那灰白色的眼皮底下出现了亮闪闪的影子,那影子使他那朝下望的眼神变成了冷笑。
“是这——样——啊。”柯尔叔诺夫说了一声,就朝街对过篱笆边走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急忙跟在他后面,一面用拼命打哆嗦的手指头打开糖果袋。
“吃块糖吧,这糖很甜!……”他带着挖苦意味对亲家公说。“请吃点儿吧,这是女婿的糖……你的日子过得不甜,这你也许清楚,儿子吗,也许能挣得这份荣耀,也许不能……”
“我的日子怎样,不用你管。自己的日子自己清楚。”
“尝尝吧,赏个脸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表现出过分殷勤的样子,跑到亲家公面前去鞠了一躬。他那弯弯曲曲的手指剥开一块薄薄的、银白色的包糖纸,一块糖露了出来。
“我们吃不惯甜东西。”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推开亲家公的手。“我们吃不惯,吃了别人的东西,我们的牙会硌碎。亲家,你不该凭着儿子到处去讨施舍。要是有难处,就来找我好啦。女婿嘛,我应该给……娜塔什卡还在吃你们家的饭嘛。我可以救救你的急。”
“我们家还没有谁去讨过施舍,亲家,你别胡说,别乱嚼舌头!你的牛皮吹得真大,亲家!……太大啦!……也许就因为这样,你才发了财,你女儿才到我们家来的吧?”
“等等!”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正色说。“咱们犯不着吵。我不是来跟你吵嘴的,你火气小一点,亲家。咱们去谈谈,有点事。”
“咱们没什么可谈的。”
“当然有可谈的。走吧。”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扯住亲家公的小褂袖子,拐进一条小胡同。他们走过许多人家,来到田野上。
“谈什么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火气下去,已经清醒过来,问了一声。
他斜眼看了看柯尔叔诺夫那张白白的麻脸。柯尔叔诺夫老汉撩了撩常礼服那长长的衣襟,坐在沟边土埂上,掏出一个带穗子的旧式烟荷包。
“你看,普罗柯菲耶维奇,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像只打架的公鸡一样冲着我来了,这可有点儿不大好。好像不大好吧,嗯?我是想问一问,”他改用另一种强硬、粗鲁的声调说起来,“你儿子拿娜塔莉亚不当人看待,是不是要一直这样下去呢?你告诉我!”
“这事儿你问他去。”
“我用不着去问他,你是一家之主嘛,我要和你说话。”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手里紧紧攥着剥掉了糖纸的糖,黏糊糊的巧克力糖汁从他的指头缝里流了出来。他在土埂边一块黄土坷垃上擦了擦手,一声不响地卷起烟来。他把一片纸卷成喇叭形,从烟包里倒了一撮土耳其烟丝,又把烟包递给亲家公。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毫不犹豫地接过烟包,也用莫霍夫慷慨赠送的礼物卷了一根烟卷儿。他们抽了起来。他们头顶上高悬着一片像白色泡沫、又像软鼓鼓的酥胸似的云彩,一根柔软无比、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的蛛丝,从地上迅速地朝那片云彩、朝不可思议的高处飞去。
已到向晚时候。初秋时候的寂静有如沉沉入睡的婴儿,又安宁,又甜得没法子形容。天空已经失去夏日那鲜明的色泽,发出的蓝色显得十分暗淡。不知从哪里吹来许多苹果树叶子,小沟上面呈现出一片鲜艳的血红色。蜿蜒起伏的山岭后面有一条四通八达的大道,那大道空自招引人们去走,招引人们到一片翠绿的、朦胧得像梦一样的地平线那边去,到未曾到过的广阔天地里去,可是人们却捆在生活上,捆在家常琐事上,辛辛苦苦地干活儿,拼足力气打场。于是大道,不如说,一道阒无人迹、闷闷不乐的印子,就自个儿向前伸去,穿过地平线,钻进看不见的地方。风在大道上漫游,扬起一股股灰尘。
“这烟没有劲,跟草一样。”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面喷吐烟团,一面说。
“是没有劲,可是……味道挺好。”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应声说。
“你回答我的话,亲家。”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把烟卷熄了,用和缓的语气请求说。
“这事儿格里高力提都没有提。他现在挂花啦。”
“我听说啦……”
“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也说不定他真的会阵亡。那又怎么说呢?”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亲家?……”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慌乱而难受地眨巴起眼睛。“她现在姑娘不像姑娘,媳妇不像媳妇,也算不上一个清白的寡妇,这局面太不光彩啦。要是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像你们这种亲家,我连门槛都不许踩一踩,不然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唉,亲家呀,亲家……每个人都心疼自己的孩子……骨肉嘛,不能不管……”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使出有控制的火力开始反攻。“你来给我说说道理。儿子从家里跑掉,难道我会高兴吗?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吗?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给他写封信,”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闷声闷气地要求说,他手底下的黄土,就像黄黄的涓涓细流一样,随着他的说话声沙沙地往沟里流,“叫他给一个痛快答复。”
“他跟那个娘们儿已经有了孩子啦……”
“这个娘们儿也能生孩子!”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红着脸,叫道。“难道能这样糟蹋活人吗?嗯?……她已经寻过一回短见,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人啦……非要把她踩到坟墓里不可吗?嗯?……心呀,心呀……”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只手直抓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扯着亲家公的衣襟,换了喑哑的小声说:“难道他的心是狼心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哼哧了两声,脸扭向一边。
“……她想他想得都瘦干啦,除了他,她再没有什么想头。她在你家过的是奴婢一样的日子啊!……”
“我们待她比亲闺女还好!你住嘴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高声说完,站起身来。
他们也没有道别,各自走开了。
十八
生活冲出正常的轨道,往往就要变成无数的支流。很难预料,生活将顺着哪一条支流继续自己那不肯循规蹈矩的、顽皮的行程。生活有时会像小河过滩,会浅下去,今天浅得能看见河底乱糟糟的沉积物,可是明天又是满槽汹涌的河水在奔流了……
不知为什么娜塔莉亚忽然打定主意要到亚戈德庄去找阿克西妮亚,央告和恳求阿克西妮亚把格里高力还给她。她不知为什么觉得一切都取决于阿克西妮亚,只要她去恳求她,格里高力和当初的幸福就会重新回来。她丝毫没有考虑,这种事能不能实现,阿克西妮亚会怎样对待她这种奇怪的要求。不能自制的感情推动着她,她恨不得让自己突然打定的主意早日付诸实现。月底,麦列霍夫家收到格里高力一封来信。在向父母请安问好以后,他也问候了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并向她表示深深的敬意。不管是什么样微妙的原因使得格里高力这样做,但这对娜塔莉亚是一种推动,一到星期天,她就收拾好,要去亚戈德庄。
“你上哪儿去,娜塔莎?”杜尼娅看到娜塔莉亚对着破镜子仔细而又认真地端详自己的脸,就问道。
“回娘家去看看。”娜塔莉亚说了个谎,并且脸红了,因为这时她才第一次明白了,她这是去接受很大的侮辱,去接受重大的精神折磨。
“娜塔莉亚,你呀,这一辈子哪怕能陪我出去玩一回呢,”妲丽亚一面打扮,一面央求说,“怎么样,晚上去,好吗?”
“我不知道,恐怕不一定能去。”
“唉,你呀,真是个小尼姑!男人不在家,就那么死心眼儿!”妲丽亚挤眉弄眼地说着,她那柔软的身子弯成两折,对着镜子端详起淡蓝色新裙子的绣花底边。
自从彼特罗走后,妲丽亚大大地变了样子:丈夫不在家,在她身上产生了明显的后果。在她的眼睛里,在她的一举一动上,都流露出一种烦恼的神情。每个星期天,她总是打扮得格外漂亮,到游戏场玩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就恨恨地翻着黑眼珠子对娜塔莉亚诉苦:
“好晦气,真够受!……管用的男子汉都弄走啦,村里剩下的全是小孩子和老头子啦。”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妲丽亚诧异地问。“到外面都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玩玩儿。哪怕能让我一个人上磨坊里去走走也好,要不然就只有天天守着公公啦……”
她曾经厚着脸皮开门见山地问娜塔莉亚:
“小乖乖,没有男人,你怎么能忍这样久啊?”
“够啦,不要脸的!”娜塔莉亚一张脸变得通红。
“你就不想吗?”
“看样子,你想啦?”
“想死啦,小奶奶!”妲丽亚哈哈大笑,脸上泛出桃花色,弯弯的眉毛哆嗦着。“老实对你说吧……这会儿我要是能找到个老头子解解馋也行,真的!你想想吧,彼特罗走了已经有两个月啦。”
“你呀,妲丽亚,要倒霉的……”
“算了吧,你这个正人君子!这种不言不语的人,我可清楚透了。大概你是不会承认的。”
“我没有什么好承认的。”
妲丽亚嬉皮笑脸地斜着眼睛看了看娜塔莉亚,用大尖的细牙咬了咬嘴唇,讲了起来:
“前两天在游戏场上,村长的儿子季莫什卡·马内次柯夫凑到我跟前。他坐在那里,一脸都是汗。我看出,他怕开头呢……后来他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我的胳肢窝底下,可是他的手不住地打哆嗦。我耐着性子,没有做声,可是我心里好不懊恼,这要是个小伙子有多好,可这是个……不管用的伢子!他不过才十六岁呀,瞧,就剩下这号儿的了……我坐着,不做声,他摸呀,摸呀,后来小声说:‘咱们上我家场院去!……’哎呀,真叫我笑死啦!……”
妲丽亚十分开心地大笑起来,两道眉毛在脸上跳动着,眯起来的眼睛迸射着笑的火花。
“我把他一顿好骂!我跳起来就骂:‘嘿,你这个没出息的!黄口小牙狗!你有本钱对我胡说这种话吗?你才有几天不尿床?’我好好把他教训了一顿!”
她跟娜塔莉亚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妲丽亚起先对弟媳妇的那种敌意已经没有了,她们两个虽然性格不同,虽然各方面都不一样,但她们很处得来,彼此很和睦。
娜塔莉亚穿好衣裳,走出正房。
妲丽亚在过道里撵上了她。
“今天你不能给我开门吗?”
“我恐怕今天要在娘家过夜。”
妲丽亚想了想,用小梳子在鼻梁上搔了搔痒,摇了摇头。
“好,你去吧。这事儿我本来不愿意去求杜尼娅,现在看来,非求她不可了。”
娜塔莉亚对伊莉尼奇娜说过要回娘家去,就来到街上。集已经散了,一辆辆大车离开广场,人们从教堂里往外走。娜塔莉亚走过两个胡同口,就拐弯向右走。她慌慌忙忙朝山坡上爬去。来到山口上,她回头看了看:山脚下的村庄洒满了阳光,一座座石灰粉过的房子雪白雪白的,阳光照在磨坊那坡度平缓的屋顶上,又反射起来,金星点点,白铁皮光闪闪的,好像熔化的钢铁。
十九
亚戈德庄上也有不少人打仗去了。维尼阿民和季杭都走了,他们一走,更显得冷清、安静和枯寂了。阿克西妮亚接替维尼阿民服侍老将军;永远不见瘦的大屁股鲁凯莉亚担起了厨子和饲养家禽的活儿。萨什卡老爹又当马夫,又兼管园子,只有车夫是新来的——是一个名叫尼基吉奇的老成持重的老哥萨克。
这一年,老爷缩减了种植面积,拿出近二十匹马去补充军马;只留下一些大走马,再就是家务上离不开的三匹顿河马。老爷常常借打猎来消磨时间,带尼基吉奇去打打野雁,有时也带着猎狗去打猎,在周围闹哄哄地跑上一通。
阿克西妮亚断断续续地收到格里高力的几封短信,信上说他还活着,而且身体很好,当差的事很忙。他是根本不在乎呢,还是不愿意在信上流露出他的脆弱,反正一回也没有说他受不了,没有说苦闷。几封信都显得冷冰冰的,好像是不得已才写的,只有在最后一封信里才露了几句:“……天天在行军打仗,老是打仗,老是把死神背在褡裢里,好像都有些厌了。”在每一封信里他都问到女儿,要求把女儿的情形对他说说:“……来信告诉我,我那丹妮亚长得多高啦,长得好看吗?不久前我梦见她长得很大了,还穿着红连衣裙。”
阿克西妮亚表面上十分坚强地忍受着别离的痛苦。她把对格里高力的一片深情,全部放到了女儿身上,特别是当她相信这孩子确实是格里高力跟她生的以后。小生命本身在提供着无可辩驳的证据:孩子那深褐色的头发渐渐不见了,长起了新的、黑黑的鬈发;眼睛也渐渐变了颜色,越来越黑,眼缝越来越长。孩子跟父亲越来越像得厉害,就连笑也是麦列霍夫家的,像格里高力那样,有点粗犷。这会儿阿克西妮亚可以毫无疑问地从孩子身上看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因此把炽热的感情倾注在孩子身上,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当她走到摇篮跟前,在孩子那睡着的小脸上一发现跟司捷潘那可憎的模样儿有某种似是而非的相似之处或者相似的影子,就摇摇晃晃地退了回去。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每过一天,阿克西妮亚心上就增加一层愁苦。为心上人的生命提心吊胆,就像钢钻在钻她的心,白天想,夜里也想,而且一到夜里,那种郁积在心中、一直拼命压制着的东西就冲破堤防:夜里,她整夜翻来翻去地折腾,不出声地叫喊,流泪,咬手,为的是不吵醒孩子,为了不叫出声来,也为了用肉体的痛楚压制精神上的痛楚。她把太多的眼泪哭到孩子的包布上,一面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想着:“这是格里什卡的孩子,他的心一定会感觉到我在想他。”
她这样折腾一夜之后,早晨起来,就像挨了一顿好打似的:全身酸疼,两边鬓角上就像有很多小银锤儿一个劲儿不停地敲打,在当初像少女那样丰润、如今已经耷拉下来的嘴角上流露着痛苦焦灼的神情。许多痛苦的夜晚使阿克西妮亚老了……
有一个星期天,她给老爷送过早点,走了出来,来到台阶上,看见有一个女人来到大门口。她觉得白头巾下面闪着的那两只眼睛熟悉得不得了……那女人摘下门鼻,走进了院子。阿克西妮亚一认出是娜塔莉亚,脸一下子白了,慢慢迎了上去。她们在院心里相遇了。娜塔莉亚的靴子上落了一层厚厚的路上的尘土。她无神地耷拉着两只干活儿的大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站了下来,伸了伸伤残的脖子,却没有伸直;因此她好像是望着旁边什么地方。
“我来找你的,阿克西妮亚……”她用干干的舌头舔着被风吹裂的嘴唇,说道。
阿克西妮亚匆匆地朝几个窗户扫了一眼,就一声不响地朝下房,朝自己住的屋走去。娜塔莉亚在后面跟着。阿克西妮亚那连衣裙的沙沙声刺得她的耳朵非常难过。
“大概太热啦,所以耳朵里疼。”从乱纷纷的许多想法中钻出这样一个想法。
阿克西妮亚把娜塔莉亚让进屋子,就关上了门。她把门一关,就站在屋子当中,把两只手插进白围裙里。她主持起这场比赛。
“你干什么来啦?”她用笼络的语气,几乎像耳语一样地问道。
“我要喝点水……”娜塔莉亚说着,用痛苦的、直直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遍。
阿克西妮亚等候着。娜塔莉亚吃力地提了提声音,说起话来:
“你抢走了我的男人……把格里高力还我吧!……你……把我这一辈子毁啦……你看,我成什么样子啦……”
“把男人还你?”阿克西妮亚咬紧了牙,她说的话就像雨点滴在石头上,当当地响。“把男人还你?你这是向谁要男人?你来干什么?……你想要男人已经晚啦!……晚啦!……”
阿克西妮亚身子摇晃着,对直地走了过去,讥讽地笑了起来。
她盯着对手的脸,眼睛里露出嘲笑的神情。现在这个被遗弃的结发妻子终于低声下气、痛苦不堪地站在她的面前了;就是这个女人,曾经使她阿克西妮亚跟格里高力分开过,使她流尽了眼泪,尝到过揪心的痛苦,而且就在她阿克西妮亚朝思暮想、痛苦万分的时候,正是这个女人在恋着格里高力,而且大概还笑话过她这个失败的、被抛弃的情人呢。
“你是来要我把他扔掉吗?”阿克西妮亚憋得都透不过气来了。“哼,你呀,心好毒!……是你先从我手里把格里什卡抢走的!是你抢我的,不是我抢你的……你早就知道他在跟我过,为什么还要嫁给他?我是收回自己原有的,他本来就是我的。我有我跟他生的孩子,可是你……”
她带着强烈的仇恨望着娜塔莉亚的眼睛,双手乱舞,说出来的一句一句的话,就像熔透的铁渣。
“格里什卡是我的,我谁也不给!……是我的!是我的!……你听见吗?是我的!滚出去,不要脸的母狗,给他做老婆,你还不配!你想把孩子的父亲夺去吗?呸!为什么你早不来呢?嗯,为什么早不来?”
娜塔莉亚侧着身子走到板凳跟前,头朝胳膊上一弯,用手捂住脸,坐了下去。
“你把自己的男人扔了……别这样大呼小叫吧……”
“除了格里什卡,我再没有什么男人,世上再没有谁啦……”
阿克西妮亚觉得心中翻腾着一股说不出的恼恨,看了看从娜塔莉亚头巾里耷拉到手上的一绺直直的黑发。
“他能要你吗?瞧吧,你的脖子都歪啦!你以为他能看得上你吗?你还好好儿的时候,他都不要你啦,你残废了,他倒是能看上吗?你想不到格里什卡啦!这是我说的!滚吧!”
阿克西妮亚为了保卫自己的窝儿,像发了疯一样;过去所受的闷气,现在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她看到,娜塔莉亚脖子虽然多少有点歪,但还是像过去那样漂亮——腮蛋子和嘴唇还是丰润的,时光并没有给她添上皱纹——可是她阿克西妮亚,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娜塔莉亚的缘故,眼睛下面过早地出现了蛛网一般的皱纹吗?
“你以为我指望把他要回去吗?”娜塔莉亚抬起难受得像喝醉了一样的眼睛。
“那么你是为什么来的?”阿克西妮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问道。
“我想他,就来了。”
阿克西妮亚的孩子被说话声惊醒了,在床上哭起来,身子直动,要起来。妈妈把孩子抱起,转身对着窗户坐下。娜塔莉亚浑身打着哆嗦,朝孩子望了望。一阵寒颤卡住她的喉咙。格里高力的两只眼睛在孩子的脸上带着很懂事的好奇神情望着她。
她大声哭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亚没有出去送她。
过了一会儿,萨什卡爷爷走了进来。
“这娘们儿是什么人?”他问道。看样子,他觉得很纳闷。
“哦,是我们村上一个娘们儿。”
娜塔莉亚离开亚戈德庄有三俄里,在一丛野李子跟前躺了下来。她躺着,什么都不想,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闷……孩子脸上那两只闷闷不乐的、格里高力的黑眼睛在她眼前忽闪着,怎么都不肯隐去。
二十
那一夜,格里高力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得如在眼前。他在天亮前苏醒过来,用手摸了摸,摸到的是扎手的庄稼茬子,觉得头上到处痒酥酥地疼,他哼叫起来。他使劲抬起一只手,伸到额头上,摸了摸硬扎扎、乱蓬蓬、一片血糊糊的头发。他用手指头挨了挨伤口,就好像把一块火炭往上面放了一下。他用劲咬了咬牙,仰面躺下来。在他的头顶上,早霜打过的树叶清脆而凄凉地沙沙响着。树枝的黑黑的轮廓印在深蓝色的天空画布上,显得非常清楚,星星在树枝中间闪烁着。格里高力睁大了眼睛望着,眼睛眨都不眨;他觉得那不是星星,是一些肥大的蓝黄色仙果挂在枝头。
他明白了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感到一阵恐怖猛烈地涌了上来,就咬紧牙关,四肢着地地爬了起来。有时候疼得非常厉害,有几次他疼得仰面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很久很久;强忍着疼,回头看了看——在五十步以外有一棵黑黑的树,他就是在那棵树下失去知觉的。有一次他用两肘撑在一具死尸那凹下去的硬肚皮上,从死尸身上爬了过去。他因为失血过多,恶心得直想呕吐,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为了不再昏过去,嚼起落满露水的、淡而无味的青草。他在一个翻倒的空子弹箱旁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半天,然后向前走去。他的劲头来了,走起路来稳当些了,已经能认清是在往东走了:北斗星指示着方向。
在树林边上,一个低沉的警告声将他喝住:
“不要往前走,我开枪啦!”
手枪转轮响了一下。格里高力朝发出响声的地方看去:有一个人半躺在一棵松树旁边。
“你是什么人?”格里高力问了一声,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是俄国人吗?我的天!……过来吧!”松树旁边的那人趴到了地上。
格里高力走了过去。
“你弯下身来。”
“不成。”
“为什么?”
“我要是一倒下去,就站不起来啦,我的头上挨了一刀……”
“你是哪一部分的?”
“顿河第十二团的。”
“救救我吧,哥萨克……”
“我会摔倒的,大人。”格里高力看清了那人军大衣上的军官肩章。
“你用手扶扶我也好。”
格里高力扶着军官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往前走。但是越往前走,受伤的军官压在格里高力胳膊上的分量越重。他们从一处洼地往上走的时候,军官紧紧抓住格里高力的军便服袖子,断断续续地磕打着牙齿说:
“把我扔下吧,哥萨克……因为我受的是……穿透伤……在肚子上。”
军官的眼睛在夹鼻眼镜底下忽闪着,越来越没有精神,大张着的嘴巴哼哼哧哧地在吸气。他一下子昏了过去。格里高力背起他往前走,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两次把他扔下,又两次走回去,把他背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上午十一点,一支联络队发现了他们,把他们送到了救护站。
过了一天,格里高力偷偷地离开了救护站。他在路上扯下头上的绷带,轻快地摇晃着浸透片片鲜血的绷带,朝前走去。
“你从哪儿来的?”连长说不出的惊讶。
“我归队啦,大人。”
格里高力从中尉那里走出来,看到了本排的上士。
“我的马……我的枣红马在哪儿?”
“马吗,老弟,好好的呢。我们当时就在打跑奥地利人的地方把马抓住啦。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都给你开过吊,祝你在天堂安息啦。”
“你们太性急啦。”格里高力苦笑了一下。
命令摘抄
顿河第十二哥萨克团哥萨克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因救护龙骑兵第九团团长古司塔夫·葛罗兹别尔格中校有功,特提升为下士,并授予四级乔治十字勋章。
他们连已经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里驻扎了两天,夜里就准备出发了。格里高力找到了同排哥萨克们的驻地,就去看自己的马。
鞍袋里有两件衬衣和一条毛巾不见了。
“格里高力,有人当面偷东西。”米沙·柯晒沃依抱歉地说。因为马是由他照应的。“这个院子里来过很多步兵,是他们偷去啦。”
“去他们的吧,叫他们用去吧。顶好把头给我缠一缠,绷带都湿透啦。”
“用我的毛巾吧。”
他们正在棚子里说话的时候,“秃子”走了进来。他朝格里高力伸过手来,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有过。
“啊,麦列霍夫!好小子,你还活着吗?”
“马马虎虎还活着。”
“额头上全是血,擦擦吧。”
“我会擦的,来得及。”
“叫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秃子”使劲把格里高力的头往下一扳,鼻子哼了一声。
“干什么要把头发剪掉?嘿,把你弄成这种怪样子!……医生怎么他妈的给你治的,还是让我来给你治治吧。”
他也不问格里高力是不是同意,便从子弹袋里掏出一粒子弹,拧出弹头,把火药倒在黑黑的手掌上。
“米沙,去弄点蜘蛛网来。”
米沙·柯晒沃依用马刀尖从屋梁上绞下来一团蜘蛛网,递过来。“秃子”就用这马刀尖挖了一把土,把土、火药和蜘蛛网掺和到一起,放在嘴里嚼了半天。他用嚼出来的糊把格里高力头上流血的伤口严严实实地糊住,笑着说:
“三天以后就能长好,管保药到病除。你看,我把你照应得多好,可是你……还要开枪打死我呢。”
“多谢你的照应,不过还是打死你好——好使我心上减少一桩罪过。”
“小伙子,瞧你多么天真。”
“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头上的伤怎么样?”
“砍了有两三分深。这是给你留做纪念的。”
“我不会忘记。”
“你想忘都忘不掉。奥地利人不喜欢磨刀,是用钝刀砍你的,这一下子一条凸凸的伤疤就要在你头上呆一辈子啦。”
“算你走运,格里高力,刀滑了过去,不然的话,你就葬身在外国了。”柯晒沃依笑道。
“这军帽我往哪儿放呢?”
格里高力在手里转悠着帽顶已被砍破、染满了血的军帽,不知如何是好。
“扔掉算啦,让狗舔舔去。”
“伙计们,饭来啦,冲啊!”屋子里有人喊起来。
哥萨克都从棚子里走了出来。枣红马翻起眼睛斜看着,跟在格里高力后面叫了起来。
“这马才想你呢,格里高力!”柯晒沃依指了指马。“我起初挺奇怪:连草料都不吃,就这样轻轻地叫。”
“我从那里一路往前爬,就一路呼唤它,”格里高力背过身去,低沉地说,“我心想,它是不会离开我的,别人要逮它也很不容易,这马不服生人管。”
“这话不假,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逮住。是用套马索逮的。”
“这是一匹好马,是我哥哥彼特罗的马。”格里高力又背过身去,藏起动情的眼睛。
他们走进屋子。在堂前的地板上,叶高尔·莎尔柯夫正躺在从床上拖下来的弹簧褥子上打呼噜。难以形容的混乱,无声地在说明:主人是仓促离开家的。破碎的瓷器片、扯碎的纸和书籍、一段段沾了蜂蜜的呢料、儿童玩具、旧皮鞋、撒掉的面粉——这一切都乱糟糟地堆在地板上,呈现出溃灭的气氛。
叶麦里扬·格洛舍夫和普罗霍尔·泽柯夫打扫出一块地方,也在这里吃饭。泽柯夫一看见格里高力,两只和善的牛眼睛瞪得老大。
“格里——什卡!你从哪儿来的?”
“从阴曹里来。”
“你快去给他弄点菜汤来吧。干什么要把眼睛瞪到头顶上?”“秃子”叫道。
“马上就去。灶车就在跟前,在小胡同里。”
普罗霍尔一面嚼着面包,一面朝外跑去。
格里高力就在他坐的地方疲惫无力地坐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饭啦。”他抱歉地笑着说。
第三军的队伍正从城里开过。狭窄的街道塞满了步兵,无数的车辆和马队在街上拥拥挤挤,十字路口更是挤得水泄不通,部队开动的轰隆声传进关闭着的屋门。普罗霍尔很快就带着一锅菜汤和一饭袋荞麦粥回来了。
“这粥往哪儿倒呢?”
“这儿有一个带把儿的锅。”格洛舍夫从窗户脚下拉过一个尿罐,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这锅好臊气啊。”普罗霍尔皱了皱眉头说。
“没关系,马虎点吧,这会儿咱们不能太讲究。”
普罗霍尔打开饭袋就倒,稠稠的、香喷喷的荞麦粥冒出腾腾的热气,边上还浮起一层琥珀色的油。大家一面说话,一面吃起来。普罗霍尔吃得油点子往自己那退了色的裤绦上直滴,一面在讲着:
“就在咱们这院子旁边,驻扎着山民骑兵营的一个炮兵连,他们在歇马。他们一个中士看到报上说,协约国真的把德国人彻底粉碎啦。”
“麦列霍夫,你没有赶上,今天早上来慰问我们啦。”“秃子”咕哝着塞满了饭菜的嘴,唠叨说。
“谁来慰问啦?”
“师长封·狄威德中将检阅了我们,并且慰问了我们,感谢我们杀退了匈牙利骠骑兵,救出了自己的炮队。因为他们差一点把大炮拖走。师长说:‘哥萨克都是好样儿的,皇上和国家决不会忘掉你们。’”
“真不简单!”
大街上清脆地响了一枪,又是一枪,密集的机枪声哒哒地响了起来。
“出——来!”大门口有人吆喝起来。
哥萨克们都扔下汤匙,跑到院子里。一架飞机在他们头顶上低低地、平平稳稳地盘旋着。飞机强大的轧轧声惊心动魄。
“在篱笆脚下卧倒!马上要扔炸弹啦,因为隔壁就是炮兵连!”“秃子”喊道。
“把叶高尔叫醒!要不然他就死在弹簧褥子上啦!”
“拿步枪来!”
“秃子”仔细瞄了瞄,就在台阶上开起枪来。
步兵在大街上跑着,不知为什么都弯着腰。旁边的院子里传来马的尖叫声和急促的口令声。格里高力打完一梭子子弹,隔着栅栏看了看,看见许多炮兵正忙着把大炮往棚子底下推。因为天空蓝得刺眼,格里高力眯起眼睛,望着轧轧响着向下飞来的铁鸟;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东西飞速地从铁鸟上落了下来,在一片阳光中闪着刺目的亮光。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震得房子和卧倒在台阶上的哥萨克们直抖;旁边的院子里,一匹马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声。一股冲鼻子的焦煳的硫磺气味从栅栏那边飘了过来。
“躲起来!”“秃子”一面从台阶上往下跑,一面吆喝。
格里高力也跟着他跑下来,趴到栅栏脚下。铝制的飞机翅膀亮闪闪的;飞机从容地翘着尾巴,转着弯儿。街上一阵一阵的枪声,有猛烈的齐射,也有杂乱而密集的枪声。格里高力刚刚压上一梭子子弹,一声更加猛烈的爆炸把他抛出有一丈远。一大片土落在他的头上,迷住了他的眼睛,沉甸甸地把他压住……
“秃子”把他扶起来。格里高力觉得左眼睛疼得厉害,睁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右眼,他才看见:半边房子被炸毁了,红红的砖乱七八糟地堆着,上面还冒着粉红色的尘烟。叶高尔·莎尔柯夫从炸得不像样子的台阶上爬下来。他那一张脸就等于一片叫声,带血的眼泪从他那凹进去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腮帮子往下淌。他缩着头爬着,喊叫着,那像死人一样发了黑的嘴唇好像张都张不开了:
“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
在他身后一块薄布片上挂着些皮肉,烧坏的一条裤腿上横拖着一条从大腿根上炸下来的腿,另一条腿不见了。他慢慢捯换着手爬着,嘴里发出的尖细的叫声几乎像小孩子在叫。他忽然停止了哭叫,侧着身子躺了下去,把脸紧紧贴到湿漉漉、到处是马粪和瓦砾、并不可亲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到他跟前去。
“快把他抬走!”格里高力还用手捂着左眼,吆喝了一声。
一群步兵跑进院子,电话兵的一辆大车停在大门口。
“快走,干什么要停下?”一个军官骑马走过,朝电话兵喝道。“畜生,混帐!……”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穿着长长的黑色常礼服的老汉和两个女人。一大群人围住了莎尔柯夫。格里高力挤到跟前,看见莎尔柯夫还在猛烈地哆嗦着、噗哧噗哧地喘气。他那像死人一样蜡黄的额头上冒出老大的汗珠子。
“把他抬走!你们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是人还是鬼?”
“你叫什么?”一个高个子步兵顶撞说。“抬走,抬走,抬到哪儿去?你看,都快断气啦。”
“两条腿都炸掉啦。”
“血淌得太多啦!……”
“救护兵在哪儿?”
“救护兵也没有法子想……”
“可是他还清醒呢。”
“秃子”从后面捅了捅格里高力的肩膀;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
“别动他啦,”“秃子”小声说,“你到这边来看看。”
他紧紧抓住格里高力的军便服袖子,走到另一边去,把跟前的人推开。格里高力看了一眼,就佝偻起身子朝门口走去。莎尔柯夫的肚子下面,流出来的肠子正冒着热气,有粉红色的,也有淡青色的。这嘟嘟噜噜的肠子的一头就落在沙和粪土里,晃来晃去,堆头越来越大。即将死去的莎尔柯夫的一只胳膊斜放着,好像是在划船……
“把他的脸盖起来。”有人说。
莎尔柯夫忽然用手将上身撑起,把头使劲朝后一仰,后脑勺在两个凸起的肩胛骨中间碰了一下,用一种嘶哑的、变了腔的声音喊叫道:
“弟兄们,快叫我死掉吧!弟兄们!……弟兄们!……你们看什——么——呀?……啊哈——哈——哈!……弟兄们……快叫我死掉吧!……”
二十一
车厢轻轻摇晃着,车轮的轧轧声使人昏昏欲睡,车灯亮着,长凳有一半被黄黄的、花花的灯光照着。全身伸得直直的,脱掉靴子,叫两个星期以来一直在靴子里冒汗的脚舒服舒服,再不觉得有什么负担,知道自己的生命没有危险,死神已经离得很远很远——这太惬意啦!听着车轮一下一下的轧轧声,特别快活:因为车轮每转一圈,火车头每拖一步,就会离前方更远一点。格里高力也在躺着,听着,活动着光脚丫的指头,因为今天才换上新衬衣,全身都觉得非常舒服。他觉得好像从身上剥去了一层脏壳子,跨进了一尘不染的另一个天地。
左眼钻心的疼痛有时会破坏宁静、安定的愉快心境。疼痛有时候轻一些,过一阵子忽然又变得厉害,眼睛像火烧一样,眼泪不由得从绷带底下滚出来。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的随军医院里,一个年纪轻轻的犹太医生检查了格里高力的眼睛,在一小片纸上记了记。
“要把您送到后方去,眼睛伤得很厉害。”
“眼睛会瞎吗?”
“哪里话,不会的,”医生从问话中听出他显然怕了,就亲切地笑着说,“需要治一治,也许还要动手术。我们把您送到后方去,比如说,送到彼得格勒,或者莫斯科。”
“多谢啦。”
“您别害怕,眼睛会好的。”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纸片塞到他手里,轻轻地把格里高力推到走廊里。他挽了挽袖子,准备去做手术。
格里高力经过了很多周折,才坐上了救护列车。他躺了几个昼夜,品尝着安宁的滋味。又小又陈旧的火车头使出最大的力气,拖着长长的列车往前走。离莫斯科不远了。
夜间到达莫斯科。重伤号用担架抬着下车;那些不用别人搀扶就能自己走的,登过记以后,就走到站台上。随车医生按照名册把格里高力叫过来,指着他对一个女护士说:
“送到司涅基列夫的眼科医院去!帽子胡同。”
“您的行李都随身带着吗?”护士问道。
“哥萨克有什么行李?一个军用包外加一件军大衣。”
“咱们走吧。”
她一面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衣裙窸窣响着,朝前走去。格里高力怯生生地迈着步子,跟在她后面。他们上了一辆马车。即将入睡的大城市的喧闹声,电车的铃声,电灯那闪来闪去的蓝光,都使格里高力觉得很不舒服。他坐在车上,仰靠着车背,贪婪地望着夜间依然行人很多的街道,并且感到身边女人身上有一股撩人的热气,觉得非常奇怪。莫斯科已有秋意:街心花园的树上,树叶在灯光下泛着暗黄色,夜里凉气袭人,人行道上的石板潮漉漉、亮闪闪的,在晴朗的天空里,星星又明亮,又带着秋天的寒意。马车从市中心来到一条僻静的胡同里。马蹄在石头路面上嘚嘚响着,车夫在高高的座位上摇晃着;车夫穿着一件蓝呢上衣,那上衣很像神甫的衣服;他用缰绳头抽打着耷拉着耳朵的瘦马。火车头在郊外呜呜叫着。“也许马上有车往顿河上开吧?”格里高力心里想着,只觉思乡的愁绪一阵阵涌了上来,不觉低下了头。
“您不是打盹吧?”女护士问道。
“不是。”
“快到啦。”
“您说什么?”车夫转过身来问道。
“赶你的车吧!”
池塘里的水在铁栅栏里泛着亮光,闪过几座小桥,桥上有栏杆,旁边还停着小船。微风吹来,潮乎乎的。
“连水都给关到铁栏杆里啦,可是顿河……”格里高力迷迷糊糊地想着。树叶在马车的胶皮轮子底下沙沙响了起来。
马车在一座三层楼房跟前停了下来。格里高力一面整理着军大衣,跳下车来。
“扶我一下!”女护士弯下身子。
格里高力握住她那柔软的小手,扶着她下了车。
“您身上有一股当兵的汗臭气,太冲人啦。”打扮得很讲究的女护士轻轻地笑了笑,便走到门口,揿了揿门铃。
“护士小姐,您要是到那儿去一趟,也许您身上的气味更要难闻些。”格里高力用轻微的恼怒语气说。
看门人开了门。他们顺着装了镀金栏杆的豪华楼梯上了二层楼;女护士又揿了揿门铃。一个穿白罩衣的女人把他们让了进去。格里高力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女护士对那个穿白罩衣的女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个女人记了下来。
一条不很宽敞的长走廊,两边是病房,戴着各色眼镜的一些脑袋从病房的门里探出来向外看了看。
“请脱掉军大衣。”穿白罩衣的女人说。
一个工友,也穿着白罩衣,从格里高力手里接过军大衣,领着他进了浴室。
“把衣服全脱掉。”
“干什么?”
“要洗一下澡。”
格里高力还在脱衣服,还在吃惊地打量这间屋子和窗户上的毛玻璃的时候,工友放满了一浴缸水,试了试水温,请他坐进去。
“这盆子跟我真不般配……”格里高力很不好意思地说着,一条黑糊糊、毛茸茸的腿跨了进去。
工友帮着他仔细地洗过了澡,递给他一条被单、一件衬衣、一双拖鞋和一件有带子的灰色睡衣。
“我的衣服呢?”格里高力惊异地问。
“您就穿这衣服啦。您的衣服,等出院的时候再还给您。”
来到穿堂里,从一面挂着的大镜子前面走过的时候,格里高力竟认不出自己了:高个子,黑脸膛,颧骨尖尖的,两个腮尖子通红通红的,穿的是睡衣,绷带像帽子一样缠在黑黑的头发上,跟以前那个格里高力相像的地方实在很少了。上嘴唇已经长出老长的胡子,下巴上也长出弯弯的细毛儿。
“这段时间我不年轻啦。”格里高力苦笑着心里说。
“第六号病房,右边第三个门。”工友指了指。
格里高力一走进雪白的大病房,一位穿睡衣、戴蓝眼镜的神甫欠起身来。
“新邻居吗?非常欢迎,我再也不会这样寂寞啦。我是扎莱斯克来的。”他很殷勤地招呼着,给格里高力推过一把椅子。
过了几分钟,一个肥胖的、生着一张难看的大脸的女医士走了进来。
“麦列霍夫,请您来一下,去看看您的眼睛。”她用低低的胸音说,说完向旁边一闪,让格里高力来到走廊上。
二十二
在西南战线上的舍维利地区,军团司令部决定组织骑兵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冲破敌人的防线,并将大批骑兵部队投入敌人后方,让这批部队沿着战线挺进,沿途破坏交通线,发动突然袭击以瓦解敌军部队。对于有效地实现这一计划,指挥部抱着很大的希望;无数的马队集中到指定的地区;李斯特尼次基中尉所属的哥萨克团,也跟其他许多骑兵团一起调到了这个地区。本来应当在八月二十八日发起攻势,但是因为下雨,推迟到二十九日。
从清早起,这个师的人马就在广大的进攻基地上摆好阵势,准备进攻。
在右翼八俄里的地方,步兵正在进行佯攻,吸引着敌人的火力;有一个骑兵师的队伍也佯装向另外的方向移动。
前面,一眼能看见的地方,根本没有敌人。李斯特尼次基看到,离自己的连队一俄里远处是黑糊糊的、被遗弃的战壕,战壕过去是波浪起伏的黑麦和微风吹拂着的灰白色晨雾。
原来情况有变化。不知是敌军司令部探听出了这次进攻计划,还是预测到了这一计划,反正在二十八日夜间,敌军抛弃了战壕,后退了六俄里,只埋伏下许多机枪,就是这些机枪曾经弄得整个地区与他们对峙的我方步兵心惊胆战。
高处,一簇簇白云后面,冉冉上升的太阳放射着明亮的光辉,可是整个川地上还弥漫着乳黄色的雾气。进攻的命令下来了,各团出动了。千千万万的马蹄发出一片低沉的、好像来自地下的轰隆声。李斯特尼次基紧勒着自己的良种马,不叫马大跑,跑了有一俄里半。排得整整齐齐的进攻队伍来到一片庄稼地跟前。没腰深的高高的黑麦,到处都缠绕着牵牛花和杂草,马在里面跑起来异常吃力。前面依然是一片波浪翻流的浅褐色黑麦,后面的黑麦已经被马蹄踩踏在地上。跑了三俄里多路,马匹开始打趔趄,浑身冒汗,却还是看不见一个敌人。李斯特尼次基回头看了看连长:大尉的脸上隐隐露出失望的表情……
极其困难地跑了六俄里,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有些马就带着人一起倒了下去,那些最有后劲的也都摇摇晃晃,使出最后的力气往前挣。就在这时候,奥地利人的机枪开火了,一阵一阵的齐射交替着响了起来……迅猛的火力打倒了冲在前面的人马。枪骑兵首先支持不住,转过头就朝后跑,一个哥萨克团溃败了;雨点般的机枪子弹,就像从喷雾器里喷出来的,还有大炮射出的炮弹,一齐向仓皇溃逃的哥萨克撒来。一场规模空前的进攻,由于最高指挥部不可饶恕的疏忽,全盘失败了。有些团损失了一半人马;李斯特尼次基所在的团里死伤了近四百名士兵和十六名军官。
李斯特尼次基的马被打死了,他本人受了两处伤;头上一处,腿上一处。司务长柴博塔列夫跳下马,抱起李斯特尼次基放到鞍上,逃离了阵地。
师参谋长、总参谋部的参谋郭罗瓦乔夫上校拍了几张进攻时的快照,后来拿给军官们看。受伤的契尔维亚柯夫中尉首先照他的脸打了一拳,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哥萨克跑过来,把郭罗瓦乔夫撕成了碎片,对着尸首骂了半天,又把他扔到路边沟里的烂泥里。这场丢尽了脸的进攻就这样结束了。
李斯特尼次基从华沙的随军医院里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他要借养伤的机会,回到亚戈德庄上父亲身边度假。老人家收到信以后,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直到第二天,才愁容满面地从里面走出来。他吩咐尼基吉奇将大走马套到车上,吃过早饭,就到维奥申镇上。他给儿子电汇了四百卢布,还寄了一封短信。
我的好孩子,你受了炮火的洗礼,我自是十分高兴。你的高贵的天职应该是在战场上,不是在宫廷里。你如果心安理得地侍奉朝廷,本来够荣耀的,而且你也有本事邀宠。不过我们家还没有谁有这种秉性。你的祖父就因此失宠,一直住在亚戈德庄上,从不希冀、从不盼望皇上的恩遇。祝你健康,好孩子,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你记着,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姑母问候你,她很健康;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好写的;我怎样生活,你是知道的。前方是怎么回事儿呢?难道就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吗?我不相信报上的消息,那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根据以往的例子断定是这样。叶甫盖尼,是不是真的咱们打败了呢?
我急切盼望你回家!
关于李斯特尼次基老爷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他的生活照旧很单调,没有变化,只是人手短缺了,酒也少了起来。老爷喝酒比以前勤了,脾气比以前大了,更喜欢找茬儿了。有一次,他在规定以外的时间把阿克西妮亚叫了来,说道:
“你做事太不用心啦。为什么昨天送来的早饭是凉的?为什么咖啡杯子没有洗干净?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就把你——你听见吗?——我就把你辞掉。我看不惯邋遢人!”老爷使劲甩了甩手。“你听见吗?我看不惯!”
阿克西妮亚紧紧闭着嘴,忽然哭了起来。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的孩子病啦。您放我几天假吧……她不能离开人。”
“孩子怎么啦?”
“喉咙憋得喘不上气来……”
“是猩红热吧?糊涂娘们儿,为什么不早说?哎呀,还不着急呢,真该死!快去告诉尼基吉奇,叫他套上车,到镇上去找大夫。快点!”
阿克西妮亚飞跑出去,老头子还在她后面用洪亮、浑厚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地喊叫着:
“糊涂娘们儿!糊涂娘们儿!真糊涂!”
第二天早晨,尼基吉奇把大夫请来了。大夫仔细看了看已经昏迷、浑身滚烫的孩子,也不回答阿克西妮亚的问话,就朝老爷房里走去。老爷站在堂前迎住他,没有伸手给他。
“小孩子怎么样?”老爷只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回答大夫的问候,便问道。
“是猩红热,老大人。”
“能好吗?有希望吗?”
“恐怕不行啦。孩子要死啦……这么小的年龄嘛。”
“浑蛋!”老爷的脸红了。“你学的本事呢?给我治去!”
砰的一声,他把吓慌了的大夫关到门外,自己就在大厅里踱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大夫要马送他回镇上去。”
老头子猛地用鞋后跟一转,转过身来。
“告诉他,就说他是饭桶!告诉他,他不把小孩子给我治好,别想离开这里!在厢房里给他弄一间屋子,送饭给他吃!”老头子摇晃着瘦骨嶙峋的拳头,叫了起来。“给他喝,给他吃,好好招待他,可是他要走——走……休想!”他猛然顿住,走到窗户跟前,用指头敲了敲窗户,又走到一张放大了的、儿子由奶妈抱着照的相片面前,倒退了两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不认得似的。
孩子病倒的第一天,阿克西妮亚就想起娜塔莉亚的一句很悲痛的话:“你欺负我,早晚会有报应……”她断定这就是上帝在惩罚她,就因为她那时候侮辱了娜塔莉亚。
她为孩子的命担惊害怕,失去了理性,昏昏沉沉地到处跑来跑去,什么事都无心做了。
“上帝真的要把孩子夺走吗?”这个狂乱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跳动,赶都赶不走,可是阿克西妮亚不相信,硬是不相信,她拼命地祈祷,哀求上帝大发慈悲——保全孩子的命。
“主啊,开恩吧!……留下一条命吧!开恩吧,主啊,慈悲慈悲吧!”
小小生命经不住疾病的折腾。孩子直挺挺地躺着,红肿的喉咙眼儿里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微的咝咝声。镇上的大夫就住在厢房里,一天来看孩子三四次,每天晚上他都在下房的台阶上站很久,抽着烟,望着一簇簇秋夜的寒星。
阿克西妮亚通夜跪在床边。听着孩子吃力的咝咝声,她心里如同刀绞。
“妈——妈……”两片烧破的小嘴唇轻轻翻动着。
“乖孩子,我的宝贝儿!”做妈妈的压低声音唤道。“我的心肝儿,别离开我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乖宝宝,你睁睁眼睛,看看我。醒醒吧!我的黑眼睛宝宝呀……主啊,这是为什么啊?……”
孩子有时睁一睁火烫的眼皮,充满了坏血的小眼睛里射出摇晃不定、几乎觉察不出的目光。妈妈如饥似渴地捕捉这一目光,这目光忧伤、平静,好像一点点退缩回去。
她死在妈妈的怀里。她抽搭着,最后一次张了张发青的小嘴,就哆哆嗦嗦地挺直了小身子;出了冷汗的小脑袋朝后一仰,就从阿克西妮亚手上滚了下去;有点忧郁的麦列霍夫家的小眼睛眯缝起来,露着已死的小眼珠儿,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萨什卡老爹在池塘边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杨树底下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坑,用胳膊把小棺材夹到那里,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快速度把小棺材埋好,又耐心地等了很久,等着阿克西妮亚从小小的土坟堆上站起来。他没有等到,就叭的一声擤了一下鼻子,朝马棚里走去……他从干草棚里拿来一小瓶花露水和半瓶变了性的酒精,倒在一个大瓶子里掺和起来,他一面摇晃着,欣赏着变出来的颜色,一面说:
“咱们来用酒祭奠祭奠。愿孩子早升天堂。小天使的灵魂早早回宫。”
他喝了一口,呆呆地摇晃着脑袋,吃着压坏的西红柿,动情地看着瓶子说:
“你别忘掉我呀,好孩子,我是不会忘掉你的!”说过就哭了起来。
过了三个星期,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打来一个电报,说他已经被准了假,并且已经动身回家了。老爷派了一辆三套马车到车站上去接他,仆人们全都忙活起来:杀鸡,宰鹅,萨什卡老爹还剥了一只羊,好像是筹办宾客云集的大宴会似的。
少东家到达的前一天,又派了三匹换班的马到卡敏车站去。少东家是夜里到家的。正下着濛濛细雨,车灯把一道道昏暗的光线投射在一个个小水洼上。马铃铛丁当响着,马车在台阶前停了下来。心情激动、面带笑容的叶甫盖尼从轿车上走了下来。他把热乎乎的雨衣扔到萨什卡老爹手里,便十分明显地拐着腿,走上台阶。老爷急急忙忙从客厅里走了出来,椅子都碰倒了好几把。
阿克西妮亚把晚饭摆到饭厅里,就去请老、少东家吃饭。她从钥匙孔里望了望,看到老头子趴在儿子身上,亲儿子的肩膀;他那老得打了松松的皱褶的脖子轻轻哆嗦着。等了几分钟,阿克西妮亚又朝里面望了望,看到少东家穿着草绿色的制服,敞着怀,跪在一张铺在地上的大地图跟前。
老爷从烟斗里向外喷着乱蓬蓬的烟团,用骨瘦如柴的手指头敲着沙发的扶手,十分愤懑地说:
“是阿列克谢耶夫吗?不可能!我不信。”
叶甫盖尼小声说了半天,说明他说的是真话,并且用手指头在地图上比画着,老头子听了他的话,用镇定的语气低声说:
“这样看来,是最高指挥部不对。眼光太狭窄!哦,你等等,叶甫盖尼,我来给你说一个日俄战争中类似的战例。你听着!……听着,听着!”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
“怎么,饭摆好啦?就来。”
老头子走出来,又带劲儿,又愉快,眼睛里焕发着青春的光彩。他们父子两人喝光了一瓶葡萄酒。葡萄酒是昨天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长了绿毛的封签上还保留着退了色的文字——一八七九年。
阿克西妮亚服侍他们吃饭,看着他们那高高兴兴的脸,越发觉得自己孤单。心里的苦闷哭不出来,憋在心里特别难受。女儿死后头几天,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喉咙里的叫声很大,但是没有眼泪,因此痛苦就像石头一样,加倍地沉重。她睡的时间很多(想在昏睡中忘却痛苦),但即使在梦中她仍然能听到孩子那若即若离的呼唤声。她忽而觉得女儿就睡在她身旁,她就向旁边闪一闪,用手在床上摸索一阵;忽而好像听到模模糊糊的低声呼唤:“妈妈,喝水。”
“我的心肝肉儿呀……”阿克西妮亚用冰冷的嘴唇小声呼唤着。
甚至在难挨的清醒时候,她有时都觉得好像小孩子就靠在她的膝边,而且觉得自己正伸着手在抚摩那鬈发的小脑袋。
叶甫盖尼回家后的第三天,在萨什卡老爹的马棚里坐到很晚,听他朴实无华地讲述过去在顿河上自由自在生活的情形和古时候的事情。八点多钟他从马棚里出来。外面刮着风,烂泥巴在脚底下吧唧吧唧响着。云彩缝儿里挂着一弯黄黄的新月。叶甫盖尼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便朝下房走去。他在台阶前点着烟,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后来耸了耸肩,就毅然决然地踏上台阶。他轻轻摘下门鼻,门吱嘎一声就开了。他走进阿克西妮亚的屋子,划着了火柴。
“谁呀?”阿克西妮亚裹紧自己的被子,问道。
“是我。”
“我马上穿衣裳。”
“不要紧。我坐一会儿。”
叶甫盖尼脱掉大衣,坐到床沿上。
“你女儿死啦……”
“死啦。”阿克西妮亚像回声一样应声说。
“你瘦了好多。丢一个孩子,当然不是滋味,这我明白。不过我觉得,你不该白白糟蹋自己身子,哭又哭不活孩子,你还相当年轻,还可以生孩子嘛。真不该这样!不要难受啦,随它去吧……孩子死了,到底孩子只是孩子,你呀,还早着哩,好日子全在后面呢!”
叶甫盖尼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只手,用亲热得不容推托的态度抚摩着她,低声细气地说起话来。他换成了耳语,等他听到阿克西妮亚抽抽搭搭地哭得直打哆嗦,抽搭又变成痛哭的时候,他就吻她那哭湿了的两颊,吻她的眼睛……
女人的心最容易为爱怜和甜言蜜语所融化。痛苦绝望的阿克西妮亚失去了理性,如癫似狂,燃起了早已熄去的欲火,把自己的肉体交给了他。可是等到那股空前凶猛、空前强烈的纵情欢乐的浪潮退下去,她清醒过来,尖声叫了起来,就好像疯了一样,只穿着一件小褂,光着下身跑到台阶上。叶甫盖尼急急忙忙,连门都顾不上关,跟着她走了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穿好大衣,慌慌忙忙地走了一会儿,等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正房的阳台,他就高兴而满意地笑了。他兴致勃勃,非常快活。他已经躺到床上,摩挲着凸凸的、软软和和的胸膛,想道:“在一个正经人看来,这是可耻的,不道德的。格里高力……我偷了他的情人,可是我在前方差点儿把命送掉啊。子弹向右偏一点,把我的脑袋穿个洞,不也是可能的吗?如果那样,这会儿我已经腐烂啦,我浑身都生满了蛆……每一分钟都应当好好地过。我什么事都可以干!”他有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可怕,但是他又想起进攻时那十分可怕的场面,想起他从死马身上爬起来又中了子弹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沉沉欲睡了,这才自我安慰地在心里决定说:“这事明天再说,现在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晨,等饭厅里只剩下他和阿克西妮亚,他抱歉地笑着,走到她跟前,但是她靠在墙上,伸着手,狠狠地用小声责骂他:
“别靠近我,该死的东西!……”
生活总是用自己的不成文的规则支配着人。过了三天,叶甫盖尼夜里又到阿克西妮亚的屋里来了,阿克西妮亚也没有推却。
二十三
司涅基列夫大夫的眼科医院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在莫斯科郊区的一条条小胡同里,这种狭小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花园有很多,来到这种小花园里,眼睛并不能摆脱城市里那种像石头一样重的沉闷,看着这种小花园,就会想起那辽阔无边的野生森林,这里的一切就更加刺眼,更叫人看着难受。医院的小花园里已经是一片秋色:小径上落满红铜色的树叶,晨霜打蔫了一朵朵的花儿,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罩上一层水濛濛的青色。晴朗的日子,病人们在小径上散步,听着虔诚的莫斯科的悠扬的教堂钟声。天阴下雨的时候(那一年阴雨天特别多),病人们自言自语厌了,互相说话也厌了,就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或者在各个病房里串来串去。
医院里大多数是普通的病人,有一个病房住的是伤兵;他们一共是五个人:扬·瓦莱伊基司,是一个拉脱维亚人,高个子,红头发,两只浅蓝色的眼睛,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伊万·乌鲁布列福斯基,是一个二十八岁的漂亮龙骑兵,是弗拉基米尔省人;另外就是西伯利亚的神枪手柯塞赫、好动的黄头发步兵布尔金和麦列霍夫·格里高力。九月底,又送来一个伤兵。那天正在喝晚茶的时候,门铃连续不停地响了一阵。格里高力朝走廊里望了望。三个人进了穿堂:一个女护士和一个身穿束腰无领长衣的人,他们搀着另外一个人。想必那个人是刚从车站来的:他那肮脏的、胸前到处是褐色血斑的军便服可以证明这一点。黄昏时就给他做了手术。经过短时间的准备(病房里听见了响声——在煮家什呢)以后,把新来的人送进了手术室。过了几分钟,手术室里传出低低的歌声。医生给伤兵摘除被炮弹片打坏的眼睛的时候,上过麻药的伤兵一直在唱歌和嘟嘟哝哝地咒骂。做过手术以后,把他送进了伤兵住的病房。过了一天一夜,麻药的那股厉害劲儿从脑子里完全消失,他就谈起他自己,说他是在德军前线上的维尔别尔格附近受伤的,他姓贾兰沙,是一个机枪手,是契尔尼戈夫省人。几天的工夫,他就跟格里高力格外要好起来;他们的床是紧挨着的,晚上医生查过病房以后,他们每天都要小声谈上很久。
“喂,哥萨克,你的眼睛咋样?”
“很糟。”
“咋治的?”
“天天去打针。”
“扎过多少次啦?”
“十八次啦。”
“疼不疼?”
“不疼,很舒服。”
“我可以要求要求,把这只眼挖掉算啦。”
“我不愿做独眼龙。”
“是这样啊。”
格里高力这个邻床是个肝火很旺、口齿十分尖刻的人,他对什么都不满意:咒骂政府,咒骂战争,咒骂自己的命运,咒骂医院的伙食、厨子、医生——碰到什么,就骂什么。
“老弟,咱们为啥去打仗?”
“大家为什么,咱们就为什么。”
“你给我说明白些,把话说明白。”
“算了吧!”
“哈!你是个糊涂虫。凡事都得弄个明白。咱们是为资产阶级打仗,明白吗?资产阶级是啥玩意儿?就好比大麻地里的鸟儿。”
他给格里高力解释起一些难懂的字眼儿,他的话里夹杂着许多骂人的、难听的话。
“别唠叨啦!你的南蛮子话我听不懂。”格里高力打断他的话。
“你咋不懂?难道你是莫斯科人,咋能不懂?”
“你说慢一点。”
“小老弟,我说得并不快呀。你也许要说,为沙皇打仗,可沙皇是啥玩意儿?沙皇是个酒鬼,皇后是个骚货,老爷们越打仗越赚钱,可是咱们得到的是……脖子上的套索。明白吗?你瞧吧!工厂老板们喝白干儿,当兵的喂虱子,两方面都很来劲儿……老板赚大钱,工人光屁股,差别就是这么大……你干吧,哥萨克,你干吧!再干下去,还能挣得一副十字架,挺漂亮的硬木十字架……”他说的是乌克兰话,但是有时他激动起来,就说起俄罗斯话,包括许多骂人话在内,说得很地道。
他天天往格里高力脑子里灌输闻所未闻的道理,指明发生战争的真正原因,无情地嘲骂专制制度。格里高力曾经想反驳,但是贾兰沙提了几个简单的要命的问题,就弄得他张口结舌,于是格里高力只好赞成他的说法。
在这方面,最可怕的是,他从心里觉得贾兰沙是正确的,他无法提出反驳,没有理由、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格里高力惶恐地意识到,这个又聪明又厉害的乌克兰人在一点一点、毫不放松地破坏着他以前关于沙皇、祖国和哥萨克军人天职的一些看法。
贾兰沙来医院后一个月的工夫,格里高力的思想意识所依存的根基都化成了飞灰。这根基原已腐朽,战争的极端荒谬性又像铁锈一样把这种根基侵蚀烂了,只要推一下,就会土崩瓦解。这一下推过了,思想醒来了,醒来的思想搅得格里高力那单纯而朴实的头脑疲惫不堪,搅得他受不了。他想来想去,寻找出路,寻找他无法理解的这种问题的答案,终于在贾兰沙的回答中找到满意的答案。
有一天深夜里,格里高力从床上爬起来,叫醒了贾兰沙。他坐到贾兰沙的床上。九月的月亮的淡绿色光华,透过放下的窗帘,射进窗来。刚刚醒来的贾兰沙的两腮像两个沙坑一样黑黑的,两个黑眼窝潮乎乎的。他打着哈欠,觉得脚冷,又把脚伸进被窝。
“你为啥不睡?”
“睡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你还是给我讲讲,为什么战争能使一部分人得到好处,使另一部分人家破人亡……”
“不是这样吗?啊哈——哈……”贾兰沙打了个哈欠。
“等一等!”格里高力气得红着脸,小声说,“你说,是为了财主们的需要,把咱们赶去送死,那么,全国老百姓又怎样呢?老百姓都不懂吗?就没有人能够给大家讲讲吗?就该有人站出来,说一说:‘弟兄们,你们是在为这个这个流血拼命。’”
“咋能站出来呢?你怎么,说着玩儿吧?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站出来。咱们在这儿悄悄说话,就像鹅躲在芦苇丛里,只要声音叫大些,一颗子弹就飞过来。老百姓聋得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战争能惊醒老百姓。打过焦雷,黑云里才能落下雨来……”
“那又怎么办呢?你说说吧,坏小子!你把我的心都搅乱啦。”
“你心里觉得又该咋办呢?”
“我不清楚。”格里高力坦率地说。
“谁把我往山崖下推,我就推谁。要毫不犹豫地掉转枪口。谁把人往火坑里送,就对准谁开枪。你要知道,”贾兰沙抬起身来,咬了咬牙,两手向前一伸,“大风浪一起来,啥东西都能一扫而光!”
“照你的意思,怎么……一切都得弄个天翻地覆吗?”
“对!要像扔掉烂包脚布一样,把政府推翻。要把老爷们身上的羊皮剥掉,要打烂他们的嘴巴,因为他们打老百姓的嘴巴打够啦。”
“新政府成立后,对战争怎么办?还是照样要打仗,咱们不打,咱们的孩子们也要打。你有什么法子少打仗呢?既然自古以来就有战争,战争怎么能消灭得掉呢?”
“对啦,自古以来就有战争,只要世界上还有浑蛋政府,战争就不会消灭。就是这么回事儿!只有等到每一个国家的政府都在工人手里了,那时候就不会打仗了。这是需要斗一斗的。要把他们这些狗娘养的统统送进棺材!……一定会这样的!不管是德国人的政府,不管是法国人的政府——所有国家的政府都要变成工人和农民的政府。到那时候,咱们为啥还要打仗呢?边界没有啦!深仇大恨没有啦!全世界过的是一样美满的日子。嗨!”贾兰沙叹了一口气,咬着胡子尖,忽闪着那只独眼,带着幻想的神情笑了。“格里什卡呀,为了换得这样的日子,我愿意流尽我的血……我的心里就好像有一团火……”
他们一直谈到黎明时候。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格里高力迷迷糊糊地睡去。
早晨,说话声和哭声把他吵醒了。伊万·乌鲁布列福斯基脸朝下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不住地擤鼻涕;一位女医生、扬·瓦莱伊基司和柯塞赫都站在他跟前。
“他哭什么?”布尔金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哑着嗓子问道。
“把眼睛打碎啦。他从杯子里往外拿,掉在地上打碎啦。”柯塞赫与其说是带着同情心,不如说是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回答说。
有一个入了俄国籍的德国人,是一个卖人造眼睛的商人,他激于爱国热忱,向士兵们免费赠送人造眼睛。前一天刚给乌鲁布列福斯基挑了一只玻璃眼睛,给他装上去,那是一只做工很细的眼睛,蓝蓝的,十分好看,简直和真的一样。那眼睛做得精巧极了,即使细心观察,也分不出真假。乌鲁布列福斯基十分高兴,跟小孩子一样笑起来。
“等我回到家里,”他用弗拉基米尔省口音说,“随便骗上一个姑娘。等结了婚,我再告诉她,眼睛是假的。”
“他要骗人呢,该打!”布尔金哈哈大笑。他经常哼哼着唱:杜尼娅怎样怎样,蟑螂咬坏了杜尼娅的衣裳。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不幸——一个漂亮小伙子,等回到家乡,就成了一个独眼的丑八怪。
“别哭啦,还会再给一只新的。”格里高力安慰他说。
乌鲁布列福斯基抬起他那哭肿了的、带着一只红红的、水汪汪的空眼窝的脸。
“不会给的。一只眼睛要值三百卢布呀。不会再给啦。”
“眼睛实在是一只呱呱叫的眼睛!上面每一根筋都清清楚楚。”柯塞赫赞叹说。
吃过早点,乌鲁布列福斯基跟着女医生到德国人的商店里去了,德国人又给他挑了一只眼睛。
“德国人真比俄国人好!”乌鲁布列福斯基简直高兴疯了。“要是找俄国商人,鸡巴毛都别想要到;可是人家连二话都不说一句。”
九月过去了。时光非常吝啬地打发着日子。呆板、沉闷、无限冗长的日子过得非常慢。每天早上九点钟喝茶。用小碟子给每个病人端来两片薄得透亮的、软不拉唧的法国面包和一块小指头大的奶油。午饭后,病人还是饿着肚子各自散去。晚上也喝茶,为了变变花样儿,要掺着冷水喝。病员时常在变化。“军人病房”(病人都这样称呼伤兵住的这间病房)里首先出院的是西伯利亚人柯塞赫,紧跟着他出院的是拉脱维亚人瓦莱伊基司。十月末,格里高力也出了院。
留着短短的下巴胡、一表人才的院长司涅基列夫大夫测试的结果,认为格里高力的视力是令人满意的。在一间黑屋子里,让格里高力站在一定距离之外,试看了灯光照亮的一些老大的字母和数字。让他出了眼科医院,又把他送到特维尔大街上的后方医院,因为脑袋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而且多少有点化脓了。格里高力在和贾兰沙道别的时候,问道:
“咱们还能见面吗?”
“山跟山是无法相会的,人跟人总有见面的时候……”
“好啦,南蛮子,谢谢你,你使我睁开了眼。现在我的眼睛亮啦,而且……也恨起来啦!”
“等你回到团里,把这方面的道理也给哥萨克们说一说。”
“好的。”
“你要是有机会到契尔尼戈夫省高罗霍夫镇上去的话,就打听铁匠安得利·贾兰沙好啦,我一定欢迎你。再见吧,老弟!”
他们拥抱过,就分别了。在格里高力的脑子里,很久都保留着这个剩了一只严峻的独眼、灰土色的脸上长着一张线条柔和的嘴的乌克兰人的形象。
格里高力在后方医院里住了十来天。他在心里孕育着一些还没有成熟的主张,贾兰沙传给他的愤懑在他身上腾腾欲发。他跟同病房的人很少说话,他的一行一动都带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意味。医院院长在接收格里高力入院的时候,匆匆打量了一下他那张非俄罗斯型的脸,就下了断语:“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进来头几天,格里高力发着烧,躺在病床上,听着耳朵里不住地嗡嗡直叫。
这时候,发生了一场风波。
有一位皇亲大人,从沃罗涅日回京路过这里,要光临医院来视察。从早晨起,医院里得到这一消息的全体医务人员,就像着了火的粮仓里的耗子一样,一齐忙活起来。给伤员们换上新睡衣;又把伤员们弄起来,提前换了床单和枕套,一个年轻医生还教伤员怎样回答皇亲大人的问话,跟皇亲说话时应当保持什么样的姿态。这种惶惶不安的情绪也传给了伤员们:有些伤员老早就小声谈了起来。中午时候,小汽车喇叭在门口叫了两声,皇亲大人在众多的侍从陪同下,走进大开了的医院大门。(有一个爱说爱笑的伤兵事后对同伴们说,高贵的客人们来到时,虽然这一天十分晴朗,而且没有风,可是医院的红十字旗突然呼拉拉飘动起来,对面理发店招牌上那个潇洒的鬈发男子也好像在磕头行礼,又好像是屈膝请安。)开始视察病房。皇亲大人提出不少跟他的身份和地位十分相称的荒谬问题;伤员们都按照那位年轻医生的叮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比在军营里教过的那样子还要大,回答“是这样的,殿下”,或者“的确不是这样”,再加上同样的称号。回答过了,院长再加以解释,并且他的身子不停地扭来摆去,就像一条被叉子叉住的蛇,老远朝他看去,都觉得十分可怜。皇亲大人一张床一张床地走过去,分发着小圣像。身着华贵服装的人群和一股股浓烈的高级香水气味朝格里高力涌了过来。他站在自己床边,瘦瘦的,脸都没有刮,眼睛还发着炎;尖尖的深棕色颧骨轻轻抖动着,说明他十分激动。
“就是他们,就为了他们过得快活,才把我们从家里赶出来,叫我们去送死。哼,全是毒辣的东西!该死的东西!浑蛋东西!就是他们,一个个都是虱子,拼命地在我们的脊梁上咬!……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伙……我们的马才踩坏别人的庄稼,我们才去杀不相干的人吗?我才在庄稼茬子上爬,才哭叫吗?才担惊受怕吗?才离开家,到兵营里受折腾吗?……”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沸腾着,打着转转儿。他恨得嘴唇直打哆嗦。“他们都吃得肥肥的,都要冒油啦。顶好把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也送到前方去!叫你们骑骑马,扛扛枪,喂喂虱子,吃吃臭面包和生蛆的肉!……”
格里高力用眼睛扫了扫那些油头粉面的侍从军官,把阴沉的目光停在皇亲大人那肉嘟嘟的脸上。
“他是顿河哥萨克,得过十字勋章。”院长把腰弯了好几下,指着格里高力说,听他那说话的腔调,觉得好像是他本人得到了勋章似的。
“哪个乡的?”皇亲手拿圣像准备着,问道。
“维奥申乡的,殿下。”
“你因为什么得到十字章?”
皇亲的两只空虚无聊的浅色眼睛里隐隐露出烦闷和厌倦的神情。红红的左眼眉机械地向上抬了抬——这就更明显地显示出皇亲脸上的表情。格里高力顿时觉得胸中闪过一阵冷气和一阵刺疼;这种感觉往往出现在冲锋开始的时候。他的嘴唇忍不住撇了撇,抖动起来。
“我要……我要解手……要解手,殿下……要撒尿……”格里高力摇晃起来,好像打伤了腿一样,做了一个大手势,朝床底下指了指。
皇亲的左眉毛竖了起来,拿着圣像的手半路上停了下来。皇亲大惑不解地耷拉下肥厚的嘴唇,转身朝着一位陪伴他的白发将军,说了一句英语。侍从们多少有些慌乱:一个高个子副官,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擦了擦眼睛;另一个低下了头,第三个带着询问的神情看了看第四个的脸……白发将军恭恭敬敬地笑着,用英语回答了皇亲大人的问话,于是皇亲大人赐恩,把圣像塞到格里高力手里,甚至给予最高的恩典:用手挨了挨他的肩膀。
贵客们一走,格里高力就一下子趴在床上。把头埋到枕头里,肩膀不住地哆嗦着,躺了几分钟;弄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反正他爬起来时,眼睛干干的,而且亮了起来。医院院长立即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你这个流氓!……”他用手揉搓着颜色像掉了毛的兔子皮一样的下巴胡,开口说。
“我不叫你流氓,叫你畜生!”格里高力一面哆嗦着耷拉着的下巴,朝院长走去,一面说。“你们没上过前方!”然后,他压了压火气,换了镇定的语气说:“送我回家去吧!”
院长向后倒退着,走到写字台后面,语气稍微缓和些说:
“送你走。滚你的吧!”
格里高力走出来,笑得直哆嗦,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因为他在皇亲大人面前行为乖张,不可饶恕,医院当局三天不给他饭吃。同病房的伙伴和一个心肠好、害小肠气的厨子都弄饭给他吃。
二十四
十一月三日夜里,格里高力·麦列霍夫来到下亚布洛诺夫村,这是离开车站以后,进入维奥申乡的第一个哥萨克村庄。离亚戈德庄还有几十俄里。格里高力从稀稀拉拉的人家门前走过,一路上惹得狗汪汪直叫;在河边柳树丛后面,有几个清脆的童声在唱歌:
刀枪闪闪出了树林,
哥萨克连队向前挺进。
年轻的军官一马当先,
率领哥萨克冲锋陷阵。
有一洪亮、有力的男高音在领唱:
不要怕,弟兄们,跟我冲!
整齐、和谐的童声十分带劲地接唱下去:
快朝敌人的鹿砦上冲。
谁头一个冲到鹿砦上,
谁不得勋章,立头功?!
格里高力唱过多少遍的哥萨克古歌那熟悉的歌词儿,一阵一阵地传进格里高力的耳朵,他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一股凉气袭来,眼睛觉得疼,胸膛感到闷。格里高力贪婪地闻着一家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烧牛粪的苦烟,穿过了村庄——歌声跟着他飞了过来:
我们一齐来到鹿砦上。
子弹纷纷如飞蝗。
顿河哥萨克从不胆怯——
举起大刀长矛往前闯。
“我老早就唱过这支歌,那时候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小伙子,可是现在我的嗓子干啦,生活折腾得我唱不出来啦。这会儿我是到别人的老婆那里去度假,没有家,没有业,就像一只野狼……”格里高力想着,从容不迫,疲惫无力地走着,想到自己变化莫测的生活,不禁发出苦笑。出了村庄,他走上一处斜斜的高地,回头看了看:尽头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黄黄的挂灯灯光,窗边一架纺车跟前,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妇人。
格里高力离了大路,走上落了轻霜、发出轻轻吱咯声的草地。他决定在旗尔河边遇到村庄就停下来过夜,好在第二天天黑以前赶到亚戈德庄。半夜过后他才来到格拉乔夫村,就在村边一户人家过了夜,等淡紫色的晨曦刚刚透进窗来,他就上路了。
夜里他才来到亚戈德庄上。他轻轻地跳过栅栏,从马棚旁边走过,听到萨什卡老爹老大的咳嗽声。格里高力站下来,喊了一声:
“萨什卡老爹,你没有睡吗?”
“等等,这是谁呀?声音很熟……这又是谁呢?”
萨什卡老爹披上褂子,走了出来。
“老天爷呀,是格里什卡!你这鬼东西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真是稀客!”
他们拥抱起来。萨什卡从下面看着格里高力的眼睛,说:
“进来,咱们抽袋烟。”
“不啦,明天再聊吧。我走啦。”
“进来一下,有话对你说。”
格里高力很不情愿地跟着走了进去,坐到板床上,萨什卡老爹在咳嗽,他等了一会儿。
“怎么样,老爹,你还好吧?身子还结实吧?”
“还能活一阵子呢。我就像火石枪。老是不见坏。”
“阿克西妮亚怎么样?”
“阿克西妮亚有什么……阿克西妮亚身子好好的。”
老爹很不自然地咳嗽起来。格里高力听出他的咳嗽是装的,是有话不好意思说出口。
“孩子埋在哪儿啦?”
“埋在花园里,白杨树底下。”
“噢,说下去吧。”
“格里沙,咳嗽真把我折腾死啦……”
“噢!”
“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就是老爷喝酒上瘾啦……老是喝,这人好糊涂,一点节制都没有。”
“阿克西妮亚怎么样啊?”
“阿克西妮亚吗?她如今在上房里当差呢。”
“我知道。”
“你还想卷根烟抽吧?嗯?卷根烟吧,我有上等烟丝。”
“我不想抽。你还是快说吧,要不然我就走啦,我觉得,”格里高力沉重地转过身去,板床在他身子底下咯吱响了两声,“我觉得,你有话要说,就好像怀里揣着一块石头,还是扔出来吧。”
“我要扔!”
“扔吧。”
“我来扔。我不能不说,格里沙,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说出来吧。”格里高力带着像石头一样的沉重心情亲热地把一只手放到老爹的肩上,要求说。他弯下腰,等着。
“你养了一条蛇!”萨什卡老爹很别扭地扎煞着两条胳膊,突然用尖尖的假嗓子叫道。“你养的是一条毒蛇!她跟叶甫盖尼搞上啦!这算什么呀?”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他每天夜里都去找她。你去吧,大概这会儿他还在她那儿呢。”
“那好啊……”格里高力攥得指头骨咯吧咯吧直响,弯着腰,抚摩着腮上抽搐得歪歪扭扭的肌肉,坐了半天。耳朵里丁冬响着,就像有很多清脆的小铃铛。
“老娘们儿就是猫:谁要是摩弄摩弄她,她就跟谁亲热。你可别相信,不可信赖呀!”萨什卡老爹说。
他给格里高力卷了一根烟卷儿,点着了,塞到他手里。
“抽一口吧。”
格里高力抽了两口,就用手指头把烟卷儿掐灭,一声不响地走了出来。他在下房的窗户跟前站了下来,深深地和急促地喘着气,几次抬起手要敲窗户,但是手耷拉了下来,就像打断了似的。他很镇定地敲了一下,是弯着一个指头敲的,后来,就忍不住了,身子靠在墙上,用拳头朝窗框上疯狂地擂了半天。窗子上的玻璃丁丁当当乱响,窗框直摇晃,青色的夜光在窗户上闪来闪去。
阿克西妮亚那吓得老长的脸闪了一下。她开了房门,一下子叫了起来。格里高力就在门洞里把她抱住,看着她的眼睛。
“你敲得好带劲儿,可是我睡着啦……真没有想到……我的亲人呀!”
“我冻坏啦。”
阿克西妮亚觉得,格里高力整个魁伟的身躯抖得非常厉害,两只手像火一样热。她表现出过分的忙乱,点着灯,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一条绒毛围巾披到保养得很好的、丰满的肩上,就去生炉子。
“真没想到……你好久没写信啦……我以为你不回来呢……你收到我最近一封信吗?本来想给你寄点东西去,可是后来我想,等等吧,也许会接到你的信呢……”
她偶尔朝格里高力看看。她那红红的嘴唇上一直带着没有笑意的笑容。
格里高力坐在板凳上,也没有脱军大衣。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像火烧一样,长耳风帽投下的浓浓的阴影落在低垂的眼睛上。他正要动手解风帽,可是忽然又匆匆忙忙掏出烟荷包,又到口袋里去摸卷烟纸。他带着无比懊恼的心情匆匆打量了一下阿克西妮亚的脸。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倒出奇地漂亮起来了。
在她那好看的头的姿态中,出现了一种新的魅力,只有那毛茸茸的、大大的发卷儿和一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她那种勾魂摄魄、使人心醉的美貌不是属于他的了。当然不是,因为她是少爷的情人啦。
“你……不像一个用人,倒像一个女管家啦。”
她用惊骇的眼光瞥了他一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格里高力带着军用包,朝门口走去。
“你上哪儿去?”
“我出去抽口烟。”
“等会儿抽吧,鸡蛋已经煎好啦。”
“我一下子就回来。”
格里高力来到台阶上,从军用挂包最底下掏出一条用熨过的干净衬衣仔细包着的绣花头巾。这条头巾他是在日托米尔花两个卢布从一个犹太商人手里买来的,一直当宝贝保存着,行军的时候常常掏出来,欣赏欣赏那绚丽夺目的绣花,品味品味他回家以后,将绣花头巾在阿克西妮亚面前展开,她高兴得发狂的那种情景。可怜的礼物呀!讲起礼物,格里高力能跟顿河上游最豪富的地主家的少爷相比吗?格里高力压制住无泪的痛哭,把头巾撕成碎片,塞到台阶的洞眼儿里。把挂包扔到大板凳上,又回到屋里。
“坐下,格里沙,我给你脱掉靴子。”
阿克西妮亚用两只白嫩的、很久没有干活儿的手把沉甸甸的士兵靴从格里高力脚上拉下来,趴到他的膝盖上,不出声地哭了半天。格里高力等她哭过了,问道:
“你哭什么?我回来你不高兴吗?”
他很快就睡着了。
阿克西妮亚不穿外衣,跑到台阶上,在彻骨的寒风里,在北风凄厉的叫声中,抱住湿漉漉的柱子,在台阶上一直站到天亮,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第二天早晨,格里高力穿上军大衣,朝上房里走去。老爷正站在台阶前,穿着小皮袄,戴着黄黄的羊羔皮帽子。
“嘿,得勋章的英雄来啦!真有你的,老弟,抖起来——啦!”
他对格里高力行了一个军礼,又把手伸过来。
“你要多住些日子吗?”
“住两个星期,老爷。”
“你的女儿丢掉啦。可惜呀,真可惜……”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叶甫盖尼一面戴手套,一面走到台阶上。
“是格里高力呀?你打哪儿来?”
格里高力眼里一阵黑,但是他在笑着。
“打莫斯科来,请假回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你的眼睛受伤了吗?”
“是的。”
“我听说啦。他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一条好汉子呀,是吗,爸爸?”中尉朝格里高力点了点头,就转过脸去朝着马棚:“尼基吉奇,套车!”
老成持重的尼基吉奇套好了车,不很友好地斜眼瞅着格里高力,拉着灰色的老走马来到台阶跟前。蒙上一层薄冰的地面,在轻便马车的轮子下面沙啦沙啦响着。
“少东家,我是您的老赶车的,能让我再给您赶一趟吗?”格里高力带着讨好的神气笑着,对叶甫盖尼说。
“还一点不知道呢,倒霉蛋。”叶甫盖尼十分得意地笑着想,眼睛还在夹鼻眼镜底下忽闪了两下。
“好吧,那就劳驾啦,咱们走吧。”
“你这是怎么啦,刚刚到家,就把年纪轻轻的老婆扔下?难道你不想她吗?”老爷慈祥地笑着说。
格里高力笑了起来。
“老婆又不是狗熊,不会逃到树林子里去。”
他坐到车夫位子上,把鞭子插到座位下面,理了理缰绳。
“嘿,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给您赶起来才快活呢!”
“有本事使出来吧,我给你赏钱。”
“我非常感谢您。光是您养活……我的阿克西妮亚……给她……一碗饭吃……已经够我感激的啦。”
格里高力的声音一下子断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中尉心里动了一下。“难道他知道啦?喂,别瞎想!怎么会知道呢?不可能嘛。”他靠到车座背上,抽起烟来。
“快点儿回来呀!”老爷在他们背后喊。
车轮底下飞起扎脸的冰屑。
格里高力用缰绳扯了扯老走马的嘴,赶着马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一刻钟的工夫,他们就翻过了山冈。一到了洼地里,格里高力就从座位上跳下来,并且从座位底下抽出了鞭子。
“你要干什么?……”中尉皱起眉头。
“就干……这个!”
格里高力干脆利落地扬起鞭子,使出猛劲儿朝中尉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他又把鞭子倒过来拿,用鞭把子朝中尉脸上、胳膊上猛打,不叫他回过神来。打碎的眼镜片扎进了他眉毛上头的肉里。血一股一股地往眼睛里流。中尉起初用手遮住脸,但是鞭子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他怒气冲冲、满脸血糊糊地跳了起来,想要还手,但是格里高力一面向后退着,朝他的手腕子狠狠打了一下,把他的右手打麻了。
“这一下子是为了阿克西妮亚!这一下子是为了我!为了阿克西妮亚!为了阿克西妮亚再给你一下子!为了我再给你一下子!”
鞭子嗖嗖的,打在身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后来又用拳头把他打倒在硬邦邦的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打得他在地上直滚,还用钉着铁后跟的士兵靴子拼命地踢。直到打得没了劲儿,这才坐上马车,大喝一声,赶着马不要命地朝庄上奔去。他把马车扔在大门口,就攥着鞭子,磕磕绊绊地踩着军大衣的大襟,朝下房跑去。
阿克西妮亚听到打雷般的开门声,回头看了看。
“臭娘们儿!……母狗!……”
鞭子嗖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
格里高力呼哧呼哧地跑了出去;他也不回答萨什卡老爹的问话,就离开了庄园。走了有一俄里半路,阿克西妮亚撵上了他。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声不响地在他旁边走着,手偶尔地碰到格里高力。
来到岔路口上,在一座褐色的野外小教堂旁边,她用疏远、生分的腔调说:
“格里沙,原谅我吧!”
格里高力龇了龇牙,弓着背,把军大衣的领子往上提了提。
阿克西妮亚留在了小教堂后面。格里高力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向他伸出的双手。
他在下山坡朝鞑靼村里走的时候,才大惑不解地发现了自己手里的鞭子,把它扔掉,跨着大步走进了小胡同。许多张脸贴到窗户上,对他的来临表示惊讶;迎面走来、认出了他的娘们儿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来到自己家的大门前,一个瘦瘦的、黑眼睛的漂亮姑娘跑着、叫着扑到他的脖子上,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格里高力用手捧着她的两腮,扳起她的头来,认出是杜尼娅。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母亲在房里大声哭了起来。格里高力用左手抱住父亲,右手还被杜尼娅拉着在亲呢。
一阵熟悉得不得了的踏板咯吱响过——格里高力上了台阶。老了很多的母亲,像小姑娘一样轻快地跑了过来,用眼泪把军大衣的扣眼儿泡得透透的,她紧紧抱住儿子,不住地嘟囔着,东一句,西一句,表达着言语表达不出来的心情;脸色煞白的娜塔莉亚却难受地笑着,站在门洞里,为了不跌倒,用手扶住门,格里高力那心慌意乱的目光匆匆向她一扫,她跌倒了……
夜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捅了捅伊莉尼奇娜的腰,小声说:
“你悄没声儿地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睡在一块儿?”
“我给他们铺的床嘛。”
“你去看看嘛,去吧!”
伊莉尼奇娜从门缝儿里朝正房里看了看,就走了回来。
“在一块儿呢。”
“好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头子画了一个十字,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抽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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