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六年,十月。夜。又是雨又是风。林木丛生的低洼地带。到处是赤杨树的一片泥沼地。泥沼地边上就是战壕。前面是铁丝网。战壕里面是冰冷的稀泥。监视哨那潮湿的防护板微微闪着光。稀稀拉拉的地下室里的灯火。一位矮墩墩的军官,在一个军官地下室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用潮漉漉的手指头摸着纽扣,匆匆地解开军大衣,抖了抖领子上的雨水,又在踩得全是烂泥的一捆麦秸上草草地擦了擦靴子,这才推开门,弯下身子走进地下室。
小煤油灯发出的一片黄黄的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到来人的脸上。一位敞着制服上衣的军官,在床上支起身子,用手撩了撩乱蓬蓬的斑白头发,打了个哈欠。
“下雨啦?”
“下着呢。”来人一面回答,一面脱下大衣,把大衣和淋得皱巴巴的制服挂在门边一根钉子上。“你们这儿挺暖和。人多热气大呀。”
“我们不久才生起火。糟糕的是,地下水直往外冒。这雨他妈的要是再下,地下室咱们就住不成啦……不是吗?您以为怎样,彭楚克?”
彭楚克搓着手,弯下腰,蹲到小炉子跟前。
“你们铺上地板嘛。我们的地下室里才漂亮呢:可以光着脚在里面走。哦,李斯特尼次基在哪儿?”
“睡觉呢。”
“睡很久了吗?”
“巡逻一回来就睡啦。”
“该把他叫醒了吧?”
“叫醒他吧。咱们一块儿来下棋。”
彭楚克用食指抹了抹又宽又浓的眉毛上的雨点,没有抬头,轻轻地叫道: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睡得好熟啊。”斑白头发的军官叹了一口气,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什么事?”李斯特尼次基用胳膊肘支起身子。
“咱们来下盘棋,好不好?”
李斯特尼次基把两条腿耷拉下来,用红红的、软软和和的手掌在鼓鼓的胸脯上搓了半天。
第一盘棋快要下完的时候,第五连的两位军官来了,一位是加尔梅柯夫大尉,一位是丘鲍夫中尉。
“报告一件新闻!”加尔梅柯夫还在门口就喊道。“咱们团大概要撤防啦。”
“这话是从哪儿来的?”斑白头发的上尉梅尔库洛夫不相信地笑了笑。
“你不信吗,彼佳大叔?”
“说实话,我不信。”
“炮兵连连长在电话里说的。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他昨天才从师部回来嘛,自然会知道。”
“能到澡堂里去泡一泡,倒是不坏。”
丘鲍夫装出十分舒服的样子笑着,装着用洗澡刷子在擦屁股。梅尔库洛夫笑了。
“我们的地下室里只要安上一口锅烧烧就行啦,水足够用的。”
“老兄,太潮啦,太潮啦。”加尔梅柯夫打量着木头排成的墙和咕唧咕唧响的地面,抱怨说。
“旁边就是泥沼地嘛。”
“感谢至高无上的上帝吧,呆在泥沼地上,就像是藏在基督的怀里啦,”彭楚克插嘴说,“驻在干净地方的,天天要冲锋陷阵,可是咱们在这儿一个星期只能打一梭子。”
“宁愿冲锋陷阵,不愿在这儿活活地烂掉。”
“彼佳大叔,养活哥萨克,可不是为了叫哥萨克打仗牺牲掉。你别装糊涂。”
“照你看,是为了什么呢?”
“照以往的做法来看,政府在必要的时候还想依靠一下哥萨克呢。”
“你是在说鬼话。”加尔梅柯夫把手一摆,说。
“这怎么是鬼话?”
“就是鬼话。”
“算了吧,加尔梅柯夫!真理是驳不倒的。”
“这算什么真理……”
“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嘛。你为什么要装糊涂呢?”
“诸位军官,注意!”丘鲍夫叫道,又像演戏一样向四方鞠着躬,指着彭楚克说:“彭楚克少尉现在按照社会民主党圆梦的书给大家说说。”
“您是在演小丑吗?”彭楚克用眼睛逼住丘鲍夫的目光,冷笑了一声。“不过,您演下去好啦,各有所长嘛。我要说的是,从去年年中起,咱们就没有打过仗。从阵地战一开始那时候起,许多哥萨克团队就分散到隐蔽的地方,储存起来,暂时不用。”
“那么,以后呢?”李斯特尼次基一面收拾棋子,一面问道。
“以后,等前方骚乱起来——这是不可避免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厌恶战争了,开小差的人越来越多,可以证明这一点——到那时就要派哥萨克去镇压、去平息叛乱。政府养活哥萨克军队,就像在棍子上绑一块石头。政府打算在必要的时候,用这块石头打碎革命的脑壳。”
“老兄,你着魔啦!你的推断太靠不住啦。首先,局势的发展,事先无法判断。至于以后要发生骚乱或者别的什么,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呢?假如事情是这样:协约国打垮了德国人,战争以光辉的结局而结束——到那时候,又叫哥萨克干什么呢?”李斯特尼次基反驳说。
彭楚克微微一笑。
“好像不会有什么结局,尤其不会有什么光辉的结局。”
“已经打了这么久啦……”
“还要打更久呢。”彭楚克断言说。
“你什么时候销的假?”加尔梅柯夫问道。
“前天。”
彭楚克把嘴嘬圆了,用舌头顶出一个小小的烟圈儿,把烟头扔掉。
“你上哪儿去啦?”
“上彼得格勒去啦。”
“哦,那儿怎么样?京城里热闹吗?唉,他妈的,要是能让我在那儿住上一个星期,叫我干什么都行。”
“开心的事也不多,”彭楚克字斟句酌地说,“缺粮。在工人区见到的是饥饿、不满和暗暗的反抗。”
“咱们是不能平安无事地从这次战争中爬出去啦。诸位,你们以为怎样?”梅尔库洛夫用询问的目光朝大家扫了一下。
“日俄战争引起了一九〇五年的革命,这次战争也要导致一场新的革命。而且不仅是革命,还要导致国内战争。”
李斯特尼次基听着彭楚克在说话,做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姿势,好像是要半路上拦住彭楚克的话,后来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他按捺着怒火,说:
“使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是,在我们军官当中,会有这样的人。”他朝弓着背的彭楚克指了指。“我所以感到奇怪,因为我至今还弄不清他对祖国、对战争的态度……有一次他在说话时含含糊糊地露了一点,但完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是希望咱们在这场战争中失败的。我这样理解你的立场,彭楚克,对吗?”
“我是希望失败。”
“那又是为什么呢?照我看,不管你的政治见解如何,反正希望自己的祖国失败,这就是……叛国。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认为这是可耻的!”
“你们可记得,布尔什维克党在议会中的代表曾经宣传反对政府,那不就是要促成失败吗?”梅尔库洛夫插嘴说。
“彭楚克,你赞成他们的观点吗?”李斯特尼次基提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一再表示希望失败的话,那么,可想而知,我是赞成他们的观点的;而且像我这样一个社会民主工党党员,一个布尔什维克,竟会不赞成自己的党代表的观点,那才是笑话呢。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倒是更觉得奇怪:你是个有知识的人,政治上却是一窍不通……”
“我首先是一个忠于朝廷的士兵。单是一副‘社会党同志’的样子,就够使我恶心的。”
“你首先是个蠢驴,再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兵。”彭楚克这样想着,敛去了笑容。
“不知天外有天,神外有神……”
“军队里的情况特殊,”梅尔库洛夫好像在表示歉意,插嘴说,“咱们都跟政治无关,咱们是局外人。”
加尔梅柯夫大尉坐着,捋着耷拉下来的胡子,两只火辣辣的蒙古人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丘鲍夫躺在床上,一面听别人说话,一面仔细看着梅尔库洛夫那张贴在墙上的、被烟熏黄了的画:一个半裸女人,一张轻佻的脸,慵懒而狎昵地笑着,看着自己那光光的胸膛。她左手两个指头揪住棕色的奶头,小指头小心地翘着,低垂的眼皮下面有阴影,瞳人发出亲切的亮光。她的一个肩膀微微耸起,拦住朝下溜的内衣,两个肩窝里的光线稀薄而柔和。那女人的姿态是那样从容、优美,那样逼真,那种朦胧的色调是那样动人,所以丘鲍夫不由地微笑着,欣赏起这幅绝妙的画,说话声虽然进了耳朵,但已经进不了他的脑子了。
“真是太——好啦!”他的眼睛离开画,赞叹了一声,但是太不凑巧了,因为彭楚克刚刚说过一句话:
“……你们瞧着好啦,沙皇专制一定要完蛋!”
李斯特尼次基转悠着纸烟,冷冷地笑着,一会儿看看彭楚克,一会儿看看丘鲍夫。
“彭楚克!”加尔梅柯夫唤道。“您等一等,李斯特尼次基!……彭楚克,您听我说说!……比如说,好,就算这场战争会变成国内战争……以后又怎样呢?又比如说,你们能推翻朝廷……照你们的意见,又该成立什么样的衙门?建立什么样的政权呢?”
“无产阶级的政权。”
“怎么,是国会执政吗?”
“那太微不足道啦!”彭楚克笑着说。
“那么又是什么呢?”
“应该是工人阶级专政。”
“是这——样啊!……那么,知识分子和农民算什么角色呢?”
“农民会跟着我们走,有一部分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也会跟着走,至于其余的……我们对其余的就这样干……”彭楚克动作麻利地把原来就在他手里的一张纸拧成紧紧的鞭形捻子,挥了几下,透过牙缝说:“就这样干!”
“你们飞得太高啦……”李斯特尼次基冷笑说。
“飞得高高的,再落下来。”彭楚克接话说。
“应当先铺下些干草……”
“您是他妈的为什么志愿上前方来的,而且还升成了军官?这跟你们的见解怎么能相符呢?真出——奇——呀!一个反对战争……嘿嘿……反对毁灭自己那些……阶级弟兄的人——居然升成……少尉啦!”
加尔梅柯夫两手拍了拍靴筒,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您率领自己的机枪队,消灭了多少德国的工人呀?”李斯特尼次基问道。
彭楚克从军大衣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卷纸,背对李斯特尼次基站着,在纸卷里翻了半天,然后走到桌子跟前,用鼓着青筋的大手摊开一张旧得发了黄的报纸。
“我打死了多少德国的工人,这……是一个问题。至于我志愿到前方来,因为反正是要抓我来的。我是想,今天在战壕里得到的知识,将来是有用处的……将来用得上。这儿就是这样说的……”于是他念起列宁的文章:
就拿现代的军队来说吧。军队是组织的一个好范例。这种组织所以好,就因为它灵活,同时又能使千百万人服从统一的意志。今天,这千百万人还坐在自己家里,分散在全国各地;明天动员令一下,他们就会在指定地点集合。今天他们还蹲在战壕里,有时得蹲几个月,明天他们就会以别的队形去冲锋陷阵。今天他们避开枪林弹雨创造出奇迹,明天他们又在短兵相接中创造奇迹。今天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地下埋上地雷,明天他们会按照空中飞行员的指示向前推进几十俄里。受同一意志所感召的千百万人,为了同一目标而改变他们的交往方式和行动方式,改变他们的活动地点和活动方法,改变工具和武器,以适应改变着的形势和斗争的要求——这才是真正的组织。
工人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也是这样。如果今天还不具备革命形势……
“‘形势’是什么玩意儿?”丘鲍夫忽然问道。
彭楚克动了一下,好像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用大拇指的骨节擦了擦那疙里疙瘩的脑门儿,好像没有听清所提的问题。
“我是问,‘形势’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
“我懂倒是懂得,可是要解释清楚——我却不能……”彭楚克的脸上露出爽朗、单纯、孩子气的笑容;在他那阴沉的大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实在令人觉得稀奇,就好像凄风苦雨的秋天原野上忽然活蹦乱跳地跑过一只活泼泼的小兔儿。“形势——就是情况、局面,反正是这一类的意思。我说得对吗?”
李斯特尼次基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念下去吧。”
如果今天还不具备革命形势,还没有激发群众和提高他们积极性的条件,今天交给你选票,你就拿过来,好好地加以组织,用它来打击自己的敌人,而不是为了把那些怕坐监牢而死抓住安乐椅的人送到议会中去享受肥缺。如果明天剥夺了你的选票而交给你枪支和最新式的速射炮,那你就把这些屠杀和破坏的武器接过来,不要去听信那些害怕战争的多愁善感的颓丧者的话;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世界上得用炮火和刀枪来消灭的东西多着哩;如果群众的仇恨和绝望日益增长,如果有了革命形势,那就着手建立新的组织,使用这些十分有利的屠杀和破坏的武器来反对本国政府和本国资产阶级……
彭楚克还没有念完,第五连的司务长敲了敲门,走进了地下室。
“大人,”他朝加尔梅柯夫说,“团部来了个传令兵。”
加尔梅柯夫和丘鲍夫穿起大衣,走了出去。梅尔库洛夫吹着口哨,坐下来画画。李斯特尼次基还是那样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捻着小胡子,想着心思。不久,彭楚克也打了一声招呼,走了出来。他用左手按住领口,右手撩着大衣下摆,穿过一片烂泥的交通壕。凛冽的风在狭窄的壕沟里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到凸起的地方,就发出啸声,打起圈圈儿。彭楚克在黑暗中走着,不知为什么隐隐约约地笑着。他回到自己的地下室,浑身又被雨打湿了,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赤杨树叶子气味。机枪队长已经睡了。他那黑糊糊、留着黑胡子的脸上有两片青青的印子,那是缺少睡眠的标志(他一连打了三夜牌)。彭楚克在自己以前留下来的士兵挂包里掏了掏,在门口烧毁了一堆文件,往裤子口袋里塞了两筒罐头和好几把手枪子弹,就走了出来。在开门的当儿,风冲进了地下室,吹散了在门口烧毁的文件的纸灰,吹灭了烟气腾腾的小油灯。
彭楚克走后,李斯特尼次基又一声不响地来回走了有五分钟,然后走到桌子跟前。梅尔库洛夫正歪着头在画画。削得尖尖的铅笔正画着一道道朦胧的阴影。方方的白纸上已经出现了彭楚克的脸,脸上还带着他平时那种没有多少笑意的、好像是不得不笑的笑容。
“一副好厉害的嘴脸。”梅尔库洛夫用手举着画说,并且抬眼看了看李斯特尼次基。
“哦,怎么样?”李斯特尼次基问道。
“谁知道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梅尔库洛夫猜度着问题的实质,回答说。“他是一个奇怪的家伙,现在他表明了身份,很多问题也就清楚了,可是以前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要知道,他在哥萨克中间,特别是在机枪手中间,很有威望呢。这一点你没有看出来吗?”
“是的。”李斯特尼次基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机枪手——个个都是布尔什维克。他已经把他们鼓动起来啦。我吃惊的是,他今天居然自己摊了牌。为什么呢?他是有意说的,肯定是这样!他知道,在我们当中没有谁会赞同这些见解,因此他就干脆自己说出来。要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急性子人。他是一个危险的家伙。”
梅尔库洛夫在评论彭楚克的奇怪举动的时候,放下了那幅画,并且脱起衣裳。他把潮漉漉的袜子搭在小炉子上,上了上表,又抽了一支烟,就躺下了,很快就睡着了。李斯特尼次基坐到梅尔库洛夫一刻钟以前坐的那张凳子上,就在图画的背面挥笔写了起来,削得尖尖的铅笔头写断了好几次。
大人:
以前我向您报告过的那些推测,今天完全证实了。彭楚克少尉今天在和我团军官(在场的人,除我以外,还有第五连的加尔梅柯夫大尉、丘鲍夫中尉,第三连的梅尔库洛夫上尉)谈话时,清清楚楚地说明,他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在执行一些任务,而且看样子,他是受党的派遣来执行任务的;至于他说这番话的用心,说实话,我还不太清楚。他还带着一卷违禁的文件。例如,他就朗读过在日内瓦出版的他们党的机关报《共产主义者》中的两段。毫无疑问,彭楚克少尉是在我们团里进行秘密活动(据推测,他就是为此才志愿到团里来的),机枪手们就是他争取的直接对象。机枪队已经被分化瓦解了。他的恶劣影响也表现在团里的士气上——拒绝执行战斗命令的事屡有发生,这种情形我已及时报告师部特务处等有关部门。
彭楚克少尉最近度假回来(他到过彼得格勒),带回一大批破坏性的书籍;现在他正加紧活动。
综观上述情况,可以得出结论:(一)彭楚克少尉的罪行已经可以确定(和他谈话时在场的几位军官可以宣誓证明我所报告的事项);(二)为了制止他的革命活动,必须立即把他逮捕,并解送军法处审讯;(三)必须立即清理机枪队,清除特别危险的分子,其余的或者遣送后方,或者分散到各团里去。
请不要忽视我报效祖国和朝廷的耿耿忠心。本信副本并呈斯·特·柯尔普。
大尉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
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日
第七地段
第二天早晨,李斯特尼次基就派一名通信兵把报告送到了师部;吃过早饭以后,他走出地下室。溜滑的战壕胸墙外面的泥沼地上,飘荡着雾气,雾气一片一片地悬挂着,就好像挂在铁丝网的刺上似的。壕底有半俄寸深的稀泥。一股股棕色的水从战壕的枪眼里往下直流。哥萨克们穿着潮湿、肮脏的军大衣蹲着,把步枪靠在墙上,抽着烟,在护板上支着小锅子在烧开水。
“说过多少次啦,不能在护板上烧火嘛!怎么,你们这些混账家伙,不明白吗?”李斯特尼次基恶狠狠地叫着,朝最近的一堆围坐在烟气腾腾的火边的哥萨克走去。
有两个哥萨克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依然掖着大衣下摆,蹲在那里,抽着烟。有一个哥萨克,黑脸膛,大胡子,皱巴巴的耳垂上还晃荡着一只银耳环,他一面拿着一把碎柴往锅底下塞,一面回答说:
“我们也情愿不用护板,可是,大人,火怎么能生着呢?瞧,这儿的水有多深!差不多三俄寸啦。”
“马上把护板抽出来!”
“就是说,叫我们在这儿饿肚子吗?!是这——样——啊……”一个宽脸膛的麻子哥萨克皱着眉头,朝一边看着说道。
“我告诉你……把护板抽出来!”李斯特尼次基用靴尖把锅子底下燃烧着的柴禾踢了出去。
戴耳环、留大胡子的哥萨克带着窘急和愤恨的神情笑着,把锅子里的热水泼了出去,小声说:
“弟兄们,茶喝过啦……”
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目送着大尉在战壕里越走越远。大胡子哥萨克那潮润的眼睛里闪动着火花。
“狗东西,欺人太甚!”
“唉——唉!……”有一个哥萨克往肩上套着步枪的皮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梅尔库洛夫在第四排的防地上追上了李斯特尼次基。他那崭新的皮上衣吱咯吱咯响着,他气喘吁吁地走到跟前,浑身都是冲鼻子的黄烟气味。他把李斯特尼次基叫到一旁,急匆匆地说:
“听到新闻了吗?彭楚克今天夜里开小差啦。”
“彭楚克?什——么?”
“开小差啦……听明白了吗?机枪队长伊格拿吉奇是和彭楚克住在一个地下室里的,他说,彭楚克离开我们这儿就没有回去。就是说,从我们这儿一出去就溜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李斯特尼次基皱起眉头,把夹鼻眼镜擦了半天。
“你好像心里很慌乱啊?”梅尔库洛夫用疑问的目光望了望他。
“我?你怎么,疯啦?我有啥好慌乱的?只不过这事太突然,叫我惊呆了。”
二
第二天早上,神色慌张的司务长走进了李斯特尼次基的地下室;他踌躇了一会儿,这才报告说:
“大人,今天早晨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捡到这些碎纸片儿。有点儿不大对头……所以我来报告您。不然的话,恐怕会出什么事儿……”
“什么样的纸片儿?”李斯特尼次基在行军床上欠起身来,问道。
司务长把手里几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递过去。四开的廉价纸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一行行打字机打出的字。李斯特尼次基一口气读下去: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士兵同志们!
可恶的战争已经拖了两年了。两年来你们为了维护与你们毫不相干的利益,在战壕里历尽了艰难困苦。两年来各国的工人和农民流了不少鲜血。千百万人战死或者残废,千百万人成了孤儿、寡妇——这就是这场大屠杀的结果。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维护的是谁的利益?沙皇政府将几百万士兵赶到炮口下,就是为了夺取新的土地和奴役这些土地上的人民,就像奴役被征服的波兰和其他一些民族那样。世界上的工厂主无法瓜分市场,以倾销他们的工厂产品;无法瓜分利润了,所以才用武力来实行分配;于是你们就糊里糊涂去为他们的利益打仗,去送死,去杀戮那些和你们一样的劳动者。
兄弟相残的血已经流得够多啦!醒醒吧,劳动的人们!你们的敌人不是奥地利和德意志的士兵,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是受欺骗的;你们的敌人是本国的沙皇、本国的工厂主和地主。掉转你们的枪口对准他们吧。跟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士兵联合起来。穿过把你们当野兽一样隔开的铁丝网,互相伸出手来。你们都是劳动的弟兄,你们手上干活儿磨出的血泡印子都还没有脱掉,你们没有什么好争的。打倒专制!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牢不可破的团结万岁!
李斯特尼次基气喘吁吁地把最后一行念完。“就是这么回事儿。来啦!”他想着,心里充满了仇恨,一阵阵预感涌上来,他觉得十分沉重。李斯特尼次基打电话给团长,报告了发生的事情。
“大人,您看怎么办?”最后他问道。
将军的声音像铁块一样,透过蚊子般的哼哼声和远处的电话铃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立即带着司务长和各排排长进行搜查。挨个儿搜,军官也不能例外。今天我就问问师部,他们想什么时候让本团换防,我催催他们。如果在搜查的时候发现什么的话——火速报告。”
“我认为,这是机枪手们干的事。”
“是吗?我马上下命令叫伊格拿吉奇搜查他手下的哥萨克。就这样吧。”
李斯特尼次基把各排排长召集到自己的地下室里,向他们传达了团长的命令。
“岂有此理!”李斯特尼次基气愤地说。“怎么,要咱们互相搜查吗?”
“李斯特尼次基,头一个先搜查您!”没留胡子的年轻中尉拉兹陀尔采夫叫道。
“咱们来拈阄好啦。”
“还是按姓氏字母顺序吧。”
“诸位,把玩笑放到一边去吧,”李斯特尼次基正色说,“当然,咱们的老头子是太过分啦:咱们团里的军官都和恺撒的妻子一样。只有一个是例外,那就是彭楚克少尉,可是他已经开小差啦,不过哥萨克还是要搜查搜查的。把司务长叫来。”
司务长来了。这是一个已经不很年轻、得过三级乔治勋章的哥萨克。他咳嗽着,打量了一下军官们。
“你说说,连里有谁有嫌疑?你以为,谁会散发这些传单?”李斯特尼次基问他。
“大人,没有这样的人。”司务长很有把握地回答说。
“不过传单是在咱们连的防地上发现的呀。有外人到战壕里来过吗?”
“没有外人来过。别的连的人也没有来过。”
“咱们挨个儿搜去吧。”梅尔库洛夫把手一摆,朝门口走去。
搜查开始了。哥萨克们的脸上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大惑不解地皱着眉头,有的惶恐地望着军官们在哥萨克的寒碜的家当中乱翻,有的微微笑着。有一个胆大的中士侦察员问道:
“你们告诉我,找什么?如果是偷东西的事,说不定有人看见过呢。”
搜查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只是在第一排一个哥萨克的大衣口袋里搜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传单。
“你看过吗?”梅尔库洛夫问着,故作恐怖地把掏出来的传单扔掉。
“我是捡来卷烟抽的。”那个哥萨克抬都没抬低垂的眼睛,笑着说。
“你笑什么?”李斯特尼次基红着脸朝哥萨克走去,怒冲冲地叫道;他那短短的金黄色睫毛在夹鼻眼镜底下一个劲儿地忽闪着。
哥萨克的脸马上严肃起来,笑容仿佛被风刮跑了似的。
“大人,请饶恕我吧!我识不了几个大字呀!根本看不懂。我捡起来,是因为卷烟纸没有啦,烟还有,纸却用完啦,所以我捡来啦。”
哥萨克说得又委屈又响亮,那腔调中还带着气愤的情绪。
李斯特尼次基啐了一口,就走开了。军官们也都跟着他走了。
过了一天,这个团就从前方撤下来,调到十几俄里以外的后方。从机枪队里逮捕了两个人,送到了军法处,其余的人——一部分编进几个后备团里,一部分编进第二哥萨克师的各个团里。本团休整了几天,整顿得像个样子了。哥萨克们都洗了澡,换了衣服,仔细地刮了刮脸——不像在战壕里那样,常常用简单的办法来清除脸上的硬毛了,那办法简单倒是简单,就是有点疼:用火柴把胡子烧掉,火柴在烧胡子的时候只要一烧到皮肤,就用事先泡湿的毛巾在脸上一抹。这方法叫“剥猪法”。
“是不是用剥猪法给你刮?”不管哪一个排的理发员都会向主顾这样问。
这个团休息了几天,哥萨克们外表漂亮了,也快活起来了,但是李斯特尼次基以及所有的军官们都知道,这种快活心情就像十一月里的晴天:今天晴,明天就阴了。只要提一提出发上前方,他们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马上就流露出不满和阴沉不快的神色,马上就显得疲惫不堪,浑身无力,而这种疲惫往往导致精神上的动摇。李斯特尼次基十分清楚,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要是有什么居心的话,往往是十分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亲眼看到,一连步兵五次冲锋,损失惨重,可是一次又一次接到命令:“发起进攻。”该连残部竟自动从防地上撤下来,朝后方奔去。李斯特尼次基奉命率领本连哥萨克去拦阻他们,等他把本连哥萨克排成一条线,打算拦住去路的时候,步兵就朝他们开起火来。一连步兵只剩了不到六十人,但是他看到,这些人像发了疯一样,勇猛顽强地与哥萨克奋战,在马刀下倒了下去,气息奄奄,可是还不顾一切地往前爬,上前拼命,迎着死亡往前闯,因为他们铁了心,反正死在哪里都是一样。
这件事常常浮上他的脑际,就像是一种可怕的预兆,于是李斯特尼次基惶惶不安地重新打量起哥萨克们的脸,心想:“难道这些人到时候同样也会转身冲过来,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吗?”他一看到他们那疲惫、愤恨的目光,就老老实实地得出结论:“他们会冲过来的!”
跟往年相比,哥萨克们完全变了。就连唱的歌子也都换成了新的,都是在战争中编出来的,全带着阴郁凄凉的情调。每天傍晚,李斯特尼次基从本连驻扎的宽敞的厂棚旁边走过,常常听到一支歌子,那支歌缠绵悱恻,说不出的忧伤。往往是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在几个浑厚的男低音之中,总有一个唱衬腔的男高音格外清脆,格外嘹亮,那声音高入云天,发着颤音:
啊,我的亲爱的故乡呀,
我再也见不到你啦。
在朝霞中我看不到夜莺,
听不到花园里夜莺的歌声。
你呀,我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好妈妈,不是所有的人
都死在战场上。
李斯特尼次基常常停下来,听上一阵,并且觉得歌中那发自内心的伤感情调也深深打动了他。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好像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衬腔的低调在拉着这根弦,拉得这根弦痛苦地打着颤。李斯特尼次基站在离厂棚不远的地方,望着秋天的暮霭,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眼泪泡着眼皮,又疼又痛快。
我驰骋在平坦的原野上,
心里有说不尽的感想,
啊,我的心感觉到,预测到:
小伙子再也不能回家乡。
几个男低音的余音未落,衬腔的高音已经凌空飞起,那声音就像飞翔中的白胸脯野雁的翅膀,不住地抖动着,急急忙忙,呼唤着,说着话儿:
子弹在空中嗖嗖响,
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自己的马脖子上,
鲜血流到黑黑的马鬃上……
在休整的日子里,李斯特尼次基只有一次听到哥萨克古歌那令人鼓舞和振奋的歌词。这一天傍晚他照例出来散步,从厂棚旁边走过。他听到了带有酒意的说话声和笑声。李斯特尼次基猜得出来,这是军需员到涅兹维斯镇上去领物品,从镇上带回来私酿酒,在请哥萨克们喝呢。喝黑麦酒喝得已有醉意的哥萨克们,正在争论一件什么事,在笑着。李斯特尼次基散步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一阵阵雄壮有力的歌声和尖利、嘹亮、但是十分和谐的伴唱的哨声:
谁没有到战场上见过刀兵,
谁就不知道胆寒心惊。
白天汗淋淋,夜里战兢兢,
整夜整夜地不能入梦。
“啡呦呦呦——呦呦呦!啡呦呦呦——呦呦呦!啡呦呦呦!”哨声像连续不断的颤动的气流,盘旋着向上升去,接着,至少有三十个人的声音,盖过哨声,齐声高唱起来:
每日每时,在平坦的田野上
生长着恐怖,收获着悲伤。
有一个调皮鬼,显然是个年轻小伙子,一面嘹亮而清脆地吹着口哨,一面在地板上跳起盘腿舞来。靴后跟十分清脆地哒哒响着,歌声又把哒哒声压了下去:
黑海上波涛翻腾,
战船上灯火通明。
我们要叫灯灭船沉,
我们要消灭土耳其人,
顿河哥萨克要千秋留名!
李斯特尼次基走着,不由得笑起来,特意踏着歌子的拍子往前走。“这种想回家的心情,在步兵中也许没有这样强烈吧,”他想道,但是理智无情地表示反对:“步兵难道不同样也是人吗?毫无疑问,哥萨克长期蹲在战壕里,是格外受不了的,因为由于兵种关系,他们已经习惯于经常调动。可是两年以来,由于多次进攻毫无结果,只好蹲在这里,不能前进。部队从来没有这样衰弱过。现在要是有坚强的领导,大力整顿一番,推动推动,是能振奋起士气的。虽说历史上有过无数先例:每当战争长期拖延下去的时候,最坚定的训练有素的军队的士气都会动摇。连苏沃洛夫都亲身体验过这种滋味……不过哥萨克是能撑得住的。如果跑散的话,那也是最后才跑。这毕竟是一个特殊的小民族,传统上是好战的,并不是工厂或农村里那些乌合之众。”
好像是特意要叫他泄气似的,厂棚里有一个清脆、打颤的声音唱起了《绣球花儿》。很多声音跟着唱了起来,于是李斯特尼次基在离开棚子越来越远的时候,又听到了充溢在歌子中的那种伤感情调:
年轻的军官在祷告上帝。
年轻的哥萨克要求回家去:
啊,年轻的长官呀,
放我回家去吧,
放我回家去吧,
去看看爸爸,
去看看爸爸,看看亲娘。
去看看爸爸,看看亲娘,
还要看看年轻的妻房。
彭楚克从前方跑下来以后,过了三天,在黄昏时候来到前线附近地区的一个商业大镇上。一户一户的人家已经掌上了灯。一阵一阵的寒气,水洼里已经结起薄薄的冰壳子,稀疏的行人脚步声老远就能听得见。彭楚克边走边留神听着,不走明亮的大街,专走僻静的小胡同。他在进镇的时候几乎碰上巡逻队,所以他现在贴着栅栏急急忙忙地走着,右手一直放在军大衣口袋里,那军大衣脏得要命,因为他躲在仓房的糠堆里躺了一天。
军团的供给站就在这个镇上,这儿驻扎着一部分队伍,随时可能碰上巡逻队,因此彭楚克那毛茸茸的手指头一直不离开大衣口袋里的手枪,把鼓鼓棱棱的枪把子都攥热了。
彭楚克顺着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胡同,朝着镇的另一头走了半天,他张望着一扇一扇的大门,端详着每一座陋舍的式样。过了二十来分钟,他来到拐角上一座很不像样的小房子跟前,朝护窗缝里张望了一下,便笑了笑,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篱笆门。他敲了敲房门,给他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戴头巾的妇人。
“鲍里斯·伊万诺维奇住在您家吗?”彭楚克问道。
“是的。请进来吧。”
彭楚克侧着身子从她身旁挤了进去。听到门鼻在后面当地响了一声。低矮的小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桌旁坐着一个不很年轻的穿军服的人。他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便站了起来,压制着心中的高兴把双手伸给彭楚克。
“从哪儿来?”
“从前方来。”
“噢?”
“瞧这个……”彭楚克笑了笑,用指头尖捅了捅穿军服的人的武装带,含含糊糊地说:“还有屋子吗?”
“有,有。到这边来吧。”
他把彭楚克领进一间更小的屋子;也没有点灯,让彭楚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关上通旁边小屋的门,放下窗帘,这才说:
“你不再回前方了吧?”
“不回去啦。”
“那儿情况怎么样?”
“万事俱备。”
“弟兄们都可靠吗?”
“当然可靠。”
“我看,你现在把衣服脱脱,咱们等一下子再谈。把你的大衣给我。我马上端洗脸水来。”
彭楚克弯着身子在一个发绿的铜脸盆里洗脸的时候,穿军服的人抚摩着剪成了平头的头发,带着困倦的神情小声说:
“目前他们比咱们强大得多。咱们要做的——就是培植和扩大咱们的影响,毫不松劲地说明战争的真正原因。咱们一定会强大起来——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有的东西,他们会渐渐失去,我们会渐渐得到。成年人和小孩子相比,毫无问题要强大得多,但是等到这成年人渐渐衰老,渐渐变成一把干骨头的时候,这个后生就能收拾他了。而且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所看到的不仅是衰老和干枯,并且还应该看到整个机体的麻痹状态越来越严重。”
彭楚克洗好了脸,用一条硬邦邦的麻布手巾擦着脸,说道:
“我在离开以前,对军官们说出了我的观点……你要知道,这样就要热闹起来啦……我走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机枪手们,也许有的兄弟要去受审,但是证据又找不到,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希望能把他们分散到各个部队里去,这样对咱们有好处:让他们到处去播种……嘿,那儿的弟兄们个个是好样的!全是铁打的!”
“我收到司捷潘一封信。他要求派一个懂军事的小伙子去。你到他那儿去吧。不过证件怎么办?能弄到吗?”
“到他那儿干什么?”彭楚克一面问,一面踮起脚尖,往钉子上挂手巾。
“去训练弟兄们。你怎么老是长不高呢?”主人笑着说。
“没有必要,”彭楚克摇摇手说,“特别是处在我现在的情况下。我最好长得跟豌豆荚儿一样长,那样可以不惹人注意。”
他们一直谈到天麻麻亮。又过了一天,彭楚克换了服装,化装到认不出的程度,带着写明第四一一奥尔山团士兵尼古拉·乌赫瓦托夫因胸部受伤退伍的证件,出了市镇,朝火车站走去。
三
在弗拉基米尔沃伦斯基和科维尔方面,在特别军(原来这个军的番号是第十三军,但是因为“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而大将军们也受了迷信的影响,就把这个军改名为“特别军”)的作战区内,九月下旬开始了进攻前的准备。军司令部在离司维纽哈村不远处选定了便于展开攻势的屯兵场,炮兵准备也开始了。
无数的炮队集中到指定的地点。成千上万发各种口径的炮弹,九天以来一直扫荡着两道德军战壕所占据的广阔地带。头一天,刚刚开始猛烈的轰击,德国人就放弃了第一道战壕,只留下了一些监视哨。过了几天,他们又放弃了第二道战壕,转移到第三道战壕。
到第十天,土耳其斯坦军团的步兵部队发起进攻。进攻采用的是法国人的波浪式战术。十六道波浪涌出俄军的战壕。一道道灰色的人浪向前拥去,摇摇晃晃,越来越稀,在乱成一团一团的铁丝网跟前闹腾成一片。从德国人那边,从灰灰的赤杨树林那烧焦的一个个树墩后面,从一座座隆起的沙土坡后面,飞来连续不断的密集的隆隆炮声和嚓嚓的炮火,震天动地,烈焰腾空,荡人魂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咕!咔!轰隆隆隆——隆!
偶尔传来个别炮兵连的齐射声,那声音又渐渐散开,渐渐逼近,周围很多俄里都响着回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哒哒哒……哒哒哒!——德国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
在直径有一俄里、被打得坑坑洼洼的广阔的沙土地上,炮弹爆炸的一根根黑色烟柱像旋风一样腾空而起,进攻的人浪不停地撞击着,翻滚着,像浪花一样从一个个弹坑边散了开来,一个劲儿地爬呀,爬呀……
大地上炮弹爆炸的黑色烈焰越来越密集,带着刺耳的啸声斜刺里飞来的榴霰弹越来越猛烈地朝进攻的人身上泼来,紧贴着地面的机枪火力越来越凶猛。他们集中火力,拦截扑向铁丝网的部队。果然拦截住了。十六道波浪当中只有最后三道滚到了跟前,这三道波浪一碰到乱七八糟、一根根烧焦的桩子飞到了一团团铁蒺藜之中的铁丝网上,就好像碰碎了似的,变成一股股流水、一滴滴水珠儿倒流回来……
第一天,有九千多条生命死在离司维纽哈村不远的阴惨惨的沙土地上。
过了两个钟头,又发起进攻。这次出动的是土耳其斯坦步兵军团第二师和第三师的部队。第五十三步兵师和西伯利亚第三〇七步兵旅,从左面的缝隙中向第一道战壕推进,土耳其斯坦人右翼是第三精锐师的几个营。
特别军团第三十军军长加甫里洛夫中将接到军团司令部的命令,要他调两个师到司维纽哈方面去。夜里把第八十师的第三二〇谦巴团、第三一九布古里敏团、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从阵地上撤下来。替换他们的是拉脱维亚的步兵和刚刚开到的民团。几个团都是夜里撤下来的,尽管这样,其中一个团还是从傍晚起就佯装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只是在沿着战线移动了十二俄里之后,才得到命令转过头来朝另一方向开拔。许多团都朝同一方向移动,但走的是不同的路线。在第八十师行军路线左方移动的是第七十一师的第二八三巴甫洛格拉得团和第二八四文格洛夫团。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乌拉尔哥萨克的一个团和第四十四侦察团。
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在换防之前,驻扎在司托霍得河畔的索卡里镇地区,离鲁得卡——麦林庄园不远。这个团在开拔了一段路程之后,第二天早晨,就分散到树林中废弃的地下室里,练习法国式进攻战术练习了四天;不是一个营一个营地,而是半个连半个连地列成阵势进攻;掷弹兵学习了快速剪断铁丝网的办法,重新练习了投掷手榴弹。后来这个团又向前开拔。有三天的工夫,都是在树林里、林中空地上、被炮车轮子轧得乱糟糟的荒野小路上走。像棉絮似的稀薄的雾气,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掠过一棵棵松树的头,在林中空地上飘过,在水汽腾腾的灰绿色沼地上空、在赤杨树中间打圈圈儿,就好像老鹰看见了地上的死鸟兽。天上飘洒着濛濛细雨。行军的人们浑身透湿,心里又恼又烦。三天之后,在距离激战地区不远的大波列克村和小波列克村停了下来。休息一昼夜,为走向死亡做些准备。
这时候,一个哥萨克特别连跟着第八十师师部一起开到了即将开始战斗的地方。鞑靼村第三批入伍的哥萨克都编进了这个连。第二排里是清一色的鞑靼村人,有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的两个弟弟马尔丁和普罗霍尔、莫霍夫机器磨坊里原来的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麻子阿丰卡·奥捷洛夫、原村长马内次柯夫、沙米尔家的留着长头发的跛子邻居叶甫兰琪·加里宁、高得出格的彪形大汉鲍尔晓夫、短脖子熊背的查哈尔·柯洛列夫、全连的活宝贝加甫里拉·李霍维多夫——这人相貌异常凶恶,却经常毫无怨言地挨他那七十岁老妈妈和老婆的打,他老婆相貌平常,却十分风流放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编进了第二排和本连其他各排。有一部分哥萨克原来在师部担任传令兵,但是十月二日由枪骑兵把他们换了下来,这个连便奉师长基特琴柯将军的命令开赴阵地。
十月三日清晨,连队开进了小波列克村。这时候,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营正要从这个村出发。步兵们从一座座废弃的残破农舍里往外跑,就在街上站队。一个年纪很轻的黑黑的准尉在最前面一排的旁边踱着步子。他不时地从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糖,剥着(他那湿润、鲜红的嘴唇四边已经糊满了巧克力),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他那长长的、大襟上沾满了干泥巴的军大衣在两腿中间荡来荡去,就像一条绵羊尾巴。哥萨克们走的是街左边。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第二排右面尽边上一行里。他仔细看着脚底下,尽可能把一个个的水洼跨过去。步兵那边有人唤了他一声,他于是扭过头,用眼睛在一列一列的步兵中寻找起来。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好伙计!……”
一个矮小的步兵离开队伍,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朝他跑来。他一面跑,一面把步枪背到背后,但是皮带老是往下滑,枪托子碰得水壶发出闷声闷气的响声。
“认不出啦?忘啦?”
跑过来的那个小兵的脸上,直到颧骨都长满了像刺猬一样的烟灰色硬毛,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好不容易认出他就是“杰克”。
“你打哪儿来,‘酒瓶’?”
“这不是……我当兵啦。”
“你在哪一团?”
“我在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遇到自己人。”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硬邦邦的手掌紧紧握住“杰克”那小小的脏手,又高兴又兴奋地笑着。“杰克”跨着大步跟着他,有时变成小跑,他从下面朝上望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眼睛,他那离得很近、显得很凶的两只小眼睛里的目光异常柔和,并且是湿润的。
“你看……我们这就去打仗……”
“我们也要去。”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怎么样,还好吗?”
“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是这样。从一九一四年我就没有爬出过战壕。不要家,不要窝儿,不知是替谁拼命……骡马去干事情,儿马糊里糊涂地跟着。”
“还记得施托克曼吗?我们这个奥西普·达维陀维奇真是宝贝!他要是在这儿,会把什么都给我们说个明明白白。这个人真不简单……不是吗?真了不起……不是吗?”
“他一定能说清楚!”“杰克”摇晃着小小的拳头,笑得皱起了刺猬一样的小脸,高兴得叫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他!我对他,比对我爹还了解。我爹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没听到他的消息吗?没有听说吗?”
“他在西伯利亚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蹲监狱。”
“怎么?”“杰克”像只小山雀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高大的伙伴,把尖尖的耳朵凑过去,又问了一遍。
“他在蹲监狱呢。说不定现在已经死啦。”
“杰克”一声不响地走了一阵子,忽而向后朝连队排队的地方看看,忽而看看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那凸出的下巴,看看下嘴唇下面正当中那个又深又圆的小坑。
“再见啦!”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从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那冰凉的大手里往外抽。“恐怕咱们以后见不到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右手摘下军帽,弯下身子,抱住“杰克”那干瘦的肩膀。他们就像真的要永别那样,使劲地互相吻了一阵子,“杰克”这才留在了后面。他忽然慌慌忙忙把头缩进两个肩膀,因此军大衣的灰领子上面就只剩了两只黑糊糊、红彤彤的尖耳朵,他佝偻起身子,朝后走去,在平地上不住地打着趔趄。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队伍里走出来,用打颤的声音呼唤道:
“喂,老弟,好兄弟!你本来是个厉害角色嘛……还记得吗?本来是条硬汉子呀……不是吗?”
“杰克”转过泪水纵横因而显得十分苍老的脸,用拳头捶着敞开的军大衣和破烂的衬衫领子里露出来的黑糊糊、瘦骨嶙峋的胸膛,高声叫喊道:
“本来是的!本来是硬汉子,可是现在不行啦!……叫人家折腾坏啦!……”
他还喊了一些别的话,但是连队已经来到另一条街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就看不见他了。
“这不是‘杰克’吗?”走在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后面的普罗霍尔·沙米尔问道。
“是他。”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抚摩着肩上相依为命的步枪,嘴唇哆嗦着,低声回答说。
来到村口,就开始遇到伤兵,起初是一个一个的,后来就三个一伙、五个一伙,再往后就是一大群一大群的了。有几辆大车满满地装载着重伤号,走得非常慢。拉车的老马瘦得简直可怕。那尖尖的脊背,因为不断地挨鞭子抽,全都脱了皮,露出了血红斑斑的粉红色骨头,有些地方还粘着一撮撮的毛。马拉着大车,呼哧呼哧地喘着,非常吃力,直流白沫的嘴差点儿就要挨到地面。有时候,一匹马站下来,低下因为瘦显得很大的头,有气无力地鼓几下瘪下去的露出肋骨的两侧。可是一顿鞭子打来,不得不离开原地方,先是朝这边一晃,然后朝那边一晃,又朝前走了起来。许多伤号从四面抓住大车沿,跟着大车走。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连长看准一个面貌和善的,问道。
“土耳其斯坦军团第三师的。”
“你是今天挂花的吗?”
那个兵扭过头去,没有回答。连队离开大道,朝半俄里远处的一片树林开去。后面传来一片沉甸甸的脚步声,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的几个连也从村子里开了出来。远处,秋雨冲淡了的阴沉的天空,悬挂着德国人的一个系在地面上的气球,很像一个一动不动的灰黄色点子。
“乡亲们,你们瞧:挂着一个多么奇怪的玩意儿!”
“是一个大气球。”
“可恶的东西,在观察军队调动呢。”
“你以为,吊得那么高,是为了好玩吗?”
“嘿,离这儿好远啊!”
“你以为很近吗?用炮恐怕都打不到哩。”
哥萨克们来到树林里,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连就追了上来。一直到黄昏以前,哥萨克们都蜷缩在水漉漉的松树底下,雨水往领子里直流,脊背直打哆嗦。又不准烤火,而且在雨里生火也很困难。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才进入战壕。战壕不深,只比人的身子稍微高一点,壕底是几寸深的水。到处是烂泥气味,霉烂的树叶子气味,淡淡的、像天鹅绒那样柔和的秋雨气息。哥萨克们都撩起军大衣的下摆,蹲着抽烟,天南海北地闲扯。第二排的哥萨克们在分完出发前发给的烟丝以后,便挤在拐角上,围住排里的上士。上士坐在有人扔掉的一个缠铁丝的轴上,在讲上个星期一阵亡的柯佩洛甫斯基将军的事迹,他在和平时期就在将军那个旅团里当过差。他还没有讲完,就听到排长喊了一声:“持枪!”于是哥萨克们一齐跳了起来,拼命想把手上的烟卷吸完,连手指头都烧疼了。全连又从战壕里爬出来,进了渐渐黑下来的松树林。一面走,一面说着笑话互相打气。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中空地上,遇到了长长的一排死尸。这些死尸一个挨一个地躺着,肩靠着肩,各种各样的姿势都有,那样子大都十分难看,十分可怕。有一个扛着步枪、腰旁挂着防毒面具的步兵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死尸附近潮湿的土地全都踩成了一片烂泥,看得出很多人的脚印,草地上还留着车轮子压出的一道道很深的车辙。连队在离死尸几步远的地方走着。死尸身上已经发出十分难闻的尸臭味。连长叫哥萨克们停住,自己和几位排长走到那个步兵跟前。他们不知在谈什么。这时候,哥萨克们散了开来,走到死尸跟前,脱下帽子,观看死者,都暗暗怀着战战兢兢的恐怖心情,怀着任何一个活人都想了解死者秘密的那种天生的好奇心。死者全是军官。哥萨克们数了数,死者一共是四十七人,大多数都非常年轻,看样子都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只有最右边一个戴上尉肩章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还发着最后一声喊叫的无声的余音,嘴上那浓浓的黑胡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煞白煞白的脸上那宽宽的眉毛皱得完全走了样子。有几个死者穿着粘满泥浆的皮面短上衣,其余的都穿着军大衣。有两三个死者没有戴制帽。哥萨克们对着一个死后样子依然显得很漂亮的中尉看的时间特别长。他仰面躺着,左手紧紧按在胸前,右手伸到一边,死死地攥着手枪把子。看样子,有人想把手枪抽出来,他那黄黄的大手上划了好几道白印子,但是,手枪就好像焊到了手上,抽都抽不掉。淡黄色头发的头上歪戴着军帽,一边脸贴在地上,好像是在跟大地亲热,黄中透青的嘴唇朝一边歪着,流露出悲哀和大惑不解的神情。他的右边,有一个死者脸朝下趴着,军大衣像驼峰一样在背上鼓着,大衣上的扣带已经扯断了,露出了两条强壮的、肌肉紧绷绷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裤子,脚上穿的是细皮短筒靴,靴后跟歪到了一边。他头上没有了制帽,天灵盖也不见了,完全被炮弹片掀掉了;空空的脑壳四周,是一绺绺湿漉漉的头发;空空的脑壳里,汪着粉红色的水,那是灌进去的雨水。在他后面,是一个矮墩墩的军官,穿着敞开的皮面短上衣和破烂的军衬衣,脸没有了;下巴斜斜地落在裸露的胸膛上,头发底下还剩了窄窄的一条额角,上面还耷拉着烧煳了的、卷成了喇叭形的皮肤,在下巴和额角中间便是碎骨头片和黑红色的血糊。再过去,是杂乱地堆成一堆的残肢碎块、军大衣碎片、放在长头的地方的软绵绵的腿;再往前,那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两片鼓鼓的嘴唇,一张孩子气的椭圆形的脸;一梭子机枪子弹从他的胸膛上横扫过去,军大衣打了四个窟窿,烧煳的棉花从窟窿眼儿里钻了出来。
“这个……这个小伙子在死的时候唤谁的?唤妈妈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磕打着牙齿,结结巴巴地问道,然后猛地转过身,像个瞎子一样走开了。
哥萨克们画着十字,急急忙忙走了开去,连头都没有回。而且后来在穿过一片片狭窄的林中空地的时候,很久都没有说话,想赶快摆脱刚才看到的场面。连队在密密的一排废弃的地下室前面停了下来。军官们和柴尔诺亚尔团团部来的一名传令兵一同走进一个地下室;这时候,麻子阿丰卡·奥捷洛夫才抓住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只手,小声说:
“那个小伙子……最后面那一个……恐怕这一辈子还没有跟女人亲过嘴呢……就把他打死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他们这是在哪儿死的呀?”查哈尔·柯洛列夫插嘴说。
“他们去进攻的。这是那个看守死尸的兵说的。”鲍尔晓夫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回答说。
哥萨克们都“稍息”站着。夜幕渐渐把树林罩住。秋风催赶着乌云,渐渐把乌云驱散,让远方的星星射出淡紫色的光芒。
这时候,在全连军官们汇集的那个地下室里,连长把传令兵打发走之后,便打开公文,就着蜡烛头的光先看了看内容,然后念道:
十月三日拂晓,德国人用毒瓦斯毒死了第二五六团三个营的官兵,并且占领了我方第一道防线。兹命令你们进入第二道防线,在同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营取得联系之后,即行驻守第二道防线的某一地段,以便于今夜即将敌人赶出第一道防线。你们的右翼是第二营的两个连和第三精锐师法拿果里团的一个营。
军官们讨论了一下情况,抽完了一根纸烟,就走了出来。连队又开动了。
哥萨克们在地下室跟前休息的时候,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营赶到了他们前面,并且来到了司托霍得河桥头。一个精锐团的机枪加强哨在守卫着这座桥。司务长向营长报告了情况。于是第一营过了桥就分开了:两个连向右开去,一个连向左开去,还有一个连跟营长在一起,留做后备。几个连都列成散兵线前进。稀疏的树林里已经被打得到处是坑。步兵们小心翼翼地用脚试探着地面向前走,有时候有人跌倒了,就轻轻地小声骂几声娘。“杰克”是右翼靠右边一连里的倒数第六个。他听到“预备”的口令以后,就拉开枪栓,端着步枪前进,刺刀尖不时地划着树棵子或者松树干。两个军官顺着散兵线走着,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压低了声音在说话。连长用他那甜润而浑厚的声音诉苦说:
“我的旧伤迸开啦。都怪他妈的树墩子!明白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天这么黑,我一下子撞在树墩子上,把脚碰了一下子。结果旧伤裂开啦,我不能走啦,非得回去不可。”连长的声音停了一小会儿,后来一面往前走,一面又说下去,声音更低了:“你来指挥半个连,包格丹诺夫指挥另外那半个连,我……说实话,实在不行啦。非得回去不可啦。”
别里柯夫准尉那尖尖的嗓门儿像狗叫一样嘶哑地回答说:
“真奇怪!只要一打仗,您的旧伤就要开裂。”
“准尉先生,我请您住嘴!”连长提高了嗓门儿。
“算啦,请吧!您就回去吧!”
“杰克”倾听着自己和别人的脚步声,当听到后面一阵匆匆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明白:连长向后转了。过了一会儿,别里柯夫一面和司务长朝本连的左翼走,一面嘟哝说:
“……有些坏家伙真够机灵!只要情况一严重起来,他们不是生病,就是旧伤复发。你这个初生的牛犊,就得指挥半个连……都是一些不要脸的家伙!这种人去他妈的……还算当兵的呢……”
说话声忽然一齐停了,“杰克”只能听到自己的靴子在潮湿土地上的噗唧声和耳朵里嗡嗡的颤声。
“喂,老乡!”左面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小声说。
“怎么?”
“走得动吗?”
“走……走得动。”“杰克”说着,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灌满了雨水的弹坑里。
“太黑了嘛……”左边那个人说。
又走了一会儿,谁也看不见谁,那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在“杰克”耳边说起话来:
“咱们一块儿走!一块儿走不害怕……”
又没有人说话了,只听到鼓膨膨的靴子踩在潮湿土地上的声音。一弯光闪闪的新月,忽然从一片黑云里蹦了出来,又闪着黄黄的鳞光,像鲫鱼一样在波浪似的流云里游了几秒钟,然后钻出来,来到明净的天空里,将朦胧的月光倾泻到大地上;潮湿的松针闪着点点磷光;经月光一照,松针发出的气味好像更浓烈了,潮湿的土地散发出的冷气好像更刺骨了。“杰克”看了看旁边那个人。那人突然站了下来,好像挨了一棒似的,晃了晃脑袋,张大了嘴。
“你瞧!”他嘘了一口气。
有一个人大劈开腿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一棵松树旁边。
“是……一个……人。”“杰克”说,或者仅仅是想说。
“什么人?”跟“杰克”一块儿走的那个士兵一下子端起枪来,吆喝道。“是什么人?我开枪啦!……”
站在松树底下的那个人一声也不响。他的头就像葵花的头那样,朝一旁耷拉着。
“他睡着啦!”“杰克”哈哈大笑,他浑身打着哆嗦,用不自然的笑声给自己壮着胆子,朝前走去。
他们走到站着的那个人跟前。“杰克”伸出脖子看了看。他的同伴用枪托子捅了捅那个一动不动的灰糊糊的人。
“喂,你这个瞌睡虫——虫呀!你睡着啦?老乡!……”他用讥笑的口吻说。“活宝贝,你这是怎么啦?……”他忽然顿住了。“是个死人呀!”他叫着,向后退去。
“杰克”磕打着牙齿,跳了开去,站在松树底下的那个人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一样,一下子倒在刚才他站的地方。他们把死人的身子扳过来,让他脸朝上,这才看出,这人是中了毒气,想逃避死亡,可是肺部已经窒息,所以跑到松树底下就死去了。他是第二五六步兵团三个营中某一个营的士兵。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小伙子。他躺在地上,头很随便地向后仰着,一张脸在倒下去的时候沾满了泥浆,眼睛因为受到毒气侵蚀,黏糊糊的;肿胀的、肉嘟嘟的舌头从咬得紧紧的牙缝里伸了出来,好像一块光溜溜的黑石头。
“咱们走吧。天啊,咱们走吧!让他自个儿躺在这儿吧。”同伴扯着“杰克”的手,小声说。
他们朝前走去,刚走几步,又遇到一具死尸。越往前走,遇到的死人越多。有些地方被毒死的人一堆一堆地躺着,有些人蹲着就僵死了,有几个人四肢着地趴着,好像羊在吃草,通向第二道防线的交通壕进口处有一具死尸,身子缩成了一团,把难受得咬烂了的手塞进了嘴里。
“杰克”和跟他一起的士兵跑步撵上已经走到前面去的队伍;撵上之后,便并排往前走。他们一同跳进弯弯曲曲伸向黑暗中的黑洞洞的战壕,就散了开来。
“应该先到地下室里搜一搜。说不定还有吃的东西呢。”那位同伴迟迟疑疑地对“杰克”说。
“咱们去。”
“你往右,我往左。趁咱们的人还没有过来,咱们先搜一遍。”
“杰克”划着一根火柴,朝前面一个地下室敞着的门里走去,可是马上就从里面飞了出来,就像被弹簧弹出来似的:原来这个地下室里十字交叉地躺着两具尸体。他一连搜了三个地下室,都毫无所获,他用脚踢开第四个地下室的门,就听到一个人用外国话尖利地叫了一声,他吓得差一点儿跌倒。
“是谁?”
“杰克”就像遇到一团火一样,一声不响地往后一跳。
“是你吗,奥托?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一个德国兵用肩膀懒洋洋地理着披在身上的军大衣,从地下室里走出来,问道。
“举起手来!把手举起来!投降!”“杰克”放开嗓门儿喝道,并且像听到“射击”口令那样,蹲了下去。
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的德国兵慢慢举起手,侧过身子,用迷惘的眼睛看着对准了他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尖。军大衣从他的肩膀上溜了下去,单排扣的灰绿色制服的腋下皱得像一道一道的波纹,举起来的一双干活儿的大手不住地哆嗦着,手指头直跳动,好像是在弹无形的琴键。“杰克”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这个德国人那高大、健壮的身躯,打量着制服上的铜扣子、两边有缝的短靴子和歪戴着的无檐帽。后来他忽然一下子改变了姿势,晃了两下,好像是要抖搂抖搂穿得不舒服的军大衣;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喉音——不知是咳嗽,还是在抽搭;他走到德国人跟前。
“你跑吧!”他用非常干脆的语气说。“你跑吧,德国人!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不开枪。”
他把步枪靠在战壕的壁上,站直了身子,踮起脚,拉住德国人的右手。他这些表示信任的动作使俘虏放下心来;德国人把两手放了下来,细心地倾听着异国人说话的奇怪语调。
“杰克”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硬邦邦、干了二十年活儿弄得伤痕累累的手伸了过去,握了握他那冰凉的、很不自在的手指头,然后把手抬了起来;紫丁香般的新月的亮光照在他的手上,那手又小又黄,到处是疙疙瘩瘩的褐色老茧。
“我是工人,”“杰克”一面说,一面打着哆嗦,就好像是冻的。“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你跑吧!”他用右手轻轻推了推德国人的肩膀,朝黑魆魆的树林里指了指。“跑吧,别发呆了,要不然我们的人就要……”
德国人一直在看着“杰克”伸着的手,精神十分紧张地看着,身子微微向前倾,猜测着他听不懂的那些话的含意。就这样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目光碰上了“杰克”的目光,德国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迸发出喜气洋洋的笑意。德国人向后退了一步,大张开两臂朝前扑来,紧紧握住“杰克”的手摇晃起来,一面十分激动地笑着,弯下身子,望着“杰克”的眼睛。
“你是要放掉我吗?……噢,现在我明白啦!你是俄国的工人吗?你也和我一样,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是吗?噢!噢!这真好像是在做梦……好弟兄,我怎么能忘了呢?……我不知怎样来感谢你……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勇敢的小伙子……我……”
他十分激动地说了这许多德国话,可是“杰克”只听懂了一个熟悉的疑问句:“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
“嗯,是的,我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你快跑吧……再见啦,好弟兄。来,握握手!”
一个高大,健壮的拜恩人,一个矮小的俄国士兵,凭着感觉互相了解了,互相对望着。拜恩人小声说:
“在将来的阶级战斗中,咱们将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不是这样吗,同志?”说完,他就像一只灰色大野兽一样跳到战壕沿上。
渐渐来到跟前的散兵线的脚步声在树林里刷刷地响了起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军官率领着的一小队捷克侦察兵。他们看到这个寻找食物的士兵从地下室里钻出来,差点儿就要开枪。
“自己人!你没看清楚……别胡乱来!”这个士兵一看到黑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就吓得叫了起来。
“都是自己人嘛!”他又说了一遍。他像抱小孩子一样,把一大块黑黑的面包紧紧抱在胸前。
一位军士认出了“杰克”,便跳过战壕,用枪托子朝“杰克”的脊背狠狠捅了一下子。
“我揍死你!要狠狠揍你一顿!你上哪儿去啦?”
“杰克”有气无力、软搭搭地走着,捅一枪托子,他也不在乎。使军士吃惊的是,他身子晃了晃之后,竟一反常态,用十分和善的语气回答说:
“我走到前头来啦,你别打人嘛。”
“你不要吊儿郎当!一会儿你掉到后头,一会儿又跑到前头。不懂得军规吗?你是头一年当兵,还是怎的?”他停了一会儿,又问道:“有烟丝吗?”
“就一些碎末子啦。”
“给我点儿吧。”
军士抽着烟,走到排尾去了。
拂晓时候,捷克侦察兵撞上了德国的监视哨。德国人一排齐射,打破了寂静。后来在间隔相同的时间里,又打了两排齐射。一颗红色信号弹在战壕上空升起来,人声喧腾起来,信号弹的红色火花还没有在空中熄灭,德国人那边就开了炮。
轰!轰!……紧跟着头一阵轰隆声,又是两下:轰!轰!
嗖——嗖!……炮弹呼啸着,声音越来越大,像钢钻一样穿透大气,嘎嘎地从前面半个连士兵的头上飞过;一刹那的沉寂之后,在远处,就在司托霍得河渡口边,响起了生气似的爆炸声:砰!……砰!……
第一排齐射以后,在捷克侦察兵后面四十俄丈远近前进的散兵线卧倒了。信号弹射来一片红光;“杰克”借着红光,看到士兵们像蚂蚁一样在树木之间爬着,已经不再嫌烂泥地脏,而是紧紧贴在地上,寻求庇护。大家一遇到沟坎就往里爬,一遇到小土包就趴下来,一遇到小土坑就把头伸进去。但是当机枪子弹像五月的暴雨一样向树林里泼来,打得到处劈啪直响的时候,终于还是支持不住了:大家都向后爬起来,把脑袋拼命往肩膀里缩,像毛虫一样贴着地面爬,手脚都不拱起来,像蛇那样在地上拖,拖得烂泥地上留下一道道印子……有的人跳起来,飞跑起来。一颗颗爆破性的子弹在树林里呼啸着,打得松针乱飞,打得树皮到处飞溅,子弹像蛇叫一样嗞嗞地往泥地里乱钻,在地上乱蹦,到处叭叭地乱炸。
回到第二道战壕,前面那半个连检查人数:损失了十七个人。不远处,特别连的哥萨克们正在调整队伍。他们本来是在前面那半个连的右方前进的。他们事先消灭了德国人的哨兵后,就小心翼翼地前进,本来可以把德国人打一个措手不及的,但是德国兵对捷克侦察兵打了一排齐射之后,整个地段的德国兵一齐惊动起来。一阵乱枪打来,打死两名哥萨克,打伤了一名。哥萨克们把受伤的和打死的都抬了回来,一面整顿队伍,一面七嘴八舌地说话:
“应当把自己弟兄埋好。”
“不用咱们管,自会有人来埋的。”
“多替活人想想吧,死了的用不着多操心啦。”
过了半个钟头,团部的命令来了:“兹命令:在炮轰之后,你营会同哥萨克特别连向敌人发起猛攻,将敌人逐出第一道战壕。”
时紧时松的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哥萨克和步兵们除了岗哨以外,都在地下室里休息。正午时候发起猛攻。右方,主要地段上,炮声隆隆——那边也重新发动进攻了。
右翼尽边上是后贝加尔的哥萨克,左面一点是柴尔诺亚尔团和哥萨克特别连,再过来一点是法拿果里精锐团,再过来就是谦巴团、布吉里敏团、第二〇八步兵团、第二一一步兵团、巴甫洛格拉得团、文格洛夫团;第五十三师的各团居中;整个右翼都是第二土耳其斯坦步兵师。整个地段上枪炮声轰轰隆隆,俄军到处在发动进攻。
特别连排成稀疏的散兵线前进着。这个连的左翼紧接着柴尔诺亚尔团的右翼。刚刚能看见战壕胸墙的墙头,德国人就十分凶猛地开起火来。连队朝前奔跑,不喊也不叫;一会儿卧倒了下来,打一阵枪,又重新朝前跑。在距离第一道战壕五十步的地方卧倒了下来,不能前进了。只能打枪,连头也不能抬。德国人沿着战壕栽满了鹿砦和铁丝网。阿丰卡·奥捷洛夫扔出去的两颗手榴弹,从铁丝网上蹦了回来,爆炸了。他微微抬起身子,想扔第三颗,但是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肩下面穿进去,从脊梁骨上穿出来。躺在不远处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到,阿丰卡微微蜷了蜷腿,就一动不动了。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的弟弟普罗霍尔也中弹死了;第三个倒下去的是原村长马内次柯夫,紧接着一颗子弹又打中了沙米尔家的邻居——头发蓬乱的跛子叶甫兰琪·加里宁。
半个钟头的工夫,第二排就牺牲了八个人。大尉连长也牺牲了,又牺牲了两位排长,连队失去了指挥,于是向后退去。退到火力圈以外,哥萨克们汇集到一起,点了点人数:损失了一半人。柴尔诺亚尔团也退了下来。第一营的损失更为惨重,但团部不顾这一切,又下了命令:“立即重新发起进攻,务必将敌人从第一道战壕逐出。全线战斗的最后胜利,取决于能否恢复原有阵地。”
连队排成稀疏的散兵线,又往前冲。碰到德国人凶猛的火力,便在距离战壕一百步的地方卧倒了。队伍又越来越稀,失魂丧魄的人们紧紧贴在地上,躺着,头也不抬,一动也不动,只怕死神降临。
将近黄昏时候,柴尔诺亚尔团的后面那半个连支持不住了,跑了起来。“退呀!”的叫喊声传进哥萨克们的耳朵。哥萨克们爬起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一路上撞断不少树棵子,丢掉不少枪支。跑到安全地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倒在一棵被炮弹炸断的松树下,缓了几口气,便看到加甫里拉·李霍维多夫朝他走来。李霍维多夫像醉汉一样甩着两只脚,垂着眼睛,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另一只手好像在拂拭脸上无形的蛛丝。他的步枪不见了,大刀也不见了,汗湿而笔直的深黄色头发低低地垂到眼睛上。他在一片空地上绕了个圈儿,来到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跟前,站了下来,用歪歪斜斜、飘忽不定的目光盯着地面。他的膝部轻轻打着哆嗦,两腿弯曲,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觉得,李霍维多夫要蹲下去,好像要起飞似的。
“哦……你这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刚刚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是李霍维多夫脸上的筋肉一齐抽搐起来。
“住嘴!”李霍维多夫叫了起来,并且蹲了下去,一面扎煞着手指头,惊骇地四面张望着。“你听着!我来唱支歌儿。有一只神鸟飞来找夜猫子,说起话儿来:
我的夜猫子小姐呀,你说说,
你说说,库普列扬诺芙娜,
你说说,有谁比你大,
有谁比你身份高?
看,老鹰是皇上,
鹞子是少校,
老雕是大尉,
林鸽是乌拉尔哥萨克,
家鸽是近卫军,
斑鸠是向导兵,
椋鸟是加尔梅克佬,
寒鸦是茨冈娘儿们,
喜鹊是阔太太,
灰鸭是步兵,
海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
“等一等!”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脸都白了。“李霍维多夫,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病啦?嗯?”
“你别捣蛋!”李霍维多夫的脸涨得通红,他又努了努嘴,扮出一副呆呆的笑容,仍用那种可怕的朗诵腔调叫喊道:
海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呀,
野鸭是糊涂蛋,
野鹅是莽撞汉,
白嘴鸦是炮队呀,
黑老鸹是巫婆,
鱼鹰是琴师……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跳起来,说道:
“咱们快走,找咱们的人去,不然的话,德国人会把咱们捉去的!听见没有?”
李霍维多夫拼命挣着,慌慌张张,嘴上流着热乎乎的口水,继续叫喊着:
小夜莺是歌手呀,
小燕子是巨人,
仙鹤是光肚子汉,
山雀是税差呀,
麻雀是甲长……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一下之后,又拉长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他那龇着牙的嘴里发出来的已经不是歌声,而是越来越粗壮的狼嗥了。在他那尖尖的长牙上,唾沫星子闪闪发光,像珍珠一样。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的眼睛极不正常地向外歪斜,看着他的头,看着那一绺绺的头发紧紧贴在头上,那两个耳朵像蜡塑的一般,觉得十分害怕。李霍维多夫已经是气势汹汹地在吼叫了:
我们在多瑙河对岸
打败了土耳其苏丹,
解放了基督教徒。
威名远扬,传遍四方。
我们飞呀,飞呀,
就像扑食儿的饿蝗。
顿河哥萨克
一齐把枪放。
把你们的小火鸡、老母鸡
宰个精光。
把你们的老婆、孩子
都掳回家乡。
“马尔丁!马尔丁,你快来!”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见马尔丁在空地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就喊着。
马尔丁拄着步枪来到跟前。
“你帮我把他带走。看见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眼睛瞟了瞟疯了的伙伴。“他吓坏啦。血一齐冲到脑袋里啦。”
马尔丁·沙米尔从内衣上扯下一只袖子,将受伤的腿包扎好;对李霍维多夫看都没有看,就架住他的一条胳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架住另一条胳膊,朝前走去。
我们飞呀,飞呀,
就像扑食的饿蝗……
李霍维多夫喊叫的声音已经低些了。马尔丁难过地皱着眉头,央求他说:“你别嚷嚷啦!行行好,别嚷啦!你现在已经飞够啦,别飞啦!”
把你们的小火鸡、老母鸡
宰个精光……
疯子拼命从两个伙伴的手里往外挣,不住气地唱着,只是偶尔用两手按按两边鬓角,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耷拉着的下巴不住地哆嗦着,歪着头,头上冒着狂得发了热的热气。
四
司托霍得河下游约四十俄里长的战线上进行着战斗。隆隆的炮声接连不停地响了两个星期。每天夜里,远方紫色的天空被探照灯的灯光划成许许多多的碎块。那探照灯光有如变幻多姿而又不太明亮的闪电,闪来闪去,眨着眼睛,使站在此处观看战争烽烟与火光的人感到无限惊慌。
第十二哥萨克团驻守在一片泥沼的荒凉地段。白天偶尔朝那些在不深的战壕里跑来跑去的奥地利人打几枪,到夜里,靠着泥沼地掩护,就睡大觉或者打牌;只有一些哨兵注视着激战地区那惊心动魄的橙黄色火光。
一个严寒的夜里,远方的火光照耀得天空特别明亮的时候,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走出地下室,顺着交通壕爬到战壕后面一座树林子里,那树林子在一座不高的土冈顶上,很像是长在黑头顶上的一撮白毛。他在开阔而芳香的土地上躺了下来。地下室里烟雾腾腾,一片恶臭气,下等烟草的褐色烟雾就像带穗子的桌布,笼罩在一张小桌的上空,桌边围坐着八个哥萨克,正在打牌;可是树林子里,在这小土冈顶上,微风轻轻吹着,轻得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鸟儿飞过时翅膀扇出来的;寒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无限忧郁的气息。炮弹打得乱七八糟的树林子上空黑沉沉的,天上一簇一簇的星星闪闪烁烁,有如篝火熄灭后的余火,北斗星躺在天河的旁边,很像是一辆翻倒在地上、斜翘着辕杆的大板车,只有北面的北极星闪着均匀而耀眼的亮光。
格里高力眯起眼睛望着北极星,这不算明亮、但非常刺眼的星星的冷光一接触到眼睛,睫毛底下就涌出了同样冰冷的泪水。
他躺在这土冈上,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他从下亚布洛诺夫村回亚戈德庄找阿克西妮亚那一夜;也怀着刀搅一样的痛苦心情想起了她。脑海里出现了那张脸的模模糊糊、经过时间磨蚀的无比亲切而又十分陌生的线条。他怀着突然怦怦跳动起来的一颗心,想重新看看他最后一次看到的、疼得歪歪扭扭、腮上还带着红红的鞭痕的那张脸;但是记忆却硬要把另一种样子的脸送上来,那张脸微微偏着,得意洋洋,笑盈盈的。你看,她慢慢转过头来,用火辣辣的黑眼睛又顽皮又多情地从下面盯着你,两片娇艳而妖媚的红嘴唇悄悄地说着无比亲切和热情的话儿,然后又慢慢将目光移开,转过脸去,那黑黑的脖子上晃悠着两个老大的毛茸茸的发卷儿……他以前就喜欢吻这发卷儿……
格里高力哆嗦着。他觉得,有一会儿他闻到了阿克西妮亚的头发那幽雅醉人的香气;他弯起身子,张大鼻孔闻了闻,哦……不是的!这是陈腐的落叶发出的一股冲鼻子的气息。阿克西妮亚那鸭蛋形的脸渐渐暗淡,渐渐隐没。格里高力合上眼睛,把两个手掌放在疙里疙瘩的地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天边的北极星看了半天,那北极星躲在一棵断松树后面,像一只美丽的蓝蝴蝶抖动着翅膀,在原地飞着。
许多零零碎碎的回忆片段渐渐遮住阿克西妮亚的形象。他想起了他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在鞑靼村的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每天夜里,娜塔莉亚都要如饥似渴、毫无保留地跟他亲热,好像是竭力要补偿以前那种处女般的冷淡;白天,家里人无微不至、几乎像讨好一样地关怀他,村里人见到他这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都十分尊敬。格里高力不论到哪里,也包括在家里,到处都遇到旁边射来的尊敬而惊讶的目光,大家都惊异地望着他,好像不相信他就是那个格里高力,就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老年人在集市上跟他说话,就像跟平辈人说话一样,见面时都要脱帽向他还礼;姑娘和媳妇们都带着掩饰不住的钦佩神情打量他那雄赳赳、微微有点弯曲的身姿,打量军大衣上那系在绦带上的十字勋章。他看出来,父亲有时同他上教堂或者到操场上去,跟他走在一起,显然觉得脸上十分光彩。所有这些讨好、尊敬、钦佩构成的又复杂又精致的毒素,把贾兰沙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的种子渐渐毒死,渐渐从他思想上消除。格里高力从前方回来时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从吃娘奶的时候就养成、又培育了二十几年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
“格里什卡,我知道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格里高力要走的时候,喝过几杯酒,摩弄着那一头间有黑斑的银发,激动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息成一个好样的哥萨克。在你满一周岁的时候,我就按照哥萨克的老风俗,把你抱到院子里——你还记得不,老婆子?——让你骑到马上。你这个鬼东西用小手一把就抓住了马鬃!……那时候我就猜到,你一定会大有出息。果然出息成人啦。”
格里高力作为一个好样的哥萨克又上了前方;他一面在心里咒骂战争的荒谬,一面忠实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声名。
一九一五年。五月。在奥里霍甫琪克村附近碧绿的草地上,德军第十三钢铁团徒步向俄军攻来。机枪哒哒响着。架在小河边的俄军的一挺重机枪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团投入了战斗。格里高力跟同连的哥萨克们一起排成散兵线前进着,有时回头看看,看到一轮火热的太阳高挂在中午的天空里,又看到另外一个同样的太阳在河湾里,那河湾边上长满一丛丛的藤蔓,好像一张黄黄的羊羔皮。河那边白杨树丛中隐藏着看守马匹的士兵;往前看,便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钢盔上的铜鹰射出的黄黄的亮光。微风吹动着带有野蒿气味的灰白色硝烟。
格里高力不慌不忙地射击着,瞄准瞄得很细心,在射击的间隙里,一面听着排长高喊瞄准的口令,一面从容不迫地把爬到他的军便服袖子上的一只花大姐拂下去。后来就是冲锋……格里高力用包铁皮的枪托子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缴了三个德国兵的枪,并且朝他们的头顶上打了几枪,吓得他们像兔子一样朝河边跑去。
一九一五年七月,他随着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鲁斯卡雅附近截回了被奥地利人掳去的一个哥萨克炮兵连。就在那一次战斗的时候,他绕到敌人后方,用手提机枪打得进攻的奥地利人四散逃窜。
过了巴扬涅茨以后,他在一次遭遇战中俘虏了一名肥胖的奥地利军官。他把军官像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上,就朝前跑,一路上闻着军官裤裆里拉的屎散发出的臭烘烘的气味,并且感觉到那吓得浑身是汗的肥胖身体一直在打哆嗦。
格里高力这会儿躺在黑黑的土冈顶上,特别鲜明地想起那一回他跟他的死对头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在战场上相遇的情形。那是在第十二团从前线撤下来,调到东普鲁士以后。哥萨克的战马践踏着德国人精耕细作的土地,哥萨克焚烧着德国人的房屋。他们所到之处,火焰红成一片,熏黑的断垣残壁冒着青烟,瓦屋顶劈啪作响。来到司托雷平城下,他们这个团和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一起发动进攻。格里高力仓促中看见瘦了的哥哥、脸刮得很光的司捷潘和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哥萨克团打败了。德国人把他们包围起来,十二个连队便一个紧跟着一个勇猛地发起冲锋,想冲破敌人的包围圈,就在这时候,格里高力看见司捷潘从被打死的大青马身上跳下来,像陀螺一样打起转转儿。格里高力被突然来临的可喜的决心激励着,使劲勒住了马,这时候最后一支连队跑了过来,几乎把司捷潘撞倒,等到这一支连队跑过去,格里高力驱马跑到他跟前,喊道:
“抓住马镫!”
司捷潘紧紧抓住马镫的皮带,跟格里高力的马并排跑了有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行行好,别这样跑!”他气喘吁吁地恳求道。
他们平平安安地冲出了缺口。离冲出重围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不过一百丈远了,但就在这时候,一颗子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把马镫一松,仰面倒在地上。一阵风吹掉了格里高力的制帽,一绺头发耷拉到眼睛上。格里高力撩开头发,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朝乱树棵子里跑去,把哥萨克制帽扔进树棵子里,又坐下来,急急忙忙地往下脱那带红绦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组一组地从高地下面往上跑,格里高力明白:司捷潘是想活,所以才脱掉哥萨克军裤,这样就可以冒充步兵:因为那时候德国人见到哥萨克就打死,绝不生俘……格里高力受良心驱使,掉转马头,朝树棵子跑去,一面跑一面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的眼睛匆匆地扬了一下,那是格里高力永远忘不了的。他扶着司捷潘上了马,自己抓住马镫,跟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啁啁啁……子弹带着火辣辣的啸声飞来,飞过时又发出啸声:嗖嗖!
在格里高力的头顶上,在司捷潘那煞白的脸的上方,在他们的两旁——都是这种钻和刺的声音:啁啁——嗖嗖,啁啁——嗖嗖;后面是枪声,就像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炸:
砰啪!砰啪!哒哒哒哒!
跑到树林子里,司捷潘下了马,疼得歪着嘴;他扔掉马缰,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左边的靴筒里往外流着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一用劲,脱落的靴底缝儿里就涌出细细的一股樱桃色的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树干上,朝格里高力招了招手。格里高力走了过去。
“靴子里血都流满啦。”司捷潘说。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朝一旁看着。
“格里什卡……咱们今天往前进攻的时候……听见吗,格里高力?”司捷潘说着,用瘪进去的眼睛寻找格里高力的眼睛。“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打了你三枪……老天爷没有叫打中。”
他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司捷潘那瘪进去的眼窝儿里气汹汹地射出利钻一样的光芒。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了的牙齿,说:
“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阿克西妮亚的事,我不能饶恕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你别强求我,格里高力……”
“我不想强求。”格里高力这才回答说。
他们分手了,依然没有和解……
还有……五月里,他们这个团和布鲁西洛夫军团其余各部一起,在卢次克附近冲破敌军防线,到敌后作战,打击敌人,自己也挨了不少打。在里沃夫附近,格里高力擅自率领一个连去进攻,截获了奥地利人的榴弹炮及其炮手。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他蹚过布戈河去捉“舌头”。他把一个站岗的哨兵打倒在地,那个矮墩墩的、强壮的德国人把光着半截身子、压在他身上的格里高力转悠了半天,拼命地喊叫,怎么都不肯束手就缚。
格里高力微笑着想起了这件事。
在不久以前和很久以前战斗过的战场上,这样的日子过的还少吗?格里高力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声名,寻找机会表现舍己忘我的勇敢精神,出生入死,奋勇拼搏,乔装以深入奥地利人后方,偷袭敌人岗哨,多次大显身手,他觉得战争初期压在他心中的那种痛惜人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心变硬了,变得无情了,心就像干旱时候的盐土,水侵不进盐土,怜悯也进不了格里高力的心。他拿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丝毫也不在乎;因此他成了出名的勇士,得到了四颗乔治十字勋章和四颗奖章。在难得的几次阅兵典礼中,他都站在被多次战争的硝烟熏过的团旗下面;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已经陷下去,两边颚骨已经尖尖地凸了出来;他知道,他很难一面吻着孩子,一面坦然地看着孩子那清亮的眼睛了;格里高力知道,为一大串十字章和几次提升,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他趴在土冈上,把大衣的大襟垫在腰底下,用左胳膊肘支住上身。回忆殷勤地捧献出一样一样的往事,那遥远的童年的往事,就像一根细细的蓝纱,总是跟没有多少滋味的片段战争回忆交织在一起。格里高力带着恋恋不舍和感伤的心情凝神想了一会儿童年的事情,随后又想起不久前的事情。在匈牙利人的战壕里有人熟练地弹着曼陀铃。那细细的、被风吹得悠悠荡荡的声音迅速地飞了过来,飞过司托霍得河,轻轻地飘荡在多次洒过人血的土地上。高空的星星更亮些了,夜色更浓了,沼地上已经升起深夜的雾气。格里高力一连抽完两支烟卷,十分亲昵地抚摩了几下步枪皮带,就用左手的手指头撑着,从殷勤好客的土地上站起来,慢慢朝战壕走去。
地下室里还在打牌。格里高力倒在铺上,还想在回忆中沿着熟悉的、铺满往事的小路漫游一番,但是睡劲儿已经上来;他就着躺倒时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他梦见无边无际、干旱风吹焦了的原野,梦见一丛丛紫红色的蜡菊,梦见没有钉掌的马蹄在毛蓬蓬的紫薄荷丛里踩出的一个个马蹄印子……原野上空空荡荡,静得不得了。格里高力在硬邦邦的沙土地上走着,但是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因此他害怕起来……格里高力醒了过来,抬了抬头,因为睡得不舒服,腮上印了好几道斜斜的印子,他吧嗒了半天嘴,就好像一匹马刚刚闻到一种特别好闻的草香,忽然这香味又没有了。后来他睡熟了,再没有做梦。
第二天,格里高力起得身来,心里说不出的苦闷。
“你今天怎么愁眉不展的?梦见家乡了?”“秃子”问道。
“你猜对啦。梦见草原啦。所以心里闷得慌……能回家去看看才好哩。给皇上当兵真当够啦。”
“秃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他一直跟格里高力住在一个地下室里,他对格里高力十分尊敬,就像一只猛兽尊敬跟它一样凶猛有力的野兽那样;自从一九一四年那一次争吵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秃子”的影响已经在格里高力的性格和心理上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战争大大地改变了“秃子”的世界观。他慢慢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转到反对战争的立场上,他经常议论卖国的将军们和潜伏在皇宫里的德国人。有一回他无意中说出这样的话:“既然皇后本人就是日耳曼血统,就别想有什么好结果。一旦时机来到,有人出一个铜板,她就能把咱们卖掉……”
有一回格里高力对他说了贾兰沙的主要论点,“秃子”却很不赞成。
“歌儿倒是挺美,就是嗓门儿哑啦。”他嘲讽地笑着,拍着他那灰白色的秃顶说。“米沙·柯晒沃依也像一只站在篱笆上的公鸡,天天在唱这种调调儿。这种革命毫无意思,全是胡闹。你要明白,咱们哥萨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府,而不是别人的政府。咱们需要像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样刚强的皇帝,咱们跟庄稼佬不能走一条路,猪鹅不能同群嘛。庄稼佬一心想抢夺土地,工人是想给自己增加工资,有什么好处给咱们呢?土地咱们有的是!此外还要什么呢?没有什么好要的,皇上是个昏君,这没有什么好瞒的。他的老子比他强些,他可是胡搞,要搞出像一九〇五年那样的革命,那时候就要把一切弄个天翻地覆。这对咱们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他们把皇上赶走了,下一步就轮到咱们了。他们要报旧仇,还要把咱们的土地分给庄稼佬。要当心……”
“你老是往偏处想。”格里高力皱着眉头说。
“你净说没意思的话。你还年轻,没有磨炼出来。你等着瞧吧,等到你吃了大亏,那时候你就知道谁对谁不对啦。”
谈到这里,谈话一般都要结束了。格里高力一声不响,“秃子”找点别的话来说。
那一天,格里高力卷入了一桩很不愉快的事件。那一天中午,跟往常一样,从土冈那边过来的随军灶车停了下来。哥萨克们你追我赶地顺着交通壕朝灶车跑去。米沙·柯晒沃依打的是第三排的饭。他用一根长棍子挑着许多热气腾腾的锅子,一跨进地下室的门,就叫喊起来:
“弟兄们,这样可不行!怎么,难道咱们是狗吗?”
“你说什么?”“秃子”问道。
“拿臭东西给咱们吃!”柯晒沃依气愤地叫道。
他使劲一甩头发,把他那像一把乱草似的金发甩到后面,把锅子放到铺上,拿眼睛斜看着“秃子”说:
“你闻闻,这汤什么味道?”
“秃子”趴到自己的锅子上,翻着鼻孔,撇着嘴,柯晒沃依不由地学起他的样子,翕动着鼻孔,脸呆呆地皱了起来。
“臭肉。”“秃子”断定说。
他厌恶地把锅子推开,看了看格里高力。
格里高力一下子从铺上站起来,朝菜汤伸了伸本来已经耷拉得够长的鼻子,身子向后仰了仰,懒洋洋地踢了一脚,把前面的一个锅子踢到了地上。
“这是干什么?”“秃子”迟疑地说。
“干什么——你没看见吗?你就瞧瞧吧。你不是瞎子吧?这是什么玩意儿?”格里高力指了指在脚底下流了开来的黏糊糊的东西。
“啊啊啊啊!……蛆!蛆!……我的妈呀……我还没看见呢!……这伙食真不赖。这不是菜汤,是面条……拿蛆当起牛杂碎来啦。”
在地上,在像脓血一样红红的肉块旁边,有不少雪白的蛆,直挺挺地躺在许多油点子中间,蛆已经煮死了,一个个鼓膨膨、圆滚滚的。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柯晒沃依不知为什么小声数了起来。
有一小会儿大家都没有做声。格里高力从牙缝儿里啐了一口。柯晒沃依把刀拔了出来,说:
“咱们带上这菜汤,找连长去。”
“好!说得对!”“秃子”表示赞成。
他忙活起来,一面往下拧刺刀,一面说:
“咱们来押送菜汤,格里高力,你跟在后面。你报告连长。”
“秃子”和米沙·柯晒沃依用刺刀抬着满满一锅菜汤,把大刀也拔出了鞘。格里高力在后面护送,哥萨克们从地下室里跑了出来,跟在格里高力后面,像一道连绵不断的灰绿色波浪,顺着弯弯曲曲的战壕移动着。
“怎么回事儿?”
“有情况吗?”
“是不是有讲和的消息啦?”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想讲和,不想吃干面包啦?”
“我们押送的是带蛆的菜汤!”
来到军官住的地下室门口,“秃子”和柯晒沃依站了下来,格里高力弯了弯腰,用左手拿着制帽,走进“狐狸洞”。
“别挤!”“秃子”回头看着一个在挤他的哥萨克,凶狠地龇了龇牙。
连长走了出来,一面扣着军大衣,一面大惑不解并且有点儿慌乱地回头看着从地下室里跟了出来的格里高力。
“弟兄们,怎么回事儿?”连长用眼睛朝哥萨克们的头顶上扫了扫。
格里高力跨到他前面,在一片寂静中回答说:
“我们押送犯人来啦。”
“什么犯人?”
“就是这个……”格里高力指了指放在“秃子”脚下的一锅菜汤。“这就是犯人……你闻闻吧,人家给您的弟兄们吃的是什么!”
他的眉毛皱成了不等边三角形,微微颤动了两下之后,就舒展开了。连长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格里高力脸上的表情;又阴沉着脸,把目光移到锅子上。
“叫我们吃起臭肉来啦!”米沙·柯晒沃依愤怒地叫道。
“把军需撤掉!”
“毒蛇!……”
“坏蛋,自己吃肥啦!”
“牛腰子汤他自己喝足啦……”
“给别人喝带蛆的!”旁边几个人附和说。
连长等到闹哄哄的声音静了下来,这才厉声说:
“安静点儿!现在别说啦!都清楚啦。今天就把军需撤下来。我派一个小组调查他的情况。如果他拿变质的肉……”
“把他送军法处!”后面嗡嗡叫了起来。
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叫喊声把连长的声音吞没了。
撤换军需是在行军的路上。骚动起来的哥萨克们押解着菜汤去见连长之后,过了几个钟头,十二团团部就接到命令撤离阵地,并且按照命令中所附的路线,以行军的队形向罗马尼亚移动。夜里,西伯利亚的步兵就来接替了哥萨克的防务。团队在伦维契镇检查了一下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向罗马尼亚进发。
为了支援节节失利的罗马尼亚人,调动了大批的部队。这在行军的第一天,从一件事情上就看出来了。黄昏前派出去到行军路程表上拟定的宿营村庄打前站的人,空着手回来了:那个村子里已经住满了步兵和炮兵,也都是朝罗马尼亚边境开拔的。十二团为了找地方宿营,只好多走了八俄里。
走了十七天。马匹吃不到草料,都饿瘦了。靠近前线的地区,遭到战争破坏,是找不到饲料的;居民不是跑到俄罗斯内地,便是躲进了大森林,敞着门的一座座阴郁的茅屋里,只剩下黑黑的、光秃秃的四壁,街道上空空荡荡,哥萨克们难得遇上个愁眉苦脸、恐慌万状的居民,即使遇上了,对方一看到是带枪的,就赶快躲起来。哥萨克们因为连续行军,都弄得疲惫不堪,又因为冻得难受,因为自己受罪,马匹受罪,因为种种不顺心的遭遇,憋着一肚子的怨恨,所以掀掉了许多茅屋的屋顶;遇到劫后幸存的村庄,他们就不客气地抢夺那十分可怜的粮食,不管军官们怎样恐吓,都制止不住他们的抢劫和胡作非为。
已经离罗马尼亚边境不远了,在一个富裕的小村子里,“秃子”从一家仓房里偷了一升大麦。主人当场把他抓住,但是“秃子”把那个挺和善的比萨拉比亚老汉狠狠打了一顿,大麦还是送到了马跟前。排长在拴马桩跟前看到了他。“秃子”把饲料袋挂到马嘴前面,自己在旁边转悠着,用哆哆嗦嗦的手抚摩着露出骨头的马肋,看着马的眼睛,就像对着一个人似的。
“乌留宾!狗杂种,把大麦送回去!你这个混蛋,干这种事儿要枪毙!……”“秃子”用模糊的眼睛斜着看了看排长,把制帽叭地朝脚下一摔,进团里以来第一次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惩治我吧!枪毙我吧!你就是马上把我打死,大麦也不送还!……怎么,我的马就该饿死吗?嗯?大麦我就是不还!一颗也不还!”
他忽而抓抓自己的脑袋,忽而抓抓大吃大嚼的马的鬃毛,忽而抓抓马刀……
排长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瘦得可怕的马后腿,点了点头,说:
“你怎么给跑得发热的马吃起东西来啦?”
他的声音中明显地流露出激动的心情。
“不要紧,马身上已经凉透啦。”“秃子”几乎用说悄悄话儿的声音回答说,一面把饲料袋里掉下来的麦粒儿扫到手掌上,重新放进去。
十一月初,十二团进入了阵地,特兰斯瓦尼亚山上寒风呼啸,山谷里飘荡着冷雾,霜打过的松林发出浓烈的气息,在山里洁白的初雪地上,常常看到野兽的足迹:狼、麋鹿、野山羊,受到战争的惊吓,纷纷离开荒野的山林,向内地逃去。
十一月七日,十二团向三二〇高地发动了进攻。前一天还是奥地利人守在战壕里,可是就在发动进攻的这一天早晨,刚从德法前线上调来的德国人接替了他们。哥萨克们徒步向山坡上爬去,山坡上到处是石头,蒙着一层薄薄的雪。带冰凌的小石头在脚下乱蹦,一股股的雪粉乱飞。格里高力跟“秃子”并排走着,惭愧地、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
“我今天有点儿怕……好像是头一次打仗。”
“是吗?……”“秃子”觉得很稀奇。
他攥着步枪皮带,提着磨得光溜溜的步枪,咂着胡子上的冰凌。
哥萨克们排成不整齐的散兵线向山上移动着,还没有开枪。敌人战壕的胸墙阴森可怖地沉默着。在山头后面,德国人这边,有一个萨克森中尉,脸被风吹得红红的,鼻子也脱了皮,整个身子向后仰着,微微笑着,神气活现地对士兵们喊道:
“伙计们!咱们打蓝衣鬼不是头一回啦!咱们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沉住气,暂且不要开枪!”
一支一支的哥萨克连队向前冲去。小石子在脚下哗啦哗啦地乱飞。格里高力一面掖风帽的角儿,一面神经质地笑着。他那瘪下去的两腮和鹰钩鼻子泛着青黄色,满腮的胡子就像黑黑的庄稼茬子,挂着白霜的眉毛底下,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就像两块黑炭。他已经失去素有的镇定心情。他克制着突然涌来的可恶的害怕心情,眯着晃动不定的眼睛,凝神望着白白的、雪光闪闪的战壕胸墙,对“秃子”说:
“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是让我们走近些。我害怕,而且也不觉得惭愧……说不定会突然转过身,朝后跑。”
“你今天怎么胡说起来啦?”“秃子”气呼呼地说。“老弟,干这种玩意儿就好比打牌:自己信不过自己,就会叫人吃掉。格里什卡,你的脸都黄啦……你也许是病啦,也许……今天你要遭殃。小心点儿!知道吗?”
有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挺直身子在战壕里站了一下子,又重新趴了下去。
格里高力左边,是叶兰乡的一个淡黄色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把右手的手套忽而拉下来,忽而又戴上去。他不停地重复着这种动作,匆匆忙忙地走着,两腿很吃力地打着弯儿,故意大声地咳嗽着。“就像是一个人深夜里走路……故意咳嗽,给自己壮胆。”格里高力听着他咳嗽,心里这样想着。这个哥萨克那边,是马克萨耶夫中士的雀斑脸,再过去,是叶麦里扬·格洛舍夫,他紧紧端着步枪,枪上的刺刀尖歪到了一边。格里高力想起来,几天以前,在行军的路上,叶麦里扬就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差不多紧挨着马克萨耶夫的是米沙·柯晒沃依。他一个劲儿地抽烟,不住地擤鼻涕,擤过了,手指头就在军大衣左襟的外面一擦。
“我想喝水。”马克萨耶夫说。
“叶麦里扬,我的靴子夹脚。走起路来真受罪。”米沙·柯晒沃依抱怨说。
格洛舍夫恶狠狠打断他的话头:
“这会儿别谈靴子啦!忍着点吧,德国人的机枪就要扫过来啦。”
一阵枪声响过,格里高力就中了子弹,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他想要绑扎一下受伤的胳膊,就探手到军用袋里去摸绷带,只觉得袖子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血从肘部汩汩地直往外冒,身子就软了下来。他趴在地上,把沉甸甸的脑袋藏到一块石头后面,用干燥的舌头舔了一下毛茸茸的雪团。他用哆哆嗦嗦的嘴唇拼命啜吸松散的雪粉,倾听着尖利刺耳的子弹啸声和一片轰隆轰隆的枪声,感到非常恐怖,全身哆嗦得非常厉害。他抬起头来,就看见同连的哥萨克们在往山下跑,滑滑跌跌,踉踉跄跄,胡乱地朝后或朝上放着枪。一种无法说明、也无法解释的恐怖,使格里高力站起身来,又使他朝下面参差不齐的松林边缘跑去,他们的团就是从那儿发起进攻的。格里高力跑到了搀扶着受伤的排长的叶麦里扬·格洛舍夫前头。叶麦里扬搀着排长在很陡的山坡上跑着,排长的两条腿摇来晃去,像醉汉一样,有时还趴在叶麦里扬的肩膀上,吐几口黑黑的血块子。一支一支的连队像雪崩一样朝松树林滚去。灰灰的山坡上留下一堆堆灰灰的尸体;没来得及带走的伤号就自己往下爬。机枪在后面对着他们扫射。
呜呜呜咔咔咔咔!……密集的枪声一阵猛似一阵。
格里高力由米沙·柯晒沃依搀扶着,走进了松树林。林边一片平缓的斜坡上,子弹乱飞乱蹦。德军左翼有一挺机枪不住气地扫射着。就好像一只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头在刚冻起来的薄冰上跳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呜呜呜呜咔咔咔咔咔!……
“拼命朝咱们打哩!”“秃子”好像很欢迎似的,叫喊道。
他靠在一棵红红的松树干上,懒洋洋地对着在战壕沿上跑来跑去的德国人打起枪来。
“要教训教训那些糊涂蛋!要教训教训!”柯晒沃依一面从格里高力胳膊底下抽自己的胳膊,一面气呼呼地叫道。“狗东西!比狗还坏!等到他们自己流够了血,就明白为什么挨打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秃子”眯起眼睛问道。
“聪明人自己能明白,糊涂蛋吗……拿糊涂蛋有什么办法?你拿钉子都揳不进去。”
“你还记得誓词吗?你宣过誓没有?”“秃子”钉着问。
柯晒沃依没有回答,跪了下去,用两只哆哆嗦嗦的手从地上捧起一大捧雪,狼吞虎咽地吃起雪来,身子轻轻抖着,咳嗽着。
五
鞑靼村上空,秋天的太阳在缕缕白云的天上徘徊着。在高空里,微风只是轻轻地吹动着白云,把白云送向西方;可是风在村子里,在暗绿色的顿河河面上,在光秃秃的树林里,却形成强大的气流,吹得柳树和白杨树头歪歪倒倒,吹得顿河波浪滚滚,吹得红叶满街飞舞。贺里散福家的场院上,封顶没有封好的麦秸垛像一头乱发,一阵风恶狠狠地掀掉了垛顶,吹掉了细细的木杆,忽然又卷起一大抱金黄的麦秸,就像用草叉举着一样,吹到了院子上空,又吹到大街上,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很大方地往空荡荡的大路上撒了不少之后,又把乱蓬蓬的一小抱抛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顶上。贺里散福的老婆光着脑袋跑到院子里,用膝盖夹着裙子,朝狂风呼啸的场院上看了看,又进屋去了。
战争进行到第三年,村子里明显地露出败落景象。在那些没有了男子汉的人家,没有门的棚子、倒了篱笆的院子就好像咧着大嘴,一天一天的败落显示出很难看的痕迹。贺里散福的老婆带着九岁的儿子干活儿;安尼凯的老婆根本不干活儿,因为守活寡就拼命地打歪主意:整天涂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找不到成年男子,就找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两扇板门明明白白地证明了这件事,板门上当时抹了不少的松焦油,至今还保留着那揭露丑事的褐色痕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房子空了,主人在离家以前,用木板把窗户钉了起来,房顶有好几处已经塌了,顶上长满了牛蒡草,门上的锁已经锈了,院子里长满了密密丛丛的荒草和滨藜,闲荡的牲口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敞着的大门,找块地方避避炎热或者风雨。伊凡·托米林家的房子有一面墙已经向外倾斜,靠一根埋在地里的带杈的木桩支撑着——看来,命运是对这个挺厉害的炮手进行报复,因为他在当瞄准手的时候,用大炮轰毁了不少德国人和俄国人的房子。
村子里所有的大街上和小巷里全都是这种样子。只有下头尽边上麦列霍夫家的院子真正像个院子:一切都整整齐齐,井井有条。不过并不是处处都这样。仓房顶上的铁公鸡已经锈断了,仓房也倾斜了,有经验的眼睛可以看出,有不少地方缺少人手。老头子一双手照顾不到所有的地方,庄稼种得少了,别的方面更不用说了;只有麦列霍夫家的人数没有减少:彼特罗和格里高力上了前方,可是娜塔莉亚去年秋初一胎生了两个孩子,一下子就把缺额补齐了。她挺会博取公婆的欢心,生了一个男孩,再加一个女孩。娜塔莉亚怀孕期间吃了不少苦,有时两条腿疼得厉害,整天整天地不能走路,她就皱紧眉头,拖着两条腿往前挪,但是她强忍着疼痛,那又黑、又瘦,然而十分幸福的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疼痛的表情。有时候两条腿抽筋抽得特别厉害,鬓角上渗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子;伊莉尼奇娜这时候才能看出来,她摇着头,骂道:
“你躺下去吧,该死的东——西!你想把自己折腾死吗?”
一个晴朗的九月天,娜塔莉亚感觉出快要生了,就朝外面走去。
“你上哪儿去?”婆婆问。
“到河滩上,去看看牛。”
娜塔莉亚匆匆忙忙地来到村外,一面回头望着,哼哼着,用两手抱住肚子,钻进密密的乌荆子丛里,躺了下来。天黑下来的时候,她才走后院回到家里。她用麻布围裙带回一对双生的孩子。
“我的好孩子呀!真该死!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上哪儿去啦?”伊莉尼奇娜大声叫道。
“我怕丑,出去啦……不敢惊动爹……我身子干净啦,妈,孩子我也洗过啦……您抱去吧……”娜塔莉亚脸色苍白地解释说。
杜尼娅跑去找接生婆。妲丽亚忙活起来,赶快铺簸箩,可是伊莉尼奇娜又笑又哭地喊叫起来:
“妲丽亚呀!你别铺簸箩啦!他们又不是小猫儿,簸箩能睡得下吗?……天啊,他们是两个呀!哎呀,天啊,有一个是小厮哩!……娜塔莉亚真好啊!……快给她铺床呀!……”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院子里听见儿媳妇一胎生了两个孩子,先是把两手一摊,随后就捋了捋胡子,高兴得哭了起来,而且无缘无故地对着急急赶来的接生婆大叫起来:
“不信就瞧瞧吧,老伙计!”他对着老婆子的鼻子摇晃着指甲老长的手指头。“不信就瞧瞧!麦列霍夫家一下子还不会绝后呢!儿媳妇添了一个哥萨克和一个姑娘。儿媳妇可真是个好媳妇!天啊,我的天呀!这样的情义,这样的好媳妇,我拿什么来报答呀?”
这一年是个丰收年:母牛一胎生了两头小牛,快到米海洛夫节的时候,每只母绵羊都生了两只小羊,母山羊也快要生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这种情况感到很稀奇,自言自语地说:
“今年真是吉利年,鸿运高照!全是双生。现在我们家真是人畜兴旺……不得了!”
娜塔莉亚给孩子喂奶喂到一周岁。九月里给孩子断奶,但是直到深秋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在她那瘦下来的脸上,牙齿显得特别亮,因为脸瘦而显得格外大的一双眼睛闪着温暖、亲切的光芒。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孩子身上,对自己的一切都马虎了,做家务事以外的全部时间,都用到两个孩子身上:洗澡,洗尿布,打毛衣,缝缝补补,常常是斜靠在床上,耷拉着一条腿,从摇篮里把两个孩子抱起来,摆几下肩膀,把两只胀得鼓鼓的、像两个黄白色大香瓜似的乳房从肥大的内衣里抖搂出来,同时喂起两个孩子。
“他们把你的身子吸干啦,喂得太勤啦!”伊莉尼奇娜拍着孙子孙女那胖得出了褶子的小腿说。
“喂吧!别舍不得奶!你又不能拿人奶做奶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心疼孙子孙女、不许别人过问的粗暴口气插嘴说。
这几年生活一直在下落,就像顿河里的春水。苦闷难熬的日子一天天不知不觉地过去,总是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愁吃愁穿,难得有小欢小乐的时候,时时刻刻为前方的人提心吊胆。很少收到彼特罗和格里高力从作战部队寄来的信。每一封来信的信封都弄得很脏,上面打满了邮戳。格里高力的最后一封信不知被什么人打开过:这封信有一半用紫墨水仔仔细细地描过,灰色信纸的边上还有用墨水做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记号。彼特罗来信比格里高力勤些,并且在给妲丽亚的信里警告她,叫她不要胡搞,看样子,老婆放荡的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格里高力还随信往家里汇了几次钱,是他的薪金和“十字章奖金”,还说要请假回家看看,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回来。兄弟俩走着各自不同的道路:战争使格里高力感到无限痛苦,战争吸尽了他脸上的红晕,给涂了一层焦黄颜色,他一心盼着战争结束;但是彼特罗却迅速而顺利地上升,一九一六年快到秋天的时候,他升为司务长,因为巴结连长有方,得到两枚十字勋章,并且已经在信里一再提到,他正在争取进军官学校去学习。夏天安尼凯请假回家,他托安尼凯带回来一顶德国人的钢盔、一件军大衣和自己的一张照片。他那见老的脸在灰色的硬纸板上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弯弯的两撇灰白胡子向上撅着,翘鼻子下面那闭得紧紧的嘴唇露出熟悉的笑容。彼得罗一帆风顺,他喜欢战争,因为战争为他展开的前景是不平常的:像他这样一个从小就围着牛尾巴转悠的普通哥萨克,怎么能设想当军官和过另一种快活生活呢?可是现在战争来了,在战争的火光中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未来的自在生活……彼特罗的生活只有一面露出一个很不体面的大缺口:老婆在村子里的名声很坏。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这一年秋天曾经请假回过一次家,回到团里以后,他在全连到处谝,说他跟彼特罗的老婆睡觉,美极了。彼特罗听到别人告诉他,不肯相信;他只是把脸一沉,笑笑说:
“司捷潘是胡说!他这是因为格里什卡跟他老婆的事,故意刺激我。”
但是有一天,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事出偶然,司捷潘从战壕的地下室里走出来,把一条绣花手绢掉到了地上;彼特罗正在他后面走,拾起这条绣得很精致的花手绢,认出手绢是老婆绣的。彼特罗和司捷潘之间的仇恨又结了一个死结。彼特罗瞅着机会,死神瞅着司捷潘。他很可能在头盖骨上带着彼特罗的枪弹长眠在西得维纳河畔。但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司捷潘自告奋勇前去消灭德国人的岗哨,一去就没有回来。跟他一块儿去的哥萨克们回来说,好像德国哨兵听见他们剪铁丝网的声音,扔了一个手榴弹;哥萨克们不等手榴弹爆炸,快步冲到哨兵跟前,司捷潘一拳把一个德国哨兵打倒在地,可是旁边的副哨开了枪,司捷潘倒了下去。哥萨克们刺死了副哨,把那个被司捷潘的铁拳打昏了的哨兵拖了回来,本来已经把司捷潘扶了起来,想把他带回来的,但是他身子太重,只好把他扔下了。受伤的司捷潘央求说:“弟兄们!别叫我死在这儿呀!弟兄们!你们怎么能扔下我呀?……”但是这时候机枪已经朝着铁丝网扫射过来,哥萨克们撒腿就跑。“弟兄们啊!乡亲们啊!”司捷潘在后面拼命地喊叫,但这时候各人自己逃命要紧,就顾不上他了。彼特罗听到司捷潘的情形以后,心里才轻松了一些,就好像伤口上抹了土拨鼠油,不过他还是打定了主意:“请假回去,收拾一下妲丽亚!我不是司捷潘,我不容许这样……”他本来想杀死她,但是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把这条毒蛇杀死了,为了她,我一辈子也要葬送掉。要去蹲监牢,一切辛辛苦苦都是白费,什么都完啦……”他仅仅决定狠狠打她一顿,但是要打得这个婆娘一辈子再也不敢摇尾巴:“我要把这条毒蛇的眼珠子打出来,那时候鬼才看得上她呢。”彼特罗蹲在离西得维纳河的黄土堤岸不远的战壕里,想了一个这样的主意。
树木和野草都染上了秋色,都被晨霜打枯了,大地渐渐凉了下来,秋夜越来越长,越来越黑了。哥萨克们天天在战壕里值勤,射击敌人,为了棉衣和司务长们争吵,吃饭只能吃个半饱,但是谁的脑子里都没有忘记离陌生的波兰土地很远的顿河土地。
妲丽亚在这个秋天,拼命为自己因没有丈夫受的罪捞本儿。圣母节的第一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和平常一样,比所有的人起得都早;他走到院子里,不禁抓住自己的脑袋:不知是谁捣蛋,把大门摘下来,搬到街心里,横放在大路上。这是一种羞辱。老头子马上把大门安回原处,早饭以后,他把妲丽亚叫到夏天的厨房里。他和妲丽亚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杜尼娅看到,过了一会儿,妲丽亚从里面跑出来,披散着头发,头巾落到了肩上,眼里还含着泪水。她从杜尼娅旁边走过时,两个肩膀不住地抽搐,两道倒竖着的弯弯的黑眉毛在她那一片泪痕的、气嘟嘟的脸上直哆嗦。
“等着瞧吧,老东西!……我饶不了你!”她咬着红肿的嘴唇说。
她的上衣背上撕破了一大片,白嫩的皮肉上有一道新鲜的青紫色血痕。妲丽亚摆了摆衣襟,就跑上台阶,进了过道,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脸的怒气。他一面走,一面折着一根崭新的皮缰绳。
杜尼娅听见父亲用沙哑的喉咙说:
“……你这条母狗,以后还要打狠些!浪娘儿们!……”
家里果然安生了。有几天妲丽亚比谁都老实、比谁都听话,每天晚上比谁睡得都早,遇到娜塔莉亚的同情的目光,她冷冷地笑笑,耸耸肩膀和眉毛,那神气好像是说:“没什么,走着瞧吧。”到第四天就发生了只有妲丽亚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知道的一件事。事后妲丽亚常常得意地笑,可是老头子有一个星期惶惶不安,失魂落魄,就像一只闯了大祸的小猫;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老太婆,甚至在维萨里昂神甫面前忏悔的时候,这件事和事后自己的一些罪恶念头他也都没有说。
事情是这样的。圣母节过后不久,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相信妲丽亚已经彻底悔改,对伊莉尼奇娜说:
“你别心疼妲丽亚!要叫她多干点活儿!有活儿干,就没工夫去闲荡啦,要不然她这匹骒马可不安生……她脑子里就知道上游戏场和上大街。”
就为了这个目的,他叫妲丽亚打扫场院,收拾后院里的旧柴禾堆,他又和她一起打扫堆糠的棚子。已经快到黄昏时候了,他打算把风车从板棚里搬进堆糠的棚子,就唤儿媳妇:
“妲丽亚!”
“爹,什么事?”妲丽亚在糠棚子里答应道。
“来,咱们把风车搬进去。”
妲丽亚一面整理着头巾,抖搂着落进上衣领子里的糠末子,走出糠棚,穿过场院的小门,朝板棚走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穿着一件家常的小棉袄和一条破裤子,一瘸一拐地在她前面走着。院子里没有别的人。杜尼娅和妈妈在纺秋天梳下来的羊毛,娜塔莉亚在发面。村后红红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晚祷的钟声已经响了。在透明的天空正当中,有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顿河对岸光秃秃的白杨树枝上,落了许多白嘴鸦,好像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球儿。在寂无声息、静得使人着急的黄昏时候,每一样声音都显得非常清楚,很容易判断。从牲口院子里传来热烘烘的牲口粪气味和干草气味。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哼哧着,和妲丽亚一起把掉了油漆的红红的风车抬进糠棚,放到角落里,用耙子把糠堆上摊下来的糠往堆上耙了耙,便准备往外走。
“爹!”妲丽亚用低低的、像耳语一样的声音唤了他一声。
他走到风车后面,一点也没有疑心,问道:
“这儿怎么啦?”
妲丽亚敞着怀,脸朝他站着;她把两只手举到脑后,理着头发。一缕血红的夕照从糠棚子的墙缝里射到她的身上。
“就这儿,爹,有样东西……你过来,瞧瞧嘛,”她身子朝一旁弯着,像个贼一样隔着公公的肩膀望着敞着的棚子门,说道。
老头子走到她跟前。妲丽亚忽然张开两臂,搂住公公的脖子,把手指头交叉得紧紧的,拖着公公向后退去,一面小声说:
“就这儿,爹……这儿……很软和……”
“你干什么?”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骇地问道。
他把头扭来扭去,想让脖子从妲丽亚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把他的头拼命朝自己的脸跟前拉,越拉越紧,对着他的大胡子直哈嘴里的热气,嘻嘻笑着,说着悄悄话儿。
“松开手,畜生!”老头子猛地一挣,只觉得碰到了儿媳妇紧绷绷的肚子。
她紧紧搂住他,仰面躺下来,让他压到自己身上。
“妈的!你发昏啦!……松开!”
“不愿意吗?”妲丽亚喘着粗气问道,然后松开手,当胸朝公公推了一把。“不愿意吗?……也许是不行了吧?……那你就别管我!……就这样!”
她跳起来,匆匆理了理裙子,打了打脊背上的麦糠,对直地冲着正在发呆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喊叫道:
“前几天你为什么打我?怎么,我是老奶奶吗?你年轻时候不也是这样吗?男人已经有一年不见面啦!……怎么,非要叫我去找牙狗不成?瘸鬼,呸!给你这个,咬吧!”
妲丽亚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就挤眉弄眼地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又仔细地把自己身上打量了一遍,掸了掸上衣和头巾上的灰土,眼睛也不看公公,说:
“我没有这个可不成……我就要男子汉,你不愿意,我能找得到,可是你别多嘴!”
她摇摇摆摆,快步向前走去,走到场院门口,就不见了,也没有回头看,可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还站在红色的风车旁边,咬着大胡子,带着困惑和歉然的心情打量着糠棚子和带补丁的毡靴的尖儿。“莫非她是对的?也许,我真该跟她干那种事儿?”刚才的事情弄得他迷迷糊糊的,在这一刹那间他惘然若失地想道。
六
十一月里,严寒袭来。下了一场早雪。鞑靼村上头对面顿河拐弯的地方已经结了冰。稀少的行人可以踏着灰白色的薄冰过河,但是村子下头只有河边上蒙着一层带白泡的薄冰,河中心急流滚滚,绿色的波浪翻滚出一个个白色的漩涡。在黑土崖对面水深处,鲶鱼早已在十一丈深的烂泥里蛰伏起来,鲶鱼头顶上是浑身黏液的鲤鱼,只有白鱼在顿河里游来游去,还有鲈鱼在水草里乱钻,追逐小鱼小虾。鲟鱼都卧在沙砾上。捕鱼的人希望冷得狠些,厉害些,那时候不论到哪里的冰上用小锄头一砸,就能逮到红红的鱼。
十一月里,麦列霍夫家收到格里高力一封信。信是从罗马尼亚的库文斯克写来的。格里高力在信上说他一打仗就受了伤,子弹打碎了他左胳膊上的骨头,因此把他送到本州的卡敏镇来养伤。紧跟着这封信,另一桩倒霉的事又来到麦列霍夫家。一年半以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因为手头困难,以买卖契约的方式,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借了一百银卢布。今年夏天,把老头子叫到铺子里,“擦擦”阿杰平把夹鼻眼镜架在鼻子上,从玻璃镜片上面望着麦列霍夫老头子的大胡子,开口说:
“你怎么办,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是付钱呢,还是怎么样?”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打量了一下货物不多的货架和旧得发亮的柜台,迟疑了一阵子,才说:
“等等吧,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我来想想办法,就还钱。”
话就到这里结束了。老头子却没法子可想。年景很不好,也没有闲着的牲口可卖。于是,民事执行官就好像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来了。他把欠款人传去,勒令他:
“立即偿付一百银卢布。”
在客店里,民事执行官住的房间里,桌子上放着一张很长的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执行书
顿河州第七区调解法官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审理了商民谢尔盖·莫霍夫状诉下士潘捷莱蒙·麦列霍夫以买卖契约形式借款一百卢布之民事案,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第一百、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二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条。
缺席裁定如下:
根据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买卖契约,裁定原告人商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胜诉,应向被告人下士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麦列霍夫追索一百卢布,另加诉讼费三卢布。本件不是最终裁定;系缺席裁定。
本裁定具有法律效力,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三款规定,应即付诸执行。顿河州第七区调解法官,根据皇帝的上谕,兹命令:
凡与本案有关的各地方、各界人士,必须正确执行本裁定;各地方机关、警察机关以及军事机关,对执行本裁定的执行官应依法给予协助,不得借故推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完执行官的话,请求准许回家,保证今天就交款。他出了客店,就直接朝亲家柯尔叔诺夫家走去。在广场上他碰到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
“普罗柯菲耶维奇,你一瘸一拐地上哪儿去?”阿列克塞打招呼说。
“有点儿小事。”
“出远门吗?”
“到亲家公家里去。有点儿小事。”
“噢!他们家正开心呢。没听说吗?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儿子从前方回来啦。都说他们家的米佳回来啦。”
“真的吗?”
“我听到这样传说。”阿列克塞一面说,一面眨巴着一只眼睛,抽动着一边腮帮子,掏着烟荷包,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跟前走去。“大叔,咱们来抽根烟!我出纸,你出烟丝。”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抽烟,一面踌躇起来:去呢,还是不去?最后还是决定去,跟阿列克塞作别以后,继续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米佳也戴上十字勋章啦!要赶上你家儿子啦。这会儿咱们村上戴勋章的人就像树枝上的麻雀一样多啦!”阿列克塞在后面大声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慌不忙地来到村头上;他一面望着柯尔叔诺夫家的窗户,来到门口。亲家公亲自出来迎接他。柯尔叔诺夫老汉的麻脸好像被高兴洗过一遍,显得干净了,不是那样麻了。
“我们家的喜事你听说啦?”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面跟亲家公握手,一面问道。
“我在路上听阿列克塞·沙米尔说的。我来找你,亲家,是有别的事……”
“别急,别的事先不谈!咱们进屋里去,见见当差的。不瞒你,我们喝了点儿喜酒……我家老婆子特意藏了一瓶御酒呢。”
“不用你说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抽了抽鹰钩鼻子的鼻孔,笑着说,“我老远就闻到啦!”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大敞开门,让亲家公走在前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跨进门槛,眼睛就盯住了坐在上席的米佳。
“瞧吧,这就是我们的老总!”格里沙加爷爷一面哭着,一面喊叫着,伏在站了起来的米佳肩上。
“欢迎你回来,好汉子!”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握住米佳的老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呀,亲家翁?”米佳微微笑着,用沙哑的粗喉咙说。
“我看着,觉得挺奇怪:送你和格里什卡入伍的时候,你们还是孩子呢,可是现在你瞧……简直像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啦!”
卢吉尼奇娜一面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米佳,一面往杯子里斟酒,因为没看,斟得酒漫了出来。
“你这浑蛋娘们儿,这样贵重的东西你都斟到外头啦!”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朝她喝道。
“祝你们全家愉快,米特里·米伦内奇,祝你荣归!”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发蓝的眼白朝两边转悠了两下,颤动着眉毛,一口气把一只大肚子酒杯里的酒喝下。他用手掌慢慢地擦着嘴唇和胡子,拿眼睛瞟了瞟杯底,把头朝后一仰,把最后一滴酒也倒进张大了的、露出黑牙齿的嘴里,这才缓了一口气,嚼着黄瓜,美滋滋地眯了老半天眼睛。亲家母又给他斟上第二杯,不知怎地老头子一下子就醉得十分好笑。米佳笑嘻嘻地注视着他。米佳的两只猫眼睛忽而眯成像茅草划出的两条绿缝儿,忽而张大,黑暗下去。几年的工夫他变得叫人简直认不出了。三年以前送去入伍的时候,米佳身子细细的,十分匀称,如今成了一个粗壮的黑胡子大汉,原来的样子几乎一点都没有了。他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宽了,脊背微微有些驼,也胖了,体重恐怕至少有五普特,脸粗糙些了,声音也粗了,相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些。只有眼睛还是原来那种样子——闪来闪去,很不安生。这会儿他看着母亲,母亲又笑又哭,不时拿皱皱巴巴、干瘪的手摸摸儿子那直撅撅的、剪得很短的头发和他那白白的狭窄的额头。
“你戴着勋章回来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醉醺醺地笑着问道。
“哥萨克现在还有不戴勋章的吗?”米佳皱了皱眉头。“克留奇柯夫在司令部里闲荡,还挂了三颗十字勋章呢。”
“我家这小子可是个很傲的家伙,亲家,”格里沙加爷爷急忙说,“他这个坏东西就像我,就像爷爷。他从来不肯弯腰。”
“挂不挂十字勋章,好像不是因为这个。”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皱起眉头,本来想这样说的,但是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把他拉进了内室里,请他坐到柜子上,问道:
“娜塔莉亚和小孩子们怎样?身子结实吗?好,托上帝的福,亲家,你好像说是有事来的吧?你有什么事?说说吧,要不然咱们再喝下去,你就要醉啦。”
“借点儿钱给我。行行好吧!帮帮我吧,要不然,没有钱我就……就倒霉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醉汉那种表现过度的低声下气的神情恳求着。亲家公截住他的话,问:
“要多少?”
“一百张票子。”
“什么样的票子?票子有各种各样的嘛。”
“一百卢布。”
“这好说。”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在柜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油污的手帕包,解了开来,哗啦哗啦地数了数,数出十张十卢布钞票。
“多谢,亲家……你解救了我!”
“咦,别见外。自己人嘛,有什么好说的!”
米佳在家里呆了五天,夜里就跟安尼凯的老婆睡,满足了一个女人痛苦难熬的需要,也满足了这个来者不拒的单纯的女人的心。白天他就走亲戚,串门子。又高又大的米佳,只穿一件薄薄的绿上衣,歪戴着制帽,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夸耀自己不怕冻的劲头儿。有一天快到黄昏时候,他也到麦列霍夫家去过一次。他把寒气和令人难忘的那股士兵身上的酸气带进暖烘烘的厨房里。他坐了一阵子,谈了谈战争,谈了谈村子里的新闻,眯缝着轻佻的绿眼睛对妲丽亚瞟了一会儿,就准备走。当米佳朝外走去,砰的一声把门带上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妲丽亚就像蜡烛的火苗一样,摇晃了一下,她紧紧抿着嘴唇,正要披上头巾,但是伊莉尼奇娜问道:
“你上哪儿去,妲丽亚?”
“到外面……上茅房。”
“咱们一块儿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坐着,低着的脑袋抬都没抬,好像没听见她们说话似的。妲丽亚从他面前朝门口走去,低垂的眼皮底下隐隐露出狡黠的亮光;婆婆哼哧哼哧地拖着两条腿跟在她后面。米佳在便门边咳嗽着,踩得靴子咯吱咯吱直响,用手捂着烟在抽。他听到门环响,正要朝台阶这边来。
“米佳,是你吗?莫不是来到生地方迷路啦?”伊莉尼奇娜挖苦他说。“你出去别忘了把门闩插上,要不然,到夜里风把门刮开……你瞧,风多大……”
“没啥,我没有迷路……我插上……”米佳顿了一下后,懊丧地说。他咳嗽了两声,就穿过街道,径直朝安尼凯家走去。
米佳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现在还活着——那很好,至于明天怎样——到时候再说。他当兵很不带劲儿,尽管无所畏惧的心激励着他的热血,可是他并不怎么想争取立功受赏,因此他的履历表上就常常出现不顺心的记录:他有两次受到军法制裁——一次是因为强奸一个俄国籍的波兰妇女,一次是因为抢劫;在当兵的三年里,他受过无数次制裁和处分,有一次军法处几乎把他判处枪毙,但是不知怎地米佳巧妙地摆脱了灾难。虽然他在团里的表现是最坏的,但是哥萨克们都喜欢他,喜欢他那种热热闹闹、爱说爱笑的性格,喜欢他唱的那些淫荡歌曲(米佳在这方面可不是低能儿),喜欢他的随和、单纯,军官们则喜欢他的勇猛剽悍。米佳总是笑哈哈地用轻快的狼腿踩得地面冬冬响,而且他有很多地方像狼: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一跨就是一大步;那瞳人老大的绿眼睛好像时时刻刻窥伺着人;甚至转动脑袋的样子也很像狼——米佳从来没有扭过他那受过伤的脖子,如果需要回头看的时候,就把整个身子转过去。一块块结实的肌肉紧紧绷在一副宽大的骨头架子上,构成了他的身体,他动作又轻快又利落,浑身散发着一种酸涩的健壮气息——洼地里刚犁起来的黑土发出的就是这种气息。他的生活道路很简单,很直,就像一条垄沟,他大模大样地顺着垄沟往前走就行了。他的思想也极其简单,极其纯朴:饿了的时候,可以去偷,而且应该去偷,哪怕是偷同伴的东西也行,而且在饥饿的时候他就偷过;靴子穿破了,干脆就从德国俘虏的脚上往下剥;犯了错误,应当赎罪,于是米佳就去赎罪:多次出去侦察,多次带回他捉来的半死不活的德国哨兵,多次自告奋勇去干冒险的事情。一九一五年他被敌人捉住,而且被剑砍伤了,可是到了夜里,他把棚子顶弄得稀巴烂,掏了个大洞,逃了出来,还带回了一套挽具作为纪念。所以,米佳有许多关都闯过去了。
到第六天,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把儿子送到米列洛沃,送上了火车。老头子听着绿色的列车轧轧响着,越走越远,听了一阵子,又用鞭把子在站台边的煤渣堆上刨了半天,那垂得低低的、失神的眼睛抬都没有抬。卢吉尼奇娜想儿子想得哭,格里沙加爷爷直哼哼,在上房里直擤鼻涕,擤在手掌上,又在油糊糊的小褂襟上擦手。安尼凯的老婆也哭,因为她想念他那高大的、火辣辣的肉体,也因为老总把淋病传染给了她,觉得很痛苦。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像风拨动着一根根的马鬃。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忽然暖和起来;下了两天雨,顿河旁边山上的水顺着一条条土沟奔流下来;在化尽了雪的山嘴上,去年的小草和一块块石板上的青苔又泛出绿色。顿河边上冒着泡沫,顿河上的冰像死尸一样泛出青色,鼓胀起来。化尽了雪的黑土地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儿。流水在将军大道上,在旧车辙里冒着泡儿。村外一些黄土岸有不少地方倒塌了。南风从旗尔河畔送来十分难闻的烂草气味,中午时候天边已经像春天那样,晃动着十分柔和的淡蓝色影子。村子里,堆在篱笆脚下的一个个炉灰堆旁边,一个个小水洼闪着粼粼的波光。各家场院上干草垛旁边的土地也融化了,开始腐烂的干草散发出的那种甜得腻人的气息刺得行人的鼻孔痒痒的。白天,结满冰锥的草屋檐上流着松香色的水,喜鹊在篱笆上叽叽喳喳乱叫,在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院子里过冬的一头公用公牛,因为春情提前萌动,难受得哞哞直叫。它又是用角顶篱笆,又是在虫蛀的橡木柱子上蹭身子,弄得胸前光滑滑的垂肉直晃荡,踩得院子里松松的、水泡泡的雪烂糟糟的。
圣诞节的第二天,顿河开了冻。冰排带着剧烈的咯吱声和嘎啦声在河中心流动着。冰块像一条条昏了头的怪鱼,争着朝岸上爬。顿河对岸,白杨树受到南来暖风的催促,也连忙行动起来,摇来晃去地在原地跑步。
呜呜呜呜呜呜……沙哑低沉的风声从对岸传了过来。
但是,快到半夜的时候,山吼叫起来,乌鸦在广场上呱呱乱叫,贺里散福家的猪衔着一缕干草,从麦列霍夫家门前跑过去,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断定:“春天缩回去了,明天严寒就要回来。”夜里就转了东风,轻寒又给几天的暖和天气融化了的水洼蒙上一层薄冰。天快亮的时候,就吹起了来自莫斯科方向的风,严寒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又是一片冬天的景象。只有顿河河心里还流动着许多冰块,就像一片片老大的白树叶子,叫人想着刚刚来过的温暖天气,再就是山包上那融尽了雪的土地冒着寒冷的水汽。
圣诞节过后不久,在乡民大会上,乡公所的书记告诉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说,他在卡敏镇看见了格里高力,格里高力托他转告家里人,说自己快要回家了。
七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用两只又小又黑、长满稀稀拉拉的油亮的毛的手从各个方面摸索着生活。生活有时候也和他开开玩笑,有时候成为他的负担,就像淹死鬼脖子上的石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一生见过很多世面,遇到过各种各样伤脑筋的事。很久以前,他做粮食生意的时候,曾经用十分便宜的价钱收购过哥萨克们的粮食,可是后来又不得不把四千普特霉烂的小麦拉到村外,倒到了愚人崖的下面。他也记得一九〇五年:有一个秋天的夜里,村里有人用鸟枪打过他。莫霍夫发过财,也用掉不少,最后积攒了六万卢布,把这笔钱存进了伏尔加——卡马银行,但是他凭着敏锐的嗅觉感觉到,大动乱的时代就要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等待着大难的日子,果然不出所料:一九一七年一月,害结核病快要死的教员巴兰达对他说:
“革命来到眼前啦,可是我害这种浑蛋的病、伤心的病,就要死啦。遗憾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真遗憾,不能看到分您的资财,也不能看到把您从温暖的窝儿里轰出去啦。”
“这有什么遗憾的?”
“怎么不遗憾呢?您要知道,能看到一切都化为灰烬,总是挺开心的。”
“那可办不到啦,好伙计,你今天死,到明天才轮到我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暗暗怀着愤恨说。
一月里,各个乡镇和村庄里还流传着京城里关于拉斯普京和皇族的一些议论,可是到三月初,推翻帝制的消息就像当头一棒似的,一下子打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头上。哥萨克们对大变动的消息抱着观望和暗暗担心的态度。这一天,在关了门的莫霍夫商店旁边,一直到黄昏时候都聚集着不少老头子和多少年轻些的哥萨克。村长吉留什卡·索尔达托夫(他接替了阵亡的马内次柯夫)是个大个子、红胡子、两眼有点儿向外斜的哥萨克,他垂头丧气,商店旁边热热闹闹的谈话他几乎没有参加,他用斜眼睛在哥萨克们的脸上扫着,偶尔插进几声惊慌失措的慨叹:
“全搞乱啦!……真不得了!……这可怎么办啊?!……”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窗户里看到商店旁边的人群,便决意跟老头子们谈谈。他披上貉绒皮袄,拄着嵌有简单的银质缩写字母的棕色手杖,走到正门的台阶上来。商店旁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喂,普拉托诺维奇,你是一个识字的人,你给我们这些糊涂人讲讲,现在是怎么回事儿,以后又会怎样?”马特维·卡叔林把许多斜斜的皱纹一齐集中到怕冷的鼻子跟前,战战兢兢地笑着问道。
老头子们都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答礼,向两边挤了挤,在圈子里让出一块地方。
“以后咱们没有皇上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犹豫了一下,说道。
老头子们一齐嚷了起来:
“怎么能没有皇上呢?”
“咱们祖祖辈辈在皇上治下过日子,现在就不要皇上了吗?”
“不要头可不行,没有头,脚恐怕也活不下去。”
“要换什么样的政府呢?”
“普拉托诺维奇,你别瞎猜啦!你和我们说说实在话吧……你担心的是什么?”
“他呀,也许自己还不知道呢。”“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笑着说,因为笑,红红的腮帮子上的两个酒窝变得更深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呆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旧胶皮套鞋,难受地咬着牙说:
“由国家议会来掌管。今后咱们国家是共和国啦。”
“真是他妈的胡闹!”
“我们当年在先皇亚历山大二世驾前当差的时候……”阿甫杰伊奇正要说下去,但是阴沉的包加推廖夫老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早听过啦!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这么说,哥萨克要遭殃啦?”
“如果咱们这边一罢工,德国马上就能打到圣彼得堡。”
“既然讲平等,那就是说,要把咱们和庄稼佬平等看待啦……”
“说不定他们要抢夺土地了吧?……”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强笑着,打量了一下老头子们那一张张惶恐的脸,心里感到泄气和窝囊。他用习惯的动作把红红的大胡子朝两边捋了捋,也不知道是对谁发着狠说:
“诸位老人家,他们把俄国弄成什么样子啦。要叫你们跟庄稼佬平等,要取消你们的特权,还要报旧怨。艰难的时候来到啦……政权落到什么人手里,就得听什么人的,不然的话,就叫你彻底完蛋。”
“咱们要是不死,那咱们以后就看看吧!”包加推廖夫摇了摇头,并且很不信任地从拧成一绺的眉毛底下看了看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普拉托诺维奇,你是照自己的情形说的,我们不一样,也许这么一来,我们反倒好过些呢……”
“你们会有什么好过的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刻薄地问道。
“也许,新政府能把战争停了……这种事是可能的吧?不是吗?”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手一摆,就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一跛一跛地朝自己家的浅蓝色漂亮台阶走去。他一面走,一面乱糟糟地想着钱,想着磨坊和越来越不景气的生意,又想到丽莎现在还在莫斯科,想到符拉季米尔不久就要从诺沃契尔斯克回来了。为孩子们操心,没有改变心头的烦乱。他就这样走到台阶跟前,觉得这一天的工夫,生活一下子就暗淡下来,而且就连他本人,也因为心里苦恼,好像老了许多。嘴里好像有一种铁锈的酸味,勾出不少唾沫。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回头看了看商店旁边的老头子们,把唾沫吐到台阶的镂花栏杆外面,就走上阳台,朝屋里走去。安娜·伊万诺芙娜在饭厅里遇上丈夫,用失去神采的眼睛那惯有的平静目光向他的脸上扫了一下,问道:
“喝茶以前,先吃些点心吗?”
“算了吧!还吃什么点心?!”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厌烦地把手一摆。
他脱衣服的时候,还是觉得嘴里有一股铁锈味,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丽莎有信来啦。”
安娜·伊万诺芙娜用小跑的步子(她从出嫁后担负起繁重家务的第一天起,就是这种走法)走进卧房,拿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这丫头没有头脑,看样子,没有多大出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第一次这样想到女儿,厚实的信封上的香水气味熏得他皱着鼻子。老头子漫不经心地看着信,不知为什么看到“情绪”这个词儿时停了下来,想了半天,寻思这个难懂的词儿的含义。丽莎在信尾要求汇钱去。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脑子里一直带着乱糟糟一团的感觉,看完了最后几行。他忽然想暗暗地哭上一场。天翻地覆的生活让他在这一刹那间看清了赤裸裸的生活真相。
“她不是我女儿,”他想到女儿,这样想道,“我也不是她的父亲。她还拿我当父亲,是因为她需要钱……是一个肮脏姑娘,有好几个相好的……她小时候可是一个挺可爱的金发小姑娘呀……我的天!一切都变化得这么厉害!……我到老来成了个可怜虫,曾经指望将来有好日子过,实际上孤孤单单,无人过问……我发财发得不干净,可是,要干净就发不了财呀!我用尽心计,勒紧肚子攒钱,可是现在你瞧,革命来了,明天我的奴仆就可能把我从家里撵出去……一切都要他妈的完蛋!……孩子吗?符拉季米尔是个糊涂蛋……有什么用处呢?反正一样,随便吧……”
不知为什么他毫无联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磨坊里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前来磨粉的哥萨克因为磨粉的蚀耗太大吵了起来,并且拒绝付磨钱;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时候正在机器间里,听见吵闹声走了出来,问清原委以后,就吩咐磅秤工和磨粉工把磨好的面粉扣下来。那个又矮又小、其貌不扬的哥萨克扯着口袋往自己方面拉,身强力壮、膀宽腰圆的磨粉工查瓦尔就往这一边拉。拉着拉着,那个矮小的哥萨克推了查瓦尔一把,查瓦尔一转身,斜握着老大的拳头朝他的额角打去。那个哥萨克倒了下去,后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左额角上破了一块皮,血往外渗着。他忽然走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面前,小声呻吟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面粉你拿去吧!撑死你吧!”他哆嗦着肩膀走了出去。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这件事及其后果:那个哥萨克的老婆又来要求把面粉还给她;她拼命往外挤眼泪,希望得到别的磨粉人的同情,又哭又叫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儿呀,善人们?这是什么规矩啊?把面粉还给我们吧!”
“走吧,大嫂,趁早走吧,不然我可要揪你的头发啦!”查瓦尔嘲弄她说。
也和那个哥萨克一样瘦弱和矮小的磅秤工“杰克”,看着这件事很不平,很气愤,就冲上去和查瓦尔打了起来,结果被查瓦尔狠狠打了一顿,后来就来要求算账,说是不干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折叠着已经看完的信,用视而不见的眼睛朝面前望着,这时候,上述的一切飞快地在脑子里闪过。
这一天在刺痒和隐隐作痛的痛苦中度过。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夜里睡得很不好,在床上翻来翻去,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一些没有成熟的希望;到下半夜才睡着,早晨,听说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从前方回到亚戈德庄上来看父亲,就决定去亚戈德庄,去聊聊,了解一下真实情况,以便消除担心的预感在心里投下的痛苦的沉渣。叶麦里扬一面抽烟,一面把劲壮的小马套到城市型的爬犁上,就拉着东家朝亚戈德庄上驰去。
村子上空的太阳像个熟透的橙黄色大杏子,太阳的上方和下方,一片片云彩雾蒙蒙的,泛着淡黄色的亮光。刺骨的寒冷空气里充满浓郁的水果气味。大路上的冰凌在马蹄下清脆地响着,马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被风吹得直往后跑,落到马鬃上便成了白霜。因为爬犁跑得很快,因为天很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没有心思去想了,就打起盹来,身子摇摇晃晃,脊梁在爬犁后座的毡上蹭来蹭去。可是这时候在村子里的广场上,穿大皮袄的哥萨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妇女们也都紧紧掩着褐色水獭皮镶边的顿河式皮袄,像羊群一样,挤成一堆一堆的。
站在人群当中的是教员巴兰达。他那发青的嘴上捂着一条手帕,小皮袄的扣眼上挂着一条红带,眼睛里放射着火热的光芒,开口说:
“……你们瞧,可恶的君主专制完蛋啦!现在再也不会派你们的儿子用皮鞭去镇压工人啦,你们再也不必为吸血鬼沙皇充当可耻的打手啦。立宪会议将要成为自由的新俄罗斯的主人。立宪会议一定会创建另外一种生活,就是说,一种光明的生活!”
他的姘头在后面扯着他的小皮袄皱褶,小声央求说:
“米佳,算了吧!你要知道,这样对你身体有害处,不能这样!又要吐血啦……米佳!”
哥萨克们听着巴兰达讲话,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不住地哼哧着,暗暗笑着。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前排里有一个同情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喊道:
“看样子,生活是要光明起来的,可是,老弟你过不到啦,你顶好还是回家吧,要不然外面太冷啦……”
巴兰达把没有说完的一句话咽了回去,就无精打采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来到亚戈德庄园已经是晌午时候。叶麦里扬拉着马笼头把马牵到马棚旁边的喂马簸箩跟前,等东家从爬犁上爬下来,撩起皮袄大襟,把手绢掏出来,他也卸下了马,披好了马衣。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走到台阶边,碰上一条又高又大、带有枣红色斑点的白毛猎狗。那狗用四条劲壮的长腿撑着身子,打着哈欠,迎着生人站了起来;其余的四条像黑链子一样躺在台阶边的猎狗,也都跟着那条狗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妈的,猎狗这么多!……”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担心地望着,倒退着上了台阶。
在干爽、明亮的堂前有一股难闻的狗臭味和醋味。大柜子旁边有一个鹿角衣架,扎煞着的鹿角上挂着一顶卷毛的羊羔皮军官帽、一顶带银饰的长耳风帽和一件斗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朝那边看了看;有一刹那间他觉得好像有一个黑糊糊、毛茸茸的人站在大柜子上,还大惑不解地耸着肩膀呢。从旁边一个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胖胖的黑眼睛女人。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正在脱皮袄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并没有变换她那黑黑的、漂亮的脸上的严肃表情,问道:
“您是找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吧?我这就去禀报。”
她没有敲门就走进客厅,随后把门掩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好不容易认出这个胖乎乎的黑眼睛漂亮女人就是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她立刻认出了他,就紧紧抿住樱桃色的嘴唇,很不自然地挺直身子,微微摇晃着两个露在外面的像毛玻璃一样的胳膊肘走了。过了一会儿,老李斯特尼次基跟着她走了出来。他亲切适度地笑着,谦恭地说:
“啊呀!是老掌柜!哪一阵风把您吹来啦?请进……”他向旁边闪了闪,用手势请客人进客厅去。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用他老早就学会的对大人物的恭敬态度行过礼,便走进客厅。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眯着夹鼻眼镜底下的眼睛,迎着他走来。
“这好极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欢迎欢迎!您好啊。您好像老起来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嗯?”
“噢,得啦,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还想熬过您呢。您怎么样?安然无恙吗?”
叶甫盖尼微微笑着,露着金牙齿,把客人搀到安乐椅前。他们靠着一张小桌子坐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互相在脸上寻找别后的变化。老爷吩咐过进茶,也走了进来。他嘴上衔着的一只弯弯的大烟斗冒着烟。他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椅子旁边站住,把一只老得露出骨头的大手按到小桌上,问道:
“贵村情形怎样?听到……什么好消息吗?”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下面朝上看了看老将军的下巴和脖子上那刮得光光的耷拉下来的皱褶,叹了一口气。
“哪儿有什么好消息?!……”
“这是劫数……”老将军哆嗦了一下喉头,吞下一口烟去。“这一点我在战争一开始就预见到啦。没办法……皇朝是必然要灭亡的啦。我现在想起了梅列日柯夫斯基……记得吗,叶甫盖尼?想起了他那本《彼得和阿列克塞》。在那本书里,阿列克塞在受过刑讯以后对父亲说,‘我的血是要跟你的后代的血流到一起的’……”
“我们那儿一点可靠的消息都没有,”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心情激动地说起来;他在安乐椅上转悠了几下,把烟点着,又继续说:“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收到报纸啦。净是一些顶不可靠的谣言,人心惶惶。乱糟糟的一团!我听说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请假回来了,就决意到你们这儿来,打听打听那边情形怎样,今后局面又会怎样。”
叶甫盖尼那刮得很干净的白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他说道:
“情况十分严重……步兵真的全垮啦,他们不愿意打仗,厌倦啦。说实在的,到今天,名副其实的步兵已经不存在啦。步兵都已经变成明火执仗的强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就拿我爸爸来说……他是想象不出这种情形的。他想象不到咱们的军队会腐败到这种地步……他们随意离开阵地,抢劫和屠杀老百姓,枪杀军官,在战地上行抢……至于不执行作战命令,现在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啦。”
“鱼是从头上腐烂起的。”老李斯特尼次基随着一口烟吐出了这句话。
“我可是不这样说。”叶甫盖尼皱了皱眉头,他那露着青筋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我不这样说……军队是从下面烂起的,是受了布尔什维克的煽动。就连一些哥萨克部队,尤其是那些常跟步兵接近的,军心也很不稳定啦。都十分厌倦,十分想念家乡……再说,还有布尔什维克的影响……”
“他们究竟想怎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忍不住问道。
“噢呀!……”叶甫盖尼冷冷一笑。“他们想嘛……这比霍乱菌还坏!坏就坏在更容易附到人的身上,更容易钻进广大士兵的心里,我说的是思想,无论用什么办法隔离都没有用。在布尔什维克当中,无疑有一些很有才华的人,我就碰到过一些,有一些简直是狂热的信徒,但是绝大多数都是无法无天、品行不端的分子。这些人关心的不是布尔什维克学说的要义,而是怎样能抢到手,怎样能从前线上跑掉。他们想的是首先把政权抓到手里,无条件结束他们所谓的‘帝国主义战争’,哪怕单独和谈也行,然后把土地分给农民,把工厂交给工人。当然,这既是空想,又非常愚蠢,但是瓦解步兵的就是这种天真的主张。”
叶甫盖尼按捺着心中的愤恨在说着。象牙烟嘴在他的两个指头中间不住地转悠着。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听着,身子向前倾着,就好像要跳起来似的。老李斯特尼次基在客厅里来回踱着,咬着白中带绿的胡子,毛茸茸的黑毡靴呱唧呱唧直响。
叶甫盖尼说,他怕哥萨克们找他报怨仇,还在政变以前,就从团里逃出来了;彼得格勒发生的事情,他都亲眼看到了。
谈话停了一下。老李斯特尼次基看着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鼻梁,问道:
“怎么样,你还买秋天看过的那匹灰马吗?就是‘贵妇人’下的那匹驹儿。”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这会儿能顾上这个吗?”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可怜巴巴地皱了皱眉头,灰心丧气地摆了摆手。
这时候叶麦里扬在下房里已经暖和过来,正在喝茶,用红红的手帕擦着褐色腮帮子上冒出的汗珠儿,在讲村子里的新闻。阿克西妮亚裹着一条毛织头巾,站在床边,胸膛靠在镂花床背上。
“大概我家的房子已经倒了吧?”她问道。
“没有,哪儿会倒,还好好的呢!一时还没事儿。”叶麦里扬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回答说。
“我们的邻居麦列霍夫家过得怎样啊?”
“过得还好。”
“彼特罗没有请假回来看看吗?”
“好像没有。”
“格里高力呢?……他们家的格里什卡呢?”
“格里什卡圣诞节以后回来啦。他的老婆今年生了一对双胞胎……格里高力……不用说,是挂了花回来的。”
“他挂花啦?”
“不然怎么能回来呢?胳膊打伤啦。身上到处是伤疤,就像爱打架的牙狗:在他身上不知是十字章多,还是伤疤多。”
“格里什卡他是什么样子啊?”阿克西妮亚打着干颤问道,又咳嗽了两声,润一润发干的喉咙。
“还是那个样子……钩鼻子,黑头发,土耳其佬还是土耳其佬,不会改变样子的。”
“我不是问这个……他老了些吗?”
“谁他妈的知道:也许,老了一点点儿。老婆生了双胞胎,可见,他还是不怎么老。”
“这里好冷啊……”阿克西妮亚的肩膀哆嗦了两下,说过这话,就走了出去。
叶麦里扬一面倒着第八杯茶,一面目送阿克西妮亚走了出去,就像瞎子移动脚步一样,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坏娘们儿,臭娘们儿,简直坏透啦。不久以前还穿着破鞋子在村子里到处跑呢,可是现在不说‘这儿’,说起‘这里’来啦……我才不要这样的娘们儿呢。这样的坏娘们儿去他妈的……活妖精!……‘这里好冷啊’……学洋腔洋调呢……臭美!呸!”
他气得连第八杯茶都没有喝完,就站了起来,画了一个十字,朝外走去,一面随意朝四面看着,故意把靴子上的泥巴抹到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
回来的一路上,他也和东家一样,一直是闷闷不乐。他把被阿克西妮亚惹出来的火气一齐发泄到马身上,拿鞭梢朝马蛋上直抽,骂马是“吃闲饭的”和“懒虫”。叶麦里扬这一天一反常态,直到进村子都没有和东家说一句话。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也心惊肉跳地保持着沉默。
八
在西南战线上担任后备的某步兵师的第一旅,以及由该旅节制的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在二月革命以前奉命从前方撤下来,为的是开往京城附近去镇压已经开始的骚乱。该旅开到后方,领了崭新的冬季军装,好酒好肉地吃了一天,第二天就上了火车,朝明斯克方向开去,但是时局跑到了这几个团的前头:在出发的那一天就到处沸沸扬扬地传说着,沙皇已经在最高统帅的大本营里签署了退位的文告。
这个旅在半路上奉命往回开。第二十七哥萨克团在拉兹冈车站接到下车的命令。线路上挤满了列车。许多步兵在站台上走来走去,他们的军大衣上都缠着红袖章,扛着十分精致的俄国式样、然而是英国制造的新步枪。步兵中有不少人情绪异常紧张,很担心地打量着排成一个个连队的哥萨克们。
阴沉的一天已是向晚时候。车站的屋檐上滴答滴答地滴着水,铁路线上到处是水洼,水面上泛着油光,水里倒映着灰灰的、像柔软的熟羊皮似的天空。火车头呜呜地吼叫着,来来回回地调动。全团的人都骑马列队在货物仓库外面迎接旅长。湿漉漉的马腿冒着热气。许多乌鸦毫不胆怯地落在队伍的后面,拨弄着一个个橙黄色的马粪蛋儿大嚼起来。
旅长骑着一匹铁青色的高头大马,由团长陪着,来到哥萨克们面前。他勒住马缰,用眼睛朝各连扫了扫。他开口说话了,好像是用一只光光的手把那些没有把握的、低沉的字句一个一个地扯了开来:
“乡亲们!顺从民意,当今的皇帝尼古拉二世……嗳嗳嗳……退位啦。现在执掌政权的是国家议会临时委员会。军队,包括你们在内,应当镇定地对待这个……嗳嗳嗳……消息。哥萨克的职责就是保卫祖国,抵御外侮……嗳嗳嗳……就是说,抵御外来的敌人。咱们对刚刚开始的动乱采取旁观态度,让全国国民去选择组织新政府的方式吧。咱们应该旁观!对于军队来说,战争和政治是不能并立的……在所有的……嗳嗳嗳……所有的根基都这样动荡的时候,咱们都应当刚强,不像……”旅长是一位老迈无能的行伍出身的老将,不善于讲话,一时找不到比喻,顿住了;两道眉毛在他那油光光的脸上焦急而无声地颤动着;一个个的连队都耐心地等候着。“嗳嗳嗳……就像钢铁一样。哥萨克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长官的命令。咱们还要和以前一样,英勇地跟敌人作战,至于那里的事……”他歪着身子摆了摆,做了个朝后指的姿势。“让国家议会去决定国家的命运吧。等咱们打完仗,咱们再去参与国内的事情,可是目前咱们……嗳嗳嗳……还不行。咱们不能交出军队……军队里面不能要什么政治!”
过了几天,仍然是在这里的车站上,他们就宣誓拥护临时政府,同乡的人结成一大群一大群地去参加群众大会,跟塞满车站的步兵们不相往来。每次开过大会,大家都要对大会上的讲话议论很久;一面回想,一面顾虑重重地揣摩每一个可疑的字眼儿。不知为什么大家心里都形成了一个信念:如果要自由的话,就必须结束战争。而且那些宣扬俄国一定要把战争进行到底的军官们,想驱除这种牢牢扎下根的信念已经很难了。
军队的上层在革命以后出现的慌乱状态,也反映到了下层:一个旅在半路上搁了浅,师部好像忘记了这个旅的存在。这一旅人下了火车以后,吃完了所带的八天的口粮,步兵们就成群结队地到附近的村庄里去,在集市上可以买到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精,在那些日子里,到处可以看见一些下级官兵喝得醉醺醺的。
因为调动摆脱了日常勤务的哥萨克们,住在生火的货车厢里十分苦闷,都在盼着往顿河开拔(听说要把第二批入伍的哥萨克放回家去,这种说法一直在流传着),照料马匹都马虎起来,一天到晚在市场上闲逛,出卖从前线带回来的一些畅销商品,如德国鸭绒被、匕首、小锯、军大衣、皮背囊、烟草之类。
重返前线的命令引起公开的不满。第二连拒绝上车,哥萨克们不准火车头往列车上挂,但是团长威吓说要解除他们的武装,于是骚动才渐渐平息,安定下来。兵车又朝前开去。
“弟兄们,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天天喊自由,自由,可是又要打仗,这不是又要去流血吗?”
“老一套的压迫又开始啦!”
“推翻沙皇管什么用!”
“咱们在沙皇治下没过好日子,现在还是一个样……”
“裤子还是那条裤子,不过裤裆朝后啦。”
“对,对!”
“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第三年内,你别想放下步枪!”车厢里纷纷议论着。
来到一个枢纽站上,哥萨克们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纷纷从车上跑了下来,也不听团长的劝告和吓唬,开起了群众大会。军运指挥官和年迈的站长在哥萨克军大衣的灰色海洋里钻来钻去,央求哥萨克们各自回到车厢里,把线路让出来,全是白费口舌。哥萨克们都聚精会神地在听第三连一个中士讲话。他讲过以后,又是一个身材矮小然而体格匀称的哥萨克曼茹洛夫讲话。一句句愤恨的话从他那恨得歪着的灰白色的嘴里很费劲地冲了出来:
“乡亲们!这样不行!又来折腾咱们啦,又要骗人啦!既然发生了革命,既然全体人民都得到了自由,那就应该结束战争,因为人民和我们都不想打仗!我说得在理吗?说得对吗?”
“对!”
“这仗打得毫无意思!”
“大家都讨厌啦!”
“自己都顾不上来啦……打什么仗?!”
“我们不——愿——打——啦!……”
“我们要回家!”
“把火车头摘下来!菲多特,来呀!”
“乡亲们!等一等!乡亲们!弟兄们!妈的,别乱嚷嚷嘛,安静点儿!……弟兄们!”曼茹洛夫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想把上千人的声音压下去。“等一等!你们别去管火车头!这不干火车头的事,这不过是一场骗局……要叫团长大人把公文给咱们念念:是真的要咱们上前方呢,还是他们在搞阴谋诡计……”
直到紧张得失去自制力的团长哆嗦着嘴唇,高声念完他所收到的师部调这个团上前线的电报,一团人才上了火车。
在一节车厢里坐着六个鞑靼村的人,都是第二十七团的,这六个人是:彼得罗·麦列霍夫,米沙·柯晒沃依的亲叔叔尼古拉·柯晒沃依,安尼凯,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卷毛胡子黑黑的、浅棕色眼睛扫来扫去、很有点像茨冈人的梅尔库洛夫,还有柯尔叔诺夫家的邻居马克西姆·戈里亚兹诺夫——是一个不务正业、风流放荡的哥萨克,战前是名闻全乡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偷马贼。哥萨克们常常取笑戈里亚兹诺夫:“要说梅尔库洛夫喜欢偷马,那还差不多,他太像茨冈人啦……可是他并不偷马。可是你,马克西姆,一看见马尾巴,浑身就发痒啦!”马克西姆就红着脸,眯缝着蓝得像亚麻花一样的眼睛,开开下流的玩笑作为回答:“茨冈佬跟梅尔库洛夫他妈睡过觉,我妈大概也眼馋过,要不然我呀……绝对不会!……”
车厢里吹着穿堂风;马匹都站在马衣临时搭成的马棚里;在车厢当中一堆冻土上,烧着潮湿的木柴,呛人的烟气从门缝里往外钻。哥萨克们都围着火坐在马鞍子上,烘烤臭烘烘、汗渍渍的包脚布。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在火边烤两只弓着的光脚丫子。他那高颧骨的、加尔梅克型的脸上浮现出舒服的笑容。戈里亚兹诺夫用麻线马马虎虎地缝着开了绽的鞋底,用抽烟抽哑了的嗓子说着话儿,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我小时候,冬天,有一回,我爬到炕头上,我奶奶(那时候她已经一百多岁啦)一面在我的头上逮虱子,一面说:‘乖孩子,我的小马克西姆!古时候老百姓过日子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十分太平,安安稳稳,老百姓什么灾难都没有。可是你,乖孩子呀,你以后过的年月就更不太平啦,你会看到地上到处都是铁丝网,铁鼻子鸟在蓝天上到处飞,还要啄人,就像老鸹啄西瓜一样……人要闹瘟疫,闹饥荒,兄弟互相残杀,儿子要杀老子……到头来剩不下几个人,就像一场大火后剩下的几根草。’瞧吧,”戈里亚兹诺夫顿了一下子,继续说道:“现在果真是这样啦,现在到处是电话线,你看这不就是铁丝网!铁鸟——那就是飞机。咱们弟兄们叫铁鸟啄死的还少吗?饥荒也要来的。我家的地这几年只能种一半,而且家家都是这样。乡村里只剩下老的和小的,一遇到歉年,就一定要闹饥荒。”
“不过兄弟互相残杀——似乎是瞎说吧?”彼特罗·麦列霍夫一面拨火,一面问道。
“等着瞧吧,大家有一天会这样的。”
“政权建立不起来,就要鬼打架。”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插嘴说。
“那咱们还要镇鬼呢。”
“你还是先把德国佬打完再说吧。”柯晒沃依笑道。
“没什么,仗还是能打完的……”
安尼凯故作惊骇地皱起像女人一样的光光的脸,惊叫道:
“我的圣母娘娘呀,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呢?”
“要打到你的老公嘴上长出毛来的时候。”柯晒沃依嘲弄他说。
坐在火边的人一齐笑了起来。彼特罗叫烟呛了一下,一面咳嗽,拿呛得流泪的眼睛朝安尼凯望着,一面拿指头朝他点着。
“毛发这玩意儿是糊涂蛋……”安尼凯满脸羞臊地嘟哝说。“不该长毛的地方倒长了起来……柯晒沃依,你别卖乖……”
“好啦,够啦!吃饱了撑的!”戈里亚兹诺夫忽然发起火来。“咱们在这儿受罪,喂虱子,咱们家里人在家里挨冻受饿,怎么,忘啦?……割一刀,都流不出血来啦。”
“你为什么气得噘起来啦?”彼特罗咬着小麦色的胡子,用讥笑的语气问道。
“都知道是为什么……”梅尔库洛夫替戈里亚兹诺夫回答说,一面把笑收敛到拳曲的、加尔梅克式的胡子里。“谁都知道,哥萨克都厌啦……想家啦……有时候牛倌把牛群赶出去吃草:太阳还没有把露水晒干的时候,牛挺不错,吃得挺带劲儿,可是等太阳升到橡树那样高,牛虻嗡嗡地飞过来,在牛身上咬起来,这时候……”梅尔库洛夫朝大家挤了挤眼睛,又转过脸对着彼特罗,继续说:“这时候,司务长先生,牛就要发脾气啦。噢,这你是知道的嘛!你好像也不是官宦人家出身嘛!你自己就围着牛尾巴转悠过嘛……通常是有一头小牛把尾巴朝背上一翘,哞哞一叫,撒开腿就跑!于是整个牛群就跟着跑起来。牛倌又跑又吆喝:‘啊呀呀!……啊呀呀!……’那怎么行呢?!牛群成散兵线朝前猛冲,不次于我们在聂兹维斯克附近向德国人猛扑的那股劲头儿。有什么办法能拦得住呢?”
“你这是往哪儿绕弯子呀?”
梅尔库洛夫没有马上回答。他把一缕油亮的长胡子绕到手指头上,用劲揪了两下,然后完全敛住笑容,正色说:
“咱们已经打了两年多仗啦……不是吗?把咱们弄进战壕里已经两年多啦。为什么?干什么?谁也不明白……我说的就是,不久就会有那么一个戈里亚兹诺夫或者麦列霍夫从前线上往下跑,然后是整团、整军的人往下跑……行啦!”
“你也跑吧……”
“是要跑!我不是瞎子,我看出来:现在一切就好像吊在一根头发上。这会儿只要有人喊一声:‘散伙!’——就会一下子溜掉,就像旧棉袄从肩膀上溜下来那样。打到第三年,对咱们来说,可算是太阳已经升到橡树那么高啦。”
“你少说点儿吧!”包多甫斯柯夫劝他说。“不然的话,彼特罗就……他可是个司务长啊……”
“我可是从来没碰过同伴们呀。”彼特罗气嘟嘟地说。
“别生气!我是说着玩儿的。”包多甫斯柯夫很不好意思,扭了两下光脚丫上那疙里疙瘩的脚指头,就站起身来,呱唧呱唧地朝马槽走去。
别的村子的哥萨克们,都在角落里靠着装干草的篓子坐着,说着话儿。其中只有两个是卡耳根村的,一个姓法杰耶夫,一个姓卡耳根,其余的八个都是来自不同的村庄和乡镇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唱了起来。领唱的是旗尔村的哥萨克阿里莫夫。他本来唱起一支跳舞的歌曲,但是有人朝他背上拍了一下,用伤风的喉咙叫道:
“算了吧!……”
“喂,你们这些没人管的孩子,来烤烤火吧!”柯晒沃依朝他们喊道。大家又往火里添了些木片——这是在一个小车站上拆的板墙的碎片。大家烤着火,唱得就更带劲儿了:
鞍辔齐全的战马在长嘶,
在教堂门口等候出征的儿郎。
奶奶跟孙子在教堂里抱头痛哭,
年轻的妻子两眼泪汪汪。
哥萨克全副武装,
走出神圣的教堂。
妻子给他牵过战马,
侄儿递过明晃晃的长枪……
旁边车厢里有一架两组的手风琴,鼓得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奏起《哥萨克之妻》。军靴的后跟在车厢底板上吧嗒吧嗒直响,有人用破嗓子大声唱了起来:
又苦又累,苛捐杂税,
沙皇的枷锁有千斤重!
紧紧夹着哥萨克的脖子,
气也不能喘,动也不能动。
普加乔夫在顿河上呼唤,
在贫困的下游号召:
“哥萨克们,好汉们!……”
又一个声音压过前一个声音,用又快又急、十分尖细的怪腔调唱道:
我们忠心耿耿给沙皇当差,
我们想念守活寡的妻房。
能找到娘们儿,就不会再想,
就会为沙皇……争光。
啊,冲呀!啊,杀呀!……
呜呜嘿!呜嘿!呜嘿!哈!
哈哈嘿——嗬——呼——哈哈!
这边的哥萨克们早已不唱了,倾听着旁边车厢里越来越大、毫无顾忌的喧闹声,会心地笑着,互相挤着眼睛。彼特罗·麦列霍夫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
“他们他妈的真开心!”
梅尔库洛夫那棕色的、迸射着黄色亮光的眼睛里,两个瞳人快活地忽闪着;他一下子站起来,合着拍子,用靴尖踏着细碎的步子跳了一会儿,忽然把脚跺了一下,就像弹簧一样轻快地转着圈儿跳起盘腿舞来。大家轮流跳了一会儿,借活动来暖和暖和身子。旁边的车厢里手风琴声早已停了,那边已经粗声粗气地大吵起来。可是这边还在一个劲儿地跳,闹得马都不安生起来,直到跳上了劲儿的安尼凯在跳一个别出心裁的花样儿的时候,一屁股坐到火上,跳舞才算结束。大家哈哈笑着把安尼凯搀了起来,借着蜡烛头的火光仔细看了看,只见一条崭新的裤子的屁股上烧了一个大洞,棉袄的边儿也烧坏了。
“把袜子脱下来吧!”梅尔库洛夫用惋惜的口气劝他说。
“茨冈佬,你发昏啦?脱下来我穿什么?”
梅尔库洛夫在背包里翻了翻,掏出来一条女人的粗布衬裙。他们重新把火吹旺。梅尔库洛夫提着衬裙那窄窄的绊带,身子向后仰着,笑得哎哟哎哟的,说:
“瞧!……哎哟!哎哟!我在车站上从栅栏上偷来的……打算做包脚布……哎哟!我就不……不撕啦……你拿去吧!”
大家硬给乱叫乱骂的安尼凯往身上穿,都非常开心地轰隆轰隆大声笑着,引得旁边车厢里的人十分好奇地探过头来,用羡慕的语气在黑暗处喊叫着: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闹哄哄的,就像一群儿马!”
“干吗这样高兴?”
“捡到宝贝啦,傻哥儿们?”
来到下一个车站上,把前面一节车厢里的手风琴手拉了过来,别的一些车厢里的哥萨克也都蜂拥而来,把马槽都挤坏了,大家拥来挤去,把马都挤到了边上。安尼凯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跳着。那白衬裙显然是一个高大女人的,他穿着很长,跳起来很不利索,但是有叫声和笑声给他打气,他跳得格外带劲儿。
浸在血海里的白俄罗斯的上空,星星闪着凄凉的目光。漆黑的夜空像个老大的陷坑,黑洞洞、雾蒙蒙的。冷风在大地上游荡,大地上到处散发着落叶的苦涩气息、湿漉漉的土腥气和三月的残雪气息……
九
过了一昼夜,这个团已经离前线不远了。兵车在一个枢纽站上停下来。各连司务长传达了下车的命令。哥萨克们都匆匆忙忙地顺着跳板把马往下牵,加鞍,到车厢里去拿仓促中忘掉的东西,把乱糟糟的干草篓子往路边潮湿的沙堆上直扔,到处乱腾腾的。
团长的传令兵来叫彼特罗·麦列霍夫。
“到车站上去,团长叫你。”
彼特罗理了理军大衣上的皮带,不慌不忙地朝站台走去。
“安尼凯,你把我的马照应一下。”他央求在马旁边忙活着的安尼凯说。
安尼凯一声不响地对着他的背影看了看,在安尼凯那平淡的、阴郁的脸上,除了一般的愁闷神情之外,又增添了担心神情。彼特罗一面走,一面看着自己的溅满了黄泥巴的靴子,心里琢磨着:“团长叫我去干什么呢?”站台边上一个开水桶旁聚集了一小群人,引起他的注意。他走过去,还离得很远就注意听他们说话。有二十来个步兵围着一个红头发的大个子哥萨克。那个哥萨克背朝水桶站着,样子很不自在,好像是被捕了。彼特罗伸了伸脖子,看了看红头发的阿塔曼团哥萨克那似曾相识的胡子拉碴的脸,看了看蓝色的中士肩章上的番号“五十二”,就断定,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您是想什么点子逃出来的?还戴肩章呢……”一个长着一张聪明的雀斑脸的志愿兵,幸灾乐祸地质问红头发的哥萨克。
“怎么一回事儿?”彼特罗捅了捅背朝他站着的一个民团兵的肩膀,好奇地问道。
那个民团兵转过头来,不高兴地回答说:
“抓住一个逃兵……是你们的哥萨克。”
彼特罗拼命回想,希望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阿塔曼团哥萨克这张红胡子和红眉毛的大脸的。阿塔曼团的哥萨克且不回答志愿兵那些令人不快的问题,只是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用炮弹壳做的铜茶缸里的开水,嚼着在水里泡软的黑面包干。他那两只离得很远的鼓鼓的眼睛眯缝着;他边嚼边喝水,眉毛不住地动着,眼睛不住地朝下和朝两边看。他的旁边站着一个押送他的步兵,这人矮墩墩的,已经上了年纪,手扶着步枪上的刺刀。阿塔曼团的逃兵喝完了茶缸里的水,用疲惫的眼睛朝很不礼貌地盯着他的步兵们的脸上扫了扫,他那像孩子那样天真的浅蓝色眼睛里突然冒出凶光。他匆匆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舔了舔嘴唇,用很不客气的粗嗓门儿瓮声瓮气地叫道:
“你们觉得稀罕吗?连东西都不叫人吃,讨厌!怎么,你们没看见过人,还是怎的?”
步兵们都哈哈笑了,可是彼特罗一听到逃兵的声音,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一下子就清清楚楚记起来,这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是叶兰乡鲁别仁村上的,姓佛明,在战前彼特罗和父亲在叶兰乡的年集上从他手上买过一头三岁口的公牛。
“佛明!亚可夫!”他喊着,朝阿塔曼团的哥萨克挤过去。
阿塔曼团的哥萨克很别扭、很慌乱地把茶缸伸到桶里去舀开水;他一面嚼着,一面用很不好意思的笑眼看着彼特罗,说:
“我认不出来啦,大哥……”
“你是鲁别仁村的吗?”
“是的,你也是叶兰乡的吗?”
“我是维奥申乡的,我还记得你。五年以前我和我爹在你手上买过一头牛。”
佛明还是那样慌乱而孩子气地笑着,看样子是在极力回想。
“真的,我眼拙……记不得你啦。”他带着很明显的抱歉神情说。
“你在五十二团吗?”
“是五十二团。”
“这么说,你是开小差啦?你这是怎么搞的,老兄?”
这时候佛明摘下大皮帽,从里面拿出一个破烟荷包。他弯着腰,慢慢地把皮帽夹到腋下,从一片纸上撕下一个斜斜的角儿,这才用严肃的、闪着泪光的眼睛盯住彼特罗。
“受不了啊,大哥……”他含糊地说。
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了彼特罗一下。彼特罗哼哼了两声,把黄黄的胡子塞进嘴里。
“喂,老乡,不要再说啦,要不然我因为你们会倒霉的。”矮墩墩的押送兵叹了一口气,把步枪扛到肩上。“走吧,我的天啊!”
佛明急忙把茶缸塞进军用袋,眼睛朝一边望着,跟彼特罗道过别,就一颠一晃地跨着狗熊似的步子朝卫戍司令部走去。
在车站上,在原来头等候车室的餐室里,团长和两位连长正俯身坐在小桌子旁边。
“麦列霍夫,你叫我们等你老半天了。”团长疲惫无神地眨巴了几下他那气汹汹的眼睛,说道。
彼特罗接到了一个通知:他的连队今后归师部直接指挥,对哥萨克们必须加强监管,发现他们情绪上有任何变化,都必须报告连长。他眼睛眨都不眨,看着团长的眼睛,仔细听着,但是佛明那闪着泪光的眼睛和小声说出的“受不了啊,大哥”却在脑子里不肯退去,就像牢牢粘住了似的。
他从暖烘烘的站房里出来,朝自己的连队走去。本团的二类辎重车队就停在这个车站上。彼特罗快要走到自己的车厢跟前的时候,看见了辎重队的哥萨克和连里的铁匠。彼特罗一看见铁匠,佛明以及跟佛明的谈话就从脑子里消失了,他加快了脚步,想过去和铁匠谈谈换马掌的事(这会儿彼特罗又一心一意想着日常事务和操心事了),但是从红红的车厢的一角后面走出一个娘们儿,披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白色毛围巾,身上穿的也跟这一带地方的人不一样。彼特罗觉得那娘们儿的身姿出奇地熟悉,就仔细注视起来。她忽然朝他转过脸来,快步朝他走来,轻轻摆着肩膀,扭着姑娘般的细腰。彼特罗还没有看清面貌,从这种袅袅娜娜的轻俏步伐上已经猜出是自己的妻子了。一股尖尖的愉快的气流直钻进他的心里。喜事越是出乎意料,越是喜上加喜。彼特罗为了不让注视着他的辎重兵们说他高兴得过了头,故意放慢脚步,迎上前去。他不失仪态地抱住妻子,吻了三下,很想问几句话,但是深藏在内心的一股激动情绪冲了出来,嘴唇轻轻哆嗦起来,舌头好像麻木了。
“真没想到……”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说。
“我的亲人啊!你简直变了样子啦!……”妲丽亚把两手一扬一拍。“你好像是个生人啦……瞧,我来看你啦……家里人不叫我来,说:‘你上哪儿去呀?’我心想,不行,我一定要去,去看看亲人……”她贴在他的身上,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
车厢边挤了不少哥萨克,一齐望着他们,嘎嘎地叫着,挤着眼睛,打趣他们。
“彼特罗这一下子快活啦……”
“我那狠心的母狼也不来,跟我分窝儿啦。”
“她那儿不算涅司切尔,还有十个呢!”
“麦列霍夫顶好能把老婆捐给咱们排里睡一晚上……可怜可怜我们……嘿嘿!……”
“咱们走吧,伙计们!看着她跟他那股热乎劲儿,都要眼馋死啦!”
这会儿,彼特罗已经不记得他准备把妻子死打一顿的事了,他当着大家的面跟她亲热起来,用抽烟熏黄的粗大手指头抚摩着她那描成弧形的眉毛,觉得非常高兴。妲丽亚也忘了,两夜以前她还跟一个龙骑兵的兽医睡在火车里。她和那个兽医是同路从哈尔科夫到团里来的。那个兽医还有一部特别柔软、特别黑的胡子呢,不过这一切都是两夜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可是含着真正高兴的眼泪拥抱着丈夫,用真挚、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十
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大尉休假回来以后,就调到了顿河哥萨克第十四团里。他没有回他原来的那个团,他就是在二月革命前很不体面地离开那个团的。他径自到师部去报到。师参谋长是顿河哥萨克有名的贵族世家出身的一位年轻将军,他毫不费事就给李斯特尼次基调动了工作。
“我知道,大尉,”他等到自己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就对李斯特尼次基说,“您在原来的环境里很难干下去,因为哥萨克们都反对您,他们听到您的名字就很反感,所以,如果您能到十四团里去,那当然是比较合适的。这个团里的军官都是配备得特别好的,而且团里的哥萨克也比较坚定,比较纯正,大部分都是大熊河河口州南部各乡的。您到那里会好一些。您好像是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李斯特尼次基的公子吧?”将军顿了一下,这样问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继续说下去:“就我来说,我可以保证,我们是很器重像您这样的军官的。在目前这种时候,就连军官当中也大多数是怀有二心的人。没有比改变信仰更容易的事啦,要不然就是同时侍奉两个上帝……”参谋长心情沉重地结束了谈话。
李斯特尼次基欣然从命。当天他就奔赴第十四团驻地德文斯克,过了一昼夜,他就见到了团长贝加陀洛夫上校,而且十分满意地意识到师参谋长的话是正确的:军官们大多数都是保皇派;哥萨克当中掺进了三分之一的霍派尔河河口乡、库梅尔仁乡、戈拉祖诺夫乡和另外几个乡的旧教徒,他们毫无革命倾向,对临时政府宣誓效忠也不是情愿的,他们对周围沸沸扬扬的大事毫无理解,而且也不想去理解;选进团和连委员会的都是一些会拍马屁和驯顺听话的人……李斯特尼次基来到新环境里高兴地舒了一口气。
他在军官当中遇到两个阿塔曼团的老同事,他们跟他不来往;其余的军官都出奇地团结一致,都公开地谈论恢复帝制的事。
这个团在德文斯克驻扎了近两个月,休息好了,整顿过了,变成了一支团结一致的劲旅。在这以前,各个连都归各个步兵师节制,经常在从里加到德文斯克这条战线上跑来跑去,但是在四月里,有一只关心的手把这些连队收拢到一起——这个团就成立了。哥萨克们在军官们的严格监督之下天天出操,喂马,过着有规律的蜗牛式生活,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影响。
关于这个团的真正使命,哥萨克们都在乱纷纷地猜测,但是军官们却毫不隐讳地说,这个团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在某人的直接掌握之下重新扭转历史的车轮。
附近的前线上一片混乱。军队像害着致命的寒热病,粮食和弹药都不足;军队好像有许多只手伸向“和平”这个梦幻中的字眼儿;军队对于克伦斯基的共和国临时政府抱着各种各样的态度;在他的歇斯底里叫喊鼓动之下的军队,在六月攻势中一再受挫;已经酝酿成熟的怒潮在军队里翻滚着,沸腾着,就好像是受到地下水冲击的泉水……
可是在德文斯克,哥萨克们却非常安全,非常平静:马肚子里装满了燕麦和豆饼,哥萨克们已经渐渐忘记在前方所受的艰难困苦;军官们按时参加军官会议,有酒又有肉,高谈阔论国家大事……
一直到七月初,都是这样。七月三日来了一道命令:“火速出发。”兵车载着这个团向彼得格勒驶去。七月七日,哥萨克的马蹄已经在木块铺成的鱼鳞状的首都街道上哒哒响了。
团队驻扎在涅瓦大街上。划给李斯特尼次基这个连的是一座空闲的商号用房。首都各政府机关焦急地和高高兴兴地盼望着哥萨克们到来——为哥萨克们安排好的房舍事先已经整修一新,这种精心照料可以雄辩地说明这一点。一面面石灰墙重新粉刷得雪白雪白的,地板都擦洗得明光锃亮,松木新铺板散发着浓郁的松香气息;明亮而整洁的半地下室里也还舒服。李斯特尼次基皱着夹鼻眼镜底下的眉头,在一面面白得耀眼的墙下走了一会儿,仔细视察了住房,断定这地方已经够舒服的,不能指望有更好的了。他视察满意之后,便在市政府派来专门欢迎哥萨克的一个衣冠楚楚、身材矮小的代表陪同下,朝门外走去,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意外事:他已经抓住门把手,却看见墙上有一幅用尖东西画出来的很刺眼的画——一个龇牙咧嘴的狗头和一把扫帚。看样子,整修房屋的工人中有人知道这房屋是准备给什么人住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李斯特尼次基哆嗦了几下眉毛,向陪着他的那位代表问道。
代表用滴溜溜的鼠眼朝画扫了一下,十分惶恐地哼哧起来。他的脸通红通红的,好像把衬衫硬领都映红了……
“请原谅,长官先生……这是有人存心捣蛋……”
“我想,这伊凡雷帝皇卫军的标志该不是在您的授意下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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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话?!哪儿话?!决不是……这是布尔什维克玩的花招……是坏人捣乱!……我马上叫人重新把墙刷一下。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请您原谅……这事真荒唐……请您相信,别人干这种坏事,我都感到羞愧……”
李斯特尼次基着实可怜起这个满面羞臊、窘得无地自容的人来。他把硬邦邦、冷冰冰的语调换成温和的语调,镇定地说:
“作画的人有一点小小的疏忽:忘记了哥萨克们不知道俄国的历史。不过这不能说,这类的情形我们可以原谅……”
代表用他那修剪得很讲究的硬指甲刮起石灰墙上的画,他踮着脚在墙跟前站得笔直,白石灰末子往他那贵重的英国大衣上直落,李斯特尼次基一面擦夹鼻眼镜,一面笑着,但是他心里这一阵子又苦又恼,很不是滋味。
“竟是这样来迎接我们,在好看的外表里边却隐藏着这个!……不过,未必全俄罗斯都把我们看做皇卫军吧?”他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穿过院子朝马棚走去,跟在他后面的代表还在说话,他没有用心去听。
太阳光直射到又深又宽阔的天井里。住户们从高楼的一面面窗户里探出身子,望着满院子的哥萨克。连队的哥萨克正在往马棚里安顿马匹。安顿好马匹的哥萨克一堆一堆地站着,或者蹲在墙根下阴凉处。
“弟兄们,为什么不进屋子里去?”李斯特尼次基问道。
“不着急,大尉老爷。”
“屋子里够戗。”
“等我们把马安顿好,就进去。”
李斯特尼次基看过临时作马棚的仓库,重新挑起原来对陪他的代表的不快情绪,严厉地说:
“您去跟什么人商量商量,还需要你们做一件事情:要给我们再打一个门洞。因为我们有一百二十匹马,不能只有三个门!这样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我们得用半个钟头才能把马牵出去……真出奇!这种情况难道当时就没有考虑到吗?我非得把这事报告团长不可。”
代表毫不怠慢地保证,今天就打门洞,而且不是打一个,要打两个;于是李斯特尼次基就同代表道别,冷冷地谢过代表的关照,吩咐过派出值班人员,然后就朝二楼,朝拨给本连军官的临时住房走去。他边走边解制服上衣,擦着帽檐底下的汗珠子,上了黑色的楼梯,便来到自己住的屋里,觉得屋子里凉丝丝的,十分高兴。屋里除了阿塔尔希柯夫上尉以外,什么人也没有。
“别的人都上哪儿去啦?”李斯特尼次基一面问,一面倒在帆布床上,并且费劲地把穿着脏靴子的两只脚往外伸了伸。
“上街去啦。他们想看看彼得格勒。”
“你怎么不去?”
“噢,你要知道,这没有意思。刚刚进城,就要上街。这不,我在看报,想看看前些天发生的事。没有工夫!”
李斯特尼次基一声不响地躺着,觉得汗湿的衬衫在背上凉凉的,非常舒服,他真懒得起来去洗脸——一路上积累的疲劳现在渐渐表现出来了。他鼓了鼓劲,站了起来,把勤务兵叫了来。换过衬衣,洗脸洗了老半天,一面舒舒服服地喷着鼻子,用毛巾擦着饱满的、落了一层灰土的脖子。
“洗洗脸吧,伊万,”他劝阿塔尔希柯夫说,“洗一洗,就像是从肩膀上卸掉一座山……喂,报上怎么说?”
“也许,真该洗洗脸。你是说,洗洗很舒服吗?……报上怎么说吗?登的是布尔什维克的演讲,政府的措施……你看看吧!”
李斯特尼次基洗过脸以后,高兴起来,拿起报纸正想看,但是团长派人来叫他了。他挺不乐意地爬了起来,穿上一件在路上压得皱皱巴巴、散发着肥皂气味的新制服上衣,挂上马刀,来到大街上。他穿过马路,来到街对面,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连队驻扎的房子。从外表、从造型上来看,这座房子和其他一些房子没有什么不同:一座五层楼房,墙上镶砌着烟色虎皮石,跟同样一些楼房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李斯特尼次基抽着烟,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密集的人群里,男人的草帽、小礼帽、便帽,讲究的普通女帽和华贵的女帽,像泡沫一样翻滚着。在帽子的海洋里,偶尔出现一顶像个独来独往的绿点儿似的军人制帽,随即又消逝在各种色彩的波浪中。
清新凉爽的微风,一阵阵从海滨吹来,但是一吹到陡立的巨大建筑物上,就变成不均匀的微弱气流。在灰中带紫、不很明亮的天上,云彩向南飘动着。云彩那乳白色的边儿像牙齿一样,尖尖的、凸凸的。整个城市里又闷又热,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到处可以闻到晒热的沥青气味、汽油气味、不远处的海水气味和那种隐隐约约、令人心醉的女人香水气味,还有任何一个人烟稠密的大城市都有的那种难以分清的混合气味。
李斯特尼次基抽着烟,顺着人行道右边慢慢走着,间或地看到迎面走来的人从一旁向他投来敬重的目光。起初他因为自己的军服皱了和帽子旧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后来他想,上过前方的人用不着为自己的外表感到不好意思,何况他还是今天才下火车呢。
人行道上,轻轻晃动着黄绿色的斑斑点点的阴影,那是商店和咖啡馆门口的帆布篷投下来的。风把晒得发烫的帆布篷吹得摇摇摆摆,不住地抖动,人行道上的阴影也就不停地晃动,老是想从行人沙沙响的脚下躲开。尽管这是午饭后的时候,大街上依然是人山人海。在战争的几年中一直远离城市的李斯特尼次基,怀着高高兴兴的满意心情,倾听着由笑声、汽车喇叭声、报童叫卖声组成的乱糟糟的喧闹声,觉得自己在这一群华衣美食的人中间是自己人、亲人,心里一直在想着:
“你们现在都这样得意,这样高兴,这样幸福——不论是商人、交易所经纪人,不论是各级官吏、地方、贵族华胄,都是这样!可是三四天以前你们又是怎样呢?在那些贱民和大兵像潮水一样拥向街头,塞满大街小巷的时候,你们的样子又是如何呢?凭良心说,我也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你们平安无事,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应该……”
他试图分析一下自己的感情,找了找这种感情的根源,毫不费事就得出了结论:他所以这样想和这样感觉,是因为战争和他在战争中经受的一切,使他跟这一伙酒足饭饱、志得意满的人疏远了。
“就拿这个年纪轻轻的胖家伙来说吧,”他的眼睛碰上一个满面红光,没有胡子的胖男子,就想道,“他为什么没有上前方呢?大概是个工厂老板或者商界大亨的儿子,坏家伙,逃避兵役,根本不管国家的兴亡,花天酒地,玩女人,也算是‘为了国防’……”
“但是,究竟我跟谁走一条路呢?”他自己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然后在心里笑着答复说:“哦,当然啦,是跟这些人!他们身上有我的一分子,我是他们这一伙中的一分子……他们身上的好的和坏的东西,在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也许,我身上的膘比这头肥猪薄一点儿,也许因为这样,我对一切才关心些,大概也因为这样,我才忠心耿耿地去打仗,而不是像他那样‘为了国防’,也正是因为这样,冬天我在莫吉廖夫,看见皇上退位后坐着汽车离开大本营,看见他那悲伤的嘴唇,看见他那软弱无力地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的可怜、可叹的样子,我就倒在雪地上,像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所以我实实在在地不能接受革命,无法接受!从心里,从理智上,都不赞成……我要为旧制度拼死作战,把命豁出去,不动摇,不作态,像个真正的军人。可是,是不是会有很多人这样干呢?”
他脸色煞白,历历在目地想起了二月里一个很不平常的傍晚:莫吉廖夫的省长公署,蒙了一层寒霜的铁栅栏,栅栏那边的雪地,低低的、蒙上一层轻烟似的寒雾的太阳将红红的光斑投射在雪地上。缓斜的第聂伯河岸那边,天空呈现着浅蓝色、朱红色、锈黄色,地平线上每一道线条都显得缥缈虚幻,看上去非常晃眼睛。大门口有一小堆大本营的官员,有武官,也有文官……一辆小轿车开了出来。轿车里坐的好像是福列杰里克斯和靠在车座背上的沙皇。沙皇那憔悴的脸泛着一层紫色。那苍白的额头上有一道斜斜的、黑黑的半圆形皮帽印子,他穿的是哥萨克御林军制服。
李斯特尼次基几乎是跑着从惊愕地望着他的行人身旁往前走。沙皇那还过礼的手从黑色的帽檐上落下去的情景好像还在他眼前,耳朵里好像还响着那开走的汽车的沙沙声和默默为末代皇帝送行的人群那无声的哀叹……
李斯特尼次基顺着团部驻扎的房子的楼梯慢慢往上走。他的两腮还哆嗦着,哭肿了的眼睛红红的,还流着眼泪。他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一连抽了两根纸烟,擦了擦眼镜,这才一步两级地跑上三楼。
团长在彼得格勒的地图上画了画,标出李斯特尼次基的连队负责保护的地区,列举了应当保护的机关,详尽地指示了什么机关要在什么时候派岗和换岗,最后他说:
“要派人到冬宫里去给克伦斯基站岗……”
“给克伦斯基站岗——别谈!……”李斯特尼次基顿时脸色煞白,高声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要沉着……”
“上校,我请您考虑!”
“不过,老弟……”
“请您考虑!”
“您的神经……”
“请问,是不是马上向普梯洛夫工厂派出巡逻队?”李斯特尼次基吃力地喘着气问道。
团长咬着胡子,微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回答说:
“马上就去!并且一定要由一名排长带领。”
李斯特尼次基从团部里走出来,因为刚才想起往事,又跟团长谈了这样一番话,精神上沉甸甸的,一点劲儿都没有,差不多就在这座楼房旁边,他看见驻扎在彼得格勒的顿河第四团的哥萨克巡逻队。一名军官骑的浅红色马的笼头上,倒挂着一束开始枯萎的鲜花。军官那生着白胡子的脸上露着笑容。
“祖国的救星万岁!……”一个狂热的老绅士走下人行道,摇晃着帽子喊道。
军官很客气地行了一个军礼。巡逻队便放马朝前跑去。李斯特尼次基看了看那个向哥萨克致敬的绅士的激动的脸和冒唾沫的嘴唇,看了看他那结得十分整齐的花领带,便皱着眉头,弯下腰,快步走进本连驻扎的房子的大门。
十一
科尔尼洛夫将军被任命为西南战线的总司令,第十四团的军官们都表示热烈的支持。大家谈起他来,都很尊敬,都很爱戴,认为他是一个具有钢铁性格的人,认为他毫无疑问能够把国家从绝路上拉回来,因为临时政府已经把国家引上了绝路。
特别热烈欢迎这一任命的是李斯特尼次基。他还通过连里的下级军官和跟他接近的弟兄了解了一下哥萨克们对此事的态度,可是得到的反映并不使他高兴。哥萨克们沉默不语,或者冷漠地应付两句:
“对我们反正都是一样……”
“谁知道他怎么样……”
“要是他能早日促成和平,那当然……”
“他当司令,我们反正还是不能升官!”
过了几天,在一些和广大军民接触较多的军官中间就盛传着,好像科尔尼洛夫正在对临时政府施加压力,要求在前方恢复死刑和推行许多关系着军队命运和战争胜败的果断措施。都说,克伦斯基很怕科尔尼洛夫,好像他正在想方设法找一位比较听话的将军来代替科尔尼洛夫的前线总司令职务。大家还纷纷传说着在军界很有名望的几位将军的名字。
七月十九日政府任命科尔尼洛夫为最高统帅的通告,使大家大吃一惊。不久,在军官联合总会里有很多熟人的阿塔尔希柯夫上尉就根据十分可靠的消息说,科尔尼洛夫在准备向临时政府所做的报告的提要中,强调必须实行下列重要措施:在全国范围内对后方的军队和居民实行战地法庭审判法,包括死刑法;恢复军事首长的惩戒权;把各部队里的军人委员会的活动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等等。
就在这一天晚上,李斯特尼次基在和本连以及别的连一些军官谈话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尖锐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跟着谁走?
“诸位军官!”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说。“咱们在一起生活,就跟一个和睦的家庭一样。咱们都知道,咱们每个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咱们之间有许多迫切的问题至今没有得到解决。就拿现在来说吧,当咱们的上级和政府的分裂势头已经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的时候,咱们必须直截了当地把问题摆出来:咱们跟谁走,拥护什么人呢?咱们来推心置腹地谈谈吧,不要说违心的话。”
阿塔尔希柯夫上尉首先回答:
“我愿意为科尔尼洛夫将军流自己的血,并且率领别人流血!这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只有他能振兴俄罗斯。你们瞧,他在军队里干得多好!多亏了他,军官们才多少放开了一点儿手脚,在这以前军人委员会可是为所欲为,士兵们随意开小差,跟敌军称兄道弟。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任何一个体面人都会拥护科尔尼洛夫!”
细腿、宽肩、胸部特别凸出的阿塔尔希柯夫说得慷慨激昂。看样子,所提的问题触动了他的感情。他说完以后,打量了一下桌子周围的军官们,带着等待的神情用烟嘴敲着烟盒。他的右眼的下眼皮上有一颗鼓出的深棕色瘊子,像一粒豌豆。这颗瘊子有点碍事,上眼皮老是合不拢,所以,乍看到阿塔尔希柯夫,会有一种印象,好像他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谦逊和等待的笑意。
“要是在布尔什维克、克伦斯基和科尔尼洛夫当中挑选的话,那我们当然要挑科尔尼洛夫啦。”
“咱们也很难断定科尔尼洛夫想干什么:是仅仅想恢复俄罗斯的制度呢,还是另外要恢复别的什么……”
“你这是答非所问,不算回答!”
“就是回答!”
“如果算是回答的话,那无论如何这也是很不高明的回答。”
“可是您害怕什么呢,中尉?害怕恢复帝制吗?”
“这我不害怕,相反,我倒是希望这样。”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诸位!”不久前因为战功从司务长升任少尉的多尔戈夫用坚定的、伤风的嗓门说。“你们吵什么?你们老老实实地说吧,就说咱们哥萨克跟着科尔尼洛夫将军走定啦,就像孩子拉着妈妈的大襟那样。用不着绕什么弯子,干干脆脆地说好啦!咱们一离了他,就要完蛋!俄罗斯就要把咱们像大粪一样扔掉。这事很清楚嘛:他往哪儿去,咱们就往哪儿去。”
“这就对啦!”
阿塔尔希柯夫非常高兴地拍了拍多尔戈夫的肩膀,又拿笑眯眯的眼睛盯住李斯特尼次基。李斯特尼次基微微笑着,激动地抚摩着膝盖上的裤子皱褶儿。
“这样如何,诸位军官先生?”阿塔尔希柯夫提高嗓门儿喊叫道。“咱们就拥护科尔尼洛夫啦?……”
“那当然啦!”
“多尔戈夫的话真是快刀斩乱麻。”
“所有的军官都拥护他!”
“咱们也不想成为例外。”
“敬爱的哥萨克英雄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万岁!”
军官们都哈哈笑着,碰着杯喝起茶来。谈话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大家围绕着最近几天的大事谈了起来。
“咱们倒是一心拥护最高统帅的,不过哥萨克们靠不住……”多尔戈夫迟迟疑疑地说。
“这‘靠不住’是什么意思?”李斯特尼次基问道。
“这没什么好解释的。靠不住,就是靠不住……他们这些狗东西想回家抱老婆去……没有温暖的日子他们过够啦……”
“咱们的职责——就是带领哥萨克!”柴尔诺库陀夫中尉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擂。“要带领他们走!就是因为要带兵,咱们才戴军官肩章的!”
“要耐心地给哥萨克们说说,该跟着谁走。”
李斯特尼次基用茶匙敲了敲玻璃杯,把军官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以后,一板一眼地说:
“诸位,请记住,咱们现在要做的,正如阿塔尔希柯夫所说的,就是要对哥萨克们说明事情的真相。要使哥萨克脱离军人委员会的影响。现在就需要下狠心改变脾气,如果没有更大的狠心的话,那恐怕也要跟二月事变后咱们当中大多数改变的那样。在以前,比如说,在一九一六年,我可以狠狠抽打一个哥萨克,他顶多不过在打仗的时候对着我的后脑勺放上一枪,可是二月以后就不能那么干啦,因为,如果我打了一个浑蛋,他就会在战壕里当场把我打死,用不着等待适当的机会了。现在情形完全不同啦。咱们应该……”李斯特尼次基把“应该”这个词儿说得很重,“跟哥萨克们搞好关系!这是一切事情的关键。你们知道现在第一团和第四团的情形吗?”
“糟透啦!”
“就是这话——糟透啦!”李斯特尼次基继续说下去。“军官们仍旧像往日那样跟哥萨克们互不接近,结果哥萨克们个个都受到布尔什维克的影响,有百分之九十都成了布尔什维克。很清楚,咱们是免不了要遇到严重事态的……七月三日和五日的事情,只不过是对一切麻木的人发出的一次严重警告……要么咱们拥护科尔尼洛夫,跟革命民主势力进行搏斗,要么就是布尔什维克积蓄好力量并且扩大了自己的影响以后,再来一次革命。他们现在是在休整,在积蓄力量,可是咱们却松松垮垮,一片混乱……能够这样下去吗?!……在今后的大动乱中,很需要可靠的哥萨克……”
“咱们没有哥萨克,就成了光杆子啦。”多尔戈夫叹了一口气,说。
“说得对,李斯特尼次基!”
“对极啦!”
“俄罗斯的一只脚已经进坟墓啦……”
“你以为我们连这个都不懂吗?我们懂,不过有时候无能为力罢了。‘第一号命令’和《战地真理报》正在撒播自己的种子呢。”
“这些种子在出芽,咱们不是把这些幼芽踩烂、烧光,却是在欣赏!”阿塔尔希柯夫喊道。
“不是的,不是在欣赏,我们是无能为力!”
“少尉,你胡说!咱们只是疏忽大意!”
“不对!”
“你们去试试看!”
“诸位,安静点!”
“捣毁《真理报》……克伦斯基事后懊悔了……”
“干什么要这样……乱嚷嚷?不能这样!”
乱糟糟的哄叫声渐渐静了下来。有一位连长,刚才听李斯特尼次基的话听得特别带劲儿,他请求大家注意:
“我建议让李斯特尼次基大尉把话说完。”
“请说吧!”
李斯特尼次基用拳头擦着尖尖的膝盖,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到那时候,也就是在今后的战斗中,在国内战争中——我现在才明白,国内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很需要忠实可靠的哥萨克。应当想方设法,把他们从倾向布尔什维克的军人委员会手里争取过来。这是当务之急!要知道,今后一有风吹草动,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就要杀尽自己的军官……”
“这是明摆着的!”
“他们决不会客气!”
“……他们的教训,可以说,很痛苦的教训,我们应当记取。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实在说,他们现在还算什么哥萨克?——将来都得统统绞死,要不然就全部枪毙……是莠草就得拔掉!所以,咱们就要防止咱们的哥萨克犯错误,免得他们以后为这些错误付出代价。”
李斯特尼次基说完以后,听他说话听得特别带劲儿的那位连长接着说了起来。这是一个行伍出身的老军官,在团里已经干了九年,在战争中受过四次伤。他说,从前当差是很不容易的。哥萨克军官都得不到重用,很受歧视,难得升级,对于大多数行伍出身的军官来说,能得到中校头衔,就算是到顶了;他认为,在推翻皇朝的时候,哥萨克的上层分子没有积极起来维护朝廷,原因就在这里。但是他说,尽管如此,还是应该千方百计地支持科尔尼洛夫,要通过哥萨克军人联合会和军官联合总会,跟他取得更密切的联系。
“就让科尔尼洛夫来统治吧,他是哥萨克的救星。咱们在他的统治下,也许比在沙皇的统治下还要好些呢。”
时间早已过了半夜。城市上空是一丝丝乱蓬蓬的云彩,夜色苍茫,一如平常。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海军部大厦塔楼那黑黑的尖顶和映照成一片的黄黄的灯火。
军官们一直谈到将近黎明时候。他们决定每星期为哥萨克们举行三次政治问题座谈会,责成各排排长每天带领自己的排进行操练和背诵誓词,以便把空闲时间填满,免得哥萨克的脑筋受到有毒的政治气氛的影响。
在散去以前,大家唱了“正教徒的静静的顿河涌起波涛,奔腾咆哮……”丁丁当当地拿茶杯当酒杯碰着,喝完了第十火壶的茶。最后,阿塔尔希柯夫跟多尔戈夫咬了咬耳朵,就喊道:
“现在我们请诸位听一支哥萨克古歌,就算是一道点心吧。喂,安静点儿!顶好把窗户打开,要不然屋子里烟气太大啦。”
两个声音——多尔戈夫那伤风的、沙哑的低音和阿塔尔希柯夫那柔和的、分外悦耳的中音——起初有快有慢,错错落落,各按各的节拍唱,可是后来两个声音紧密地交织到一起,非常优美动听。
……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
一向有志气,从不向异教徒俯首帖耳;
自己怎样生活,也不用去问莫斯科。
见了土耳其人,嘿,就用快刀
照后脑勺一挥,算是见面礼……
我们的母亲——顿河草原
年年叫我们去跟敌人作战,
保卫至高无上的圣母娘娘,
保卫我们的东正教,
保卫波涛滚滚的自由的顿河……
阿塔尔希柯夫把手指头在膝盖上交叉起来,唱起了高音,虽然他唱着花腔,远远压倒了多尔戈夫那浑厚的低音,但是一直唱得很协调;从外表看,他十分严肃,只是快唱完的时候,李斯特尼次基才发现,有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珠儿从他眼睛上那颗棕色瘊子上溜了下来。
别的连队的军官们都走了,本连其余的军官也睡下去以后,阿塔尔希柯夫坐到李斯特尼次基的床上,揪弄着鼓鼓的胸膛上的退了色的浅蓝色背带,小声说道:
“你要明白,叶甫盖尼……我喜欢顿河,喜欢世世代代相传的古朴的哥萨克生活方式,喜欢得要命。我喜欢咱们的哥萨克,喜欢哥萨克女人,什么我都喜欢!我一闻到草原上的野蒿气味就想哭……还有,向日葵开花的时候,顿河岸上到处是雨打过的葡萄气味的时候,我更是喜欢得要命……这你应该明白……可是这会儿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在愚弄咱们的哥萨克呢?咱们是不是想把他们往这条小路上引呢?……”
“你说的是什么?”李斯特尼次基警觉地问道。
阿塔尔希柯夫那黑黑的脖子在白白的衬衣领子里愣愣地、憨态可掬地挺着,青色的眼皮吃力地吊在棕色的瘊子上,从侧面可以看见一只半闭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在想:哥萨克们是不是应该这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又应该怎样呢?”
“我不知道……可是他们为什么一齐离开咱们呢?革命好像把咱们和他们分成了绵羊和山羊,咱们和他们的利益好像分开啦。”
“你要知道,”李斯特尼次基很谨慎地开口说,“这是因为对于许多大事的看法不同。咱们有比较高的文化,咱们可以批判地估计这种或那种事实,他们就比较粗浅,比较简单。布尔什维克就能把思想灌进他们的脑子,叫他们相信:必须结束战争,说正确一点,就是把战争变成国内战争。布尔什维克能够唆使他们反对我们,就因为他们疲倦啦,他们身上较多的是生物本能,没有我们那种对祖国负有使命和责任的坚强的道德感,所以,不难理解,这就找到了适宜的土壤。对于哥萨克来说,祖国是什么呀?不管怎么说,祖国的概念在他们是很抽象的:‘顿河军区离前线远着呢,德国人又到不了那里。’他们就是这样说的。糟就糟在这里。必须对他们说清楚,把这次战争变成国内战争,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李斯特尼次基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感觉到,他的话并没有达到目的,并且感觉到阿塔尔希柯夫马上就要对他关起心灵的大门。
果然这样:阿塔尔希柯夫含含糊糊地嗯了两声,一声不响地坐了老半天,李斯特尼次基尽管也尝试了几次,想弄清不再说话的同事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是办不到了。
“应该让他把话说完就好了……”他很惋惜地想道。
阿塔尔希柯夫道过晚安,就走了,再没有多说一个字。一时间他很想推心置腹地谈谈,把每个人都用来遮盖着自己的那道神秘的黑幕撩开一点边儿,但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斯特尼次基因为猜不出别人内心的隐秘,感到非常懊恼。他聚精会神地望着灰色棉絮一般的夜空,抽着烟,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阿克西妮亚,想起了假期里完全消磨在她身上的那些日子。他想着心事,断断续续地想着过去跟他有缘相遇的一些女人,心平气和地睡着了。
十二
李斯特尼次基的连里有一个布堪诺夫乡的哥萨克,名叫伊万·拉古京。在第一次选举的时候,他当选为团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在本团调来彼得格勒以前,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地方,但是在七月下旬,排长就报告李斯特尼次基说,拉古京常常到彼得格勒工人与士兵代表苏维埃的军事小组去,大概跟苏维埃有了关系,因为发现他经常跟排里的哥萨克进行谈话,对他们施加有害的影响。排里发生过两次拒绝担任守卫和巡逻的事。排长把这些事都记在拉古京的账上,认为这是哥萨克受了他的影响。
李斯特尼次基认为,他无论如何都要进一步了解一下拉古京,摸一摸他的底。公开把一个哥萨克找来问话,是很笨的办法,也是很不谨慎的,因此李斯特尼次基决定等候机会。机会很快就有了。七月末,轮到第三排担任普梯洛夫工厂附近几条街的夜间巡逻任务。
“我跟弟兄们一块儿去,”李斯特尼次基事先就向排长打招呼说,“请您告诉他们,给我备上那匹大青马。”
李斯特尼次基有两匹马,如他自己说的,“以备万一”。勤务兵服侍他把衣服穿好,他便下了楼,来到院子里。一排人上马出发。在烟雾弥漫、交织着一道道灯光的黑暗中走过了几条街道。李斯特尼次基故意留在后面,从后面叫了拉古京一声。拉古京拉了拉自己那很不起眼的马,走了过来,带着等待的神情从旁边看了看大尉。
“你们委员会里有什么新闻吗?”李斯特尼次基问道。
“什么新闻也没有。”
“你是哪一个乡的,拉古京?”
“是布堪诺夫乡的。”
“哪一个村子呢?”
“米佳金村。”
现在他们的马已经是并排走着了。李斯特尼次基借着路灯的光线斜眼看着这个哥萨克那胡子拉碴的脸。拉古京的制帽下面露出直直的鬓发,鼓鼓的两腮上生着短短的、很不整齐的络腮胡子,两只聪明中透露着狡诈的眼睛,深深地嵌在鼓鼓的眉弓里。
“外表很平常,很不精神,可是他心里究竟怎样呢?大概,他非常恨我,恨一切跟旧制度、跟强权有联系的东西……”李斯特尼次基心里这样想道,并且不知为什么他又很想了解一下拉古京的过去。
“有老婆吗?”
“是的。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家业怎么样?”
“我们还有什么家业?”拉古京带着遗憾的语气冷笑说。“日子过得平平常常。一头牛加一个哥萨克,或者是一个哥萨克加一头牛,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他想了想,又板着脸补充了一句:“我们的地都是沙土地。”
李斯特尼次基以前上谢列布里亚柯沃车站去,曾经从布堪诺夫乡路过。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个远离要道的偏僻的乡。南面是一片平平的、一望无际的草地,旁边环绕着曲曲弯弯的霍派尔河。那时候他在十二俄里以外,在叶兰乡边界的山头上,就看见低洼处那一片绿荫荫的果园,看见一座高大的白色钟楼。
“我们那儿都是一些沙土地。”拉古京叹着气又说了一遍。
“大概很想回家,是吗?”
“当然啦,大尉先生!当然想早点儿回去。打仗受的苦实在不少啦。”
“伙计,恐怕未必很快就能回去……”
“很快就能回去。”
“仗还没有打完啊?”
“快打完啦。回家也快啦。”拉古京硬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还要跟自己人打仗呢。你以为怎样?”
拉古京一直望着鞍头,没有抬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跟谁打仗呢?”
“要打的人多着呢……至少要跟布尔什维克打。”
拉古京又沉默了老半天,好像是在清脆、轻快的马蹄声中睡着了。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有三分钟。拉古京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
“咱们跟他们没什么好争的。”
“要是争土地呢?”
“土地够大家种的。”
“你可知道,布尔什维克想干什么吗?”
“听说过一点点儿……”
“要是布尔什维克来打咱们,想夺取咱们的土地,奴役咱们哥萨克,依你看,那又该怎么办呢?你跟德国人打过仗,保卫过俄国呀,不是吗?”
“德国人——那是另外一回事儿。”
“那么布尔什维克呢?”
“大尉先生,布尔什维克又怎样?”拉古京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就开口说起来,一面抬起眼睛,对直地寻找着李斯特尼次基的目光。“布尔什维克不会把我仅有的一小块土地夺走的。我的土地恰好是一个人的份儿,他们不要我的土地……可是,比如说——您可不要生气!——您爹有一万俄亩土地呢……”
“不是一万,是四千。”
“那反正是一样,就算是四千亩吧,难道还少吗?这难道能说是好章程吗?您再往全国看看,像你爹这样的,还多得很。您就想想看,大尉先生,每一张嘴都要吃。您要吃,别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吃。没有一个茨冈人训练马不吃草,说,忍一忍,不吃草也行。于是听话的马就忍,忍呀,忍呀,忍到第十天就死去啦……沙皇时代的章程是很不公正的,对于穷苦老百姓太苛刻啦……割给你爹那么一大块好蛋糕,四千亩,可是他也不是用两个嗓子眼儿吃东西,他也跟我们普通人一样,用一个嗓子眼儿吃东西,当然应该替老百姓抱不平啦!……布尔什维克他们看得很准,可是您还说要跟他们打仗呢……”
李斯特尼次基听着他的话,心里很不平静。到最后他已经明白,他无法提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了,他觉得,这个哥萨克已经拿普普通通、简单得不得了的道理把他挤到了墙拐儿上,因此,深深隐藏起来的那种意识到自己不对的感觉又翻腾起来,李斯特尼次基有些慌乱,便发起狠来:
“你怎么,是布尔什维克吗?”
“有没有这样的称号,不算什么……”拉古京冷冷笑着拉长声音回答说。“问题不在于称号,而在于正义。人民需要正义,但是大家都在葬送正义,掩埋正义,说正义早就死啦。”
“你这一套是工农兵苏维埃里的哥萨克教给你的……这么看来,难怪你跟他们结成一伙儿。”
“哎呀,大尉先生,生活本身教给我们这些有耐性的人的东西已经够多啦,布尔什维克不过是点了点灯芯罢咧……”
“用不着开场白!这又不是说书唱戏!”李斯特尼次基已经是怒冲冲地在说话了。“你还是回答我:你说到我父亲的土地,总而言之你说的是地主的土地,然而你要知道,这土地是私人财产。如果你有两件衬衣,我一件也没有,依你看,该怎么办,我就该抢你一件吗?”
李斯特尼次基没有看见,但是从拉古京说话的声音上听出来,他是在笑着。
“我会自动交出多余的那一件。而且在前线我就交出过衬衣,而且还不是多余的,是唯一的一件,我就空心穿军大衣,至于我那一点点土地,好像谁都不想来抢夺……”
“你怎么啦,想要土地吗?你的土地不够种吗?”李斯特尼次基提高声音说。
拉古京脸都白了,激动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几乎是喊叫着回答道:
“你以为我是为自己操心吗?我们到过波兰,那儿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你看见没有?我们周围的庄稼汉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我可是看见啦!叫人实在痛心呀!……怎么,你以为,我能不可怜他们吗?也许,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波兰人,我才心里不是滋味,使我发愁的是他们那点可怜的土地。”
李斯特尼次基本想说几句尖刻的话,可是从灰灰的庞然大物普梯洛夫工厂那边传来尖锐的叫喊声:“抓住!”一阵轰隆轰隆的马蹄声。一声扎耳朵的枪响。李斯特尼次基扬了扬鞭子,放马朝前奔去。
他和拉古京同时跑到聚集在十字路口的本排哥萨克们跟前。一些哥萨克纷纷跳下马来,弄得马刀丁当乱响,一个被他们抓住的人正在当中挣扎着。
“怎么啦?怎么回事儿?”李斯特尼次基喊了两声,一面放马朝人群里冲去。
“这个坏家伙骂我们呢……”
“骂了就跑。”
“揍他,阿尔扎诺夫!”
“哼,你这坏小子!你想找死吗?”
排里的中士阿尔扎诺夫从马上探下身子,抓住那个身材不高、穿着没扎进裤腰的黑衬衣的人的领子。三个下了马的哥萨克把他的手倒剪到背后去。
“你是干什么的?”李斯特尼次基气势汹汹地问道。
被抓住的人抬起头来,在他那灰白色的脸上,两片不说话的嘴唇一撇一撇的,紧紧地闭着。
“你是什么人?”李斯特尼次基又问一遍。“你骂我们吗,坏蛋?嗯?不说话吗?阿尔扎诺夫……”
阿尔扎诺夫从马上跳下来,松开被抓住的人的领子,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揍他!”李斯特尼次基猛地拨转马头,下命令说。
三四个下了马的哥萨克一面把被捆起来的人往地上按,一面抡起了鞭子。拉古京连忙从马鞍上跳下来,走到李斯特尼次基跟前。
“大尉先生!……您这是怎么啦?大尉先生!”他用打哆嗦的手指头死死地抓住大尉的膝盖,高声叫道:“不能这样!……这是个人啊,您这是干什么呀?”
李斯特尼次基扯了扯马缰,没有说话。拉古京跑到哥萨克们跟前,拦腰抱住阿尔扎诺夫,跌跌撞撞,两腿在马刀上绊来绊去,想把他拉开。阿尔扎诺夫不住地挣着,嘟哝着:
“你别这样好心肠!别这样!他拿石头砸咱们,能饶了他?……放开我!……放开,对你说的是规矩话!……”
一个哥萨克弯下身去,扯下身上的步枪,用枪托子照着倒在地上的那人身上打去,打得叭叭直响。过了一会儿,马路上就响起低低的、像牲口那样粗野的喊叫声。
后来是几秒钟的沉默,然后,依然是那人的声音,但已经有气无力、疼得直抽搭了,那声音在挨打后发出的呼哧声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喊起来:
“土匪!……反革命分子!……你们打吧!哎哟……啊啊啊啊!……”
叭!叭!叭!……又是一阵毒打。
拉古京跑到李斯特尼次基跟前,紧紧靠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指甲挠着马鞍的边儿,喘着粗气说:
“做做好事吧!”
“走开!”
“大尉!……李斯特尼次基!……听见没有?你要负责任的!”
“我想啐你一口!”李斯特尼次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就打着马朝拉古京身上撞。
“弟兄们!”拉古京跑到站在一旁的哥萨克们的面前,高声叫道。“我是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我命令你们:把人放了,不许打死人!……你们要……要负责任的!……这不是旧时代啦!……”
李斯特尼次基涌起一股强烈的仇恨,顿时失去了理智,什么都不顾了。他照着马的两耳当中抽了一鞭,就朝拉古京冲去。他用乌黑的、散发着枪油气味的手枪抵着拉古京的脸,尖声大叫道:
“住嘴,奸贼!布尔什维克!我毙——了你!”
他极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才把手指头从枪机上挪开,把马勒得直立起来,转过马头,跑了开去。
过了几分钟,三个哥萨克也朝他的方向走去。在阿尔扎诺夫和拉宾的两匹马中间,拖着那个穿着紧贴在身上的潮湿衬衣、连脚步也不能迈的人。他的两条胳膊由两个哥萨克架着,身子轻轻摇晃着,两脚划着马路上的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头向后仰着,在高耸着的尖尖的两肩中间摇来摆去,白白的下巴朝上撅着。第三个哥萨克多少走在前面一点。他看见胡同口路灯下面有一辆马车,便在马镫上站起身子,跑了过去,他简短地说了两句什么,又用鞭子拍拍靴筒吓唬了一下,马车夫就连忙乖乖地把马车赶到停在街心里的阿尔扎诺夫和拉宾跟前。
第二天,李斯特尼次基醒来,意识到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误。他咬着嘴唇,想起了殴打那个责骂哥萨克的人的场面,也想起了后来他和拉古京之间发生的事。他皱起眉头,心事重重地咳嗽起来。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想着主意:目前不应该去动拉古京,以免跟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关系恶化,最好是等一段时间,等到昨天在场的哥萨克渐渐忘记他跟拉古京的冲突,再悄悄地把拉古京清除掉。
“这就是所说的,跟哥萨克搞好关系……”李斯特尼次基在心里痛苦地嘲笑自己说。并且后来有很多天,他一直很不愉快地想着这件事。
已经是八月初,一个天朗气清、阳光明丽的日子,李斯特尼次基和阿塔尔希柯夫上街闲逛。自从军官们那一天在一起谈过那一次话以后,他们之间出现的隔膜始终没有消除。阿塔尔希柯夫守口如瓶,把没有说出来的那些想法装在心里,李斯特尼次基几次三番想引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他都掩着那层厚厚的帷幕,这层帷幕是多数人都很习惯地挂着,用来遮盖自己的真实面貌,不叫别人看出来的。李斯特尼次基常常觉得,有的人在跟别人交往的时候,在外表的里面,往往还隐藏着一个叫人一直摸不透的面貌。他坚决相信,剥去任何一个人的表皮,都会露出真诚的、赤裸裸的、没有任何伪装的心灵。因此他总是非常想了解,在各种各样的人那粗鲁的、严肃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的、心平气和的、愉快的外表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一回,他想着阿塔尔希柯夫,只猜测着一点:这个人是在现有的矛盾中苦苦地寻找出路,要在哥萨克和布尔什维克之间求调和。他有了这种推测,就不再设法跟阿塔尔希柯夫接近,倒是跟他疏远起来。
他们在涅瓦大街上走着,偶尔地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咱们去吃点东西好吗?”李斯特尼次基用眼睛瞟着饭店的大门,说道。
“好吧。”阿塔尔希柯夫表示同意。
他们走进饭店,四下一望,就无可奈何地站住了: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阿塔尔希柯夫已经转过身要走了,但是窗户跟前的小桌上有一位衣冠楚楚、由两位妇人陪伴着的胖绅士,仔细看了看他们,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举着帽子,走了过来。
“请赏光!二位是不是可以到我们的桌子上来坐?我们要走啦。”他笑容可掬,露着稀稀拉拉的熏黄的牙齿,用手势请他们过去。“我很高兴为二位军官先生效劳。你们是我们的光荣。”
坐在桌旁的两个妇人都站了起来。一个高高的、黑头发的撩了撩头发,另一个年轻些的玩弄着小伞,等候着。
两位军官对殷勤让座的绅士道过谢,便走到窗户跟前。一丝丝阳光像黄色的针一样透过放下来的窗帘投射在桌布上。酒菜气味压倒了摆在各个饭桌上的鲜花那幽雅醉人的香味。
李斯特尼次基要的是冰鱼羹,在等待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撕扯着从花瓶里抽出来的一枝橙黄色旱金莲。阿塔尔希柯夫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他那两只疲惫地低垂着的眼睛不住地眨巴着,注视着邻座桌子腿上晃来晃去的太阳光斑。
他们还没有吃完,就有两个军官高声谈着话走进了饭店。
前面的一个在用眼睛找寻空位子的时候,把他那张晒成了均匀的栗色的脸朝李斯特尼次基转了过来。他的两只斜斜的黑眼睛里露出喜色。
“李斯特尼次基!是你呀!……”那个军官一面朝他走来,一面毫不见外、深信不疑地喊叫着。
他的黑胡子下面露出亮闪闪的白牙。李斯特尼次基认出他是加尔梅柯夫大尉,跟着他走过来的是丘鲍夫。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李斯特尼次基把两个旧同事给阿塔尔希柯夫介绍过以后,问道:
“哪一阵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啦?”
加尔梅柯夫捻着胡子,把头向后一仰,斜着眼睛朝两边看了看,说:
“我们是出差来的,详细情形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你先说说你自己的事吧,十四团里的情形怎么样?”
……他们一同走出饭馆。加尔梅柯夫和李斯特尼次基走在后头,一到胡同口,就拐了进去,半个小时之后,就离开闹市区,一面走,一面小心地四面张望着,小声说着话儿。
“我们的第三军现在在罗马尼亚前线担任后备,”加尔梅柯夫兴奋地说,“一个半星期以前,我接到团长的手令,叫我把连队交出去,跟丘鲍夫中尉一同到师部听候调遣,有意思,我就交出连队。我们一同来到师部。作战处的M.上校,你是认识他的,他很机密地通知我。要我立即去见克雷莫夫将军。我和丘鲍夫一同来到军部。克雷莫夫接见了我,因为他已经知道给他派来的军官是什么人,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下面的话:‘政府里都是一些有意把国家引向死路的人——必须撤换政府的上层分子,可能要用军事专制来代替临时政府。’他还说,接任的人可能是科尔尼洛夫。然后就叫我到彼得格勒来,听候军官联合总会调遣。现在这里已经调集了好几百名可靠的军官啦。你明白,咱们的任务是什么吗?军官联合总会正跟咱们的哥萨克军人联合会密切配合,在一些枢纽站上和一些师里组织突击营。都是在不久的将来要使用的……”
“结果究竟会怎样呢?你是怎么看的?”
“这就怪啦!您住在这里,难道没有弄清局势吗?毫无疑问,政府要来一个大变动,科尔尼洛夫要执政。军队都是拥护他的嘛。我们那儿都这样想:只有两种不同的势力——那就是科尔尼洛夫和布尔什维克。克伦斯基不过是夹在两个磨盘中间,不是这种势力,便是那种势力,会把他碾得粉碎。让他在阿丽萨的床上暂且睡几天吧。他是一个短命皇帝。”加尔梅柯夫停了一下子,然后,一面若有所思地揪弄着马刀的穗子,说:“我们实际上都是棋盘上的小卒,小卒是不知道下棋人的手把它们往哪儿放的……比如说,我就不完全清楚大本营里目前的情形。我知道,在将军们之间,如科尔尼洛夫、鲁科姆斯基、罗曼诺夫斯基、克雷莫夫、邓尼金、卡列金、爱耳迭里和其他许多将军,在他们之间是有一种秘密的联系和协议的……”
“可是,军队……是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拥护科尔尼洛夫呢?”李斯特尼次基一面问,一面在加快脚步。
“步兵当然不会。我们可以带动他们嘛。”
“克伦斯基在左派的压力之下,打算撤换最高统帅,你知道吗?”
“他不敢!马上就能叫他乖乖的。军官联合会总会已经相当坚决地把总会对此事的态度告诉了他。”
“昨天哥萨克军人联合会派了几个代表去见他,”李斯特尼次基笑着说,“声明说,哥萨克连撤换科尔尼洛夫的念头都不许有。你可知道,他怎么说:‘这是诽谤。这类的事情,临时政府连想都没想。’他这一面安慰大家,那一面却在向工农兵苏维埃执委会送秋波,就像个窑姐儿一样。”
加尔梅柯夫一面走着,一面掏出一个军官用的战地笔记本,念道:
“‘社会活动家会议特向您——俄罗斯军队的最高领袖致敬。会议声明,一切企图破坏您的军队和俄罗斯的威信的行为都是犯罪的,我们的呼声也就是广大军官、乔治十字章获得者和哥萨克们的呼声。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俄罗斯一切有头脑的人都怀着期望和信任注视着您。在您重建强大的军队以拯救俄罗斯的伟大壮举中,愿上天多多相助!罗坚柯。’大概,你明白了吧?撤换科尔尼洛夫是根本不可能的……哦,我问你,你看见他昨天进京的场面没有?”
“昨天夜里我才从皇村回来。”
加尔梅柯夫一笑,那整整齐齐的白牙齿和结结实实的红牙花子全露了出来。他那窄窄的眼睛眯了起来,眼角上皱起无数蛛网般的细纹。
“真气派!卫队是一个帖金人的骑兵连。一辆辆汽车上都架着机枪。这都是往冬宫去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警告……嘿嘿嘿。你要是能看见那场面就好啦。嘿,真值得一看!给人的印象真是与众不同。”
他们两人在莫斯科——纳列夫区兜了一个圈子,就分手了。
“叶甫盖尼,咱们应该经常联系。”加尔梅柯夫在分手的时候说。“荒乱年代来到啦。要站稳脚跟,要不然会跌跤的!”
李斯特尼次基已经渐渐走远了,他扭过身子,在背后喊道:
“忘记告诉你啦,你还记得咱们的梅尔库洛夫吗?就是咱们那位画家。”
“他怎么样?”
“五月里他死啦。”
“不可能!”
“他死得实在意外。这种死法顶没意思啦。一个侦察兵的手榴弹在手里爆炸了,把自己的胳膊齐胳膊肘炸掉,可是把梅尔库洛夫炸飞啦,我们只找到他的一部分内脏和一副炸碎的蔡司望远镜。死神只宽限了三年……”
加尔梅柯夫还喊了几句,可是一阵风吹过,卷起一股老大的灰土,送过来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尾音。李斯特尼次基挥了挥手,就朝前走去,偶尔地回头望望。
十三
八月六日,日,最高统帅部的参谋长鲁科姆斯基将军,从大本营的第一后勤司令罗曼诺夫斯基将军那里,接到了把骑兵第三军和屠捷姆师集中到涅维尔——诺沃索科耳尼基——魏里基卢基地区的命令。
“为什么要集中到这个地区?这些部队不是担任罗马尼亚前线的后备吗?”鲁科姆斯基大惑不解地问道。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这我不知道。我是把最高统帅的命令如实地传达给您。”
“这命令您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昨天。夜里十一点钟,最高统帅把我叫了去,命令我今天早上把这事传达给您。”
罗曼诺夫斯基踮着脚,在窗户跟前走了一会儿,后来在一幅占据了鲁科姆斯基办公室的半边墙的中欧战略地图前面停下来,背对着鲁科姆斯基,十分用心地观看着地图,说道:
“您去问问情况好啦……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呢。”
鲁科姆斯基从桌上拿起命令,推开安乐椅,用所有发福的老年军人特意显示刚健的那种步伐朝外走去。他在门口,一面让罗曼诺夫斯基先出去,一面显然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对,是的。”
有一位鲁科姆斯基不认识的长腿、高个子上校刚刚从科尔尼洛夫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恭恭敬敬地让开路,便顺着走廊走去。两条腿瘸得厉害,受过伤的肩膀又可笑又可怕地抽搐着。
科尔尼洛夫将身子微微向前探着,用两个斜放着的手掌撑在桌子上,正在对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说话:
“……应当等时机成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请您一到普斯科夫就立即通知我。您可以走啦。”
科尔尼洛夫等那位军官走出门去,才轻捷而矫健地坐到安乐椅上,一面把另一张安乐椅推给鲁科姆斯基,一面问道:
“我调动第三军的命令,罗曼诺夫斯基交给您了吗?”
“是的。我就是来谈谈这件事的。为什么您选定该地区做第三军的集中地点?”
鲁科姆斯基仔细看着科尔尼洛夫那张黑黑的脸。这张脸是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恬淡的;两边腮上,从鼻子到下垂的硬邦邦的稀胡子遮着的嘴唇上,还是那些早已熟悉的斜斜的皱纹。只有那不知为什么像小孩子一样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破坏了他脸上那强硬、严厉的表情。
科尔尼洛夫用一只小小的、干瘦的手支着下巴,眯缝起炯炯有神的蒙古型的眼睛,用一只手抚摩着鲁科姆斯基的膝盖,回答说:
“我想把骑兵集中起来,并不单单为了北方战线,集中在这个地区,一旦需要,就很容易从这里调往北方战线或者西方战线。我以为,选定的地区最符合这种要求。您的想法不同吗?怎么样?”
鲁科姆斯基不明不白地耸了耸肩膀。
“西方战线没有担心的必要。最好是把骑兵集中到普斯科夫地区。”
“普斯科夫?”科尔尼洛夫把整个身子向前探着,反问了一句,并且皱起眉头。微微张了张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行!普斯科夫地区不合适。”
鲁科姆斯基慢腾腾地将两只手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字斟句酌地说:
“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我马上就发出调兵的命令,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您有话没有说出来……如果一旦有事,需要调骑兵去彼得格勒或者去莫斯科的话,您所选定的地区是很合适的,但对于北方战线来说,这样配置骑兵是很不利的,单就调动困难这一点来看,就十分清楚。如果我没有说错,而且您确实有话没有说出来的话,那么我请求:或者您让我到前线上去,或者把您的预计完全告诉我。参谋长只有在得到首长充分信任的情况下,才能留在自己的位置上。”
科尔尼洛夫低下头,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他那尖锐的眼睛还是注意到,鲁科姆斯基那看似冷漠的脸上因为激动隐隐出现了一片片淡淡的红晕。他沉思了几秒钟以后,回答说:
“您说得很对。我有一些想法,还没有跟您谈过……请您发布调动骑兵的命令,并且火速把第三军军长克雷莫夫将军请到这里来,等我从彼得格勒回来以后,咱们再来详细地谈谈。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请您相信,我什么也不想瞒着您。”科尔尼洛夫把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并且应着敲门声迅速地转过脸去。“请进。”
进来的是大本营的副政治委员封·维津和一位身材矮小、头发斑白的将军,鲁科姆斯基站了起来;他往外走的时候,听见科尔尼洛夫很生硬地回答封·维津的问题说:
“现在我没有时间审查米列尔将军的案件。怎么?……是的,我要走啦。”
鲁科姆斯基见过科尔尼洛夫回来以后,靠着窗户站了老半天,他捋着白胡子尖儿,若有所思地望着花园里的风梳理着栗树那像头发一样密密的枝条,吹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一弯一弯的,像波浪一样。
一个小时以后,骑兵第三军军部就收到最高统帅部参谋长发来的准备调防的命令。这一天还收到一封密码电报,曾经按照科尔尼洛夫的意图拒绝调任步兵第十一军军长的骑兵第三军军长克雷莫夫将军,便十万火急地赶到大本营里。八月九日,科尔尼洛夫便在一个帖金人的骑兵连保卫下,乘专列前往彼得格勒。
第二天,大本营里就传说着撤换最高统帅的消息,甚至说他已经被捕,可是十一日早晨,科尔尼洛夫回到了莫吉廖夫。
他一回来,就立即把鲁科姆斯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完一些电报和情报,细心地理了理跟橄榄色的细手腕形成鲜明对照的雪白的袖口,摸了摸衣领。从这些匆忙而急促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不同于往常的激动心情。
“现在咱们可以把那一天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啦。”他声音不高地说。“我想回过头说一说促使我把第三军调往彼得格勒方向的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是我还没有跟您谈过的。您知道吗,八月三日我在彼得格勒参加政府会议的时候,克伦斯基和萨文柯夫就提醒我,叫我不要涉及重大的防务问题,因为他们认为,阁员中有些人很不可靠。我是最高统帅,我要向政府作报告,可是不能谈作战计划问题,因为不能保证,我说的话过几天不会传到德军司令部里!这能算是政府吗?我能相信这样的政府会拯救国家吗?”科尔尼洛夫迈着坚定的快步走到门口,把门锁上,又走了回来,十分激动地在桌子跟前来回踱着,说:“这样一些不争气的人统治着国家,又可悲,又可恨。懦弱无能,优柔寡断,而且往往纯粹是卑鄙无耻——这就是这个所谓‘政府’的所作所为。在切尔诺夫和其他一些先生的纵容姑息之下,布尔什维克一定会把克伦斯基除掉的……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俄罗斯现在的境况就是这样。这是遵奉您知道的一些原则的,我想保卫国家,避免新的动乱。我调动骑兵第三军,主要是为了在八月底把这个军调往彼得格勒,如果布尔什维克蠢动的话,就狠狠地镇压一下这些卖国奸贼。我把行动的直接指挥权交给克雷莫夫将军。我相信,他在必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把工农兵代表苏维埃的人全部绞死的。临时政府嘛……噢,咱们还要看一看再说……我自己毫无所求。只想拯救俄罗斯……不惜任何代价,无论如何都要拯救俄罗斯!……”
科尔尼洛夫停住脚步,站到鲁科姆斯基面前,生硬地问道:
“您赞同我的主张,只有采取这样的措施才能保全国家和军队的命运吗?您能跟我一起干到底吗?”
鲁科姆斯基动情地紧紧握住科尔尼洛夫一只干瘪的、滚热的手,欠起身来。
“完全赞同您的主张!我一定干到底。应当仔细考虑考虑,斟酌斟酌,然后就动手。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把事情交给我吧。”
“我已经作了一个计划。具体细节正由列别杰夫上校和罗仁柯大尉在安排。因为您,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事情太多啦。请相信我,咱们还会有时间把一切都讨论讨论,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作相应的修改。”
这些天大本营里过得像发狂热病一样。每天都有许多身穿落满灰尘的绿军装、满面风霜的军官从前方各个部队来到莫吉廖夫的省长公馆里,请求效命,军官联合会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衣冠楚楚的代表来了,第一个从哥萨克中派任的顿河军区司令官卡列金的急使也从顿河上来了。还来了不少穿便装的人。许多人到这里来,是一心一意想协助科尔尼洛夫恢复在二月里覆灭的旧俄国,但是也有一些兀鹫,老远就闻出了大流血的气味,预测到有一只狠毒的手将要割开国家的大血管,也都飞到莫吉廖夫来,希望能抢到一些好吃的。在大本营里经常提到多布伦斯基、查沃伊克和阿拉金的名字,因为他们跟最高统帅有很密切的关系。在大本营里和在顿河军战地司令部里,悄悄传说着,科尔尼洛夫过于轻信,因此陷入了冒险的境地。但是在广大的军官当中,多数人都认定,科尔尼洛夫是复兴俄罗斯的一面旗帜。怀有复辟狂热的人于是从四面八方纷纷拥到了这面旗帜底下。
八月十三日,科尔尼洛夫赴莫斯科参加国务会议。
这是一个暖和、少云的日子。天空好像是用淡蓝色的铝铸造成的。当头有一片明亮的、镶着淡紫色边儿的云彩,从云彩上飘下斜斜的、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好雨,洒在田野上,洒在隆隆奔驰的火车上,洒在染了童话般秋色的树林上,洒在远处那模糊一片的白桦林上,洒在变成了灰暗颜色的整个的初秋大地上。
火车不停地把大地向后甩去。火车后面的烟像一条橙黄色的拖裙。开着的车窗边坐着一位身材矮小、身穿草绿色军装、挂满十字章的将军。他眯缝起斜斜的、像炭一样黑的眼睛,把头探到窗外,清新的雨滴便很慷慨地洒在他那久经风霜的脸上和下垂的黑胡子上;风摆动和向后梳理着孩子一样耷拉在额头上的那一绺长发。
十四
在科尔尼洛夫到达莫斯科的前一天,李斯特尼次基大尉就受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重大委托来到莫斯科。他向驻扎在莫斯科的一个哥萨克团团部递交过公文以后,就听说科尔尼洛夫明天可以到达。
李斯特尼次基中午时候来到亚历山大洛夫车站。在头二等车候车室和餐室里,拥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是军人。站台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亚历山大洛夫军事学校组成的仪仗队,栈桥旁边排列着莫斯科女子敢死队。将近下午三点钟,火车开到了。说话声一下子就停了。响起高亢、嘹亮的军乐声和许多人的刷刷的脚步声。挤成一团的人群把李斯特尼次基挤离了地面,挟着他走,把他带到了站台上。他从一堆人里挣出来,就看见最高统帅的车厢边排着两列帖金人。油漆的车厢锃亮锃亮的,清清楚楚地反照出他们那鲜红色的长外衣。科尔尼洛夫由几位军官陪伴着走下车来,开始检阅仪仗队。检阅十字章获得者联合会、陆军和海军军官联合会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代表团。
李斯特尼次基在前来欢迎最高统帅的大人物中间认出了顿河军区司令官卡列金和查伊昂契科夫斯基将军,在他周围的几个军官一一叫出了其余一些人物的名字:
“那位是交通部次长基斯里亚柯夫。”
“那位是市长鲁德聂夫。”
“那位是大本营的外交处处长特鲁次柯依公爵。”
“那位是国务会议委员穆欣——普希金。”
“那位是法国大使馆武官凯奥上校。”
“那位是戈里增公爵。”
“那位是曼塞列夫公爵……”几个恭敬而艳羡的声音争先恐后地说。
李斯特尼次基看到,密密层层地站在站台边上的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把一束一束的鲜花朝着向他走来的科尔尼洛夫身上掷去。有一枝玫瑰花挂在科尔尼洛夫的肩章上,在肩上耷拉着。科尔尼洛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犹犹疑疑地把玫瑰花拂了下去。一个大胡子的乌拉尔老头子,代表十二个哥萨克军区宣读起欢迎词。李斯特尼次基没有能听完,他被挤到了墙边,挂马刀的皮带也几乎被扯断。在全国议会的议员罗吉切夫致词以后,科尔尼洛夫又在密密层层的人群簇拥下向前走动。许多军官手拉着手,结成一个保护圈,但是他们也被挤散了。几十只手向科尔尼洛夫伸着。有一个头发散乱的肥胖妇人,在他身旁用碎步走着,拼命拿嘴唇去吻他那浅绿色军装的袖子。到了车站出口处,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许多人把科尔尼洛夫抬了起来,抬着向前走。李斯特尼次基使劲用肩膀抗了抗,把一位相貌堂堂的绅士挤到一边去,这才抓住了在他眼前闪闪放光的科尔尼洛夫的一只漆皮靴子。他把这只脚抓稳以后,放到了肩上,这一点点重量他觉都不觉得,但是他激动得呼哧呼哧地喘着,只能尽量保持平衡和步调一致,在人群缓缓推动下向前走着,耳朵里填满了轰轰的叫声和响亮的军乐声。他在出口处匆匆地理了理被挤得从腰带里挣了出来的衬衣上的皱褶。下了台阶,便来到广场上。前面又是人群,是一列列草绿色的军队,还有一支排列整齐的哥萨克骑兵连。李斯特尼次基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眨巴着湿了的眼睛,极力压制嘴唇的颤动,却怎么也压制不住。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照像机咔嚓咔嚓直响,人群如癫似狂,士官生成分列式前进着,体态端庄、精神抖擞、身材矮小、生着一张蒙古型的脸的将军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
* * *
过了一天,李斯特尼次基便乘车回彼得格勒。他的位子在上铺;铺好了军大衣,便一面抽烟,一面想着科尔尼洛夫:
“他被俘后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来,好像就知道以后国家如此需要他。他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呀!就像是用天然石雕成的,真是完美无缺,气度非凡……性格也是如此。大概他对一切都清清楚楚,有成谋在胸。一旦时机来到,就来领导我们。说来奇怪,我竟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保皇党吗?恐怕是君主立宪派……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他这样有自信心就好啦。”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莫斯科,在莫斯科国务会议会间休息的时候,在大剧院的走廊里,有两位将军单独在一块儿。一位身材瘦小,生着一张蒙古型的脸;另一位身体强壮,结结实实地长着一颗剃成平顶的四四方方的头,梳得平平的斑白的鬓角上已经出现秃斑,两只耳朵贴得紧紧的。他们在短木块砌成的地板上来回走着,低声说着话儿。
“宣言的这一项是规定要取消军队里的各种委员会吗?”
“是的。”
“统一战线、团结一致是绝对必要的。如果不实行我所指出的一些措施,那是没有希望的。军队实质上已经不能打仗啦。这样的军队不仅不能取得胜利,而且连稍微大点的打击都经受不住。很大的一部分已经被布尔什维克的宣传瓦解啦。在这里,在后方又怎么样呢?您瞧,工人们对于企图制约他们的一些措施采取什么对策呢?——罢工和示威。国务会议的议员们只得步行……可耻啊!在后方实行军事化、采取严厉的制裁措施、无情地全部消灭布尔什维克这些败类——这就是我们目前最迫切的任务。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今后我依然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吗?”
“我是无条件支持您的。”
“我深信这一点。感谢不尽。您瞧吧,现在是需要毅然决然采取行动的时候,政府却只是采取一些敷衍办法和唱唱高调,说什么‘要用铁和血来镇压那些企图像七月里那样觊觎人民政权的人’。不行,咱们向来是先做,然后再说的。他们却颠倒过来。瞧着吧……时候一到,他们的敷衍政策会尝到苦果的。我可是不愿意参加这种不光彩的游戏!我过去主张公开镇压,今后还是这样,我是不喜欢说漂亮话的。”
身材矮小的将军在交谈者面前站了下来,捻着深绿色翻领制服上的铜扣子,激动得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摘掉了笼头,这会儿却又害怕起革命民主,要求把可靠的部队从前线调到首都来,可同时又要向民主力量讨好,不敢采取什么实际行动。进一步,又退一步……只有把咱们的力量充分聚集起来,咱们才能用强大的精神压力迫使政府让步,如果不让步,那就试试看!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前线放弃,让德国人教训教训他们!”
“我跟杜托夫谈过啦。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哥萨克军队都是全力支持您的。咱们只要商量商量今后共同行动的问题就行啦。”
“开过会以后,我在住处等着您和其余几位。你们顿河那边的人心怎么样?”
身强体壮的将军把刮得光光的四方形下巴贴到胸膛上,用忧郁的、闷闷不乐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前面。嘴角在宽宽的上嘴胡下面不住地哆嗦着,他回答说:
“对于哥萨克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看得透啦……总而言之现在人心很难揣测。必须让步:哥萨克必须有所忍让,才能够使外来户跟着自己走。在这方面我们正准备采取一些措施,但是否会有效果,却不敢担保。我怕的是,哥萨克和外来户会因为利益冲突发生破裂……土地嘛……现在不管是哥萨克的心思,还是外来户的心思,都在围着这个轴心转。”
“您手底下要掌握一些可靠的哥萨克部队,以便防范内部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事件。我回到大本营以后,就和鲁科姆斯基谈谈,大概我们可以从前方调几个团到顿河上去。”
“那我太感激您啦。”
“就这样吧,今天咱们就商量商量今后共同行动的问题。我深信我们的设想会顺利地实现,但是,将军,天有不测风云啊……如果命运捉弄人,背我而行——那时候我可以指望在你们顿河上找到一席避难之地吗?”
“不仅可以避难,而且可以得到保护。哥萨克自古以来就是以好客出名的呀。”谈话谈到现在,卡列金第一次笑了,他那闷闷不乐的目光中的忧郁疲惫神情也消失了不少。
一个小时之后,顿河军区司令卡列金就对着鸦雀无声的全场听众宣读了“十二个哥萨克军区联合宣言”。
从这一天起,大阴谋的黑线,就像黑色的蜘蛛网一样,在顿河上,在库班,在捷列克河畔、乌苏里江边,在乌拉尔,在所有的哥萨克土地上,在一个一个的哥萨克乡镇里,撒了开来。
十五
距离六月战役的炮火扫平的一座小镇的废墟一俄里远处,在一片树林旁边,弯弯的战壕像蛇一样伸展开去。尽头上的一段由哥萨克特别连防守着。
战壕后面,是一片密密丛丛的赤杨树和小白桦树,再往后,是一片铁锈色的泥炭沼地,在战前曾经采掘过;野蔷薇花开得正欢,像一颗颗红红的果子。右面,凸出的树林一角的外面,是炮弹炸坏了的公路,很像是一条尚无人走的荒野大道。树林边上是被子弹打得乱糟糟的萎蔫的荒草,一个个烧焦的树墩,黄土堆成的胸墙,弯弯的战壕在光秃秃的田野上远远地朝两头伸去。后面,就连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沼地,就连被炸坏的公路,都还保留着生活的痕迹,保留着人类劳动的痕迹,可是在树林边上,大地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凄凉和悲惨的画面。
这一天,原来莫霍夫磨坊里的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到存放一类辎重的附近一个镇上去,快到黄昏时候才回来。他朝自己的地下室走,迎面碰上查哈尔·柯洛列夫。查哈尔几乎是在跑,两只手胡乱甩着,马刀不时地挂在装满了土的麻袋角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往边上一闪,让开路,但是查哈尔抓住他的军便服扣子,转悠着病态的黄眼珠子,小声说:
“你听说了吗?右面的步兵要走啦!是不是要放弃阵地啦?”
查哈尔那乱糟糟的大胡子就像流着的水一下子冻住了,一动不动的,像用黑铁铸成的,两只眼睛流露着饥饿、贪吃的神气。
“为什么放弃阵地?”
“他们反正是要走,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也许是换防吧?咱们去找排长,打听打听。”
查哈尔转过身,朝排长住的地下室走去,两只脚在又滑又湿的地上直打滑。
一个小时以后,这个连便由步兵换了下来,向小镇上开去。第二天早晨,大家从看守马匹的弟兄手里牵过马来,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向后方开去。
下起濛濛的小雨。一棵棵小白桦树垂下头又弯起腰。一条路直插进树林子,马匹一闻到潮湿气味和去年的落叶的枯萎、沉闷、刺鼻的气味,就打起响鼻,走得更欢了。毒莓像粉红色的串球一样挂在一丛一丛的树棵子上,雨水洗过的荷兰翘摇那水泡状的花冠闪着耀眼的白光。风把一颗颗沉甸甸的大雨点从树上抖落到骑马人的身上。军大衣和军帽上出现了一个个的黑点儿,就像是被枪沙子打的。行军队伍的头顶上飘着一股股慢慢消散的黄烟的烟气。
“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他妈的上哪儿去。”
“你在战壕里还没有呆够吗?”
“说真的,这是把咱们弄到哪儿去?”
“恐怕是要改编。”
“不大像。”
“喂,老乡们,抽口烟,什么苦恼都能忘掉!”
“我的苦恼装在背包里呢……”
“大尉先生,准许唱支歌吗?”
“怎么,准许啦?……柯尔赫普,你起个头!”
前排有一个人咳嗽了两声,唱了起来:
哥萨克退伍回家乡,
肩上戴肩章,胸前挂勋章。
几个伤风受寒的嗓子唱了两句,就停住了。跟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并排走的查哈尔·柯洛列夫在马镫上站起身来,大声挖苦他们说:
“哎哟,你们这些讨饭的瞎子!这哪儿像个唱歌的样子?你们顶好捧着钵子,到教堂门口唱《讨饭歌》去。瞧你们唱的……”
“那你就来领唱吧!”
“他的脖子太短,没地方安嗓子。”
“吹下大牛,现在又要夹尾巴啦?”
柯洛列夫把黑糊糊、乱糟糟、生了虱子的大胡子攥在手里,闭了一会儿眼睛,接着就使劲抖了抖马缰,领头唱了起来:
喂,勇敢的顿河哥萨克,打起精神来……
一连人好像都被他那高亢、嘹亮的歌声震醒了,一齐放声唱了起来:
要为国争光,奋不顾身!——
歌声飘荡在潮漉漉的树林中,飘荡在林中小路上:
要做个样儿给所有朋友们看一看,
我们怎样拿枪射击敌人!
奋勇杀敌,不能乱阵。
服从指挥,照命令前进。
敬爱的首长往哪里指,
我们就往哪里冲,跟敌人拼!
行军的一路上大家都唱着歌儿,都很高兴逃出了虎口狼窝。傍晚时候上了火车,兵车向普斯科夫开去。火车开了三站路之后,大家才知道这个连是跟骑兵第三军的其他部分一起朝彼得格勒开去,是去镇压刚刚开始的骚乱的。一听到这个消息,谈笑声一下子就没有了。红红的车厢里,老半天没有人说话,就好像大家都睡着了一样。
“才出火坑,又进地狱!”又高又瘦的鲍尔晓夫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话。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二月到现在一直担任本连的委员会主席,在下一站停车的时候便去找连长。
“大尉先生,弟兄们很有意见。”
大尉对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下巴上一个很深的小坑看了半天,笑着说:
“我的好人啊,我也很有意见呢。”
“把我们调到哪儿去?”
“去彼得格勒。”
“是去镇压?”
“你以为是去帮助骚乱吗?”
“我们不想去帮助,也不愿意去镇压。”
“可是从来就不好好地征求咱们的意见呀。”
“弟兄们……”
“‘弟兄们’又怎么样?”连长已经是很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知道弟兄们想的是什么。这种差事我就乐意干吗?把这拿去,在连里念一念。到下一站我跟弟兄们谈谈。”
连长递过一封卷起来的电报,便皱着眉头,带着十分厌恶的神情,嚼起带着一层油点子的罐头肉。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回到自己的车厢里。他手里拿着电报,就好像攥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头子。
“把别的车厢里的弟兄们也叫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可是还有一些弟兄在往这一节车厢里跳,集合了三十来个人。
“连长收到一封电报。刚才我看过啦。”
“喂,电报上说的是什么?念念吧!”
“念吧,别磨蹭啦!”
“要讲和吗?”
“别嚷嚷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一片寂静中念完了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的号召书。然后,这封带有几个译错的字的电报就在一只只汗污的手里传了开去。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兹向全国人民声明:基于一个军人的天职、一个自由的俄罗斯公民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对祖国的一片忠诚,在这国家危难时刻,我不能再听从临时政府的调遣,并将继续担任陆海军最高统帅的职务。各前线总司令皆支持我这一决定,我向全俄罗斯人民声明:宁死也不允许撤去我最高统帅的职务。俄罗斯人民的忠实儿子向来就是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向来就是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生命捐献给祖国。
在这国家存亡的千钧一发时刻,当气焰万丈的敌人步步进逼,两京的大门几乎对敌人敞开着的时候,临时政府竟忘记了国家独立生存的重大问题,把人民置于子虚乌有的反革命恐怖之中,这种状态正是临时政府指挥无能、管束不力、行动迟缓招致的。
我是人民的嫡亲儿子,众所周知,我为了忠心耿耿地献身人民,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决不能不保卫我国人民伟大未来的伟大自由。但是如今,人民的未来正掌握在软弱无力、优柔寡断的人手中。不可一世的敌人正在利用收买和出卖,在我们国家为所欲为,不仅要毁灭自由,而且要毁灭俄罗斯民族。醒来吧,俄罗斯人,睁开眼睛看看面前吧,我们的国家正在向一个无底深渊走去!
为了避免一切动乱,为了防止自己人流血和内讧,为了消除一切仇恨和误会,我公开向临时政府提出:请到我的大本营里来,我发誓保证你们的自由和安全,请来同我一起讨论和制定一个民族保卫的总体规划,以保障民族自由,引导俄罗斯人民走向一个强大的自由民族应走的光辉前程。
科尔尼洛夫将军
兵车在下一站耽搁了很久。哥萨克们在等候开车的时候,都聚集在车厢旁边,纷纷议论着科尔尼洛夫的电报和刚才连长念过的克伦斯基宣布科尔尼洛夫为叛徒和反革命分子的电报。哥萨克们都心慌意乱地交谈着。连长和排长们也都不知如何是好。
“把我脑袋里搞乱了套啦。”马尔丁·沙米尔说。“他们谁对谁不对,鬼才弄得清!”
“他们互相作践,还要作践军队。”
“大头头儿们吃肥了就要作怪!”
“都想当顶天的头儿。”
“老爷打架,奴仆保不住头发。”
“把什么都搅得一塌糊涂……真糟糕!”
一群哥萨克走到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面前,要求说:
“你去找连长,问问该怎么办。”
大家一齐去找连长。军官们聚集在自己的车厢里正商量着什么事情。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走了进去。
“连长,弟兄们想问问,现在该怎么办。”
“我马上就出去。”
全连的人都集合在最后一节车厢旁边等候着。连长来到哥萨克群里,走到人群当中,扬起一只手来。
“咱们不听克伦斯基的,咱们服从最高统帅,服从咱们的顶头上司。对吗?因此咱们应该无条件执行上级的命令,向彼得格勒方向开。顶多到德诺车站,咱们就可以找顿河第一师师长问问情况,那就什么都清楚啦。我请弟兄们沉住气。咱们现在碰上的就是这种时候嘛。”
连长又把军人天职、祖国、革命之类的话说了半天,安慰大家,不正面回答问题。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在这时候,火车头挂到了列车上(哥萨克们并不知道,这是他们连的两个军官用手枪逼着站长赶快发车的),于是大家各自回到车厢里。
兵车开了一昼夜,渐渐开近了德诺车站。到夜里为了给乌苏里人和达格斯坦团的兵车让道,又停了下来,哥萨克的兵车调到侧线上。达格斯坦的兵车在茫茫的夜幕中闪烁着灯光从一旁飞驰过去。听得见渐渐远去的重喉音的说话声、悠扬的唢呐声、情调陌生的歌声。
发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很没有劲儿的火车头在水塔边停了老半天,闪闪发光的火星从锅炉里直往地上落。司机抽着烟卷儿,朝小窗户外面望着,好像是在等候什么。紧靠火车头的车厢里有一个哥萨克,从车门口探出头来,吆喝道:
“喂,加甫里拉,快开车,要不然我们枪毙你!”
司机吐掉烟卷儿,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注视着烟卷儿飞出去时的弧形线;他一面咳嗽着,说:
“你们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枪毙光。”他说过,离开了小窗户。
几分钟后,火车头就拉动了车厢,缓冲器丁当乱响,马匹因为火车震动,失去平衡,乱踏着蹄子。列车擦过水塔,擦过稀稀拉拉的灯光明亮的方格窗户和路基外面一丛丛黑魆魆的桦树。哥萨克们给马上过料以后,都睡了,也有个别人不睡,靠在半开着的车门口抽烟,望着苍茫的天空,想着心事。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躺在柯洛列夫的旁边,透过门缝,望着闪烁变幻的星群。他经过一天来的周密思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阻止连队继续向彼得格勒前进;他躺着,在考虑,怎样才能使大家拥护自己的主张,怎样才能使大家行动起来。
早在见到科尔尼洛夫的电报之前,他就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哥萨克不能跟科尔尼洛夫走一条路,并且感觉到,克伦斯基也不值得保护;他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不能让连队开到彼得格勒,而且如果要打的话,那也是跟科尔尼洛夫打,但也不是为了克伦斯基,不是拥护他的政府,而是拥护在他之后出现的政府。至于克伦斯基之后会出现一个他所盼望的、真正是自己的政府,这一点他是完全相信的。还在夏天,他去过一次彼得格勒,到过执委会的军事部,那是因为和连长发生了冲突,连里派他去请示的;他看到了执委会干的事情,又跟几位布尔什维克同志谈了谈,就在心里说:“他们是骨头,我们工人是肉,骨头连着肉,这才是好政府!伊万呀,你就是死,也要拥护这样的政府,要像小孩子抓住妈妈奶头那样,紧紧地跟着!”
这一夜,他躺在马衣上,比往常更多地怀着深厚的、前所未有的热爱心情想着那引导他在残酷的生活道路上摸索前进的人。他想着明天要对哥萨克们说的一些话,也想起了施托克曼关于哥萨克的一些话,他经常念叨这些话,就好像要把这些话揳进脑子:“哥萨克实质上都是很守旧的。你要想说服一个哥萨克,使他相信布尔什维克的主张是正确的,就不能忘记这种情况,做起来要小心谨慎、深思熟虑,要善于适应环境。一开头对你还会有成见,就像你和米沙·柯晒沃依开头对待我那样,但是你不要因此就发急。耐心地钻,到最后咱们总是能钻透的。”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估计,他在说服哥萨克们不跟着科尔尼洛夫走的时候,会遇到各方面的一些反对,但是第二天早晨,他在自己的车厢里小心翼翼地说起,应该要求重返前方,不能上彼得格勒去打自己人的时候,哥萨克们都高高兴兴地表示赞成,并且下了最大的决心准备拒绝继续往彼得格勒开。查哈尔·柯洛列夫和车尔尼雪夫乡的一个哥萨克屠里林成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最得力的帮手。他们一整天从这节车厢跑到那节车厢,跟哥萨克们谈话;傍晚时候来到一个小站,火车刚刚放慢速度,第三排的中士普舍尼奇尼柯夫就跑进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他们这一节车厢里。
“一到站连队就下车吧!”他十分激动地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高声说。“你要是不知道弟兄们的心情,你算什么样的委员会主席?我们当傻瓜当够啦!我们不往前走啦!……军官们把我们往套索上送,可是你不说长,也不说短。我们就为这个选你的吗?哼,你笑什么呀?”
“早就该这样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笑着说。
车停下来以后,他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在屠里林陪同下去找站长。
“我们的火车不再往前开啦。我们就在这儿下车。”
“这是怎么回事?”站长茫然失措地问道。“我这里有命令啊……有发车指示……”
“住嘴!”屠里林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他们又找到车站委员会。主席是一个强壮有力、头发红红的电报员,他们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几分钟之后,司机就高高兴兴地把火车开到死岔道上。
哥萨克们连忙搭起跳板,开始把马匹从车厢里往外牵。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叉开两条长腿,站在火车头旁边,擦着笑嘻嘻的黑脸上的汗。脸色煞白的连长跑到他跟前,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你可知道……”
“我知道!”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打断他的话。“大尉先生,你别叫啦。”他也脸色煞白,翕动着鼻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叫够啦,伙计!现在我们不听你这一套啦,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大尉涨红了脸,正要结结巴巴地说下去,但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望着自己那深深陷进松松的沙堆里的肥大的靴子,轻松地摆了摆手,说:
“你把他挂到脖子上当十字架吧,我们可是不稀罕他啦。”
大尉脚后跟一转,转过身朝自己的车厢跑去。
一个小时以后,这支没有一个军官、但是装备齐全的连队便开出车站,朝西南方向开去。在前头的一个排里,跟机枪手们并排走着的是担任了连队指挥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他那矮小的副手屠里林。
他们很吃力地查看着从原来的连长手里夺来的地图,带着一连人来到郭列洛叶村,就在这里宿营。大家一起开了个会,决定回前线去,如果遇到阻拦,就开火。
哥萨克们把马腿绊起来,并且派好岗哨以后,就躺下去睡了,也没有生火堆。可以看出来,大多数人的心情是很沉重的,睡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说话儿,开开玩笑,而是互相隐瞒着自己的心思。
“他们要是后悔起来,跑回去自首,那可怎么办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面往身上盖军大衣,一面想着。
屠里林就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话,走了过来。
“伊万,睡了吗?”
“还没有。”
屠里林在他的脚边坐下来,抽着烟卷,悄悄地说:
“弟兄们心里很乱腾……头脑热了一下子,这会儿有点怕啦,咱们搞得……有点冒失啦,你以为怎样?”
“到时候就会清楚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镇定地回答说。“你是不是也怕啦?”
屠里林搔着军帽底下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地说:
“说实在的,是有点怕……咱们干起来的时候,我不怕,可是这会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真经不住摔打。”
“伊万,还是人家势力大呀。”
他们老半天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从到处是柳棵子的坑坑洼洼的草甸子上那没有塘埂的水塘里传来鸭子的叫声。
“母鸭子叫呢。”屠里林若有所思地说,说过又不做声了。
草甸子上的夜晚一片寂静,又柔和,又亲切。露水压得青草弯下了腰。阵阵微风,把小水洼、腐烂的芦苇、洼地里的泥土、露水打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哥萨克的野营地上。偶尔能听到绊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气声、哼哼声。然后又是一阵寂静,很远很远隐隐传来一两声野雁沙哑的呼唤,鸭子在稍近些的地方嘎嘎叫上两声,算是回答。不知是什么鸟儿沙沙地拍打着翅膀在黑暗中迅速地飞过。夜沉沉。寂无人声。草甸子上雾蒙蒙、潮漉漉的。西方天边上,一大片深紫色的云彩渐渐升上来。当头,古老的普斯科夫土地的上空,永远启示着人们的银河像一条宽宽的、闪闪发光的大道横穿而过。
连队在黎明时出发。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正把牛往外赶的妇女和孩子们对着他们的背影望了半天。他们走上一座砖红色的、洒满朝霞的土冈。屠里林回头看了看,用脚踢了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马镫。
“你回头看看,有几个骑马的人从后面跑来啦……”
三个骑马的人,拖着轻纱似的粉红色灰尘,绕过村子,飞驰而来。
“弟兄们,站住!”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下了命令。
哥萨克们以惯有的快速度排成灰色的方队。三个骑马的人离这里还有半俄里左右,让马换成了小跑。其中的一位哥萨克军官,掏出一块手帕,举在头顶上摇晃着。哥萨克们一齐拿眼睛盯着三个骑马人。身穿绿制服的军官走在前面,另外两人穿着山民上衣,走在后面。
“你们干什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迎上前去,问道。
“来谈判。”军官行了个军礼,回答说。“你们是谁指挥连队?”
“我。”
“我是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全权代表,这两位是屠捷姆师的代表。”那个军官拿眼睛瞟了瞟两个山民军官,紧紧勒着缰绳,用手摩弄了两下汗流如洗的马那湿漉漉、光闪闪的脖子。“如果您愿意谈判的话,请命令连队下马。我要传达师长格列科夫少将的口头命令。”
哥萨克们都下了马。前来谈判的三位代表也下了马。他们钻到哥萨克的队伍里,在正当中站了下来。大家向后退了退,让出一个不大的圈圈儿。
哥萨克军官头一个说话:
“乡亲们!我们到这里来,是劝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免得你们的行动造成严重后果。昨天师部听说你们受了别人恶意的鼓动,擅自离开火车,所以今天派我们来向你们传达立即返回德诺车站的命令。屠捷姆师和其他一些骑兵部队昨天已经占领了彼得格勒,今天已经收到电报啦。我们的先头部队进了京城,占据了所有的政府机关、银行、电报局、电话局和一切重要据点。临时政府已经跑掉,可以说是已经被推翻啦。乡亲们,好好考虑考虑吧!你们是在往死路上走啊!如果你们不服从师长命令的话,就要派武装力量来对付你们,认为你们的行为是叛变,是拒绝执行战斗任务。你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才能避免自相残杀。”
当三名代表骑马跑来的时候,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考虑到哥萨克们的情绪,就知道避开谈判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拒绝谈判,难免要引起相反的结果。他想了想以后,就命令全连下马,他暗暗地向屠里林递了一个眼色,自己就挤到了代表跟前。在军官讲话的时候,他看见哥萨克们都低下头去,愁眉苦脸地在听,有些人在咬着耳朵说话。查哈尔·柯洛列夫似笑非笑,他那黑黑的大胡子在小褂上擦来擦去,像一块凝结住的生铁;鲍尔晓夫摆弄着鞭子,斜眼朝旁边看着;普舍尼奇柯夫把嘴张圆了,直愣愣地望着讲话的军官;马尔丁·沙米尔用一只脏手在腮上搔着,不住地眨巴眼睛;再过去是巴戈洛夫那发呆的黄脸;机枪手柯拉斯尼科夫带着观望的神情眯缝着眼睛;屠里林呼噜呼噜地喘着气;满脸雀斑的奥布尼佐夫把制帽推到后脑勺上,不住地转悠着满头乱发的头,好像是脖子上戴了牛轭的一头牛;第二排的哥萨克全都低下头站着,好像是在祷告;站成一片的哥萨克们都不做声,都在紧张、沉重地喘着气,一张张脸上闪现着惊慌失措的表情……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明白,哥萨克情绪上转变的因素已经成熟了:再有几分钟,能说会道的军官就会把连队抓到自己的手里。无论如何要消除军官的话所造成的影响,它会动摇哥萨克们还没有说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形成的决心。他举起一只手来,拿睁得大大的、白得出奇的眼睛向全连扫了一遍。
“弟兄们,等一等!”他又转身问那个军官:“您的电报呢?”
“什么电报?”军官惊愕地问。
“占领彼得格勒的电报呀。”
“电报吗?……没有。要电报干什么?”
“噢嗬!没有呀!……”全连的人一齐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于是很多人抬起了头,一齐用信赖的目光望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提了提沙哑的嗓门儿,带着嘲笑的语气和充分的信心,声色俱厉地喊了起来,把大家的注意力一齐吸引过来。
“你是说,没有电报吗?我们能相信你吗?你想愚弄人吗?”
“骗——子!”全连轰隆轰隆地出了一口气。
“电报不是打给我的呀!乡亲们!”那军官把两手紧紧贴在胸前,做了一个表示诚恳的姿势。
但是大家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感觉到大家的心和信任又转到了自己这方面,就像用金刚石划玻璃一样硬铮铮地说:
“就算你们占领了吧,我们也不能跟你们走一条路!我们不愿意和自己人打仗,我们不去反对人民!你们想挑唆我们吗?办不到!傻瓜都死绝啦!我们不想去扶持将军的政权。就是这样!”
哥萨克们一齐轰隆轰隆嚷了起来,人群里闹闹哄哄,你一声我一句地叫着:
“这就对啦!”
“该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对——呀!……”
“掐住脖子把这几位先生赶走!”
“想来做媒婆哩,也真是的……”
“在彼得格勒也有三团哥萨克,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去打老百姓。”
“喂,伊万!拿棍子揍他们一顿!叫他们滚蛋!”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了看那三个代表;那个哥萨克军官撇着嘴,耐心地等待着;两个山民军官在他后面肩挨肩地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尹古什青年军官,双手十字交叉地放在很漂亮的上衣上,两只眼睛像斜斜的扁桃一样,在黑黑的平顶羊皮帽下面闪闪发光;另一个军官是上了年纪的红头发的奥塞梯人,他很随便地稍息站着,把手放在弯弯的马刀把子上,用讥笑和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哥萨克们。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正想结束谈判,但是哥萨克军官抢先了一步;他和尹古什军官咬了一会儿耳朵,就声音响亮地喊着:
“顿河哥萨克们!能不能允许山民师的代表说几句?”
没有等到同意,尹古什军官就轻轻踏着没有后跟的靴子,走到圈子当中,下意识地理了理带银饰的窄窄的皮带,说起话来:
“哥萨克弟兄们!干什么要这样大叫大嚷呀?应当不发狠地谈谈嘛。你们不愿意跟科尔尼洛夫将军吗?你们愿意打仗吗?那就打吧!咱们就来打一仗。我们不怕!一点也不怕!今天我们就能把你们打垮。两个山民团就跟在你们后面,哼!还有什么好嚷的,嚷什么呀?”开头他说得心平气和,可是快到末了,他就带着老大的火气说起了厉害话,在他那喉音很重、似通不通的话中掺进了不少土话:“你们上这个人当啦,他是布(尔)里希(什)维克,可是你们听他的!哼!齐(岂)有此理!把他抓齐(起)来!枪(毙)了他!”
他毫不客气地拿手指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并且在狭小的圈子里来来回回地跑着,脸色煞白,拼命地打着手势,煞白的脸一阵一阵地涨成酱紫色。他的同伴,那个上了年纪的红头发奥塞梯军官,保持着冷静沉着的态度;那个哥萨克军官揪弄着残缺不全的马刀穗头。哥萨克们又不做声了,队伍里又惶惶不安,气氛紧张起来。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盯着尹古什军官,看着他那一口白牙像野兽一样龇着,看着他左边鬓角上那一道斜斜的灰色印子,心里十分懊恼地想,本来一句话就可以结束谈判,把哥萨克们带走的,却白白地放过了机会。屠里林解了围。他跳到圈子当中,不要命地挥舞着两条胳膊,撕扯着小褂领子上的纽扣,嘴唇哆嗦着,嘴里冒着一团一团的唾沫,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毒蛇!……魔鬼!……坏蛋……这三个家伙在诓我们……你们还竖着耳朵听呢!……三个军官老爷想叫你们上圈套呀!……你们在干什么——么呀?!应当把他们砍了,可是你们听他们讲起来啦!……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给他们放血。他们在这儿发呆的时候,他们就把咱们包围啦!……拿机枪把咱们一扫……在机枪底下就开不成大会啦!……他们是有意蒙哄人,好等他们的军队开到……啊啊啊啊,哎嘿,你们呀,还算哥萨克呢!你们都是软耳朵!”
“上马!……”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沉雷般的声音喊道。
他的喊声就好像在人群上空爆炸了一颗榴霰弹。哥萨克们一齐向马奔去。一会儿工夫,散乱的连队就列成了排纵队。
“乡亲们!你们听着!”哥萨克军官跑过来喊道。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肩上扯下步枪,果断地把关节粗大的手指头按到枪机上,紧紧勒着撒起欢来的马的笼头,喊道:
“谈判结束啦!如果现在还需要跟您谈的话,那就是用这个来谈啦。”他特意摇了摇步枪。
一个排跟着一个排上了大路。哥萨克们回头看了看,看见三个代表都上了马,正在商量着什么。那个尹古什人眯缝着眼睛,急躁地发表着意见,频频举起一只手来;他那上衣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绸里子。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最后看了一眼,看见了这白得耀眼的绸里子,不知为什么他眼前出现了被旱风吹皱了的顿河水面、层层的碧波和海鸥那斜斜地耷拉下来、用尖儿划着浪尖的白色翅膀。
十六
从八月二十九日收到的克雷莫夫打来的几封电报来看,科尔尼洛夫已经明白,武装政变的事已经吹了。
下午两点钟,克雷莫夫派来的一名传令官来到大本营里,科尔尼洛夫跟他谈了很久,后来又把罗曼诺夫斯基叫了来;他下意识地揉着一张纸,说:
“全完啦!咱们的牌眼看要输啦……克雷莫夫不能准时把第三军调到彼得格勒,时机就要错过。看起来很容易实现的事,却遇上了千万种障碍……结局注定要失败啦……这不是……请您看看吧,军队调动得多慢呀!”他递给罗曼诺夫斯基一张地图,上面注明了第三军和屠捷姆师的兵车刚刚开到地点;一阵痉挛曲曲折折地从他那刚毅的、因失眠显得疲惫不堪的脸上穿过。“铁路上这些坏家伙都在跟我们捣蛋。他们就没有想到,我一旦成功,就会下令把他们绞死,一个不留。请看看克雷莫夫的报告吧。”
趁罗曼诺夫斯基在看报告,科尔尼洛夫用一只大手抚摩着自己的浮肿的、油光光的脸,匆匆草拟了一道电文:
诺沃契尔卡斯克军区司令官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卡列金:
您给临时政府的电报内容我已获悉。光荣的哥萨克集团已经没有耐心再和叛徒、卖国贼进行毫无结果的斗争,眼见祖国难免灭亡,必将拿起武器保卫国家的生存与自由,因为国家正是靠他们的劳动与鲜血成长和壮大起来的。我们的局面在一定时期内仍不易打开。希望您能同我密切配合——有爱国的热忱和哥萨克的荣誉,您必然会这样的。
658.1917.8.29.
科尔尼洛夫将军
“马上把这个电报发出去。”他签好字,交给罗曼诺夫斯基。
“您是否再发一通电报给巴戈拉季昂公爵,催他继续进军?”
“对,对。”
罗曼诺夫斯基沉默了一会儿,沉吟着说:
“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我以为,目前我们还没有悲观失望的理由。您总是先想到事情不利的一面……”
科尔尼洛夫急忙扬起手,想逮住在他头顶上飞舞的一只小小的蓝蝴蝶。他用手抓了几下,脸上出现了微微有些紧张和等待的表情。那蝴蝶被气流冲得摇摇晃晃,借翅膀向下滑着,朝开着的窗口飞去。科尔尼洛夫终于还是逮住了蝴蝶,于是他轻松地喘了两口气,靠到安乐椅背上。
罗曼诺夫斯基等着听他对自己的意见的反应,但是科尔尼洛夫却若有所思、愁眉苦脸地笑了笑,说起梦来:
“今天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我是一个步兵师里的一位旅长,领着队伍在喀尔巴阡山里打仗。我带着旅部来到一个畜牧场里。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穿得很讲究的乌克兰人。他给我端来牛奶,一面脱他那白毡帽,一面用地道的德国话说:‘将军,请喝吧!这牛奶特别有补养功能。’我好像就喝了,而且那乌克兰人很亲热地在拍我的肩膀,我也不觉得奇怪。后来我们在山里行军,好像已经不是在喀尔巴阡山里啦,而是在阿富汗的什么地方,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是的,就是一条羊肠小道:脚下都是石头和棕色的碎石子,下面有一条峡谷,峡谷过去,便是洒满白色阳光的绚丽多彩的南方景色……”
穿堂的微风吹动着桌子上的纸,从大开着的窗户里穿出去。科尔尼洛夫那迷离的、远眺的目光飞到了第聂伯河对岸,在坑坑洼洼的谷地上、在一片片间有若干黄斑的青铜色草地上游动着。
罗曼诺夫斯基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自己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泛着云母的光泽的镜子般的第聂伯河面,转向染了淡淡的秋色的雾蒙蒙的田野。
十七
调往彼得格勒的骑兵第三军和屠捷姆师的部队,在八条铁路线上拉开很大的距离:列维尔、维津别尔格、纳尔瓦、亚木堡、加特奇纳、索木里诺、魏里察、丘多沃、戈多夫、诺甫戈洛得、德诺、普斯科夫、卢卡以及其余一切大大小小的中间车站,都挤满了缓缓向前移动,运转失灵的兵车。各个团队都完全脱离了上级指挥人员的约束,分散得七零八落的连队彼此都失去了联系。第三军和受第三军节制的屠捷姆师在行军的路上又扩编为一个军团,这就更加重了混乱,要进行相当大的调动,要把分散的部队集合起来,要重新安排兵车。所有这一切常常造成混乱、指挥不协调甚至互相抵触,加剧了本来已经使神经够紧张的气氛。科尔尼洛夫的军队的许多兵车,在前进的路上不断地遇到工人和铁路工作人员的阻挠。兵车一面克服着障碍,一面向彼得格勒缓缓前进,在枢纽站上拥挤一些时候,又一辆一辆地开出去。
在一节节红色的车厢里,在卸了鞍的半饥饿的马匹旁边,是一堆一堆的半饥饿的人,有顿河的、乌苏里江畔的、阿穆尔河畔的、奥伦堡省的、尼布楚省的哥萨克,有尹古什人、吉尔吉斯人、卡巴尔达人、奥塞梯人、达格斯坦人。兵车等待发车,往往要在站上停几个钟头,车上的人一群一群地跑下车来,像蝗虫一样把车站塞得满满的,线路上也到处都是,把前面过去兵车吃剩的东西吃个精光,偷老百姓的东西,抢粮食仓库。
哥萨克的黄色的和红色的裤绦,龙骑兵的华丽上衣,山兵的服装……在色彩单调的北方大自然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丰富多彩的色调。
八月二十九日,在巴甫洛夫斯克附近,屠捷姆师的第三旅在加加林公爵指挥下,已经和敌人发生了接触。担任本师先头部队的尹古什团和吉尔吉斯团,发现线路被拆毁,就下了车,轻装向皇村方面进发。尹古什团的侦察队进入了索木里诺车站。两个团慢慢地展开攻势,把御林军打败,等候着本师其余的部队开到。可是其余的部队还在德诺车站等候发车。有些部队连这个站还没有到呢。
屠捷姆师师长巴戈拉季昂公爵驻扎在离车站不远的一座庄园里,等待其余的部队集合,不敢冒险轻装向魏里察进发。
二十八日他曾收到北方前线司令部发来的下述一封电报的抄本:
谨将最高统帅的命令转发给第三军军长和顿河第一师、乌苏里师和高加索屠捷姆师诸师长:如果由于某些未能预见的情况,兵车在铁路上行进发生困难的话,最高统帅命令各师以行军方式继续前进。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代号六四一一 罗曼诺夫斯基
上午九时左右,巴戈拉季昂电告科尔尼洛夫,说早晨六点四十分,收到彼得格勒军区参谋长巴哥拉土尼上校转来的克伦斯基的命令,命令所有的兵车都退回去,并且报告说,本师的兵车已经在加奇克小站至奥列杰什车站的一段线路上受阻,因为铁路上遵照临时政府的命令不肯发车。但是,尽管情况是这样,他还是收到科尔尼洛夫如下的一道指示:
巴戈拉季昂公爵:继续乘车前进。如果乘车前进不可能,则以行军方式前往卢卡,抵卢卡后一切悉听克雷莫夫将军指挥——
可是,巴戈拉季昂还是不肯以行军方式前进,而且把军部发出的上车的命令发了下去。
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以前所在的那个团,正跟编进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其他几个团一起,沿着列维尔——维津别尔格——纳尔瓦一线向彼得格勒开拔。二十八日下午五点钟,一列兵车载着该团的两个连到达纳尔瓦车站。兵车司令已经知道,夜里不能往前开了,因为纳尔瓦和亚木布尔格之间有一段线路被破坏了,修路队已经派一部分人去抢修。即使能及时修复的话,也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发车。不管愿意不愿意,兵车司令只好同意这样的安排。他一路上骂着娘,走进自己的车厢里,跟军官们说了这件事,就坐下来喝茶。
黑沉沉的夜幕降了下来,河湾里吹来潮漉漉的冷风。在线路上,各节车厢里,哥萨克们低声说着话儿,再就是被火车汽笛搅得惶惶不安的马匹乱踏着车厢底板。车尾有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唱了起来,在黑沉沉的夜里不知是对谁倾诉自己的苦衷:
别了,我的故乡,
别了,亲爱的村庄!
别了,浅蓝色的花儿,
啊,别了,年轻的姑娘!
从前呀,我一天到晚
躺在姑娘的手臂上,
如今呀,一天到晚站岗,
手里呀,唉,抱的是步枪……
从灰灰的高大的仓库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仔细倾听着歌声,站了一会儿,朝着昏黄的路灯照耀下的线路打量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地朝兵车走去。他的脚步声在枕木上轻轻地响着,一走到夯实的黄土地上,就不响了。他经过最后一节车厢时,一个站在车门口的哥萨克停止唱歌,朝他喊了一声:
“哪一个?”
“你要哪一个?”那人不高兴地答应着,继续向前走去。
“半夜三更里你瞎跑什么?真该收拾收拾你们这些小贼!你是想看看什么东西好偷吧?”
那人没有回答,走到列车中部,把头探进一节车厢的门缝里,问道:
“这儿是哪一连?”
“囚犯连。”黑暗中有人哈哈笑着回答。
“我是规规矩矩问的——是哪一连?”
“第二连。”
“第四排在哪儿?”
“从前头数,第六节车厢。”
在第六节车厢旁边有三个哥萨克在抽烟。一个蹲着,两个站在他的旁边。他们都一声不响地望着朝他们走来的那个人。
“你们好呀,乡亲们!”
“托福托福。”其中的一人仔细看着来到跟前的那个人的脸,回答说。
“尼基塔·杜根还活着吗?他在这儿吗?”
“我就是。”那个蹲着的人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回答着,一面站了起来,用靴后跟踩灭了烟卷儿。“我眼拙。你是谁呀?从哪儿来?”他伸过胡子拉碴的脸,仔细打量那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皱巴巴的步兵帽的陌生人,忽然惊叫起来:“伊里亚!彭楚克呀?好伙计,是什么风把你刮来啦?”
他用粗糙的手握住彭楚克那毛茸茸的手,把身子探过去,低声说:
“这都是自己弟兄,不必怕他们。你这是打哪儿来?快说说吧!”
彭楚克和另外两个哥萨克握过手,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我从彼得格勒来,找到你们真不容易。找你们有事,要好好地谈一谈。伙计,我看到你还活着,而且很健壮,真是高兴。”
他笑着,在他那张灰灰的、方方的、额头高高的大脸上,露出一嘴白牙,眼睛里闪着亲热、镇定、快活的亮光。
“要谈谈吗?”那个胡子拉碴的哥萨克又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这么说,你虽然当了军官,倒不嫌弃我们哥儿们呀?那好啊,谢谢啦,伊里亚,天啊,要不然我们连句热和话儿都听不到啦……”他的声音中带着亲切的、毫无恶意的嘲笑腔调。
彭楚克也很亲热地开玩笑说:
“算了吧,别扯淡啦!你总是嘻嘻哈哈的!光知道笑话人,没看到自己的胡子都长到肚脐眼儿底下啦。”
“胡子随时都可以刮掉,不过你还是说说,彼得格勒现在情形怎么样?暴动开始了吗?”
“咱们到车厢里去吧。”彭楚克用应允的口气说。
他们走进车厢。杜根用脚把一个人踢了踢,小声说:
“起来吧,伙计们!咱们想找的人找咱们来啦。喂,快起来,老总们,麻利点儿!”
哥萨克们哼哼着爬了起来。有一个人伸出散发着烟草气味和马汗气味的大手,轻轻地放到坐在马鞍上的彭楚克的脸上,摸索着,用瓮声瓮气的粗喉咙问道:
“是彭楚克吗?”
“是我。你是齐卡马索夫吗?”
“是我,是我,你好啊,老朋友!”
“你好。”
“我马上就去把第三排的弟兄们叫来。”
“好呀,好呀!……你就跑一趟吧。”
第三排的人差不多全都来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马匹。哥萨克们走到彭楚克眼前,伸出硬邦邦的大手,弯下腰,借着灯光打量他那张略带愁容的大脸,有的叫他彭楚克,有的叫他伊里亚·米特里奇,有的叫他伊留沙,但是在所有的声音中都流露着亲热的、同志的敬意。
车厢里气闷起来。斑斑点点的灯光在车厢壁上跳动着,乱糟糟的人影子晃来晃去,变得非常大,吊灯灯光朦朦胧胧,就像是一盏神灯。
大家都十分关切地请彭楚克坐到明亮的地方。前面的人都蹲下去,其余的人都站着,围成一个圆圈儿,声音像唱歌一样的杜根咳嗽了两声,说:
“伊里亚·米特里奇,你的信我们前几天收到啦,不过我们还是想听听你的主意: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硬把我们往彼得格勒送,有什么办法呢?”
“瞧,是这么回事儿,米特里奇,”开口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皱巴巴的耳垂上戴着耳环的一个哥萨克,他就是因为在护板上烧开水被李斯特尼次基熊了一顿的那个哥萨克,“这会儿各种各样的宣传员都跑到我们这儿来,劝说我们,说,你们别上彼得格勒去;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打的,这一类的话说了不少。我们听是听啦,可是不怎么相信他们,都是一些生人嘛。也许他们是想叫我们上圈套呢,谁又说得清?如果不肯走,科尔尼洛夫就要派吉尔吉斯人来打我们,那还是要流血。你就不同啦,你是咱们自己人,是哥萨克,我们都特别相信你,而且很感激你,因为你从彼得格勒又给我们来信,又送报纸给我们……说实在的,这会儿正缺纸呢,你的报纸就来了……”
“你胡说什么,瞎扯什么,糊涂虫?”一个人很气忿地打断他的话。“你不识字,就以为大家跟你一样,都是睁眼瞎吗?好像我们专门是拿报纸卷烟的哩!伊里亚·米特里奇,我们可都是先把报纸从头到尾好好地看了一遍。”
“胡说八道,烂舌头!”
“‘拿报纸卷烟’——亏你说得出口!”
“真是木头脑瓜!”
“弟兄们!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戴耳环的哥萨克分辩说,“当然,我们都是首先把报纸看过了……”
“你自己看过吗?”
“我没有文化,看不懂……我是说,反正是先看过,然后才拿来卷烟……”
彭楚克微微笑着,坐在马鞍上,看了看哥萨克们;他坐着说话很不得劲儿,便站了起来,背对着车灯,慢慢地、很不自然地说起来:
“你们上彼得格勒毫无必要,那儿根本没有什么暴动。你们知道把你们调去干什么吗?是叫你们去推翻临时政府……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谁领导你们呢?沙皇的将军科尔尼洛夫。他为什么要推翻克伦斯基?因为他自己要坐这个宝座。你们瞧着吧,乡亲们!他们想把你们身上的木枷卸下来,可是如果再给你们戴上的话,那就是钢枷了!遇到两样倒霉事儿,就应当挑选比较轻一点儿的。不是应该这样吗?你们自己想想看:沙皇时代他们打你们的嘴巴,用你们的手去捞油水。克伦斯基掌权了,他们还是用你们的手捞油水,只是不打嘴巴罢了。可是等到克伦斯基下台,将来政权转到布尔什维克手里的时候,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布尔什维克不希望打仗。政权一到他们手里,马上就可以不打仗。我不拥护克伦斯基,滚他妈的吧,他们都是一路货!”彭楚克笑了笑,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继续说:“但是我劝你们不要去叫工人流血。如果科尔尼洛夫掌了权,那时候俄罗斯工人的血就要流成河,政权落到他手里,要想夺过来,交给劳动人民,就更加困难啦。”
“伊里亚·米特里奇,等一等,”一个身材不高、也像彭楚克那样敦实的哥萨克,一面从后排往前走,一面说;他咳嗽了两声,搓了搓两只长长的、很像露在地面上的老橡树根似的手,用两只带笑的、像嫩树叶那样黏黏的浅绿色眼睛看着彭楚克,问道:“你刚才说到套上枷……那么,等布尔什维克掌了权,给我们套上什么样的枷呢?”
“你怎么啦,自己想给自己套上枷吗?”
“怎么是自己?”
“就是自己。因为,等到布尔什维克胜利了,由谁掌权呢?由你,或者杜根,或者这位大叔,选到谁是谁,政府是选出来的,叫苏维埃,懂吗?”
“那么,上头又是谁呢?”
“也是选到谁是谁。选到你,你就在上头。”
“当真吗?米特里奇,你不是瞎扯吧?”
哥萨克们都笑了,大家一齐说起话来,连站在门口的岗哨也走过来,插嘴说了一会儿。
“他们拿土地怎么办?”
“不会夺走咱们的土地吧?”
“能把战争结束掉吗?也许,现在只是嘴上讲讲漂亮话,为的是叫大家举手拥护他们。”
“你还是跟我们说说真心话吧!”
“我们这会儿是在黑地里瞎闯。”
“相信外人的话是危险的。谣言太多啦……”
“昨天还有一个水兵为克伦斯基抱屈呢,我们揪住头发把他从车厢里轰出去啦。”
“他嚷嚷说:‘你们是兀鹰!……’真是个怪家伙!”
“我们不明白这话,不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
彭楚克把身子朝四面转动着,拿眼睛仔细打量着哥萨克们,耐心地听着大家说话。起初认为自己担当的任务未必能完成的那种想法现在消失了,他看出了哥萨克们的情绪以后,已经非常明白,无论如何是可以把兵车拦在纳尔瓦了。前天,当他参加彼得格勒区党委会,自告奋勇担任宣传员,要来开向彼得格勒的顿河第一师中开展工作的时候,自信是能成功的,但是到了纳尔瓦,他的信心动摇了。他知道,现在必须要用另外一些字眼跟哥萨克们说话,他担心,也许找不到共同语言了,因为在九个月以前他回到工人当中以后,又重新跟工人们结合到一起,讲话已经习惯了,不等他说完,大家就感觉到了,明白了,可是在这里跟同乡人讲话,就需要说另外一种、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土话,还要善于随机应变,要有说服人的好本领,不仅要激起他们的义愤,还要鼓动他们消除千百年来养成的惟命是从和因循守旧的心理,要使他们感觉到自己理直气壮,要叫他们跟着自己走。
开头,他刚刚开口说话的时候,自己听出自己的声音中隐隐露出缺乏信心和做作的意味,好像是在旁边听着自己的毫不精彩的讲话,他很怕自己讲的道理没有说服力,便苦苦地思索,寻找有力、有分量的话,以便把道理说清楚、说透彻……然而他带着说不出的难受心情感觉到,他说出来的话一点分量都没有,就像肥皂泡沫一样,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念头滑来滑去,没有了头绪。他站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很吃力地喘着气。他说着,有一种想法就像钻子在心里直钻:“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我,我却亲手把事情弄糟……连话都说不连贯……我这是怎么啦?要是别人来,一定比我会说,说得比我好一千倍……唉,他妈的,我怎么这样笨啊!”
那个生着一双黏脂一样绿眼睛的哥萨克一问到枷锁的事,他倒是从呆呆的迷惘状态中清醒过来;接着便开始了对话,这一下子彭楚克提起了精神,恢复了常态,后来自己都觉得很奇怪,觉得一股特别的劲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许许多多鲜明有力、精辟、锋利的话一齐冒了出来。他振作起来,表面上依然很镇定,掩盖着心里涌上来的火气,猛烈有力地回击那些十分尖刻的问题,很有信心地引导着大家交谈,就像一个骑手制服了一匹很不驯顺的、跑得浑身大汗的劣马。
“那么,你就说说看:立宪会议有什么不好?”
“你们的列宁是德国人派来的……不是吗?要不然他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是柳树上长出来的吗?”
“米特里奇,你是自己要来的呢,还是派你来的?”
“军用土地都要交给谁呢?”
“咱们在沙皇治下,究竟有什么不好?”
“孟什维克不也是为人民吗?”
“咱们有军人的团体、政府又是人民的,还要苏维埃干什么?”哥萨克们纷纷地问。
大家谈到下半夜才散去。决定第二天早上两个连一起开群众大会。彭楚克就留在车上过夜,齐卡马索夫叫彭楚克和他一块儿睡。他一面画十字祈求安眠,打开铺盖,一面提醒说:
“伊里亚·米特里奇,你恐怕一点没提防就睡下了,你可是要多多担待……伙计,我们这儿虱子多极啦。要是爬到你身上去,请不要见怪。我们为了解闷儿,养了一些肥头大肚的虱子,简直可怕极啦!一个个就像肥壮的母牛那么大。”他停了一会儿,悄悄地问道:“伊里亚·米特里奇,列宁究竟是哪一族的人?就是说,他是在哪儿出生,在哪儿长大的?”
“列宁吗?他是俄罗斯人。”
“噢?!”
“真的,是俄罗斯人。”
“伙计,不对!看样子,他的情形你还摸不清,”齐卡马索夫带着一种自以为优越的语气低声说,“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族的?是咱们一族的。他是顿河的哥萨克,出生在萨尔斯克州大公乡,你明白了吗?听说他当过炮兵。他的样子也很像,很像顿河下游的哥萨克:颧骨很高,眼睛也很像。”
“你是在哪儿听说的?”
“有些哥萨克在这样说,我听到的。”
“齐卡马索夫,不对!他是俄罗斯人,是辛比尔斯克省的。”
“不对,我不信。我才不信呢!普加乔夫是哥萨克吧?司捷潘·拉辛是不是?叶尔玛克·季莫菲耶维奇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所有带领穷人反沙皇的人,全都是哥萨克。可是你说,他是辛比尔斯克省的。米特里奇,这种话叫人听着都生气……”
彭楚克笑着问:
“大家都说他是哥萨克吗?”
“他就是哥萨克,只是这会儿不肯亮相罢咧。我要是看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齐卡马索夫抽着烟,朝彭楚克的脸上喷着浓浓的烟气,若有所思地咳嗽了一声。“我就觉得很稀奇,我们在这儿争得差点儿要打起来:如果符拉季米尔·伊里奇他是咱们的哥萨克,是炮兵的话,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学问呢?听说,好像战争一开始,他就叫德国人俘虏了去,自己就在那里学,学到了各种各样的学问,就开始鼓动他们的工人起来造反,给他们那些有学问的人出难题,他们都怕得要死。就说:‘大脑门儿,你快回家去吧,走你的吧,要不然你把我们搅得不得安宁,连日子都过不成啦!’于是就把他送回俄国,怕的是他把工人鼓动起来。噢嗬!他呀,伙计,真是个厉害家伙!”这最后一句话齐卡马索夫是用夸奖的口气说的,并且在黑暗中高兴地笑了起来。“米特里奇,你没有见过他吗?没有吧?真可惜。听说,他的脑袋瓜儿才大呢。”他咳嗽了两声,从鼻孔里喷了一缕红红的烟气,又抽了两口烟,继续说道:“这样的人咱们的老娘们儿多养一些才好呢。是个厉害家伙,了不起!他还不单单是要推倒沙皇呢……”他叹了一口气。“米特里奇,你用不着跟我争:伊里奇呀,他就是哥萨克……这没有什么好瞒的!辛比尔斯克省根本就生不出这样的人物。”
彭楚克没有做声,微微笑着,睁着眼睛躺了老半天。
他没有很快睡着,果然有许多虱子成群结队地爬到他身上,在衬衣里面到处爬了起来,浑身火辣辣、痒酥酥的;齐卡马索夫在旁边一面叹气,一面搔痒,不知是谁的马老是打响鼻,一会儿也不安生,搅得他睡不着。等他刚刚睡着,两匹很不老实的马又打起架来,又是乱踢乱蹦,又是拼命地尖叫。
“真捣蛋,妈的!……吁!吁!该死的东西!……”杜根爬起来,用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吆喝着,不知用什么东西狠狠打了旁边的马一下子。
彭楚克被虱子咬得受不了,老是睡不着,翻了个身,就懊丧地感觉到,睡意已经完全跑掉,于是干脆考虑起明天开会的事来。他猜想着,军官们不知要用什么方式来反对,不由地冷笑着在心里说:“如果哥萨克们一致反对他们的话,大概他们会跑掉的,不过谁知道他们会出什么鬼门道儿!为了防备万一,我得去跟本地驻军委员会联系联系。”不知怎么他不由地想起战争中的往事,想起一九一五年十月里一次冲锋的场面,随后,记忆好像很高兴把他送上了熟悉的、走惯了的小路,便很顽强地、幸灾乐祸地把往事的片段一一推了上来:死去的俄国和德国士兵的一张张的脸和各种各样难看的姿势,各种口音的说话声,过去看到的、现在已经被时间冲淡的模模糊糊的景物,不知为什么一直保存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一些念头,隐隐在心里响着的炮声,熟悉的机枪嗒嗒声和子弹带的沙沙声,雄壮的旋律,过去他爱过的一个女子那娇媚动人、又有些苍白的嘴唇;然后又是零零星星的战争场面:一个个的死人,一座座塌陷下去的合葬的坟……
彭楚克发起急来;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不知是说出了声音,还是仅仅在想:“这些事我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仅是我,凡是活下来的人都忘不了。你们把一切弄得乱糟糟的,叫人过不成日子!……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你们简直死有余辜!……”
他又想起了一个叫卢莎的十二岁的姑娘,她的父亲是彼得格勒的钢铁工人,在战争中牺牲了,生前是他的好朋友,过去一起在图拉做过工。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林阴路上走着。这个瘦弱的、颧骨高高的小姑娘正坐在尽边上一张长椅子上,流里流气地叉着两条细细的腿,在抽纸烟。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是一双疲惫无神的眼睛,在她那涂了胭脂、因为早熟显得有些大的嘴唇角上,流露着痛苦的表情。“您不认识我啦,叔叔?”她带着一种受过职业训练的笑容问道,接着便站了起来,完全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可怜巴巴地哭了起来,弯起身子,把头紧紧贴到彭楚克的胳膊肘上。
一股仇恨像憋人的毒瓦斯一样涌了上来,他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他脸色煞白,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哼哼起来。后来他的嘴唇哆嗦着,用手在毛茸茸的胸膛上搓了老半天;他觉得,仇恨在胸膛里凝结了起来,就像一团火红的铁渣,隐隐燃烧着,堵得他喘不上气来,烧得左边心里阵阵作痛。
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睡着。天刚刚亮,他就带着一张黄黄的、比往常更加阴郁的脸来到铁路职工委员会,跟他们讲妥,不让哥萨克的兵车开出纳尔瓦,过了一个钟头,他又走出来,去找驻军委员会的委员们。
他往回走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他走着,浑身都感觉出早晨的和煦和清爽,想到此行可能很有结果,看到太阳慢慢从生了锈的仓库房顶后面爬上来,听到不知从哪里传过来的像琴声又像歌声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心里隐隐地感到高兴。黎明前下过一阵来势很猛的、短时间的倾盆大雨。铁路边的沙土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到处是雨水流过的痕迹,散发着雨水的清淡气息;在沙土的表面,被雨点打过的地方,还保留着密密麻麻、微微有点干的小坑,就好像生过一场天花,留下许许多多的麻子。
一个身穿军大衣、脚登沾满泥浆的高筒皮靴的军官,绕过列车,迎着彭楚克走来。彭楚克认出是加尔梅柯夫大尉,便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过来。他们走碰了头。加尔梅柯夫站了下来,冷冷地闪动着两只黑黑的斜眼睛。
“是彭楚克少尉吗?你自由啦?对不起,我不能把手伸给你……”
他紧紧闭起嘴,把双手插进军大衣的口袋里。
“我也不打算把手伸给你……你太心急啦。”彭楚克用嘲笑的口吻回敬道。
“你怎么,到这里来逃命吗?还是……从彼得格勒来的?不是克伦斯基派你来的吧?”
“这是干什么,审问吗?”
“这是对于当初开小差的同事的遭际理所当然的探问。”
彭楚克隐藏起冷笑,耸了耸肩膀。
“可以叫你放心:我不是克伦斯基派来的。”
“不过,现在眼看大祸临头了,你们会很好地联合起来的。这么说,你到底算是什么人呢?不戴肩章,又穿的是步兵的军大衣……”加尔梅柯夫忽闪着鼻翼,带着轻蔑而怜悯的神情打量了一下彭楚克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形。“是政治推销员吗?我猜对了吧?”他不等回答,就转过身去,迈着大步走了。
杜根在自己的车厢旁边迎住彭楚克。
“你怎么才回来?大会已经开始啦。”
“怎么都开始啦?”
“是开始啦。我们的连长加尔梅柯夫大尉本来不在连里,可是今天他坐火车头从彼得格勒回来,就召集哥萨克们开大会。他现在就是去动员他们。”
彭楚克站下来,问了问加尔梅柯夫是什么时候出差上彼得格勒的。听了杜根的回答,他才知道,加尔梅柯夫出差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这是科尔尼洛夫借口学习投弹技术派到彼得格勒去的反革命刽子手中的一个。就是说,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科尔尼洛夫分子。哼,好吧!”他一面和杜根一起往开大会的地方走,一面断断续续地想着。
在仓库的后面,军便服和军大衣连成灰绿色的一大片。加尔梅柯夫由几个军官包围着,站在人群中间一个底朝天放着的木桶上,尖着嗓门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喊道:
“……一定要取得最后胜利!既然信任咱们,咱们就不能辜负这种信任!现在我就来念念科尔尼洛夫将军给哥萨克们的电报。”
他带着过度急切的神情从制服上衣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和兵车司令咬了咬耳朵。
彭楚克和杜根走过来,跟哥萨克们站到一起。
加尔梅柯夫带着表情,慷慨激昂地念道:
哥萨克们,亲爱的乡亲们!俄罗斯国家的疆土不是在你们祖先的骸骨上扩展和开拓出来的吗?伟大的俄罗斯不是由于你们的刚强无畏,由于你们的伟大功绩、你们的牺牲和英勇奋战而强盛起来的吗?静静的顿河的自由、豪放的儿女们,库班和汹涌奔腾的捷列克河上的豪杰们,乌拉尔、奥伦堡、阿斯特拉罕、谢米列钦和西伯利亚草原与山地、辽远的后贝加尔、阿穆尔和乌苏里等地的勇猛矫健的雄鹰们,你们永远保持着你们的旗帜的光荣和辉煌,俄罗斯大地上到处流传着你们祖祖辈辈的英雄事迹。现在又到了你们为祖国效力的时候。我谴责临时政府优柔寡断,不善于、也没有能力管理国家,纵容德国人在我国肆意横行。嘉桑的爆炸事件可以证明这个问题,这次爆炸毁掉了将近一百万发炮弹和一万两千挺机枪。事情不仅如此。我还要谴责某些政府委员的直接卖国行为,对此我可以提出证据:八月三日我在冬宫参加临时政府的会议时,阁员克伦斯基和萨文柯夫曾经指示我,不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因为阁员中有些人很不可靠。显然,这样的政府只能把国家引向绝路,因为阁员中有些人很不可靠。显然,这样的政府只能把国家引向绝路,对这样的政府无法信任,靠这样的政府无法拯救苦难深重的俄罗斯……因此,昨天临时政府为了迎合敌人,要求我辞去最高统帅职务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哥萨克,基于良心和人格,只能拒绝接受这一要求,宁可死在战场上,不愿受辱和叛卖祖国。哥萨克们,俄罗斯的义士们!你们都已经保证过,一旦我认为有必要,你们就挺身起来跟我一起拯救祖国。时候到了,祖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不再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并且为了拯救自由的俄罗斯,我要反对这个政府,反对这个政府里那些毫无责任心的、出卖祖国的官员。哥萨克们,你们要保持英勇无比的哥萨克军人的光荣和名声,这样就可以拯救祖国,拯救被革命夺走的自由。你们听从我的命令,执行我的命令吧!跟着我前进吧!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将军
加尔梅柯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面折叠着电报,一面高声叫道:
“布尔什维克和克伦斯基的奸细在阻挠我们的部队搭乘火车前进。已经接到最高统帅的命令:如果乘车调动已经不可能的话,那就以行军方式向彼得格勒进发。今天咱们就要出发。大家准备下车吧!”
彭楚克不顾一切地用胳膊肘分开人群,钻到人群中心里;他还没有走到军官们站的圈子里,就用洪亮的声音、像做报告似的叫了起来:
“哥萨克同志!我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派到你们这儿来的。现在是调你们去自相残杀,去镇压革命。如果你们愿意去反对人民,如果你们愿意恢复帝制,你们就去吧!……但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希望你们不要当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他们向你们致以热烈的、兄弟般的敬礼,不愿意跟你们为敌,愿意和你们交朋友……”
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人群里闹哄哄地叫了起来,暴风雨般的叫声好像把加尔梅柯夫从桶上冲了下来。他向前探着身子,快步朝彭楚克走来;还差几步没有走到,他一扭靴后跟,转了一个身。
“哥萨克们!彭楚克少尉是去年在前线上开小差的,这你们是知道的。怎么,我们能听这个胆小鬼和叛徒的话吗?”
第六连连长苏肯中校用沉雷一样的粗嗓门儿盖过了加尔梅柯夫的声音:
“逮捕他这个坏蛋!我们在前方流血,他却躲到后方去逃命!……把他抓起来!”
“我们不慌着抓!”
“让他说下去。”
“不能堵别人的嘴,让他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
“把他抓起来!”
“我们不要开小差的!”
“说下去,彭楚克!”
“米特里奇!说吧,揭揭他们的老底!”
“滚——开!……”
“住嘴吧,狗东西!”
“揭揭他们!揭揭他们,彭楚克!你别理他们那一套!只管讲吧!”
一个身材高大、没戴军帽、露着剃得光光的脑袋的哥萨克,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跳到了木桶上。他热烈地呼吁哥萨克们不要听从反革命刽子手科尔尼洛夫的,说了说和人民打内战可能招致的悲惨后果,最后他对着彭楚克说:
“同志,您不要以为,我们会像军官老爷们那样看不起您。我们欢迎和尊重您这个人民的代表,我们尊重您,还因为您以前当军官的时候,没有欺压过哥萨克,待我们像亲兄弟一样。我们没有听见您说过粗暴的话,您可不要以为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懂得好歹,亲热的话连畜生都懂得,别说是人啦。我们向您起誓,并且请您转告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们,我们决不打他们!”
就好像敲了一声定音鼓:一片称赞的叫声轰隆轰隆地响到了最高度,又慢慢低下去,最后安静下来。
加尔梅柯夫那挺拔的身子又出现在大木桶上,来来回回地扭动着。他说到古老的顿河的光荣传统和声誉,说到哥萨克军人的历史使命,说到军官们和哥萨克们一起流过血,说得气喘吁吁,脸色像死人一样白。
加尔梅柯夫说过以后,又上去一个身强力壮、淡黄色头发的哥萨克。他那气势汹汹、矛头对准彭楚克的讲话,半路上被打断了,这位演讲人也被拉了下来。齐卡马索夫跳到了桶上。他像劈木柴一样,抡着两条胳膊,大声嚷道:
“我们不去!我们不下火车!电报上说,好像我们答应过支持科尔尼洛夫啦——谁问过我们?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他!那是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军官们答应的!格列科夫将军摇过尾巴,就让他去支持吧!……”
发言的人越来越踊跃。彭楚克低垂着大脑门儿的头站着,脸涨成土红色,脖子上和鬓角上鼓起的筋突突地跳动着。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使人觉得,再有一会,一有什么冒失的行动,紧张气氛就会酿成流血事件。
本地驻军的士兵成群结队地从车站上拥了过来,军官们都离开了会场。
过了半个钟头,杜根气喘吁吁地跑到彭楚克跟前。
“米特里奇,怎么办呀?……加尔梅柯夫在生花样呢。正在把机枪从车上往下卸,还派了一个骑兵联络员不知往什么地方去啦。”
“咱们去看看。去叫二三十个人来!麻利点儿!”
就在兵车司令的那节车厢旁边,加尔梅柯夫和三个军官正把机枪往马上装。彭楚克第一个走过去,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把手伸进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擦得锃亮的军官手枪。
“加尔梅柯夫,你被捕啦!把手举起来!……”
加尔梅柯夫从马跟前往旁边一跳,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皮套,但是没来得及把手枪掏出来,一颗子弹就从他头上嗖的一声飞了过去;紧跟着枪声,彭楚克又用凶狠的声音低沉地喊道:
“手举起来!……”
他的手枪机头扳到了一半,连撞针的尖儿都露了出来。加尔梅柯夫眯缝起眼睛注视着他,很费劲儿地举起了手,弹了弹手指头。
几个军官都很不情愿地交出了武器。
“马刀也要摘下来吗?”一个年轻的少尉机枪手恭恭敬敬地问道。
“是的。”
哥萨克们把机枪从马身上卸下来,搬进车厢里。
“派人把他们这几个看起来。”彭楚克对杜根说。“齐卡马索夫去逮捕其余的一些,把他们也带到这儿来。听见吗,齐卡马索夫?咱们两个把加尔梅柯夫送到驻军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去。加尔梅柯夫大尉,请您在前面走吧。”
“真麻利呀!真麻利!”一个军官一面往车厢里跳,一面目送着渐渐走远的彭楚克、杜根和加尔梅柯夫,赞叹说。
“先生们!可耻呀,先生们!咱们简直跟小孩子一样!咱们谁也没有想到先下手把这个坏蛋干掉!当他把手枪对着加尔梅柯夫的时候,给他一家伙,他就完蛋啦!”苏肯中校气忿地朝军官们打量了一眼,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头老半天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
“他们足足有一个排呀……会乱开枪的。”少尉机枪手抱愧地说。
军官们都一声不响地抽着烟,偶尔地互相看两眼。事情发展之快,使他们全惊呆了。
加尔梅柯夫咬着黑胡子尖儿,一声不响地走了一阵子。颧骨高高的左腮上有一片红晕,好像是挨过一记耳光。一路上遇到的老百姓都很惊讶地望着,站下来,小声议论着。向晚时候纳尔瓦的阴沉的天空十分晦暗。铁路线上落满了白桦树叶,一片片树叶就像红桃形的金锭——那是八月离开时失落下来的。一只只寒鸦从教堂的绿色圆顶上飞过。车站外面,暮霭沉沉的田野那边,黑夜已经携带着寒气降临大地,然而在没有道路的天上,涂了白铅粉似的暮色中的片片白云,径直地从纳尔瓦向普斯科夫,向卢加方面飘去;黑夜渐渐跨过一道看不见的界线,把黄昏挤走了。
在车站旁边,加尔梅柯夫猛然转过身来,对着彭楚克的脸啐了一口。
“坏——蛋!……”
彭楚克躲开啐过来的唾沫,眉毛向上一挑,用左手紧紧攥住直想往口袋里伸的右手腕子,攥了老半天。
“走!……”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加尔梅柯夫不住声地骂着,朝前走去,骂的都是一些非常难听的话。
“你这个奸贼!叛徒!你早晚要受到报应!”他拼命嚷着,还时常站下来,对着彭楚克的脸骂。
“走吧!请你走吧……”彭楚克每一次都是劝他。
于是加尔梅柯夫攥紧拳头,又往前走,他走起来一颠一冲的,就像一匹害了气肿病的马。他们走到水塔跟前。加尔梅柯夫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叫喊道:
“你们不是政党,是一群肮脏的社会渣滓!谁领导你们?——德国的总司令部!布尔什维克呢……哈哈哈!一群狗杂种!你们的党,你们这伙败类,全是人家收买的……下流货!下流货!……你们出卖了祖国!……我要把你们一起绞死……哈哈哈!会有这一天的!……你们的列宁不就是三十个德国马克把俄罗斯卖掉的?!捞上个百十万,就跑掉啦……好一个亡命徒!……”
“给我站到墙跟前!”彭楚克拉长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
杜根惊骇得发起愣来。
“伊里亚·米特里奇,别急!你干什么?等一等!……”
彭楚克的脸气得变了形,发了青,一下子跳到加尔梅柯夫跟前,照着加尔梅柯夫的额角狠狠打了一巴掌,他踩着加尔梅柯夫头上掉下来的军帽,把他拉到水塔的黑糊糊的砖墙跟前。
“给我站——住!”
“你干什么?!你……你敢?!……你敢打人?!……”加尔梅柯夫挣扎着,吼叫着。
他的脊背咚的一声撞到水塔的墙上,他直起身子,明白了:
“你想打死我呀?”
彭楚克弯下腰,忙乱了一下子,才把手枪抽出来,因为机头挂在口袋里子上了。
加尔梅柯夫向前跨了一步,迅速地把军大衣上的扣子全部解了开来。
“开枪吧,狗崽子!开枪吧!你就看看,俄罗斯的军官死得多么有种……我就是眼看着要死……”
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嘴里。沙哑的回声在水塔后面缭绕着,渐渐向高处飞去。加尔梅柯夫朝前跨了两步,身子就一歪,用左手抱住脑袋,倒了下去……他弯成一个很弯的弧形,把几颗血糊糊的牙齿吐到胸膛上,有滋有味地咂了咂舌头。他的脊背挺了挺,刚刚挨到潮漉漉的石子,彭楚克就又补了一枪。加尔梅柯夫抽搐了几下,把身子侧歪过去,就像一只要睡的鸟儿把头藏到了翅膀底下,又断断续续地抽搭了几声。
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杜根撵上了彭楚克。
“米特里奇……你这是干什么,米特里奇?……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彭楚克按住杜根的肩膀,用坚定、刚强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异常镇定、异常平静地说:
“不是他们杀死咱们,就是咱们杀死他们!……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血债就要用血来还。问题就在于谁打死谁……明白了吗?像加尔梅柯夫这样的人,就得打死、消灭,像对待毒蛇一样。对那些同情他们的人也要开枪……明白吗?为什么要同情?你要咬住牙!心肠要硬!加尔梅柯夫一旦掌了权,立刻就会把我们打死的,连纸烟也用不着从嘴里拿下来,可是你……唉,真像个小娃子!”
杜根的头抖动了老半天,牙齿不住地磕打着,穿着红红的靴子的两只大脚走起路来也歪歪倒倒的了。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在空旷无人的小街上走着。彭楚克偶尔地回头朝后面看看。在他们的头顶上,低低的黑云在天空里翻滚着,向东方涌去。在黑云缝隙里,在小小的一块八月的天上,露出了被昨天的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弯残月,就像一只斜斜的绿眼睛。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一名士兵和一个披着白披肩的女子紧紧偎依着站在那里。士兵要拥抱那个女子,把她往怀里拉,悄悄说着话儿,那女子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把头向后仰着,娇喘吁吁地嘟哝说:“我不信!我不信。”并且低低地哧哧笑着。
十八
八月三十一日,被克伦斯基召了去的克雷莫夫将军在彼得格勒用手枪自杀了。
克雷莫夫部队的代表团和军官们纷纷跑到冬宫里去请罪。不久前还要跟临时政府打仗的人们,现在都十分殷勤地向克伦斯基献媚,让他相信自己的一片忠诚。
士气已经完全垮掉的克雷莫夫的军队还在作最后挣扎:一部分人马还照常缓缓地朝彼得格勒开去,但是这种行动已经失去任何意义,因为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已经接近了尾声,像烟火一样冒起来的反动火焰已经熄灭,而且共和国的临时执政者——不错,这些天来他那肥嘟嘟的腮上确实掉了不少肉——已经像拿破仑那样抖着裹在皮绑腿里的小腿肚子,在政府的例会上说起“政局完全稳定”之类的话来了。
克雷莫夫自杀的前一天,阿列克塞耶夫将军接到任命他为最高统帅的委任状。为人精细、谨小慎微的阿列克塞耶夫明白自己处于很不光彩的两面人地位,起初坚决拒绝担任这一职务,但是后来接受了这项任命,其目的仅仅是希望能减轻科尔尼洛夫和在不同程度上参与组织反政府叛乱的一些人的厄运。
他在路上就用直通电话跟大本营联系了一下,想弄清科尔尼洛夫对于他接受任命和前来赴任抱什么态度。冗长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一直进行到深夜。
也就在这一天,科尔尼洛夫召集了一次参谋人员和亲信们的会议。他提出继续同临时政府斗争是否适宜的问题,大多数与会者都主张继续进行斗争。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请您谈一谈吧。”科尔尼洛夫对一直没有发言的鲁科姆斯基说。
鲁科姆斯基的话说得很审慎,然而十分果断,他表示反对打内战。
“投降吗?”科尔尼洛夫不客气地截住他的话,问道。
鲁科姆斯基耸了耸肩膀。
“事情是明摆着的。”
又谈了有半个钟头。科尔尼洛夫没有再说话,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不久他就宣布散会,可是一个钟头之后,又把鲁科姆斯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您的意见很对,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他咯吧咯吧地擗着手指头,用失神的、好像蒙了一层烟灰的灰白色眼睛朝一边看着,无精打采地说:“再反抗下去,是很愚蠢的,也是极不应当的。”
他有老半天用手指头敲着桌子,仔细听着,也许他听的是自己的乱腾腾的思绪;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问道:
“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什么时候到?”
“明天。”
九月一日,阿列克塞耶夫到了。就在当天晚上,他遵照临时政府的命令,逮捕了科尔尼洛夫、鲁科姆斯基和罗曼诺夫斯基。在把他们送往羁押这些被捕者的“首都大饭店”以前,阿列克塞耶夫和科尔尼洛夫面谈了二十分钟;科尔尼洛夫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心情十分激动,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罗曼诺夫斯基本来想去看看科尔尼洛夫,但是被科尔尼洛夫的夫人挡驾了。
“对不起!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不愿意会客。”
罗曼诺夫斯基匆匆看了看她那阴郁的脸,自己的两个腮蛋子顿时发了乌,便激动地眨巴着眼睛,走了开去。
就在第二天,西南战线总司令邓尼金将军、参谋长马尔科夫将军、万诺福斯基将军和特别军团的司令官爱耳迭里将军也都在别尔基柴夫被逮捕了。
逆时而动的科尔尼洛夫反革命阴谋活动,在贝霍夫的一所女子中学里可耻地结束了。这一次是结束了,可是又产生了新的阴谋:未来的国内战争和向革命展开全线进攻的计划的轮廓,不就是在这里产生的吗?
十九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李斯特尼次基大尉接到团长的一项命令——率领连队徒步到皇宫广场上去。
李斯特尼次基将命令交给司务长以后,自己就匆匆忙忙地穿起了军装。
几个军官也都开始穿衣服,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互相骂着玩儿。
“怎么回事儿?”
“你问布尔什维克去!”
“诸位,谁把我的子弹拿走啦?”
“往哪儿去?”
“你们听,是在放枪吗?”
“放他妈的鬼的枪!你们都是驴耳朵!”
军官们都来到院子里。全连已经排成纵队站好了。李斯特尼次基率领哥萨克迅速地出了院子。涅瓦大街还空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地方确实响着零零落落的枪声。一辆装甲车在皇宫广场上来来回回地开着,一些士官生在巡逻。大街上依然空旷无人,一片寂静。哥萨克们来到冬宫门口,一队士官生和第四连的几名哥萨克军官迎了上来。其中的一位连长,把李斯特尼次基叫到一边去,说:
“您把全连都带来啦?”
“是的。怎么啦?”
“二连、五连和六连都不肯去,拒不执行命令,不过机枪队是跟着我们的。哥萨克们怎么样?”
李斯特尼次基甩了一下手。
“很糟。第一团和第四团怎么样?”
“别提他们啦。他们都不听调。您可知道,今天布尔什维克是不是要动手啦?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很烦恼地叹了一口气。“真想一下子回到顿河上,不管这些麻烦事……”
李斯特尼次基领着一连人进了宫院。哥萨克们把步枪架起来以后,就在宽敞得像大操场一样的宫院里溜达起来。军官们都走进远处的厢房里。抽烟。说话儿。
过了一个钟头,又开来一团士官生和一支女子敢死队。士官生就布置在皇宫的走廊里,把机枪也拖到那里去。女子敢死队就聚集在宫院里。闲溜达的哥萨克们不时地走到她们跟前,开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中士阿尔扎诺夫拍了拍一个穿着短大衣的矮小妇人的脊背,说:
“大婶子,你顶好还是去养养孩子,怎么干起老爷们的事情来啦?”
“你去养吧!”粗声粗气、很不温柔的“大婶子”顶撞说。
“我的宝贝儿!你们来跟我们一块儿养,好吗?”旧教徒兼色鬼裘柯甫诺夫厚着脸皮对女队员们说。
“揍他们,流氓!”
“劈大腿的英雄们!”
“回家呆着去吧!到外面派不上用场!”
“土造的双筒猎枪,只能在家里凑合着用用!”
“打前头看,像个兵;可是打后头一看,不知道像个神甫,还是像他妈的什么东西……简直叫人恶心!”
“喂,你这个女队员!把屁股收一收,要不然我给你一枪托子!”
哥萨克们望着妇女们,哈哈笑着,十分开心。但是将近晌午时候,快活劲儿不见了。女敢死队队员们分成一排一排的,从广场上抬来一根根老粗的松木,把皇宫的大门垒了起来。指挥她们的是一名又高又大、颇有男子气概的娘们儿,她那挺合身的军大衣上还挂着一枚乔治勋章。那辆装甲车在广场上来回跑得更勤了,士官生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装满子弹和机枪弹带的手提箱。
“喂,乡亲们,准备干吧!”
“这么说,咱们要打仗啦?”
“你以为怎样?把你弄到这儿来,你以为是叫你跟女队员吊膀子的?”
拉古京周围聚集了一些同乡,有布堪诺夫村的,也有司拉晓夫村的。他们在商量事情,不停地挪动着位置。军官们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宫院里除了哥萨克和女敢死队员以外,再没有别的人了。有几挺被机枪手扔下的机枪差不多就在皇宫大门口,机枪的护板湿漉漉、黑糊糊的。
傍晚,飘起毛毛细雨。哥萨克们都焦躁不安起来。
“这算什么规矩:把我们领了来,撂在院子里,连饭都不给吃?!”
“应该找李斯特尼次基去。”
“找个屁!他在皇宫里呢,士官生又不放咱们哥儿们进去。”
“应该派人去叫灶车,叫他们送饭来。”
于是派了两个哥萨克去叫灶车。
“你们不要带枪去,如果带了枪,也会叫他们给下掉。”拉古京劝他们说。
等灶车等了两个多钟头。别说灶车,连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原来是谢苗诺夫团的步兵把已经出了门的灶车拦回去了。天快黑的时候,聚集在宫门旁边的女敢死队员们散成密集的散兵线;她们卧倒在松木下面,开始朝广场对面打枪。哥萨克都没有开枪,在抽烟,觉得挺无聊。拉古京把全连弟兄召集到宫墙跟前,担心地望着宫里一面面的窗户,说道:
“乡亲们,这算什么呀?!咱们在这儿没事可干。应该撤出去,要不然咱们要平白无故地遭殃。要是来进攻皇宫,咱们在这儿怎么办?军官们连影子都不见啦……难道咱们就该死,就该死在这儿吗?咱们干脆回去,这儿没什么好呆的!临时政府嘛……咱们要它有屁用!怎么样,乡亲们?”
“要是往外开,赤卫队会拿机枪扫咱们的。”
“会把咱们脑袋都砍掉!”
“不会吧……”
“那可是很难说清。”
“不行,咱们就呆在这儿听天由命吧。”
“咱们就像小牛犊一样,吃过了就在棚子里呆着吧。”
“谁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们排可是要退出去啦!”
“我们也走!”
“派几个人上布尔什维克他们那儿去,叫他们别打咱们,咱们也不打他们。”
第一连和第四连的哥萨克们也都走了过来。大家商量了不大的一会儿。每连推选一个人,三名哥萨克出了宫门,过了一个钟头,领着三个水兵回来了。三个水兵跨过堆在宫门口的松木,装做十分随便的样子,往宫院里走来;走到哥萨克们面前,同大家握手问好。其中有一个,是个黑胡子的漂亮小伙子,敞着蓝呢子水兵制服,帽子戴在后脑勺上,他挤进了哥萨克们的人群当中。
“哥萨克同志们!我们是革命的波罗的海舰队的代表。我们上这儿来,是想建议你们离开冬宫。你们没有必要来保卫与你们不相干的资产阶级政府。让资产阶级的子孙——士官生去保卫他们的政府吧。没有一个步兵战士肯保卫临时政府,而且你们的弟兄——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们——也跟我们联合起来啦。谁愿意跟我们一道走,请站到左边去!”
“等一等,伙计!”第一连的一个十分威武的中士跨到前面。“跟你们一道走,我们很愿意……可是万一赤卫队朝我们开枪呢?”
“同志们!我们代表彼得格勒革命军事委员会,保证你们绝对安全。谁也不会侵犯你们。”
黑胡子水兵旁边还有一个矮墩墩的麻脸水兵。他转悠着粗粗的牛脖子,朝哥萨克们扫了一眼,拍了拍他那紧紧绷在大翻领制服里的鼓鼓的胸脯说:
“我们来护送你们!弟兄们,一点用不着担心,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彼得格勒的无产者也不是你们的敌人,敌人是那些人……”他用翘着的大拇指朝皇宫方向指了指,并且龇着密密实实的大牙齿笑了笑。
哥萨克们在迟疑不决地踌躇着,有些女敢死队员也走过来,听了听,看了看哥萨克们,又回到宫门旁边。
“喂,大嫂子们!你们也跟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一个满脸胡子的大个子哥萨克喊叫道。
没有得到回答。
“各人拿起枪——准备出发!”拉古京果断地说。
哥萨克们一齐抓起枪来,站好了队。
“把机枪带走,怎么样?”一个哥萨克机枪手向黑胡子水兵问道。
“带走!不能把机枪留给士官生们。”
哥萨克们正要开走,各连的军官一齐出来了。他们挤成一堆站着,眼睛盯着水兵。三个连排好队伍以后,就出发了。机枪队在前面拉着机枪,小轮子轻轻地吱嘎吱嘎响着,在湿漉漉的石子路面上轧轧地滚着。穿蓝呢子制服的水兵和第一连打头的一个排并肩走着。菲多谢耶夫乡的一个头发淡黄、身材高大的哥萨克拉住他的袖子,抱愧和感动地说:
“好兄弟,难道我们愿意反对人民吗?我们是糊里糊涂到这儿来的,如果知道的话,我们会来吗?”并且难受地摇了摇一头乱发的脑袋。“你相信我的话:我们决不来!真的!”
第四连走在最后面。他们在密密麻麻挤满了女敢死队员的皇宫大门口耽搁了一会儿。一个十分魁梧的哥萨克跳到木头上,用告诫的神气意味深长地摇晃着一个黑黑的、指甲老长的手指头,说:
“你们这些女兵们,听我说!现在我们撤走啦,你们凭你们老娘儿们的糊涂劲儿,留下就留下吧。那咱们就这样吧,谁也不碰谁!如果你们敢在背后朝我们开枪,那我们就转回来,把你们都剁成肉酱。我说得明白吗?好啦,就这样。再见吧。”
他从木头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去追赶自己的人,不时地回头望望。
哥萨克们眼看就要走到广场中央了。一个哥萨克回头看了看,十分激动地说:
“弟兄们,瞧!一个军官追咱们来啦!”
很多人一面走着,一面扭回头去看。一个高个子军官按着马刀,朝广场上跑来。
他在招手。
“这是阿塔尔希柯夫,第三连的。”
“他怎么样?”
“大个头儿,眼睛上还有一颗小瘊子。”
“他想跟咱们走呢。”
“他是一个好小伙子。”
阿塔尔希柯夫大步流星地追赶着连队,老远就可以看到,他一脸都是笑容。哥萨克们纷纷向他招手,哈哈笑着。
“加油,中尉先生!”
“快点儿!”
宫门那边传来一声炸耳朵的枪响。阿塔尔希柯夫两手一扎煞,身子向后仰了仰,仰面倒了下去,两条腿乱蹬乱踹,蹬着地面,想站起来。三个连队就像听到一声口令,一齐面对着皇宫拉开了阵势。机枪掉转了枪口,机枪手们跪下身来。机枪弹带哗哗地响了起来。但是宫门口垒起的松木后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一分钟之前还聚集在那里的女敢死队员和军官们,好像都被那一声枪响轰跑了。三个连队又急急忙忙排好队伍,加快了步伐往前走。殿后的一个排里的两名哥萨克也从阿塔尔希柯夫倒下去的地方回到队伍里。其中的一个,为了让全连的人都能听见,大声说:
“子弹打进他的左肩胛骨下面。完啦!”
脚步声越来越响,也整齐了。穿蓝呢子制服的水兵发出口令:
“右转弯……走!……”
三个连队弯弯曲曲地转着弯。寂无声息的皇宫默默地送着他们。
二十
秋意渐渐浓了。时常落雨。贝霍夫的天空难得出现苍白无力的太阳。十月里,鸟儿开始南飞。就连夜里,秋高气爽、黑漆漆的天空里都回荡着凄切动人的鹤唳声。一群群的候鸟急急忙忙地飞过,躲避即将到来的寒冷,躲避高空中刺骨的北风。
因为科尔尼洛夫案件被捕、羁押在贝霍夫的人,等候审判已有一个半月之久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狱中生活大致稳定下来,虽说不能完全和平常的生活相比,却也平平安安,别有乐趣。每天早晨,吃过早饭以后,将军们就出去散步;散步回来,就看信看报,接见来访的亲戚和朋友,吃午饭,午睡,午睡以后各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做自己的事情,到晚上,通常都是在科尔尼洛夫的屋子里聚会,交谈,商量事情,待上很久。
他们在这座改做监狱的女子中学里,过得倒也自在。
在外面看守的是盖奥尔吉耶夫营的士兵,在里面看守的是帖金士兵。这种看守虽说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在押者的自由,但是同时也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安排得非常巧妙,如果在押者愿意逃出去的话,随时都很容易平安无事地逃出去。他们在贝霍夫监狱期间,一直毫无阻拦地跟外界保持着联系,对资产阶级舆论施加压力,要求尽快结案,消灭叛乱的罪证,探索军官们的意向,而且准备在不得已时逃跑。
科尔尼洛夫为了笼络忠于他的帖金人的心,便和卡列金联系了一下,卡列金就遵照他的指示,急忙将几火车粮食运往土耳其斯坦,赈济挨饿的帖金人的家属。为了救助参与科尔尼洛夫叛乱的那些军官的家属,科尔尼洛夫给彼得格勒和莫斯科的大银行家写了一封内容十分尖刻的信;银行家们只怕有些事情如果被揭露出来,将对自己不利,就毫不怠慢地汇来几万卢布。在十一月以前,科尔尼洛夫和卡列金之间一直没有中断书信往来。他在十月中旬写给卡列金的一封长信里,问到顿河方面的情形,问到哥萨克们对于他去顿河抱什么态度。卡列金给了他满意的答复。
十月革命撼动了贝霍夫的在押者的立脚点。第二天,各种各样的急使就驰向四面八方,过了一个星期,卡列金便写信给自封为最高统帅的杜霍宁将军,坚决要求把科尔尼洛夫和其他被捕的人取保释放,这说明有些人已经在为被捕的人担心了。哥萨克军人联合会和陆海军军官联合总会也都向大本营提出同样的请求。杜霍宁迟迟不肯行动。
十一月一日,科尔尼洛夫给杜霍宁写过一封信。杜霍宁在信边上做的一些批语,清清楚楚反映出大本营已经软弱无力,这时候实际上已经失去对军队的任何指挥权,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阁下!
主要由于高级指挥人员的优柔寡断和纵容姑息,国家已走上灭亡的方向。命运把您推上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改变历史进程的重担落在您的肩上。您已经面临了这样的时刻,或者敢作敢为,或者退职。否则,亡国的责任和军队彻底瓦解的耻辱就要落到您的身上了。
根据我所得到的片断不全的情报来看,局面是严重的,但还不是没有出路的。但是,如果您纵容布尔什维克掌握了大本营,或者您甘愿服从他们的统治,那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您只掌握一个已经有半数受过宣传煽动的盖奥尔吉耶夫营和一个软弱无力的帖金团,这是远远不够的。
考虑到大局的下一步发展,我认为,您必须立即采取一些切实加强大本营的措施,造成有利环境,以便进一步克服越来越混乱的状态。
我认为必须采取以下措施:
一、立即把一个捷克团和一个波兰的枪骑兵团调往莫吉廖夫。
[杜霍宁批:大本营不认为他们完全可靠。这些部队是第一批同布尔什维克休战的。]
二、抽调前线上的哥萨克炮兵连,加强波兰军各师的炮兵火力,用波兰军占领奥尔沙、斯摩棱斯克、日洛滨和戈麦尔。
[杜霍宁批:为了占领奥尔沙和斯摩棱斯克,已经集中了库班第二师和阿斯特拉罕哥萨克的一个旅。为了被捕人的安全,不能把波兰第一师的一个团从贝霍夫调出来。第一师的部队干部是很弱的,因此不能算是切实可靠的力量。波兰军一定要保持不干涉俄罗斯内部事件的状态。]
三、借口调往彼得格勒和莫斯科,把捷克斯洛伐克军的各部、科尔尼洛夫团和一两个特别坚强的哥萨克师集中到奥尔沙——莫吉廖夫——日洛滨一线上。
[杜霍宁批:哥萨克们的立场很坚定——不和布尔什维克打仗。]
四、把所有英国的和比利时的装甲车都集中到该地区,全部由军官担任炮手。
五、把储备的步枪、子弹、机枪、自动步枪和手榴弹集中到莫吉廖夫及其附近的一个点。加以妥善的看守,以便发给必将在指定地区集中的军官和志愿军人。
[杜霍宁批:这样会招致破坏。]
六、同顿河军、捷列克军和库班军的司令官以及波兰军和捷克斯洛伐克军的委员会建立紧密的联系和切实的合作关系。哥萨克们已经明确地表示拥护复辟,对于波兰人和捷克人来说,俄罗斯能否复辟的问题也就是他们本身的存亡问题。
* * *
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可怕。贝霍夫一些人越来越恐慌。关怀科尔尼洛夫、要求杜霍宁释放被捕者的一些人的小汽车在莫吉廖夫和贝霍夫之间跑来跑去。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甚至还采取了带有威胁意味的手段。
杜霍宁在动荡的局势之下,时常动摇不定。十一月八日,他下令将在押者送往顿河,但马上又撤回了这道命令。
第二天早晨,一辆溅满泥浆的小汽车开到了改做监狱的女子中学大门口。司机带着奴颜婢膝的殷勤神情打开车门,一个体格匀称、不算年轻的军官从汽车里走了出来。他向守卫的军官出示了写明上校参谋库松斯基的证件。
“我是从大本营来的。我要面见在押的科尔尼洛夫将军。警卫队长在哪里?”
警卫队长是帖金团的艾尔加耳德中校,他毫不怠慢地领着来人去见科尔尼洛夫。库松斯基自我介绍过以后,微微带一点装腔作势的意味加重口气说道:
“四个小时以后,大本营就要把莫吉廖夫和平地交出去。杜霍宁将军吩咐我转告您,全部在押人员必须立即离开贝霍夫。”
科尔尼洛夫向库松斯基详细地问过莫吉廖夫的情形以后,便把艾尔加耳德中校请了来。他用左手的指头重重地按着桌子边儿,说道:
“立刻释放各位将军。帖金军准备在夜间十二点以前出发。我同帖金团一起走。”
整个这一天,随军作坊里的风箱呼啦呼啦地响着,熊熊燃烧的煤炭发着红光,铁锤丁当直响,战马在拴马桩边一股劲儿地长嘶。帖金人都在钉马掌,修马具,擦步枪,准备开拔。
白天,将军们一个一个地离开羁押处所。到了万籁无声的半夜里,当偏僻的小城熄灭了灯火,沉沉入睡的时候,帖金团的人马就排成三路纵队,出了贝霍夫女子中学的校园。他们的黑色身影,就像塑成的一般,在钢铁色的天空背景上不住地晃动着。马上的人就像一只只扎煞着羽毛的黑鸟,把高高的皮帽子拉得低低的,瑟瑟缩缩地佝偻着身子,把黑油油的脸藏在皮帽耳朵里。在团纵队的中间,和团长并辔前进的是科尔尼洛夫。他骑的是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佝偻着的身子微微摇晃着。回荡在贝霍夫街道上的冷风,吹得他皱起眉头,他把眼睛眯成窄窄的缝儿,望着满天星斗的寒空。
新换过掌的马蹄的嘚嘚声在大街上响了一阵子,就消失在城郊外。
二十一
柯晒沃依他们这个团已经撤退了两天两夜。慢慢后撤,且战且退。在高出地面的土路上,俄军和罗马尼亚军队的辎重车一辆接着一辆。德奥联军正在用深入的侧翼迂回战术包抄后退的军队,打算使包围圈合拢。
向晚时候才发觉,第十二团和附近的一个罗马尼亚旅有被包围的危险。敌人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把罗马尼亚人赶出了霍维涅斯基村,并且已经推进到和戈尔什山口接界的“四八〇”高地。
夜里,用山民骑兵营的炮兵连加强了的第十二团,奉命在戈尔什谷地下部一带布成阵势。该团派出警戒哨以后,就准备迎战。
这天夜里,米沙·柯晒沃依和呆头呆脑的同村人阿列克塞·别士尼亚克担任暗哨。他们隐藏在一口荒废崩塌的土井旁边的小沟里,呼吸着寒冷刺骨的空气。缕缕白云的毛茸茸的天上,偶尔飞过迟去的雁群,那警觉的鸣声标明了飞翔的方向。柯晒沃依想起不能抽烟,十分懊恼,低声说:
“阿列克塞,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呀!……人都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走路,有时候走到一块儿,有时候又分开;有时候你踩着我,我踩着你……现在就天天呆在鬼门关跟前,想起来都觉得奇怪,天天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究竟为了什么呢?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怕的啦,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看不透人的心……比如说,这会儿我跟你躺在这儿,可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根本就不会知道,就连你过去的生活怎样,我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的心思……也许,我这会儿想杀你呢,可是你还给我干粮吃,一点也没有起疑……人往往不怎么了解人。今年夏天我住过后方医院。在我旁边躺的是一个步兵,是莫斯科人。他对哥萨克的生活感到非常稀奇,问了这样,又问那样。他们以为,哥萨克不过就是打人的鞭子,以为哥萨克是野人,以为哥萨克没有心灵,装心的地方装的是玻璃瓶,可是,要知道我们也都是同样的人呀:我们见了娘们儿也动心,见了大姑娘也着迷,有了伤心的事儿就哭,遇到喜事儿就笑……阿列克塞,你怎么样?我呀,伙计,我可是成了一个非常贪生的人啦。我想世界上有那么多漂亮娘们儿,馋得我心里都痒痒!一想到我不能把她们全都爱上一遍,就难受得要哭!我简直成了女人迷啦,恨不得把个个娘们儿都痛痛快快地爱上一爱……顶好能搞短期的,经常轮换轮换,专挑漂亮的……要不然就太不合理啦:就配给你这一个,一直到死,你就守着这一个吧……不会腻烦吗?……偏偏要打仗……”
“你那背上挨抽挨得太少啦,蠢牛!”别士尼亚克毫无恶意地骂道。
柯晒沃依身子向后一仰,没有做声,对着高高的夜空望了很久,浮想联翩地微笑着,激动而亲热地用手抚摩着冰凉的、毫无反应的大地。
在换班以前一个钟头,德国人发现了他们。别士尼亚克放了一枪,就咯吱地咬着牙蹲了下去,蜷缩起来,渐渐死去,因为德国人的刺刀刺进了他的肚子,划破了他的膀胱,而且刺进脊梁骨后,还吃力地转悠了两下。德国人用枪托子把柯晒沃依打倒在地。一个强壮的德国义勇兵背着他走了有半俄里。柯晒沃依苏醒过来,觉得血呛得难受,喘了口气,便鼓了鼓劲儿,没有费多大的事就从德国人的背上挣了下来。德国人朝着他打了一梭子,但是天又黑,又有乱树棵子,所以他跑掉了。
在停止退却、俄军和罗马尼亚军队出了包围圈以后,第十二团就从阵地上撤下来,调到自己防区左面几俄里的后方。向全团宣布了一道命令:负责拦阻逃兵,沿路设置巡逻队,严防逃兵逃往后方,不惜使用武器进行拦阻,捉住逃兵,押送师部。
米沙·柯晒沃依是第一批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的。他和另外三个哥萨克出了村子,根据司务长的吩咐,他们布置在玉米地地头上,离大路不远。一条大路,绕过一座小树林,渐渐消失在起伏不平、阡陌纵横的原野上。他们几个轮流监视。晌午过后,发现一伙步兵,有十来个人,正朝他们走来。他们这样走,显然是想绕过山坡下面的小村子。走到树林子跟前,他们站了下来,抽起烟来,显然是在商量,后来就一个大转弯,向左拐了一个直角,又往前走。
“吆喝他们吗?”柯晒沃依从玉米秸子丛里站起身来,向其余几个人问道。
“朝天上放一枪。”
“喂,你们!站住!”
那一伙步兵离哥萨克们只有几十丈远,听到吆喝声,站了一下子,接着又好像挺不高兴似的朝前走去。
“站——住!”一个哥萨克吆喝着,接连不断地朝天上放了几枪。
哥萨克们端着步枪追上了慢慢走着的步兵们。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站住?哪一部分的?往哪儿去?拿证件给我们看看!”哨长柯雷乔夫中士跑过去喊道。
步兵们站了下来。有三个人不慌不忙地摘下了步枪。
顶后面的一个弯下身去,用一截电话线捆了捆开了绽的靴子。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异常褴褛,异常肮脏。军大衣的襟上都粘满了鬼针草的棕色种子壳儿,看样子,他们是在树林子里的草丛里过夜的。有两个人戴的是夏天的军帽,其余的人戴的都是肮脏得成了灰色的、结成了球儿的羊羔皮帽子,帽耳朵忽闪着,帽带荡悠着。顶后面的一个看样子是他们的头儿,是一个又高又大、像个老头子一样驼背的步兵,他哆嗦着两边松松的腮帮子,用鼻音恶狠狠地喊道: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惹你们了吗?你们少管闲事!”
“把证件拿出来!”中士声色俱厉地截住他的话。
一个蓝眼睛、头发像新出窑的砖那样红的步兵,从腰后抽出一个瓶子形的手榴弹,拿手榴弹在中士鼻子前面摇晃着,一面看着同伴们,一面用雅洛斯拉夫口音又快又利落地说:
“老弟,这就是证件!这就是!这执照可是全年的!当心你的小命,要不然我一扔,你的五脏都得分家。明白了吗?明白不明白?明白了吗?……”
“你别胡闹,”中士推着他的胸膛,皱着眉头说,“别胡闹,也别吓唬我们,我们已经吓得够戗啦。不过你们既然是开小差,就请到师部去一趟。到那里自有人收拾你们这样的料。”
步兵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把枪摘了下来。其中有一个,黑黑的胡子,干瘦的脸,样子很像矿工,他用毫不畏惧的眼睛看了柯晒沃依,又看别的几个哥萨克,低声说:
“看我们拿刺刀捅你们!……哼,给我滚!走开!真的,我这就给你们一枪!……”
蓝眼睛的步兵拿手榴弹在头顶上转悠着;这会儿在顶前面的那个又高又大、驼背的步兵用生了锈的刺刀尖抵着中士的呢子军大衣;样子很像矿工的步兵骂着娘,拿枪托对着柯晒沃依乱舞,柯晒沃依的手指头在枪机上哆嗦着;用胳膊肘夹在肋部的枪托也跳动着;一个哥萨克抓住一个小个子步兵的大衣领子,伸着手拖他,并且担心地望着其余的步兵,害怕他们从后面打过来。
干枯的叶子在玉米秸子上沙沙响着。起伏不平的原野那边,是蓝幽幽的山峦。一群黄牛在村边草地上走来走去。风在树林子外面卷起一股股冰凉的灰尘。晦暗的十月天显得安详而又宁静;洒了淡淡阳光的自然景物使人产生一种和平与安静感。可是在离大路不远的地方,一些人却不要命地、气势汹汹地闹腾着,要用自己的血污染吸足了雨水而且已经播种下冬小麦的肥沃土地。
激动的情绪多少有点缓和,步兵们和哥萨克们吵嚷了一阵以后,说话语气平和些了。
“我们从阵地上撤下来才两天多!我们可不是往后方跑!可是你们就要跑啦,真不害臊!你们把自己弟兄都扔掉啦!谁来守阵地?你们这些人啊,哼!……我有一个伙伴,肚子都叫德国人戳通啦,是我跟他一起放暗哨的,可是你们还说,我们连火药味儿都没有闻到。你闻到的,我们也全闻到啦!”柯晒沃依气忿地说。
“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哥萨克截住他的话。“咱们上师部去,用不着啰嗦!”
“哥萨克们,把路让开,要不然,真的,我们开枪啦!”矿工模样的步兵又说了一遍。
中士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说:
“老弟,我们不能这么办啊!你们就是把我们打死了,反正你们也跑不掉:你瞧,我们连就驻在村子里……”
那个高个子、驼背的步兵一会儿吓唬,一会儿劝告,一会儿低声下气地央求。最后他急急忙忙从肮脏的军用包里掏出用草辫子缠着的一瓶酒,带着讨好的神气对柯晒沃依挤着眼睛,小声说:
“哥萨克弟兄们,我们给你们一些钱,还有这……一瓶德国酒……还可以再凑上一点什么……行行方便,放我们走吧……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呢,这你们都明白……折腾够啦,想家想死啦……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天啊!……真的不肯放我们走吗?”他又匆匆忙忙从靴筒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抽出两张皱皱巴巴的克伦卡,硬往柯晒沃依的手里塞。“收下,收下吧!嗨,自己人嘛!……你不要多心嘛……我们能凑合过去!……钱吗,这不算什么……没有钱我们能行……拿着吧!还可以再凑一点儿……”
柯晒沃依羞得满脸通红,把手藏到背后,摇着头,躲了开去。一股血猛然涌上他的脸,使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不由得想道:“我因为别士尼亚克,朝他们出起气来啦……我这是怎么啦……自己反对打仗,可是非要让人家留下来打仗,怎么能这样呢?……我的妈呀,我怎么这样糟呢?这不就成了狗腿子啦?”
他走到中士跟前,把他拉到一边,也不看他的眼睛,说道:
“把他们放了吧?柯雷乔夫,你看怎样?真的,放了吧!……”
中士的眼睛也躲闪着,好像这会儿在做一件丑事,他说:
“让他们走好啦……拿他们他妈的有什么办法?咱们不久恐怕也要走这步路啦……没有什么好瞒的!”
于是他转身对着步兵们,气忿地喝道:
“你们这些不成材的!我们拿你们当规矩人,客客气气,你们倒跟我们讲起钱来啦?怎么,我们少钱用吗?”他红了红脸,说:“把钱收起来吧,要不然就把你们送到师部去……”
哥萨克们都闪到一旁。柯晒沃依远望着村子里空旷的街道,对着渐走渐远的步兵们喊道:
“喂,蠢东西!到处没遮没拦的,你们能跑到哪儿去?那边有一片树林子,白天就在里面躲一躲,到夜里再走吧!要不然遇上别的岗哨,会把你们抓起来!”
步兵们四面望了望,踌躇了一会儿,就像一群狼似的,拉成一条肮脏得成了灰色的链子,一个跟一个地走进了到处是乱蓬蓬的白杨树的一片洼地。
* * *
旧历十一月初,哥萨克们就陆续听到关于彼得格勒闹革命的各种各样的传闻。一向消息灵通的团部传令兵们都肯定地说,临时政府已经逃亡到美国,水兵们捉住了克伦斯基,给他剃光了头,涂了满头满脸的松焦油,把他弄得像个干了丑事的姑娘,拉着他在彼得格勒游了两天街。
后来,等到推翻临时政府和政权转移到工人、农民手里的正式公报一下来,哥萨克们都互相提防起来,不说话了。很多人非常高兴,盼着战争结束,但是暗暗传着的一些消息却使人十分担心,都说骑兵第三军正跟着克伦斯基和克拉斯诺夫将军向彼得格勒进发,卡列金事先已经把一些哥萨克团调集到顿河上,现在也从南面攻了过来。
前线崩溃了。如果说在十月里,步兵们还只是零散地、没有组织的一小伙一小伙地开小差的话,那么到十一月底,就已经是整连、整营、整团地从阵地上撤退了;有些队伍是轻装撤退的,但是大多数都带走团里的物资,打开仓库,打死军官,并且沿路抢劫,就像冲破堤防的汹涌翻滚的洪流,纷纷朝家乡奔去。
情况既然已经成了这样,再让十二团拦阻逃兵,就毫无意义了,于是又重新把这个团调上了前线,想让他们堵住步兵抛弃阵地而造成的缝隙和缺口,然而却是枉费心机,到十二月里,这个团又从阵地上撤下来,开到附近的一个车站,把团里的全部物资、机枪、弹药和马匹装上火车,就向烽烟弥漫的俄罗斯内地开去……
第十二团的兵车经过乌克兰,向顿河开去。在离兹那明卡不远的地方,赤卫队想解除这个团的武装。谈判了半个钟头。柯晒沃依和另外五个哥萨克,都是各连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代表,要求让他们带着武器过去。
“你们要武器干什么?”车站上的苏维埃代表们追问道。
“去打我们的资产阶级和将军!把卡列金的尾巴斩掉!”柯晒沃依代表大家回答说。
“武器是我们的,是我们部队的,我们不交!”哥萨克们激动起来。
把兵车放了过去。到了克里敏楚克,又要解除他们的武装。直到哥萨克机枪手们把机枪架到敞开的车厢门口,对准了车站,而且有一连散了开来,卧倒在路基后面以后,才同意放他们过去。但是到了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就是跟赤卫队交了火,也无济于事了——这个团还是被解除了一部分武装:缴掉了机枪、一百多箱子弹、一些军用电话机和几捆电线。要求逮捕军官,哥萨克们没有同意。一路上只干掉了一名军官,那就是团里的副官齐尔科甫斯基,是哥萨克们自己判他死刑,由“秃子”和一名赤卫队水兵执行枪决的。
十二月十七日向晚时候,在西涅耳尼科沃车站上,哥萨克们把副官从车厢里拖了出来。
“就是这家伙出卖了哥萨克吗?”一个带盒子枪和日本式步枪的麻脸黑海水兵开心地问道。
“你以为,我们会认错人吗?不会的,我们不会弄错,把他拉出去!”“秃子”气呼呼地说。
副官是个年轻的上尉,他战战兢兢地四面张望着,用汗津津的手抚摩着头发,不论是寒风扑面,还是枪托子乱打,既不感到冷,也不觉得疼了。“秃子”和水兵把他拉到离车厢不远的地方。
“因为这些浑账家伙,大家就得暴动;因为这些家伙,就得闹革命……喂,喂,喂,先生,别抖啦,再抖就抖散啦。”“秃子”低声说着,摘下军帽,画了个十字。“别做孬种,上尉先生!”
“好了吗?”水兵玩弄着手枪,龇着白牙顽皮地笑着,向“秃子”问道。
“好——啦!”
“秃子”又画了一个十字,侧眼看着,只见水兵叉开腿,举起盒子枪,聚精会神地眯缝起眼睛,并且冷笑着,打了一枪。
在查蒲林附近,这个团十分偶然地卷入了无政府主义者和乌克兰人之间所发生的一场战斗,损失了三个弟兄,花了很大力气把一个步兵师的兵车占据着的线路清除出来以后,才好不容易冲出了重围。
过了三昼夜,十二团打头的一辆兵车上的人马就在米列洛沃下了车。
其余的人都是在卢干斯克下车的。
这个团有一半人(其余的就在车站分手了)来到卡耳根村。第二天,就拍卖战利品——从前方带回的从奥地利人手里夺来的马匹,分团里的公款和服装。
柯晒沃依和鞑靼村另外几个哥萨克在黄昏时候动身回家。他们登上一座山冈。下面,旗尔河结了冰的灰白色河湾里,便是顿河上游风光最美的卡耳根村。机器磨坊的烟囱里向外冒着腾腾的青烟,就像一个个松散的球儿;广场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晚祷的钟声响着。卡耳根冈的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克里莫夫村的柳树头儿,再过去,在积雪覆盖的蒿灰色地平线后面,便是烟雾朦胧的落日,落日金星点点,红光闪闪,映红了半边天。
十八匹马跑过了一个长着三棵挂满霜雪的野苹果树的小土丘,便换成快跑,鞍头咯吱咯吱响着,朝东北方向跑去。寒冷的夜晚悄悄降临。哥萨克们系紧风帽的耳朵,不时地放开马像冲锋一样飞奔。马蹄咚咚,响声动地。一条大道在马蹄下飞快地向后驰去。两旁的雪地上是不久前的暖和日子里结成的冰壳子,上面冻结着一根一根的枯草,冰壳子经月光一照,像白色的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
大家一声不响地催赶着马匹。大道向后飞驰着。东面橡树谷里的树林子在转动着。许许多多网眼绣花状的兔子脚印儿从马蹄旁闪过。草原的上空,银河像一条镂花的哥萨克皮带,横束住天空,显得分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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