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七年深秋,哥萨克们陆续从前方回家来了。苍老了的贺里散福和跟他一起在五十二团当兵的哥萨克一同回来了。炮兵托米林·伊万和“马掌”亚可夫、依旧是光脸蛋子的安尼凯回来了,他们纯粹是退伍回来的;紧跟着回来的是马尔丁·沙米尔、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查哈尔·柯洛列夫和高得出格的鲍尔晓夫;十二月里,米佳·柯尔叔诺夫突然出现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十二团的哥萨克回来了一大帮,其中有米沙·柯晒沃依、普罗霍尔·泽柯夫、卡叔林老汉的儿子安得列·卡叔林、叶皮番·马克萨耶夫、叶戈皮·西尼林。
有点像加尔梅克人的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行军中掉了队,就骑着一匹从奥地利军官手里夺来的非常漂亮的黄骠马,直接从沃罗涅日回家来了,后来他夸马夸了很久,说是全亏了这匹马跑得快,才从已经闹起革命的沃罗涅日省的一个个村子里跑了过来,才从一支支赤卫队的鼻子底下逃脱了。
在他之后,梅尔库洛夫、彼特罗·麦列霍夫和尼古拉·柯晒沃依也从卡敏车站上回来了,他们是从布尔什维克化了的第二十七团里跑出来的。他们给村子里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目前在第二后备团当差的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已经投靠了布尔什维克,留在卡敏镇上了。一向不务正业的偷马贼马克西姆·戈里亚兹诺夫也在那里的二十七团里干起来了,他所以喜欢布尔什维克,是因为对天下大乱感到新鲜,能够无拘无束地过日子,据说他弄到一匹马,那马丑得惊人,可是腿脚也快得惊人;据说他那匹马有一道银白色的毛穿过整个脊背,就像一条天生的背带,那马个头儿不高,但是身子很长,毛简直跟牛毛一样红。大家都不怎么谈格里高力的事,都不愿意谈他,因为都知道他已经和村里的人分道扬镳,至于今后还能不能重新走到一块儿,那很难说。
许多哥萨克回到家里,是主人,也是久盼的客人,这些人家就欢天喜地。这种欢乐尤其尖利无情地挑动了那些丧失亲人的人已经受惯了的隐痛。有很多哥萨克不在了,他们死在加里西亚、布柯维纳、东普鲁士、罗马尼亚和喀尔巴阡山区的土地上,横尸田野,在大炮的哀悼声中烂掉,如今一座座高大的合葬坟已经长满荒草,任凭雨打,任凭雪花覆盖。不戴头巾的娇妻不管多少次跑到胡同口,手搭凉棚张望,心上人再也回不来啦!肿胀失神的眼睛不管淌多少眼泪,都冲不掉思念亲人的苦!在生日和忌日里不管怎样失声痛哭,东风也无法把她们的哭声送往加里西亚和东普鲁士,无法送到一座座合葬坟塌陷的坟头上!……
青草会掩没坟墓,时间会掩没痛苦。清风已经舔净出征人的脚印,时间也会舔净那些没有回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留下的痕迹,因为人的一生是短促的,我们每个人能践踏的青草都不多……
可是现在,普罗霍夫·沙米尔的老婆眼看着去世的丈夫的二哥马尔丁·沙米尔回到家里,跟自己的怀孕的老婆亲亲热热,哄着孩子玩儿,并且给孩子们带回礼物,她就拿头在硬邦邦的地上乱撞,拿牙齿啃黄土地。这娘们儿拿头撞着地,全身抽搐着在地上到处爬,孩子们就像羊群一样在旁边挤成一堆,用吓得瞪圆了的眼睛望着妈妈,大声哭号着。
好娘们儿呀,任凭你把仅有的一件小褂领子扯烂吧!任凭你撕扯因为生活艰难、没有欢乐而变得稀稀拉拉的头发,任凭你咬你那已经咬得出血的嘴唇,任凭你捶折到处是老茧的手臂,任凭你在空房门口的土地上撞头吧!反正你的房子里没有男主人啦,你再也见不到丈夫啦,你的孩子们再也见不到爹啦;你记住,再也没有谁来疼你和你的孩子们啦;你干活儿劳累,生活贫苦,再也没有谁来管啦;夜里你累得倒下来,再也没有谁把你的头搂到怀里,再也没有谁像他以前那样对你说:“别发愁,阿妮西卡!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今后永远不会有人爱你啦,因为干活、贫穷、孩子已经把你榨干,使你变呆啦;你那些光屁股的不懂事的孩子永远不会有爹啦;你要自己耕地和耙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地把一大抱一大抱的小麦从割麦机上往下卸,又用叉子叉起来往大车上装,就会觉得肚子下面有什么东西直翻腾,于是你就抱住头抽搐起来,血从下面直往外流。
阿列克塞·别士尼亚克的老妈妈一面翻弄儿子的旧衣服,一面哭,滴着痛苦的、已经不多的眼泪,闻着,但只有米沙·柯晒沃依带回来的最后一件衬衣的褶缝里还保留着她儿子的汗味,于是老人家就把头俯到这件衬衣上,摇晃着身子,用哭诉的腔调念叨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印着号码的肮脏的棉布衬衣上。
马内次柯夫、阿丰卡·奥捷洛夫、叶甫兰琪·加里宁、李霍维多夫、叶尔玛柯夫和另外一些哥萨克的家里也只剩了孤儿寡妇。
只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没有谁来哭,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的房子空空的,门窗钉得死死的,不少地方已经坏了,即使在夏季里,也显得阴森森的。阿克西妮亚住在亚戈德庄上,村子里仍然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也没有到村子里来过,看样子,她不想念这个村子。
顿河上游各乡的哥萨克,都一个乡一个村的结成伙儿,纷纷回家来了。到十二月里,维奥申乡各村在前方的人,几乎全部回到了家里。
白天和黑夜都有人骑马从鞑靼村里经过,人数从十几个到四十多个不等,成群成伙地朝顿河左岸走去。
“老总们,从哪儿来?”老头子们走出门来,问道。
“从黑河上。”
“从吉莫夫纳亚。”
“从杜布洛夫卡。”
“从列舍托夫斯柯依。”
“我们是杜达廖夫乡的。”
“我们是郭洛霍夫乡的。”
“我们是阿里莫夫乡的。”过路的人纷纷回答。
“怎么,打仗打够啦?”老头子们带着挖苦的语气问道。
有些哥萨克很忠厚、很老实,就笑着回答说:
“够啦,老大爷!我们打仗打够啦。”
“受罪受够啦,现在回家啦。”
那些愣头愣脑、脾气不好的,就张口骂人,说:
“你给我滚,老家伙,把尾巴收起来吧!”
“你问这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们这些老家伙少管闲事!”
冬天就要结束的时候,诺沃契尔卡斯克附近已经出现了内战的苗头,但是在顿河上游的乡村里,依然十分平静。只是在一些人家里时常发生隐秘的、有时也暴露到外面来的家庭纠纷:老头子们和前方归来的人闹意见。
关于顿河军区首府附近的战事,大家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大家模模糊糊地判断着政治形势,等候着事态发展,听着消息。
在一月以前,鞑靼村里的日子过得很太平。前方回来的哥萨克们,都躺在老婆身边睡大头觉,吃得胖胖的,并没有觉察到新的灾难和困苦已经等候在家门口,这新来的还要超过他们在过去的战争中所遭受到的。
二
麦列霍夫·格里高力因为立了战功,于一九一七年一月升为少尉,担任第二后备团的一个排的排长。
九月里,他害过一场肺炎之后,得到了休假的机会;在家里住了一个半月,身体复原了,经过区医务委员会检查以后,又回到了团里。十月革命以后,他担任了连长的职务。他的思想转变就在这时候,他的转变是受了周围发生的一些事件的影响,特别是由于认识了同团的一位军官——叶菲姆·伊兹瓦林中尉。
格里高力回到团里第一天就认识了伊兹瓦林,后来就常常因公或者在公事以外的场合碰到他,于是不知不觉就受到他的影响。
叶菲姆·伊兹瓦林是宫陀洛夫乡一个富裕哥萨克的儿子,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士官学校受的教育,毕业后就被派到前方第十顿河哥萨克团,在那个团里干了将近一年,如他自己所说的,得到了“挂在胸前的一颗军官十字章和钻进体面的地方和不体面的地方的十四块手榴弹片”,后来为了服完自己的为期不长的兵役,才来到第二后备团。
伊兹瓦林是一个极有才能的人,无疑他有非凡的天资,他的学识远远超过了一般哥萨克军官所达到的水平,他是一个狂热地主张自治的哥萨克。二月革命使他振奋起来,使他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他联络了不少主张独立自治的哥萨克,进行了十分有力的宣传,呼吁顿河军区完全独立自治,呼吁在顿河上建立沙皇奴役哥萨克以前的原来那种制度。他十分熟悉历史,朝气勃勃,头脑清楚、冷静;他把顿河家乡未来的自由生活描绘得非常美妙动人:到那时候将要由执政团来掌权,到那时候顿河军区内连一个俄罗斯人都不会有,哥萨克要在自己的边境上设置边防哨,跟乌克兰和大俄罗斯平等往来,平等地进行通商贸易,不需要低声下气。伊兹瓦林把头脑简单的哥萨克们和见识甚少的军官们说得晕晕乎乎的。格里高力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起初他们也激烈地争论过,但是半文盲的格里高力与自己的论敌相比,就等于手无寸铁,所以伊兹瓦林几句话就驳得他张口结舌。他们一般都是在军营的某一个角落里进行争论,而旁听的人总是赞同伊兹瓦林的见解。伊兹瓦林绘声绘色地描绘未来独立自由生活的情景,有许多话给哥萨克们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别触动了下游富裕哥萨克们的最隐秘、最要紧的心思。
“咱们除了小麦,什么都没有,如果不要俄罗斯,咱们怎么过日子呢?”格里高力问。
伊兹瓦林就很耐心地解释:
“我不是说,就让一个顿河区单独存在,与外面完全隔绝起来。咱们要用联邦的方式,也就是联合的方式,和库班的哥萨克、捷列克的哥萨克以及高加索的山民共同生活。高加索的矿藏很丰富,咱们到那里什么都能弄得到。”
“煤炭呢?”
“顿涅茨盆地就在咱们眼底下。”
“可是顿涅茨盆地是俄罗斯的呀!”
“这地方属于谁,究竟在谁的领土上——这还是个有争议的问题。不过即使顿涅茨盆地划归俄罗斯的话,咱们的损失也不大。咱们的联邦不是靠工业立国。就性质来说,咱们是农业地区,既然这样,为解决咱们不多的工业上的用煤问题,咱们可以到俄罗斯去买。而且不光是煤,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也要到俄罗斯去买,比如木材、钢铁工业产品以及其他等等,咱们可以拿上等的小麦和石油去交换。”
“咱们脱离俄罗斯究竟有什么好处?”
“那是明摆着的。首先可以摆脱政治上的监督,恢复被俄罗斯沙皇废除了的那些制度,把所有的外来户都赶出去。用十年时间,靠国外进口机器,使咱们的经济发展起来,咱们可以富强十倍。这块土地是咱们的,是咱们祖祖辈辈的血泡透了的,是咱们祖祖辈辈的尸骨养肥了的,可是咱们叫俄罗斯征服了以后,四百年来一直在维护俄罗斯的利益,没有想过自己的事。咱们有好几个出海口。咱们可以建立起强大的、能征善战的军队,到那时候,不仅是乌克兰,就连俄罗斯也不敢侵犯我们!”
中等个头儿,体格匀称、肩膀宽阔的伊兹瓦林是一个典型的哥萨克:头发弯弯的、黄黄的,像没有成熟的燕麦;脸色褐中透黄,只是两腮晒黑了,黑印子边儿一直齐到白色的眉毛。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很高、很习惯的男高音,说话时爱忽上忽下地动弹左眉毛,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是很特别地抽动他那不大的鹰钩鼻子;这就使人觉得,他好像总是在闻什么。矫健的步伐,举止中和褐色眼睛那开朗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坚定神情,使他显得与团里其余的军官迥然不同。哥萨克们都十分尊敬他,也许比对团长还要尊敬些。
伊兹瓦林和格里高力谈了不少,格里高力觉得,不久以前还很坚硬的土地又在脚下动摇起来,他的心情又和在莫斯科司涅基列夫眼科医院里遇见贾兰沙时差不多。
十月革命以后不久,他和伊兹瓦林谈过下述的一番话。
格里高力心里矛盾重重,小心翼翼地问起布尔什维克的情况:
“叶菲姆·伊兹内奇,你说说,依你看,布尔什维克的主张对呢,还是不对?”
伊兹瓦林的左眉毛弯成了三角形,带着好笑的神情皱了皱鼻子,嘿嘿了两声,说:
“他们的主张吗?嘿嘿……你呀,老弟,就好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布尔什维克有他们自己的纲领、自己的目的和打算。布尔什维克就他们自己的出发点来说,他们的主张是有道理的,可是咱们有咱们的出发点。你可知道,布尔什维克的党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吗?唉,你怎么不知道呀?叫俄国社会民主工人党。明白了吗?工人——党啊!现在他们又笼络农民,又笼络哥萨克,可是他们的根本是工人阶级啊。他们要解放工人阶级,要对农民实行新的、也许是更厉害的奴役。人世间就不可能有大家都平等的事情。布尔什维克要是胜利了,工人会过得好,别的人就不会好。要是恢复帝制,地主他们这一类人就会过得好,其余的人就不会好。所以咱们既不要布尔什维克,又不要帝制。咱们搞咱们的,首先要摆脱一切指手画脚管咱们的人——不论是克伦斯基,还是科尔尼洛夫,还是列宁。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不要这些人能行。天啊,就是朋友够戗;至于敌人,倒是好对付。”
“可是,大多数哥萨克都拥护布尔什维克呀……你知道吗?”
“格里沙老弟,你要明白,这里面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哥萨克、农民和布尔什维克现在是同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伊兹瓦林张大了鼻孔,扭了扭鼻子,笑道:“因为布尔什维克主张和平,主张立即实现和平,哥萨克对打仗也讨厌透啦!”
他叭地朝自己那紧绷绷的黑脖子上一拍,把惊愕得竖起来的左眉毛渐渐放平,叫道:
“所以哥萨克们都带上了布尔什维克气味,而且和布尔什维克步调一致了。不过,哼,等战争一结束,等布尔什维克来夺哥萨克的土地,哥萨克和布尔什维克就要各走各的啦!这是必然的,在历史进程上是不可避免的。今天的哥萨克生活方式和社会主义——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最后目的——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沟……”
“我是说……”格里高力低声嘟哝道,“我一点都不明白……这些事我实在弄不清楚……就好像大风雪中在草原上迷了路……”
“你这样是不行的!现实会逼着你去弄清楚,而且不仅逼着你弄清楚,还要逼着你朝某一方面走。”
这次谈话是在十月下旬。可是十一月里格里高力无意中遇到了在顿河革命历史上起过不小作用的另一个哥萨克——格里高力遇到了菲道尔·波得捷尔柯夫,于是经过短短的动摇之后,以前领悟到的道理又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这一天,从中午就下起毛毛细雨。傍晚时候天晴了,于是格里高力决定上同乡、二十八团的准尉德洛兹陀夫的住处去。一刻钟之后,他就在垫子上擦着靴子,敲德洛兹陀夫的房门了。屋子里摆着两盆很不旺盛的橡皮树和一些破旧的家具,屋里除了主人以外,还有一个结实、健壮、戴着御林军炮兵司务长肩章的哥萨克,背朝着窗户,坐在一张军官用的行军床上。他弓着脊背,两条穿着黑呢裤子的腿叉得宽宽的,两只宽宽的、长满红毛的手掌放在同样宽宽的、圆滚滚的膝盖上。军便服在两肋上绷得紧紧的,在胳肢窝里皱了起来,在宽阔的、鼓鼓的胸膛上几乎要绷裂开来。听到推门声,他扭了扭血色红润的短脖子,冷冷地打量了一下格里高力,就把瞳人射出的冷光藏到微微肿胀的眼皮底下,藏到窄窄的眼窝里。
“你们认识认识吧。格里沙,这位差不多是咱们的邻居,霍派尔河口乡的,波得捷尔柯夫。”
格里高力和波得捷尔柯夫互相握了握手,都没有说话。格里高力一面坐下去,一面对主人笑着说:
“我把地板都踩脏啦,你不骂吧?”
“不骂,没事儿。女房东会擦的……你要喝茶吗?”
主人个头儿小小的,灵活得像泥鳅一样,他用熏得黄黄的手指甲碰了碰火壶,遗憾地说:
“只好喝凉的啦。”
“我不想喝,别麻烦啦。”
格里高力请波得捷尔柯夫抽纸烟。波得捷尔柯夫用又粗又红的手指头抓了半天,想从那紧紧挤成白白的一排里抓出一根;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懊恼地说:
“怎么都抓不起来……该死的烟卷儿!”
他终于把一根烟卷儿拨到烟盒盖上,这才抬起笑得眯缝起来、因而显得更小的眼睛,看了看格里高力。格里高力很喜欢他的随随便便,就问道:
“您是哪一个村子的?”
“我是克鲁托夫村的。”波得捷尔柯夫很高兴地说起话来,“我是在那儿长大的,可是近几年我住在克里诺夫河口村。克鲁托夫村您知道吗?大概,你听说过吧?这个村子差不多和叶兰乡搭界。你知道普列沙柯夫村吧?哦,这个村子过去就是马特维耶夫村,紧挨着就是我们乡的裘柯夫诺夫村,再过去就是我们的两个村子了,有上克鲁托夫村和下克鲁托夫村,我就是那里人。”
整个谈话的时间里,他对格里高力一会儿称“您”,一会儿称“你”,说话十分随便,有一次甚至毫不见外地用沉甸甸的大手拍了拍格里高力的肩膀。在他那刮得光光的、有几颗麻子的大脸上,用心卷过的小胡子闪闪有光,蘸了水的头发梳得平平的,到了小小的耳朵旁边蓬松起来,左边微微卷起,有点像发卷儿。如果不是一个很大的翘鼻子和那两只眼睛的话,他的样子是很招人喜欢的。乍一看,那眼睛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仔细看去,格里高力就觉得那眼睛凌厉逼人。两只像榴霰弹一样的小眼睛,在窄窄的眼缝里放着光,就像是从碉堡枪眼里发射出来似的,沉甸甸、火辣辣地逼视着,使对面来的目光不敢正视。
格里高力怀着好奇心打量了他一会儿,发现了一个特点:波得捷尔柯夫几乎不眨动眼睛——他在说话的时候,用他那令人不快的目光盯住对方,一面说,一面转悠着眼珠,可是那晒得黄黄的短睫毛一直垂着,动都不动。只是偶尔垂一垂肿胀的眼皮,但是马上就又抬了起来,又拿榴霰弹一样的眼睛瞄着,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伙计们,太有意思啦!”格里高力对着主人和波得捷尔柯夫说。“等战争一结束,咱们的情形就大不一样啦。乌克兰要由拉达来掌权,咱们要由军人联合会来掌权。”
“是卡列金将军掌权。”波得捷尔柯夫小声纠正他的说法。
“反正是一样。有什么差别呢?”
“的确没有什么差别。”波得捷尔柯夫说。
“咱们现在对俄罗斯太低声下气啦。”格里高力继续转述伊兹瓦林的话,想试探德洛兹陀夫和这位御林军炮兵出身的壮汉对这个问题的态度。“要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制度。要把南蛮子从哥萨克的土地上赶出去,咱们要划定边界,不准别人进来!咱们要像古时候咱们的祖先那样过日子。我想,革命对咱们是有利的。德洛兹陀夫,你以为怎样?”
德洛兹陀夫一脸都是笑,身子不住地转悠起来。
“当然,会好一点的!过去庄稼佬把咱们的权全夺去啦,跟着他们就没有好日子过。派来的长官都是他妈的德国佬:什么封·达乌别啦,还有什么封·格拉布别啦,都是这样一些家伙!土地都叫这些军官老爷分掉啦……现在咱们就可以喘口气啦。”
“俄罗斯容许这样吗?”波得捷尔柯夫没有对着谁,小声问道。
“想必会容许的。”格里高力说。
“如果那样,情况还是不会改变……换汤不换药。”
“怎么会这样呢?”
“就是这样。”波得捷尔柯夫更灵活地转悠着霰弹一样的眼睛,用沉甸甸的目光正对着格里高力。“各种各样的长官还是要欺压劳动人民,你还是要在各种各样的老爷面前低声下气,他们还是要打你的耳刮子。哼……好日子哩……那是给你往脖子上拴块石头,还要把你从山崖上推下去!”
格里高力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几次碰到波得捷尔柯夫那大劈开的两个膝盖,后来在他面前站下来,问道:
“那么怎么办呢?”
“要彻底。”
“怎样算彻底?”
“既然已经开了犁,就要犁完最后一垄。既然打倒了沙皇和反革命,就应当继续奋斗,让政权转到人民手里。至于你说的那些——是神话,是哄小孩子的。古时候是沙皇压迫咱们,现在不是沙皇,那也是另外一些人要骑在咱们头上,甚至更要毒辣些!……”
“波得捷尔柯夫,依你看,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那难得抬起的榴霰弹一般的眼睛又到处张望起来,好像要在斗室里寻找可以驰骋目力的地方。
“咱们要的是人民政权……选举出来的政权。要是躲到将军的手掌底下,那就是又要打仗,我们可是打够啦。要是在全世界到处都建立起人民政权,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逼着人上战场去送死,那就好啦!如果不是这样,那又算什么呢?!一条破裤子,你就是把它翻过来,窟窿还是那么多。”波得捷尔柯夫用手叭地在膝盖上一拍,愤恨地冷笑了一下,露出一嘴密密实实的细牙。“咱们决不能搞古代那一套,要不然又要套上枷锁,那枷锁比沙皇的枷锁更要沉重。”
“那么,谁来管咱们呢?”
“自己管自己!”波得捷尔柯夫兴奋起来。“咱们掌好自己的政权——这就是出路。只要稍微松一松咱们身上的绳索,咱们就能把卡列金一伙儿打翻!”
格里高力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窗前站了下来,对着大街、对着一群正在玩一种动脑筋的游戏的孩子、对着对面房屋的湿漉漉的屋顶、对着花圃里一棵光秃秃的黑杨的灰白色树枝看了老半天,也没有听见德洛兹陀夫和波得捷尔柯夫在争论什么;他苦苦地思索、考虑,想把混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得出一个结论。
他站了有十来分钟,一声不响地在窗玻璃上画着自己姓名的头一个字母。窗外,一座小屋屋顶的上方,是渐渐沉落的无精打采的初冬时候的夕阳。夕阳就好像竖着放在铁锈色的屋脊上,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看着就要从屋顶上滚下来,也许滚到那边去,也许滚到这边来。雨水打湿的树叶从公园那边沙沙地滚了过来,越来越强劲的风从乌克兰,从卢干斯克方向吹来,在镇上发起威来。
三
诺沃契尔卡斯克成了逃避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各种亡命徒的集合中心。许多高级将领,已经垮掉的俄国军队原来的主宰者,都纷纷来到顿河下游,希望得到反动的顿河人的支持,妄想依靠这块根据地,对苏维埃俄罗斯发动和展开进攻。十一月二日,阿列克塞耶夫将军在骑兵上尉沙普龙陪同下来到诺沃契尔卡斯克。他和卡列金交换过意见以后,便着手组织志愿军。从北方逃来的军官、士官生、敢死队员、学生、步兵中的顽固分子、哥萨克中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以及不过是寻求惊险刺激和厚禄、能捞到克伦斯基票子也心满意足的一些人——便是未来的志愿军的骨干。
十一月下旬,邓尼金、鲁科姆斯基、马尔科夫、爱耳迭里等将军都来到了。这时候,阿列克塞耶夫手下已经有一千多条枪了。
十二月六日,科尔尼洛夫来到诺沃契尔卡斯克,他是在路上离开自己的帖金人卫队,化装来到顿河地区的。
这时候,卡列金已经把原来罗马尼亚和奥德前线上几乎全部的哥萨克团都撤到顿河上,布置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契尔特柯沃——罗斯托夫——齐霍列茨克铁路沿线地区。但是哥萨克们打了三年仗,已经厌倦了,从前方回来,都带有革命情绪,不愿意和布尔什维克打仗。各团剩下的人数差不多只有正常人数的三分之一。现有人数最多的几个团——第二十七团、第四十四团和第二后备团——都驻扎在卡敏镇上。御林军阿塔曼团和御林军哥萨克团以前就从彼得格勒调到了这里。从前方调回来的第五十八、第五十二、第四十三、第二十八、第十二、第二十九、第三十五、第十、第三十九、第三十三、第八和第十四团,以及第六、第三十二、第二十八、第十二和第十三炮兵连,都驻扎在契尔特柯沃、米列洛沃、里哈亚、格鲁博克和兹维列沃等乡镇以及矿区。由霍派尔河河口乡和大熊河河口乡等地哥萨克编成的几个团开到菲洛诺沃、乌留平斯克和谢布里亚柯沃等几个车站,在那里驻扎了几天,后来就解散了。
哥萨克们都巴不得回到自己的家园,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这种自发的回家潮流了。顿河的哥萨克团只有第一、第四和第十四团到过彼得格勒,而且这几个团在那里呆的时间也不长。
卡列金打算把几个特别靠不住的团加以改编,或者用最坚定的部队加以包围,使这几个团与外界隔绝。
十一月底,卡列金第一次试图调动前线的部队去进攻革命的罗斯托夫,哥萨克们开到阿克萨伊斯克,便拒绝进攻,又开了回来。
广泛搜罗散兵游勇的办法,倒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这时候阿列克塞耶夫已经组成了几个坚强的志愿军营,十一月二十七日,卡列金已经能够利用他的兵力作战了。
十二月二日,志愿军攻占罗斯托夫。志愿军组织的中心于是随着科尔尼洛夫转移到罗斯托夫。卡列金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把许多哥萨克部队调往本军区的边境,向察里津和萨拉托夫省的边界推动,但是要执行重大、紧迫任务,却只能使用一些军官游击队;虚弱的、一天天垮下去的军政府只能依靠他们了。
为了镇压顿涅茨的矿工,把新征集的部队派了去。柴尔涅曹夫大尉在马凯耶夫区活动,哥萨克第五十八团的正规部队也驻扎在那里。谢米列托夫和格列科夫支队以及各种各样的义勇队也都匆匆忙忙地在诺沃契尔卡斯克成立起来;在北方的霍派尔地区,还由军官和游击队组成了一支队伍,号称“斯捷潘·拉辛支队”。但是赤卫队的几个纵队已经从三面逼近了顿河军区。在哈尔科夫和沃罗涅日正在集结军队,准备进攻。顿河上空笼罩起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黑。头几场战斗的炮声,已经由乌克兰方面来的风传送过来。
四
一朵朵白中带黄的行云,就像一只只挺胸翘头的木船,从诺沃契尔卡斯克的上空静静地飘过。在白云上面的高空里,就在闪闪发光的教堂圆顶正上方,一动不动地高挂着一片灰色的、像卷毛羊羔皮一般的乌云,乌云有一条波浪式的长尾巴低低地垂着,在克里维扬镇的上空放射着红光。
不太明亮的太阳渐渐升了上来,但是将军府的一面面窗子经阳光一照,反射出刺目的亮光。一座座房子的铁顶闪闪发光,叶尔玛克的铜像上,还保留着昨天的雨的潮湿,铜像的一只手向北伸着,举着西伯利亚王冠。
一排哥萨克步兵,正顺着下斜的克列欣街往上走。他们那步枪上的刺刀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偶尔有稀疏的行人和轧轧响的马车走过,哥萨克们的清晰而轻微的脚步声也没有搅动早晨的清静。
这一天早晨,伊里亚·彭楚克乘火车从莫斯科来到诺沃契尔卡斯克。他最后一个走出车厢。他时不时地拉拉旧夹大衣的衣襟,觉得穿上便衣很不得劲儿,很不习惯。
站台上,一名宪兵和两位年轻姑娘走来走去,两位姑娘不知为什么在笑着。彭楚克腋下夹着一个廉价的、破旧的手提箱,朝城里走去。一直走到城边的街头上,几乎都没有遇到人。半个钟头之后,彭楚克便斜穿过城市,在一座快要倒塌的小房子前面停下来。这座很久没有修缮的小房子显得十分寒伧。处处可以看到年久失修的痕迹。就因为年久失修,屋顶塌陷下去,墙也歪斜了,护窗板摇摇晃晃地耷拉着,窗户也像瘫了一样歪斜着。彭楚克推开院子门,朝房子和狭小的院子激动地打量了一眼,便匆匆地朝台阶走去。
狭小的过道里,一个装满各种破烂儿的大柜子占了一半的地方。因为太黑,彭楚克的膝盖碰到柜子角上,也没有觉得疼,就一把推开屋门。低矮的小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另一间屋子,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就在门口站住了。他一闻到这房子里所特有的那种异常熟悉的气味,心就怦怦跳了起来。他一眼就看清了所有的陈设:挂在正屋堂前的粗重的圣像框子,一张床,一张小桌,桌子上头挂的一面斑斑驳驳的旧镜子,几张相片,几把破旧的维也纳式椅子,一架缝纫机,炕边还放着一个很久没有用、颜色发了乌的火壶。彭楚克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就像在窒息时那样,用嘴吸着气,转过身去,扔下手提箱,朝厨房里打量了一遍,上过绿漆的大肚子炉子还是显得那样亲切,一只老花猫正从浅蓝色的印花布窗帘后面探出头来张望;猫的眼睛里流露着懂事的、差不多和人一样的好奇神情,可以看出来,来这里的人是很少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没有洗的碗碟,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团毛线,一只未织成的套袜的四个角上还穿着亮闪闪的织针。
八年来,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好像彭楚克昨天才离开这里似的。他跑到台阶上。从院子尽头上的棚子的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得和劳累得弯腰驼背的老奶奶。“妈妈!……当真是吗?……是她吗?……”彭楚克哆嗦着嘴唇,迎着她跑过去。他扯下头上的帽子,攥在手里。
“您要找谁?您找谁?”老奶奶拿手遮在失去光泽的眉毛上,一动不动,惊愕地问道。
“妈妈!……”彭楚克低沉地喊道。“你怎么,认不出我啦?……”
他跌跌撞撞地朝她走着,看见母亲听到他的叫声,就好像被撞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两下,看样子,她是想跑过来,但是没有劲跑,于是她一冲一冲地朝前走来,好像是顶着风走。彭楚克一把抱住就要摔倒的母亲,亲她那皱皱巴巴的瘦脸,亲她那因为惊骇和狂喜而模糊了的眼睛,他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眨巴起来。
“我的伊里亚!……伊留沙!……乖孩子!我都认不出啦……天啊,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老人家小声嘟哝着,试着直起身子,用两条发软的腿站住。
他们走进房里。经过几分钟的深深激动之后,彭楚克这才又感觉到穿着别人的大衣十分难受——大衣太瘦,把两边胳肢窝勒得紧紧的,一行一动都感到别扭。他轻松地把大衣脱掉,坐到桌子跟前。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你活着回来!……有多少年没见面啦!我的好孩子呀!我怎么能认出你呀,你长得这么高,都老啦!”
“哦,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妈妈?”彭楚克笑着问道。
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儿,忙活起来:生火做饭,往火壶里添炭,一面在泪汪汪的脸上抹着眼泪和炭灰,一遍又一遍地跑到儿子跟前,摸摸他的手,身子哆哆嗦嗦地靠到他的肩上。她烧热了水,亲自给他洗了头,从柜子底下找出旧得发了黄的干净衬衣,又伺候儿子吃饭,后来一直坐到半夜,眼睛就没有离开儿子,问长又问短,唉声叹气地直点头。
彭楚克躺下睡觉的时候,附近的钟楼上已经敲了两点。他很快就睡熟了,而且他在入睡的时候,已经忘记了现实:他觉得他还是职业学校的顽皮小学生,跑累了,就躺下来,美美地睡了起来,他担心妈妈会从厨房里跑来,推开门,很严厉地问他:“伊留沙,功课做好了吗?”他就这样带着紧张而愉快的笑容睡着了。
在天亮以前,妈妈来看过他好几回,给他掖掖被子,垫垫枕头,亲亲他那耷拉着一绺淡褐色头发的大额头,又轻轻地走开。
过了一天,彭楚克又走了。这天早晨,有一位身穿步兵大衣、头戴新军帽的同志来找他,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彭楚克就忙活起来,匆匆地收拾手提箱,把母亲给他洗过的衬衣放进去,又难受得皱着眉头,把那件大衣穿起来。他匆匆忙忙地和母亲道别,答应过一个月再回来。
“你上哪儿去呀,伊留沙?”
“上罗斯托夫,妈妈,上罗斯托夫。很快就要回来……你……妈妈,你别难过!”他安慰老人家说。
她匆匆忙忙地摘下自己贴身挂的一个小十字架,一面亲着儿子,为他画着十字,一面把十字架挂到他的脖子上。她把十字架的线带往儿子的领子里掖,手指头直哆嗦,彭楚克感觉出她的手冰冷。
“挂上吧,伊留沙。这是圣徒尼古拉·米尔里吉斯基十字架。大慈大悲的圣徒啊,保佑、拯救我的孩子吧,你要给我的孩子除灾除难……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呀……”她把红红的眼睛紧紧贴到十字架上,小声嘟哝着。
她一次又一次地紧紧搂抱儿子,十分激动,嘴唇角哆嗦着,痛苦地耷拉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的热泪,就像春雨一样,滴在彭楚克的毛茸茸的手上。彭楚克把母亲的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掰开,便皱着眉头跑到了台阶上。
罗斯托夫车站上熙熙攘攘,非常热闹。地上扔的烟卷头和葵花籽壳能没到踝子骨。当地驻军的士兵在车站广场上出卖公家的制服、烟丝以及偷来的一些东西。这里的人有各种民族的,这在大多数南方滨海城市是常见的。人群慢慢移动着,喧闹着。
“阿司——司——司莫洛夫的烟卷儿,阿司莫洛夫的烟卷儿零卖啦!”卖纸烟的孩子吆喝着。
“贱卖啦,先生……”一个形迹可疑的东方人,很神秘地对着彭楚克的耳朵小声说,并且朝着自己的大衣那鼓鼓的大襟挤了挤眼睛。
“炒葵花籽儿!葵花籽儿!”许多娘们儿和年轻姑娘在车站进口处吱吱哇哇乱叫。
六个黑海水兵在人群里穿过,一面走,一面哈哈笑着,高声说着话儿。他们都穿着水兵制服,戴着水兵帽,纽扣闪着金光,肥大的裤脚扫着尘土。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让路。
彭楚克走着,慢慢地在人群里钻着。
“金的?!见他妈的鬼!你这是做火壶的那种金子……怎么,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一个瘦弱的电报兵冷笑说。
那个卖东西的人摇晃着一条来路不明的、沉甸甸的金链子,十分气忿地大声对他说。
“你看出什么?……是金子!是赤金,不瞒你说,这是从一个调解法官那里弄来的……哼,不识货,去你的吧!你根本没眼力……这样的东西你都不要?”
“轮船不开啦……简直是胡闹!”旁边有人说。
“为什么不开?”
“这是报上登的……”
“快,弄到这儿来!”
“我们赞成五号。不然就是不行……”
“玉米粥!香喷喷的玉米粥!请尝吧!”
“兵车司令答应啦,他说明天就开车。”
彭楚克找到了党委会的楼房,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一个手持上了刺刀的日本式步枪的工人赤卫队员拦住他,问道:
“同志,您找谁?”
“我要找阿布拉姆逊同志。他在这里吗?”
“左面第三间屋子。”
一个大鼻子、头发黑中夹白、个头儿不高的人,将左手的手指头插在西服上衣的衣襟里,有板有眼地挥动着右手,正在严肃地对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铁路工作人员说话。
“这样不行!这可不是组织!用这样的方式去宣传,你们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从那个铁路工作人员脸上那窘急而抱愧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很想说几句话,解释解释,但是黑头发的人没有让他开口;他显然非常激动,不愿意听对方的话,也不愿看他的眼睛,只顾喊叫:
“您要立即撤销米特琴柯的工作!对你们这里的情形,我们不能熟视无睹。维尔霍茨基要受革命法庭的制裁!把他逮捕了吗?是吗?……我坚决主张把他枪毙!”他声色俱厉地把话说完了,这才朝着彭楚克转过气红了的脸;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就生硬地问道:“您有什么事?”
“您是阿布拉姆逊吗?”
“是的。”
彭楚克把证件和彼得格勒一位负责同志写的介绍信递给他,便在一旁的窗台上坐了下来。
阿布拉姆逊仔细地看完了信,皱着眉头笑了笑(他因为自己刚才大声喊叫,觉得很不好意思),很客气地说:
“请稍微等一下,咱们马上来谈谈。”
他把满脸是汗的铁路工作人员打发走以后,自己也走了出去,过了一小会儿,他领进来一位大个子、脸刮得光光的军人,那人的下巴上有一道刀砍的青伤疤,很有正规军军官的风度。
“这是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你们认识认识吧。这位同志……对不起,我忘记您贵姓啦。”
“我姓彭楚克。”
“……彭楚克同志……您好像当过机枪手吧?”
“是的。”
“这正是我们最需要的!”那位军人笑了。
他那整个的一条伤疤,从耳朵边直到下巴,都因为这一笑变成了粉红色。
“您能不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从工人赤卫队中挑选一些人,给我们组织一支机枪队?”阿布拉姆逊问道。
“我尽力去做。问题就在于时间。”
“那么,您需要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那个军人朝彭楚克探着身子,带着期待的神气很憨厚地笑着,问道。
“只要几天就行。”
“那好极啦。”
阿布拉姆逊擦了擦额头,带着十分激动的语气说:
“城防部队士气太差,实际上已失去战斗力。彭楚克同志,我们这里也和所有的地方一样,就指望工人啦。水兵是好的,可是步兵……所以,您想必明白,我们就希望自己有一支机枪队。”他扯了扯弯成卷儿的青色大胡子,很关心地问道:“您的吃住还没有安排吧?好,我们就来安排。您今天吃饭了没有?哦,当然没有啦!”
“同志,你究竟挨过多少饿,才一眼看出肚子饿不饿来?你吃过多少苦,担过多少惊,才过早地出现了白发?”彭楚克望着阿布拉姆逊那右边有一块耀眼白斑的头发,心里又热和又感动地想道。他跟着领路的人往阿布拉姆逊的住处去的时候,还一直在想着他:“这小伙子真不错,这才像个布尔什维克!他有火气就发,可是同时又保持着一片好心和人情味。他毫不客气地提出对怠工的维尔霍茨基判处死刑,可是同时又很会爱护同志,关心同志。”
他带着阿布拉姆逊给他的和蔼可亲的印象,来到塔干罗格街头上阿布拉姆逊的住处,在堆满了书的小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吃过饭,把阿布拉姆逊写的字条给女房东看了,就在床上躺了下来,睡着了,不记得是怎样睡着的。
五
四天以来,彭楚克从早到晚和党委会派来的一些工人在一起,教他们学机枪技术。工人一共有十六个。他们的职业、年龄,甚至民族都不相同。有两个搬运工人,一个是波尔塔瓦的乌克兰人贺维雷契柯,一个是入了俄罗斯籍的希腊人米哈里季;一个姓司捷潘诺夫的排字工人;八个钢铁工人;一个姓捷林柯夫的巴拉莫诺夫矿的采矿工人;一个姓盖沃尔克扬茨的亚美尼亚人,是个十分瘦弱的面包匠;一个入了俄罗斯籍的德国人姚干尼·列宾得尔,是一个老钳工;两个机车修理厂的工人;而带着第十七封介绍信来的却是一个女的,她穿着一件步兵棉制服,穿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大靴子。
彭楚克从她手里接过封着口的信,没有明白她的来意,就问道:
“您回去的时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下吗?”
她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理着头巾下披散出来的很大的一绺头发,怯生生地说:
“我是到您这儿来……”她压制着一时的窘急心情,顿了一顿,说:“当机枪手的。”
彭楚克的脸涨得通红。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疯了吗?怎么,我这儿是妇女大队?……请您原谅,您干这种事很不合适:这是一种重活儿,需要有男子汉的气力……这怎么行呢?……您不行,我不能收留您!”
他皱着眉头,拆开信封,把介绍信匆匆看了一遍,只见介绍信上简单地写着,介绍党员安娜·波古德柯同志前来听他的指挥,他又把附在介绍信里的阿布拉姆逊的亲笔信看了几遍。
亲爱的彭楚克同志:
我们把安娜·波古德柯这个好同志派给您。我们答应她的热情、坚决的要求,把她派给您,希望您把她训练成一个能征惯战的机枪手。我很了解这个姑娘。我热诚地把她推荐给您,请您注意一个问题:她是一个很可贵的工作人员,但是性子急躁,有一股狂热劲儿(因为她还年轻呀),您要防止她做冒失的事,要爱护她。
毫无疑问,那八名钢铁工人是您的队伍的骨干,是核心;其中应特别看重包高伏依同志,这是一位十分干练、对革命十分忠诚的同志。您的机枪队,从成员上来说,是国际性的,这很好:一定会有较强的战斗力。
请加快训练吧。有消息说,好像卡列金正准备向我们进攻呢。顺致同志的敬礼!
斯·阿布拉姆逊
彭楚克对着站在面前的姑娘看了看。这是在莫斯科街上一幢楼房的地下室里,就是在这里进行训练的。微弱的光线给她的脸涂上一层阴影,使脸的轮廓显得很模糊。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他很不热情地说。“如果您自己愿意……阿布拉姆逊又这样要求……您就留下来吧。”
* * *
大家密密层层地围着张大了嘴的“马克辛”机枪,一齐伸着头,后面的人靠在前面的人的背上,用如饥似渴的好奇目光注视着彭楚克怎样用他的一双巧手得心应手地把机枪拆散开来。彭楚克又用准确、有意放慢的动作把机枪装起来,一面讲解着各种零件的构造和作用,教授使用方法,告诉大家怎样瞄准,讲解在弹道上的射程误差和子弹的最远射程。讲授作战时怎样安置机枪,才能避免敌人炮火的轰击;他躺在涂了保护色条纹的护板下面,讲解怎样选择好地势,怎样安置子弹箱。
大家学起来都很顺当,就是面包匠盖沃尔克扬茨不行。他怎么都学不会:拆卸的规则彭楚克不管教他多少次,他怎么都记不住,老是弄不清,手忙脚乱,很不好意思地嘟哝着:
“怎么不行啊?唉,我……搞错啦……这玩意儿应该往这儿安。还是不行!……”他失望地叫道。“为什么呀?”
“还要问‘为什么’呢!”黑脸膛的、额头和两腮上有许多火药炸出的青点子的包高伏依学着他的腔调说。“因为你是个糊涂虫,所以才不行。你好好瞧着!”他很有把握地把一个零件安到本来的地方,做个样子给他看。“我从小就喜欢军事工作,”他在一片哄笑声中,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青色伤瘢,“我做大炮,大炮炸啦,所以我才倒了霉。不过,我现在就可以露一手啦。”
他的确比大家更顺利、更快地学会了装卸和使用机枪。不行的只有盖沃尔克扬茨一个人。常常可以听见他那带哭腔的、懊丧的声音:
“又不对!为什么呀?我真不明白!”
“笨驴,笨——驴!这么笨的,一个省只能找到一个!”脾气很坏的希腊人米哈里季生气地说。
“真是一个少有的糊涂蛋!”一向沉静的列宾得尔也附和说。
“这可不像你做面包!”贺维雷契柯鼻子哼哼着说。大家都毫无恶意地笑了。
只有司捷潘诺夫红着脸,生气地说:
“应该教教自己的同志,不应该龇牙咧嘴的!”
又高又大、胳膊粗壮、上了年纪的机车厂工人克鲁托果洛夫支持他的意见,瞪大了眼睛,摇晃着铁锤一般的拳头,粗声粗气地说:
“你们只顾笑,动都不动,对事情毫无益处!彭楚克同志,你叫这些活怪物安静点儿,或者叫他们滚蛋!革命正受着威胁,可是他们只顾笑话人!”
安娜·波古德柯学得十分带劲儿。她老是缠着彭楚克问这问那,扯着他那难看的夹大衣袖子,时时刻刻不离开机枪。
“如果散热筒里的水冻住,那怎么办?如果遇到大风,误差是不是也大些?那又该怎么办,彭楚克同志?”她问了一个问题,又是一个问题,并且带着期待的神情用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看着彭楚克,那眼睛里闪着晃动不定的、暖人的亮光。
她在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很拘谨;他好像要为这种拘谨对她进行报复,所以对她要求特别严格,样子显得格外冷淡,但是,每天早晨七点整,她瑟瑟缩缩地把两手插在草绿色棉袄的袖筒里,刷刷地拖着两只肥大的步兵靴子,准时走进地下室的时候,他就感到有点激动,有一种很不平常的心情。她的个头儿稍微比他矮一点儿,她的体格也像所有健壮的、一向从事体力劳动的姑娘们那样丰满,背也许稍微有点驼,而且,如果不是那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使她显得光彩照人的话,也许她算不上多么漂亮。
四天的工夫,他都没有看清楚她的面貌。地下室里光线昏暗,而且不好意思、也没有闲工夫仔细去看她的脸。第五天傍晚时候,他们一同走了出来。她在前面走;她走上台阶的最后一级,朝他转过脸来,问一个问题,于是彭楚克借着夕阳的光辉看了看她的脸,心里不禁哎呀了一声。她用习惯的姿势理着头发,微微仰起头,斜着眼睛朝他看着,等候着回答。但是彭楚克没有听清她问的问题;他带着一种甜得醉心的感觉慢慢往上走着。她的两个被夕阳照成了粉红色的鼻孔,因为使劲儿(她没有解下头巾,所以整理头发很不得劲儿)微微抖动着。嘴的线条显得很刚强,同时却又像小孩子一样柔和。微微翘起的小嘴唇上有一层细细的黑茸毛,使不很光滑的白皮肤显得更白。
彭楚克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低下头去,用感慨和开玩笑的口吻说:
“安娜·波古德柯……第二号机枪手,你很漂亮,不知道谁有福气消受啊!”
“胡说!”她很自信地说,并且笑了笑。“彭楚克同志,你胡说!……我是问:咱们什么时候去打靶?”
她这一笑,显得更单纯、更亲切、更容易接近了。彭楚克挨着她站住;他呆呆地望着大街的尽头,太阳还呆在那里,向整个寰宇投射着红红的霞光。他小声回答说:
“打靶吗?明天去。现在你上哪儿去?你住在哪儿?”
她说她住在城郊一条胡同里。他们一同走去。走到十字街口,包高伏依追上了他们。
“喂,彭楚克!明天咱们怎么集合?”
彭楚克一面走,一面告诉他,在清静林外面集合,让克鲁托果洛夫和贺维雷契柯用马车把机枪拉了去,上午八点钟集合。包高伏依同他们一起走了两条街,就分手了。彭楚克和安娜·波古德柯一声不响地走了几分钟。她斜着瞟了他一眼,问道:
“您是哥萨克吗?”
“是的。”
“以前是军官吧?”
“哼,我算什么军官!”
“您是哪儿人?”
“诺沃契尔卡斯克人。”
“到罗斯托夫很久了吗?”
“才来几天。”
“以前在哪儿?”
“在彼得格勒。”
“哪一年入党的?”
“一九一三年。”
“您的家在哪儿?”
“在诺沃契尔卡斯克。”他急急忙忙回答过,就带着请求的神气伸出一只手来。“等一等,让我来问问你吧:你是罗斯托夫人吗?”
“不是的,我是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人,但是这两年住在这儿。”
“现在我再问问……你是乌克兰人吗?”
她踌躇了一下,随后很果断地回答说:
“不是。”
“是犹太人吗?”
“是的。怎么啦?难道从我的口音可以听出来吗?”
“不是的。”
“那你从哪儿看出我是犹太人?”
他一面缩小步子,尽量和她走齐,一面回答说:
“从耳朵,从耳朵的样子和眼睛可以看出来。不过你身上保留的民族特征是很少的……”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你来到我们这儿,这很好。”
“为什么?”她问道。
“你可知道:大家对犹太人有一种看法,我知道有许多工人就是这样想的,我自己就是工人嘛,”他顺便提了提,“认为犹太人只会支使别人,自己见了危险却不肯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你现在就是用最好的办法驳斥这种错误的看法。你念过书吗?”
“念过,我是去年中学毕业的。您受过什么教育?我这样问,因为从您的言谈上可以看出,您不是工人出身。”
“我是读过很多书。”
他们慢慢走着。她故意绕着路走,简单地讲了讲自己的身世以后,又向他问起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彼得格勒工人的情形和十月革命等问题。
沿河街上传来闷声闷气的步枪声,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机枪声打破了寂静。安娜不肯放过机会,问道:
“这是什么型号的?”
“路易斯。”
“子弹带打到哪一部分啦?”
彭楚克没有回答,观赏着停泊在岸边的一艘扫雷艇上射出的一道橙黄色的、像挂了一层绿霜似的探照灯光,那灯光像一条长长的胳膊,一直伸向落日映红了的傍晚时候的天空。
他们在行人稀少的城市里走了三个多钟头,最后在安娜住的房子的大门口分手。
彭楚克回来的路上,心里暖烘烘的,模模糊糊有一种十分满意的感觉。“真是一个好同志,一个聪明姑娘!我和她谈得很投机,所以心里感到很温暖。这些日子我太不近人情了,人和人友好交往还是必要的,要不然干巴巴、冷冰冰的,就像士兵吃的面包干一样,那样可不好……”他这样想着,欺骗着自己,而且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
阿布拉姆逊刚刚开完革命军事委员会会议回来,向他问起训练机枪手的情况,又顺便问到安娜·波古德柯:
“她怎么样?如果她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派她去做别的工作,调换调换。”
“不用,你说的什么话!”彭楚克吓了一跳。“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姑娘。”
他觉得有一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愿望,很想谈一谈她,他拿出很大的劲儿压了压,才忍住了。
六
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午,卡列金的军队从诺沃契尔卡斯克集结到罗斯托夫城下。开始进攻了。阿列克塞耶夫的军官队,排成稀稀拉拉的散兵线,沿着铁路线,贴着路基的两边向前推进。右翼是身穿灰衣的士官生,队伍稍微密集些。左翼是波波夫将军的志愿军部队,正在通过一道红土深沟。远远看去,就好像一些小小的灰球儿往沟里直蹦;又一个个爬了上来,整了整队形,停了一会儿,又往前进。
布置在纳希契凡区边缘上的赤卫队队伍里,显出慌张和忙乱的样子。很多工人都是头一次拿起枪,觉得很害怕,爬来爬去,弄得黑大衣上沾满秋天的泥泞;有些人伸着头,望着远处变小了的一个个白军的身影。
彭楚克跪在阵地上的机枪旁边,用望远镜观察着。昨天他脱掉不合身的夹大衣,换上了军大衣,觉得穿着军大衣又习惯、又舒服。
很多人没有等到下命令就开枪了。都忍受不了紧张的寂静状态。第一枪刚刚响过,彭楚克就站了起来,又骂,又吆喝:“别——打!……”
零乱的步枪声吞没了他的喊声,彭楚克再无他法,只好让机枪火力跟上;他在一片枪声中拼命提高嗓门儿,对包高伏依下了命令:“开火!”包高伏依把微微含笑然而带有土色的脸贴到枪机上,把手指头放在后座的把手上。熟悉的机枪连射声震动着彭楚克的耳鼓。他朝着敌人卧倒的散兵线凝神望了一会儿,判断机枪的命中率,然后他跳起来,顺着阵地朝其余的几挺机枪跑去。
“开火!”
“来啦!……哈哈哈哈!”贺维雷契柯把又害怕又高兴的脸转过来朝着他,响亮地回答说。
中间过去第三挺机枪旁边是几个不十分稳当的小伙子。彭楚克朝他们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弯着身子用望远镜看了看:透过蒙了一层水汽的镜头,看到许多灰色的人影纷纷在晃动。那边打过来一排整齐、一致的齐射。彭楚克卧倒下来,他趴在地上,就看出第三挺机枪的瞄准不对头。
“放低点儿!妈的!……”他拐来拐去地顺着阵地爬着,一面吆喝着。
子弹在他头顶上发出一阵阵催命的啸声。阿列克塞耶夫的部队就像演习时那样,枪打得很准。
在一挺翘得太高的机枪旁边,直挺挺地趴着几个机枪手:瞄准手希腊人米哈里季瞄得高高的,不住气地扫射着,拼命在浪费子弹;吓得脸色发了青的司捷潘诺夫在他旁边咕咕哒哒地不知叫什么;他们后面是一个铁路工人,是克鲁托果洛夫的朋友,他把头扎到地里,像乌龟一样拱起脊背,两腿大叉着,笔直地撑在地上。
彭楚克推开米哈里季,眯缝着眼睛瞄了半天,等机枪一张嘴,像抽筋一样在他手底下哒哒地响了起来,马上就见效了:一伙跑着往前冲的士官生纷纷从一座土丘上退了回去,光秃秃的黄土坡上还丢下一具尸体。
彭楚克回到自己的机枪跟前。包高伏依脸色煞白,脸上的火药伤斑显得更青了,他侧着身子躺着,骂着娘,绑扎着受伤的腿肚子。
“开枪呀,妈的!”趴在旁边的一个火红头发的赤卫队员,用四肢撑起身子,叫喊道。“开枪啊!你没看见他们攻上来了吗?”
军官队的散兵线,正顺着路基大模大样地跑了过来。
列宾得尔换下了包高伏依。他不慌不忙、巧妙地扫射着,注意节省子弹。
盖沃尔克扬茨像兔子蹦跳似的从左翼跑来,每有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就卧倒一下,他哎呀哎呀地叫着跑到彭楚克面前:
“不行啊!……打不出去啦!……”
彭楚克几乎毫不隐蔽地贴着弯弯曲曲的卧倒的散兵线跑了过去。
还离得很远他就看到:安娜正跪在机枪旁边,撩着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用手搭个棚,望着敌军的队伍。
“卧倒!……”彭楚克为她担心,脸都吓得发青,血直往上涌,吆喝道,“卧倒,对你说呢!……”
她朝他看了看,依旧那样跪着。骂娘的话冲到彭楚克的嘴边,差点儿就骂出来。他跑到她跟前,使劲把她按在地上。
克鲁托果洛夫在护板后面哼哧着。
“卡住啦!打不出去啦!”他哆嗦着,小声对彭楚克说,一面拿眼睛寻找盖沃尔克扬茨,一面打着呛叫喊着:“他跑啦,该死的东西!这个活宝贝跑啦……他哼哼得叫人心烦死啦!……简直叫人没法子干!……”
盖沃尔克扬茨像条水蛇一样,曲曲弯弯地爬了过来。他那毛刷子一样的黑胡子上都粘上了干泥巴。克鲁托果洛夫扭过汗漉漉的牛脖子,对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就大叫起来,叫声盖过了隆隆的枪声:
“你把子弹带放到哪儿去啦?……饭桶!……彭楚克!彭楚克!你叫他滚吧,我可不要他!……”
彭楚克连忙过去修理机枪。一颗子弹十分猛烈地打在护板上,他急忙抽回手,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
彭楚克把机枪修好以后,就亲自扫射起来。直打得大模大样地往前冲的阿列克塞耶夫的部队卧倒下去,而且用眼睛寻找着掩蔽物,向后爬去。
敌人的队伍越来越近了。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志愿军的队伍往前冲着,步枪的皮带套在肩上,很少卧倒。他们的火力更加猛烈了。在赤卫队的阵地上,已经有三个人的步枪和子弹被别的同志拿走了——死者不需要武器了……安娜和趴在克鲁托果洛夫的机枪跟前的彭楚克,眼看着阵地上一个年纪轻轻的赤卫队员被一颗子弹打死。他挣扎了半天,哼哼着,拿裹着绑腿的两腿在地上乱蹬,到最后用摊开的两条胳膊撑了一下身子,哼哧了一声,最后吐了一口气,就脸朝下趴倒了。彭楚克从一旁看着安娜。姑娘那睁得老大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恐怖的亮光。她直愣愣地望着阵亡的小伙子那两条裹着破旧的步兵绑腿的长腿,没有听见克鲁托果洛夫正对着她喊叫:
“子弹带!……子弹带!……拿来!……姑娘,把子弹带拿来!”
卡列金的队伍用深入的侧翼包抄逼得赤卫队从阵地上败退下来。纳希契凡郊区的街道上到处晃动着败退的赤卫队的黑大衣和军大衣。右面尽边上一挺机枪落到了白军手里。一个士官生用枪口抵着打死了希腊人米哈里季,敌人又像演习时捅稻草人那样,用刺刀捅死了二号机枪手;这一挺机枪的机枪手只有排字工人司捷潘诺夫保全了性命。
直到扫雷艇上飞来一阵阵的炮弹,退却才停止下来。
“散开!……跟我冲!……”和彭楚克很熟识的一位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冲到前面,呼喊道。
排成散兵线的赤卫队又动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向前冲去。彭楚克和克鲁托果洛夫、安娜、盖沃尔克扬茨紧靠在一起。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三个人,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往前走。其中有一个抽着烟,第二个一面走一面用枪栓敲着膝盖,第三个在聚精会神地打量他那弄脏了的大衣前襟。这个人的脸上和胡子尖上流露着抱歉的笑容——他好像不是去拼命,而是从朋友家的宴会上回家,正瞧着弄脏了的大衣,猜度他那很厉害的老婆会怎样处治他。
“他们就在那儿!”克鲁托果洛夫指着远处的篱笆和在篱笆外面蠕动着的灰色人影。
“把机枪架起来!”彭楚克像熊一样转悠着机枪扫射起来。
猛烈的机枪声震得安娜捂起耳朵。她蹲下去,看到篱笆外面的人不动了,但是过了一会儿,那边就很有规律地打来一阵阵的齐射,子弹纷纷从头上飞过,在灰暗的天幕上钻着看不见的窟窿。
一阵又一阵的齐射声就像冬冬的鼓声,像蛇一样的机枪子弹带咔啦咔啦地响着,很快地缩短。单发的步枪声叭叭地响着,又响亮又清脆。黑海水兵们从扫雷艇上打来的炮弹,从人们头上飞过,发出呜呜的吼声,跟子弹的尖啸声混成一片。安娜看到:有一个赤卫队员,大大的个子,戴着羊羔皮帽,留着英国式的小胡子,见每一颗炮弹飞过,都不由自主地鞠躬欢迎和欢送,一面喊叫着:
“打吧,谢苗,加劲儿打吧,谢苗!照他们多打几炮!”
打出的炮弹真的越来越密了。水兵们经过试射以后,展开了联合炮击。好几堆慢慢后退的卡列金的队伍被密集的榴霰弹硝烟遮盖住。一颗杀伤力很大的炮弹在退却的敌人群中爆炸开来。爆炸的褐色烟柱一升起,敌人立刻七零八落,那烟柱在弹坑上方慢慢下降,渐渐消散。安娜扔掉望远镜,哎呀一声,用肮脏的双手捂起吓红了的眼睛——她在望远镜里十分真切地看到了爆炸的旋风和许多人的死。她的喉咙里酸酸的,哆嗦得气都透不过来。
“怎么啦?”彭楚克探过身子,高声问道。
她咬紧了牙,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点!你……安娜,听见吗?听见吗?……这样可不行!……别——这样!……”他的兄长式的呼喊声撞击着她的耳朵。
在右翼,在一片不大的高地的要冲处,敌人的步兵正往一条山沟里集结。彭楚克发现了这一情况,就带着机枪跑到一块更方便的地方,对准高地和山沟扫射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只听见机枪不很均匀地、断断续续地扫射着。
在二十来步远处,有人怒冲冲地、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担架!……没有担架吗?……担架!……”
“瞄——准……”一个在前方当过兵的排长拉长声音叫喊道。“十八……全排,开枪!”
快到黄昏时候,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到寒冷的大地上。过了一个钟头,又湿又黏的雪就覆盖了田野和一具具的死尸,那横七竖八的死尸就像许多黑土块,在打仗的队伍进攻和退却时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有。
快到黄昏时候,卡列金的部队退走了。
在被新雪映照得白茫茫的这个夜晚,彭楚克一直担任机枪哨。克鲁托果洛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阔气的马衣,将马衣蒙在头上,吃着一块水漉漉的瘦肉,一面吐着,小声骂着。盖沃尔克扬茨也在这里,他躲在旁边一户人家的大门洞里,用烟卷烤着冻得抽筋的发青的手指头;彭楚克坐在一个锌制的子弹箱上,把冻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军大衣里,有时把她的两只紧紧捂着眼睛的手拿开,亲亲这两只手,嘴里非常费劲儿地说着一些很不习惯的温柔话儿。
“哎,怎么能这样呀?……你一向很刚强嘛……安妮亚,你听着,要好好控制自己!……安妮亚!……好妹妹……好朋友!……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很要强,你要是不离开队伍,那你以后会不同的。对死人可不能这样看……根本不要理睬!别去胡思乱想,要善于控制。你瞧:虽然你说得很好,可是你还是有女性的弱点。”
安娜没有做声。她的两只手散发着秋天泥土的气息和女人的温暖气息。
纷纷飞舞的雪花像一层不透明的柔和的薄膜,遮住了天空。旁边的院落、附近的田野、隐去的城市,都沉醉在睡乡中。
七
在罗斯托夫城外和城里一共打了六天。
在街道上,在十字路口,都进行过战斗。赤卫队两次从车站退出来,又两次把车站上的敌人赶走。在六天的战斗中,双方都没有留下一个俘虏。
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时候,彭楚克和安娜从货车站旁边经过,看到两个赤卫队员正在枪毙一个被俘虏的军官;彭楚克故意带点强硬语气对转过脸去的安娜说:
“这太好啦!应该枪毙他们,要毫不留情地消灭他们!他们对我们是不会留情的,我们也不用留情,一点也用不着可怜他们。去他妈的!把这些妖孽们从地球上清除掉!总而言之,既然是关系到革命命运的问题,就不能感情用事。这些工人干得对!”
到第三天,他生病了。他勉强支撑了一天一夜,觉得非常恶心,越来越难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脑袋嗡嗡直响,沉甸甸的,抬都抬不起来。
十二月二日拂晓,零零落落的赤卫队的队伍从城里撤了出来。彭楚克由安娜和克鲁托果洛夫搀扶着,跟在一辆拉着机枪和伤员的大车后面走着。他十分吃力地拖着软弱无力的身子,就像在梦里一样迈动着两条生铁似的不听使唤的腿,不时地碰到安娜那仿佛很远的、带有召唤和惊慌神情的目光,听着她那好像从很远处传来的话。
“上车吧,伊里亚。听见没有?你明白我的话吗,伊留沙?请你上车吧,你是病人呀!”
可是彭楚克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也不明白自己害了伤寒病,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说话的声音又陌生,又出奇地熟悉,只在外面什么地方响着,却进不了脑子;安娜那两只焦灼和惊慌的黑眼睛也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忽闪着;克鲁托果洛夫的大胡子一股劲儿摇晃着,转着圈圈儿。
彭楚克抱住头,两只宽大的手掌紧紧贴在烧得通红的脸上。他觉得,好像他的眼睛里正在往外渗血,整个没有边际的、飘摇不定的世界就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幕和他隔离开来,又好像竖了起来,好像要从脚下跑走。他的迷迷糊糊的头脑幻想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形象。他常常站下来,拼命挣上一阵,不让克鲁托果洛夫把他往车上推。
“不行,等一等!你是什么人?……安娜在哪儿?……给我几块土坷垃……你把这些家伙消灭掉,听我的命令,用机枪扫射!直接瞄准!……等一等!好热呀!……”他沙哑地叫着,手拼命从安娜手里往外抽。
他们硬把他推上了大车。有一会儿工夫他还感到有一股各种各样气味掺合起来的刺鼻气味,怀着害怕的心情想使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一再地使自己镇定,但是镇定不下来。觉得头顶上黑沉沉、空洞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在高高的天上,有一小块白中带蓝的东西放射着夺目的亮光,再就是一些弯弯曲曲的东西和一些圈圈儿交错地闪来闪去,就像是红色的闪电。
八
麦秸染黄了的一条条冰锥从屋檐上纷纷地往下掉,摔在地上发出玻璃的响声。温暖的天气使村子里增添了一个个的水洼和一片片的光地;还没有脱毛的牛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拿鼻子到处闻。麻雀像春天里那样叽叽喳叫着,在院子里的柴禾堆里找食儿。马尔丁·沙米尔正在广场上追赶从家里跑出来的吃得饱饱的枣红马。那马直挺挺地撅着像一捆麻似的尾巴,迎风摆动着乱蓬蓬的鬃毛,尥着蹶子,把蹄子上的一团团水雪摔得老远,在广场上兜了几个圈子,在教堂的围墙边停下来,闻了闻墙上的砖;等主人走到跟前,它用那淡紫色的眼睛斜着看了看主人手里的笼头,又把身子挺了挺,就狂跑起来。
一月想讨大地的欢喜,送来不少阴霾而温暖的日子。哥萨克们望着顿河,预料今年会过早地发大水。这一天,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在后院里站了很久,望着积雪很厚的草甸子,望着顿河上那青灰色的冰面,心里想道:“瞧吧,今年又要像去年那样发大水啦。瞧那雪,那雪有多厚啊!恐怕土地都叫雪压得吃不消,连气都喘不过来啦!”
米佳只穿着一件绿色军便服,在打扫牛栏。他的后脑勺上怪模怪样地扣着一顶白色皮帽。汗漉漉的、笔直的头发耷拉到额头上。米佳用带有牛粪气味的肮脏的手背撩着头发。牛栏门口有一堆冻结的牛粪块,有一只毛茸茸的山羊正在上面乱踩。有几只绵羊挤在篱笆脚下。一只长得比母羊还高的羊羔想要吃奶,母羊用头牴它,不叫它吃。旁边有一只盘角的黑毛阉羊正在桩子上蹭痒痒。
门上涂了黄泥的一座仓房旁边,躺着一条长嘴巴、黄眉毛的公狗,正在晒太阳。仓房檐下的墙上挂着鱼网;格里沙加爷爷拄着拐杖,望着鱼网,显然他是在想,春天就要到了,鱼网该修补修补了。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来到场院上,用当家人的眼睛打量着几个干草垛,正要用耙子搂一搂被羊拉乱了的谷草,这时候他却听到外面人的说话声。他便扔下耙子,朝院子里走去。
米佳叉开一条腿,正在卷烟卷,把情人给他绣的一个很漂亮的烟荷包夹在两个手指头中间。在他旁边的是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贺里散福从浅蓝色的阿塔曼团制帽里面掏出一片油污的卷烟纸。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靠在院子的篱笆门上,敞着军大衣,正在自己的军装棉裤口袋里摸索。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上有一个黑黑的小深洞的脸上,流露出遗憾的表情,看样子,他忘记什么东西了。
“夜里睡得好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贺里散福问候道。
“托福托福,老总们!”
“来一块儿抽抽烟吧。”
“不用啦,我刚才抽过。”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和两个人握过手,摘下他那红顶的三耳皮帽,把竖立起来的白头发拢平了,笑了笑,说:
“阿塔曼团的弟兄们,到舍下有何贵干?”
贺里散福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没有马上回答。他先伸着像牛那样粗糙的大舌头,往卷烟纸上抹了老半天的唾沫,等到把烟卷好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
“来找米佳,有点小事儿。”
格里沙加爷爷从旁边走过,他用手提着鱼网的圈圈儿。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都摘下帽子向他问好。格里沙加爷爷把鱼网送到台阶跟前,又走了回来。
“你们怎么啦,老总们,干什么在家里蹲着呀?躲在老娘们儿怀里焐身子吗?”格里沙加爷爷对哥萨克们说。
“要不然又干什么呢?”贺里散福问道。
“贺里斯托什卡,你算了吧!你真不知道吗?”
“老天爷在上,我不知道!”贺里散福起誓说。“天地良心,爷爷,我不知道!”
“前两天从沃罗涅日来了一个人,是个买卖人,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朋友,也许是他的亲戚——我不大清楚。那人说,柴尔特柯沃驻着他们布尔什维克的军队。俄罗斯要和咱们打仗啦,你们就躲在家里吗?还有你,米佳,坏小子,听见吗?你怎么不做声?你们在想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想。”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笑着说。
“你们什么也不想,那才糟呢!”格里沙加爷爷发急地说。“他们会像逮鹧鸪一样把你们逮起来!庄稼佬把你们都抓起来,把你们活活折腾死……”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矜持地笑着;贺里散福用手摩弄着脸,弄得很久没刮的硬扎扎的大胡子沙沙地响;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抽着烟,看着米佳,米佳那像猫一样竖着的瞳人亮闪闪的,使人看不出,他的一双绿眼睛是在笑,还是气汹汹地在冒火。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又说了一小会儿话以后,便说要走,把米佳叫到了便门口。
“昨天你为什么不去开会?”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正色问道。
“没有工夫。”
“上麦列霍夫家去就有工夫吗?”
米佳头一低,把皮帽子扣到前额上,暗暗地发着狠,说:
“不去就是不去。咱们有什么好谈的?”
“全村上过前方的人都到啦。彼特罗·麦列霍夫没有到。告诉你……大家决定,村里派代表上卡敏镇去。一月十日那儿要开军人代表大会。大家抽了签,抽签的结果,是咱们三个人去,就是我、贺里散福和你。”
“我不去。”米佳决绝地说。
“为什么?”贺里散福沉下脸,抓住他的军便服扣子。“你不合群吗?不合你的意吗?”
“他跟彼特罗·麦列霍夫走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脸煞白煞白的,他拉了拉贺里散福的大衣袖子,说。“好啦,咱们走吧。看样子,这是咱们没办法的事……你是不去啦,米佳?”
“不去……我说‘不去’,就是不去。”
“再见吧!”贺里散福歪着脑袋说。
“一路平安!”
米佳的眼睛看着一边,把一只滚烫的手伸给他,便朝房里走去。
“坏蛋!”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低低地说了一声,并且一连抖动了几下鼻孔。“坏蛋!”他望着越走越远的米佳那宽阔的脊背,又比较响亮地说了一遍。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顺便跑了几家,告诉一些弟兄们,说柯尔叔诺夫不肯去参加军人代表大会,明天只有他们两个去了。
一月八日,天蒙蒙亮,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便出发了。“马掌”亚可夫自愿赶着爬犁送他们去。一对好马拉着爬犁很快地出了村庄,爬上山冈。因为天气暖和,路上的雪已经化了不少。走到雪已经化尽的地方,滑木就陷进泥里,爬犁一冲一冲地向前进,两匹马使足了劲儿拉,把缰绳拉得像弦一样直。
两个人都跟在爬犁后面走。清晨是寒冷的,“马掌”的脸冻得通红,他的靴子踩得路上的薄冰咯吱咯吱直响。他的一张脸像火一样红,只有那块椭圆形的伤疤发着死尸一般的青色。
贺里散福贴着路边,踏着已经落实的颗粒状的积雪往山上走,他气喘吁吁,呼吸十分吃力,因为一九一六年他在杜布诺附近呼吸过德国人的毒瓦斯。
山冈上的风很大,也冷些。三个人都不说话。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皮袄领子裹住脸。远处的一座小树林子越来越近了。大路穿过树林,向山冈脊上伸去。风在树林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就像小河里的流水。在一棵棵老橡树的树干上,铁锈色的鱼鳞状树皮闪着黄中带绿的金光。远处有一只喳喳叫的喜鹊。喜鹊歪着尾巴从大路上方飞过。那鸟儿乘着风势,歪斜着身子,忽闪着亮闪闪的翅膀,迅速地飞着。
出了村子就没有说过话的“马掌”,回头朝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个字一个字地(大概,这两句话他在脑子里早就想好了)说道:
“你们到会上多出出劲,让大家不要打仗。没有人愿意打仗。”
“那是当然,”贺里散福答应说,一面十分羡慕地看着喜鹊自由自在地在飞,并且在脑子里拿鸟儿的无牵无挂的幸福生活跟人的生活做着比较。
一月十日傍晚时候,他们来到卡敏镇上。一群一群的哥萨克从各条街道上朝这座大镇的中心走去。熙熙攘攘,非常热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找到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的住处,一问,他却不在家。女房东是一个白眉毛的胖大女人,她说她的这位房客开大会去了。
“大会在哪儿开?”贺里散福问道。
“大概在州公署里,也许是在邮局里。”女房东说着,就冷冷地把门关上,差一点碰着贺里散福的鼻子。
大会开得正热闹。一个有很多窗户的大屋子里挤满了代表。楼梯上,走廊上,旁边的屋子里,都有很多人。
“跟我走。”贺里散福用胳膊肘朝两边推着,朝前走去。
他身后出现一条窄窄的缝儿,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迅速地朝缝儿里钻去。快到开会的屋子门口,有一个哥萨克,从口音上来判断,是个顿河下游的人,上前拦住贺里散福。
“你慢点儿钻,泥鳅!”他刻薄地说。
“让我进去!”
“你就在这儿站站吧!你瞧,没地方啦!”
“让开点儿,你这小蚊子,要不然我捏死你。你试试看!”贺里散福说着,轻轻一提,把那个小个子哥萨克提到一边,又向前走去。
“哎呀呀,好一只大狗熊!”
“阿塔曼团的人个个都是大力士!”
“是一条好汉!能驮一门四英寸口径的大炮!”
“瞧,他提一个人多轻巧!”
像羊群似的拥拥挤挤地站在门口的许多人都笑着,不由得都带着敬意打量着比大家都高一头的贺里散福。
他们在后墙根下找到了格里高力。他正蹲在那里抽烟,和三十五团的一个代表说话。他一看见自己村里来的人,那耷拉着的铁青色小胡子就笑得哆嗦起来。
“嘿……哪一阵风把你们刮来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你好!贺里散福小叔,你可结实!”
“结实倒是结实,就是不怎么会结子。”贺里散福嘻嘻笑着,把格里高力整个的手掌都握进他那半俄尺长的大手里。
“咱们村里怎么样?”
“村里都平安。大家都问候你。你爹叫你回家去看看。”
“彼特罗怎么样?”
“彼特罗嘛……”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不自然地笑了笑,“彼特罗和我们这些人谈不到一块儿。”
“这我知道。噢,娜塔莉亚怎么样?孩子们好吗?你们常看到他们吗?”
“都很结实,都向你问好。就是你爹还在生你的气……”
贺里散福的脑袋转来转去,打量着坐在桌子旁边的主席团。他虽然在后面,看起什么还是比别人都方便。格里高力利用大会短短的休息时间,继续探问村里的情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讲了村子里的情形、村子里的一些新闻,又简短地讲了上过前方的人开大会、派他和贺里散福到这里来的事。他正要问问卡敏镇这里的情形,这时候有一个坐在桌旁的人宣布说:
“乡亲们,现在由矿工代表发言。请大家注意听,还要保持秩序。”
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把淡褐色的头发向上撩了撩,就说起话来。像蜜蜂叫似的嗡嗡的人声,就像被切断了一样,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他一发言,格里高力和其他的人就感到他那些慷慨激昂、充满激情的话很有说服力。他谈到卡列金煽动哥萨克同俄罗斯的工人阶级和农民去打仗的阴险用心,谈到哥萨克和工人利益的一致,谈到布尔什维克同哥萨克的反革命集团进行斗争的目的。
“我们愿意和哥萨克的劳动人民携起手来,并且希望,在同白卫军匪徒作战中,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会成为我们可靠的盟友。过去为沙皇作战的时候,工人和哥萨克一起流过血,现在和卡列金率领的资产阶级的狗崽子们作战,我们也应该在一起,而且一定能在一起!我们要手挽手地作战,共同来消灭千百年来欺压劳动人民的那些人!”他的洪亮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响着。
“他妈的,说得真痛快!……”贺里散福兴高采烈地小声说,并且捏了捏格里高力的胳膊肘,捏得格里高力皱了皱眉头。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微微张着嘴在听,因为听得带劲儿,不住地眨巴眼睛,嘴里嘟囔着:
“对!这话对!”
这个代表发过言以后,又有一个高个子矿工发言,他一面说话,一面摇晃身子,就像风中的白蜡树。他站起来,伸直了身子,好像原来是折叠着的;打量了一遍瞪着许多只眼睛的人群,等候了半天,一直等到嘈杂声安静下去。这个矿工很像船索:肌肉疙疙瘩瘩,十分结实,又瘦又长,浑身泛着青绿色,好像是青铜铸成的。他脸上的汗毛孔里粘满黑黑的煤灰,就像许许多多洗不掉的小黑点儿;因为长期在黑暗中跟地下煤层打交道而变得疲惫无神、失去光彩的一双眼睛,也像煤炭一样黑糊糊的。他抖了抖短短的头发,扬了扬攥成拳头的一双手,就像一镐砸下去那样,说:
“是谁在前方对士兵施行了死刑?是科尔尼洛夫!是谁跟卡列金在一起折腾我们?也是他!”他加快速度,一连声地叫了起来:“哥萨克们!弟兄们!弟兄们!弟兄们!你们究竟跟着谁呢?卡列金是想让咱们互相残杀!不行!不行!他们休想!咱们要叫他们瞧瞧厉害,把他们统统扫掉!把这些害人虫统统扔进汪洋大海!”
“他妈的!……”贺里散福笑得咧着嘴,高兴得手舞足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好!……狠狠收拾他们!”
“住嘴!贺里散福,你怎么啦?人家会把你赶出去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害怕地说。
拉古京是布堪诺夫乡的哥萨克,是第二届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哥萨克事务部的第一主席,他说了一些发自肺腑的、不很连贯、但是十分激动人心的话,哥萨克们听了都很感动。担任主席的波得捷尔柯夫也发了言,接着他发言的是留着英国式小胡子的很英俊的沙简科。
“这是什么人?”贺里散福伸出长胳膊指着,向格里高力问道。
“他是沙简科。布尔什维克的一个指挥员。”
“那一个呢?”
“叫曼德尔什坦。”
“打哪儿来的?”
“莫斯科。”
“那几个是什么人?”贺里散福指着沃罗涅日的代表团问道。
“你安静一会儿吧,贺里散福。”
“我的天,实在太有意思啦!……你告诉我:那一个细高个儿,跟波得捷尔柯夫坐在一块儿的,他是什么人?”
“他叫克里沃什雷科夫,是叶兰乡戈尔巴托夫村的。在他后面的两个人是咱们乡的,一个是库金诺夫,一个是顿涅茨柯夫。”
“我还问一个……那一个……不是那个!……是尽边上那一个,头发长长的,是什么人?”
“他叫叶里谢耶夫……我不知道他是哪个乡的。”
贺里散福问过了瘾,就不再问了,他听着一个接一个上去的人讲话,兴趣一直不减退,而且总是首先喊出:“说得好——好!……”他那厚沉的粗嗓门儿盖过几百人的声音。
一个姓司捷欣的哥萨克布尔什维克发过言以后,第四十四团的代表上去发言。他因为说话很费劲儿,说得很不自然,憋了半天;每说出一个字,就像在空中打一个火印,就歇一下子,用鼻子吸一口气;但是哥萨克们都抱着极大的好感在听他讲话,只是偶尔发出赞许的喊声打断他一下。显然,他说的话在哥萨克当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弟兄们!咱们的代表大会应当办好这件大事,让大家伙儿都满意,让一切都平平安安地过去!”他像口吃的人一样,把声音拉得很长。“我说的是,要叫咱们避免打仗流血。我们已经在战壕里折腾了三年半啦,比如说,如果还要打仗的话,那就要哥萨克的命啦……”
“说得对——对!……”
“一点不错!”
“我们不愿意打仗!……”
“要和布尔什维克、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谈判!”
“要讲和,别的办法都不要……没有什么好说的!”
波得捷尔柯夫用拳头敲了敲桌子,吼叫声才静了下去。第四十四团的代表这才一面摸着西伯利亚式的大胡子,一面拉长了声音说下去:
“咱们的代表大会应该派代表上诺沃契尔卡斯克去,好言好语地要求志愿军和各种各样的游击队从这儿撤回去。至于布尔什维克,呆在我们这儿也没有什么意思。对付劳苦大众的敌人,我们自己能行。目前我们还不需要别人来帮助,如果以后需要的话,我们再请他们来帮助。”
“这话离了谱儿啦!”
“说得对——对!”
“等一等,等一等!怎么‘说得对’?比如说,等敌人的刀架到咱们的脖子上,那时候再去请布尔什维克帮助吗?不行,到那时候就晚啦!”
“应当建立自己的政权。”
“母鸡在窝儿里,可是不知道蛋往哪儿下……天啊!大伙儿真糊涂!”
第四十四团的代表发过言以后,拉古京说了不少号召性的热烈的话。他的说话声不时被叫喊声打断。根据一些人的建议,宣布休息十分钟,但是等到刚刚安静下来,波得捷尔柯夫就对着心情激动的人群喊叫起来:
“哥萨克弟兄们!现在咱们在这儿开会,可是劳苦人民的敌人并没有睡大觉。咱们总是希望,狼也能吃饱,羊也能好好儿的,可是卡列金他却不这么想。他发了一道命令,要逮捕参加这次大会的所有人员,我们截获了这道命令。现在就把这道命令念一念。”
念完卡列金所下的逮捕大会代表的命令以后,人群中掀起一阵骚动。大家一齐闹哄哄地嚷了起来,这种叫嚷声比任何集市上的叫嚷声都响亮百倍。
“说干就干,不要光说空话!”
“安静点儿!……嘘嘘嘘!……”
“用不着什么‘安静点儿’!就是要干!”
“罗博夫!罗博夫!……你对他们说说!……”
“稍微等一等!……”
“卡列金他也不是呆子!”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听着,望着代表们乱摇晃的脑袋和胳膊,后来忍不住了,踮起脚来,大声喊叫道:
“大家别嚷啦,妈的!……你们是来赶集的吗?叫波得捷尔柯夫把话说完呀!……”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正和第八团的一个代表争得不可开交。
贺里散福大声吼叫着,反驳持不同意见的同团的一个哥萨克:
“这么说,还要找人保驾呢!你真是……胡扯什么?……够啦!哼,你呀,伙计,算了吧!咱们自己能对付!”
闹哄哄的喧嚷声小了下去(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刮进麦田里,把麦子都刮倒了),这时候克里沃什雷科夫那尖细得像姑娘一样的声音像钻子一样钻透了还没有完全静下来的嘈杂声:
“打倒卡列金!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万岁!”
人群里又嗡嗡起来。一阵阵赞成的呼喊声连成震耳的、隆隆的一片。克里沃什雷科夫还举着手站在那里。他的手指头就像树叶子,轻轻摆动着。震耳的呼喊声刚刚停止,克里沃什雷科夫就像被狗追着的狼那样,又尖利、高亢、响亮地叫了起来:
“我提议,由哥萨克选举成立一个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由这个委员会同卡列金进行斗争,并组织……”
“啊啊啊啊啊!……”喊叫声像炮弹爆炸一样炸了开来,震得天花板上的石灰片像弹片一样纷纷落了下来。
大家就开始选举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以四十四团发言的代表和另外几个人为首的一小部分哥萨克,仍然主张和平解决同军政府的争端,但是大多数出席大会的代表已经不支持他们了;哥萨克们听了卡列金要逮捕他们的命令以后,都气得鼓鼓的,主张同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政权进行坚决的斗争。
格里高力没有等到选举结束,因为团部有紧急事情要叫他去。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对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
“等散了会,你们到我这里来。我很想知道,哪些人当选了委员。”
夜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来了。
“波得捷尔柯夫当选为主席,克里沃什雷柯夫当选为书记!”他一进门就说。
“委员呢?”
“委员有拉古京·伊万、郭罗瓦乔夫、米纳耶夫、库金诺夫,还有另外几个人。”
“贺里散福哪儿去啦?”格里高力问道。
“他跟一些哥萨克去逮捕卡敏乡公所的人去啦。他这人性如烈火,往他身上吐口唾沫,都会烤得吱吱响。真够戗!”
贺里散福黎明时候才回来。他哼哧了半天,一面脱靴子,一面小声嘟哝着。格里高力点上灯,看见他的紫涨的脸上有血,额头上方还有一道子弹擦伤。
“你这是谁打的?……要包一包吧?我就来……等一等,我去找绷带。”格里高力从床上跳下来,去找纱布和绷带。
“没事儿,会长好的。”贺里散福嘴里咕噜咕噜地说。“这是那个军官拿手枪打了我一枪。我们从大门口进去,像客人一样去找他,可是他抵抗起来啦。还打伤了一个哥萨克。我真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这个军官的心是用什么做成的,哥萨克们都不叫我这样干,要不然我会狠狠敲他一顿……把他的骨头敲碎!”
九
在卡敏镇召开的哥萨克军人代表大会宣布,政权转入革命军事委员会之手。列宁得知此事之后,就在无线电广播里说:顿河上四十六个哥萨克团宣布成立自己的政府,并且正在同卡列金作战。
哥萨克军人派出自己的代表,到列宁格勒去参加全俄罗斯苏维埃代表大会。列宁在斯莫尔尼宫接见了他们。
“你们要把人民的敌人从地球上清除掉,把卡列金赶出诺沃契尔卡斯克……”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向哥萨克们提出了这样的号召。
卡敏镇召开的军人代表大会结束后,第二天,顿河第十哥萨克团就奉卡列金之命开到卡敏镇上,要逮捕参加大会的全体人员和解除最倾向革命的哥萨克部队的武装。
这时候车站上正在开群众大会。很大的一群哥萨克沸沸扬扬地议论着,听着讲话人讲话表现出各种各样的态度。
在台上的波得捷尔柯夫说:
“各位父老兄弟们,我没有参加任何党派,也不是布尔什维克。我只希望一点:希望有公道,希望有幸福,希望所有的劳苦大众亲密团结,希望没有任何压迫,没有富农、资本家和财主,希望大家都能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布尔什维克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就是在为这个奋斗。布尔什维克就是工人,就是劳苦的人,就和咱们哥萨克一样。不过加入布尔什维克党的工人比咱们更有觉悟:咱们过去糊里糊涂,他们在城市里,比咱们见识多,看问题更清楚。并且,我也可以说是一个布尔什维克,虽然我没有参加布尔什维克党。”
第十团下了火车,就来到大会会场。这个团的骨干有一半是特别高大、衣着华丽的原宫陀洛夫团的哥萨克,他们跟别的一些团的哥萨克混杂到一起,情绪马上发生了急剧的转变。他们拒绝执行团长下达的执行卡列金指示的命令。由于拥护布尔什维克的人们热心宣传,他们中间发生了分化。
这时候,卡敏镇上到处呈现出靠近前线的那种忙乱状态:一支支仓促凑起来的哥萨克队伍调去占领和守护被攻克的车站,兵车一辆一辆地朝兹维列沃——里哈亚方向开去。许多部队里在改选指挥人员。有些不愿意打仗的哥萨克悄悄地离开卡敏镇。有一些村镇的代表在会后才赶了来。大街上显得空前热闹。
一月十三日,白军的顿河政府派来谈判的代表团到达卡敏镇。这个代表团的成员是:军人联合会主席阿盖耶夫和联合会的委员斯维托查洛夫、乌兰诺夫、卡辽夫、巴舍洛夫以及库什纳列夫大尉。
密密层层的人群在车站上迎接他们。由御林军阿塔曼团的哥萨克组成的护卫队把他们送到了邮电局大楼。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和白军政府派来的代表团一起开了一夜的会。
革命军事委员会这方面有十七个人参加了会谈。波得捷尔柯夫首先对阿盖耶夫的发言进行了严厉的驳斥,因为阿盖耶夫指责革命军事委员会背叛顿河哥萨克,同布尔什维克勾结。接着克里沃什雷科夫和拉古京也发了言。库什纳列夫大尉的发言几次被聚集在走廊里的哥萨克的喊声打断。有一个机枪手代表革命的哥萨克要求逮捕代表团。
会议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到夜里两点钟,已经很清楚,这次会议不会取得任何协议,于是大家通过了军人联合会委员卡辽夫的建议:由革命军事委员会派代表团赴诺沃契尔卡斯克进行商谈,最后解决政权问题。
白军的顿河政府代表团离开以后,以波得捷尔柯夫为首的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接着就前往诺沃契尔卡斯克。代表团成员是大家一致选出的,有波得捷尔柯夫、库金诺夫、克里沃什雷科夫、拉古京、司卡奇柯夫、郭罗瓦乔夫和米纳耶夫。后来逮捕了一些阿塔曼团的军官,就把他们留在卡敏镇上,作为人质。
十
车窗外面,风雪狂啸。一个个被风吹得光溜溜的,已经落实了的雪堆,埋没了残缺不全的防雪栅栏。高高低低的雪堆顶上,已经印上了奇形怪状的鸟爪印儿。
一根一根的电线杆子、一个一个的小站和无边无际、一片白茫茫的原野迅速地向北方退去。
波得捷尔柯夫穿着一件新的光皮上衣,坐在车窗前。肩膀窄窄的、身子瘦瘦的、像个少年人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坐在他的对面,用胳膊肘支着下巴,望着窗外。他那像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流露着担心和期待的神情。拉古京用小梳子梳着稀稀拉拉的淡褐色下巴胡子。身强力壮的大汉米纳耶夫在暖气管子上烤手,在座位上转来转去。
郭罗瓦乔夫和司卡奇柯夫躺在上面铺位上,小声说着话儿。
车厢里相当冷,有不少烟气。代表团的成员们都觉得上诺沃契尔卡斯克没有什么把握。谈话没有劲头儿。默默无语,十分沉闷。里哈亚车站过去了。波得捷尔柯夫说出了大家共同的想法:
“不会有结果的。谈不成的。”
“白去一趟。”拉古京赞同他的看法。
又是老半天没有说话。波得捷尔柯夫的一只手有节奏地摆着,好像是梭子在网眼里穿来穿去。他偶尔望望自己的泛着暗淡的亮光的光皮上衣,玩味着。
离诺沃契尔卡斯克不远了。米纳耶夫看了看地图上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旁边伸展开去的顿河,小声说道:
“从前,哥萨克在阿塔曼团服完了兵役,就可以带着全副装备回家。把箱子、个人的东西、马匹都装上火车。火车开着开着,来到沃罗涅日附近,要在这里第一次跨过顿河,开车的司机就要减低速度,减到最低的速度……司机已经知道即将出现的情形。等火车一开到桥上,我的天啊!……你瞧吧!哥萨克们简直就发了疯:‘顿河啊!我们的顿河呀!静静的顿河呀!生我、养我的父亲河呀!乌拉——拉!’于是把军帽、旧军大衣、旧军裤、枕头套、衬衣和各种各样的零碎东西从车窗里,从铁桥栏杆空隙里往水里抛。服完役回来,要向顿河献礼,以前那时候,你瞧吧,水上到处漂着浅蓝色的阿塔曼团制帽,就好像一只只的天鹅或者一朵朵的花儿……这种风俗是很久以前就传下来的。”
火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大家都站了起来。克里沃什雷科夫一面结军大衣上的皮带,一面似笑非笑地说:
“好啦,现在到家啦!”
“好像对咱们不怎么热情啊!”司卡奇柯夫想开开玩笑。
一个很威武的高个子大尉不敲门就走了进来。他用搜索的目光恶狠狠地把代表团的全体成员打量了一遍,装腔作势地、很粗暴地说:
“我奉命来接你们。布尔什维克先生们,劳驾啦,快点儿下车吧。我不能担保人群里不出问题……不能担保你们的安全。”
他的目光停留在波得捷尔柯夫身上的时间特别长,说得确切一点,是特别注意他那件军官皮上衣;他带着明显的敌意下命令说:
“你们马上下车,快点儿!”
“这就是他们,坏家伙,哥萨克的叛徒!”一个留着长长的上嘴胡的军官在挤满了人的站台上吆喝道。
波得捷尔柯夫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微微带点儿惊慌的神情斜着眼睛看了看克里沃什雷科夫。克里沃什雷科夫跟着他走下车来,一面微笑着,一面小声对他说:
“‘我们不是在一片颂扬声中,而是要在咬牙切齿的痛骂声中听到称赞的声音……’菲道尔,你听见吗?”
波得捷尔柯夫虽然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可是他笑了。
一支强大的军官队护送着他们。恨不得对他们下毒手的人群一直把他们送达到州公署,一路上就像发了疯一样。肆意辱骂代表团的不仅有军官和士官生,而且还有一些普通的哥萨克、一些衣着华丽的妇人和学生。
“你们弄得简直不像话!”拉古京十分气愤地对一个护送他们的军官说。
那个军官用敌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小声说:
“你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啦……要是依我的,早把你这该死的下流货……宰啦!”
另一个年轻些的军官用责备的眼光拦住了他。
“这才糟呢!”司卡奇柯夫瞅到一个机会,小声对郭罗瓦乔夫说。
“简直像是押赴刑场。”
拥来的许多人没有进州公署的大厅。前来谈判的代表,按照一个担任招待的中尉的指点,陆续在桌子的一边就坐。这时候,白军政府的委员们也走了进来。
脊背微微有点儿驼的卡列金,由包加叶夫斯基陪伴着,用整个的脚掌迈着稳实的狼步走了过来。他拉了拉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从容地把带白帽徽的绿色军官帽放到桌上,撩平了头发,一面用左手扣着制服旁边一个大口袋的扣子,一面微微弯过身去,朝着和他说话的包加叶夫斯基。他一行一动都表现出从容镇定的自信神态和稳健神态;掌过大权的人的举止行动一般都是这样的,他们多年来养成了与别人不同的特殊风度,头的姿势、走路的姿势都与一般人不同。波得捷尔柯夫的气派倒是能和他旗鼓相当。可是包加叶夫斯基跟仪表堂堂的卡列金坐在一起,就大为逊色了,他显得十分猥琐,面临谈判,显得有些紧张。
包加叶夫斯基的嘴唇在下垂的淡褐色小胡子底下隐隐约约地咕哝着,不知在说什么,他那两只尖尖的斜眼睛在夹鼻眼镜底下不住地忽闪着。他一会儿理理衬衣领子,一会儿轻轻地摸摸摆来摆去的下巴胡,一会儿拧拧那宽宽的眉头上的宽宽的眉毛,这些动作都反映出他的紧张不安的心情。
卡列金坐在中间,军政府的委员们分坐在他的两边。其中有几个人是到过卡敏镇的,如卡辽夫、斯维托查洛夫、乌兰诺夫、阿盖耶夫;另外还有叶拉顿采夫、梅里尼柯夫、博塞、邵什尼科夫和波里亚科夫,他们坐得离中间稍远些。
波得捷尔柯夫听到米特洛方·包加叶夫斯基小声对卡列金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卡列金眯缝着眼睛对直地朝坐在对面的波得捷尔柯夫看了一眼,说:
“我想,可以开始啦。”
波得捷尔柯夫笑了笑,说明了代表团的来意。克里沃什雷科夫隔着桌子把早已准备好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最后通牒递过去,但是卡列金用白皙的手把通牒推过来,很强硬地说:
“政府委员们一个一个地来看,浪费时间,太没有意思啦。劳驾,把你们的通牒念一念吧。念过了,咱们再来讨论。”
“念念吧。”波得捷尔柯夫吩咐说。
他的神态很庄严,但是显然他和代表团其他成员一样,觉得心里没有底。克里沃什雷科夫站了起来。他那像姑娘一样清脆、却又不十分响亮的声音在挤满了人的大厅里回荡起来:
从一九一八年一月十日起,顿河军区指挥军队作战的全部权力,悉归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不再属于军区司令。
一切对抗革命军队的部队均须于本年一月十五日撤离并解除武装,所有志愿国民军、士官学校、尉官学校,均应遵照执行。凡参加此类组织的人员,不属于顿河籍者,一律离开顿河军区,返回原籍。
【注意事项】武器、装备和军装必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有关人员。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的通行证由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有关人员签发。诺沃契尔卡斯克应由革命军事委员会派出的哥萨克部队驻守。
自一月十五日起,取消军人联合会全体会员的合法身份。
军政府派驻顿河地区的工厂和矿山的警察部队,一律撤出。
为避免流血起见,由军政府向顿河全区,向所有的乡镇和村庄宣布自愿放弃统治权,并宣布立即将政权移交给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直到在本区内成立全体人民的正式的劳动政府。
克里沃什雷科夫的声音一落,卡列金就大声问道:
“你们代表哪些部队?”
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对看了一眼,就像自言自语似的报起部队番号:
“御林军阿塔曼团、御林军哥萨克团、炮兵第六连、第四十四团、炮兵第三十二连、第十四独立连……”他扳着左手的手指头数着;大厅里嘁嘁喳喳起来,有些人在冷笑。于是波得捷尔柯夫皱起眉头,把生满红毛的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提高了声音:“第二十八团、炮兵第二十八连、炮兵第十二连、第十二团……”
“第二十九团。”拉古京小声提示道。
“……第二十团,”波得捷尔柯夫接着报下去,声音更镇定、更响亮了,“炮兵第十三连、卡敏镇地方警备队、第十团、第二十七团、步兵第二营、第二后备团、第八团、第十四团。”
提过一些小问题和简短地交换过一些意见之后,卡列金把胸膛靠到桌子边上,盯着波得捷尔柯夫,问道:
“你们承认人民委员的苏维埃政权吗?”
波得捷尔柯夫喝完一杯水,把玻璃瓶放到盘子上,用袖子擦了擦胡子,非正面地回答说:
“承认不承认,是全体人民的事。”
克里沃什雷科夫怕心直口快的波得捷尔柯夫说走了嘴,就插嘴说:
“哥萨克是不承认那种有‘人民自由党’的代表参加的机关的。我们是哥萨克,我们的政府必须是我们哥萨克的。”
“如果是布尔什维克或者和他们一类的人来掌权,你们又怎样呢?”
“俄罗斯信得过他们,我们就信得过他们!”
“你们要和他们合作吗?”
“是的!”
波得捷尔柯夫带着赞同的神情“嗯”了一声,接话说:
“我们不是看人,是看主张怎样。”
一个军政府的委员直率地问道:
“人民委员苏维埃是为人民办事的吗?”
波得捷尔柯夫用探询的目光朝他看了看。波得捷尔柯夫笑了笑,伸手拿过玻璃瓶,倒了一杯水,大口喝了下去。他觉得十分渴,他好像用清澈的水在浇心中的大火。
卡列金用手指头轻轻敲着桌子,寻根究底地问道:
“你们和布尔什维克有什么共同之点呢?”
“我们要在顿河地区建立哥萨克的自治政权。”
“噢,不过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二月四日要召开军人联合会,要改选委员。你们赞成互相监督的办法吗?”
“不赞成!”波得捷尔柯夫抬起垂着的眼睛,强硬地回答说,“如果你们是少数的话,我们就要让你们服从我们的主张。”
“你们这是强加于人呀!”
“是的。”
米特洛方·包加叶夫斯基把目光从波得捷尔柯夫身上移到克里沃什雷科夫身上,问道:
“你们承认不承认军人联合会呢?”
“那可不一定……”波得捷尔柯夫耸了耸宽宽的肩膀。“顿河地区革命军事委员会将要召开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大会要在部队的监督下进行工作。如果代表大会不能使我们满意,我们就不予承认。”
“满意不满意,由谁来判断呢?”卡列金扬了扬眉毛。
“由人民!”波得捷尔柯夫很自豪地把头向后一仰;他靠到镂花的椅背上,光皮上衣咯吱咯吱地响了两下。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卡列金发言了。大厅里鸦雀无声,将军那低沉的、像秋天一样阴郁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一片静寂的大厅里响着:
“政府不能按照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要求,放弃自己的统治权。现政府是全体顿河人选举出来的,只有全体顿河人可以要求我们放弃统治权,而不是某些部队。你们要求我们把政权交给你们,是受了布尔什维克罪恶宣传的影响,布尔什维克是想在顿河地区推行他们的制度。你们是布尔什维克手里盲目的工具。你们奉行的是德国仆从们的旨意,你们没有认识到你们对全体哥萨克所担负的重大使命。我劝你们及早地醒悟过来,因为你们走上了同政府分裂的道路,政府是代表全体顿河人心意的,你们要给家乡招来空前的灾难。我不想抓住政权不放。军人联合大会就要召开啦,这次大会将要决定顿河地区的命运,但是在大会召开以前,我必须坚守自己的岗位。我最后一次劝你们及早醒悟。”
他发过言以后,又是哥萨克部队和外来的部队的政府委员发言。社会革命党人博塞的发言很长,他满嘴甜言蜜语,对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们进行了规劝。
拉古京喝住了他的发言:
“我们的要求,就是请你们把政权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如果军政府想和平解决问题的话,就没有什么好等的……”
包加叶夫斯基笑了笑,问道:
“那么,怎么办?……”
“……就应该公开声明,政权已经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等你们的联合会开大会等上两个半星期,那不行!人民已经满腔怒火,早就忍不住啦。”
卡辽夫慢吞吞地说了很久,斯维托查洛夫提了好几种无法实现的折衷方案。
波得捷尔柯夫十分气忿地听着他们发言。他匆匆地扫视了一下自己人的脸,看到拉古京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克里沃什雷科夫两眼盯着桌子,郭罗瓦乔夫憋不住要说话。克里沃什雷科夫瞅到个机会,小声对波得捷尔柯夫说:“你说说!”
波得捷尔柯夫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他把椅子推开,说了起来,他拼命搜索能够击中要害、具有说服力的字眼儿,因为激动,有时结结巴巴的,说得很费劲儿:
“你们说得不对!如果人民信任军政府的话,我会高高兴兴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可是人民对你们信不过呀!挑起内战的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为什么容许各种各样亡命的将军在哥萨克的土地上避难?正因为这样,布尔什维克才向我们静静的顿河进军。我不能听你们的!决不容忍!要和你们战斗到底!我们要叫你们看看事实!我不相信军政府能给顿河地区什么好处!你们对不愿服从你们调度的一些部队,采取的是什么措施呢?……噢,噢,就是这话!你们为什么派你们的志愿军去镇压矿工?你们到处作恶!请你们告诉我:谁能担保军政府不发动内战?……你们无法回答。人民和上过前线的哥萨克都站在我们一边。”
大厅里响起一阵笑声,就像风吹落叶;又是一阵愤恨的呼喊声,全是对着波得捷尔柯夫的。波得捷尔柯夫把气得通红的脸转过去,朝着叫喊发出的那一边,再也憋不住满腔的怒火,高声说:
“这会儿你们笑吧,将来你们会哭的!”他又转脸朝着卡列金,用逼人的目光盯着他,说:“我们要求你们把政权移交给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的代表,并且要求赶走所有的资产阶级和志愿军!……你们的政府也必须离开!”
卡列金无精打采地把头垂了下去。
“我不打算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也不会离开。”
大家休息了一小会儿之后,又继续开会,梅里尼柯夫首先发言:
“赤卫队正在向顿河进攻,要消灭哥萨克!他们推行极端政策,祸害了俄罗斯,又想来祸害我们顿河!自古以来就不曾有过,一小撮狂妄之徒和流氓会管理好国家,会造福人民。俄罗斯人会清醒过来,会除掉这些穷光蛋的!你们受了那些狂妄之徒的迷惑,想从我们手里夺取政权,为的是给布尔什维克打开大门!办不到!”
“你们把政权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赤卫队就会停止进攻……”波得捷尔柯夫插话说。
得到过四枚乔治十字章的舍因上尉,是由一个普通兵晋升到上尉的,他得到卡列金的允许,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像检阅前那样抻平了军便服的皱褶,马上就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乡亲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把手一挥,就好像砍了一刀,用发命令一样的声音高叫道。“我们不能和布尔什维克走一条路!只有出卖顿河和哥萨克的奸贼才会说把政权交给苏维埃,才会叫哥萨克跟着布尔什维克走!”他转过身来,对直地指着波得捷尔柯夫,对着他喊叫起来:“波得捷尔柯夫,您当真以为,顿河人会跟着您这个一知半解、没有学识的人走吗?如果有人跟着走的话,那也只是一小撮无家无业的穷光蛋!不过,老兄,就连他们也会醒悟过来的,他们也会把你绞死!”
大厅里许许多多的人头晃动起来,就像风吹的向日葵头子;响起一片赞扬声。舍因坐了下去。一个佩戴中校肩章、身穿带褶的小皮袄的高个子军官,很亲热地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许多军官拥集到他的周围。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很激动地、吱吱哇哇地喊道:
“谢谢你,舍因!谢谢!”
“好哇,舍因大尉!好极啦!”一个经常在三等座位上看戏的戏迷用小公鸡一样的嗓门儿大声叫道。他一下子就给舍因上尉升了一级。
军政府里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又对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代表诱劝了半天。大厅里烟气腾腾,一片灰白色,十分气闷。窗外的太阳即将完成一天的行程。许多挂满霜雪的枞树枝条儿冻结在窗玻璃上。坐在窗台上的人已经听见晚祷的钟声和透过怒吼的风声传过来的火车头的声嘶力竭的叫声。
拉古京再也忍不住了,他打断军政府一个演说家的话,对卡列金说:
“请你们谈正题吧,该结束啦!”
包加叶夫斯基小声挖苦他说:
“拉古京,别激动!这儿有水。激动对于有家眷的人和有可能害心脏病的人是有害的,再说,不管怎样您都不应该打断发言人的话,这儿可不是什么工农兵苏维埃。”
拉古京也回敬了他几句,但是大家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卡列金身上。他仍旧和开头那样,很自信地玩弄着政治把戏,而波得捷尔柯夫的回答,使他又一次碰在简单而又厚实的铁甲上。
“你们说,如果我们把政权交给你们,布尔什维克就会停止向顿河进攻。不过这是你们的想法。可是等到布尔什维克来到顿河上,他们会怎么样,那还不知道呢。”
“我们相信,布尔什维克会证实我的话的。你们就试试看:把政权交给我们,把志愿军从顿河地区赶出去,你们就会看到:布尔什维克马上就不打了!”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卡列金欠起身来。他的答复是事先定了的:柴尔涅曹夫已经接到集中军队准备进攻里哈亚车站的命令。但是卡列金为了争取时间,在宣布会议结束时,采取了拖延的手段:
“顿河政府将讨论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建议,明天上午十点钟以前书面答复。”
十一
第二天上午顿河政府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的答复内容如下:
顿河军的军政府在讨论了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代表团代表阿塔曼团、御林军哥萨克团、第四十四、第二十八、第二十九、第十、第二十七、第二十三、第八、后备第二及第四十三各团,第十四独立连、御林军炮兵连,第三十二、第二十八、第十二和第十三炮兵连,步兵第二营和卡敏镇警备队等部提出的要求以后,兹声明:军政府是顿河地区全体哥萨克的代表。由全体哥萨克选定的政府,在新的军人联合会召开大会以前,不能放弃自己的统治权。
顿河军的军政府认为必须解散军人联合会的旧机构,必须改选各乡镇和各部队的代表。由全体哥萨克用平等、秘密的直接投票方式自由(有充分的宣传自由)选举出来的军人联合会,在新的领导机构领导之下,将于今年旧历二月四日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召开会议,同时召开非哥萨克人代表大会。只有经过革命的、可以代表顿河全体哥萨克的军人联合会,只有这一合法机构,才有权撤销军政府,改选新的军政府。这次会议将同时讨论军队的管理问题和是否需要保留军队和志愿国民军以保卫政权。至于志愿军的编制及其活动,联合政府早已决定由政府进行监督,并且由顿河区军事委员会参与监督。
关于撤出所谓军政府派驻工厂矿山区的警察部队问题,军政府声明,该问题将提交二月四日的军人联合会审议决定。
军政府声明,地方生活的体制问题,应由地方人民决定,因此军政府认为,必须按照军人联合会的意图,尽最大力量,反抗布尔什维克的武装部队入侵,因为布尔什维克企图强制推行其政治制度。自己的生活应由人民自己安排——这是唯一的办法。
军政府不愿意打内战,军政府将尽一切可能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因此建议革命军事委员会派人参加代表团,同布尔什维克军队进行谈判。
军政府认为,如果本地区以外的军队不侵犯本地区边界,就不会发生内战,因为军政府只保护顿河地区,决不采取任何进攻行动,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俄罗斯,因此也不希望任何别的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顿河地区。
军政府保证各乡镇和各部队的选举有充分的自由,每一个公民在即将到来的军人联合会的选举中,都可以自由宣传和坚持自己的观点。
为了了解各师的哥萨克的需要,应当立即派出由各部队代表组成的调查委员会。
顿河军的军政府向有代表参加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一切部队建议,立即恢复保卫顿河地区的正常活动。
军政府决不允许顿河的军队反对顿河的军政府,不允许静静的顿河上发生自相残杀的战争。
革命军事委员会应由选举该委员会的部队宣布解散,此外,各部队都应派代表参加现有的顿河区军事委员会,该委员会是代表本区所有部队的。
军政府要求立即释放革命军事委员会所逮捕的一切人员,为了恢复本地区的正常秩序,行政机关应恢复履行职责。
革命军事委员会仅仅代表少数哥萨克部队,无权代表所有的部队,更无权代表全体哥萨克提出要求。
军政府认为,革命军事委员会同人民委员苏维埃的妥协以及接受其金钱援助,是令人难以容忍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在顿河地区扩大人民委员苏维埃的影响,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和全地区非哥萨克人代表大会都不承认苏维埃政权,乌克兰、西伯利亚、高加索以及所有的哥萨克部队都是这样。
军政府主席、副司令官米·包加叶夫斯基
顿河军代表:叶拉顿采夫
波里亚科夫
梅里尼科夫
卡敏镇来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拉古京和司卡奇柯夫也参加了顿河军政府派出的代表团,前往塔干罗格同苏维埃政权的代表谈判。波得捷尔柯夫和其余的成员暂时被软禁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可是就在这时候,柴尔涅曹夫就带领一支好几百人的队伍,配备了一个重炮连和两门小炮,用闪电式的突袭攻占了兹维列沃和里哈亚车站,他留下一个连和两门炮担任守卫,便带领主力去进攻卡敏镇。柴尔涅曹夫的部队在北顿涅茨小站附近打垮了担任守卫的革命的哥萨克部队以后,便在一月十七日占领了卡敏镇。可是过了几个小时就得到消息,说是萨布林的赤卫队收复了兹维列沃,接着又收复了里哈亚,赶走了柴尔涅曹夫的留守部队。柴尔涅曹夫立即率兵前往。迎头一击,打垮了莫斯科第三支队,重创哈尔科夫支队,打得赤卫队十分狼狈地退了回去。
里哈亚方面的情况恢复以后,掌握了主动权的柴尔涅曹夫又回到卡敏镇上。一月十九日,从诺沃契尔卡斯克给他调来了增援部队。第二天,柴尔涅曹夫就决定进攻格鲁博克。
在军事会议上,根据林柯夫中尉的建议,决定用迂回运动的战术进攻格鲁博克。柴尔涅曹夫不敢顺着铁路线进攻,因为害怕在这个方向会遇到卡敏镇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和由柴尔特柯沃开来增援的赤卫队的顽强抵抗。
夜里就开始了深入的迂回运动。柴尔涅曹夫亲自率领队伍前进。
拂晓时到达格鲁博克。动作整齐地改变了队形,列成散兵线。柴尔涅曹夫准备下命令进攻前,从马上下来,活动着两条坐麻了的腿,用沙哑的声音对一个连长命令道:
“大尉,用不着客气。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用靴子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地上硬邦邦的冰凌,把灰色的羊皮帽朝一边推了推,用手套擦着红红的耳朵。因为睡眠不足,他那炯炯逼人的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蓝圈儿,嘴唇冻得皱了起来,剪得短短的小胡子上凝结着白霜。
他暖和过来以后,又跳上马去,把绿色军官小皮袄上的褶儿抻了抻,拿起撩在鞍头上的缰绳,打了一下白头顶的枣红色顿河马,很自信、很坚强地笑了笑,说:
“开始吧!”
十二
在卡敏镇召开哥萨克军人代表大会以前,伊兹瓦林上尉从团里逃跑了。逃跑的前一天他去看过格里高力,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要离开,他说:
“目前环境是这样,很难在团里再干下去。哥萨克们都在两个极端,在布尔什维克和旧君主制度之间摇来摆去。谁也不愿意支持卡列金的政府,尤其是因为他光是天天空喊平等。我们需要的是刚强的、有魄力的人,需要一个能对付外来户的人……不过我认为,目前最好还是支持卡列金,免得全盘输掉。”他停了一会儿,一面吸烟,一面问道:“你……大概信仰红党了吧?”
“差不多。”格里高力答应说。
“你是真心实意呢,还是像郭鲁博夫一样,想笼络人心呢?”
“我用不着笼络人心,自己能找到出路。”
“你找不到出路,只会碰到墙上。”
“咱们就等着瞧吧……”
“格里高力,我怕咱们以后会以仇敌相见。”
“在战场上是不认朋友的,叶菲姆·伊万内奇。”格里高力笑着说。
伊兹瓦林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不见了,就像石头沉进了大海。
开代表大会的那一天,维奥申乡列别亚希村一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来看格里高力。格里高力正在擦手枪,往手枪上抹油。这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坐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好像是随口一提,又好像是专门为此事来的(他知道,原阿塔曼团的军官李斯特尼次基夺了格里高力的女人,他偶然在车站上看见了李斯特尼次基,所以特地来警告他),说:
“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我今天在车站上看到你的朋友啦。”
“哪一个?”
“李斯特尼次基。你认识他吗?”
“什么时候看到的?”格里高力急忙问道。
“一个钟头以前。”
格里高力坐了下来。往日的凌辱就像猎狗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心。他对仇人的憎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强烈,但是他知道,如果现在遇到了,在目前内战已起的条件下,他们之间一定要流血的。他无意中听到李斯特尼次基的消息以后,才知道旧日的创伤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只要三言两语,就会流血。格里高力真想为过去的事痛痛快快地报复一下——就因为这个可恶的家伙插了一脚,他的生活才暗淡无光了,过去的生活十分愉快,充满乐趣,如今只剩下孤寂、苦闷和忧郁。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脸上的一阵微微的红晕已经渐渐退去,就问道:
“你可知道,他是不是上这儿来的?”
“恐怕不是,大概是上诺沃契尔卡斯克的。”
“噢——噢……”
阿塔曼团的哥萨克又谈了谈代表大会的事和团里的新闻,就走了。他走后一连好几天,格里高力心中痛苦异常,怎么压都压不住。他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的,比往常更多地想起阿克西妮亚,嘴里发苦,心里木木的。他想起娜塔莉亚,想起孩子们,但这种回忆带给他的愉快早已被时间冲淡了,被岁月蚀薄了。他的心还是在阿克西妮亚身上,仍旧像从前一样深沉而强烈地想念着她。
柴尔涅曹夫的部队攻了上来,只好从卡敏镇仓促撤退。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一些散乱的队伍,一支支残缺不全的连队,有的纷纷登上火车,有的用行军的方式撤退,把一切累赘的和笨重的东西全都扔下。可以明显看得出缺少组织性,缺少一个坚强有力、能够整顿和指挥这股实际上很可观的兵力的人。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郭鲁博夫中校,他在选举出来的指挥员中显得与众不同。他担任了战斗力特别强的第二十七哥萨克团的指挥,并且马上就雷厉风行地进行了整顿。哥萨克们都毫无二话地服从他,认为他在团里有别人所不及的才能:善于团结指挥人员,善于安排,善于领导。郭鲁博夫是个很粗壮的军官,腮帮子鼓鼓的,两只眼睛显得很凶。这会儿他正摇晃着马刀,在车站上对装车动作缓慢的哥萨克吆喝着:
“你们怎么回事儿?是在捉迷藏吗?!他妈的!……快点儿装啊!……我以革命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即服从!什——么?……这是谁在煽动?我枪毙你,坏蛋!……住嘴!对消极怠工的和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我决不客气!”
于是哥萨克们都服帖了。按照旧的传统,很多人甚至还喜欢这一套,大家都还没有摆脱旧传统。在旧时代,越是厉害,就越是大家心目中的好指挥官。关于郭鲁博夫这样的指挥官,有一种说法:“处罚起你来,会揭掉你的皮;心疼起你来,再给你缝上一张。”
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像潮水一样退出后,一齐拥到了格鲁博克镇。所有的部队实际上已经由郭鲁博夫在指挥。他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把溃不成军的队伍集结起来,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以巩固格鲁博克的防务。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受他的委派,指挥着由后备第二团的两个连和阿塔曼团的一个连组成的一个营。
一月二十日黄昏时候,格里高力走出自己的住所,去检查设立在铁路线外面的阿塔曼团那个连的岗哨,他在大门口碰上了波得捷尔柯夫。波得捷尔柯夫一下子就认出他来。
“你是麦列霍夫吧?”
“是的。”
“你上哪儿去?”
“查岗去。从诺沃契尔卡斯克回来很久了吗?怎么样?”
波得捷尔柯夫皱起了眉头。
“和人民的死敌是不能谈和平的。他们玩的鬼把戏,你还没看见吗?一面谈判……一面放出柴尔涅曹夫来咬人。卡列金这家伙有多坏呀?!好啦,我很忙,要到司令部有急事。”
他匆匆和格里高力道过别,便大踏步朝镇中心走去。
还在当选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以前,他对待格里高力和其他一些熟人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声音中已经流露出优越和高傲的语调。这个天性纯朴的人,因为掌了权,头脑就发起昏来。
格里高力把军大衣领子往上拉了拉,加快了脚步。看样子夜里会很冷。风从东南方吹来。天渐渐放晴了。地上的雪冻得很结实,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月亮就像一个残废人上楼梯,慢慢地、歪着身子升了上来。郊外的原野蒙起一片淡紫色的暮霭。正是黑夜渐渐降临的时候,这时候一切景物的轮廓、线条、色彩、距离都在渐渐消失;这时候白昼的亮光还同黑夜交织在一起,进行混战,所以一切都显得不像真的,缥缥缈缈,像童话里的东西;这时候就连气味都失去刺激性,带有一种特别的、淡化的成分。
格里高力查完岗哨,回到住所。房东是个铁路职员,一脸的麻子,长相很像一个流氓,他生起火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要进攻吗?”
“不知道。”
“还是你们等着他们进攻?”
“看来是这样。”
“这很对。我想,你们没有力量进攻,那么,当然最好就是等待。防守是比较有利的。我在和德国打仗时当过工兵,对于战略战术也略知一二……兵力不足呀。”
“算了吧。”格里高力不想谈这个使他不快的问题。
但是房东一面搔着呢子背心底下他那像石斑鱼一样的瘦肚皮,一面在桌子跟前转悠着,一股劲儿地缠着问:
“炮队多不多?有多少门炮?多少门?”
“你当过兵,可是不懂当兵的规矩!”格里高力带着愤怒的神情冷冷地说,并且把眼睛一翻,吓得房东像发晕一样,朝旁边歪一歪。“你当过兵,可是这么不懂规矩!……你怎么能问我们军队的数目和作战计划?我马上把你送去审问审问……”
“长官……先生……好先……好先……”房东脸色煞白,急得喘不上气来,词尾都说不清了,嘴唇半张着,脸上的麻子都发了青。“我太糊……太糊涂!请多多包涵!……”
在喝茶的时候,格里高力无意中看了他一眼,就看到房东的眼睛就像遇到闪电时那样,猛然眨动了一下,可是等眼睛睁开,却露出另一种神情,那是一种亲热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爱慕的神情。房东的妻子和两个成年的女儿在小声说着话儿。格里高力没有喝完第二杯茶,就回到自己房里。
过了不大一会儿,和格里高力住在一所房子里的后备第二团第四连的六个哥萨克也从外面回来了。他们闹哄哄地喝起茶来,又说又笑。格里高力已经矇眬欲睡,只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有一个人在讲(格里高力从声音上听出是排长巴贺马乔夫,是卢干乡人),其余的人偶尔地插几句话。
“这事儿是我亲眼见到的。郭尔洛夫区第十一号矿有三个矿工跑来说,我们那儿成立了一个组织,需要武器,你们匀给我们一点儿吧。可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一个干部说……真的,是我亲自听他说的嘛!”他提高声音,回答不知是谁的插话。“那个干部说:‘同志,你们去找萨布林吧,我们这儿什么也没有。’哪里是什么也没有?我就知道,还有不少多余的步枪呢。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是因为庄稼佬要参加,所以起了小心眼儿。”
“就应该这样!”另外一个人说。“要是给了他们家伙,还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打仗。可是一提起土地,他们就会把手伸得老长。”
“我们可是知道这一套!”还有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
巴贺马乔夫若有所思地用茶匙敲起玻璃杯子;他一面合着自己说话的节拍敲着茶匙,一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行,这样不对头。布尔什维克为了全体人民可以忍让,咱们这些布尔什维克却很糟。只要打垮了卡列金,以后再说别的……”
“哎哟,我的老兄呀!”一个孩子般清脆的声音用开导的语气高声说:“你要明白,咱们没有什么可让的呀!像样的地每个人只能摊到一亩半,剩下的都是沙石地、山沟和草场啦。拿什么来让呀?”
“用不着分你的地,有一些人的土地多得很呢。”
“还有军用土地呢?”
“我的天呀!把自己的土地拿出去,再向大爷大娘乞讨吗?……嘿,你呀,真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
“军用土地军队还要用呢。”
“那当然啦。”
“真是贪心不足!”
“哪能算什么贪心!”
“也许会把上游的哥萨克迁移过来。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土地是一片黄沙。”
“就是这话!”
“咱们什么都捞不到。”
“没有酒真不好办。”
“喂,伙计们!前几天这儿打开一座酒库。有一个人掉到酒里,呛死啦。”
“他是想一下子喝光。喝得肚子鼓鼓的。”
格里高力在矇眬中听到,哥萨克们铺着地铺,打着哈欠,挠着痒痒,还在继续谈着土地,谈着分地的事。
快到黎明时候,窗外响起枪声。哥萨克们一齐跳了起来。格里高力拉过军便服,两只胳膊却怎么都伸不进袖子。他抓起军大衣,一面跑着一面把鞋穿上。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在窗外劈劈啪啪响了起来。一辆大车轰隆轰隆地开了过去。有人在门口慌里慌张地高声喊叫:
“带枪集合!带枪集合!……”
柴尔涅曹夫的部队打得哨兵节节后退,渐渐向格鲁博克镇里冲来。骑兵在灰蒙蒙、阴沉沉的夜色中来来回回地奔驰。步兵咚咚地乱跑。十字路口正在架机枪。有三十来个哥萨克像一条链子似的排成横队向前冲去。有一个小队从小胡同里穿过去。枪栓咔嚓咔嚓地响着,子弹进了枪膛。前面的街上响起高亢而嘹亮的口令声:
“第三连,快!那是谁把队伍搞乱啦?……立正!机枪手,往右翼!准备好了吗?全连注意……”
一个炮兵排轰隆轰隆地开过。马匹大步跑着。炮手们摇晃着鞭子。炮弹箱咔啦咔啦,车轮咕隆咕隆,炮架子咯吱咯吱,同镇边上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混成了一片。不远处有几挺机枪一齐吼叫起来。一辆不知往哪里跑的炊事车,跑到附近的街口,撞在小花坛旁边的一根树桩上,一下子就撞翻了。
“瞎鬼!……你没看见吗?!瞎闯什么?”有一个吓得要死的声音十分紧张地吆喝道。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集合起一个连,带着这一连人朝镇边上跑去。镇边上已经有许多哥萨克一股一股地败退下来。
“往哪儿去?……”格里高力抓住最前面一个人的步枪,问道。
“松——手!……”那人朝外挣着。“松手,浑蛋!……为什么抓住我?你没看见,都在退吗?……”
“好厉害!……”
“来势好猛……”
“咱们往哪儿去?……上什么地方……上米尔列尔镇,好吗?”好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说。
格里高力带着一连人来到镇边上一座长长的棚子前,刚要让队伍散开,可是又一股退却的哥萨克跑来把队伍冲乱了。他这个连的哥萨克和退却的人混到了一起,一齐朝后面,朝街道上跑去。
“站住!……不要跑……我开枪啦!……”格里高力气得打着哆嗦吆喝道。
大家都不听他的了。一阵一阵的机枪子弹顺着大街泼来;哥萨克们一堆一堆地在地上趴了一小会儿,朝墙跟前爬了爬,便跑进了几条横街。
“现在控制不住啦,麦列霍夫!”排长巴贺马乔夫从他身边跑过,把脸凑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高声说。
格里高力咬了咬牙,摇晃着步枪,跟着他向后退去。
部队一片混乱,仓皇地逃出了格鲁博克。差不多把部队的全部物资都扔掉了。到黎明时候,才把各连集合起来,发起反攻。
郭鲁博夫的脸红红的,一脸都是汗,小皮袄敞着怀,他顺着自己的二十七团前进的散兵线来来回回地跑着,用响亮而紧张的嗓门儿高声喊叫着:
“前进!……不要卧倒!冲啊!……冲啊!……”
炮兵第十四连进入阵地,正把大炮从车上往下卸;炮兵连连长站在炮弹箱上,用望远镜观察着。
五点多钟开始战斗。由哥萨克和沃罗涅日的彼特洛夫支队的赤卫队员混合而成的散兵线密密麻麻地向前拥去,许许多多人影在雪地上移动着,好像白底子上挑了许许多多黑黑的花儿。
东方吹来冷风。风把乌云拨开,下面露出一抹红红的朝霞。
格里高力从阿塔曼团的一个连中拨出一半人去掩护炮兵第十四连,率领其余的人去进攻。
试射的第一发炮弹落在柴尔涅曹夫部队的阵地前面很远的地方。爆炸的烟雾升了起来,像一面乱蓬蓬的蓝黄色的大旗。第二发炮弹又清脆地炸了开来。各门炮都逐个儿试射起来。
“嗖——嗖——嗖!……”炮弹朝远处飞去。
一阵令人紧张的寂静,穿插了几排步枪的齐射声,接着便是远处响亮的炮弹爆炸声。超远射以后,炮弹就接二连三地落到阵地近处了。格里高力被风吹得皱起眉头,怀着满意的心情想道:“试射成功啦!”
右翼是第四十四团的几个连。郭鲁博夫领着自己那个团在中央。格里高力在他的左边。格里高力过去,是赤卫队的几个小队,他们在右翼的尽边上。格里高力的队伍配备了三挺机枪。机枪队长是一个矮矮的赤卫队员,一张脸阴沉沉的,两只大手上生满了黑毛,他扫射起来又准又狠,打得进攻的敌人不敢动弹。他的机枪一直跟着阿塔曼团那半个连前进。他手下有一个穿军大衣的健壮的女赤卫队员。格里高力顺着阵地走过时,愤恨地想道:“色鬼!在战场上打仗,还离不开女人。同这种人在一起,能打什么仗?!再把孩子、鹅毛褥子和各种各样的零碎儿都带来才好哩!……”机枪队长走到格里高力跟前,理了理胸前的手枪带子,问:
“这支队伍是您指挥吗?”
“是的,是我!”
“我要在阿塔曼团这半个连的阵地上进行阻拦射击。您瞧,咱们进展太慢啦。”
“好吧!”格里高力答应过,听到一挺哑了的机枪那边传来喊叫声,连忙转过头去。
一个身强力壮的大胡子机枪手十分暴躁地喊叫着:
“彭楚克!……咱们这样打,机枪都要熔化啦!……怎么能这样啊?”
那个穿军大衣的女子就跪在他身边。她那一双黑黑的眼睛在绒头巾下面忽闪着,格里高力觉得很像阿克西妮亚,这一双眼睛勾起了他的思念,他气也不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晌午时候,郭鲁博夫派传令兵给格里高力送来一张字条。在从行军记事簿上顺手扯下来的一张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潦草的字:
我以顿河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命令您,率领您手下两个连离开阵地,以急行军包抄敌人的右翼,你们进袭的地区此处可以看得见,就在风磨稍左一点,顺山沟走……行动要隐蔽(有几个字看不清)……等我们一发动强攻,你们就从侧翼冲过来。
郭鲁博夫
格里高力把两个连撤下来,叫大家上了马,往后开去,尽量不叫敌人判断出他们行军的方向。
他绕着圈子走了有二十俄里。马匹在很深的雪里走得非常吃力。他们走的山沟里积满了雪。有些地方的雪抵到马肚子。格里高力听着一阵一阵的炮声,不时担心地看看表,这表是在罗马尼亚从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军官手上摘下来的——他很怕误了时间。他还不时地根据指南针校正方向,但还是比指定的方向偏左了一点儿。他们爬上一处宽宽的斜坡,来到开阔的地方。马匹浑身冒着热气,腿窝里水漉漉的。格里高力命令下马,自己第一个跳到高些的地方。马匹留在山沟里,派几个人看守着。哥萨克们都跟着格里高力顺着平缓的斜坡朝前爬去。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看见自己后面有一连多下了马、在积雪的山沟斜坡上散了开来的战士,就觉得自己有了信心和力量。他也和每个人一样,在打仗时有一种很强烈的群体感。格里高力四面看了看,估量了一下情况,心里明白了,因为对路上的困难估计不足,至少迟到了半个钟头。
郭鲁博夫发动了大胆的战略性进攻,差不多已经切断柴尔涅曹夫的退路,他在两翼配备了掩护,用正面突击朝半面被包围的敌军冲去。一阵阵隆隆的炮声。枪声劈劈啪啪地乱响,好像是铁砂子在铁锅里乱滚;坑坑洼洼的敌军阵地上罩起一片榴霰弹的硝烟,炮弹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成散兵线!……”
格里高力带着自己的两个连从侧翼冲上去。他们就像在射击演习时那样,也不卧倒,直往前冲,但是柴尔涅曹夫的队伍里有一个很灵活的机枪手,他的“马克辛”机枪非常厉害,哥萨克们损失了三个人后,就老老实实地卧倒了。
下午两点多钟,格里高力中了一颗子弹。包着镍皮的灼热的铅弹钻进大腿肌肉里。格里高力觉得火辣辣地疼,觉得出现了失血时那种熟悉的呕吐感,就紧紧地咬住牙。他从阵地上爬下来,急得跳了起来,猛烈地摇了摇被子弹擦伤的脑袋。因为子弹没有钻出来,所以腿部越来越疼得厉害。这颗子弹打到格里高力身上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大的劲儿了,所以,穿透了军大衣、军裤和皮肤,到了肉里就停住了。因为疼得像火烧,疼得钻心,行动起来很不方便。格里高力趴在地上,想起了第十二团在罗马尼亚的特兰斯瓦尼亚山地打的那一仗,那一次他的胳膊受了伤。他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次进攻的场面:“秃子”,米沙·柯晒沃依的怒冲冲的脸,叶麦里扬·格洛舍夫拖着一个受伤的中尉往山下跑。
格里高力的副手是一个叫刘毕什金·巴维尔的军官,他担任了两个连的指挥。他派两个哥萨克把格里高力送到看守马匹的人那里去。两个哥萨克一面扶着格里高力上马,一面很关切地劝他说:
“请您把伤口包扎包扎吧。”
“有绷带吗?”
格里高力已经上了马,但是想了想,又下了马,脱下裤子,只觉一阵冷气透过汗淋淋的脊背、肚子和两腿,他冷得皱着眉头,匆匆地把火辣辣、血糊糊、好像用铅笔刀割的一道伤口包扎起来。
他骑上马,由自己的传令兵陪着,仍旧绕道朝发起反攻的地方走去。他望着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马蹄印儿,望着几个钟头以前他带领两个连走过的这道山沟。他昏昏欲睡,高地上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已经变得非常遥远和淡漠了。
可是在那边,步枪声依然乱纷纷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着,敌人支援自己人的重炮轰轰隆隆,而且不时地有咆哮的机枪连续射击一阵子,好像是为总结战果,画着尚未可知的虚线。
格里高力在山沟里走了有三俄里。马匹在雪里越陷越深。
“把马赶到平地上去……”格里高力一面打着马往积雪很厚的山沟斜坡上走,一面对传令兵嘟哝说。
远处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尸体,黑糊糊的,就像落在田野上的乌鸦。在地平线尽头处,有一匹没有人骑的马在狂跑,从这里看去,那马显得非常小。
格里高力看到,已经溃乱和变稀了的柴尔涅曹夫的基本核心队伍,冲出了战场,转来转去地朝格鲁博克退去。格里高力放开自己的枣红马飞跑起来。远处零零落落地有很多堆哥萨克。格里高力催马跑到其中一堆哥萨克跟前,看到了郭鲁博夫。郭鲁博夫仰靠在马鞍上。他那两边镶着发了黄的羊羔皮的皮袄敞着怀,皮帽子歪戴着,额头上汗津津的。他捻着司务长式的上翘的小胡子,用沙哑的嗓门儿高叫道:
“麦列霍夫,好样儿的!你好像挂花啦!他妈的!骨头没伤着吧?”他不等回答,就笑着说:“打得痛快!把他们打垮啦!……把军官队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夹起尾巴跑啦!”
格里高力要了一根烟,抽了起来。田野上到处都是哥萨克和赤卫队员。一个骑马的哥萨克从前方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那里飞快地跑来。
“俘虏了四十个人,郭鲁博夫!……”他老远就喊起来。“俘虏了四十名军官,还有柴尔涅曹夫本人。”
“你是吹牛吧?!”郭鲁博夫惊骇地在马上转了一下身子,狠狠抽了一下他那匹白腿的高头大马,朝前跑去。
格里高力等了一会儿,也打马跟着他跑去。
密密层层的一群俘虏,由押送队围成一个圈儿押解着,押送队有三十人,是第四十四团和第二十七团的一个连的哥萨克。柴尔涅曹夫走在最前面。他为了逃避追击,扔掉了皮袄,现在只穿着一件很薄的光皮上衣。左肩上的肩章已经扯掉了。脸上靠近左眼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还在流血。他走得很快,脚步一点都不乱。他的皮帽子歪戴着,他显得很不在乎、很神气。他那红红的脸上一点害怕的影子也没有:看样子,他有好几天没刮脸了,两腮上和下巴上的淡褐色胡楂闪着金光。柴尔涅曹夫冷冷地、迅速地打量着朝他跑来的哥萨克们;两道眉毛中间出现了一条伤心和痛恨的皱纹。他一面走,一面划着火柴,用红红的、坚硬的嘴角衔住烟卷,抽起烟来。
大多数军官都很年轻,只有几个人满头白发。一个腿部受伤的军官落在了后头,一个大脑袋、小个子、麻脸的哥萨克用枪托子推着他的脊背。有一个很威武的高个子大尉差不多和柴尔涅曹夫并排走着。有两个人,一个是少尉,一个是中尉,面带笑容,挽着胳膊走;在他们后面是一个宽肩膀、鬈发、没戴帽子的士官生。有一个军官披着一件步兵军大衣,上面的肩章是缝死了的。还有一个军官也没有戴皮帽,只戴着红绒线长耳军官风帽,风帽一直压到他那像女子一样清秀的黑眼睛上;风将风帽的长耳朵吹到他的两肩上。
郭鲁博夫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他慢慢停下来,对哥萨克们喊叫道:
“你们听着!……你们要遵守革命军事时期的纪律,对俘虏的安全要负责!要把他们安全地送到司令部去!”
他叫过一个骑马的哥萨克来,在马上草草地写了一张字条,折叠起来,交给那个哥萨克,说:
“你跑快点儿!把这交给波得捷尔柯夫。”
他转过身来,问格里高力:
“你也跟着去吗,麦列霍夫?”
郭鲁博夫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走到格里高力跟前,说:
“你告诉波得捷尔柯夫,就说我要把柴尔涅曹夫保出去!明白了吗?……好,就这样告诉他。你去吧。”
格里高力跑到那群俘虏的前面,一直跑到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司令部,司令部就设在离一个村子不远的田野上。波得捷尔柯夫正在一辆大车旁边走来走去,车轮子上都结了冰,车上有一挺罩着绿套子的机枪。一些参谋人员、通讯员、传令兵和几位军官也都在这里捯动着脚,弄得鞋后跟叭叭直响。米纳耶夫也和波得捷尔柯夫一样,才从阵地上回来不久。他坐在赶车的位子上吃着上了冻的白面包,嚼得咯吧咯吧直响。
“波得捷尔柯夫!”格里高力骑着马走到一旁。“俘虏马上就要送到啦。你看过郭鲁博夫的条子吗?”
波得捷尔柯夫使劲甩了一下鞭子;他把眼睛垂得低低的,红着脸,叫道:
“我要啐郭鲁博夫一口!……他真是异想天开!对柴尔涅曹夫这样一个强盗和反革命分子,他能担保得了吗?……我不答应!我要全部枪毙,就这样!”
“郭鲁博夫说要保他出去。”
“我不答应!……说不答应,就不答应!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要由革命法庭对他进行审判,并立即处决。杀一儆百!……你可知道,”他用锐利的目光望着渐渐走近的俘虏群,用比较镇定的口气说,“你可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多着呢!……单是矿工,他杀过多少?……”说到这里,他的怒火又冒了上来,气汹汹地转起眼珠子。“决不答应!……”
“这没有什么好嚷的!”格里高力也提高了声音,他的胸膛哆嗦着,好像波得捷尔柯夫的火气也传给了他。“你们在这儿当法官的太多啦!你最好还是到阵地上去走走!”他的鼻孔哆嗦着,用手朝后面指了指。“你们这儿指手画脚的人太多啦!”
波得捷尔柯夫在手里揉搓着鞭子,走了开去。他老远地喊叫道:
“我到阵地上去过!你别以为我是怕死躲在大车上。麦列霍夫,你给我住嘴!明白吗?……你跟谁这样说话?……岂有此理!把你那套军官脾气收起来吧!是革命军事委员会做主,而不是随便什么人……”
格里高力拍马走到他的跟前,忘记了自己的伤,从马上跳下来,只觉一阵钻心的疼,仰面跌倒在地上。伤口里火辣辣地冒起血来。他没等别人搀扶就自己爬了起来,勉强支撑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车跟前,侧着身子倒在后面的车弓子上。
俘虏们来到跟前。押送队中一部分徒步的哥萨克同传令兵和司令部警卫队的一些哥萨克交谈起来。他们打仗时的热乎劲儿还没有冷下来,眼睛里火星直冒,凶气逼人,互相谈论着作战时的一些详情细节和战果。
波得捷尔柯夫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踩得雪地上一个坑一个坑的,走到俘虏们跟前。站在最前面的柴尔涅曹夫轻蔑地眯缝着炯炯有神、毫不畏惧的眼睛看着他;并且像稍息那样伸出左腿,轻轻摇晃着,又用一排白白的上牙咬住紧紧抿着的粉红色嘴唇。波得捷尔柯夫对直地走到他跟前。波得捷尔柯夫全身哆嗦着,两只眨也不眨的眼睛在坑洼不平的雪地上搜索着,等到这双眼睛抬了起来,就和柴尔涅曹夫那毫不惧怕的、轻蔑的目光交叉到一起,并且用仇恨的力量压倒了柴尔涅曹夫的目光。
“你落网啦……坏蛋!”波得捷尔柯夫用愤怒而低沉的声音说,并且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皱出一道印子,好像是用马刀砍的。
“哥萨克的叛徒!下流东西!奸贼!”柴尔涅曹夫咬牙切齿地骂道。
波得捷尔柯夫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躲避打来的耳光;他的两颊发了青,张着嘴吃力地吸着气。
后来的事来得快得惊人。柴尔涅曹夫脸色煞白,龇着牙,两个拳头紧紧贴在胸前,身子朝前探着,朝波得捷尔柯夫走来。他那哆哆嗦嗦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很不清楚,还夹杂着一些骂娘的话。至于他说的是什么,只有慢慢向后退的波得捷尔柯夫能听得清。
“你早晚逃不掉……你明白吗?”柴尔涅曹夫猛然提高了声音。
俘虏的军官们、押送队的哥萨克们和司令部的人员都听清了这两句。
“噢噢噢噢……”波得捷尔柯夫就像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闷声闷气地叫着,一只手抓住了马刀把子。
马上静了下来。米纳耶夫、克里沃什雷科夫和另外几个人连忙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朝波得捷尔柯夫跑去。但是波得捷尔柯夫抢在他们前面,身子向右一扭,向下一蹲,把马刀抽出了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使出全身力气照柴尔涅曹夫头上砍去。
格里高力看到,柴尔涅曹夫哆嗦了一下,把左胳膊举到头顶上,护住头;又看到,他的左手被砍断了,砍成了三角形,马刀又无声地落到柴尔涅曹夫那仰着的头上。先是皮帽子掉了下来,然后柴尔涅曹夫就像断秆的麦穗,慢慢地倒了下去,嘴歪成了怪样子,眼睛就像遇到闪电时那样,很难受地眯缝了起来。
波得捷尔柯夫又砍了他一刀,这才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了开去,一面走,一面擦着血染红了的扁平的刀面子。
波得捷尔柯夫一下子撞在大车上,他猛地转过身来,朝着押送队的哥萨克们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把他们宰了……他妈的!全宰了!……一个不留……斩尽杀光!”
枪声猛烈地响了起来。军官们你碰我撞地乱跑起来。那个戴红绒线风帽、眼睛像女子那样秀气的陆军中尉,双手捂着头在跑。一颗子弹打来,他像跳高栏一样,高高地往上一跳,便跌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有两个哥萨克在追杀那个很威武的高个子大尉。他拼命去抓马刀的刀刃,砍得血淋淋的手掌上的血往袖子里直流;他像小孩子一样喊叫着,跪了下去,又仰面倒了下去,头在雪地上乱滚;在他的一张脸上只能看得出一双血糊糊的眼睛,再就是一张拼命喊叫的黑洞洞的嘴。上下飞舞的马刀在他的脸上和黑洞洞的嘴上乱砍,可他还是在喊叫,因为害怕,因为疼,那声音特别尖细。一个身穿撕掉了扣带的军大衣的哥萨克,叉开两腿,对着他放了一枪,才结果了他的性命。鬈发的士官生眼看就要冲出包围圈,一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追上了他,照后脑勺上一刀,就把他砍死了。一个中尉在飞跑,身上的军大衣被风吹得像翅膀一样张了开来,还是那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朝他打了一枪,子弹打在两个肩胛骨中间。中尉蹲了下去,拼命用手指头挠胸膛,一直到倒地死去。一个白头发的上尉是就地被砍死的;他快要死的时候,还用脚在雪地上蹬出一个很深的坑,如果不是哥萨克们可怜他,又补了几刀,他还要像一匹好马拴到桩上那样,再蹬上好一阵子。
格里高力在一开始屠杀的时候,就立即离开大车,他用充血的眼睛直盯着波得捷尔柯夫,一瘸一拐地快步朝他走去。米纳耶夫从背后把格里高力抓住,扭住他的胳膊,把手枪夺了下来;他用失神的眼睛盯住格里高力的眼睛,喘着粗气问道:
“你想干什么?”
十三
积雪的山冈脊部,被明丽的阳光和万里无云的蓝天映照得白得耀眼,像白砂糖一样亮晶晶的。山冈下面的赤杨疙瘩村,就像用布头拼成的一条大花被。左边是蓝蓝的司维纽哈河,右边是零零落落的许多小村庄和德国人的居住区,就像许多模糊不清的小点儿,河湾过去,那灰蒙蒙的一片便是捷尔诺夫镇。赤杨疙瘩村东面,有一道小一些的山冈曲曲弯弯地向上游伸去,这道山冈坡度平缓,到处是山沟。山冈上有一排像栅栏一样的电线杆子,是通往卡沙尔去的。
这一天格外晴朗,格外寒冷。太阳周围有许多朦朦胧胧的彩虹般的光带。风从北方吹来。吹得草原上的积雪到处飞舞。但是茫茫的雪原,直到天边,都是明朗的,只有东方,大地尽头处,朦朦胧胧,笼罩着淡紫色的雾气。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拉着格里高力离开了米列洛沃,决定不在赤杨疙瘩村停留,径直把爬犁赶到卡沙尔,就在那里过夜。他是接到格里高力的电报后从家里出来的,一月二十八日傍晚时候来到米列洛沃。格里高力住在小客店里等着他。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大约在十一点左右就过了赤杨疙瘩村。
格里高力在格鲁博克附近作战受伤以后,在米列洛沃的行军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腿部的伤好一点了,就决定回家。同乡的哥萨克已经把马给他送了来。格里高力是带着既遗憾又高兴的复杂心情上路的。遗憾的是,他在为建立顿河区政权而斗争的关键时刻离开了自己的队伍;可是他一想到就要见到家里人,就要回到自己的村里,他又十分高兴;他自己都不肯承认他是想见见阿克西妮亚,但是他时常想着她。
他跟父亲见了面,有些疏远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彼特罗已经在背地里对他叨咕了不少)沉着脸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格里高力,在他那直勾勾、滴溜溜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满和担心。晚上在客店里住下以后,他向格里高力问起顿河地区发生的一些大事,问了很久,儿子的回答显然使他很不满意。他嚼着发了白的大胡子,看着自己那缝了皮底的毡靴,鼻子眼儿哼哼着。他很不情愿地和儿子争论起来,可是一提卡列金,他就替卡列金分辩,劲头儿就来了,在火气上来的时候,他又像从前那样对格里高力训斥起来,甚至还跺起那只跛脚。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卡列金秋天到咱们村上来过!在广场上召开过村民大会,他趴到桌子上,跟老头子们聊了半天,他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预言庄稼佬要来啦,要打仗啦,如果咱们摇摆不定的话,他们就把什么东西都抢去,而且就占住顿河地区不走了。他在那时候就知道要打仗啦。你们他妈的怎么样?他还不如你们有见识吗?他是个有学问的将军,带领过千军万马,见识还能不如你们吗?卡敏镇上那一伙人都像你一样,都是一些没有学识的二百五,只会搅得人心不安。你们那波得捷尔柯夫是什么出身?是个司务长吧?……噢!官衔和我一样嘛。就这么一点儿根底嘛!……赶上这种年头儿……真没办法!”
格里高力和他争论很不带劲儿。他还没有见到父亲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是什么态度了。再说,现在又增添了新的因素:对于砍死柴尔涅曹夫和不经审判就枪杀俘虏的军官,格里高力怎么也不能原谅,怎么也不能忘记。
驾辕的两匹马轻快地拉着像簸箩一样的爬犁前进着。格里高力那匹上了鞍的战马用缰绳拴在爬犁后头,在后头小跑着。一路上经过的都是从小就熟悉的一些村镇:卡沙尔、波波甫卡、卡敏卡、下亚布洛诺夫村、格拉乔夫村、亚辛诺夫卡。直到回到自己的村子,格里高力不知为什么总是毫无头绪地、乱糟糟地想着不久前的事情,他几次要多多少少想一想以后的事,但是一想到回家休息,就再也想不下去了。“等回到家里,休息休息,养养伤,以后……”他想着,并且在心里满不在乎地说:“以后会有办法的。船到桥头自会直……”
他打仗也打厌了。真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充满了仇恨和敌视的难以理解的世界。过去的一切都稀里糊涂,矛盾重重,探索一条该走的路是很难的;就好像走在一条遍地泥沼的小路上,脚底下的土不住地摇晃着,走着走着,小路又分成了两条,于是就没有把握了,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他拥护过布尔什维克,自己跟着走,还带领别人跟着走过,可是后来他有了一些想法,心渐渐冷了。“真的让伊兹瓦林说对了吗?究竟该依靠谁呢?”格里高力靠在爬犁后背上,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个问题。但是他想到在家乡的情景,想到怎样修理犁耙和大车准备春耕,怎样用柳条儿编牲口簸箩,等土地解冻和晒干之后,就要到田野上去,用老早就想干活儿的手抓住犁把,跟在犁后面走,感觉着铁犁不住地跳动和前进;他想到他就要呼吸到嫩草的芳香和刚刚犁起来、还带着融雪潮气的黑土的香味——想到这一切,心里就暖洋洋的。真想照料照料牲口,堆堆干草垛,闻一闻苜蓿、冰草萎蔫时的气味和牲口粪的臭味。他希望太平,希望安静,因此,格里高力四下里望着,望着马匹,望着父亲那裹在皮袄里的扁平的脊背,严肃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喜悦神情。那皮袄上的羊臊味,没有洗刷的马匹那种家常样子,还有村子里那只站在地窖上高声啼叫的大公鸡——这一切都使他想起差不多已经忘掉的往日的生活。这时候他觉得这僻静的村庄里的生活就像一支啤酒花儿,又甜,香味又浓。
第二天傍晚时候来到鞑靼村外。格里高力在山冈上就放眼朝顿河望去:那是老婆沟,沟边的芦苇就像镶上的黑貂皮;那是那棵干杨树,可是渡口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是鞑靼村,熟悉的街道、教堂、广场……格里高力一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心就猛烈地跳了起来。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院子里井边的提水吊杆,把它那柳木胳膊举得高高的,好像在招手呢。
“眼睛不发酸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回头看着,笑着说。格里高力也不装假,坦率地承认说:
“是有些酸……当然要发酸啦!……”
“这就是说,家乡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非常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爬犁朝村子中央赶去。几匹马轻快地朝冈下跑,爬犁摇来摆去地往冈下滑。格里高力猜出父亲的用意,但他还是问道:
“干吗要往村子里面赶?一直进咱们的胡同好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转了转身,偷偷地笑着,说:
“我送儿子去打仗的时候,儿子还是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可是现在当上军官啦。怎么,我就不能把头昂得高高的,拉着儿子在村子里转转?叫大家都看看,眼红眼红。伙计,我的心里舒坦呀!”
在大街上,他很沉着地吆喝着马,身子朝一边歪着,晃悠着打着起了毛的鞭子,几匹马感觉到离家近了,就好像没有跑过一百四十里路似的,精神抖擞地、飞快地跑了起来。迎面遇到的哥萨克都对他们行礼,妇女们都手搭凉棚,从院子里和窗户里往外看;一群群的母鸡惊得在大街上咕哒咕哒地乱跑。一切都顺顺当当,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们穿过了广场。格里高力的那匹马眼睛一斜,看见不知是谁拴在莫霍夫家棚子边的一匹马,就高高地昂起头,叫了起来。村庄的尽头和阿司塔霍夫家的房顶已经可以看得见了……但是这时候,爬犁来到十字路口,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头小猪从街上跑过,慢了一步,落到了马蹄底下,压伤的小猪哼了一声就滚到了一边,一个劲儿地尖叫着,那压断的脊梁骨怎么都挺不起来了。
“哼,你他妈的偏要来捣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骂着,照压伤的小猪抽了一鞭。
糟糕的是,这小猪偏偏是阿丰卡·奥捷洛夫的遗孀安纽特卡的。这娘们儿又泼辣,嘴又厉害。她毫不怠慢地跑了出来,一面披头巾,一面破口大骂起来,骂的话十分难听,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只好勒住马,转过身来。
“住嘴,浑蛋娘们儿!你叫什么?赔你的癞猪好啦!……”
“你这妖魔!……老鬼!瘸狗,你才是癞猪呢!……我送你去见村长!……”她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着。“我×你娘,我要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压孤儿寡妇的畜生!……”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被她骂得上了火,红着脸喊叫道:
“骚娘们儿!”
“该死的土耳其佬!……”安纽特卡立即回骂道。
“母狗,我把你娘×个稀烂!”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提高了他那粗嗓门儿。
但是安纽特卡骂起人来是从来不用打草稿的。
“外来的杂种!老不死的!老贼!偷鸡摸狗!……搞破鞋!……”她就像喜鹊那样吱吱喳喳叫了起来。
“我用鞭子抽你,母狗!……闭上你的狗嘴!”
但是安纽特卡骂的话更难听了,就连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这样一个老于世故的人,都窘得红了脸,并且一下子浑身都冒了汗。
“走吧!……干吗和她骂起来没个完?”格里高力看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很注意地听着麦列霍夫老汉和清白的寡妇安纽特卡之间偶然发生的口角,就很生气地说:
“哼,那舌头……有缰绳这么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使劲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赶了一下子马,好像要把安纽特卡压死。
已经走过了一个街口,他才提心吊胆地回头看了看。
“一张死嘴骂起人来好厉害!……哼,你这乱咬人的东西……真该把你他妈的压成两截!”他发狠地说。“把你和你的小猪一起压烂!谁要是遇上这种泼辣货,八辈子都倒霉!”
爬犁从自己家蓝蓝的护窗前驶过。彼特罗帽子也没戴,军便服也没有系腰带,就跑出来开了大门。杜尼娅那白白的头巾和忽闪着两只黑眼睛的、笑盈盈的脸从台阶上飞了下来。
彼特罗亲着弟弟,匆匆地对着他看了一眼。
“还好吗?”
“挂花啦。”
“在哪儿挂花的?”
“在格鲁博克。”
“压根儿就用不着在那儿受罪!早就该回家来。”
他亲亲热热地把格里高力摇晃了几下,就让给杜尼娅去亲。格里高力抱住妹妹的丰满、成熟的肩膀,亲过她的嘴唇和眼睛,一面往后仰着,很惊讶地说:
“是你呀,杜尼娅,真认不出来啦!……出落成这么一个大姑娘啦,可是我一直以为你还是那个傻里傻气的毛丫头呢。”
“瞧你说的,小哥!……”杜尼娅被哥哥抱得好疼,挣了开来,也和格里高力一样,龇着一口白牙笑着,走到一边。
伊莉尼奇娜抱着两个孩子走来;娜塔莉亚是跑的,赶到了婆婆的前头。她一下子变得格外有神采,格外漂亮。她那梳得光光的、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鬏儿的黑油油的头发,使她那高兴得发了红的脸显得格外红。她紧紧贴到格里高力身上,用嘴唇慌乱地在他的脸上、胡子上亲了好几下,便急忙从婆婆手里接过儿子,递给格里高力。
“你瞧,儿子长得多好!”她得意洋洋地高声说。
“快让我看看我的儿子!”伊莉尼奇娜十分激动地把她推开。
母亲把格里高力的头扳得低低的,亲了亲他的额头,用粗糙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摩着他的脸,又激动又高兴地哭了起来。
“还有女儿哩,格里沙!……给你,抱一抱!……”
娜塔莉亚把裹着头巾的女儿放到格里高力的另一只胳膊上,格里高力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该看谁才好:他忽而看看娜塔莉亚,忽而看看妈妈,忽而看看孩子们。眼神抑郁、双眉紧锁的儿子完全是麦列霍夫家的模样:有点儿凌厉逼人的黑眼睛也是那样长长的、细细的,两道眉毛也是离得远远的,眼白也是鼓鼓的、蓝蓝的,皮肤也是黑黑的。他把一只肮脏的小手放在嘴里,歪着头,怯生生地、一个劲儿地盯住父亲。格里高力只看见女儿两只凝神的、也是那样黑的小眼睛,她的脸蛋儿裹在头巾里了。
他抱着两个孩子,正想朝台阶走去,但是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娜塔莎,把他们抱去吧……”格里高力咬着牙歪着嘴笑了笑,歉疚地说。“要不然我连门槛都跨不过去啦……”
妲丽亚理着头发,站在厨房正中。她满面笑容,十分随便地走到格里高力跟前,合上两只笑盈盈的眼睛,把两片热乎乎的、湿润的嘴唇紧紧贴到他的嘴唇上。
“一股子烟臭味!”她笑嘻嘻地挑了挑那两道弯弯的、好像用墨描成的眉毛。
“来,让我再看看你!唉,我的心肝儿,好孩子呀!”
格里高力笑着,靠在母亲的肩上,心里觉得热辣辣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院子里卸爬犁,一瘸一拐地在爬犁周围转悠着,他那红红的腰带和红红的帽顶闪来闪去。彼特罗已经把格里高力的战马牵进马棚里,这会儿正把马鞍往过道里送,一面走,一面转过身去和杜尼娅说话,杜尼娅正要去拿爬犁上的煤油桶。
格里高力脱掉衣服,把皮袄和军大衣搭到床背上,又梳了梳头发。他在板凳上坐了下来,便招手叫儿子过来:
“米沙特卡,上我这儿来。来,你怎么,不认识我吗?”
米沙特卡嘴里还是咬着小手,侧着身子走过来,在桌子跟前停了下来。妈妈在炕边上用心爱和得意的目光看着他。她又对着女儿的耳朵小声说了两句话儿,把她从手上放下来,轻轻地推了推她。
“你也去呀!”
格里高力把两个孩子一起搂到怀里,分别放到两个膝盖上,问道:
“两个小东西,你们不认识我吗?波柳什卡,你也不认识爸爸吗?”
“你不是爸爸。”儿子小声说(有妹妹在一起,他的胆子大些了)。
“那我又是什么人呢?”
“你是一个外人。”
“这就热闹啦!……”格里高力哈哈大笑起来。“那你爸爸又在哪儿呢?”
“俺爸爸当兵呢。”女儿歪着头,很有把握地说(她的胆子要大些)。
“孩子们,就别认他!叫他以后记住自己的家。要不然他一年到头在外头跑,叫人都不认识啦!”伊莉尼奇娜故作严厉地插嘴说;她见格里高力在笑,也笑了笑,说:“你老婆差点儿都不要你啦。我们正打算给她招一个女婿呢。”
“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娜塔莉亚?嗯?”格里高力用开玩笑的口气向妻子问道。
她的脸一红,克制着在家里人面前不好意思的心情,走到格里高力跟前,坐在他身边,用无限幸福的目光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半天,用热乎乎、硬邦邦的手抚摩着他那干瘦的棕色的手。
“妲丽亚,把饭给他端来!”
“他自己有老婆嘛。”妲丽亚笑着说了一声,就袅袅婷婷,还是迈着那样轻盈的步子,朝灶前走去。
她还是那样苗条,那样爱打扮。那细细的秀腿上穿着紧绷绷的淡紫色毛袜,脚上穿着端端正正的短靴,就好像是雕成的;带褶儿的红裙子紧紧绷在身上,绣花围裙白得耀眼。格里高力又转眼去看妻子,就发现她的穿戴有一些变化。她知道他要回家,也换了换衣裳;一件袖口镶着窄窄的花边的天蓝色仿绸女褂勾勒出健美的腰身,柔软的乳房将上衣支得高高的;绣着花边的蓝裙子下部很肥大,上部紧紧裹在身上。格里高力从旁边打量了一下她那圆滚滚的双腿、紧绷绷的肚子和像肥壮的母马那样的大屁股,心里想:“哥萨克娘们儿和所有的娘们儿都不一样。穿衣服有一定的习惯,就是让所有的地方都显露出来,看不看由你。庄稼佬他们的娘们儿不一样,前身后身叫人分不清,就像装在一条麻袋里……”
伊莉尼奇娜发现他在打量妻子,就特意用赞赏的口气说:
“你瞧咱们家两位军官太太穿得多漂亮!连城里的太太们都要眼红啦!”
“妈,瞧您说的!”妲丽亚接话说。“我们哪儿能赶得上城里太太?!你瞧,这耳环子都坏啦,再说,这都是便宜货!”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伤心。
格里高力把一只手放在妻子那宽宽的、干惯了活儿的脊背上,第一次这样想:“是个漂亮娘们儿,很招人喜欢……我不在家,她是怎么过的呢?恐怕有些男人眼馋过她,也许她也眼馋过什么人。万一她有不三不四的事,那可怎么办呢?”他忽然想到这一点,心突突地跳起来,脑子里乱了。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她那红扑扑、光油油、散发着香粉气味的脸。娜塔莉亚被他这样盯着看,脸一下子全红了,她克制着不好意思的心情,小声问:
“你干吗这样看我?怎么,你想我了吧?”
“当然想啦!”
格里高力驱走一些不应有的念头,但是这时候对妻子产生了一种不自觉的敌对心情。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哼哧哼哧地走进门来。他对着圣像祷告了一阵子,快活地说:
“哦,再向你们问一次好!”
“托福托福,老头子……冻坏了吧?我们等着你呢;汤是热的,刚从火上端下来。”伊莉尼奇娜忙活起来,丁丁当当地用勺子在舀汤。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解脖子上的大红围巾,一面跺着冻得硬邦邦的、缝了皮底的毡靴。他脱掉皮袄,把胡子上的冰凌捋下来,靠着格里高力坐下来,说:
“真冻坏啦,可是到了村子里就热和起来啦……把安纽特卡的小猪压坏啦……”
“谁家的小猪?”妲丽亚正在切一大块白面包,她停下来,很带劲儿地问道。
“安纽特卡家的。这个该死的娘们儿,她跑出来,大骂一通!又骂我这个,又骂我那个,又是老贼,又是偷鸡摸狗。我偷谁家的鸡,摸谁家的狗来,真是她娘的胡扯!”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一数着安纽特卡送给他的那些外号,只有一点他没有说,那就是她骂他老不正经,搞破鞋。格里高力笑了笑,坐到饭桌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想对格里高力解释解释,就又气呼呼地说了几句:
“她骂得非常难听,简直叫人说不出口!我当时真想转回去,拿鞭子抽她一顿,可是有格里高力在场,这样做总是有点儿不大合适。”
彼特罗开了门,杜尼娅用腰带牵进来一头白头顶的红牛犊。
“到油饼节,咱们就能吃到奶油烙饼啦!”彼特罗用脚踢着小牛,快活地叫道。
吃过饭以后,格里高力解开大口袋,把带的礼物分给家里人。
“这是给你的,妈妈……”他递给她一条毛披巾。
伊莉尼奇娜像年轻人那样皱着眉头、红着脸,接过礼物。
她把披巾披到肩上,对着镜子转悠起来,肩膀一个劲儿地扭来扭去,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都惹火了,他骂道:
“老妖精,也照着镜子臭美起来啦!呸!……”
“爹,这是给你的……”格里高力急忙说,并且当着大家的面,转悠着一顶崭新的哥萨克帽,那帽子的帽顶高高的,还镶着火红的帽箍。
“哦,我的天!我就缺帽子呢。今年铺子里就没卖过帽子……夏天不管怎样都好说……戴一顶旧帽子上教堂简直丑死啦。这顶旧帽子给稻草人戴戴,倒是挺不错,可是我还一直戴着呢……”他用生气的语调说,一面瞅着大家,好像生怕有谁走过来,把儿子送的礼物抢了去。
他本来想到镜子跟前去试帽子,可是伊莉尼奇娜拿眼睛盯住了他。老头子发现了她的目光,来了一个大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火壶走去。他把帽子歪戴在头上,对着火壶照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老东西?”伊莉尼奇娜报复说。
但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涎着脸说:
“哎哟哟!瞧,你真浑!你没看到这是火壶,不是镜子吗?噢,噢,是啰!”
格里高力给妻子的是一段做裙子的呢料;给孩子们一人一盒蜜饯;给妲丽亚的是一副带宝石的银耳环;给杜尼娅的是一段上衣料;给彼特罗的是一盒子纸烟和一磅烟丝。
在女人们嘁嘁喳喳地研究着礼物的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像黑桃皇后一样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甚至还挺着胸膛说:
“瞧,御林军哥萨克团的哥萨克!得过奖的!皇帝阅兵时得过头奖!得过马鞍和全部军用品!嘿,你瞧瞧!……”
彼特罗咬着小麦色的胡子,欣赏着父亲的高兴样子,格里高力嘻嘻笑着。三个人抽起烟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担心地朝窗外看了看,说:
“趁亲戚和街坊都还没有来……你把那边的事讲给彼特罗听听。”
格里高力把手一甩。
“正打着呢。”
“布尔什维克眼下在哪儿?”彼特罗坐舒服些,问道。
“齐霍列茨克、塔干罗格、沃罗涅日——这三方面都有。”
“哦,你们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让布尔什维克来咱们这地方?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回来啦,乱七八糟的话他们说了不少,不过我不相信他们的话。那儿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
“革命军事委员会软弱无力。哥萨克们都往家里跑。”
“就是说,因为这样,革命军事委员会就要依靠苏维埃吗?”
“当然,就是因为这样。”
彼特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抽起烟,对直地看了看弟弟,问道:
“你拥护哪一方面呢?”
“我拥护苏维埃政权。”
“混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像火药一样爆炸了。“彼特罗,你教训教训他!”
彼特罗笑了笑,拍了拍格里高力的肩膀。
“他是咱们家的霹雳火,是一匹没有驯服的烈马。爹,你能教训得了吗?”
“我用不着谁来教训!”格里高力生起气来。“我又不是瞎子……咱们村子里当过兵的,有些什么看法?”
“这些当兵的,有什么好说的!像贺里散福这样的糊涂虫,你还不知道吗?他能懂得什么?大伙儿全都迷了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糟透啦!”彼特罗咬起小胡子。“眼看春天就要到啦,一切都还乱糟糟的……咱们在前方也当过一阵子布尔什维克啦,现在该学学聪明啦。‘我不犯人,休来犯我。’——哥萨克应该对一切胆敢侵犯我们的人这样说。你们在卡敏镇搞得很糟。你们和布尔什维克勾勾搭搭,布尔什维克就要推行他们那一套。”
“格里什卡,你要好好想一想。你不是一个糊涂小子。你应该明白,哥萨克既然是哥萨克,就永远是哥萨克。不能叫臭庄稼佬来管咱们。你该知道,外来户这会儿在想什么。他们要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这怎么行呢?”
“扎了根的外来户,老早就住在顿河地区的,应该分到土地。”
“分给他们鸡巴!叫他们去啃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做了一个瞧不起的手势,把指甲老长的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在格里高力的鹰钩鼻子前面摇晃了半天。
台阶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冻上了冰的门槛也哒哒地响了一阵。安尼凯、贺里散福和戴着一顶高得出格的兔皮帽的伊凡·托米林走了进来。
“老总,你好!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拿酒来!”贺里散福用老大的嗓门儿喊道。
已经在热炕旁边打盹儿的小牛,听了他的喊叫声,吓得哞哞叫起来。小牛滑滑跌跌地用它那还在打颤的四条腿站了起来,用圆滚滚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大概是因为害怕,在地上撒了细细的一道尿。杜尼娅轻轻拍了拍小牛的背,小牛才不撒尿了;她扫了扫那一摊尿,放上一口破铁锅。
“你嗓门儿那么大,把小牛都吓坏啦!”伊莉尼奇娜不高兴地说。
格里高力和他们握过手,请他们坐下来。不久,村子的这一头又来了几个人。大家一面说话,一面抽烟,抽得烟雾腾腾,灯光都暗了,小牛都呛得咳嗽起来。
“你们都滚吧!”伊莉尼奇娜骂道:已经是半夜了,她要撵客人了。“你们都给我出去,到外面冒烟去,烟鬼!走吧,走吧!我们家的老总赶了一天路还没有歇歇呢。快滚吧。”
十四
第二天早晨,格里高力醒得很晚。是房檐下和窗外那吱吱喳喳、热闹得像春天一样的麻雀叫声把他吵醒的。一道道金色的阳光从护窗的缝隙里射了进来,照得空气中的灰尘光闪闪的。做弥撒的钟声在响着。格里高力想起今天是礼拜日。娜塔莉亚不在身边,但是褥子上还保留着她身体的热气。看样子,她起身还不久。
“娜塔莎!”格里高力唤了一声。
杜尼娅走了进来。
“什么事,小哥?”
“你把小窗子开开,把娜塔莉亚喊来。她干什么去啦?”
“她在帮妈妈做饭呢,一会儿就来。”
娜塔莉亚走了进来,因为屋里还黑,眯起了眼睛。
“你醒啦?”
她手上还带着刚才和面的气味。格里高力躺着把她抱住,想起夜里的事,笑了,问道:
“你睡好啦?”
“啊哈!昨晚……是太迟啦。”她笑了笑,红着脸,把头扎到格里高力那毛烘烘的胸膛上。
她帮着格里高力扎好绷带,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礼服裤子,问道:
“你穿带十字章的礼服上衣吧?”
“算了吧!”格里高力惊恐地摆了摆手。
但是娜塔莉亚硬是要他穿,说:
“穿上吧!爹会很高兴的。你怎么,十字章是白白地挣来垫箱子底的吗?”
格里高力拗不过她,同意了。他起了床,拿来彼特罗的刮脸刀,刮了刮脸,又洗了脸,洗了脖子。
“后脑勺刮了吗?”彼特罗问道。
“哦,妈的,忘啦!”
“来,坐下,我给你刮刮。”
胰子抹在脖子上冷冰冰的。格里高力在镜子里看到,彼特罗像小孩子那样,把舌头顶在腮帮子上,用刮脸刀刮了起来。
“你的脖子比以前细了一点儿,就像耕完地以后的牛脖子。”彼特罗笑着说。
“吃公家的伙食恐怕是吃不胖的。”
格里高力穿起带少尉肩章和别着一排十字章的制服,到蒙了一层水汽的镜子跟前一照,几乎不认得自己了:在镜子里朝他望着的,是一位高高的、瘦瘦的、像茨冈人一样黑的军官。
“你像一位上校!”彼特罗毫不嫉妒地欣赏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格里高力听了这话,不由得高兴起来。他朝厨房里走去。妲丽亚用赞赏的目光盯着他。杜尼娅惊叫了一声:
“咦,好漂亮!……”
伊莉尼奇娜不由得掉起了眼泪。她用肮脏的围裙擦着眼泪,回答杜尼娅的取笑说:
“鬼丫头,这样的儿子你也生几个看看!至少生两个,还要让个个都有出息!”
娜塔莉亚那含情脉脉、火热的和泪水模糊的眼睛一直不离开丈夫身上。
格里高力披起军大衣,朝院子里走去。他下台阶感到很吃力,受伤的那条腿很不灵便。他扶着栏杆,心里想道:“非拄根拐杖不行了。”
在米列洛沃给他取出了子弹,伤口结了一块棕色的痂,这块痂把皮肤拉得紧紧的,腿不能随便打弯儿。
一只猫在墙根下晒太阳。台阶旁太阳地里的雪已经融化,变成了一片水洼。格里高力高高兴兴地、仔细地打量着院子。在台阶旁边竖着一根柱子,柱子顶上安着一个车轮子。格里高力从小就记得有这个车轮子,这是为女人们的方便装置的:她们不必下台阶,就可以把装牛奶的钵子放在车轮上过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家什,在上面晒酱。他看到院子里有一些变化:仓房的门上的油漆原来已经剥落,现在抹上了一层黄泥,棚子上新铺的麦秸还没有变成褐色;堆得高高的那一堆木桩子好像少了一些,想必是修栅栏用去了一部分。地窖上堆起一堆灰;一只像乌鸦一样的黑公鸡,哆哆嗦嗦地蜷着一只腿,站在灰堆上,周围有十来只留着传种的花母鸡。因为冬天风雪多,全部农具都放在棚子里面:一辆牛车的架子竖在里面;一道阳光从棚顶的缝隙里射了进去,照得割麦机上的铁片闪闪放光。马棚边的粪堆上有几只鹅。一只毛茸茸的荷兰鹅很傲慢地斜眼看着从一旁一瘸一拐地走过的格里高力。
格里高力把全部家业都看了一遍,这才回到房里。
厨房里散发着甜甜的炼牛油气味和热烘烘的烤面包气味。杜尼娅在一个花碟子里洗糖渍的苹果。格里高力看了看苹果,很带劲儿地问:
“有腌西瓜吗?”
“娜塔莉亚,你去拿!”伊莉尼奇娜马上吩咐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从教堂回来了。他按照家里的人数,把一个带花纹的小圣饼切成九份,分给大家吃。大家都坐下来吃早饭。彼特罗也穿得齐齐整整,连胡子上都搽了油,靠着格里高力坐下来。妲丽亚坐在他们对面一张小凳子上。一缕阳光照在她那红扑扑的、搽了油膏的脸上。她眯缝着眼睛,很不高兴地垂着她那弯弯的、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黑眉毛。娜塔莉亚在喂孩子们吃烤南瓜,偶尔地笑着看看格里高力。杜尼娅跟父亲坐在一起。伊莉尼奇娜坐在尽头上,离灶很近。
大家都像过节时那样,放开肚子吃,吃得很多。喝过羊肉汤,又吃面条,然后是清炖羊肉、清炖鸡、羊腿冷盘、炸土豆、牛油小米饭、甜粥、奶油烙饼、腌西瓜。格里高力吃得饱饱的,很费劲儿地站了起来,醉醺醺地画了个十字,哼哧哼哧地躺到床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还在吃小米饭:他用调羹把米饭按紧,在中间扒出一个坑,他把这叫做井,把琥珀色的油倒进去,用调羹扒着油泡的米饭,正经八百地吃了起来。非常喜欢孩子的彼特罗在喂米沙特卡吃饭;他高兴起来,拿酸奶油往米沙特卡的脸上和鼻子上乱抹。
“伯伯,别胡闹!”
“怎么啦?”
“你往哪儿抹呀?”
“怎么啦?”
“我要告诉妈妈啦!”
“怎么样?”
米沙特卡那两只带有忧郁神气的麦列霍夫家的小眼睛气得不住地忽闪着,懊恼的泪水在眼睛里哆嗦着;他用拳头擦着鼻子,觉得好言好语无效,就大叫起来:
“别抹啦!……糊涂虫!……混账!”
彼特罗高兴得哈哈笑着,又喂起小侄子:一调羹塞进嘴里,再一下子抹到鼻子上。
“简直是个小孩子……闹起来没有完。”伊莉尼奇娜嘟哝说。
杜尼娅坐到格里高力跟前,对他说:
“彼特罗坏透啦,总是出坏点子。前几天他带着米沙特卡在院子里玩儿,米沙特卡想拉屎,就问:‘伯伯,在台阶旁边拉,行吗?’彼特罗说:‘不行。要走远点儿。’米沙特卡就跑远点儿,又问:‘这儿行吗?’‘不行,不行。你到仓房那儿去。’他又叫米沙特卡从仓房跟前跑到马棚跟前,从马棚跟前跑到场院上。米沙特卡跑呀,跑呀,一下子就拉到了裤子里……娜塔莉亚大骂了一顿!”
“算啦,我自个儿吃吧!”米沙特卡的叫声像邮车的铃铛。
彼特罗笑哈哈地哆嗦着小胡子,表示不同意:
“不行啊,伙计!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个儿吃!”
“咱们家的小猪才自个儿吃呢,你没看见吗?娘们儿拿泔水给猪吃。”
格里高力一面笑嘻嘻地听着他们说话,一面卷烟。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了过来。
“今天我想上镇上去。”
“去干什么?”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打了一个嗝儿,打出不少甜粥,捋了捋大胡子。
“去找皮匠有事——我交给他两副马套在修。”
“当天能回来吗?”
“怎么不能回来?天不黑就能回来。”
他休息了一会儿,套上一匹今年瞎了一只眼的老骒马,就赶着爬犁出门了。他走的是草甸子。过了两个钟头,他就来到维奥申镇上。先上邮局去了一下,又去取来马套,然后去找住在新教堂旁边的一个老朋友和干兄弟。主人十分殷勤好客,一再留他吃午饭。
“上邮局去过吗?”主人一面问,一面往杯子里斟着不知是什么。
“去过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拉长了声音回答,一面很稀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玻璃瓶,闻着气味,就像猎狗在闻野兽的脚印。
“没听到什么新闻吗?”
“新闻?什么也没有听到。怎么样?”
“卡列金,就是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去世啦。”
“你说什么?!”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脸一下子全青了,他忘掉了那可疑的玻璃瓶和气味,一下子仰靠在椅子背上。主人阴沉地眨巴着眼睛,说:
“打来的电报说,前两天他在诺沃契尔卡斯克自杀啦。他是顿河上首屈一指的大将军。是英雄,带领过千军万马。这人很了不起!他要是活着,哥萨克就不会受欺负。”
“等一等,大哥!现在怎么办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推开酒杯,张皇失措地问道。
“谁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儿。局势越来越严重啦。一个人要是日子好过,恐怕是不会自杀的。”
“他怎么能下这样的狠心呢?”
这个老朋友是一个守旧的人,他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说:
“当兵的都不听他的,把布尔什维克都放了进来,所以将军自杀啦。像这样的将军能找到几个呢?谁又来保护咱们呢?在卡敏镇上还成立了什么革命军事委员会,当过兵的哥萨克都参加啦……咱们这儿也……你大概听说了吧?他们已经发来命令,要打倒所有当官的,要选举这种革命军事委员会。庄稼佬都昂起头来啦!这全是一些木匠、铁匠、各种各样走街串巷的,这些人在维奥申镇上,就像草地上的小虫儿一样多!”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耷拉着苍白的头,老半天没有说话;等他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又冷峻,又难看。
“你这瓶子里是什么?”
“酒精。我的侄子从高加索带回来的。”
“来,大哥,咱们来祭奠卡列金,祭奠去世的将军!愿他在天堂安息!”
他们喝起来。主人的女儿,一个高高的、满脸雀斑的姑娘,端上菜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开头还不时地看看垂着头站在爬犁旁边的老骒马,但是主人叫他放心,说:
“别记挂马。我叫家里人去饮饮,添点儿草料。”
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起劲地说起话来,喝了起来,很快就忘掉了马,忘掉世上的一切。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格里高力,和已有酒意的干兄弟争论起一件事,争着争着,就忘记争论的是什么了。黄昏时候,他才猛醒过来。尽管主人一再劝他留下来过夜,他还是决意回去。主人的儿子给他把骒马套上,主人亲自把他扶上爬犁,决意送他一程,两个人紧挨着坐在爬犁上,拥抱着。他们的爬犁在大门上撞了一下,以后每到拐角上都要撞一下,直到上了草甸子,才不撞了。这时候干兄弟哭了起来,并且不由自主地从爬犁上跌了下去。他像个虾子一样四肢着地撑了半天,嘴里不住地骂着,可就是站不起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赶着爬犁飞跑起来,他没有看见,送了他一程的干兄弟四肢着地在雪地上爬着,鼻子往雪里直拱,快活得哈哈大笑着,并且用沙哑的嗓子恳求着。
“别胳肢我!……别胳肢嘛!”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老骒马挨了几鞭子,就快跑起来,但是跑得很不稳当,一个劲儿地瞎跑。马的主人不久酒劲儿就发作,昏昏沉沉,头靠到爬犁背上,一声不响了。幸亏缰绳压在他的身子底下,于是无人鞭打也无人驾驭的老骒马就换成小步朝前走去。一到岔路口,骒马就迷失了方向,走上了通往小格洛姆强诺克村的路,顺着这条路走去。过了几分钟,连这条路也迷失了。骒马在荒地上,在没有路的地方走,隐进了树林边很深的雪里;那马哼哧哼哧地朝一处洼地里走去。爬犁挂在一丛树棵子上,停了下来。爬犁猛地一停,颠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醒了一下子。他抬起头来,沙哑地吆喝了一声:
“喔,鬼东西!……”马上又睡着了。
老骒马平平安安地过了树林子,很顺利地来到顿河上,迎着送来牛粪块烟味的东风,朝谢苗诺夫村走去。
在顿河左边,离谢苗诺夫村半俄里远处,有一片深水;每年春天春水退落的时候,大水一股劲儿地朝这里涌。附近的沙土岸边还有几股泉水朝上直冒,因此这一片水整个冬天都不结冰,形成了一个碧绿的半圆形大冰窟窿。所以过顿河就要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片深水,往旁边绕一个很大的弯子。春天,退落的春水汹涌奔腾着经过这片深水回到顿河里的时候,这地方就形成漩涡,河水怒吼,水流上下翻滚,冲刷着河底;整个夏天,鲤鱼都躲在好几丈深的水底下,朝附近岸上倒下来的一棵树底下乱钻。
麦列霍夫家的骒马稀里糊涂地朝着冰窟窿、朝冰窟窿的左边走去。离冰窟窿有二十丈远的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翻了一下身,略微睁了睁眼睛。他看到黑黑的天上那一颗颗黄绿色的星星就像一树没有成熟的樱桃。“天黑啦……”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狠狠地扯了扯缰绳:
“喔,喔!……我揍死你,老骚货!”
老骒马小步跑了起来。马闻到了不远处水的气味,一下子竖起了耳朵,迟疑不决地朝主人斜了斜那只瞎眼睛。忽然听到波浪拍溅的声音。打了一声尖尖的响鼻,朝旁边一扭,向后退去。底部被水冲得千疮百孔的薄冰,在马蹄下咯吱咯吱地响着,一大块覆盖着白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骒马发出恐怖的、怕死的嘶叫声。那马使劲用后腿撑住,但是两条前腿已经落进了水里,边上的冰被马的后腿踩得咔嚓咔嚓直响。哗啦一声,又一大块冰碎裂开来。骒马掉进了冰窟窿,那马哆哆嗦嗦地抽了一下后腿,朝辕杆上踢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觉得不对头,便从爬犁上跳下来,朝后面一滚。他看到,爬犁被下坠的马扯得倒竖了起来,露出了被星光照得熠熠发光的滑铁,爬犁滑进黑绿色的深水里,夹杂着冰块的河水发出轻柔的咝咝声,一股波浪几乎溅到他的身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飞快地向后爬了爬,这才站稳了身子,大声喊叫起来:
“救命啊,行行好吧!……要——淹——死——啦!……”
他的醉意好像被一棒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刚刚碎裂的冰块闪闪发光。风和湍急的流水赶着冰块在黑黑的大冰窟窿里转悠着,一阵阵的波浪沙沙响着,摇来晃去,就像一绺绺绿色的头发。周围死气沉沉的,寂无声息。远处村子里的灯火,给黑沉沉的夜幕增添了一些黄点儿。一颗一颗的星星,就像新碾出来的谷粒儿,在天鹅绒一般的天上瑟瑟缩缩,发出夺目的亮光。微风吹起地上松松的雪粉,雪粉咝咝响着,像一把一把的面粉,往冰窟窿那黑黑的大嘴里直飞。冰窟窿微微地冒着热气,黑糊糊的,依然是那样亲切,又是那样可怕。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这才明白了,这会儿叫喊是愚蠢的,是没有用的。他四下里望了望,明白了自己因为醉酒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并且因为恨自己,恨这件意外事,气得浑身哆嗦起来。他手里还拿着鞭子,他是带着鞭子跳下来的。他一面骂娘,一面拿鞭子照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有皮袄护着呢,而为这件事就脱掉皮袄,似乎又不值得。他把大胡子揪下来一绺,在脑子里算了算骒马、爬犁、马套和买回的一些东西的价钱,便破口大骂起来,又朝冰窟窿跟前走了走。
“瞎鬼!……”他打着哆嗦,唉声叹气地对着已经沉下去的骒马骂道。“骚货!你自个儿淹死,还差点儿把我搭上!谁叫你他妈的瞎闯?!叫鬼把你套上拉车去吧,鬼可是没有东西抽你!……那就把鞭子也给你们吧!……”他泄气地把手一扬,把鞭子扔到冰窟窿当中。
那鞭子哧的一声,竖着扎进水里,朝水底沉去。
十五
在卡列金的部队打败了革命的哥萨克部队之后,被迫迁移到米列洛沃的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给正在同卡列金和反革命的乌克兰拉达作战的军队的领导人打了一通电报,内容如下:
哈尔科夫。一九一八年一月十九日。发自卢干斯克,第四四九号,十八时二十分。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请您将顿河地区的下述决议转给彼得格勒人民委员苏维埃。
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根据在卡敏镇召开的军人代表大会的决议,决定如下:
一、承认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的国家中央政权,承认哥萨克、农民、士兵和工人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以及由中央执行委员会选出的人民委员苏维埃。
二、召开哥萨克、农民和工人苏维埃代表大会,成立顿河地区政权。
[附注]顿河地区的土地问题也将由地区代表大会解决。
赤卫队接到这通电报之后,便前来援助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因而打垮了柴尔涅曹夫的反革命队伍,恢复了原来的局面。革命军事委员会又掌握了主动权。萨布林和彼特洛夫的赤卫队,在占领兹维列沃和里哈亚以后,便在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配合下,展开了攻势,压迫敌人向诺沃契尔卡斯克退去。
在右翼塔干罗格方面,西维尔司率领的赤卫队在涅克林诺甫克附近被库捷波夫上校的志愿军打败,损失了一门大炮、二十四挺机枪和一辆装甲车,退到了安甫洛西叶夫卡。但是在塔干罗格,就在西维尔司打了败仗和退却的那一天,波罗的工厂里发动了起义。工人们把士官生从城里赶了出去。西维尔司于是重整队伍,发起进攻,节节前进,逼得志愿军朝塔干罗格退去。
苏维埃方面的部队显然取得了优势。这些部队从三面包围了志愿军和卡列金那些残余的“杂牌”部队。一月二十八日,科尔尼洛夫打电报给卡列金,说志愿军要退出罗斯托夫,退到库班去。
二十九日上午九点钟,在将军府里召开了顿河政府委员的紧急会议。卡列金最后一个从自己的住处来到会议厅。他沉重地坐到桌子旁边,把一些文件挪到自己面前。他因为睡眠不足,两边腮帮子的上部变得黄黄的,那抑郁无神的眼睛下面出现了两块青印子;他那消瘦了的脸,就好像挨到了腐烂的东西,被腐蚀黄了。他慢慢地看过科尔尼洛夫的电报,看过正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北面抵挡赤卫队进攻的各部队指挥官的报告。用一只白白的大手仔细把一沓电报摊平,没有抬他那浮肿的、出现了青印子的眼皮,低沉地说:
“志愿军要撤退啦。保护顿河地区和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只有一百四十七条枪啦……”
他的左眼皮上的青筋跳了几下,紧闭着的嘴唇角哆嗦了一阵子,他又提高了声音说:
“咱们的处境没有希望啦。老百姓不仅不支持咱们,而且对咱们有敌对情绪。咱们无能无力啦,反抗也无益。我不主张无谓的牺牲,无谓的流血。我提议,咱们辞职,把政权交给别人。我辞去司令官的职务。”
米特洛方·包加叶夫斯基正对宽大的窗洞看着,他扶了扶眼镜,也没有转过头来,说:
“我也辞去自己的职务。”
“当然,要辞职,整个政府都要辞职,问题是,咱们把政权交给谁呢?”
“交给市议会。”卡列金干巴巴地回答说。
“应该举行一个仪式。”政府委员卡辽夫不很肯定地说。
大家都很伤心、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阴沉的一月的早晨的朦胧的亮光,从蒙了一层水汽的窗户里懒洋洋地透了进来。罩着雾气和霜雪的城市寂无声息,好像睡着了一样。听不到平时生活脉搏的跳动。苏林车站附近正在进行战斗,阵阵炮声传来,使一切活动沉寂下来,使整个城市里充满了无声的、说不出的恐怖。
在窗外飞来飞去的乌鸦,一声声地叫着,叫得非常难听。乌鸦在白色的钟楼顶上打着圈圈儿,就好像发现了死尸。教堂的广场上覆盖着淡青色的新雪,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再就是偶尔有搭客的爬犁驰过,后面留下黑黑的辙印。
包加叶夫斯基打破沉寂,提议起草一份向市议会移交政权的交接书。
“应该和他们一起开个会,商讨一下移交的问题。”
“什么时候开会合适?”
“晚一点吧,下午四点。”
政府委员们似乎因为打破了难发一言的沉寂而高兴起来,讨论起移交政权问题和开会的时间问题。卡列金一言不发,用鼓鼓的手指甲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桌子。在他那耷拉着的眉毛底下,两只眼睛模模糊糊,光度微弱,像云母石一样。因为过度的疲惫、厌倦和劳累,他的目光流露出烦躁和沉重的神情。
有一个政府委员不知是在反驳谁的意见,他的发言又臭又长。卡列金微微带着怒色,打断了他的话:
“诸位,说简单一点儿吧!时间很紧迫。俄罗斯就是因为说空话亡国的。现在休息半个钟头。你们讨论讨论……等会儿要快点儿讨论好。”
他走回自己的住处。政府委员们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小声说着话儿。有一个人说,卡列金气色很不好。包加叶夫斯基站在窗前,听见有人小声说:
“对于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这样的人,自杀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包加叶夫斯基哆嗦了一下,快步朝卡列金的房里走去。过了不大的一会儿,他就陪着卡列金回来了。
决定在四点钟开会,同市议会商讨移交政权和交接书的问题。卡列金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卡列金一面同一位政府要员握手道别,一面拿眼睛注视着扬诺夫,扬诺夫正和卡辽夫小声说话儿。
“什么事?”他问道。
扬诺夫走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
“一些政府委员,不是哥萨克的,要求发给他们一些路费。”
卡列金皱起眉头,很生硬地说:
“我没有钱……讨厌!”
大家渐渐散去。包加叶夫斯基听见了这几句对话,把扬诺夫叫到一旁,说:
“请到我房里来一下。您告诉斯维托查洛夫,让他在更衣室里等一等。”
他们跟着佝偻着身子快步往前走的卡列金走了出去。来到包加叶夫斯基的住处,他递给扬诺夫一叠钞票。
“这是一万四千卢布。您交给他们吧。”
在更衣室里等候着扬诺夫的斯维托查洛夫接过钱,道过谢,握过手,就朝门口走去。扬诺夫刚刚从看门人手里接过军大衣,就听见楼梯上咚咚地响,便回头看了看。卡列金的副官莫尔达甫斯基正从楼梯上往下跑。
“找医生!快!”
扬诺夫扔下军大衣,朝他奔去。一个值日副官和聚集在更衣室里的几个传令兵一齐围住了跑下来的莫尔达甫斯基。
“怎么回事儿?!”扬诺夫脸色煞白地叫道。
“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自杀啦!”莫尔达甫斯基趴在楼梯栏杆上,放声大哭起来。
包加叶夫斯基跑了出来;他的嘴唇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好像是冻坏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怎么啦?怎么啦?”
很多人拥拥挤挤、争先恐后地顺着楼梯朝楼上跑去。奔跑的脚步声轰轰隆隆、叭叭哒哒地响成一片。包加叶夫斯基张大了嘴在吸气,呼哧呼哧地直喘。他头一个砰的一声把门推开,穿过客厅跑进办公室。从办公室进小房间的门大开着。又酸又苦的灰白色轻烟和火药气味从里面往外冒着。
“哎呀!哎呀!哎哟!哎哟!……阿廖沙呀!……我的亲人啊……”从里面传出卡列金的妻子的极其可怕的、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哭泣声。
包加叶夫斯基好像快要闷死了,他撕扯着衬衣领子,跑了进去。卡辽夫正佝偻着背,紧紧抓住已经不发亮的镀金窗户把手,站在窗户跟前。他的两个肩胛骨,在背后上衣里面一上一下地抽动着,他哆嗦得厉害,每哆嗦一下都要老半天。包加叶夫斯基沙哑地、像野兽一样放声号叫起来,差点儿要站不住了。
卡列金双手放在胸前,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军官行军床上。他的头微微朝墙那面歪着;白色的枕套,使他那发青的潮湿的额头和贴在枕套上的腮帮子格外显眼。眼睛矇矇眬眬地半闭着,那冷峻的嘴角朝一边歪着,显得很痛苦。他的妻子跪在他的脚边不要命地号哭着。她那声嘶力竭的哭声撕心裂肺。行军床上放着一把手枪。手枪旁边的衬衣上,有一股细细的深红色鲜血曲曲弯弯地流着。
军服上衣整整齐齐地搭在行军床旁边的椅子背上,小桌子上放着手表。
包加叶夫斯基歪歪倒倒地摇晃了几下,跪了下去,把耳朵贴在还热乎和柔软的胸膛上。他闻到一股像醋一样酸的男人汗味。没有听到卡列金的心跳。包加叶夫斯基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到听觉上,他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但是他听到的只是小桌子上的手表清脆的嘀嗒声、已死的将军的夫人那嘶哑的哽咽声,再就是窗外的乌鸦那带有不祥意味的、又带劲儿又响亮的呱呱叫声。
十六
彭楚克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安娜的黑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珠和笑意。
他昏昏沉沉地过了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恍恍惚惚、梦幻般的世界里漫游。十二月二十四日黄昏时候,他恢复了知觉。他用严肃而迷惘的目光对着安娜看了老半天,希望能回想起和她有关的一切;他只想起一小部分,他的脑子还很迟钝,很不听使唤,还有很多事情隐藏在脑子的深处。
“给我点儿水喝……”他自己的声音仍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进了他的耳朵,因为他高兴起来。彭楚克笑了。
安娜连忙向他走来,她的脸闪闪有光,露出微微的、压抑着的笑容。
“我端着给你喝吧。”她推开彭楚克伸向茶缸的软弱无力的手。
他哆哆嗦嗦,很费劲儿地抬起头来,喝了一阵子,又疲惫无力地倒在枕头上。他朝旁边看了半天,想说几句话,但是一点精神都没有,他又睡着了。
又是和头一次一样,他醒来之后,首先看见的是安娜凝视着他的那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然后是橙黄色的灯光、灯光在没有油漆的天花板上照出的白圈圈儿。
“安娜,上我这儿来。”
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住她的手。
“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舌头就像是别人的,脑袋也好像是别人的,腿也是这样,我好像有两百岁啦。”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仔细。停了一会儿,他问道:“我是害伤寒吗?”
“是害伤寒。”
他拿眼睛在屋子里扫了扫,含含糊糊地说:
“这是哪儿呀?”
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就笑了笑。
“咱们这是在察里津。”
“你呢……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好像是想解释,又好像是想引开他没有说出的念头,赶紧又说道:“不能把你扔在陌生的地方啊。阿布拉姆逊和党委会的几个同志要我照应你……你瞧,真想不到我服侍起你来啦。”
他用眼睛看了看,用手软软地握了握,对她表示感谢。
“克鲁托果洛夫呢?”
“经过沃罗涅日到卢干斯克去啦。”
“盖沃尔克扬茨呢?”
“他……真想不到……他害伤寒病死啦。”
“噢!……”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默念死者。
“我原来也很担心你。你前些天很不好。”她小声说。
“还有包高伏依呢?”
“大家都离开啦。有一些人上卡敏镇去啦。噢,你听我说,你老是说话不大好吧?还有,你要不要喝点儿牛奶?”
彭楚克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喝;他吃力地摆动着舌头,又接着问道:
“阿布拉姆逊呢?”
“一个星期以前上沃罗涅日去啦。”
他很不灵活地翻了一个身,他的头一阵晕,血直往眼睛里冲。他觉得有一只凉丝丝的手按在额头上,就睁开了眼睛。他想起一个问题:昏迷的时候,谁照应他拉屎撒尿呢?难道是她吗?他的脸都有点儿红了;他问道:
“就你一个人服侍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
他把脸转过去朝着墙,小声说:
“他们真好意思……坏透啦!把我丢给你一个人……”
害过伤寒病以后,在听觉上出现了后遗症:彭楚克听觉很差。察里津党委会派来的医生对安娜说,必须等病人完全康复以后,才能治疗耳朵。彭楚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格外强,但是安娜严格地控制着他的饮食。他们因此常常发生争执。
“再给我一点儿牛奶吧。”彭楚克要求说。
“不能再喝啦。”
“我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让我饿死吗?”
“伊里亚,你该知道,我不能让你超过定量。”
他气得不做声了,转身朝着墙,直叹气,老半天都不说话。她心疼他,压制着自己的脾气。过一阵子,他转过脸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样子更使她心疼了。他又央求说:
“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吗?哎呀,给我一点儿吧,好安娜!……听听我的嘛……不行吗?……都是医生胡说八道!”
有时候他碰了钉子,就说难听的话来气她:
“你不能这样捉弄我!我自个儿找女房东要!你这个女人毫无心肝,讨人厌!……真的,我都恨你啦。”
“我天天照应你,起早摸黑,你却对我这样!”安娜也忍不住了。
“我又没有求你留下来服侍我!你拿这话责备我,毫无道理。你别自以为了不起。哼,好吧……你就什么也别给我!让我饿死好啦……真会心疼人!”
她的嘴唇哆嗦着,但是她克制着,没有做声;任凭他怎样,她都耐心忍受着。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肯再给他饼吃,高声吵了几句之后,彭楚克转过脸去,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汪着泪水,她的心揪成一团,喊叫道:
“你简直成了小孩子啦!”
她跑到厨房里,端来满满一碟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留沙,我的好人!好啦,够啦,别发火啦!给你吃吧,刚烙出来的!”她两手哆哆嗦嗦地把一张饼塞到他手里。
彭楚克心里很不痛快,想不要,但是忍不住;一面擦着眼泪,坐起来,接住饼子。他那生满软软的卷胡子的消瘦的脸上,闪过一丝表示歉意的笑容,他用眼睛请求她原谅,说:
“我连小孩子都不如呢……你瞧,我差点儿都哭起来啦……”
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他那从敞开的衬衣领子里露出来的干瘪下去的、没有血色的胸膛,看着他那皮包骨头的双手;她心里涌起一股以前不曾有过的深深的爱和心疼的感情,情不自禁地第一次真挚而温柔地吻了吻他那焦黄的额头。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动。瘦得像干草一样的两条腿一拐一拐地走;他重新学起走路来了。
“你瞧,安娜,我能走啦!”他很想自个儿走走,走快点儿,但是两条腿撑不住沉甸甸的身子,地板在脚底下直摇晃。
彭楚克一遇到能靠的东西就靠一下,他像个老头子一样大大咧咧地笑着;皮肤紧紧贴在透亮的腮帮子上,到处是皱纹。他像老头子一样呵呵地笑上一阵,笑得没了劲儿,也走累了,就又倒在床上。
他们住的房子离码头不远。在窗前可以看见一片冰雪的伏尔加河河面和河那边的树林,那树林就像半个老大的灰色圆圈儿;可以看见远处田野那模糊的、曲曲弯弯的轮廓。安娜常常在窗前站上很久,想着自己的奇怪的、骤然变了的生活。彭楚克生了一场病,他们格外亲密了。
起初,她走过漫长而艰苦的路,同他一起来到察里津,觉得异常沉重、异常痛苦。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和这样真切地窥探和心爱的人相处的内幕。她咬着牙,给他换身上的衬衣,从他那滚烫的头上往下篦虱子,转动他那重得像石头一样的身体;她浑身像抽筋似的,带着厌恶的神情偷偷看着他那赤裸裸的干瘦的男子身体——那是一张皮壳,宝贵的生命在里面微微跳动着。她的心里乱腾腾的,觉得很厌恶,但是外部的肮脏却没有污染她那深深地、牢牢地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她曾经在彭楚克严厉的指教之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困惑。这一次她也战胜了。到末了只剩了同甘共苦的心情,再就是深深的爱情像泉水一样,腾腾地冲了出来。
有一天彭楚克说:
“这么一来,你讨厌我啦……是吧?”
“这是一种考验。”
“考验什么?是对耐心的考验吗?”
“不,是对感情的考验。”
彭楚克转过脸去,老半天都抑制不住嘴唇的哆嗦。这个问题他们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是相形失色的。
一月中旬,他们离开察里津,前往沃罗涅日。
十七
一月十六日黄昏时候,彭楚克和安娜来到沃罗涅日。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天,便动身往米列洛沃去,因为就在出发的这一天得到消息,说是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及其所属的部队在卡列金部队的压迫之下,退出了卡敏镇,撤到了米列洛沃。
米列洛沃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彭楚克在这里待了几个钟头,就乘下一趟火车前往格鲁博克。第二天他接受了领导机枪队的任务,第三天上午他就参加了反击柴尔涅曹夫的部队的战斗。
打垮柴尔涅曹夫以后,他们却意想不到要分手了。有一天上午,又兴奋又有点儿伤感的安娜从司令部里跑了来。
“你知道吧,阿布拉姆逊在这里。他很想见见你。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今天我要走啦。”
“上哪儿去?”彭楚克吃惊地问道。
“阿布拉姆逊和我,还有另外几个同志,要到卢干斯克去做宣传工作。”
“你要离开机枪队啦?”彭楚克冷冷地问道。
她笑起来,把通红的脸贴到他的脸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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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实说:你难过的不是我离开机枪队,而是我离开你吧!不过这是暂时的离别。我相信,我担任这种工作,比在你身边工作更合适。我对宣传工作,比对机枪业务更熟悉……”她顽皮地挤了挤眼睛,“尽管我的机枪业务是在彭楚克这样有经验的指挥员手下学的。”
过了一会儿,阿布拉姆逊来了。他仍旧是那样热情、朝气勃勃、精神抖擞,他那像涂了松脂一样的黑黄色头发当中仍旧夹杂着不少银光闪闪的白发。他见到彭楚克,打心坎里高兴起来。
“你身体完全好啦?好极——极啦!我们要把安娜带走啦。”他带着已经猜到和话有所指的神气眯缝起眼睛。“你不反对吧?不反对吧?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好极——极啦!我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们大概在察里津处热和啦。”
“坦白地说,我舍不得离开她。”彭楚克愁眉苦脸地、很勉强地笑了笑。
“舍不得吧?!单是这一点就够啦……安娜,你听见吗?”
阿布拉姆逊在屋子里走了一会儿,他走着走着,从柜子后面捡起一本落满灰尘的《加林——米海洛夫斯基文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要走。
“安娜,你马上来,好吗?”
“你先走。我一下子就来。”她在屏风后面回答说。
她换好了内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的是草绿色军便服,系了腰带,军便服的两个口袋被乳房顶得微微鼓了起来;仍旧穿上了那条有好几处补丁的黑裙子,但是裙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久前才洗过的浓密的头发蓬蓬松松的,从头巾里露了出来。她穿起军大衣,一面系腰带,一面问道(刚才的兴奋劲儿不见了,她的声调也沉闷无力了,而且还带着恳求的意味):
“你今天要参加进攻吗?”
“哦,当然喽!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我恳求你……听我的,你要多多保重!你为了我,能这样吗?行吗?我再给你留下一双毛袜子。不要冻着,尽量不要让脚受潮。我到了卢干斯克,就给你写信。”
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在告别的时候,她坦率地说:
“你看,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起初,阿布拉姆逊要我上卢干斯克,我还高兴呢,可是这会儿我觉得,离开你,到了那儿,我会感到无依无靠。用不着多说,这种感情现在是不必要的,感情会妨碍工作……好啦,反正再会吧!……”
他们分别时很镇定、很冷淡,但是彭楚克该明白的,全明白了:她是害怕失去已经下定的决心。
他出来送她。安娜急急忙忙地摆动着肩膀走了,头也不回。他很想唤她一声,但是临别时他发现她那微微斜视的模糊的眼睛里有一种异常的、潮湿的亮光,就克制着自己的心情,装出很高兴的神气,喊道:
“希望咱们在罗斯托夫见面!安娜,一路保重!”
安娜回头看了看,加快了脚步。
安娜走了以后,彭楚克立刻感到非常孤单。他从街上回到屋子里,可是马上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又从屋子里跑了出去……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表示她曾经在这儿呆过,每一样东西都还保留着她的气味:不论是她忘记带走的手绢,不论是那军用挂包,那铜茶缸,凡是她的手接触过的东西,都是这样。
彭楚克在镇上一直逛荡到黄昏时候,觉得心里从来不曾这样乱,并且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从他身上割去了一点什么,他怎么都不能适应新的情况。他失神地凝望着一个个陌生的赤卫队员和哥萨克的脸,他认出来一些,有许多人都认出他来了。
走到一个地方,一个在对德战争中和他一起当过兵的哥萨克叫住了他。他把彭楚克拉到自己的住处,请他一块儿打牌。彼特洛夫支队的几个赤卫队员和刚刚开到的几个水兵正围着桌子打“二十一点”。他们笼罩在黄烟的烟雾当中,劈劈啪啪地摔着纸牌,沙啦沙啦地抓着克伦斯基票子,骂着娘,满不在乎地嚷着。彭楚克很想到外面透透空气,便走了出来。
好在一个钟头以后就要发起进攻了。
十八
卡列金自杀以后,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政权便转入顿河远征军司令纳扎洛夫将军之手。一月二十九日,他被参加军人联合会大会的代表们选为顿河军的委任司令官。参加这次大会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代表,主要来自南部地区下游各乡镇。这一次的军人联合会就叫“小联合会”。纳扎洛夫在小联合会的支持下,宣布征集十八到五十岁的男子入伍,并且采取了种种威胁恫吓手段,又派出武装部队到各乡镇去强行征集,但是哥萨克们都不愿意出来打仗。
在小军人联合会开始执政的那一天,克拉司诺希柯夫将军的顿河哥萨克第六团在塔青中校率领下,经过长途行军,从罗马尼亚前线回到了诺沃契尔卡斯克。这个团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开始,就且战且进,冲破布尔什维克部队的层层包围。在皮亚吉哈特卡、梅希瓦、马特维耶夫山冈和许多别的地方都受到拦截,尽管这样,这个团到达诺沃契尔卡斯克时几乎全员,军官无一伤亡。
为这个团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在教堂广场上举行过祈祷仪式之后,纳扎洛夫就对哥萨克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保持了良好的纪律、良好的秩序,感谢他们回来保卫顿河。
不久这个团就开上前线,开到苏林车站附近,可是过了两天,诺沃契尔卡斯克就接到十分可怕的消息:这个团受到布尔什维克宣传的影响,自动离开阵地,拒绝保卫军政府。
小联合会的局面打不开。大家都感到同布尔什维克斗争没有什么希望。每次开会,纳扎洛夫这样一个有毅力、有朝气的将军都一手托腮坐在那里,另一只手捂着额头,好像是在苦苦思索什么问题。
最后的希望都化成了灰烬。赤卫队逼近了诺沃契尔卡斯克和罗斯托夫。齐霍列茨克附近已经响起隆隆的炮声。有消息说,红军指挥员阿甫托诺莫夫少尉的部队正从察里津向罗斯托夫推进。
列宁命令南方前线于二月二十三日拿下罗斯托夫。
契尔诺夫大尉的白卫军,受到西维尔司部队的攻击和戈尼洛夫乡哥萨克的背后包抄,于二月二十二日退进了罗斯托夫。
眼看着守不住了。科尔尼洛夫明白,留在罗斯托夫是很危险的,于是下令撤往奥里根镇。捷美尔尼克的工人对火车站,对军官巡逻队射击了一整天。快到黄昏时候,密密麻麻的科尔尼洛夫的队伍出了罗斯托夫。一大队人马就像一条老粗的黑蛇,渡过顿河,曲曲弯弯地朝阿列克塞爬去。一支支短小的连队,蹚着松软而潮湿的积雪,吃力地前进着。实业学校学生那带有锃亮的纽扣的草绿色学生大衣闪来闪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步兵军官的军大衣。担任排长的是一些上校和大尉。当兵的是士官生和军官,从准尉到上校都有。在数不清的辎重车后面,是一群一群的难民。都是一些上了年纪、很有气派的人,穿着很阔气的大衣和套鞋。许多妇女扶着大车,在老深的雪里很费劲地走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
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大尉也在科尔尼洛夫团的一个连里。和他并肩走的,一个是挺有精神的作战部队军官司塔洛别里斯基上尉,一个是苏沃洛夫法拿果里精锐团包察里夫中尉,还有一个是罗维乔夫中校——是一个老掉了牙的作战部队的军官,浑身长着一层红毛,就像一只大狐狸。
暮色越来越浓。渐渐冷起来。从顿河河口吹来带咸味的、潮湿的风。李斯特尼次基习惯地、一步一步地踩着已经踩碎的积雪,注视着一些朝连队前面跑的人的脸。科尔尼洛夫团的团长涅申采夫和御林军普莱奥布拉申斯基团原来的团长库捷波夫从路边走了过去,库捷波夫敞着军大衣,制帽歪戴在平平的后脑勺上。
“团长先生!”罗维乔夫中校熟练地将步枪换了换肩,对涅申采夫叫了一声。
库捷波夫扭了扭宽额头、两只黑眼睛离得远远的、大胡子修成了铲子形的那张牛脸;涅申采夫隔着他的肩膀朝叫他的人看了看。
“请您命令第一连加快步伐!这种走法准得冻死。我们的脚都湿透啦,还要这样慢腾腾地走……”
“岂有此理!”嗓门儿又大又爱吵的司塔洛别里斯基叫了起来。
涅申采夫没有回答,走了过去。他正和库捷波夫争论着什么事。过了不大的一会儿,阿列克塞耶夫将军赶到了他们前头。将军的车夫赶着两匹肥壮的、扎着尾巴的大青马;雪粉一团一团地从马蹄下朝四处乱飞。阿列克塞耶夫的白胡子向上翘着,那上挑的眉毛也已经白了,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他把制帽一直扣到耳朵上,身子斜靠在马车的后背上,瑟瑟缩缩地用左手扶着大衣领子。军官们都含笑目送着他那张大家都熟悉的脸。
被很多只脚踩得稀烂的大路上,渗出不少黄黄的小水洼。走起路来十分费劲,两只脚滑来滑去,雪水往靴子里直钻。李斯特尼次基一面走,一面听前面的人说话。一个声音浑厚、穿着皮上衣、戴着普通哥萨克皮帽的军官说:
“中尉,您看见了吗?那是国家杜马主席罗坚柯,也在步行呢。”
“俄罗斯在往峨尔峨他走呢……”
有人咳嗽着,呼噜呼噜地吐着痰,想说说俏皮话:
“上峨尔峨他……跟这不大一样,上峨尔峨他走的是石子路,现在走的是雪地,而且水漉漉的,再加上冷得要冻死人。”
“诸位,知道在哪儿宿营吗?”
“在叶卡捷琳诺达尔。”
“我们在普鲁士的时候,有一次行军也是这样……”
“库班总会欢迎咱们吧?……什么?……当然,那就是另一回事儿啦。”
“您有烟吗?”郭罗瓦乔夫中尉问李斯特尼次基。
他扯下粗布手套,接过纸烟,道过谢,又像个士兵那样擤了擤鼻涕,在大衣襟上擦了擦手指头。
“中尉,您想学学大众化作风吗?”罗维乔夫中校微微笑着问。
“非得学学不可。您怎么……带了一打手绢准备着用吗?”
罗维乔夫没有回答。他那红中夹白的胡子上结起绿莹莹的冰凌。他偶尔地抽抽鼻子,冷风朝军大衣里直钻,冻得他皱起眉头。
“俄罗斯的精华。”李斯特尼次基十分痛心地打量着一列列的人和曲曲弯弯前进的队伍,心里想道。
好几个骑马的人跑了过来,其中骑在一匹高大的顿河马上的是科尔尼洛夫。他那件两侧带有斜兜的浅绿色皮袄和白色的皮帽在队伍里晃悠了半天。军官大队用浑厚、响亮的“乌拉”声在送他。
“这一切倒不算什么,问题是家里……”罗维乔夫老声老气地哼哧着,斜眼看了看李斯特尼次基的眼睛,好像是在寻找同情。“我的家眷还在斯摩棱斯克呢……”他又说了一遍。“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是个大姑娘啦。圣诞节的时候已经满十七岁啦……这可怎么办啊,大尉?”
“哦——哦……”
“你也有家眷吗?您是诺沃契尔卡斯克人吗?”
“不是,我是顿河区的。我只有父亲。”
“真不知道对她们该怎么办……我不在家,她们的日子又怎么过。”罗维乔夫又说。
司塔洛别里斯基气忿地打断他的话头,说:
“大家都有家眷留在家里。我真不明白,中校,您哼唧什么?真少见!还没有走出罗斯托夫的地界,就……”
“司塔洛别里斯基!彼得·彼得洛维奇!塔干罗格那一仗,您参加了吧?”有人在后面隔着一列人叫喊道。
司塔洛别里斯基转过气忿的脸,阴沉地笑了笑。
“哦……符拉季米尔·盖奥尔吉耶维奇,哪一阵风把您刮到我们排里来啦?调来啦?跟谁闹别扭啦?噢……是的,那是当然……您问塔干罗格那次打仗吗?是的,我参加啦……怎么?一点不错……他阵亡啦。”
李斯特尼次基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说话,想起自己离开亚戈德庄时的情景,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阿克西妮亚。怀念之情忽然涌上心头,心里憋得发慌。他无精打采地走着,看着一根根上了刺刀的枪筒子在前面晃动,看着戴皮帽、制帽和风帽的许许多多的头随着脚步摆来摆去,心里想道:
“这五千个流亡的人,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怀着一股强烈的仇恨和愤怒。下流痞子们,把我们撵出了俄罗斯,又想来这儿称王称霸,等着瞧吧!……总有一天科尔尼洛夫会带我们上莫斯科!”
这时候他想起科尔尼洛夫那一次去莫斯科,于是高高兴兴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后面不远处,大概就在他们这个连的尾部,有一个炮兵连。马匹打着响鼻,炮车轰隆轰隆地响着,连马汗气味都扑了过来。李斯特尼次基马上就闻出这种熟悉而亲切的气味,扭过头去;在前面当驭手的一个青年准尉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就好像见到了熟人似的。
* * *
三月十一日以前,志愿军的部队就已经集中在奥里根乡地区。科尔尼洛夫暂不下令出发,等候顿河远征军司令波波夫将军到奥里根来,波波夫将军已经率领自己的队伍退出诺沃契尔卡斯克,开到顿河对岸的草原上去,他的队伍大约有一千六百条枪、五门大炮和四十挺机枪。
十三日上午,波波夫由他的参谋长西道林上校和警卫队的几名军官陪着,来到奥里根镇上。
他来到科尔尼洛夫住的房子旁边的操场上,勒住马,扶住鞍头,很吃力地跨下马鞍。一个黑头发、黑脸膛、眼睛像麦鸡一样尖的年轻哥萨克勤务兵,连忙跑过来扶住他。波波夫把缰绳扔给他,便很有气派地朝台阶走去。西道林和几个军官也都下了马,跟在他后面。勤务兵们把几匹马牵进院子。一个上了年纪的跛脚勤务兵还在挂马料袋的时候,那个黑头发、眼睛像麦鸡一样的勤务兵已经和房东家的女仆搭讪起来。他对她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话。那个女仆——一个面色绯红的姑娘,披着一条十分漂亮的头巾,光光的腿上穿着深筒套靴——就一面笑着,脚下一面打着滑,踩着水洼从他身边跑过,啪哒啪哒地朝棚子里跑去。
派头十足、上了年纪的波波夫走进房子。他在堂前把军大衣交给一个动作麻利的勤务兵,把马鞭子挂在衣架上,大声地擤了半天鼻涕。勤务兵把他和边走边拢头发的西道林领进大厅。
应邀前来开会的将军们已经到齐。科尔尼洛夫坐在桌子旁边,两只胳膊肘撑在一张摊开的地图上;他的右首是白发苍苍、瘦骨嶙峋、腰板笔直、刚刚刮过脸的阿列克塞耶夫。邓尼金忽闪着两只精明而厉害的眼睛,正在和罗曼诺夫斯基说话。远看很像邓尼金的鲁科姆斯基,慢慢地在屋子里踱着,捋着大胡子。马尔科夫站在面向院子的一个窗户跟前,看着勤务兵们喂马,和年轻的女仆挤眉弄眼地说笑。
他们两个新来的,同大家打过招呼,就朝桌子跟前走去。阿列克塞耶夫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问了问路上和由诺沃契尔卡斯克撤退的情形。库捷波夫走了进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科尔尼洛夫邀来开会的几位作战军官。
科尔尼洛夫对直地看着从容镇定地就座的波波夫,问道:
“将军,请您说说,您手下有多少条枪?”
“一千五百条枪,一个炮兵连,四十挺机枪,都配有机枪手。”
“志愿军被迫撤出罗斯托夫,这情况您已经知道啦。昨天我们开了一个会,决定向库班进军,方向是叶卡捷琳诺达尔,一部分志愿军部队正在这座城市附近活动。我们走这条路线……”科尔尼洛夫用没有削的铅笔头在地图上画了一下,说得快些了:“沿路吸收一些库班的哥萨克,粉碎那些小股的、零散的、没有战斗力的、企图拦阻我们前进的红军部队。”他对着波波夫那眯缝起来、转向一边的眼睛看了看,把最后的话说了出来:“我们向您建议,让您的部队和志愿军联合起来,同我们一起向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发。力量分散——对咱们不利。”
“我不能这样干!”波波夫坚决而严峻地声明说。
阿列克塞耶夫微微朝他偏了偏身子。
“请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离开顿河区地界到什么库班去。我们北面有顿河作屏障,可以在越冬地区观望事态的发展。敌人不可能有什么大规模的行动,因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河面就要开始解冻,不仅炮队不能过河,连马队也不能过河。可是我们在越冬地区,草料和粮食都有充分保证,可以随时随地展开游击战。”
波波夫理直气壮地举出很多理由,驳斥科尔尼洛夫的意见。他缓了一口气,看见科尔尼洛夫要说话,就很执拗地摇了摇头,说:
“请让我把话说完……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我们这些做将领的,也要加以考虑:就是我们的哥萨克的情绪。”他伸出一只肉嘟嘟的白手,那手上的金戒指嵌进食指的肉里;他一面打量着大家,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如果我们朝库班开拔,军队就有瓦解的危险。哥萨克们就可能不肯去。不应当忘记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我的部队最根本、最坚定的部分就是哥萨克,然而就士气来说,他们并不怎么可靠,就像……就连您的部队也是这样。他们简直还没有自觉性,说不去,就是不去。整个部队有可能散掉,我可不能冒这个险。”波波夫干脆利落地说,他又不让科尔尼洛夫说,接着说下去,“请您原谅,我对您说出了我们的决定,并且斗胆向您说明:我们不可能改变这个决定。当然,分散力量对咱们是不利的,不过,情况既然已经是这样,只有这个办法了。我认为,根据我刚才提到的情况来看,志愿军最好不要上库班去,库班哥萨克的情绪很使我担心,志愿军最好还是跟顿河军一起到顿河对岸的草原上去。在那儿可以利用休息时间整顿一下队伍,在开春以前,就可以用从俄罗斯自动来的新的骨干力量补充起来……”
“不行!”科尔尼洛夫叫道。昨天他还主张开往顿河对岸的草原上,而且还很坚决地驳斥了阿列克塞耶夫的反对意见。“上越冬地区毫无意义。我们差不多有六千人呢……”
“如果说的是给养问题,大人,那我可以斗胆向您保证,越冬地区完全可以充分供应。并且,您还可以从那儿的私人养马场上弄到一些马匹,可以装备一部分马队。以后您就有条件去进行野地运动战。您是很需要马队的,可是志愿军的马并不多。”
科尔尼洛夫今天对阿列克塞耶夫特别客气,这会儿朝他看了一眼。科尔尼洛夫显然在选择进军方向问题上是动摇不定的,很想得到另外一个有权威的人的支持。大家都十分注意地听完了阿列克塞耶夫的发言。这位老将军解决问题一向干脆、利落、明快,用几句简单明了的话就说清了向叶卡捷琳诺达尔进军的好处。
“走这个方向,我们很容易冲破布尔什维克的包围,同活动在叶卡捷琳诺达尔附近的部队会合。”他最后说。
“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这样进军要是失利呢?”鲁科姆斯基很小心地问道。
阿列克塞耶夫咂了咂嘴,用手在地图上画了画。
“退一万步说,如果失利,那我们还可以到高加索山里去,把部队化整为零。”
罗曼诺夫斯基支持他的意见。马尔科夫说了几句热情的话。阿列克塞耶夫的很有分量的理由似乎是无可反驳的了,但是鲁科姆斯基接过话来,把两边的分量拉平了:
“我赞成波波夫将军的意见,”他字斟句酌、不慌不忙地说,“向库班方面进军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其困难在这里是无法估量的。首先,咱们要过两次铁路线……”
参加会议的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指所指,转向地图。鲁科姆斯基很坚定地继续说下去:
“布尔什维克会千方百计地截击我们,他们会派铁甲车来。我们的辎重队太累赘,伤号又多;我们又不能扔下不管。这一切都使军队行动起来特别困难,不能很快地前进。还有一点我也很不明白,凭什么可以说,库班哥萨克的心是向着我们的呢?就拿顿河哥萨克来说,本来也说是不满意布尔什维克的政权的嘛,所以我们应该抱着格外小心和最大的怀疑态度来看待这一类的说法。库班人也在害那种布尔什维克式的沙眼病,这种病是从以前俄罗斯军队里传染去的……他们会敌视我们的。最后我要再说一遍,我的意见:往东去,往草原上去,到那里养精蓄锐,威胁布尔什维克。”
科尔尼洛夫在手下大多数将领支持下,决定走维里柯克尼亚什以西的路线,在路上给非战斗人员补充一些马匹,然后从那里拐向库班。他宣布散会以后,和波波夫说了几句话,冷冷地道过别,便朝自己的房里走去。阿列克塞耶夫跟着他走进房里去了。
顿河军的参谋长西道林上校碰得刺马针丁当丁当响着,来到台阶上,又响亮又得意地朝勤务兵喊道:
“带马!”
一个留着淡黄色小胡子的青年哥萨克中尉,扶着马刀,蹚着水洼,走到台阶跟前。他在最下面一级旁边站下来,小声问道:
“上校大人,怎么样?”
“不坏!”西道林兴高采烈地小声回答说。“咱们拒绝上库班啦。咱们马上就走。你们准备好了吗,伊兹瓦林?”
“好啦,马来啦。”
勤务兵们骑上马,把马带了过来。那个黑头发、眼睛像麦鸡一样的勤务兵,还在一再地问他的同伴。
“怎么样,她漂亮吗?”他哧哧地笑着问道。
那个上了年纪的勤务兵低声笑了笑。
“不怎么样。”
“如果她叫你去,你怎么样?”
“算了吧,呆子!现在是大斋期。”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的旧同事伊兹瓦林,跳上自己那匹白额头、白鼻子、屁股下垂的战马,对勤务兵吩咐说:
“你们先到街上去。”
波波夫和西道林一面同一位将军道别,一面走下台阶。一名勤务兵勒着马,帮助将军的脚踩上马镫。波波夫晃了晃不算讲究的哥萨克式马鞭,赶着马小跑起来,几个哥萨克勤务兵、西道林和几名军官也都欠身站在马镫上,身子微微前倾,跟着他跑起来。
经过两天的行军,志愿军来到梅契庭镇,这时候科尔尼洛夫又得到有关越冬地区的一些新消息。这些消息都是不太好的。科尔尼洛夫把所有作战部队的指挥官都召集了来,宣布了向库班进军的决定。
他又派一个传令官去见波波夫,再一次建议联合起来。传令官在老伊万诺夫地区追上了部队。他带回了波波夫的回信,回信依然是那样:波波夫很客气、很冷淡地拒绝了科尔尼洛夫的建议,并且在信上说,他的决定是不可能变更的,还说他要暂时在萨尔斯克州驻下来。
十九
郭鲁博夫的队伍绕道去进攻诺沃契尔卡斯克,彭楚克也跟着他的队伍出发了。二月二十三日,他们出了沙合特镇,穿过拉兹道尔乡,夜里就来到美里霍夫镇上。第二天,天麻麻亮,就从镇上开了出来。
郭鲁博夫率领队伍快速前进。矮墩墩的郭鲁博夫走在最前面,他的鞭子不住气地往马屁股上落。夜里穿过了别斯谢尔盖涅夫镇,让战马多少休息了一下,许许多多骑马人又在没有星星的灰蒙蒙的夜幕下晃动起来,黄土大路上的薄冰在马蹄下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在克里维扬镇附近走迷了路,可是马上就遇到了自己这方面的部队。天已经开始放亮的时候,他们才来到克里维扬镇上。镇上还没有行人。在井边的空场上,一个哥萨克老汉正在砍水槽里的冰。郭鲁博夫走到他面前,队伍也停了下来。
“您好,老人家。”
老汉把一只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慢慢举到帽檐上,很不耐烦地回答说:
“您好。”
“怎么样,老人家,你们镇上的哥萨克都上诺沃契尔卡斯克去了吗?你们这儿征集过了吗?”
老汉急忙拿起斧子,朝家里走去,也不回答。
“前进!”郭鲁博夫一面走,一面骂着,喊了一声。
这一天,小军人联合会正准备撤往康斯坦丁诺夫镇去。新任的顿河远征军司令波波夫将军已经把武装部队拉出了诺沃契尔卡斯克,把武器装备都带走了。这一天早晨得到的消息说,郭鲁博夫的部队正从美里霍夫镇往别斯谢尔盖涅夫镇方向开。小联合会派西沃罗博夫大尉去和郭鲁博夫商谈移交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条件。郭鲁博夫的骑兵一枪未发,就跟着西沃罗博夫进了诺沃契尔卡斯克。郭鲁博夫骑着汗淋淋的马,由一大群哥萨克簇拥着,径奔小联合会的大楼。大门口有几个闲人,还有一个勤务兵,正牵着一匹备好鞍的马在等候纳扎洛夫。
彭楚克跳下马来,端起手提机枪。他跟着郭鲁博夫和别的许多哥萨克跑进小联合会的大楼。在宽敞的大厅里,代表们听到大开着的门响了一声,都转过头来,脸都刷地一下白了。
“站——起——来!”郭鲁博夫就像在检阅时那样,鼓足劲儿发了一声命令,然后就在哥萨克们的簇拥之下,急得磕磕绊绊地朝主席台走去。
小联合会的委员们,听到这一声威严的喊叫,连忙站了起来,座椅发出一片响声,只有纳扎洛夫一个人坐着没动。
“你们怎么敢冲击联合会会场?”他怒冲冲地叫道。
“你们被捕啦!住嘴吧!”郭鲁博夫红着脸,跑到纳扎洛夫跟前,把他的肩章从他那将军服的肩上扯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喝道:“站起来,对你说哪!把他带走!……就是你!……听见没有?!金肩章的家伙!……”
彭楚克在门口架好机枪。联合会的委员们像羊群一样挤成了一堆儿,哥萨克们把纳扎洛夫、吓得脸色铁青的小联合会主席伏罗申诺夫和另外几个人从彭楚克面前拉了出去。
郭鲁博夫也跟着往外走,他的马刀丁当响着,那褐色的脸一片一片地红着。有一个联合会的委员拉住他的袖子,问:
“上校老爷,请问,我们上哪儿去?”
“我们自由啦?”另外一个人朝他肩膀上探了探贼眉鼠眼的头,问道。
“滚你们的蛋吧!”郭鲁博夫把手一摆,喊了一声,等他走到彭楚克身边,又转过身去朝着小联合会的委员们,跺着脚喊道:“你们都滚吧……我没工夫问你们!滚吧!……”
他那好像伤风的嘶哑的声音,老半天都在大厅里回荡着。
彭楚克在母亲身边过了一夜,第二天,西维尔司的部队攻占罗斯托夫的消息一传到诺沃契尔卡斯克,他就向郭鲁博夫请求调动,次日一早就骑马前往罗斯托夫。
西维尔司在主编《战地真理报》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他来到西维尔司的司令部里工作了两天,也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过,既没有见到阿布拉姆逊,又没有见到安娜。西维尔司的司令部里成立了军事法庭,正在对被俘的白卫军进行严厉的审判和制裁。彭楚克按照革命法庭的指示,参加了几起搜捕,干了一天,到第二天,又跑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一上楼梯,就听见安娜那十分熟悉的声音。第二间屋子里传出几个人的说话声和安娜的笑声,他放慢步子走了进去,只觉得自己的心扑腾扑腾跳了起来。
这间屋子以前是城防司令的办公室。屋子里烟气腾腾,屋角上有一张妇女用的小桌,桌边有一个人正在写什么。那人身上的军大衣连一个纽扣都没有了,戴着士兵皮帽,帽耳朵扎煞着。有几个战士和穿皮袄或军大衣的工作人员把他团团围住。他们分成一堆一堆的,一面抽烟,一面说话。安娜站在窗边,背对着门,阿布拉姆逊坐在窗台上,手指交叉着抱住弯起的膝盖,有一个高高的、样子很像拉脱维亚人的红军战士歪着头,站在他的身边。红军战士拿开嘴上的纸烟,竖着小手指头,在讲一件事情,看样子,那件事十分可笑:安娜笑得前俯后仰,阿布拉姆逊笑得满脸皱纹,旁边还有几个人都在笑哈哈地听着;在那个红军战士的大脸上,每一根清楚得像用斧头砍成的线条,都流露着聪明、机灵和有点儿厉害的神气。
彭楚克一只手按在安娜肩上。
“你好,安娜!”
她回头一看,脸上涌起一阵红晕,一直红到脖子根,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你打哪儿来?阿布拉姆逊,你瞧瞧!他来啦,就像一个当当响的银角子,可是你还替他担心呢。”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说着,也不抬眼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窘急心情,就朝门口退了几步。
彭楚克握了握阿布拉姆逊那热乎乎的手,和他说了几句话,感觉出自己脸上有一种傻傻的、无限幸福的笑,也不回答阿布拉姆逊问他的话(他甚至都没有听清问的是什么),就朝安娜走去。她定了定神,带着怪自己不该发窘的笑容迎住他。
“喂,再问一次好。你怎么样?结实吗?什么时候来的?是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来的吗?你是在郭鲁博夫的队伍里吗?原来这样……哦,怎么样?”
彭楚克一面回答她的问话,一面用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她的目光受不住他的逼视,转向一旁。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安娜说。
阿布拉姆逊把他们唤住,说:
“你们很快就回来吧?彭楚克同志,我有事要和你谈。我们想请你干一项工作。”
“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
到了大街上,安娜对直地、温柔地看着彭楚克的眼睛,懊恼地挥了一下手。
“伊里亚,伊里亚,我都发起窘来啦,多不好啊……真像个小姑娘!这是因为,第一,你来得意外;第二,咱们的情况不明不白的。说实在的,咱们俩算什么呢?是情歌里的‘情哥哥和情妹妹’吗?你可知道,在卢干斯克,阿布拉姆逊有一回问我:‘你和彭楚克同居过吗?’我没有承认,然而他是一个有眼力的人,凡是落到他眼底下的事,都瞒不过他。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是不相信的。”
“你还是谈谈你自己吧,你怎么样?”
“哦,我们干得才带劲哩!我们拉起了一支队伍,足足有二百一十条枪。我们干的是组织工作和政治工作……这些事一两句话哪能说得完呢?你来了,我心里乱腾了一阵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呢,你在哪儿……在哪儿住?”她停住谈话,问道。
“住在这儿……一个同志家里。”
彭楚克觉得不好直说,就没有说真话:实际上这几夜他都是睡在西维尔司的司令部办公室里。
“你今天就搬到我家去吧。还记得我家住在哪儿吗?你以前还送过我。”
“能找到。不过……恐怕挤得你家很不方便吧?”
“算了吧,一点都不会有什么不方便,而且你根本就不应该说这种话。”
傍晚,彭楚克将所有的衣物装到一只大军用袋里,背到肩上,就朝安娜住的那条郊区小胡同走去。来到一座不大的砖瓦厢房的门口,一位老太太迎住他。她的脸模模糊糊地像安娜:眼睛也是黑中带蓝,鼻子也是有点儿弯,只不过皮肤皱皱巴巴的,而且带黄土色,嘴巴也瘪了进去,显出一副老态。
“您是彭楚克吧?”她问道。
“是的。”
“请您进来吧。您的事,女儿对我说过啦。”
她把彭楚克领进一间小屋里,指点他把东西放下来,她又用害风湿害得直打哆嗦的手指头朝四下里指了指。
“您就住在这儿好啦。这张床您就凑合着睡吧。”
她说话带着很明显的犹太人口音。家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小姑娘,身子很瘦弱,眼睛也和安娜一样,深凹进去。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安娜回来了。她一回来,就热闹起来,有了生气。
“没有人上咱们家来吗?彭楚克没来吗?”
母亲用犹太话回答了她两句,安娜就迈着轻盈而矫捷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
彭楚克连忙站起来迎她。
“嘿,怎么样?你安顿好了吗?”
她用满意的、笑盈盈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又问:
“你吃东西了吗?咱们吃去。”
她拉着他的军便服袖子,把他领到另一间屋子里,说:
“妈妈,这是我的同志,”她笑了笑,“您可别委屈了他。”
“哎,瞧你说的,那怎么会呢?……他是咱们的贵客嘛。”
夜里,罗斯托夫城里就像豆荚熟了那样,劈劈啪啪地响了一阵枪声。机枪声也零零落落地响了一阵子,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于是黑夜,静默的二月之夜,又撒下寂静的幕,笼罩住街道。彭楚克和安娜在他这间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小屋子里坐了很久。
“这屋子是我和小妹妹住的。”安娜说。“你看,我们过得多么简朴,就像修女一样。连一幅廉价的画、一张相片、一样能说明我是个中学生的东西都没有。”
“你们靠什么生活?”彭楚克在谈话中间问道。
安娜流露着自豪的神情回答说:
“以前我在阿司莫罗夫工厂做工,还当家庭教师。”
“那现在呢?”
“妈妈给人家做衣服。她们两个人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
彭楚克详细地讲了讲进占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情形,讲了讲兹维列沃和卡敏镇附近的战斗。安娜也讲了在卢干斯克和塔干罗格工作的情形。
十一点钟,妈妈屋里的灯一熄,安娜就走了。
二十
三月里,彭楚克调到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革命法庭去工作。庭长高高的个子,因为工作劳累和睡眠不足,眼睛无神,身上干瘦干瘦的,他把彭楚克领到自己的办公室的窗户跟前,一面摸着手表(他急着要去开会),一面说:
“你是哪一年入党的?啊哈,这很好。就这样吧,你就担任我们的执法队长好啦。昨天夜里,我们把原来的执法队长送到‘西天极乐世界’去啦……因为他受贿。他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残忍家伙,一个胡作非为的家伙,一个败类,我们不能要这样的人。这是一种肮脏的工作,但是必须在这一工作中时刻记住自己对党所负的责任,你要明白我的话,就是要……”他说这句话,特别加重了语气:“保持人性。我们因为革命的需要,可以消灭反革命分子的肉体,但是不能当做儿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啦,就这样,你去接手工作吧。”
这一天夜里,彭楚克带着十六个人的一小队红军战士,半夜时候在离城三俄里的地方枪毙了五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其中有两个是格尼罗夫镇的哥萨克,其余的是罗斯托夫的市民。
差不多每天半夜里都要用卡车把被判决的人拉到城外,匆匆忙忙地给他们挖土坑,死刑犯和一部分红军战士一齐动手来挖。彭楚克叫红军战士们排好队,就用生铁一样浑厚的声音喊:
“对准革命的敌人……”他把手枪举了起来,“开枪!……”
一个星期的工夫,他变得又瘦又黑了,脸上好像落了一层灰土。眼睛凹了下去,一个劲儿眨巴的眼皮遮盖不住眼睛里的苦闷神情。安娜只有夜里才能见到他。她在革命军事委员会里工作,每天很晚才回家,但是回来往往还要等,等着他用那熟悉的、一下一下地敲窗户声报告自己回来。
有一天,彭楚克和往常一样,过了半夜才回来。安娜给他开开门,问道:
“你要吃饭吗?”
彭楚克没有回答。他就像喝醉了一样,歪歪倒倒地走进自己的屋子,军大衣、靴子、帽子都没有脱,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安娜走到他跟前,朝他脸上看了看: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龇着的两排结实的牙齿缝里冒着唾沫,害伤寒病掉稀了的头发有一绺耷拉在额头上,湿漉漉的。
她挨着他坐下来。她又心疼,又难过。小声问道:
“你很难受吧,伊里亚?”
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咬了咬牙,转身朝着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睡着了,但是他在梦里含含糊糊地嘟哝着,好像在诉苦,并且拼命要爬起来。他虽然睡着了,可是半闭着的眼睛向上翻着,鼓鼓的眼白在眼皮底下发着黄黄的火光——她看到了,觉得很害怕,不由得吓得哆嗦起来。
“别在那儿干啦!”第二天早晨她劝他说。“你还是上前方去打仗好啦!你瘦得简直没有人样啦,伊里亚!你会死在这种工作上的。”
“住口吧!……”他眨巴着气白了的眼睛,大声叫道。
“别叫呀。我惹你生气啦?”
彭楚克的火气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没有了,好像胸中积压的火气都随着一声喊叫跑出来了。他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说:
“消灭人类的败类是一种脏活儿。你该知道,枪毙人对身体和精神都有害处……真是的……”他第一次当着安娜的面骂了几句粗话。“肯干这种肮脏工作的,要么是傻子和野兽,要么就是狂热之徒,是这样吧?大家都希望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走走,可是,都他妈的这样行吗?要栽花和栽树,先得要清除垃圾呀!还要施肥嘛!要把手弄脏嘛!”他提高了声音,尽管安娜已经转过脸去,没有做声。“垃圾要清除,可是有些人却厌恶这种活儿!……”彭楚克已经是用拳头擂着桌子,一股劲儿地眨巴着充血的眼睛,在高声叫喊了。
安娜的母亲朝屋子里看了看,彭楚克才镇静下来,声音小些了:
“我决不丢开这项工作!我看到,我感觉到,我这样干有好处!我要把脏东西扫掉!扫到地里做肥料,让土地肥肥的!多长些庄稼!将来有一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会是很幸福的……也许,这里面就有我的还没有出生的儿子……”他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很不开心。“这些坏蛋、狗虱子,我枪毙了不少啦……狗虱子是一种小虫儿,咬起人来才狠呢……单是我这双手就打死十来个啦……”彭楚克伸出两只攥得紧紧的、长满了黑毛、像鹰爪子那样瘦骨嶙峋的手,把手放到膝盖上,小声说:“反正他妈的都要宰掉!就是要杀得干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可是,真的,我太累啦……再过些时候,我就上前方去……你说得对……”
安娜一声不响地听完他的话,小声说:
“你上前方,或者换个工作吧……走吧,伊里亚,不然的话,你要……发疯啦。”
彭楚克转过身,背对着她,敲了敲窗户。
“不会的,我能撑得住……你不要以为有什么天生的铁人。咱们大家都是用一种材料制成的……实际上,没有人打起仗来不害怕,杀起人来不感到……不感到揪心。不过,用不着为那些戴肩章的人悲伤。那些人干什么事都是自觉自愿干的,就像我们一样。可是,昨天枪毙的九个人当中,有三个哥萨克……都是干活儿的人……先解开一个人……”彭楚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含糊不清,就好像他正离开这里,越走越远了。“我摸了摸他的手,那手就像鞋底一样……硬邦邦的……长满了老茧……手掌黑糊糊的,裂得到处是口子……到处疙疙瘩瘩……噢,我要走啦。”他突然不说了。为了不让安娜看见,悄悄地揉了揉喉咙,喉咙猛烈地抽搐着,就好像被一根细细的套马索勒住了。
他穿起靴子,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安娜在过道里追上了他。她两手攥住他的一只沉甸甸的大手,攥了老半天,然后又把他的手朝自己的热辣辣的脸上贴了贴,就跑了出来。
* * *
天气渐渐暖和了。春风从亚速海吹到了顿河上。三月底,乌克兰的红军部队受到乌克兰白军和德国人的压迫,开始往罗斯托夫撤退。罗斯托夫开始出现杀人、抢劫和胡乱征用的事。有的部队已经彻底溃乱,革命军事委员会不得不解除其武装。要解除武装,不能不发生一些冲突和交火事件。诺沃契尔卡斯克附近的哥萨克也蠢动起来。三月里,就像杨树纷纷发芽那样,各乡镇的哥萨克和外来户之间的矛盾纷纷爆发了,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反革命的阴谋活动嚣张起来。但是罗斯托夫的日子还是过得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一到晚上,一群一群的步兵、水兵和工人,在花园大街上逛来逛去。开大会,嗑葵花籽,往人行道边的流水里乱吐,和妇女们逗乐。人们怀着大大小小的欲望,仍然像以前那样生活、工作,吃、喝、睡觉、病死、出生、谈情说爱、报仇雪恨、呼吸海上吹来的咸咸的风。蕴藏着暴风雨的日子对直地朝着罗斯托夫来了,渐渐逼近了。到处可以闻到春雪融化后的黑土气味,可以闻到即将来临的战争的血腥气味。
这一天,阳光明丽,天气晴和,彭楚克回家比平时都早,他看到安娜也在家里,吃了一惊。
“你都是很晚才回来嘛,今天为什么这样早?”
“我有点儿不舒服。”
她跟着他来到他的屋子里。彭楚克脱掉大衣,兴冲冲地笑着说:
“安娜,从今天起,我不在革命法庭工作啦。”
“你怎么啦?调到哪儿啦?”
“调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啦。克里沃什雷科夫今天跟我谈过啦,他答应把我调到本区什么地方去。”
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彭楚克就躺下睡了。他心情很激动,老半天都睡不着,不停地抽烟,在硬邦邦的床垫子上翻来又翻去,高兴得直呼气。他离开法庭,实在高兴极了,因为他觉得,如果再干上一阵子,他就要支持不住,就要垮了。他在抽第四根烟的时候,就听见门轻轻地吱嘎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安娜。她光着两条腿,只穿着一件小褂,从门里溜了进来,轻轻地走到他的床边。一道朦胧的、绿莹莹的月光,透过护窗的缝儿,照在她那光光的椭圆形肩头上。她俯下身来,用一只热乎乎的手捂了捂彭楚克的嘴。
“往里靠一靠。别做声……”
她紧挨着躺下来,很不耐烦地撩开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绺沉重得像葡萄嘟噜似的头发,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的、蓝蓝的火光,有点儿粗鲁地鼓着劲儿小声说: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又要见不到你啦……咱们好好儿地亲热亲热吧!”她因为自己下了决心,紧张得哆嗦起来:“来吧,快点儿!”
彭楚克吻着她,然而却怀着十分可怕、十分羞惭、羞惭得无地自容的心情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了。
他的头颤动着,他的脸急得热辣辣的。安娜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气得一把将他推开,带着厌烦和嫌恶的意味,用瞧不起的口吻气喘吁吁地小声问道:
“你……你没有劲儿啦?还是你……病啦?……噢噢噢,这真窝囊!……放开我吧!”
彭楚克使劲攥住她的手指头,攥得她的手指头轻微地咯吧咯吧响着,自己的眼睛对直地看着她那睁得大大的、黑糊糊的、带着恨意的眼睛,他呆呆地摇晃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凭什么?凭什么责怪我?真的,我的精力已经消耗光啦!现在连这种事儿都干不了啦……我没有病……你要明白,要明白呀,我身子空啦……啊啊啊啊……”
他低声哼哼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抽起烟来。他好像被打了一顿似的,佝偻着身子在窗户跟前呆了老半天。
安娜从床上下来,一声不响地抱住他,并且像个妈妈一样,心平气和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安娜把自己的火辣辣、红扑扑的脸埋到他的胳膊底下,很坦率地说:
“……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操劳过度……却不知道,工作把你的精力吸干啦。”
在这之后,彭楚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仅受到自己爱人的温存,而且受到她的亲亲热热、无微不至的慈母般的关怀。
没有把他调到外地去。根据波得捷尔柯夫的意见,他仍然留在罗斯托夫工作。这时候,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工作正十分紧张,准备召开全地区苏维埃代表大会,准备同顿河对岸重新活跃起来的反革命势力进行搏斗。
二十一
青蛙在河边柳丛里唧唧呱呱地乱叫。太阳已经翻到了山冈背后。傍晚时候的凉气在谢特拉柯夫村里渐渐散了开来。一片片大大的、斜斜的阴影从房屋上投到干干的大路上。牧放的牲口从草原上回来了。妇女们从牧场上回来,一面家长里短地说着话儿,一面用树条子赶着牲口。已经晒黑的、光脚丫儿的孩子们在小胡同里做跳背游戏。老头子们一本正经地坐在墙根下。
全村都已经播种完了。只是有的地方还在种黍子和向日葵。
村边一户人家旁边,有几个人坐在一堆橡木上。这一家的主人是一个麻脸的炮兵,他正在讲对德战争中的一件事。和他坐在一起的,一个是街坊上的老头子,一个是老头子的女婿,女婿是一个年轻、鬈发的小个子哥萨克,他们都一声不响地听着。女主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这是一个高大、漂亮、丰腴、像阔太太一样的女人。她的粉红色女褂掖在裙子里,挽着袖子,露出两条黑黑的、圆滚滚的胳膊。她提着一只桶,迈着只有哥萨克女人才会走的那种潇洒的步子,随随便便地大踏步朝牛棚里走去。她那用白底蓝花头巾包着的头发披散开来(她刚刚往锅膛里添过牛粪块,准备明天生火),两只光脚上穿的靴子呱唧呱唧地响着,踩得院子里长得非常茂盛的嫩绿的杂草一弯一弯的。
坐在橡木上的人,听到了一股股的奶水冲击奶桶的哗哗响声。女主人挤完牛奶,朝屋子里走去;她微微弯着腰,左胳膊很从容地弯曲着,挎着满满的一桶牛奶。
“谢玛,你去找找小牛嘛!”她在门口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喊叫道。
“米佳什卡哪儿去啦?”主人应声说。
“鬼才知道他呢,跑出去啦。”
主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朝胡同口走去。老头子和女婿也朝自己家里走去。主人在胡同口喊道:
“快来看,陀罗菲·加甫里洛维奇!到这儿来!”
老头子和女婿走了过去。主人一声不响地朝草原上指了指。一股灰尘像个红红的球儿一样顺着大道滚了过来,尘土后面是一队一队的步兵、骑兵和辎重队。
“看样子,是军队吧?”老头子惊愕得眯起眼睛,把一只手搭在白了的眉毛上。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些什么人?”主人慌了。
他的老婆已经披上外衣,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朝草原上看了看,张皇失措地叹了一声气,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呀?天啊,他们人好多呀!”
“看样子,来的不是好人……”
老头子捯动着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朝自己家里走去,很生气地对女婿喊了一声:
“快回家吧,没什么好看的!”
孩子们和妇女们都朝胡同口跑来,男子汉们也一群一群地走来。草原上,离村庄一俄里远处,大队人马正在大道上走着;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马嘶声、车轮轰隆声随着一阵一阵的风传了过来。
“这不是哥萨克……不是咱们的人。”那个女人对丈夫说。
丈夫耸了耸肩膀。
“当然啦,不是哥萨克。是不是德国人呀?!不是的,是俄国人……瞧,他们打的是红旗!……噢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高大的、阿塔曼团的哥萨克走了过来。看样子,他在打摆子:他一脸土黄色,就像害黄疸病,穿着皮袄和毡靴。他把毛茸茸的皮帽子往上推了推,说:
“瞧,他们的旗子是啥样的?……是布尔什维克。”
“是的。”
有几个骑马的人离开队伍。几匹马放开大步朝村子里跑来。男子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不响地散了开去,姑娘们和孩子们四处逃窜。几分钟之后,小胡同里就空无一人了。骑马的人一齐跑进了小胡同,来到刚才三个人坐的那堆橡木跟前。这一家的主人正站在大门口。最前面一个骑马的人,看样子是个领头的,骑着一匹栗色的马,戴着库班式皮帽,穿着草绿色军便服,扎着武装带,缠着很宽的一条红绸子,他驱马走到大门口,说:
“您好,掌柜的!请把门打开。”
老炮兵脸上的麻子一齐白了,他摘下帽子,问:
“你们是什么人?”
“快把门打开!……”戴库班式皮帽的人高声说。
栗色马斜着恶狠狠的眼睛,泡沫直翻的嘴里来来回回地咬着马嚼子,用前腿朝篱笆上狠狠踢了一下。主人开了门,几个骑马的人一个跟一个地进了院子。
那个戴库班式皮帽的人很麻利地跳下马来,两腿一撇一撇地快步朝台阶走去。等到其余的人都下了马,他已经坐到台阶上,掏出烟盒来了。他一面点烟,一面请主人抽烟。主人没有接烟。
“你不抽烟吗?”
“谢谢啦。”
“你们这儿信的不是旧教吧?”
“不是的,信的是正教……你们又是什么人?”主人愁眉苦脸地问道。
“我们吗?是红军,社会主义第二军的。”
其余的人下马后,也都牵着马朝台阶走来,把马拴在台阶栏杆上。有一个细高挑儿,头发披散着,像马鬃一样,他径自朝羊圈走去,两腿被马刀碰得磕磕绊绊的。他大模大样地开开羊圈的小门,弯着腰,钻到棚子底下,抓住羊角,从里面拖出一只去势的、尾巴沉甸甸的大绵羊。
“彼得里琴科,来帮帮忙!”他用尖嗓门儿喊叫道。
一个穿着短短的奥地利式军大衣的士兵快步朝他跑去。主人摸了摸大胡子,朝四下里望了望,好像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绵羊喉咙上挨了一刀,蜷起了四条细细的腿,他才哼了一声,朝台阶走去。
那个戴皮帽的库班人和另外两个战士——一个是中国人,还有一个是俄罗斯人,这人很像堪察加人——跟着主人朝房里走去。
“掌柜的,你不要生气!”戴皮帽的库班人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笑嘻嘻地叫道。“我们多给你钱!”
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口袋,一阵又一阵地哈哈大笑起来,又忽然停住笑声,拿眼睛盯住女主人。女主人正咬住牙,站在灶前,用惊骇的目光望着他。
戴皮帽的库班人转脸朝着那个中国人,很不放心地四处张望着,说:
“你跟他,跟这位大叔去一下子,”他用手朝主人指了指,“你跟他去,让他给马弄点草料……卖点儿给我们吧。明白吗?我们舍得给钱!红军是不会抢东西的。去吧,掌柜的,嗯?”库班人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尖尖的腔调。
主人由中国人和另一个人陪着,不住地回头望着,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刚刚走下台阶,就听见老婆带哭腔的声音。他跑进过道,把门一推。小小的门钩儿从门鼻里跳了出来。那个库班人正抓住胖大的女主人的光光的胳膊肘,往黑糊糊的内室里拖。女主人挣扎着,猛撞他的胸膛。他正想拦腰把她抱住,抱到内室里去,但就在这时候门开了。主人大步跨了过来,把老婆护住。他的声音低低的,柔中有刚:
“你到我家来,是客人……为什么欺负老娘们儿来啦?你想干什么?……别这样吧!你有枪,我不怕!东西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好啦,可是老娘们儿你别动!除非你杀死我……妞尔卡,你……”他颤动着鼻孔,转过脸去对老婆说:“你出去,上陀罗菲大叔家去。用不着你在这儿!”
库班人一面整理着军便服上的武装带,似笑非笑地说:
“掌柜的,你真爱生气……开开玩笑都不行啦……我在连里是顶喜欢开玩笑的……你不知道吧?……我是闹着玩儿的。我心想,我来逗逗这个娘们儿,谁知她当真起来啦……你给马弄草了吗?没有草吗?别人家有没有?”
他吹着口哨,使劲甩着鞭子,走了出去。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整个队伍都来到村边。这支队伍大约有八百条枪。红军战士们都在村外宿营。看样子,是部队指挥员不愿在村子里宿营,信不过自己手下这些来自不同民族、没受过严格的纪律教育的战士。
乌克兰社会主义第二军吉拉斯波尔支队在同乌克兰白军和进入乌克兰的德国人作战中受到重创,便且战且走,退到顿河上,在舍普杜霍夫车站下了火车,因为再往前去便是德国人了,于是为了开往北面的沃罗涅日省,就用行军的方式通过米古林乡。这支队伍里混进了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红军战士们在这些坏分子的影响下,也都不守纪律了,一路上任意胡作非为。四月十六日夜里,队伍在谢特拉柯夫村外宿营后,他们还是不顾司令部的警告和禁令,成群成群地跑到村子里去,到处去宰羊,在村边上强奸了两个妇女,无缘无故地开枪,打伤了自己一个弟兄。夜里哨兵都喝得烂醉如泥(因为每一辆辎重车上都有酒)。就在这时候,村子里派出去的三个骑马的哥萨克,已经在周围一些村子里鼓动暴乱了。
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哥萨克们备好马,拿起武器,匆匆忙忙地把上过前方的战士和老头子们编成队伍,由各村的军官或司务长率领着,朝谢特拉柯夫村开来,来到红军队伍的周围,埋伏在山沟里或者山冈后面。从米古林镇上,从柯罗杰兹村、包戈莫洛夫村都开来了有半个连的人。上旗尔河村、那波洛夫村、卡林诺夫村、叶亚村、柯罗杰兹村都来了不少人。
天上的北斗星渐渐隐去。天麻麻亮时,哥萨克排成骑兵散兵线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向红军冲了过来。一挺机枪响了一阵子,就不响了,混乱的、零零落落的枪声响了一阵子,也没有声音了,只能听到不很响的劈劈啪啪的砍杀声。
一个钟头就结束了战斗:红军支队全部被歼灭,砍死和枪杀了两百多人,有五百多人做了俘虏。两个各拥有四门大炮的炮兵连、二十六挺机枪、一千支步枪和大量的弹药都落到了哥萨克手里。
过了一天,在全地区的大道和小路上就到处是打着小红旗骑马飞跑的报信人了。各乡镇和村庄一齐闹腾起来。推翻苏维埃,急急忙忙选举乡长、村长。嘉桑乡和维奥申乡的连队开到米古林乡的时候,已经没有仗可打了。
四月下旬,顿河地区上游各乡宣告独立,成立了自己的州,就叫上顿河州。选定维奥申镇为州中心,因为维奥申镇人口众多,是顿河地区的第二大镇,论面积和所属村庄的数目仅次于米海洛夫镇。又将原来的村庄划出来一些,成立了几个新的乡镇。新成立的乡镇有叔米林、卡耳根、博柯夫。于是上顿河州就拥有十二个哥萨克乡镇和一个乌克兰乡,过起了脱离中央的独立生活。加入上顿河州的有原来属于顿涅茨州范围的一些乡镇:嘉桑、米古林、叔米林、维奥申、叶兰、卡耳根、博柯夫和波诺马辽夫等乡镇;有原来属于大熊河河口州的乡镇:霍派尔河河口镇、克拉斯诺库特镇;有原来属于霍派尔州的乡镇:布堪诺夫镇、司拉晓夫镇、菲多谢耶夫镇。大家一致选举查哈尔·阿基莫维奇·阿尔菲洛夫为州长。他是叶兰镇的哥萨克,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一位将军。关于阿尔菲洛夫有一种说法,说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哥萨克小军官一跃而为出人头地的人,全亏了他那又好强又聪明的老婆;据说,阿尔菲洛夫考试三次都落榜,她就揪住不成器的丈夫的耳朵,不让他歇息,直到他第四次考试终于及第,进了陆军大学。
但是这些天来,大家即使谈到阿尔菲洛夫,那也谈得很少。大家都在操心别的事呢。
二十二
春水刚刚开始退落。草场上、菜园子篱笆旁边,露出了褐色的淤泥地,许许多多的冲积物就像镶上的花边:干芦苇、枯树枝、杂草、落叶、浪沫。顿河边淹在水里的柳树开始发青,花穗子像帽缨一样,从树枝上垂了下来。白杨树上的芽儿眼看着就要绽开来了;村子里各家院子旁边,被春水围住的红柳的嫩芽儿已经朝着水面耷拉下来。那黄黄的、毛茸茸的嫩芽儿,就像一只只胎毛未褪的小鸭子,经春风一吹,往波浪里直钻。
黎明时候,大雁、海雁和一群一群的野鸭子都要游到菜园子跟前来找食儿。黎明时候,声音嘹亮的黑鸭子都要在草地上的水洼里嘎嘎地叫。到晌午时候,就可以看到,在春风吹皱了的顿河水面上,波浪追逐和戏弄着一只只白胸脯的小水鸭子。
这一年飞来的候鸟很多。天一亮,葡萄酒一般的霞光染红水面的时候,打鱼人坐着小船去查看鱼网,常常看见一些天鹅待在树丛环绕的水面上休息。但是贺里散福和马特维·卡叔林老头子带回来的一件新闻还是使村里的人感到十分稀罕;他们两个因为家里需要两棵小橡树,就到官林里去挑选,在经过小树林的时候,惊起了一只野山羊,那野山羊还带着一只小羔儿。那瘦瘦的、黄褐色的野山羊,从到处是驴蓟和乌荆子的洼地里跑出来,站在小土包上对着两个来砍树的人看了几秒钟,紧张地捯动着瘦瘦的细腿,小羔儿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身上。野山羊听见贺里散福惊愕的出气声,就在小树林里飞跑起来,两个人就只能看见那亮晶晶的青灰色蹄子壳儿和骆驼色的短尾巴在眼前闪动了。
“这是什么东西?”卡叔林老头子放下斧头,问道。
贺里散福带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高兴劲儿叫了起来,叫得整个静默无声的树林子里到处发出回声:
“野山羊,肯定是的!是野山羊,一点不错!我们在喀尔巴阡山里看见过!”
“这么看来,这是不是有些地方在打仗,逼得这可怜的畜生跑到咱们草原上来啦?”
贺里散福也只好同意这种说法。
“恐怕是这样。老爹,你瞧瞧那小羔子嘛!多好玩儿……嘿,鬼东西,真招人喜欢!简直像个小孩子!”
回来的一路上他们都在谈着本地从来没有见过的这种野物。马特维老爹最后又怀疑起来:
“说不定,不是野山羊吧?”
“是野山羊。真的,是野山羊,绝没有错儿!”
“也许是吧……不过,如果是野山羊,为什么没有角呢?”
“你问它有角没角干什么?”
“不是我要干什么。我是想问问,如果是野山羊的话……为什么样子一点不像山羊呢?你见过没有角的山羊吗?噢,噢,问题就在这儿。也许是一种野绵羊吧?……”
“马特维老爹,你简直老糊涂啦!”贺里散福生气了。“你到麦列霍夫家去看看。他们家格里高力有一根鞭子,就是用野山羊腿做的。你去认认是不是?”
这一天马特维老爹正好有事到麦列霍夫家去。格里高力的鞭子把儿果然是用野山羊腿上的皮裹的,样子十分精致;而且那小小的蹄子还十分完整地安在鞭把儿的头上,上面还镶了一个精致的铜箍。
在大斋第六个星期的星期三,米沙·柯晒沃依一大早就去查看下在树林子旁边的鱼网。天刚刚放亮,他就从家里出来。早晨还很冷,冻得瑟瑟缩缩的土地上蒙起一层薄冰,冻泥巴在脚下咯吱咯吱响着。米沙穿着小棉袄和短靴子,裤腿掖在白袜筒里,制帽戴在后脑勺上,呼吸着夹带着寒气的空气,闻着河水清淡的潮湿气味,朝前走去。他肩膀上扛着一支很长的桨。他解开小船,站在船上用劲儿把桨一撑,小船就轻快地朝前漂去。
他很快就查完了鱼网,捞出最后一张网里的鱼,又把网放下去,理了理网的两翼,便轻轻地把船划开,决定抽一支烟。朝霞刚刚升起。东方青灰色的天空,好像从下面溅上了一片鲜血。那片鲜血渐渐扩散开,在地平线上面流泻开去,发出金光。米沙看着黑鸭子慢慢地在飞,看了一会儿,就抽起烟来。细细的一缕烟气打着圈圈儿朝一旁树棵子里钻去。他看了看捞到的鱼:三条小鲟鱼、一条有八磅重的鲤鱼、一堆小白鱼,心里想道:
“要卖掉一些。斜眼卢凯什卡会要的,找她换点儿梨干;妈妈有时候要做梨羹吃。”
他一面抽烟,一面朝码头划去。在他常常停船的菜园子篱笆旁边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米沙很灵活地摇着桨,划着小船,心里想道。
原来是“杰克”蹲在篱笆旁边。
“杰克”正在抽一根用报纸卷的老粗的烟卷。
他那像黄鼠狼一样的尖尖的小眼睛无精打采的,两边腮上长满灰黄色的胡子楂儿。
“你干什么?”米沙喊道。
他的叫喊声像个圆球儿一样在水面上滚了开去。
“你划过来。”
“你要去打鱼吗?”
“我打个屁!”
“杰克”喀喀地咳嗽起来,一连吐了几口痰,懒懒地站了起来。他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老大的军大衣,就像瓜田里稻草人穿的衣服。制帽的帽檐耷拉到尖尖的耳朵上。他不久以前才回到村里,他带回来的是他当了红军这样一个“坏”名声。哥萨克们问他复员以后到哪儿去啦,“杰克”回答起来总是躲躲闪闪的,避而不谈有危险的话。他只是坦率地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米沙·柯晒沃依说,他在乌克兰的红军队伍里干了四个月,被白军俘虏过,逃出来以后,又参加了西维尔司的队伍,跟着西维尔司在罗斯托夫一带转战了一个时期,现在是请假回来养伤的。
“杰克”摘下帽子,摩平了像刺猬毛一样的短头发;一面四下张望着,朝小船走来,沙哑地说:
“事情很糟……很糟……别打鱼了吧!要不然,天天打鱼,打鱼,把什么事都忘啦……”
“你有什么消息,快说吧。”
米沙用自己的带鱼腥气的手握了握他那只剩了一把骨头的手,很亲切地笑了笑。两个老朋友见了面是很亲热的。
“昨天在米古林镇附近,红军叫人家打垮啦。伙计,全完啦……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
“是哪一部分的?是从哪儿来到米古林镇上的?”
“是从米古林镇上路过的,哥萨克把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光是送到卡耳根去的俘虏就有老大的一群!那儿已经成立了军事法庭。今天咱们这儿就要动员啦。你听,一大早这就敲起钟来啦。”
米沙拴好小船,把鱼装到口袋里,扛起桨,迈着大步朝前走去。“杰克”像一匹小马一样在他旁边跑着碎步,忽闪着大衣襟,甩着两条胳膊,一个劲儿地朝前冲。
“这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告诉我的。他刚刚换了我的班,磨坊里忙活了整整一夜,来磨粉的人很多。噢,他是听掌柜的说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来了一个军官,是从维奥申镇上来的。”
“现在怎么办呢?”在米沙那因为打了几年仗而褪掉了孩子气的、成熟了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情;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杰克”,又问了一遍:“现在该怎么办呢?”
“应该离开村子。”
“到哪儿去呢?”
“上卡敏镇去。”
“那儿也有哥萨克呀。”
“再往左边一点儿。”
“上哪儿?”
“上奥布里维去。”
“怎么能过得去呢?”
“你想去,就能过得去!要是不想去,你就留下来,去不去都由你!”“杰克”忽然冒起火来。“你怎么办,上哪儿去,我怎么能知道呢?要是逼得紧的话,你会找到窟窿钻的!拿鼻子拱拱就行啦!”
“你别发急嘛。发急有什么用处呢?伊万是怎么说的?”
“伊万还需要你去鼓动鼓动呢……”
“你的嗓门儿别那么大……那个娘们儿看着咱们呢。”
他们很担心地朝那个年轻娘们儿看了看,那是“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的儿媳妇,她正把牛从院子里往外赶。他们一走到十字街口,米沙又转过身往回走。
“你上哪儿去?”“杰克”很诧异地问道。
米沙也没有回头,嘟囔着说:“我去把鱼网收回来。”
“干什么?”
“不能让鱼网丢掉嘛。”
“这么说,咱们一块儿走啦?”“杰克”高兴起来。
米沙挥了挥手里的桨,在老远处说:
“你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家去,我把网拿回家,马上就去。”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已经通知过一些亲近的哥萨克。他的小儿子又跑到麦列霍夫家去,把格里高力找了来。贺里散福是自动来的,好像已经感觉出事情不妙了。过了不大的一会儿,米沙也来了,于是开起会来。大家一齐说话,都很着急,觉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马上就走!今天就把钓鱼竿收起来!”“杰克”紧张而又着急地说。
“你一定要说个道理出来:咱们为什么要走?”贺里散福问道。
“什么为什么?马上就要动员啦,你以为,你能赖着不去吗?”
“不去就是不去。”
“会拴着你去的!”
“没有那么现成,我又不是他们拴在绳子上的小牛!”
已经把自己的两眼向外斜的老婆支了出去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很生气地嘟哝说:
“抓是要抓的……‘杰克’说得对。可是上哪儿去呢?难就难在这儿。”
“我刚才就跟他这样说呢。”米沙·柯晒沃依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是怎么啦,难道就我最要紧吗?我就一个人走!用不着看风向!三心二意,想过来想过去,拿不定主意……等到把你们抓起来,还要因为赤化坐大牢呢!……这是闹着玩的吗?瞧,这局面不对头啊……咱们干脆他妈的都走吧!……”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心里带着一股很不高兴的劲儿聚精会神地在手里转悠着一根从墙上拔下来的生锈的钉子,冷冷地截住“杰克”的话,说:
“你别一股劲儿催!你当然不同啦:无牵无挂,抬起屁股就可以走。可是我们就得仔细地想一想。我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我闻过的火药味比你多着呢!”他忽闪着两个黑黑的、忽然露出火气的眼睛,恶狠狠地龇着两排密密实实的尖牙齿,大声说:“你完全可以随口胡扯……你原来是‘杰克’,现在反正还是‘杰克’!你除了一件棉袄,反正什么都没有……”
“你放屁!你发起军官脾气来啦?别叫吧!我才不睬你那一套呢!”“杰克”叫了起来。
他那胡子拉碴的脸都气白了,气得眯起来的小眼睛滴溜溜、气汹汹地直转悠,脸上那黄黄的胡子楂儿好像都跳动起来了。
格里高力听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红军队伍侵入了本州,心里不高兴,十分恼火,就把火气一齐发泄到“杰克”身上。“杰克”这一叫,他更火了。他就像被烫了一下子似的,一跳跳了起来,走到在凳了上转来转去的“杰克”跟前,拼命控制着老是想打人的手,说:
“住嘴吧,狗崽子!叫人恶心的东西!人渣!你发什么号令?你滚吧,谁也没有……拦着你!滚远点儿,省得你把这儿熏臭!够啦,够啦,别说啦,要不然我拿拳头送你走……”
“算啦,格里高力!真不像话!”米沙·柯晒沃依插嘴说,他把格里高力的拳头从“杰克”那皱起的鼻子前面拉了开去。
“这种哥萨克的坏脾气要不得……就不觉得丑吗?……麦列霍夫,丑死啦!真丑啊!”
“杰克”站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忍不住了,又转过身来,对着正在冷笑的格里高力发狠说:
“你还当过红军呢……简直像个宪兵!……这种人要千刀万剐!”
格里高力也忍不住了,一面把“杰克”往过道里推,踩着他那破军靴的后跟,用恶狠狠的声音说:
“滚出去!我把你的腿揪下来!”
“太不像话啦!怎么搞的,你们简直像小孩子!”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很不高兴地侧眼看了看格里高力。
米沙·柯晒沃依一声不响地咬着嘴唇,显然他是竭力控制着老是想冲口而出的难听话。
“他凭什么管别人的事?他为什么要发脾气?”格里高力有点儿难为情地解释说。贺里散福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格里高力看到这赞许的目光,就像个孩子一样很天真地笑了笑,说:“差点儿把他揍一顿!……只怕他经不住打……一巴掌,就没命啦。”
“喂,你们的意见怎样?该正经谈谈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被发问的米沙·柯晒沃依的目光盯着,只好勉强回答说:
“你问怎么样吗,米沙?……格里高力说得有些道理:怎么能抬起屁股就走呢?咱们都有家嘛……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他看见米沙急着要插嘴,就连忙说。“也许不会有什么事呢……谁又能说得准?一支队伍在谢特拉柯夫被打垮了,别的队伍也许就不会再来啦……咱们先等一等看吧。到时候再看情况。说实在的,我也有老婆孩子,衣服都破破烂烂,面粉也没有啦……怎么能一甩手就走呢?他们在家里怎么过日子呢……”
米沙气忿地扬了扬眉毛,眼睛盯着地面问道:
“你们不想走吗?”
“我想等一等看。要走,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你们怎么样,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还有你,贺里散福……”
“噢,是的……还是先等等看。”
格里高力没想到得到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的支持,劲头儿来了:
“噢,那当然啦,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就为这个我和‘杰克’吵的。这是砍树条子吗?一下,两下,就行了吗?……要好好地想想……我是说,要想想……”
“当——当——当——当!”钟声忽然从钟楼上飞下来,飞向广场,飞向大街小巷;钟声朝着黄褐色的春水水面,向着没有晒干的石灰石山坡滚去,到了树林子里就碎成小扁豆一样的无数小粒儿,嗡嗡响了一阵,就不响了。接着又响了起来,那声音已经是连续不断并且带有惶惶不安的意味了:“当——当——当——当!……”
“听,要集合啦!”贺里散福一个劲儿地眨巴起眼睛。“我马上到小船上去。顺着河这一边,到树林子里去。别想看见我!”
“瞧吧,这可怎么办呢?”米沙像个老头子一样,很费劲儿地站了起来。
“咱们现在不能走。”格里高力替大家回答说。
米沙又扬了扬眉毛,把耷拉下来的一绺沉甸甸的金黄色鬈发从额头上撩了开去,说:
“再见吧……看样子,咱们要各走各的路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宽厚地笑了笑,说:
“米沙,你年轻,性子太急……你以为咱们就不能走一条路啦?一定会走一条路的!你相信好啦!……”
米沙道过别,走了出来。他出了院子,就朝旁边的场院上走去。“杰克”正缩着身子蹲在水沟旁边。他好像知道米沙一定要到这儿来似的;他站起来,迎着米沙走来,问道:
“怎么样?”
“都不肯走。”
“我早就料到啦,都是些胆小鬼……你的朋友……格里什卡坏透啦!他一点不讲义气。欺负人,坏蛋!仗着他力气大……我身上没带家伙,要是带着,我早就开枪啦……”他用微弱的嗓音说。
米沙和他并肩走着,看了看他那像刺猬毛一样竖着的胡楂子,心想:“真像一只黄鼠狼,他会开枪的!”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下钟声都像鞭子打在他们的身上。
“咱们上我家去,带上点干粮,就走!咱们步行,不骑马。你什么都不带吗?”
“我的东西全在我身上啦,”“杰克”扮了个鬼脸,“高楼大厦还没有盖起来,万贯家产也还没有挣到手……只是还有半个月的工钱没有领。算了吧,就让我们的大肚皮东家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捞点儿便宜吧。我不去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打哆嗦的。”
钟声停了。清晨那种昏昏沉沉、还没有摆脱睡意的静寂依然没有被搅动。母鸡在路边灰堆里乱刨,吃嫩草吃肥了的牛犊在篱笆跟前走来走去。米沙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纷纷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呢。有的人从家里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扣便衣或制服上的扣子。有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学校旁边有很多人,那白白的是妇女们的头巾和裙子,那黑黑的、连成一片的是哥萨克们的脊背。
一个挑水的娘们儿不愿意抢路,站了下来,生气地说:
“你们倒是走呀,要不然我可要走啦。”
米沙和她打了个招呼,她那宽宽的眉毛下面的眼睛笑了笑,问道:
“哥萨克们都去开会啦,你们打哪儿来?为什么不去开会,米沙?”
“家里有事。”
他们来到胡同口。看得见米沙家的屋顶了,也看得见那架在一根干樱桃树枝上,被风吹得摇来摇去的椋鸟巢了。小山包上的风车慢悠悠地晃动着,风车翅上有一块被风吹破的帆布忽啦忽啦地响着,风车那尖顶上的铁皮也劈劈啪啪直响。
太阳不很明亮,但是已有暖意。清新的微风从顿河上吹来。街口上是阿尔希普·包加推廖夫的院子。包加推廖夫是个又高又大、脑筋很旧的老头子,曾经在御林军里当过炮兵。他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娘们儿正在泥他们家那圆圆的大房子,用石灰粉刷,准备过复活节。有一个娘们儿正在用牛粪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转圈儿走着,很吃力地捯动着两条白腿,那肥嘟嘟的腿肚子上有两道红红的印子,那是袜带勒出来的。她用手指头尖捏着撩起的裙子,布袜带捋到了膝盖以上,紧紧勒进肉里。
她是个很爱俏的娘们儿,尽管太阳才升起来不久,可是她已经用头巾蒙住了脸。另外两个年轻媳妇,都是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踩着梯子,爬到盖得很漂亮的芦苇房檐下,在刷石灰。她们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用头巾裹着脸,只露着两只眼睛,石灰刷子在她们的手里摆来摆去,雪白的石灰水往头巾上直溅。几个娘们儿非常合拍、非常整齐地唱着歌儿。守寡的大儿媳妇玛丽亚,经常公开地跑来找米沙·柯晒沃依;她是一个满脸雀斑、然而十分迷人的女子;这会儿她在领唱,她的嗓子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声音低沉,浑厚有力,几乎和男子声音一样:
……我的亲人儿在前方……
另外两个女子接着唱下去,于是三个声音十分和谐地唱起这支凄切动人、哀怨真挚的女子的歌儿:
……谁也没有他那样悲伤。
他一面装炮弹呀,
一面把我呀想
……
米沙和“杰克”一面贴着篱笆往前走,一面听她们唱歌,歌声不时地被草场上嘹亮的马嘶声所打断:
……来了一封信,信上还盖着公章,
说我的亲人儿死在战场上,
哎哟,哎哟呀,我的亲人儿呀,
他躺在野树棵子旁……
玛丽亚忽闪着头巾下面那含情脉脉的灰眼睛,回头看着米沙走过,那溅满了白点子的脸亮了起来,她微微笑着,用充满情意的低沉的胸音唱下去:
……他的鬈发呀,那黄黄的鬈发,
叫风吹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眼睛呀,那棕色的眼睛,
叫乌鸦啄成了两个坑。
米沙还是像往常对待妇女那样,很亲热地对她笑了笑;又对正在和泥的、招了女婿的皮拉盖雅说:
“你把裙子再撩高点儿,不然隔着篱笆可看不见!”
皮拉盖雅眯着眼睛说:
“你要是想看,就能看见。”
玛丽亚侧歪着身子站在梯子上,四面张望着,曼声问道:
“宝贝儿,上哪儿去了?”
“打鱼去了。”
“别上远处去,咱们到仓房里睡一会儿吧。”
“脸皮真厚,就找你公公好啦!”
玛丽亚吧咂了一下舌头,哈哈大笑起来,将湿漉漉的刷子朝米沙身上一甩。他的衣服和帽子溅上了不少白点子。
“你把‘杰克’借给我们也行,总可以帮我们收拾收拾房子!”小儿媳妇在后面喊着,笑得露出了满嘴白砂糖似的细牙。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两句什么,另外两个女的一齐大笑起来。
“真是个浪荡货!”“杰克”皱了皱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沙懒懒地、亲切地笑着,纠正他的话说:
“不是浪荡,是喜欢说笑。我要走啦,心上的人儿就孤单啦。‘心肝肉儿,对不起,再见啦!’”他一面嘟哝着歌子里的话,一面走进自己家的院子。
二十三
米沙走了以后,哥萨克们有一阵子没有说话。村子里到处回荡着钟声,窗户被震得微微地丁丁响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望着窗外。一片淡淡的、清晨的阴影从棚子上投到地上。一丛丛的嫩草上沾满了露水珠儿,就像是一缕缕的白发。就是隔着玻璃看,天空也是湛蓝湛蓝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了看贺里散福那耷拉着的、毛扎扎的头。
“也许,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吧?米古林乡的哥萨克把红军打垮啦,就不会再来啦……”
“那可不一定……”格里高力浑身哆嗦了一下。“既然开了头,就不会撒手!喂,怎么样,咱们去不去开会?”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伸手去拿帽子。他为了解开自己的疑问,问道:
“伙计们,是不是咱们真的生了锈呢?米沙虽然是个急性子,可是这小伙子有道理……他责备我们呢。”
谁也没有回答他。大家都一声不响地往外走,朝广场上走去。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若有所思地看着脚底下,朝前走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昧了良心,因为没有按照自己认识到的去做。“杰克”和米沙是对的;应该走,不应该犹疑。自己在心里为自己找的那些理由是没有根据的,心里有一个理智的、嘲笑的声音,把那些理由踩得碎碎的,就像马蹄踩在水洼里的冰壳子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想定的唯一的办法是,一到战场上就跑到布尔什维克那方面去。他在去开会的路上,想好了这个主意,但是他没有把这个主意告诉格里高力,也没有告诉贺里散福,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们另有一番心思,他心里已经暗暗提防起他们来了。他们三个人一齐拒绝了“杰克”的意见,拿家庭为借口,不肯走,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样的借口不值一驳,不能算什么理由。现在他们各自想着心思,感到很不好意思,就好像干了一桩很肮脏、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都一声不响地走着。走到莫霍夫家对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再也忍受不住这种使人气闷的沉默,就斥责自己和另外两个人说:
“用不着说假话,咱们从前方回来的时候,都是布尔什维克,可是现在咱们都在往树棵子里钻!顶好叫别人替咱们去打仗,咱们就搂着老婆睡大觉……”
“我反正打过仗啦,现在让别人去尝尝滋味吧。”格里高力扭过头来说。
“他们怎么搞的……做起强盗来啦,我们还要跟他们走吗?这算是什么红军?强奸妇女,抢人家的东西。这会儿该仔细看一看啦。如果瞎走的话,一定会碰在墙上的。”
“这事儿你亲眼看见了吗,贺里散福?”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厉声问道。
“人家都这样说。”
“噢,噢……是人家说……”
“喂,别说啦!在这地方别愁人家听不见。”
会场上到处闪烁着鲜亮的哥萨克裤绦和制帽,偶尔能看到孤零零的一顶黑黑的毛皮帽。全村的人都来到会场上。没有妇女。全是老头子和到了入伍年龄的、未到入伍年龄的哥萨克。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的是最年长的:陪审员、教会理事、学校董事、教会长老。格里高力用眼睛扫了扫,找到了父亲那白中带黑的大胡子。麦列霍夫老头子和亲家公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站在一起。他们的前面是格里沙加爷爷,他穿着一件灰色制服,挂起了勋章,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拐杖。格里高力的丈人旁边是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马特维·卡叔林、阿尔希普·包加推廖夫、戴起哥萨克制帽的“擦擦”阿杰平;再过去,许许多多熟悉的脸排成一道半圆形的栅栏:大胡子叶戈尔·西尼林、“马掌”亚可夫、安得列·卡叔林、尼古拉·柯晒沃依、瘦大个儿鲍尔晓夫、安尼凯、马尔丁·沙米尔、长腿的磨粉工人戈罗摩夫、亚可夫·柯洛维金、格尔库洛夫、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伊凡·托米林、叶皮番·马克萨耶夫、查哈尔·柯洛列夫、“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的儿子安琪普——是一个蒜头鼻子的矮小的汉子。格里高力穿过会场,在人群的另一边看见了哥哥彼特罗。彼特罗穿着衬衣,佩戴着黄黑两色的十字章绶带,正在和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斗嘴。彼特罗的左面是绿眼睛的米佳·柯尔叔诺夫。米佳正就着普罗霍尔·泽柯夫的烟卷头儿点烟。普罗霍尔瞪着两只牛眼,嘬着嘴唇在吹火,帮他点烟。后面是许许多多年轻的哥萨克;人群的当中,有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桌子的四条腿都陷进松软、潮湿的土地里,桌子旁边坐着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纳萨尔,手扶桌沿儿站在他旁边的是格里高力不认识的一位中尉,中尉戴着一顶带帽徽的绿色制帽,穿着带肩章的制服上衣和一条窄窄的草绿色马裤。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正在很窘急地对中尉说着不知什么事情,中尉微微弯下身子,把老大的招风耳朵凑在主席的大胡子上听着。会场就像蜂窝一样,一片轻微的嗡嗡声。哥萨克们都说着话儿,开着玩笑,但是所有的人的脸色都很紧张。有人等得不耐烦,尖声尖气地叫道:
“开会吧!还等什么?差不多都到齐啦!”
那位中尉从容地直起身子,摘下制帽,就像在家里一样,很随便地说道:
“诸位老人家和上过前方的哥萨克弟兄们!谢特拉柯夫村发生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吗?”
“这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贺里散福用粗嗓门儿小声问道。
“是维奥申镇上的,打黑河来的,好像是姓索尔达托夫……”有一个人回答说。
“有两天,”中尉继续说,“有一支红军开到谢特拉柯夫。德国人占领了乌克兰,又向顿河军区推进,赶得这支红军离开了铁路线。他们就朝米古林镇方向开来。他们进了谢特拉柯夫村以后,就开始抢夺哥萨克们的财物,强奸妇女,随便乱抓人,这类的事干了不少。这些情形一传到周围一些村庄里,哥萨克们就拿起武器,朝这些强盗扑来。这支队伍有一半被消灭,一半被俘虏。米古林乡人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米古林乡和嘉桑乡已经推翻了布尔什维克的政权。哥萨克们不分老少都动员起来保卫咱们静静的顿河啦。维奥申镇上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已经解散,选举了乡长,大多数村庄也都这样干啦。”
中尉说到这里,老头子们嘁嘁喳喳地小声讨论起来。
“到处都在成立队伍。你们上过前方的人,也应该成立一支队伍,来保卫本乡本土,防备成群结伙的野蛮强盗再来侵犯。咱们应该恢复自治!咱们不要红色政权,红色政权只能导致混乱,不能给我们自由!我们决不允许庄稼佬奸污我们的妻子和姐妹,不允许他们嘲弄咱们的正教、糟蹋神圣的寺院。抢夺咱们的财物和家产……不是这样吗,诸位老人家?”
会场上响起一片“对——对呀!”的声音。中尉开始念一份胶印的告民众书。主席不顾桌上还有一些文件,就离开了桌子。大家都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放过。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们在后面无精打采地交谈着。
中尉一开始念告民众书,格里高力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不慌不忙地朝回家的方向,向维萨里昂神甫家房子的拐角处走去。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看见他走开去,就用胳膊肘捣了捣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肋部,说:
“瞧,你的小儿子走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用央求加命令的口气唤道:
“格里高力!”
格里高力侧过身子,站了下来,没有回头。
“回来吧,孩子!”
“你为什么要走?!回来!”许多声音乱哄哄地喊了起来,许多张脸朝格里高力扭过来,像一面墙一样。
“还当过军官呢!”
“用不着翘鼻子!”
“他就在他们那里面干过!”
“他也喝过哥萨克的血……”
“是个红肚子!”
吆喝声一齐朝格里高力的耳朵里飞来。他咬紧牙齿听着,显然他心里斗争得很激烈;好像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格里高力犹豫了一会儿,又垂着眼睛朝人群里走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和彼特罗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老头子们的劲头儿一下子就上来了。马上就毫不怠慢地选举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柯尔叔诺夫为村长。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激动得白麻子变成了灰色,走到人群当中,很腼腆地从以前的村长手中接过政权的标志——一根铜头的权杖。以前他从来没有当过什么头儿;现在选上了他,他推说自己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说自己文化太低,推托了一阵,谦让了一阵。但是老头子们一阵一阵地吆喝着,表示欢迎他:
“把权杖接下吧!别推辞啦,格里高力耶维奇!”
“你是咱们村子里头一个好当家的!”
“你不会糟蹋村里的财产!”
“可别像谢苗那样,把村子里的款子全喝掉!”
“噢,噢……他才不会哩!”
“他喝掉了也赔得起!”
“那咱们就像剥羊皮一样,把他的家产搞光!……”
这样快速的选举和临战气氛是极不平常的,所以没有怎么特别敦劝,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就答应了。这次选举和以前不一样。以前选举,乡长要来,要开甲长会议,推举候选人,现在却干脆利落:“谁赞成柯尔叔诺夫,请站到右边去。”于是人群一齐拥到了右边,只有跟柯尔叔诺夫有宿怨的皮匠济诺维一个人站着没动,就像河边滩地上一根烧焦的树桩。
满头冒汗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眨一下,权杖已经塞到他的手里,远处和耳朵边上响起一片吼叫声:
“快摆酒席吧!”
“大家都选你啦!”
“应该庆贺庆贺!”
“把村长抬起来!”
但是那位中尉打断大家的呼喊声,很干练地引导大家来解决实际问题。他提出了选举本村队伍的指挥官问题,他大概在维奥申镇上经常听说格里高力这个人,就奉承格里高力、同时也奉承全村的人说:
“希望能有一位指挥——一位指挥官!有了指挥官,打起仗来,事情就好办,就可以减少损失。不过贵村的英雄好汉实在太多啦。乡亲们,我不能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们,可是我愿意向你们推荐麦列霍夫少尉。”
“哪一个麦列霍夫?”
“我们这儿有两个麦列霍夫少尉。”
中尉用眼睛在人群里扫了扫,目光停留在低着头站在后面的格里高力身上。中尉微微笑着,高声说:
“我推荐的是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你们以为怎样,乡亲们?”
“太好啦!”
“千万别推辞!”
“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是一条硬汉子!”
“到当中来!过来!”
“老头子们都想看看你哩!”
格里高力被一些人推着,红着脸走到圈子当中,像被逮住的野物似的,朝四面张望了一下。
“你就领导起我们的孩子们吧!”马特维·卡叔林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并且画了一个老大的十字。“你就领着他们,叫他们跟着你,就像很多小鹅跟着一只好公鹅那样,大家结成一伙儿。公鹅要保护小鹅,不准猛兽和人来侵害,你也要这样维护他们!你还能再得四颗十字章,愿上帝保佑你!”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你家儿子有出息!……”
“他的脑袋是金子做的!鬼东西,够机灵的!”
“瘸子鬼,你得请我们喝两杯!”
“哈哈哈哈!……咱们就来——喝……”
“诸位老人家!静一静!咱们是不是不管愿意不愿意,就规定干两年或者三年呢?要是单凭志愿,有些人会去,有些人就不去……”
“就干三年!”
“五年!”
“要招志愿兵!”
“你要去就去嘛,谁拉着你了?”
中尉正在和新任的村长说话,村子上头的四个老头子来到跟前。其中有一个又瘦又小、没有牙齿的小老头儿,外号“瘦猴儿”,一辈子爱打官司出了名。他跑法院跑惯了,所以他家里用的唯一的一匹白骒马也十分熟悉上法院的道路,只要醉醺醺的主人往大车上一倒,用尖尖的嗓门儿喊一声:“上法院去!”——白骒马自己就会顺着大道朝镇上走……“瘦猴儿”攥着帽子,走到中尉面前。其余的三个(其中有一个是大家都很敬重的富户盖拉西姆·包尔德列夫)也都在旁边站了下来。“瘦猴儿”除了别的本事以外,还特别能说会道,他首先捅了捅中尉,说:
“大人!”
“几位老人家,你们有什么事?”中尉很有礼貌地弯下身子,把老大的、肉嘟嘟的耳朵凑过来。
“大人,看样子,您对我们村子里的这个人,就是您选定给我们当指挥官的这个人,恐怕不大了解。我们这几个老头子对您的决定提出异议,我们有权这样做。我们声明反对他!”
“为什么反对?怎么一回事儿?”
“因为我们对他信不过。他自己就干过红军,在红军里当过指挥官嘛,两个月以前因为挂花才回来的。”
中尉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的两只耳朵也因为充血,好像肿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听说这事儿……谁也没有对我说起嘛……”
“是真的,他干过布尔什维克,”盖拉西姆·包尔德列夫很严肃地说,“我们信不过他!”
“不叫他干!知道年轻哥萨克们都怎么说吗?他们说:‘一打起仗来,他就要把我们都卖掉!’”
“诸位老人家!”中尉踮着脚尖站高些,喊叫道;他故意撇开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专门对老头子们说。“诸位老人家!咱们选举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少尉担任指挥,但这是不是就没有什么问题呢?现在就有人告诉我,他去年冬天就干过红军。你们能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交给他呢?还有你们,上过前方的弟兄们,跟着这样的指挥官,能不能放心呢?”
哥萨克们都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接着一下子都叫了起来;感叹声和呼喊声交织成一片,连一个字都听不清楚。过了一阵子,等叫声一齐停了,静下来了,眉毛成了绺的包加推廖夫老头子走到圈子当中,对大家摘下帽子,朝四下里看了看。
“我这笨脑袋是这样想的,咱们不能让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担任这一职务。他是有这样的罪过,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让他先赎赎自己的罪过,取得大家的信任,然后咱们再看情况。他是一条好汉,这我们都知道……可是,有云彩遮着,太阳就放不出光来;我们看不见他的功劳——他给布尔什维克干的事,把我们的眼睛遮住了!……”
“叫他当兵好啦!”年轻的安得列·卡叔林气冲冲地叫道。
“选彼特罗·麦列霍夫当指挥官!”
“叫格里高力下队当兵!”
“要是选上他,咱们就倒霉啦!”
“我才不稀罕呢!你们他妈的为什么偏要找我?”格里高力在后面叫道,气得脸都红了;他把手一甩,又说:“我才不干呢!我他妈的才不稀罕你们哩!”他把手插进很深的裤子口袋;微微弯起腰,跨着仙鹤一样的大步朝家里走去。
背后响起一片叫喊声:
“哼,哼!别自以为了不起!……”
“臭美!钩鼻子翘到天上啦!”
“噢哟哟!……”
“土耳其佬的血又在他身上作怪啦!”
“他恐怕是不会输嘴的!他当兵的时候都跟军官顶嘴嘛。要不然……”
“回来!……”
“哈哈哈哈!……”
“把他绑起来!嗬!呸!追呀!追呀!……”
“你们怎么抬举起他来啦?要好好儿地处治处治他!”
老半天都没有安静下来。有的人争得上了劲儿,把别人推了一下子,有的人的鼻子被打得流出血来,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眼睛底下突然添了一个大包。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又开始选举指挥官。大家选举了彼特罗·麦列霍夫。他得意起来,脸都红了。但是接着中尉就像一匹奔腾的快马遇到格外高的高栏一样,遇上了没有预见到的难题:轮到登记志愿兵,竟没有人愿意登记。前方回来的哥萨克们对眼前的一切都不动声色,踌躇不定,不愿意登记,并且互相开玩笑打着岔儿:
“安尼凯,你怎么不登记呀?”
安尼凯就嘟哝着说:
“我还小呢……连胡子还没长出来呢……”
“你别开玩笑啦!你怎么,是在笑话我们吗?”卡叔林老汉对着他的耳朵吼道。
安尼凯就像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拿手一拂,说:
“叫你们家的安得列去登记吧。”
“他登记过啦!”
“普罗霍尔·泽柯夫!”桌子旁边有人喊道。
“有!”
“你登记吗?”
“我不知道……”
“给你登上啦!”
米佳·柯尔叔诺夫一本正经地走到桌子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给我登记上。”
“喂,还有谁愿意登记?……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你呢?”
“诸位老人家,我有小肠气!……”菲多特很斯文地垂下他那外斜的加尔梅克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前方回来的战士们都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揉肚子,有些喜欢开玩笑的人就瞎说起来:
“你把老婆带着……要是小肠冒出来,叫她给你治。”
“噢哈哈哈!……”后面的人哄哄地笑着,咳嗽着,牙齿和笑得放光的眼睛亮闪闪的。
又一阵说笑声像山雀一样从会场的另一头飞来。
“我们就叫你当炊事员!你要是把菜汤做坏了,就拿菜汤灌你,一直灌到你的小肠从另一头跑出来。”
“带着这种玩意儿往后退,可跑不快。”
老头子们气了,骂了起来:
“够啦!够啦!有什么好开心的?”
“偏要在这种时候瞎胡闹!”
“伙计们,真丑啊!”有一个老头子训诫说。“上帝啊!噢,噢!上帝要怪罪的。那边在死人,可是你们……你们不怕上帝吗?”
“伊凡·托米林。”中尉扭过身体,回头看了看,喊道。
“我是炮兵。”托米林应声说。
“你登记吗?我们也需要炮兵。”
“登上吧……唉,唉!”
查哈尔·柯洛列夫、安尼凯以及另外几个人跟炮兵托米林开起玩笑:
“我们用柳树来给你凿一门大炮!”
“你就拿南瓜当炮弹,用土豆当榴霰弹好啦!”
在一片哄笑和玩笑声中登记了六十个人。最后一个登记的是贺里散福。他走到桌子跟前,从容不迫地说:
“这么说,就把我登上吧。不过我事先要说清楚,打仗我可不干。”
“那你登记干什么?”中尉很气忿地问道。
“军官先生,我去看看。我想去看看。”
“给他登上吧。”中尉耸了耸肩膀。
散会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晌午了。决定第二天就上米古林乡去增援。
第二天早晨,六十个登了记的人当中,到广场上来集合的只有四十人。穿起军大衣和高筒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彼特罗把哥萨克们打量了一遍。许多人新缝上了蓝色的肩章,肩章上的番号还是以前所属团队的番号,也有一些人没戴肩章。马鞍被行军驮子垫得高高的,鞍袋和挂包里装着干粮、衬衣、从前方带回来的子弹。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步枪,多数人带的是马刀。
婆娘们、姑娘们、小孩子和老头子们都来到广场上给出征的人送行。彼特罗神气活现地骑着马跑到大家的前面,让自己这半个连排好队伍。他把各种毛色的马和骑在马上的人打量了一遍,看到有的人穿着军大衣,有的人穿着制服,有的人穿着帆布雨衣,他打量过了,就下令出发。这一小队人马就慢步上了山冈,哥萨克们都愁眉苦脸地回头朝村子里张望,殿后的一列里有人放了一枪。到了冈头上,彼特罗戴上手套,捋了捋小麦色的胡子,勒了勒马头,那马就一个劲儿地动着腿,侧歪着身子走起来,他用左手按住军帽,微微笑着,喊道:
“全连注意,听我的命令!……放马前进!……”
哥萨克们都站在马镫上,挥动鞭子,放马快跑起来。风飕飕地吹在脸上,吹得马尾和马鬃乱成一团,看样子要下小雨了。大家说着话儿,开起玩笑。贺里散福骑的铁青色标准马打了一个趔趄。贺里散福抽了一鞭子,骂了两声;那马就弓起脖子,大跑起来,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哥萨克们一路上高高兴兴地来到卡耳根镇上。他们完全相信,没有什么仗好打,米古林乡的事件不过是布尔什维克对哥萨克土地偶然的一次进犯。
二十四
薄暮时分他们进了卡耳根镇。镇上已经没有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了,都到米古林乡去了。彼特罗叫大家在列沃琪金商店旁边的广场上下了马,自己就朝乡长家走去。迎接他的是一位又高又大、身体强壮、黑脸膛的军官。那军官穿一件肥大的、长长的衬衣,没戴肩章,腰上系一条高加索皮带,下身穿的是带裤绦的哥萨克裤子,裤腿掖在白毛袜里。那薄薄的嘴唇角上叼着烟斗。那闪闪发光的灰眼睛显得很阴沉、很忧郁。他站在台阶上,抽着烟,看着彼特罗走过来。他那魁伟的身躯,衬衣底下那鼓鼓的、结实得像铁一样的胸部和胳膊上的筋肉,都显示着他有非凡的力气。
“您是乡长吗?”
那军官从耷拉着的小胡子下面吐出几个烟圈儿,瓮声瓮气地说:
“是的,我是乡长。请问,您贵姓?”
彼特罗作了自我介绍。乡长握住他的手,微微低了低头说:
“我是菲道尔·李霍维多夫·德米特里耶维奇。”
菲道尔·李霍维多夫是古森诺——李霍维多夫村的哥萨克,是一个很不平常的人物。他在士官学校上过学,毕业以后,有很长时间不知他的去向。几年以后,他忽然回到村里,得到上级机关的许可,在退伍的哥萨克中招募起志愿兵。他在现在的卡耳根乡一带招募了一连勇猛剽悍的亡命徒,率领这一连人到波斯去了。他带着队伍在波斯呆了一年,担任国王的近卫。在波斯革命的时候,他带着国王逃跑,丢掉了队伍,于是又突然回到了卡耳根乡;他带回来一部分哥萨克,还带回来三匹御马厩里的纯种阿拉伯千里马和大量的财物:贵重的地毯、稀世的装饰品、花色非常美丽的绸缎。他浪荡了一个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不少波斯金币,他骑着一匹雪白的、十分漂亮的马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马四条腿细细的,头昂得像天鹅一样;他常常骑着马跨进列沃琪金商店的大门,就在马上买东西,付钱,又骑着马从穿堂的门出来。后来菲道尔·李霍维多夫又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跟他一起消失的是他那形影不离的伙伴潘捷柳什卡——是他的随从,是古森诺村的跳舞能手;那几匹马和从波斯带回来的一切东西也都不见了。
半年以后,李霍维多夫又出现在阿尔巴尼亚。他从阿尔巴尼亚的都拉索给朋友们寄来一些明信片,明信片上都印着阿尔巴尼亚蔚蓝色的山景,还盖着奇形怪状的邮戳。后来他又到了意大利,跑遍了巴尔干半岛,到过罗马尼亚和西欧,差一点就到了西班牙。菲道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的名字充满了神秘色彩。关于他的行踪,周围一些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推测。大家只知道,他接近皇室,在彼得格勒结交了一些高官显宦,加入了“俄罗斯民族团”,并在其中担任要职,至于他在国外从事什么活动,任何人都一无所知。
菲道尔·李霍维多夫从国外回来以后,在奔萨住了下来,在该省总督手下做事。卡耳根的朋友们看到他的照片,过后都要摇上老半天头,惊愕得直咂嘴巴:“嘿,好家伙!……”“菲道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爬得好高呀!”“瞧,跟他在一块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呀?”照片上,菲道尔·德米特里耶维奇那塞尔维亚型的钩鼻子脸上带着微笑,正搀扶着总督夫人上马车。总督大人就像对自己家里人一样,对他十分亲切地笑着,一名肩宽背阔的车夫伸着手,轻轻握着缰绳,几匹马咬紧了嚼子,看样子就要拉着车子走了。菲道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的一只手很殷勤地将卷毛皮帽子举着,另一只手扶着总督夫人的胳膊肘,就像端着一个碗似的。
几年之后,已经是一九一七年年底,菲道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又回到了卡耳根,在卡耳根安了家,好像是要长期定居下来了。他带回了老婆和一个孩子,老婆不知是乌克兰人,还是波兰人;他住在广场上一所有四间屋子的小房子里,住了一个冬天,在酝酿一些令人不解的计划。整个冬天(这一年冬天特别冷,简直不像顿河的冬天!)他家的窗子都是大开着的,他在锻炼自己和老婆孩子,这都使哥萨克们感到惊讶。
一九一八年春天,谢特拉柯夫村的事件发生以后,他被选为乡长。这一下子菲道尔·李霍维多夫的雄才大略才完全施展开来。他下狠劲儿干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老头子们就晃着脑袋称赞他了。他对哥萨克们管束得很严,他在乡民大会上讲过话以后(李霍维多夫说得很得体,他不仅力气过人,而且脑袋瓜也特别灵活),老头子们就像一大群公牛似的吼叫起来:“就这样干,大人!就请您这样干吧!”“好极啦!”
新乡长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卡耳根镇上一听说谢特拉柯夫村在打仗,第二天,上过前方的战士就全部开去增援了。外来户(乡上的居民有三分之一是外来户)起初不愿意去,还有一些上过前方的步兵也不肯去,但是李霍维多夫在大会上坚持自己的意见,提议把一切不肯保卫顿河的“庄稼佬”驱逐出去,老头子们通过了他的建议。到第二天,许多步兵就乘着几十辆大车,拉着手风琴,唱着歌儿,朝那波洛夫乡,朝柴尔涅茨克村而去。外来户中只有几个年轻的步兵,由原来在机枪一团当兵的瓦西里·司托洛仁柯率领着,跑到红军里去了。
乡长看到彼特罗走路的姿势,就看出他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军官。他没有请彼特罗进屋子,用很随便的和善口气说:
“不必啦,老弟,你们用不着上米古林去啦。你们没去,人家已经把事情办妥啦,昨天晚上我们收到电报啦。你们就回去等候命令吧。您要好好儿地给哥萨克们打打气!这样一个大村庄,怎么只出来四十名当兵的?!您对那些坏家伙别客气!这也是他们的身家性命问题嘛!请回吧,一路平安!”
他异常轻快地挺着他那健壮的身躯,朝房里走去,脚上穿的家常靴子的靴底刷刷直响。彼特罗便朝广场上,朝哥萨克们走去。大家争先恐后地问他:
“喂,怎么样?”
“那儿情形怎样?”
“咱们还上米古林去吗?”
彼特罗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笑了笑,说:
“回家吧!咱们不用去啦。”
哥萨克们都笑了,拥拥挤挤地朝拴马的栅栏跟前走去。贺里散福甚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从肩膀上卸下一座山,他拍了拍托米林的肩膀,说:
“炮手,这么说,咱们要回家啦!”
“因为娘们儿正在家里想咱们呢。”
“咱们这就回去。”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外面过夜,马上就走。大家乱哄哄地、成群成伙地出了卡耳根镇。如果说,往卡耳根镇上来的时候都很勉强,不愿意赶着马快跑,现在从卡耳根镇上往回走,却都在拼命地赶马,赶着马使足了劲儿往家跑。有时候还要飞跑一阵;因为天旱无雨干得硬邦邦的土地在马蹄下咚咚直响。顿河那边,远处的山冈后面,来来回回地飞驰着蓝蓝的闪电。
半夜时候哥萨克们回到了村里。从山冈上往下走的时候,安尼凯用自己的奥地利步枪放了一枪,接着大家轰轰隆隆地一齐放起枪来,报告自己回家了。回答他们的是村子里响起一片狗叫声;不知是谁的马,感觉出快到家了,哆哆嗦嗦地打着响鼻长嘶起来。进了村子,大家就各自朝家里走去。
马尔丁·沙米尔和彼特罗分手的时候,很轻松地说:
“仗打完啦。这就太好啦!”
彼特罗在黑地里笑了笑,便朝自己家走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出来接过马去。他给马卸了鞍,牵进马棚里。同彼特罗一起朝房里走去。
“不再出去打仗了吧?”
“是的。”
“好,谢天谢地!顶好一辈子没有这种事。”
睡得热乎乎的妲丽亚爬了起来,去给丈夫端来晚饭。格里高力披着衣服从房里走了出来;他搔着长满黑毛的胸膛,眯缝起眼睛,嘲笑哥哥说:
“打了个大胜仗吧?”
“去晚啦,就跟这一样,只能喝喝剩菜汤啦。”
“哼,就凑合着喝吧。特别是如果有我来帮着喝,菜汤咱们能喝得下……”
* * *
在复活节以前,关于打仗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但是在耶稣受难周的星期六,从维奥申镇上来了一位军使,他把浑身是汗的马扔在柯尔叔诺夫家大门口,跑上了台阶,跑得马刀碰在门槛上丁当直响。
“有什么消息吧?”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在门口迎住他,问道。
“我要找村长。您是村长吗?”
“我是。”
“请您马上把哥萨克们动员起来。波得捷尔柯夫带着红军要从纳郭林乡经过。这是命令。”他把汗漉漉的帽里子和一封信一起翻了出来。
格里沙加爷爷听到说话声,一面往鼻子上架眼镜,一面往外走;米佳也从院子里跑了过来。他们一同看起州长的命令。那位军使靠在镂花的栏杆上,用袖子擦着风尘仆仆的脸上那一片一片的灰尘。
复活节的第一天,村子里的哥萨克们开过斋以后,就出发了。阿尔菲洛夫将军的命令十分严厉,对于不去的人要取消哥萨克身份,因此,这次去迎击波得捷尔柯夫的,已经不是第一次的四十个人,而是一百零八人了,其中还有几个很想和红军较量较量的老头子。冻得直淌鼻涕的马特维·卡叔林就跟儿子走在一起。“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骑着一匹小小的癞皮马,神气活现地走在前排里,一路上讲着他那些不曾有过的离奇经历,逗得哥萨克们哈哈大笑;一起出发的还有马克萨耶夫老汉和另外几个白胡子老头儿……年轻人很不情愿地走着,老头子们却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把雨衣的兜帽扣在制帽上,走在最后一列里。愁云密布的天上往下洒着雨点儿。穿起了美丽绿装的草原上空黑云滚滚。高处,有一只老鹰贴着黑云在飞翔。那鹰偶尔扇一扇翅膀,把翅膀伸展开来,兜一兜风,然后就顺着空气的流势,倾斜着身子,闪烁着淡淡的、棕色的亮光,向东方飞去,越飞越远,越来越小。
草原上湿漉漉的,一片碧绿。只是有些地方还能看得见色调不同的去年的艾蒿、红红的黄鼬草,再就是山冈顶上那瓦灰色的瞭望台了。
哥萨克们下山往卡耳根镇上走的时候,遇到一个放牛的少年。那少年摇晃着鞭子,两只光脚丫儿一滑一滑地朝前走着。他看见这许多骑马的人,就站了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些人和溅满了泥水、扎着尾巴的马匹。
“你姓什么?”伊凡·托米林问他。
“姓卡耳根。”那少年在头上蒙着的一件小褂底下笑着,很机灵地回答说。
“你们的哥萨克都走了吗?”
“都走啦,打红军去啦。您没有卷烟卷儿的黄烟吗?叔叔,有吗?”
“你要黄烟吗?”格里高力勒住了马。
少年走到格里高力跟前。他那卷起的裤腿都湿透了,裤绦红得发亮。他大胆地看着正从口袋里往外掏烟荷包的格里高力的脸,用很流利的童音说:
“你们下了山,就能看到死尸啦。昨天我们的哥萨克押着俘虏的红军往维奥申镇上送,到了这儿就把他们都砍啦……叔叔,我在沙岗跟前放牲口来着,在那儿看着他们砍的。哎呀,好怕人呀!哥萨克们一抡起马刀,红军就高声大叫,到处乱跑……过后我走过去看了看……有一个人的肩膀被砍掉啦,还在一个劲儿地喘气,看样子,心还在胸膛里跳呢,可是肝已经乌青乌青的啦……真怕人啊!”他又重复了一句,因为他心里觉得奇怪,哥萨克们听了他的话并不害怕,至少从格里高力、贺里散福和托米林那毫无表情和冷漠的脸上,他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把烟卷儿点着了,摸了摸格里高力的马那湿漉漉的脖子,说了一声“谢谢”,就朝他放的牛跑去。
大路旁边,春水冲出的一条浅浅的沟里,躺着一具具红军的尸体,上面多少撒了一些黄土。有一具尸体的脸变成了深蓝色,好像用锡铸成的,嘴唇上还带着凝结的血,蓝棉裤筒里有一只光光的脚已经发了黑。
“他们连埋都不耐烦……浑蛋!”贺里散福小声嘟哝说。他忽然朝自己的马猛抽一鞭,跑到格里高力前面,跑下山去。
“瞧吧,在顿河土地上看见血啦。”托米林腮帮子哆嗦着,笑了笑。
二十五
彭楚克手下有一个机枪手,是鞑靼村的哥萨克马克西姆·戈里亚兹诺夫。他在同库捷波夫的部队作战中损失了战马,从此就无节制地喝起酒来,并且沉溺到赌博当中。他骑的那匹毛色像黄牛、脊背上有一道银白色条子的马被打死以后,他就扛起马鞍,一直扛了四俄里,后来他看到白军疯狂地逼上来,自料性命难逃,便扯下很值钱的马胸带,带上马笼头,从战场上开了小差。后来又在罗斯托夫出现,不久,在打“二十一点”的时候,输掉了他从一个被他砍死的大尉身上摘下来的一把银马刀,输掉了他还留着的马具,又输掉了裤子和软羊皮靴,于是光着屁股来到彭楚克的机枪队里。彭楚克给他弄了一身衣服,又批评了他一顿。也许马克西姆要改正错误了,可是在罗斯托夫的要路口上展开的战斗中,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脑袋,马克西姆的一只蓝蓝的眼睛淌到衬衣上,鲜血从脑袋里往外直涌,就像打开了的一听罐头。维奥申乡的哥萨克、从前的偷马贼和不久以前的酒鬼戈里亚兹诺夫就这样完了。
彭楚克看了看,马克西姆的身子抽搐着,眼看就要断气了。他仔细擦了擦机枪筒子上的血,血是从打穿的马克西姆的脑袋里溅出来的。
接着就退了下来。彭楚克拖着机枪。马克西姆就留在被炮火烧得发烫的土地上渐渐冷却,他那黑糊糊的脊背朝着太阳,衬衣顶在头上,因为他临死的时候,头往衬衣里直缩,挣扎过一阵子。
有一排红军,全是从土耳其前线回来的步兵,他们就在第一个十字街口筑起了阵地。一个秃了头顶、戴着破烂的过冬皮帽的步兵帮着彭楚克架好机枪,其余的人就横着街道筑成像街垒一样的阵地。
“来试试看吧!”一个大胡子战士望着山冈后面不远处的半圆形地平线,笑着说:
“现在咱们要给他们点厉害的看看!”
“快拆,萨马拉!”一个很有劲的小伙子在拆板墙上的板子,有人催他说。
“他们来啦!往这儿跑呢!”那个秃顶的战士爬到酒库的房顶上,喊了起来。
安娜在彭楚克的身边卧倒下来。红军战士们密密层层地卧倒在临时工事后面。
这时候,右面有八九名红军战士,就像在田埂上跑的沙鸡那样,顺着旁边的小胡同跑到了拐角处一所房子的墙后面。有一个人喊了两声:
“敌人来啦!开枪吧!”
十字路口一眨眼工夫就寂无声息了,过了有一分钟,一个军帽上系着白带子、肋下夹着卡宾枪的哥萨克骑兵,拖着一团团的灰尘,一下子跑了过来。他使劲勒了勒马,勒得马蹲下了后腿。彭楚克连忙用手枪打了一枪。哥萨克骑兵趴到马脖子上,往后跑去。原来在机枪旁边的战士们都犹豫不决地捯动着脚,有两个已经顺着板墙跑过去,卧倒在一个大门口了。
看样子,这些战士马上就要动摇,就要逃跑了。紧张到极点的沉默、惊慌失措的眼神都不是坚定不移的征兆……接着发生的事情,彭楚克只是清楚而真切地记住了一个场面。安娜把头巾往脑后一推,披散着头发,脸上激动得没有了血色,完全变了模样,她一下子跳了起来,端着步枪,一面回头看着,一面用手指着哥萨克骑兵藏到后面去的那所房子,用一种完全变了腔调的尖利声音喊道:“跟我来!”接着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大步朝前跑去。
彭楚克欠起身来。他的嘴歪扭着,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他从旁边一个士兵手里抓过一支步枪,就跟着安娜跑去,他气喘吁吁,觉得两条腿哆嗦得厉害,没有劲儿喊叫,没办法叫她转回来,心里紧张异常,脸都青了。他听到后面有几个跟上来的人的喘气声,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一种悲惨的结局已经临近,感到十分可怕,感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这时候他心里已经认为,她的行动并不能带动别人,这种行动是没有意义的,是不理智的,是一定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他在离拐角不远处迎头碰上了飞跑而来的一群哥萨克骑兵。一阵零乱的枪声,子弹啸声。安娜像兔子一样的微弱尖细的叫声。接着她就伸直了手,两眼直愣愣的,慢慢倒了下去。彭楚克没有看见哥萨克们已经拨转马头往回跑,原来在他的机枪旁边的十八个人中有一些人受到安娜的热情鼓舞,把哥萨克们打跑了。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在他脚前抽搐着。他用两只麻木的手把她翻了个身,想把她抱起来,抱到什么地方去,却看见她左肋有一处血糊糊的伤口,伤口周围忽闪着蓝褂子的碎布片,——他明白,这是被爆炸性子弹打的,他明白,安娜必定要死了,而且他已经在她那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里看到死亡的征候。
有人推开了他。把安娜抬到附近的院子里,放在敞棚下的凉阴里。
秃顶的战士往伤口里塞了几个棉花球儿,又掏了出来,棉花球儿被血泡得鼓鼓的,变成了黑色。彭楚克控制住自己,把安娜的褂子领口解开,把自己身上的衬衣撕下一块来,揉成一个团子,堵在伤口上,他看到,伤口里还不住地往外冒气,冒血泡儿,安娜的脸变成了青灰色,她那发了黑的嘴唇疼得直哆嗦。她的嘴在吸气,肺部呼哧呼哧直喘,因为嘴里和伤口都在进气出气。彭楚克把她的衬衣撕了开来,剥光了她那冒着临死前的汗水的上身。好不容易用棉花球把伤口堵住。过了几分钟,安娜清醒过来。陷下去的眼睛从青黑色的眼圈里朝彭楚克看了看,又哆嗦着眼睫毛,把眼睛闭上了。
“喝水!烧死啦!”她喊道,并且乱动起来,哭了起来。“我要活呀!伊里亚!……亲爱的呀!……啊呀呀!”
彭楚克把肿起的嘴唇贴到她那发烫的腮上,用杯子往她的胸膛上倒水。两边肩窝儿里倒满了水,转眼工夫就干了。安娜正发着死前的高烧。彭楚克不管往她的胸膛上倒多少水,她还是乱动,从他的胳膊里往外挣。
“烧死啦!……像火一样!……”
她挣得没有了劲儿,身子也渐渐凉了一些,口齿清楚地说:
“伊里亚,为什么呀?喂,你瞧,没有什么嘛……你真是怪人!……一点没有什么……伊里亚……亲爱的,你对妈妈可是要……你知道嘛……”她半睁开好像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想克制住疼痛和恐惧心情,含含糊糊地说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起初感觉到……又哆嗦,又发烧……全身都要烧坏啦……觉得我要死啦……”她看到他那不以为然的、难受的手势,就皱起了眉头。“别这样,哎呀,我好闷啊!”
在间歇时刻,她老是说话,说得很多,好像是想把难受的感觉全说出来。彭楚克看到她的脸渐渐放起光来,额角越来越黄,越来越透亮,心里十分害怕。他又把目光移到她那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伸直了的胳膊上,看到她的手指甲变成了紫色,就像熟透了的李子。
“水呀……往胸膛上……烧死啦!”
彭楚克急忙跑到屋子里去舀水。他往回跑的时候,已经听不见安娜在棚子底下的呼哧声了。低矮的太阳照在正作最后抽搐的、歪着的嘴上,照在她按着伤口的一只还热乎的、像蜡制模型一样的手掌上。他慢慢地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起来,对着她那鼻梁上长了几颗小小的黑雀斑的尖鼻子看了一会儿,看到她那两道英俊的黑眉毛下面,两个瞳人已经呆住不动了。她那软绵绵地仰着的头越耷拉越低,在她那细细的姑娘脖子上,青青的血管最后微微地跳动了几下。
彭楚克把嘴唇贴到她那黑黑的、半闭起的眼皮上,唤道:
“朋友!安娜!”他直起身子,陡然转了个身,便朝前走,身子极不自然地挺着,两条胳膊紧紧贴在大腿上,动都不动。
二十六
这些日子,他好像处在伤寒病的昏迷状态中。他照常在走路,做事,吃饭,睡觉,但是这一切都好像是在半睡半醒状态中,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他用呆呆的、微微肿起的眼睛迷惘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连熟人都认不出来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烂醉的醉汉或者大病初愈的人。从安娜死的那一天起,他的知觉就暂时失去了作用:什么想头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考虑了。
“吃饭吧。彭楚克!”同志们叫他吃饭,他就吃饭,懒懒地、吃力地动着下巴,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
同志们都很关心他,商量着要把他送到医院里去看看。
“你是病了吧?”第二天一个机枪手问他。
“不是。”
“那你是怎么啦?是想她吗?”
“不是。”
“噢,咱们来抽支烟吧。兄弟,现在没法叫她起死回生啦。这种事是没有办法的。”
到了睡觉的时候,同志们对他说:
“睡觉吧。该睡啦。”
他就躺下来睡觉。
他在这种失神的状态中度过了四天。到第五天,克里沃什雷科夫在街上碰到他,抓住他的袖子。
“啊哈,是你呀,我正在找你呢。”克里沃什雷科夫不知道彭楚克遭遇到不幸,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担心地笑了笑。“你这是怎么啦?不是喝醉了吧?有一支工作队要上北边几个州去,你听说了吗?已经选定了一个五人小组。由波得捷尔柯夫挂帅。只能指望北边的哥萨克啦。要不然就乱了套啦。真糟!你去吗?我们很需要宣传员。你去不去?”
“我去。”彭楚克很干脆地回答说。
“这就太好啦。明天咱们就出发。你就去找奥尔洛夫老爹好啦,他是咱们的向导。”
彭楚克仍然是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准备好了行装,到第二天,五月一日,就随着工作队出发了。
这时候,顿河苏维埃政府面临的局势显然十分严重。德国侵略军从乌克兰方面攻了过来,下游各乡镇和各州已经到处掀起反革命暴乱。
波波夫的部队在过冬地区活动着,对诺沃契尔卡斯克虎视眈眈。四月十日到十三日在罗斯托夫召开的全地区苏维埃代表大会中断了好几次,因为叛乱的契尔卡斯人逼近了罗斯托夫,并且在进攻郊区。只有在北边,在霍派尔州和大熊河河口州还保留着革命的温床,于是波得捷尔柯夫和另外一些对下游哥萨克的支持感到失望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希望朝这些有温暖的地方跑。动员工作停止了,不久以前当选为顿河人民委员会主席的波得捷尔柯夫,根据拉古京的倡议,决定上北边去,到那里动员三四个团的上过前方的战士,调他们来抵御德国人和镇压下游的反革命暴乱。
成立了一个以波得捷尔柯夫为首的紧急动员五人领导小组。四月二十九日,从地方金库里领了一千万金卢布和尼古拉票子,作为动员的经费,匆匆凑集了一支保护钱箱子的队伍,其中大多数是原来卡敏镇地方保安队的哥萨克,又挑选了几个哥萨克宣传员,五月一日,工作队就冒着德国飞机的扫射,朝卡敏镇方向出发了。
线路上塞满了从乌克兰撤退下来的红军的兵车。叛乱的哥萨克到处拆毁桥梁,颠覆列车。德国飞机每天上午都要在诺沃契尔卡斯克至卡敏镇一段线路上空出现,像鹰群一样打圈圈儿,越飞越低,用机枪猛烈地扫射,红军战士们就乱纷纷地从兵车里往外跑;步枪声砰砰啪啪地乱响,车站上,煤渣气味和战争破坏的焦臭气味混到了一起。飞机渐渐升上步枪火力够不到的高空,但是射手们还要打上老半天,谁要是从列车旁边走,靴子踩到空子弹壳里,会没到脚踝骨。沙土地上到处是空子弹壳,就像十一月里山沟里落的金黄色橡树叶子。
到处都可以看到惨遭破坏的景象:一节节黑黑的、被烧毁和被破坏的车厢歪倒在路堤斜坡上,电线杆子上那雪白的磁瓶上缠着断了的电线。许多房屋被破坏,铁路两边的防雪栅栏好像都叫暴风卷走了……
工作队往米列洛沃走就走了五天。到第六天早晨,波得捷尔柯夫把五人小组的成员召集到自己的车厢里。
“这样坐火车不行!咱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步行吧。”
“你怎么啦?”拉古京惊愕得叫了起来。“等咱们步行走到大熊河河口,白军早跑到咱们前头去啦。”
“是太远啦。”穆雷恒也犹豫不决地说。
不久前才追上工作队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没有说话,他裹着一件领章退了色的军大衣。他正在打摆子,吃奎宁吃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头疼得火辣辣的。他没有参加讨论,弯着腰,坐在一个装糖的口袋上。他的眼睛蒙着一层打摆子时的水膜。
“克里沃什雷科夫!”波得捷尔柯夫眼睛注视着地图,唤了他一声。
“什么事?”
“我们在说什么,你没有听见吗?咱们要步行,要不然敌人追上咱们,就完蛋啦。你觉得怎样?你比我们有学问,你就说说看。”
“步行是可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从容地说道,但是摆子忽然发作起来,他像狼一样咬得牙齿咯吱咯吱直响,轻轻地哆嗦着,“如果行李少一点儿的话,那也可以。”
波得捷尔柯夫在车门口打开顿河地区的地图。穆雷恒捏住地图的两个角。地图被阴沉的西风吹得噗噗地跳动,呼啦呼啦地老想从手里飞跑。
“咱们就这样走,瞧,就这样!”波得捷尔柯夫用一根熏得黄黄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斜着画了一下。“看见比例尺吗?大约有一百五十俄里,至多也不过两百俄里。就这样!”
“对,就他妈的这样吧!”拉古京同意了。
“米海依尔,你怎么样?”
克里沃什雷科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我不反对。”
“我这就去告诉哥萨克们,叫他们下车。要抓紧时间。”
穆雷恒看了看大家,等候反应,没有人表示反对,他就从车上跳了下去。
波得捷尔柯夫率领的工作队所乘的火车,在这个阴雨的早晨,就停在离别拉亚卡里特瓦不远的地方。彭楚克用军大衣蒙着头,躺在自己的车厢里。哥萨克们也在车厢里烧茶,哈哈大笑着,互相开着玩笑。
万卡·包尔德列夫是米古林乡的哥萨克,爱说爱笑,又喜欢取笑人,他正在取笑一个机枪手同志:
“伊格纳特,你是哪一省的?”他用抽烟抽哑了的嗓门儿问道。
“唐波夫省的。”很老实的伊格纳特用和善的语气低声回答说。
“你好像是莫尔山村的吧?”
“不是的,是沙茨克村的。”
“噢噢噢……沙茨克村的人都是好汉子:打起架来七个人对付一个人是不怕的。拿黄瓜把牛犊宰了来上供,这是不是你们村子里干的事?”
“算了吧,你算了吧!”
“哦,是的,我忘记啦,这事儿不是你们村子里干的。你们的教堂好像曾经用饼子包了起来,后来又想把教堂放在豌豆粒儿上推下山去。有没有这回事儿?”
茶壶开了,伊格纳特这才暂时摆脱了包尔德列夫的取笑。但是大家刚刚坐下来吃早饭,包尔德列夫又开起玩笑来:
“伊格纳特,你好像不怎么吃猪肉吧?不喜欢吃吗?”
“不是的,还算喜欢。”
“那就给你这根猪鸡巴。好吃极啦!”
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呛了一下,喀喀地咳嗽了半天。有人走动起来,靴子咚咚地乱响,可是过了一小会儿,伊格纳特气呼呼地说:
“你自己吃吧,他妈的!干什么要拿自己的鸡巴乱塞?”
“不是我的鸡巴,是猪鸡巴。”
“反正他妈的一样,臭东西!”
包尔德列夫用沙哑的嗓门儿毫不在乎地曼声说:
“臭——东——西?你不是疯了吧?复活节还拿来上供呢。你就说你怕破斋好啦……”
包尔德列夫的一个同乡、一个有很漂亮的淡黄色胡子的哥萨克、所有四级十字章全得过的一位勇士,劝道:
“算了吧,万卡!你叫他吃了,就糟啦。吃上了瘾,就非得天天去找公猪不可。在这地方到哪儿找去?”
彭楚克闭上眼睛躺着。别人说话他都没有听见,他想着不久以前的事情,心里依然很痛苦,而且好像痛苦得更厉害了。在他那闭起来的迷惘的眼睛里,草原好像在他面前旋转,草原上到处是雪,还有地平线上远方树林那一片片褐色的侧影;他好像觉得冷风阵阵,看见安娜就在他的身旁,看见她的黑眼睛、她的可爱的嘴上那刚毅而柔和的线条、鼻梁上那小小的雀斑、额头上那若有所思的皱纹……他听不见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她的话含糊不清,时常被别的什么人的说话声和笑声所打断,但是从她的眼珠子的闪光、从她那弯弯的睫毛的抖动上,他可以猜出她说的是什么……一会儿安娜又换了一个样子;脸色黄中透青,两边腮上带着两道泪痕,鼻子更尖了,嘴角上还有一条痛苦、可怕的皱纹。
他弯下身,去亲她那凹进去的黑糊糊、呆住不动的眼睛……彭楚克哼哼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哭出声来。安娜一时一刻都不离开他。她的形象一点也没有消失,也没有被时间冲淡。她的脸、身形、走路姿态、手势、表情、眉毛挑动的样子——所有这一切联结到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安娜。他想起了她的一些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话,想起他和她共同经历过的一切。由于清清楚楚地想起这一切,他的痛苦增加了十倍。
大家听到下车的命令,就把他叫醒了。他爬了起来,冷漠地收拾好东西,走出车厢,然后又帮着往下卸东西。又带着同样冷漠的表情坐上大车就走。
正飘洒着小雨。道路两旁的小草湿漉漉的。
草原。山冈上,山沟里,狂风阵阵。远远近近的村落。火车头的白烟,红红的方形站房,都已经落在后面。在别拉亚卡里特瓦雇的四十多辆大车,在大路上拉成一长串。马走得很慢。黑黑的黏土被雨水泡透了,实在难走。车轮子上粘满了泥巴,泥巴像黑棉花团一样四处乱飞。前面和后面都是一群一群的别拉亚卡里特瓦地区的矿工。他们是往东边逃,躲避哥萨克的叛乱。他们携儿带女,还拖着破旧的家具。
在格拉奇小站旁边,被打散了的红军罗曼诺夫斯基支队和沙简科支队追上了他们。战士们面色土黄,因为天天打仗,睡不好,吃不饱,一个个显得十分疲惫。沙简科走到波得捷尔柯夫跟前。他那张留着英国式小胡子、生着直直的细鼻子的很漂亮的脸,已经瘦干了。彭楚克从他们旁边走过,看见沙简科的眉毛皱成了一堆,又听见他忿恨地、丧气地说: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了解自己的弟兄们?事情很糟,现在又有德国人,真他妈的该死!怎么能把队伍集合起来呢?”
波得捷尔柯夫跟他谈过话以后,带着一副愁眉苦脸和似乎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追上了自己的大车,很激动地和欠起身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说起话来。彭楚克注视着他们,只见克里沃什雷科夫用一只胳膊肘支着身子,另一只手在空中砍了一下,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于是波得捷尔柯夫就高兴起来,跳上大车,这个六普特重的老炮兵往车沿上一坐,大车咯吱咯吱地响了好几下;赶车的照马身上抽了两鞭,烂泥就一片一片地朝四面飞去。
“赶快点儿!”波得捷尔柯夫喊了一声,眯起眼睛,迎风敞开光皮上衣。
二十七
工作队往顿涅茨州腹地里走了好几天,朝克拉司诺库特镇前进。乌克兰人村庄的居民仍然十分亲热地迎接这支队伍,高高兴兴地出卖食物和草料,腾房子给住宿,但是一提到雇马匹上克拉司诺库特去,乌克兰人就为难起来,直搔后脑勺,怎么都不肯干。
“我们出好价钱,你怎么还不干呢?”波得捷尔柯夫向一个乌克兰人问道。
“因为我的命也很值钱啊。”
“我们不要你的命,你只要把马和车雇给我们就行啦。”
“不行,我不干。”
“为什么不行?”
“你们是往哥萨克那儿去吧?”
“是的,那又怎样?”
“难保不出什么祸事。我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他们要是把马打死了,那我又咋办?不行啦,大叔,别见怪,我不能去!”
越走近克拉司诺库特地区,波得捷尔柯夫和其余的人越是感到提心吊胆。可以感觉出老百姓心意的变化:如果说在起初走过的一些村庄里老百姓都是高高兴兴地热情相待的话,那么在后来走过的一些村庄里就明显地怀着敌意和防范的态度了。他们出卖食物、草料都很勉强,回答起问题躲躲闪闪。村子里的青年男女也不像先前一些村庄里的那样、像一条花腰带似的把工作队的大车团团围住,都是沉着脸很不友好地隔着窗户看一看,就连忙走开。
“你们是正教徒不是?”工作队的哥萨克们气忿地问道。“你们为什么拿夜猫子一样的眼睛看我们?”
在纳郭林乡的一个村子里,万卡·包尔德列夫因为受到冷遇,简直气坏了,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怕有领导人走过来,朝四面张望着,放开嗓门儿叫道:
“你们是人还是鬼?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替你们流血,你们连正眼都不看我们一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同志们,现在都平等啦,不分什么哥萨克和南蛮子啦,用不着他妈的见外啦。赶快把鸡呀蛋呀拿出来吧,我们有的是尼古拉票子!”
六个乌克兰人听着包尔德列夫在发脾气,都低着头,就像拉犁的马一样。
他们听了他这些气话,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本来是南蛮子,现在还是南蛮子!你们他妈的肥得肚子都要胀破啦!大肚子资产阶级,真拿你们没办法!”包尔德列夫又把自己的破帽子往地上一摔,由于憎恶,脸都气红了。“就是在冬天里,向你们要点儿雪都要不出来!”
“别叫吧!”几个乌克兰人只对他这样说了一声,便各自走开了。
也是在这个村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乌克兰妇人向一个哥萨克红军战士问道:
“听说你们要把什么东西都抢走,把人都杀光,是真的吗?”
哥萨克红军战士连眼睛也不眨,回答说:
“是真的。杀光倒是不一定,我们要把老头子们都杀了。”
“哎呀,我的天呀!你们为什么要杀老头子呀?”
“我们拿老头子来下饭:如今的羊肉都是草羊肉,不香,要是拿老头子下锅,炖出来的肉汤才香哩……”
“您恐怕是说着玩儿的吧?”
“大娘,他是胡说!瞎扯!”穆雷恒插话说。
他当面把开玩笑的战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你要开玩笑,先得看看场合和对象!你开这样的玩笑,小心波得捷尔柯夫打你耳刮子!你干吗要制造混乱?她也许会真的说咱们杀老头子呢?”
波得捷尔柯夫一再地缩短休息和宿营的时间。他心里很焦急,急着要往前面赶。在进入克拉司诺库特地区的前一天,他和拉古京谈了很久,谈了自己的想法:
“伊万,咱们不要走得太远。到了霍派尔河河口镇,咱们就动手搞工作吧!咱们宣布招兵,薪饷一百卢布,但要自带马匹和装备,咱们不能挥霍人民的钱。咱们从霍派尔河口一直往上游去:经过你们的布堪诺夫乡,到司拉晓夫乡、菲多谢耶夫乡、库梅尔仁乡、革拉祖诺夫乡、斯库里申乡。等咱们到了米海洛夫乡,就有一个师啦!咱们能招得起来吗?”
“招是能招得起来的,只要那边还稳定。”
“你以为那边能闹起来吗?”
“这怎么能知道呢?”拉古京摸了摸稀稀拉拉的下巴胡子,又用微微的埋怨腔调说:
“咱们来晚啦……菲道尔,我怕咱们完不成任务啦。军官们在那边已经有不小的影响。早点儿抓紧才是。”
“这已经抓得够紧的啦。你不要怕!咱们可不能害怕。”波得捷尔柯夫的目光严峻起来。“咱们是领导人,怎么能害怕呢?能完成任务!能冲过去!两个星期以后,就能去打白军和德国人啦!叫他们滚蛋,把他们从顿河土地上赶出去!”他沉默了一会儿,下劲儿抽完了一根烟,这才说出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咱们恐怕是来晚啦!那咱们就完啦,顿河苏维埃政权也完啦。噢嘿,可别晚了啊!万一军官发动的叛乱赶在咱们前面波及到那里,就全完啦!”
第二天薄暮时候,工作队进入克拉斯诺库特乡。还没有走到阿列克塞耶夫村,跟拉古京和克里沃什雷科夫同坐在前面一辆大车上的波得捷尔柯夫就看见草原上有一群放牧的牲口。
“咱们来问问放牲口的人。”他对拉古京说。
“你们去问问吧。”克里沃什雷科夫表示赞成。
拉古京和波得捷尔柯夫跳下车,朝牲口群走去。洒满阳光的牧场上,褐色的草闪闪发光。草很矮,被牲口踩得乱糟糟的,只有路边的山芥菜开着一小簇一小簇黄黄的花儿,再就是十分茂盛的燕麦草像毛刷子一样沙沙响着。波得捷尔柯夫在手心里揉着一棵老蒿的头儿,闻着老蒿那冲鼻子的苦味儿,走到牧人跟前。
“你好啊,老大爷!”
“托福托福。”
“你在放牲口吗?”
“嗯,放牲口。”
老头子皱着眉头,眼睛从乱蓬蓬的白眉毛底下朝外望着,摇晃着鞭子。
“怎么样,日子过得好吗?”波得捷尔柯夫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
“还好,靠上天保佑。”
“你们这儿有什么新闻吗?”
“什么新闻也没听到。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当兵的,现在是回家去。”
“你们是哪儿人?”
“我们是霍派尔河口乡的。”
“那个波得捷尔柯夫不在你们这里面吧?”
“在我们里面。”
老牧人显然害怕起来,脸一下子白了。
“你怎么害怕啦,老大爷?”
“怎么能不怕呢,老乡?听说你们要把正教徒全杀光嘛。”
“胡说!这是谁散布这样的谣言?”
“前天村长在大会上说的。也不知道他是听说的,还是收到了什么公文,说是波得捷尔柯夫率领着加尔梅克人要来了,要把人全都杀光。”
“你们这儿已经有了村长啦?”拉古京瞥了波得捷尔柯夫一眼。
波得捷尔柯夫用黄黄的尖牙使劲咬着一根草棍儿。
“前几天选出的村长。苏维埃关门啦。”
拉古京还想再问问,但是旁边有一头老大的白头顶公牛朝一头母牛身上一跳,压到母牛身上。
“该死的东西,要压坏的!”老牧人吆喝了一声,便朝牛群奔去,那股麻利劲儿简直不像个老头子,一面跑还一面吆喝:“娜斯嘉的母牛啊!……要压坏的!……白头顶,往哪儿爬?!……你往哪儿爬?!……”
波得捷尔柯夫甩开两条胳膊,朝大车走去。细心的拉古京站了下来,很不放心地看着瘦弱的母牛已经被公牛压得趴到地上,这时候不由得想道:“会压坏的,已经压得够戗啦!这该死的鬼东西!”
等他看出母牛的脊梁骨在公牛身子底下依然安然无恙,这才朝大车走去。“我们怎么办呢?当真顿河对岸已经是乡村长当家了吗?”他在心里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他的注意力又有一会儿被站在路旁的一头漂亮的种牛吸引住了。那种牛在闻一头大屁股的黑母牛,不住地摇摆着额头很宽的脑袋。那胸前的垂肉一直耷拉到膝盖,身子长长的,直得像弦一样,又结实,又强壮。四条矮粗的腿就像是栽在地上的四根柱子。拉古京不觉欣赏起这头良种公牛,用眼睛亲切地打量着那带白斑的一身红毛,从他那乱纷纷的一大堆惶惶不安的想法中钻出一个想法:“这样的牛能弄到我们镇上去就太好啦。我们那儿种牛太少啦。”这个想法闪了一闪,一下子就过去了。等他朝大车跟前走,看到哥萨克们那一张张发愁的脸,就考虑起现在该走的路线。
* * *
打摆子打得够戗的克里沃什雷科夫——他又是幻想家和诗人——对波得捷尔柯夫说:
“咱们躲反革命的浪头,一心想跑到这股浪头前头去,可是这浪头已经涌到咱们前头啦。看样子,赶不上啦。跑得太快啦,快得就像往低处涌的浪涛。”
在五人小组的成员当中,好像只有波得捷尔柯夫考虑到目前环境的全部复杂性。他坐在车上,身子向前倾着,一个劲儿地催赶车的:
“赶快点儿!”
后面几辆大车上唱起歌来,接着又不唱了。一阵阵哄笑声和叫闹声从后面传来,盖过了车轮的咯吱声。
老牧人报告的情况得到了证实。工作队在路上遇到一个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他和妻子一同坐车上司维契尼科夫村去。他戴着肩章和帽徽。波得捷尔柯夫向他打听了一下情况之后,脸色更阴沉了。
过了阿列克塞耶夫村,下起雨来。天空黑沉沉的。只有东边黑云缝隙里露出一小块被斜阳映照得十分明亮的蓝湛湛的天。
工作队正要下一座山冈,往塔甫里亚人住的鲁巴什金村里走,这个村子里就有很多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有几辆大车也飞跑起来。
“在逃跑呢。怕咱们呢……”拉古京泄气地说,一面打量着其余的人。
波得捷尔柯夫喊道:
“叫他们回来!大声喊他们嘛,妈的!”
哥萨克们赶着大车朝前奔去,挥舞起帽子。有的哥萨克高声喊了起来:
“喂——咦!……你们往哪儿去?等一等!……”
工作队的车辆飞快地进了村子。风在宽阔的、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打着转转儿。在一家院子里,有一个乌克兰老妇人一面吆喝,一面往大车上扔枕头。她的丈夫光着脚,光着头,拉着马笼头。
来到鲁巴什金村才知道,波得捷尔柯夫派出来打前站的人被哥萨克的侦察队俘虏了去,带到山后面去了。显然,哥萨克的队伍就在不远的地方。大家开了个很短的会议,决定往回走。波得捷尔柯夫起初主张往前进,后来也动摇起来。
克里沃什雷科夫没有说话,他的摆子又发作起来了。
“也许,咱们还可以往前走吧?”波得捷尔柯夫向参加会议的彭楚克问道。
彭楚克带着无所谓的表情耸了耸肩膀。对于他来说,反正都是一样:不论往前走,往后走,只要是走,只要能躲开紧紧跟定了他的苦恼就行。波得捷尔柯夫在大车旁边来回踱着,讲起了往大熊河河口方面去的好处。可是一个哥萨克宣传员猛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简直疯啦!你领着我们上哪儿去?要把我们领到反革命分子那儿去吗?老兄,你别开玩笑啦!往回走吧!我们不想去送死!那是什么?你看见吗?”他朝山冈上指了指。
大家都回过头去,只见山冈上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三个骑马人的身影。
“是他们的侦察兵!”拉古京叫道。
“瞧,还有哩!”
许多骑马的人在冈头上晃动起来。他们集结成一伙一伙的,又分散开去,消失在冈头那边,一会儿又重新出现。波得捷尔柯夫下令往回走。穿过阿列克塞耶夫村。村里的老百姓显然都受到哥萨克的警告,一看见工作队的车辆来了,就纷纷躲藏和逃跑。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飘洒着连绵不断的、细细的冷雨。大家身上都湿透了,打着哆嗦,都在大车两边走着,端着步枪准备着。这条道路绕过一道长长的山坡,伸进一片洼地,穿过洼地,弯弯曲曲地向山冈上爬去。哥萨克的侦察兵在冈头上时隐时现。他们远远地跟踪着工作队,使大家的已经够紧张的情绪更加紧张。
在一道横切洼地的山沟旁边,波得捷尔柯夫从大车上跳下来,简短地对其余的人命令说:“做好准备!”他打开自己的骑兵卡宾枪上的保险机,跟着大车向前走去。山沟里有一道小土堤,留住一池蓝蓝的春水。池塘旁边的淤泥地上,到处是前来喝水的牲口的蹄印子。塌了不少豁口的土堤顶上长满荒草和野牵牛花,下面靠近水的地方,有干枯的芦苇,还有尖叶子的小榛树被雨点打得沙沙直响。波得捷尔柯夫预料这地方有哥萨克的埋伏,但是派到前面去的侦察小组连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菲道尔,你现在用不着提防。”克里沃什雷科夫把波得捷尔柯夫叫到大车跟前,小声说。“现在他们不会来打的。夜里才会来。”
“我也是这样想。”
二十八
西边的黑云越来越浓,天色越来越黑。远处,顿河沿岸一带,闪电曲曲折折地来回飞驰着,橙黄色的闪光抖来抖去,就像一只受伤的大鸟胡乱扑打翅膀。河那边有一片晚霞,被乌云的边儿一遮,也晦暗下来。草原就像一个盛满了寂静的大碗,一条条山沟里还保留着白昼的暗淡的反光。这天黄昏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像秋天。就连那些还没有开过花儿的野花野草,都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腐烂气息。
波得捷尔柯夫一面走,一面闻着被打湿的野草那多种多样、难以分辨的气息。有时候他站下来,刮一刮粘在鞋后跟上的泥巴;然后直起身来,疲惫而吃力地拖着自己的笨重身子往前走,敞着的上衣那湿透了的光皮子咯吱咯吱地响着。
来到波里亚柯沃纳郭林乡的卡拉什尼柯夫村,已经是夜里了。护送队的哥萨克们离开大车,分散到老百姓家去住宿。十分生气的波得捷尔柯夫命令派人放哨,但是哥萨克们来集合都很勉强。有三个人拒绝出去放哨。
“组织同志审判会审判他们!不服从战斗命令,枪毙!”克里沃什雷科夫气忿地说。
提心吊胆的波得捷尔柯夫很难受地摆了摆手,说:
“在路上就垮啦,他们是不会保护咱们的。咱们完啦,米沙!……”
拉古京好不容易集合起几个人,派到村外去放哨。
“弟兄们,不要睡!要是睡着了,人家就把咱们一个个都活捉啦!”波得捷尔柯夫到各家去走走,提醒那些跟他接近的哥萨克说。
他在桌子旁边坐了整整一夜,用手托着脑袋,很费劲儿地、呼哧呼哧地叹着气。快到黎明时候,他把老大的脑袋放到桌子上,刚刚矇眬入睡,但是罗别尔特·福拉申布鲁德尔从旁边一家院子里走来,马上就把他唤醒了。大家就开始准备出发。天已经亮了。波得捷尔柯夫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在过道里碰到挤完牛奶回来的女房东。
“冈头上有马队来啦。”她很平淡地说。
“在哪儿?”
“瞧,就在村子外面。”
波得捷尔柯夫跑到院子里一看:村子上空和村边柳丛之上,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透过雾气,可以看见冈头上黑压压的哥萨克队伍。他们放开马大跑一阵,又小跑一阵,把村子团团围住,包围圈越拉越紧。
过了一小会儿,护送队的哥萨克们纷纷拥进波得捷尔柯夫住的这一家的院子,拥到他的大车跟前。
米古林乡的一个身体结实的长头发哥萨克瓦西里·米洛什尼柯夫来到跟前。他把波得捷尔柯夫叫到一边,垂着眼睛说:
“波得捷尔柯夫同志,是这样……他们刚才来了几个代表,”他朝山冈那边指了指,“他们要我转告你,要咱们马上放下武器,投降。不然的话,他们就发起进攻啦。”
“你!……狗崽子!……你对我说的是什么?”波得捷尔柯夫抓住米洛什尼柯夫的军大衣领子,一把将他推开,便朝大车跟前跑去;抓起步枪,用粗大的嗓门儿对着哥萨克们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投降?……跟反革命分子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和他们拼了!跟我来!成散兵线!”
大家纷纷拥出院子,成群地朝村边跑去。五人小组的成员穆雷恒在村边几户人家门前追上了气喘吁吁的波得捷尔柯夫。
“真丑啊,波得捷尔柯夫!咱们去跟自家的弟兄拼命吗?算了吧!想办法讲和吧!”
波得捷尔柯夫看到护送队的哥萨克只有一小部分跟着他,他清醒地估计到,一打起来,必然惨败,于是一声不响地抽下枪栓,无精打采地挥了一下军帽,说:
“弟兄们,停止!向后转,回村子里去……”
大家都转了回来。全部护送队都集中在三个邻近的院子里。不久,一部分哥萨克就进了村子。山冈上又下来一队有四十多人的骑兵。
波得捷尔柯夫应米留金村几个老头子的邀请,到村外去谈判投降的条件,敌人包围村庄的主力没有离开阵地。彭楚克在胡同口追上了波得捷尔柯夫,拦住他,问:
“咱们要投降吗?”
“咱们力量不行啊……怎么办?你说,有什么办法呢?”
“你想找死吗?”彭楚克全身哆嗦起来。
他也不理会那几个陪着波得捷尔柯夫的老头子,用高亢的、变了音的沙嗓子叫道:
“你告诉他们,我们不能交出武器!……”他猛然转过身,摇晃着握在手里的手枪,就往后走。
他回来,本来想说服哥萨克们往外冲,边打边走,冲到铁路线上去,可是大多数人都一心盼着讲和。有一些人不理睬彭楚克,还有一些人怀着敌意说:
“你这个阿尼卡,你去打吧,我们可是不和亲弟兄打仗!”
“我们就是没有武器,也能信得过他们。”
“圣复活节到啦,我们还要流血吗?”
彭楚克走到停在仓房边的自己的大车跟前,把军大衣摔到大车底下,躺了下来,手里还握着带凸纹的手枪把子。起初他想逃跑,可是他很憎恶偷着走,很憎恶开小差,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等候波得捷尔柯夫回来。
波得捷尔柯夫过了三个多钟头才回来。敌方有一大群哥萨克跟着他进了村子,有的骑着马,有的牵着马,其余的干脆就步行,簇拥着波得捷尔柯夫和司皮里道诺夫上尉。司皮里道诺夫和波得捷尔柯夫在炮兵连同过事,现在是他率领着这支凑集起来的队伍,来逮捕波得捷尔柯夫的工作队。波得捷尔柯夫把头抬得高高的,笔直地、很费劲地朝前走着,好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司皮里道诺夫阴险地微微笑着,不知对他在说什么。他身后有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胸前抱着一根仓促刨成的旗杆,旗杆上挂着一面大白旗。
工作队停放车辆的街道上和院子里,挤满了进村来的哥萨克。一下子就热闹起来。进村来的哥萨克当中有许多人和波得捷尔柯夫的队伍里的哥萨克同过事。到处是高高兴兴的呼唤声和笑声。
“哎呀,老同学,哪一阵风把你刮来啦?”
“噢呀!你好,你好呀,普罗霍尔!”
“托福托福。”
“咱们差一点儿打起仗来。你还记得,咱们在里沃夫打奥地利人那一回吗?”
“好兄弟,丹尼罗!好兄弟!耶稣复活啦!”
“真是复活啦!”传来很响的亲嘴声:两个哥萨克捋着胡子笑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拍着肩膀。
旁边是另外一番谈话:
“我们还没有开斋呢……”
“你们是布尔什维克,还有什么开斋不开斋?”
“这不相干,布尔什维克是布尔什维克,可是我们还是信仰上帝。”
“噢!你是扯谎吧?”
“全是实话!”
“你还戴着十字架吗?”
“让你瞧瞧看。”于是一个大脸膛的强壮的哥萨克红军战士翘着嘴巴,解开军便服的领子,把挂在红铜色的毛烘烘的胸膛上的一个发了绿的铜十字架掏了出来。
逮捕“反贼波得捷尔柯夫”的队伍里那些手执叉子和斧头的老头子,都惊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
“都说,你们好像不信耶稣教了嘛。”
“好像你们都投靠魔鬼了嘛……”
“听说你们好像还要抢教堂、杀神甫呢。”
“全是胡说!”大脸膛的红军战士理直气壮地驳斥说。“你们听到的全是谣言。我在离开罗斯托夫以前,还上过教堂,领过圣餐呢!”
“真没想到!”一个手执杆子锯掉了一半的短矛的瘦弱的小老头子高兴得拍起手来。
街道上和院子里一片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但是过了半个钟头,有几个哥萨克,其中有一个是博柯夫乡的乡长,推开紧紧挤成一堆的人群,顺着街道向前走去。
“凡是波得捷尔柯夫队伍的人,请集合起来点名!”他们喊叫道。
司皮里道诺夫上尉身穿草绿色衬衣,戴着绿色肩章;他摘下钉着雪白锃亮的军官帽徽的制帽,向四面转动着身子,喊叫道:
“凡是波得捷尔柯夫队伍里的人,都到左边篱笆跟前去!其余的人都到右边!我们这些和你们一同上过前线的弟兄们,已经和你们的代表商定,你们要把所有的武器都交给我们,因为老百姓害怕你们带着武器。请你们把步枪和其他的武器都放到你们的大车上,我们要把这些武器一起保存起来。我们把你们的队伍送到克拉司诺库特去,你们到那儿的苏维埃去领回你们的全部武器。”
哥萨克红军战士当中掀起一阵低声的抗议浪潮。从一个院子里传出几声喊叫。库穆沙特乡的哥萨克柯洛特柯夫喊道:
“我们不能缴枪!”
挤满了人的街道上和院子里又是一阵低低的、急风骤雨般的嘈杂声。
进村来的哥萨克一齐拥到了右边,于是街心里就剩下了波得捷尔柯夫队伍里的红军战士,一小堆一小堆的,就像被打碎了、拆散了似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披着军大衣,惶恐地四面张望着。拉古京撇着嘴。人群中发出一片大惑不解的议论声。
下定决心不缴武器的彭楚克,端着步枪,快步走到波得捷尔柯夫跟前。
“武器不能交!你听见吗?!”
“现在晚啦……”波得捷尔柯夫手里慌乱地揉着一张队伍的名单,小声说。
名单转到了司皮里道诺夫手里。司皮里道诺夫匆匆地把名单看了一遍,问道:
“这名单上是一百二十八人嘛……还有一些人哪儿去了?”
“在路上掉队啦。”
“噢,原来是这样……那好吧。你下命令,让大家解下武器。”
波得捷尔柯夫带头解下装在枪套里的手枪;他在缴出手枪的时候,含含糊糊地说:
“我的马刀和步枪在大车上。”
开始解除武装了。红军战士们无精打采地解下武器,隔着篱笆把手枪扔到院子里,院子里的人走来走去,找地方隐藏武器。
“凡是不缴武器的,我们都要搜查!”司皮里道诺夫开心地咧大了嘴巴笑着,喊叫道。
彭楚克率领的一部分红军拒绝缴枪;用武力解除了他们的武装。
一名机枪手带着机枪闭锁机从村子里跑了出去,引起一阵慌乱。有几个人利用混乱的机会,躲藏起来。但是司皮里道诺夫马上分拨出一支押送队,把波得捷尔柯夫和他身边留下的人全部包围起来,搜查了一遍,又想点名。被俘的人都不愿意回答,有几个人还喊叫起来:
“点什么名,都在这儿啦!”
“把我们送到克拉司诺库特去好啦!”
“弟兄们!别啰嗦啦!”
司皮里道诺夫把钱箱子封起来,派出一支强大的护送队送往卡耳根镇之后,就叫被俘的人排好队,马上改变了口气和态度,命令道:
“成两路纵队!向左——转!左转弯,开步走!不准说话!”
一阵怨恨的嘟哝声在红军行列中滚过。大家很不整齐地、慢慢地朝前走去,过了一会儿队伍就乱了,变成一堆一堆的了。
波得捷尔柯夫终于说服自己的部下缴出武器之后,大概还指望会有什么幸运的结局。但是被俘的人刚刚出了村子,押送他们的哥萨克就用马冲撞尽边上的一些人。彭楚克走在左边尽边上,有一个哥萨克老头子,生着一部火红的大胡子,耳朵上戴着一只旧得发了黑的耳环,无缘无故地抽了他一鞭子。鞭梢在彭楚克的脸上抽出一道血印子。彭楚克握紧拳头,转过身去,但是接着又是更厉害的一鞭,他只得退到人群深处。他受着自卫本能的驱使,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他由密密层层的同志们的身体簇拥着往前走,并且在安娜死后第一次撇着嘴神经质地笑了笑,因为他觉得每个人的生存欲望都是这样强烈、这样顽强,心中暗暗称奇。
开始殴打被俘的人了。老头子们一看见这些敌人没有了武器,便兽性大发,骑着马朝他们冲来,在马上探着身子,用鞭子抽,用刀背砍。每一个挨打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朝人群中间挤;大家拥来挤去,一片喊叫声。
顿河下游的一个高大而威武的红军战士举起双手摇晃着,高声喊道:
“要杀,干脆就杀好啦!……你们干什么要侮辱人?”
“你们为什么不守信用?”克里沃什雷科夫叫道。
老头子们住了手。一个俘虏问:“你们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一个年轻的押送兵,看样子是同情布尔什维克的,小声回答说:
“有命令:把你们送到波诺马廖夫村。弟兄们,你们别害怕!我们一点也不会难为你们。”
来到了波诺马廖夫村。
司皮里道诺夫带着两个哥萨克,站在一家小杂货店门口;他叫俘虏一个一个地往里走,他一个一个地问:
“姓什么?叫什么?哪儿人?”他一一记到一本油污的战地笔记本上。
轮到彭楚克了。
“姓什么?”司皮里道诺夫把铅笔尖放在纸上,朝这个红军战士那阴沉的、额头很宽的脸上扫了一眼,看到这个人的嘴咕咕哝哝要吐痰,便把整个身子朝旁边一闪,喝道:“进去吧,坏蛋!不报姓名也要死!”
唐波夫人伊格纳特也学彭楚克的样儿,没有回答。还有一个人也想做无名死者,一声不响地跨进门去……
司皮里道诺夫亲自上了锁,派了看押的人。
许多人还在小铺旁边分配从工作队大车上缴来的物品和武器,参加逮捕波得捷尔柯夫的村庄的代表就匆匆忙忙地组成了军事法庭,并且在附近一座房子里开起会来。
担任法庭庭长的是博柯夫乡人瓦西里·波波夫,是一个矮墩墩的、黄眉毛的大尉。他把制帽推到扁平的后脑勺上,两个胳膊肘宽宽地撑在桌子上,坐在一面蒙着手巾的大镜子下面。他那两只温和中带严厉的油亮的眼睛用探询的神情打量着一张张法庭委员们的脸。大家正在讨论惩治的办法。
“诸位老人家,咱们对他们怎样处置呢?”波波夫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歪过身子,小声对坐在他身边的谢宁上尉说了几句话。谢宁上尉连忙点头,表示赞成。波波夫的两个瞳人缩得细细的,眼角上的快活的光芒消失了,两只变了样子的、闪着严峻的冷光的眼睛被稀稀的睫毛微微遮了起来。
“这些背弃家乡的反贼,他们到处抢劫,杀害哥萨克,咱们怎样处置他们?”
米留金镇上一个信仰旧教的老头子菲甫拉廖夫,好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枪毙!全部枪毙!”他像个疯子一样摇晃起脑袋;他用凶狠的斜眼睛四面望着,嘴里冒着唾沫,大叫起来:“对他们这些出卖耶稣的叛贼,不能饶恕!是罪大恶极的犹大,就该杀!……该杀!……把他们钉到十字架上!……把他们烧死!……”
他那稀稀拉拉的、一根一根的下巴胡哆嗦着,白中带红的头发披散开来。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去,脸像砖一样红,嘴上还带着唾沫。
“把他们流放吧。行吗?……”一个法庭委员贾勤科用犹豫不决的口气提了一个建议。
“枪毙!”
“处死刑!”
“我赞成他们的意见!”
“斩首示众!”
“把杂草从田里除掉!”
“把他们处死!”
“当然要枪毙!还有什么好说的?”司皮里道诺夫愤慨地说。
每喊叫一声,波波夫大尉嘴角上的线条就变粗硬一点,渐渐失去他这个保养得很好、对自己和环境十分满意的人刚才那种温和的表情,嘴角耷拉下来,变成两条像石头一样僵硬的曲线。
“枪毙!……记下来!……”他隔着肩膀看着书记官,吩咐道。
“可是,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这样的敌人,也枪毙吗?……太便宜他们啦!”一个很健壮的老哥萨克,坐在窗户跟前,不住地拨着奄奄一息的油灯芯子,气呼呼地叫道。
“把他们这两个罪魁祸首绞死!”波波夫干脆利落地回答说,又对书记官吩咐说:“记上:‘判决书’。我们这些签字人……”
书记官也姓波波夫,是波波夫大尉的一个远房的同族人,他低着梳得光光的、淡黄色头发的头,用钢笔沙沙地写着。
“煤油恐怕不够啦……”有人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煤油灯眨巴了几下眼睛,灯芯冒起烟来。在一片静寂中,天花板上有一只缠在蜘蛛网上的苍蝇嗡嗡叫着,钢笔在纸上沙沙响着,再就是有一位法庭委员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
判决书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七日(五月十日)由卡耳根、博柯夫和克拉司诺库特乡各村选出的下列人员
瓦西列夫村 马克萨耶夫·司捷潘
博柯夫村 克鲁日林·尼古拉
佛明村 库莫夫·菲道尔
上亚布洛诺夫村 库霍亭·亚力山大
下杜连村 西涅夫·列夫
伊林村 伏洛茨柯夫·谢苗
康柯夫村 波波夫·米海依尔
上杜连村 罗丁·亚可夫
萨沃斯济扬诺夫村 福罗洛夫·亚力山大
米留金镇 菲甫拉廖夫·马克西姆
尼古拉耶夫村 格洛舍夫·米海依尔
克拉司诺库特镇 叶兰金·伊里亚
波诺马廖夫村 贾勤科·伊万
叶甫兰济耶夫村 克里沃夫·尼古拉
马拉霍夫村 叶麦里扬诺夫·卢加
新捷穆采夫村 柯诺瓦洛夫·马特维
波波夫村 波波夫·米海依尔
阿司塔霍夫村 舍郭里柯夫·瓦西里
奥尔罗夫村 契库诺夫·菲道尔
克里姆——菲道罗夫村 楚加林·菲道尔
在瓦·斯·波波夫主持下
判决如下:
一、下列名单中所有与劳动人民为敌的反贼和蛊惑人心的歹徒,共计八十名,均判处枪决,但其中的二名——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系这一团伙的首要分子——应判处绞刑。
二、对米海洛夫村的哥萨克安东·卡里特文曹夫,因罪证不足,宣告无罪。
三、由波得捷尔柯夫的队伍里逃出而在克拉司诺库特乡就擒的人员:康斯坦丁·梅里尼柯夫、加甫里尔·第里尼柯夫、瓦西里·梅里尼柯夫、阿克肖诺夫和维尔希宁——均依照本判决的第一条判刑(死刑)。
四、死刑定于明日,即四月二十八日(五月十一日),上午六时执行。
五、派谢宁上尉负责看守在押犯人,今晚十一时以前,每村各派两名带枪的哥萨克听候其调遣;如不执行本条款,由法庭委员负责;对看押人员的处分,由各村决定;每村派五名哥萨克到刑场执行判决。
判决书原本签字:
军事法庭庭长瓦·斯·波波夫
一九一八年旧历四月二十七日由军事法庭判决死刑的波得捷尔柯夫队伍的人员名单如下:
另外有三个人不肯供出自己的姓名。
书记官抄完了被告人的名单,在判决书后面点了一个大冒号,把钢笔递给旁边一个人,说:
“请签名!”
新捷穆采夫村的代表柯诺瓦洛夫,穿着灰色德国呢子的礼服上衣,领子上还有一条大红翻领,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俯到纸上。他那生满茧子的粗粗的黑手指头硬僵僵地攥住了到处是牙印子的学生钢笔。
“我可是不大会写字……”他说着,就很费劲儿地写起了开头的“柯”字。
接着签字的是罗丁,也是那样死死地攥住钢笔,急得皱起眉头,浑身冒汗。还有一个人,一拿起钢笔,手就哆嗦起来,他匆匆忙忙地签完了,这才把签字时吐出来的舌头缩回去。波波夫十分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最后一个字母还带出一道花笔,签完了,他一面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站了起来。
“要把名单附在判决书上。”他打着哈欠说。
“卡列金在阴间里要感谢咱们的。”谢宁看着书记官把墨水未干的签字名单按到石灰墙上,很轻微地笑了笑,说。
他说过这样一句笑话,不知为什么没有人答腔。大家都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耶稣保佑吧……”有一个人往外走着,在黑洞洞的过道里叹了一口气。
二十九
这一夜,淡黄色的星星向夜空洒遍了乳白色的亮光,在挤满了人的小杂货铺里,几乎没有人睡觉。简短的谈话声也听不见了。又闷,又提心吊胆,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一黑,就有一个红军战士要求到外面去:
“同志,开一下门!我要解手!……”
他穿的厚棉布衬衣从裤腰里挣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光着脚站着,他把黑糊糊的脸贴到锁眼儿上,又喊道:
“开一下门嘛,同志!”
“狼才是你的同志哩。”终于有一个看押的哥萨克答话了。
“开一下门吧,老哥!”请求外出的人改变了称呼。
那个哥萨克放下步枪,听了听夜里出来打食儿的野鸭子在黑暗中扇动翅膀的声音,把烟卷头儿抽完了,这才把嘴唇凑到锁眼儿上,说:
“就往裤子里撒吧,老弟。反正就是一夜,裤子又泡不坏,等天亮了,就穿着湿裤子上西天好啦……”
“咱们完啦!……”红军战士从门口朝后退了几步,绝望地说。
大家肩靠肩地坐着。波得捷尔柯夫坐在角落里,掏出口袋里的钞票,撕得粉碎,一面小声嘟哝着,骂着娘。撕完了钞票,又脱下鞋袜,推了推躺在旁边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说:
“很清楚,咱们上当啦。受骗啦!他妈的!……可恼呀,米海依尔!我小时候,常常带着我爹的猎枪到顿河对岸去打野物,到树林子里去,树林子就像一顶老大的绿帐篷……往河汊那边去,河汊里落着野鸭子。有时候枪打空了,我就十分懊恼,简直想哭出来。现在我也是十分懊恼,因为我又打空了,失算了:如果早三天从罗斯托夫出来,那就不会在这里送命啦。那咱们可以把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打得人仰马翻!”
克里沃什雷科夫很痛苦地龇着牙齿,在黑暗中笑着说:
“去他妈的,就让他们杀好啦!眼下死并不可怕……‘怕只怕,到阴司,咱们互不相识……’咱们到了阴司里,菲道尔,彼此就成了生人啦……可怕呀!”
“算了吧!”波得捷尔柯夫把一双滚热的大手放到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上,十分懊恼地、瓮声瓮气地说。“问题不在这里呀……”
拉古京在对别人讲自己村子里的事,还说,因为自己的头很长,爷爷叫他“楔子”,有一次他去偷人家的瓜,爷爷还用鞭子抽他。
这天夜里的谈话是各种各样的,既没有头绪,又不连贯。
彭楚克坐在门口,用嘴贪婪地吸着从门缝儿里透进来的微风。他回想着过去,有一小会儿想起母亲,他就像叫一根烧红的针扎了一下似的,便赶紧驱赶开想母亲的念头,转而去想安娜,去想不久以前过的日子……这使他感到心平气和,感到十分幸福和轻松。他最不害怕死。他不像过去那样,一想到这条命就要完了,就感到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使人非常难受的冷气从脊梁骨上通过。他准备死,就像走过了一段艰难困苦的路程之后,非常疲乏,浑身酸痛,再也鼓不起劲儿来,正准备作一次很不快活的休息似的。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人愉快地、也伤感地谈着女人和爱情,谈着爱情带给每个人的大大小小的欢娱。
有人谈起家庭,谈到家里人,谈到亲戚朋友……还谈到今年的庄稼长得很好:白嘴鸦藏到小麦地里,已经看不见了。抱怨没有酒喝,又抱怨失去了自由,骂波得捷尔柯夫。但是睡意用黑色的翅膀蒙住了很多人,这些身体和精神上都疲倦不堪的人渐渐矇眬入睡了,有躺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个人,不知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放声大哭起来;过了童年便忘记了眼泪咸味的老大的成年男子,哭起来是十分可怕的。睡眠时的寂静一下子就惊破了,有几个人同时喊叫起来:
“别哭啦,该死的!”
“简直成了老娘们儿啦!”
“敲掉你的牙,别——哭——啦!”
“娶了老婆的人,都抹起眼泪啦!……”
“大家都在睡觉,可是他……真不害臊!”
那个哭的人,抽搭着,擤着鼻涕,不哭了。
又完全静了下来。烟卷儿在各个角落里一闪一闪的,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可以闻到男人的汗味、挤成堆的健壮的身体气味、纸烟的烟味和下了一夜的露水的那种淡淡的啤酒气味。
村子里的公鸡报晓了。传来脚步声、铁器的丁当声。
“是谁?”一个看押的人小声问道。
一个年轻的声音咳嗽了一下,老远就兴冲冲地回答说:
“自己人。给波得捷尔柯夫他们一伙儿挖坟去。”
小杂货铺里一下子全都动了起来。
三十
鞑靼村的哥萨克队伍,由彼特罗·麦列霍夫少尉率领着,在五月十一日拂晓时候到达波诺马廖夫村。
村子里到处是旗尔河边的哥萨克,有的牵着马去饮马,有的成群结队地往村头上走。彼特罗叫队伍在村子中央停下,命令下马。有几个人朝他走来。
“乡亲们,你们是打哪儿来的?”有一个人问道。
“鞑靼村的。”
“你们来晚了一点儿……你们没来就把波得捷尔柯夫逮住呀。”
“他们在哪儿?是不是把他们赶跑啦?”
“就在那儿……”那人挥手指了指小杂货铺的缓缓倾斜的屋顶,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一群母鸡蹲在鸡窝儿里呢。”
贺里散福、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和另外几个人也来到跟前。
“那么,把他们送到哪儿去呢?”贺里散福问道。
“送他们上西天。”
“怎么能这样呢?……你胡说什么?”格里高力抓住那人的军大衣的衣襟。
“你才是胡说呢,先生!”那人很不客气地回答说,并且轻轻地从格里高力那抓得紧紧的手指中挣了出来。“瞧,那不是,已经给他们搭好秋千架子啦。”他指了指搭在两棵老柳树中间的绞刑架。
“把马牵到各家院子里去!”彼特罗吩咐说。
乌云遮住了天空。落起了稀稀的小雨。男子汉和妇女们密密麻麻地向村边拥去。波诺马廖夫村的老百姓一听说要在六点钟枪毙人,就都高高兴兴地出来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事。妇女们都打扮了一番,就像过节一样;许多人还带着孩子。人群将村边牧场团团围住,特别拥挤的是绞架旁边和一条长长的、有两俄尺深的土坑旁边。孩子们在土坑一边堆起的潮湿的土堆上乱踩;男子汉们凑成一堆一堆的,很起劲地议论着这次枪毙人;妇女们都很伤心地嘁嘁喳喳交谈着。
睡足了觉的波波夫大尉一本正经地走来了。他龇着大牙,叼着纸烟在抽烟;用沙哑的嗓门儿对负责看押的哥萨克命令道:
“把坑边的闲人赶开!告诉司皮里道诺夫,把第一批带来!”他看了看表,便走到一旁,看着人群被看押犯人的哥萨克赶着从刑场上向后退了退,又像半个花花绿绿的圆圈儿似的把刑场围了起来。
司皮里道诺夫带着一队哥萨克快步朝杂货铺走去。在路上他碰上彼特罗·麦列霍夫。
“你们村子里有愿意干的吗?”
“愿意干什么?”
“执行死刑。”
“没有,不会有的!”彼特罗斩钉截铁地回答过,便从拦住去路的司皮里道诺夫身边绕过去。
但是愿意干的人是有的:米佳·柯尔叔诺夫一面用手理着从帽子里露出来的直撅撅的头发,摇摇摆摆地走到彼特罗跟前,忽闪着眯得细细的绿眼睛,说:
“我去杀……干吗要说‘没有’?我愿意去,”他又垂下眼睛,带着笑容说,“给我一些子弹。我只有一梭子啦。”
自愿要去的有他,有脸色煞白、一脸杀气的安得列·卡叔林,还有相貌有点儿像加尔梅克人的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
当第一批被判决的人在哥萨克们的押解下离开杂货铺的时候,挤得挨肩擦背的广大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声和低低的嗡嗡声。
波得捷尔柯夫走在前面,光着脚,穿一条肥大的黑呢子马裤和一件敞着的光皮上衣。他很坚定地在泥泞中迈动着两只白白的大脚,不住地打着滑,左手微微向前伸着,以保持平衡。脸色煞白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在他旁边很勉强地向前走着。克里沃什雷科夫的两眼无神,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他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军大衣,两个肩膀直往里缩,好像冷得不得了似的。不知为什么没有剥他们两个的衣服,但是其他的人都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了。拉古京和脚步沉重的彭楚克在一块儿小步走着。他们俩都光着脚。拉古京的长衬裤破了,露出了黄黄的、毛茸茸的小腿。他很不好意思地提着破了的裤腿,哆嗦着嘴唇。彭楚克从押着他们的哥萨克的头顶上望着云遮雾障的灰蒙蒙的远方。他的两只清醒的、冷冷的眼睛若有所待地、紧张地眨巴着,一只大手伸进敞开的衬衣领子里,抚摩着长满了密密的毛的胸膛。他好像是在盼着一件难以实现的、可喜的事情……有些人脸上保持着毫不在乎的表情;满头白发的布尔什维克奥尔诺夫就带着寻衅的神情挥舞着双手,朝哥萨克们的脚下直啐唾沫;可是有两三个人眼睛里流露出很深的内心痛苦,歪歪扭扭的脸上带着恐怖得不得了的表情,就连押着他们的哥萨克偶尔看到了,也要掉开眼睛,转过脸去。
他们走得很快。波得捷尔柯夫搀扶着跌了一跤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在红蓝色制帽的海洋中闪动着一条条白头巾的人群越来越近了。波得捷尔柯夫皱起眉头望着人群,破口大骂着,忽然发现拉古京在一旁看着他,就问道:
“你看什么?”
“你这些天头发都白啦……头上添了好多白头发……”
“大概是要白的,”波得捷尔柯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一面擦着窄窄的额头上的汗,“遇上这样不开心的事,大概是要白的……就是狼,在不顺心的时候毛也会变白的,何况我是一个人。”
他们再也没有多说。眼看就要来到人群跟前了,可以看到右面有一条准备埋人的长长的黄土坑。司皮里道诺夫命令道:
“站住!”
波得捷尔柯夫马上向前跨了一步,用疲惫无神的眼睛扫了扫前面几排的人群,只见前面几排里多数是白胡子和花白胡子的人。前方下来的哥萨克们都躲在后面,觉得不好意思呢。波得捷尔柯夫微微抖动着下垂的小胡子,低沉地、但是清清楚楚地说:
“诸位老人家!请允许我和克里沃什雷科夫看着我们的同志们就义。你们慢点儿绞死我们,我们现在想看看我们的同志和朋友们,给一些勇气不足的同志鼓鼓气。”
一片寂静,能听得见雨点落在制帽上的声音……
波波夫大尉站在后面,笑着,露出了被烟熏黄了的牙根;他没有表示反对;老头子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可以答应!”
“就让他们两个多活一会儿吧!”
“把他们两个从坑边拉开!”
克里沃什雷科夫和波得捷尔柯夫往人群里走去,人们纷纷朝两边闪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在不远处站了下来,人们从四面密密层层地围住他们,几百双眼睛紧紧盯住他们。他们看着哥萨克们好不容易使红军战士们背着土坑站成一排。波得捷尔柯夫看得很清楚,克里沃什雷科夫却要伸长他那没有刮过的细脖子,踮起脚尖才能看得见。
站在左边尽边上的是彭楚克。他微微佝偻着身子,很吃力地喘着气,眼睛看着地面,抬都不抬。他这边是拉古京,拉古京弯着身子,拉着衬衣的底边去遮盖破裤腿;第三个是唐波夫人伊格纳特;再过来是万卡·包尔德列夫,他的样子至少老了有二十岁,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波得捷尔柯夫再看第五个,好不容易才认出那就是嘉桑乡的哥萨克马特维·萨克玛托夫,从在卡敏镇工作那时候起,他和他就同甘苦、共患难了。又有两个人走到坑边,转身背对着坑。彼得·雷西柯夫带着挑衅、逞强的意味笑着,高声骂着娘,对安静下来的人群挥舞着握得紧紧的肮脏的拳头。考列茨科夫一声不响。最后一个人是架过去的。他向后仰着,用死沉沉地耷拉着的两条腿划着地面,用手紧紧抓住拖他的两个哥萨克,摇晃着流满眼泪的脸,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放了我吧,弟兄们!放了我吧,看在我主耶稣面上!弟兄们!好人们!亲弟兄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我在俄德战争时候得过四颗十字章呢!……我还有孩子呀!……天呀,我没有罪呀!……哎呀,你们为什么呀?……”
一个高大的阿塔曼团的哥萨克用膝盖朝他的胸膛一顶,把他推倒在坑边上。这时候波得捷尔柯夫才认出了这个挣扎的人,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一个十分勇敢的红军战士,是一九一〇年宣誓的米古林乡的哥萨克,四个等级的十字章都得过,还是一个留着很漂亮的淡黄色胡子的小伙子。几个人把他架了起来,但是他又倒了下去;他在哥萨克们的脚底下爬,把干裂的嘴唇贴到他们的靴子上,贴到朝他的脸直踢的靴子上,下气不接上气地、十分恐怖地喊叫着:
“不要杀我呀!可怜可怜我吧!……我有三个孩子呀……有个小女儿呢……我的亲弟兄们呀!……”
他抱住那个阿塔曼团哥萨克的两膝,但是那个哥萨克挣了开来,往后一跳,用钉了铁掌的靴后跟使劲朝他的耳朵踢了一下。一股鲜血从另一只耳朵里涌了出来,流进白色的衣领里。
“让他站好!”司皮里道诺夫怒冲冲地喊道。
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架起来,让他站好,几个人才跑了开去。对面的一排刽子手端起枪来做准备。人群里哎呀了几声,就静了下来。有一个娘们儿用难听的声音尖叫起来……
彭楚克很想多看几眼那灰蒙蒙的天空和他漂游了二十九年的愁惨惨的大地。他抬起眼睛,看见在十五步远处站得密密的一排哥萨克:有一个高大的哥萨克,眯缝着绿眼睛,一绺头发从帽子底下耷拉到窄窄的白额头上,往前倾着身子,紧紧闭着嘴巴,对直地瞄着他彭楚克的胸膛。还没有开枪,彭楚克就听到一声尖叫;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生着雀斑的年轻媳妇从人群里跑了出来,朝村子里跑去,一只手紧紧抱着小孩子,另一只手捂着孩子的眼睛。
一阵很不整齐的齐射之后,站在坑边的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开枪的人也朝坑边跑去。
米佳·柯尔叔诺夫看见他枪毙的那个红军战士还在跳,用牙在咬自己的肩膀,就又补了一枪,小声对安得列·卡叔林说:
“你瞧这家伙,把自己的肩膀都咬出血来啦,这一下子像个狼崽子一样,一声不响地死掉啦。”
又有十个判决的人,被枪托子推着、捣着,站到了土坑边……
第二阵齐射以后,妇女们一齐尖叫起来,纷纷离开人群,拉着孩子们,跌跌撞撞地朝村子里跑去。男子汉们也开始走散了。可憎的杀人场面、临死的人的喊叫声和哼哼声、那些等待枪毙的人的吼叫声——这整个的场面惊心动魄,可怕极了,很多人受不了,纷纷走掉了。剩下的只有上过前线、见过很多死亡场面的哥萨克,再就是一些恨得发了狂的老头子。
一批一批的红军战士被押了过来,他们都光着脚,被剥掉了外衣,刽子手也不断地轮换着,一阵一阵的齐射声,劈啪的单发步枪声。对受伤没死的再补上两枪。第一批死尸在间歇的时候已经匆匆地盖上了一层黄土。
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走到那些等待枪毙的人跟前,想给他们鼓鼓气,但是言语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因为这时候占据在这些人心目中的是另外的东西了,再过一会儿他们的生命就要断掉,就像折断的树叶梗子。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从人群里挤出来,朝村子里走去,迎面碰上了波得捷尔柯夫。波得捷尔柯夫一面往后退着,眯缝起眼睛,说:
“你也在这儿吗,麦列霍夫?”
格里高力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青灰色,他站了下来。
“在这儿。你看到了嘛……”
“我看到啦……”波得捷尔柯夫撇着嘴笑了笑,带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望着格里高力那煞白的脸。“你怎么,来枪毙自己的弟兄们吗?你倒戈啦……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他走到格里高力跟前,小声说,“你又给我们干,又给他们干吗?谁给的好处多些?哼,你这样的!……”
格里高力抓住他的袖子,气呼呼地问道:
“你记得格鲁博克那一仗吗?你该记得,是怎样枪毙那些军官的……是你下命令枪毙的!是吧?现在轮到你啦!好啦,别难过!倒霉的不是你一个人!顿河苏维埃人民委员会主席,你威风够啦!你这个坏家伙,把哥萨克都出卖啦!明白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贺里散福抱住发了狂的格里高力,把他拖到了一边。
“咱们找咱们的马去。回家去!咱们呆在这儿没什么意思。天啊,人对人太残忍啦!……”
他们朝前走去,后来听到波得捷尔柯夫说话的声音,又站了下来。波得捷尔柯夫在上过前方的哥萨克和老头子们的层层包围中,慷慨激昂地高声叫道:
“你们太落后……眼睛都瞎啦!你们都是瞎子!军官们骗了你们,叫你们杀起自己的同胞兄弟!你们以为,把我们杀了,事情就这样了结啦?不会的!今天你们枪毙我们,明天就要枪毙你们啦!苏维埃政权一定会在全国建立起来。你们就记住我的话吧!杀人不会白杀的!你们这些人太糊涂啦!”
“到时那些人我们也要这样收拾!”一个老头子跳出来说。
“老人家,你们是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杀光的,”波得捷尔柯夫笑着说,“也不能把整个俄罗斯都吊到绞架上去。当心自己的脑袋吧!你们以后会后悔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晚啦!”
“你别吓唬我们!”
“我不是吓唬你们,我是指路给你们走。”
“波得捷尔柯夫,你自己才是瞎子哩!莫斯科把你的眼睛糊住啦!”
格里高力没有听完就走了,几乎是跑进了拴马的院子,他的马听见枪声,正在闹腾。格里高力和贺里散福紧了紧马肚带,打着马跑出了村子,他们连头也没回,一口气翻过了山冈。
可是在波诺马廖夫村还在冒着步枪射击的硝烟:维奥申乡、卡耳根乡、博柯夫乡、克拉司诺库特乡和米留金乡的哥萨克在枪杀嘉桑乡、米古林乡、拉兹道尔乡、库穆沙特乡和巴克拉诺夫乡的哥萨克……
土坑填得满满的。盖上黄土,用脚踩结实了。两个戴了黑色面罩的军官抓住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把他们拉到绞架跟前。
波得捷尔柯夫英勇无畏地昂然抬起头来,站到一张凳子上,把黑黑的粗脖子上的衬衣领子解开,连一根筋都没有哆嗦,自己把擦了肥皂的绞索套到脖子上。两个军官把克里沃什雷科夫拉过去以后,其中一个军官推着他站到凳子上,他也套上了绞索。
“请允许我在死前最后说几句话。”波得捷尔柯夫请求说。
“说吧!”
“请说!”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们叫道。
波得捷尔柯夫挥手指了指已经变稀了的人群,说:“你们看看吧,愿意看我们死的人只剩下很少的几个啦!很多人都还有良心嘛!我们为了劳动人民,为了劳动人民的利益,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和将军们的狐群狗党作战,现在却要死在你们的手里!但是我们并不痛恨你们!……你们是不幸被欺骗的人!等到革命政权建立起来,你们就会明白,真理在哪一方面。你们埋进这坑里去的都是静静的顿河的优秀儿女……”
忽然人群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大,波得捷尔柯夫的声音听不清了。一个军官利用这个机会,很麻利地一脚把波得捷尔柯夫脚下的凳子踢开了。波得捷尔柯夫的高大而沉重的身子摇摆了两下,就向下坠去,于是两只脚够到了地面。套在喉咙上的绞索紧紧勒着他,逼得他往上探着身子。他踮起脚,用光脚丫的两个大脚趾踩在潮湿的烂泥地上,张开嘴喘着气,用凸出来的眼珠子扫着安静下来的人群,声音不太高地说:
“你们还没有学会绞人呢……要是我来绞你,司皮里道诺夫,决不会叫你够到地面……”
他的嘴里冒起一团一团的唾沫。戴面罩的两名军官和近处几个哥萨克忙乱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把他那已经没有力气的沉甸甸的身子重新抬上凳子。
没有让克里沃什雷科夫把话说完,凳子就从他的脚下飞开,碰在不知是谁扔下的一把铁锹上了。干瘦而健壮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摇晃了老半天,时而身子缩成一团,缩得膝盖碰到下巴,时而哆哆嗦嗦地重新伸直开来……直到波得捷尔柯夫脚下的凳子第二次被踢开,克里沃什雷科夫还活着,还在抽搐,还在转动耷拉到一边的黑舌头。波得捷尔柯夫又一次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光皮上衣肩上的缝儿裂了开来,可是脚指头尖又碰到了地面。哥萨克人群里低沉地哎呀了一声。有些人画着十字,开始走散了。大家一下子全没有了主意,一时间都像中了魔法一样呆住了,惶恐地望着波得捷尔柯夫的铁青的脸。
但是他不能出声了,绞索紧紧勒住了喉咙。他只是转悠着眼睛,眼睛里的泪水像小河一样直往下淌,并且撇着嘴,为了减轻痛苦,身子非常难受、非常可怕地向上伸着。
有一个人醒悟过来,用铁锹刨起土地。他急急忙忙地把波得捷尔柯夫脚下的泥土一团一团地往外刨,每刨一下,波得捷尔柯夫的身子就伸直一点儿,脖子也越来越长,头发微微拳曲的脑袋往后仰得越厉害。绳子勉勉强强地吊着六普特重的身子;绞架的横梁咯吱咯吱响着,轻轻摇晃起来,波得捷尔柯夫随着横梁那有节奏的晃动摇摆着,向四面转悠着,好像是要让杀人的凶手们看看他那紫黑色的脸和淌满了一道道热泪和唾沫的胸膛。
三十一
米沙·柯晒沃依和“杰克”等到第二天夜里,才从卡耳根镇上走出来。雾气弥漫在草原上,缭绕在山沟里,铺满了洼地,遮盖住断崖陡坡。笼罩着雾气的丘冈亮闪闪的。鹌鹑在嫩草丛中叫着。再就是高高的天上飘游着一轮明月,就像边上长满芦苇和榛丛的池塘中的一朵盛开的睡莲花儿。
他们一直走到黎明时候。北斗星已经看不见了。下起了露水。离下亚布洛诺夫村已经很近了。但是就在离村子三俄里的一个冈头上,六个哥萨克追上了他们。六个哥萨克是骑了马跟着他们的脚印追来的。米沙和“杰克”本来已经躲到了一旁,但是草又矮,又有月光……他们被逮住了……哥萨克们赶着他们往回走。一声不响地走了有百十丈远。后来开了一枪……“杰克”就像一匹害怕自己的影子的马一样,脚步杂乱地侧歪着身子走起来。而且也不是跌倒的,好像是脸朝着一丛灰色的野蒿很别扭地躺下去的。
米沙走了有五分钟,觉得身子发麻,耳朵里嗡嗡直响,两只脚在干地上就像粘住了似的。后来他问道: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打死我?干吗慢慢折腾我?”
“走吧,走吧,少说废话!”一个哥萨克很和善地说。“我们把那个庄稼佬打死,把你留下。俄德战争的时候你是在十二团吧?”
“在十二团。”
“你还可以到十二团当兵。你这小子还年轻。有点儿迷了路,不过这不要紧。我们能把你治好。”
三天以后,卡耳根镇上的军事法庭就来“治”米沙了。那时候,军事法庭只有两种处治办法:枪毙和打屁股。判处枪决的,到夜里就押到沙土冈后面去执行;认为有希望改造的,就在广场上用树条子当众打屁股。
星期天一大早,刚刚把长板凳放到广场中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来了。广场上挤得满满的,晒台上、棚子旁边堆的木板上、很多屋顶和店铺顶上都站满了人。第一个挨打的是亚历山大洛夫,是格拉乔夫村一个神甫的儿子。他是个很卖力的布尔什维克,论案情,应该枪决,可是他的父亲是大家尊敬的一位好神甫,所以法庭判定对这个神甫的儿子抽打二十下。几个人脱去亚历山大洛夫的裤子,把他按到长板凳上,一个人骑在他的腿上(两条胳膊绑在长板凳底下),两个人手握柳条站在两边。打完了,亚历山大洛夫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一面提裤子,一面向四面鞠躬。他因为没有被枪毙,十分高兴,所以又鞠躬,又道谢:
“多谢多谢,诸位老人家!”
“快穿上裤子,请便吧!”有人回答说。
全场响起一阵十分响亮的哄然大笑,就连坐在不远处棚子里的被捕的人也都笑了。
根据判决,也把米沙重重地抽了二十下。但是最使他受不了的不是疼,而是羞辱。全镇的老老少少都看见他挨打了。米沙提起裤子,几乎是带着哭腔对打他的那个哥萨克说:
“很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思想好坏是脑袋的事,可是要屁股负责任。这一下子一辈子难见人啦。”
“不要紧,怕丑又不是饿肚子,丑不死的,”那个哥萨克安慰他说,并且想叫挨打的人开开心,又说:“你这小子可真够结实的,有两三下子我打得够狠的,想叫你叫唤叫唤……我一看,没门儿,别想使这人叫一声。前天我打过一个人,那位老弟拉了一裤子屎。真是太禁不起打了。”
第二天,根据法庭判决,把米沙送往前线。
“杰克”是两天以后才埋掉的:亚布洛诺夫村村长派的两个哥萨克,挖了一个不深的坟坑,他们把腿耷拉在坑里,抽着烟,坐了老半天。
“这地方的土真硬。”一个说。
“简直像铁一样!从来没有耕过嘛,日久天长就板结了。”
“噢……这小伙子睡的可是一块好地方,还是在高坡上呢……这儿有风,又干燥,又有太阳……不会很快就烂掉的。”
他们对趴在草地上的“杰克”看了看,站起身来。
“脱掉他的靴子吗?”
“当然要脱掉,他的靴子还好好的呢。”
他们按照耶稣教的规矩把他放进坟坑里;头朝东,脚朝西;用厚厚的黑土埋了起来。
“要踩结实吧?”当他们埋得和地面一样平的时候,一个年轻些的哥萨克问道。
“不用啦,就这样吧,”另一个人叹了一口气,“等天使吹起最后审判的喇叭,反正他会更快当地站起来的……”
过了半个月,小小的坟堆上长出了车前草和嫩蒿,野燕麦在上面吐了穗,山芥菜在旁边开起好看的黄花儿,草木樨垂下一条条绒线一样的穗头,还有薄荷、大蓟和珠果的气味。不久,附近的村子里来了一个老头子,在坟前挖了个小坑,栽上了一根新刨的橡木桩子,上面钉着一块供牌。在供牌的三角形水檐下的阴影里,是圣母悲哀的面容。在下面的檐板上写着两行黑黑的斯拉夫花体字:
弟兄们,在荒乱年月里
不要苛责自己的兄弟。
老头子走了,供牌却留在草原上,那无限凄凉的样子使过路的人看了眼睛发酸,在心中勾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还有,五月里,野鸭子在供牌旁边打架,在瓦灰色的野蒿里做窝儿,把附近快要成熟的冰草压成一片绿毡:那是野鸭子厮打的战场,争的是母鸭子,争的是生存、爱情和生儿育女的权利。过了不久,就在这供牌附近,在一个小土包脚下,在乱蓬蓬的老蒿底下,一只母鸭子生下九个蓝中带黄的花蛋,母鸭子便卧在这些蛋上,用自己身体的温暖来孵化,用灿烂有光的翅膀保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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