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顿河上游的暴动,牵制住南方前线红军的大量兵力,这使顿河军司令部不仅可以在掩护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战线上自由地调动兵力,而且在卡敏镇和别洛卡里特文河口镇地区集中起一个强大的突击兵团,这个突击兵团由一些能征惯战的团队组成,主要是下游的哥萨克和加尔梅克人,其任务是:在适当的时机,会同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的队伍,击溃红军第八军所属第十二师,并且向第十三师和乌拉尔师的侧翼和后方挺进,冲向北方,以便和上顿河州的暴动军会合。
前任顿河军总司令杰尼索夫将军和参谋长波里亚科夫将军当初制订的集中突击兵团的计划,到五月底差不多全部实现了。卡敏镇地区已经集中了将近一万六千人马,配备了三十六门大炮和一百四十挺机枪;陆续往这里调的还有最后一批骑兵部队,还有几团精锐的青年军。所谓青年军,就是一九一八年夏天由刚到入伍年龄的青年哥萨克组成的一部分队伍。
这时候,四面被围的暴动军仍然继续在抵挡红军清剿部队的进攻。南面,顿河左岸,暴动军的两个师顽强地守在战壕里,尽管整个战线上红军无数的大炮几乎日夜不停地对他们进行猛烈的轰击,他们还是没有让敌军过河;其余的三个师守住暴动地区的西、北、东三面,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特别是东北地段损失惨重,但是依然没有退却,一直坚守在霍派尔州的边境上。
驻守在自己村子对面的鞑靼村连,因为闲得无聊,有一天去骚扰了一下红军:黑夜里,一些自告奋勇的哥萨克,乘小船悄悄渡到顿河右岸,出其不意地向红军哨兵发动了袭击,打死了四名红军,缴获了一挺机枪。第二天,红军从维奥申方面调来一个炮兵连,对哥萨克的战壕进行了猛烈轰击。榴霰弹在树林里一爆炸,鞑靼村连就急忙抛弃战壕,离开河边,跑进树林深处。过了一天,红军把炮兵连调走了,鞑靼村连就又回到原来的阵地上。这个连在炮轰中受到的损失是:弹片打死了不久前才补充进来的两个半大小伙子,炮轰之前刚刚从维奥申回来的连长的传令兵受了伤。
后来,相对地安静下来,战壕里的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妇女们常常来,每天夜里都送面包和老酒来,而且吃的东西哥萨克是不缺的:他们宰了两头迷路的小牛,此外,每天还到小湖泊里去打鱼。贺里散福是打鱼的主将。他用的是一张十丈长的大鱼网,是一个逃难的人扔在岸上,由连里人捡来的。贺里散福打鱼总是“下深水”,并且吹嘘说,草甸子上没有哪一个湖是他没有下过的。他接连不断地打了一个星期的鱼,衬衣和裤子上沾满了风也吹不掉的鱼腥气味,到最后安尼凯都坚决不肯和他住在一个掩蔽所里了,说:
“你身上一股臭鲶鱼气味!要是再和你在这儿住上一天,以后一辈子都不想吃鱼啦……”
从那时候起,安尼凯也不顾蚊子咬,就睡到掩蔽所外面。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恶心得皱着眉头,用笤帚把撒在地上的鱼鳞和臭鱼肠子扫掉,可是一到早晨,贺里散福打鱼回来,大模大样、神气活现地往掩蔽所门口一坐,就又刮起鱼鳞,把带回来的鲫鱼一一剖了开来。绿苍蝇在他身旁嗡嗡乱飞,凶恶的黄蚂蚁一群一群地爬过来。后来,安尼凯气喘吁吁地跑来,离得老远就大声喊叫:
“你找不到别的地方啦?你他妈的顶好叫鱼刺卡死!喂,行行好,滚到一边去吧!我在这儿睡觉,可是你把鱼肠子扔得到处都是,把四面八方的蚂蚁都招了来,一片腥臭气,就像到了阿斯特拉罕渔场上啦!”
贺里散福在裤子上蹭着自制的小刀子,若有所思地对着安尼凯那张生了气的没有胡子的脸看上半天,心平气和地说:
“安尼凯,你肚子里一定有虫子,所以你闻不惯鱼味儿。你空着肚子吃些大蒜,好不好?”
安尼凯啐着唾沫,骂着,走了开去。
他俩天天吵嘴。但是总的说,全连是过得很和气的。所有的哥萨克都吃得饱饱的,十分开心,不开心的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一个。
不知是司捷潘从村里人嘴里听说阿克西妮亚在维奥申和格里高力一块儿过,还是他心里猜想到这一点,反正他突然苦闷起来,无缘无故地跟排长大吵了一通,并且坚决拒绝去执勤放哨。
他一天到晚躺在掩蔽所里一张黑黑的车毯上,唉声叹气,拼命地抽烟。后来他听说连长派安尼凯上维奥申去领子弹,他两天以来才第一次走出掩蔽所。他眯缝着因为失眠肿起来的、泪水模糊的眼睛,疑疑惑惑地看了看那轻轻晃动的一丛丛翠绿欲滴的树叶,看了看那随风飘动的一朵朵镶了白边的云彩,听了听树林里飒飒的风声,就经过一个个掩蔽所,去找安尼凯。
当着大家的面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安尼凯拉到一边,央求说:
“你到维奥申给我找一下阿克西妮亚,就说我叫她来看看我。就说我浑身长满了虱子,衬衣和脚布都没有洗过,还有,你告诉她……”司捷潘顿了一会儿,小胡子底下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就说我很想她,盼她快点儿来。”
夜里安尼凯来到维奥申,找到阿克西妮亚的住处。她自从和格里高力发生过口角以后,仍然住到姑妈家去了。安尼凯把司捷潘的话照实地对她说了,但是为了进一步说服她,又自己添了两句,就说司捷潘说过,如果阿克西妮亚不到连队里去的话,他就要亲自上维奥申来了。
她听了这话,就动手收拾起来。姑妈匆匆忙忙发了一块面,烤了一些奶油面包,过了两个钟头,阿克西妮亚就作为一个俯首帖耳的妻子,跟着安尼凯上鞑靼村连的防地去了。
司捷潘暗暗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迎接妻子。他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她那瘦了的脸,细心地询问了许多事情,但是一句也没有问到,她是不是看到格里高力了。他在谈话中只有一次,垂下眼睛,微微偏过身去,问道:
“你为什么从那边上维奥申去?为什么不从我们村子外面过河?”
阿克西妮亚冷冷地回答说,又不能跟别人家一块儿过河,她又不愿意去求麦列霍夫家的人。她回答过以后,就感觉出,这样一来,好像麦列霍夫家的人不是别人家的人,成了自己家的人了。她想到司捷潘可能要这样理解,不由地发起急来。看样子,他就是这样理解的。他的眉毛底下微微动了两下,脸上好像掠过一片阴影。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她明白了这个无声的问题,便因为窘急,因为恼恨自己,一下子脸红了。
司捷潘怜惜她,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出的样子,把谈话转到家务事上,问起她在离家以前收藏起一些什么东西,藏得妥当不妥当。
阿克西妮亚察觉丈夫的宽宏大度,就一一作了回答,但是她心里一直觉得非常不自在,为了叫他相信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毫无根据的,为了掩饰自己心情的激动,她故意说得慢条斯理的,有板有眼,又沉着,又冷静。
他们坐在掩蔽所里,说着话儿。总是有人打搅他们。一会儿这个进来,一会儿那个进来。贺里散福走进来,躺下就睡觉。司捷潘看到,想避开人谈一谈是不可能的,就只好不再说了。
阿克西妮亚很高兴地站了起来,急急忙忙解开包袱,拿出从镇上带来的奶油面包给丈夫吃,把司捷潘挂包里的脏衣服拿出来,到附近的水塘里去洗。
破晓时候的树林里静悄悄的,笼罩着淡蓝色的晨雾。青草被露水压得弯到地上。青蛙在池塘里争先恐后地哇哇乱叫,在离掩蔽所不远处,一丛茂密的槭树棵子后面,还有一只青蛙呱呱地在叫。
阿克西妮亚从槭树棵子旁边走过。那树棵子从树头直到藏在密密的草丛中的树干,都缠满了蜘蛛网。缀满小小露水珠儿的蛛丝,像一串串珍珠似的闪闪放光。青蛙有一小会儿停了叫声,后来,阿克西妮亚的光脚丫儿踩倒的青草还没有直起腰来,青蛙又叫了起来。从水塘里飞起一只麦鸡,凄切地叫了两声,回答青蛙的叫唤。
阿克西妮亚脱掉小褂和碍事的胸衣,走进没膝深的热乎乎的塘水里,洗起衣服来。小蠓虫儿在她的头上乱飞,蚊子嗡嗡直叫。她弯着圆滚滚的、黑黑的胳膊,用手在脸上拂着,驱赶着蚊子。她一个劲儿地想着格里高力,想着他要下连队时他们之间的那一次口角。
“也许,他这会儿又在找我吧?今天夜里我就回镇上去!”阿克西妮亚拿定了主意,她心里一想到就要和格里高力会面并且很快就会和好,不由地就笑了。
说也奇怪:近来,她每想到格里高力,不知为什么她所想象的都不是他实有的外貌。在她眼前出现的不是现在的格里高力,不是这个高大、威武、尝尽人生甘苦、经历了多年风霜的汉子,眼睛也不是疲惫无神地眯缝着,黑胡子尖儿也没有发了红,两鬓也没有过早地出现银丝,额头上也没有那老粗的皱纹——战争的岁月也不曾给他留下历尽艰难困苦的记号;在她眼前出现的还是原来那个格里什卡·麦列霍夫,还是那个鲁莽小伙子,谈起爱情冒里冒失,脖子像小孩子一样又圆又细,经常笑呵呵的嘴唇露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气。
因为这样,阿克西妮亚对他的爱情更深厚了,几乎成了一种温柔的母爱。
这会儿也是这样:她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张无限可爱的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笑了起来,站直了身子,把没有洗好的丈夫的一件褂子摔到脚下,觉得喉咙里忽然涌上来一团热辣辣的东西,不觉小声说:
“你这该死的东西,叫我一辈子忘不掉啦!”
她流过了眼泪,觉得心里轻松了,但是心情轻松了以后,周围那淡蓝色的清晨的世界好像退了颜色。她用手背擦了擦两腮,撩了撩耷拉到潮湿的额头上的头发,用失神的眼睛呆呆地对着一条灰色的小鱼儿看了半天,看着小鱼儿在水面上游过去,渐渐隐入被风吹得上下翻滚的晨雾的粉红色的镶边儿里。
她洗完衣服,将衣服搭在树枝上,又回到掩蔽所。
已经睡醒的贺里散福坐在门口,动弹着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的脚指头,缠着司捷潘在说话儿,司捷潘躺在车毯上,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怎么都不回答贺里散福的问话。
“你以为红军不会渡河上这边来吗?你不说话吗?哼,不说就不说好啦。可是我以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从滩上蹚水过河……一定要从滩上过!决不会从别的地方。你是不是以为他们会让马队洑水过河?你怎么不说话呀,司捷潘?这会儿眼看要到最后关头啦,可是你还躺在那儿,像根木头一样!”
司捷潘猛然欠起身来,气嘟嘟地回答说:
“你胡缠什么?有些人真怪!老婆来看我,可是你们缠住不放……啰嗦起来就没有完,不叫人家跟老婆说说话儿!”
“偏要找娘们儿说话儿……”贺里散福很不高兴地站了起来,把破靴子套到光脚丫上,走了出去,脑袋在门框上碰了一下子,碰得很疼。
“不让咱们在这儿说说话儿,咱们上树林子里去。”司捷潘说。
他也不等她同意,就朝门口走去。阿克西妮亚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晌午时候他们才回到掩蔽所里。第二排的哥萨克们躺在赤杨树棵子下的凉荫里,一看见他们,都把牌放下来,一声不响,会心地挤着眼睛,笑嘻嘻的,并且装模作样地在叹气。
阿克西妮亚轻蔑地撇着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一面走,一面理着头上揉皱了的白色绣花头巾。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让她走过去,但是等到跟在后面的司捷潘刚刚走到大家跟前,安尼凯就站了起来,从躺着的人堆里走了出来。他故意装出恭敬的样子,对司捷潘鞠了一个大躬,高声说:
“恭喜您……开荤啦!”
司捷潘高高兴兴地笑了。他高兴的是,大家看到了他和老婆从树林里回来。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各种各样有关他们夫妻不和的闲话……他甚至很神气地耸了耸肩膀,很得意地让大家看了看背后衬衣上还没有干的汗。
这么一来,哥萨克们就上了劲儿,一齐哈哈大笑闹哄起来:
“伙计们,这娘们儿好狠呀!折腾得司捷潘都出汗啦……小褂都粘在背上啦!”
“是折腾得他够戗,一身大汗……”
一个年轻小伙子用赞赏的、迷离的目光一直把阿克西妮亚送到掩蔽所跟前,失魂落魄地说:
“说真的,在人世上可找不到这样漂亮的娘们儿!”
安尼凯尖刻地对他说:
“你试着找过吗?”
阿克西妮亚听到这些下流话,脸色微微发白,走进了掩蔽所,想起刚才和丈夫的亲近,又听了他的同伴们不三不四的取笑话,不禁厌恶得皱起眉头。司捷潘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情,就宽慰说:
“阿克秀莎,你别生这些公马的气。他们都是因为闷得难受。”
“我用不着生谁的气,”阿克西妮亚小声回答说,一面在自己的麻布口袋里掏着,急急忙忙把带给丈夫的东西都掏出来,又用更小的声音说,“要生气的话,该气我自己,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好气的啦……”
他们谈话不知为什么总是谈不上劲儿。过了十来分钟,阿克西妮亚站了起来。“我这就告诉他,我要上维奥申去。”她想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司捷潘的衣服已经晒干了,还没有收进来呢。
她坐在掩蔽所的门口,把丈夫的被汗水浸烂了的小褂和短裤缝补了半天,不住地望着渐渐偏西的太阳。
……这一天她没有走。没有足够的勇气。可是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她就收拾起来。司捷潘要留她,要她再住一天,可是她坚决拒绝他的要求,他只好不再留她,只是在临别时问道:
“你想住在维奥申吗?”
“暂时在维奥申住住。”
“不能留在我这儿吗?”
“在这儿我受不了,因为……有哥萨克们。”
“倒也是的……”司捷潘表示同意,但是分手时他冷冷的。
刮着很猛烈的东南风。风从远处刮来,到夜里渐渐没有劲儿了,但是到早晨,还是把里海那边沙漠上火一般的热气吹过来,吹到左岸的草滩上,把露水吹干,把雾气吹散,给河边石灰岩的山冈罩上一片闷热的粉红色蒸气。
阿克西妮亚脱掉靴子,用左手撩起裙子下摆(树林里的青草上还有露水),在僻静的林中小道上轻快地走着。潮湿的土地冰得两只光脚丫儿非常舒服,可是干热风却用它那到处乱伸的火热的嘴唇吻着她的光溜溜、圆滚滚的腿肚子和脖子。
来到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上,在一丛盛开的蔷薇花旁边,她坐下来休息。在不远处一个没有干涸的水塘里,有几只野鸭子在芦苇丛中呱呱叫着,有一只公鸭子用沙哑的嗓门儿在呼唤母鸭子。顿河那边的机枪哒哒地响着,机枪声不算密集,但几乎没有间歇;还有稀稀拉拉的大炮声。炮弹在这边爆炸,发出隆隆的滚动声,好像是回声。
后来枪炮声时响时停了,于是在阿克西妮亚面前展现出一个充满了神秘声音的世界:白底绿面的白蜡树叶子和肥茁茁、镂子花似的橡树叶子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地沙沙响着;小白杨树丛里传出一片混杂的嗡嗡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布谷鸟不知在对谁嘟嘟哝哝地和十分伤心地诉说着难熬的岁月;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水塘上空飞着,一个劲儿地问:“你是谁?你是谁?”在离阿克西妮亚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灰雀儿在喝车辙里的水,不时地仰起小脑袋,快活得眯起眼睛;像土黄色丝绒一样的丸花蜂嗡嗡叫着;一只只黑糊糊的野蜜蜂在一朵朵野花儿上轻轻晃悠着。野蜜蜂采得香喷喷的花粉,送到凉阴阴的树洞里去。杨树枝上滴着树汁儿。从野山楂丛中散发出陈腐落叶那种酸涩的和像啤酒一样的气味。
阿克西妮亚一动不动地坐着,贪婪地闻着树林里各种各样的气味。充满了多种多样奇妙声音的树林过着生机勃勃的原始生活。春汛淹过的草地依然被春天的雨水泡得潮漉漉的,所以长满了各种各样好看的花草,看着这野花野草织成的奇异景色,阿克西妮亚简直眼花缭乱了。
她微微笑着,不出声地咕哝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些朴素的、无名的浅蓝色小花儿,后来她弯下丰满的腰身,想闻一闻,忽然闻到了甜蜜醉人的铃兰花香味。她用手拨了拨,找到了铃兰花。铃兰花就生长在这密密丛丛的树棵子底下。那宽宽的、当初是绿色的叶子还热心地为矮矮的、弯弯的花梗遮着太阳,花梗还擎着雪白的、已经蔫了的花朵。但是挂了一层露水和黄锈色的叶子快要枯死了,而且花朵本身也接近了死亡的边缘:下部两层花瓣儿已经皱了,并且发了黑,只有那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儿的上部,经阳光一照,闪出耀眼的、迷人的白光。
不知为什么在这短短的一会儿时间里,阿克西妮亚含泪注视着铃兰花儿,闻着那使人伤感的花香,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和漫长的、欢乐极少的一生。这么看,阿克西妮亚老啦……一个女子在年轻时候,会因为往事偶然袭上心头流泪吗?
她趴在地上,两手捂着泪汪汪的脸,哭肿了的、湿漉漉的腮帮子紧紧贴在揉皱的头巾上,就这样含着眼泪睡着了。
风越刮越大了,吹得杨树和柳树的树头儿向西倒去。一棵苍白色的白蜡树树干摇来晃去,裹在身上的树叶子像白色旋风一样上下翻滚着,风向低处吹来,吹在阿克西妮亚旁边那一丛开着花儿的野蔷薇上,那蔷薇叶子就像受了惊的一群神话中的绿鸟儿,一齐带着惊慌的沙沙声向上飞去,掉下一片片羽毛似的红红的花瓣儿。阿克西妮亚睡在那里,身上落满了有点儿萎蔫的蔷薇花瓣儿。既听不见凄凄切切的林中风声,也听不见顿河那边又响起来的枪炮声,也没有感觉到升到当头的太阳已经晒到她的没有戴头巾的脑袋。直到听到身旁有人的说话声和马嘶声,她才醒了过来,急忙欠起身来。
她身边站着一个白胡子、白牙齿的年轻哥萨克,手里还牵着一匹上着鞍的白鼻梁的马。他笑嘻嘻的,扭动着肩膀,两条腿像跳舞一样捯动着,用有点儿沙哑然而十分好听的嗓门儿唱起小调儿:
我跌倒在地上,
拿眼睛四面张望。
望望这边儿,
望望那边儿,
没有人扶我起来!
我急忙回头一看——
一个哥萨克站在后面……
“我自个儿能站来!”阿克西妮亚笑着,很麻利地跳了起来,一面抻着压皱的裙子。
“你好啊,我的美人儿!是你的小腿儿走不动了呢,还是您懒得走呀!”那个笑嘻嘻的哥萨克向她问候说。
“刚才是瞌睡来了。”阿克西妮亚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你是上维奥申去吗?”
“是上维奥申去。”
“我送你去,行吗?”
“你拿什么送我?”
“你骑马,我地下走。这是便宜事儿嘛……”年轻的哥萨克嬉皮笑脸、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
“用不着,你走你的吧,我自个儿能走。”
然而这个哥萨克显示出他是谈情说爱的老手,并且很有一股缠劲儿。他趁着阿克西妮亚披头巾的机会,用一条很短然而很有劲儿的胳膊把她抱住,一下子把她搂到怀里,就想亲嘴。
“别胡闹!”阿克西妮亚喊了一声,并且用胳膊肘子使劲朝他的鼻梁捣了一下子。
“我的小宝贝儿,别打人!你瞧,这四周围多美呀……所有的活物都在配对儿……咱们也来配配对儿,好吗?……”年轻的哥萨克眯起带笑的眼睛,用小胡子扎着阿克西妮亚的脖子,小声说。
阿克西妮亚伸出两只手,虽不凶狠、然而使足了劲儿撑住他那栗色的、汗津津的脸,想挣脱出来,但是他把她抱得紧紧的。
“傻瓜!我有花柳病……放开我!”她想用这种天真的计策摆脱他的纠缠,就气喘吁吁地央求说。
“那……就看谁的病更厉害吧!……”他已经是咬着牙在嘟哝了,并且忽然轻轻地把阿克西妮亚抱了起来。
她顿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要坏事了,就使足劲儿朝他那晒成了深棕色的鼻子打了一拳,从紧紧抱住她的两条胳膊里挣了出来。
“我是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的老婆!你这狗崽子,看你敢过来!……我要告诉他,叫他收拾你!……”
阿克西妮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会管用,就随手抓起一根老粗的干木棒子。但是年轻哥萨克一下子就泄了气。他用绿衬衣的袖子擦着从两个鼻孔里往胡子上直淌的血,伤心叹气地说:
“浑蛋!哎呀,浑蛋娘们儿!你怎么不早说呢?瞧,流这么多血……我们和敌人打仗流的血还嫌不够,现在自家的娘们儿也来放血啦……”
他的脸色忽然显得很苦闷、很阴沉。趁他捧起路边水洼儿里的水洗脸的时候,阿克西妮亚急急忙忙撇开正路,很快地穿过了那片空地。过了五六分钟,那个哥萨克又追上了她。他一声不响地笑着,侧眼看了看她,正经八百地理了理胸前的步枪皮带,就放马快跑起来。
二
这天夜里,在小雷村附近,红军的一个团乘坐着用木板和原木扎成的木筏渡过了顿河。
大雷村哥萨克连闹了个措手不及,因为这天夜里大多数哥萨克都在喝酒玩乐。天一黑,妻子们就纷纷到连队防地上来探望当差的丈夫。她们都带了吃的东西,还用罐子和桶带来了老酒。到半夜时候全都喝得烂醉如泥。掩蔽所里一片歌声、妇女们醉醺醺的尖叫声、男子汉的哈哈大笑声和口哨声……有二十名哥萨克,本来是站岗放哨的,也参加了吃喝,只留下两名机枪手看守机枪,还给他们留下一桶老酒。
满载着红军的一条条木筏,悄悄地离了顿河右岸。红军一过了河,就拉成散兵线,一声不响地朝着离顿河有五十丈远的一个个掩蔽所走来。
掌管木筏的红军飞速地划着,去接另一批等着渡河的红军。
在左岸上,有五六分钟的工夫,除了时断时续的哥萨克的歌声,什么也听不见。后来,手榴弹轰隆轰隆地爆炸起来,机枪也哒哒地响了,步枪一下子就砰砰啪啪乱响起来,还有远远传开去的、断断续续的呐喊声:“乌拉——啊——啊!乌拉——啊——啊!乌拉——啊——啊!”
大雷村连被打垮了,只是因为在漆黑的夜里无法追击,这个连才没有全军覆灭。
受到少量损失的大雷村连的哥萨克和妇女们一起,失魂落魄地在草地上乱跑,朝维奥申方面跑去。就在这时候,木筏从右岸运来一批又一批的红军,第一一一团第一营的半个连带着两挺机枪,已经在暴动军巴兹基村连的侧翼发起进攻。
新开到的后续连队冲进突破口。但是他们往前推进却异常困难,因为红军都不熟悉地势,有的部队连向导都没有,行动起来像瞎子一样,在漆黑的夜里不是遇到水塘,就是遇到灌满了春水、无法蹚过的河沟。
指挥进攻的旅长决定在天亮以前不再进行追击,以便在天亮前调集预备队,集中在维奥申的进口处,在炮队轰击过以后,再继续进攻。
但是在维奥申,已经在采取紧急措施以堵塞缺口。值班参谋一听到通讯兵跑来报告红军渡河的消息,马上就派人去请库金诺夫和麦列霍夫。把卡耳根团的几个骑兵连从黑村、高罗霍夫村和杜布洛夫村调了来。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亲自担任这次战役的总指挥。他调了三百人上叶林村方面去,为的是加强左翼,如果敌军从东面来包围维奥申的话,就可以协助鞑靼村连和列别亚仁村连抵挡敌军的进攻;把维奥申的外来户民兵和旗尔河上一个步兵连调到西面顺河而下的一段,去协助巴兹基村连;在一些危险地段配备了八挺机枪;在夜里两点钟左右,格里高力就亲自率领两连骑兵布置在“焦树林”的边缘上,等候天亮,打算列成骑兵阵势向红军冲锋。
北斗星还没有隐去,朝巴兹基河湾开拔的维奥申外来户民兵在树林里遇上了退却的巴兹基村连,把他们当成了敌人,经过短时间的交火以后,外来户民兵就跑起来。民兵们都慌慌张张地把衣服和鞋袜扔到岸上,洑过维奥申镇和河湾之间的大水塘。不久就发现了这个错误,但是红军已经接近维奥申的消息,却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了。原来躲在地窖里的难民,纷纷从维奥申向北方逃去,于是把消息到处传了开来,说是红军好像已经过了顿河,冲破了防线,正在进攻维奥申呢……
天蒙蒙亮,格里高力得到外来户民兵逃跑的情报,就朝河边跑去。民兵们知道是发生了误会,已经回头往战壕里走了,一面大声谈论着。格里高力走到一堆人跟前,用挖苦的口气问道:
“洑水过塘的时候,沉下去不少吧?”
一个浑身水漉漉的、边走边拧衬衣的民兵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洑起水来就像梭鱼一样!哪儿会沉下去……”
“谁都免不了出点儿洋相。”另外一个只穿着短裤头的民兵实事求是地说。“我们的排长就真的差一点儿沉下去。他不愿意脱鞋袜,因为解裹腿很费事,所以就带着裹腿下水了,可是裹腿一到水里就松开,缠住了他的腿……他就大喊救命!恐怕在叶兰镇上都能听得见!”
格里高力找到民兵连的连长克拉姆斯柯夫,吩咐他把民兵带到树林边上去,布置在那里,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从侧翼射击红军的散兵线,吩咐过以后,便朝自己带的两个连走去。
在半路上他碰上司令部的传令兵。传令兵勒住呼哧呼哧直喘的马,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
“好不容易找到您呀!”
“你有什么事?”
“司令站要我通知您:鞑靼村连已经抛弃阵地。他们害怕被包围,正在往沙地上退……库金诺夫叫我口头通知您,叫您马上赶到那儿去。”
格里高力率领半排哥萨克,骑着最快的马,出了树林,上了大路。跑了有二十分钟,他们已经来到秃水塘旁边。吓慌了的鞑靼村的哥萨克们在他们左边的草地上乱跑着。有一些老兵和老练的哥萨克不慌不忙地跑着,尽可能离塘边近些,借塘边芦苇来掩护自己;大多数人看样子却只抱着一个念头:赶快跑到树林子里去,所以丝毫不顾那稀稀拉拉的机枪子弹,对直地朝前跑。
“撵上他们!拿鞭子抽!……”格里高力怒冲冲地瞅了两眼,喊了两声,就第一个放马去追同村人。
跑在最后面的是贺里散福,他一瘸一拐、迈着像跳舞似的怪模怪样的步子慢慢跑着。他在头一天晚上打鱼的时候,被芦苇扎破了脚后跟,伤得很重,所以他不能放开两条长腿飞跑了。格里高力把鞭子高高地举到头上,朝他追去。贺里散福听见马蹄声,回头看了看,不觉加快了脚步。
“往哪儿跑?!……站住!……听见没有?给我站住!……”格里高力拼命喊叫。
但是贺里散福根本不想停下来。他更放大了脚步,像脱缰的骆驼一样狂跑起来。
于是,气得发了疯的格里高力哼哧哼哧地骂了两声娘,又对马大喝一声,跑到贺里散福跟前,痛痛快快地照着他那汗淋淋的脊梁抽了一鞭。贺里散福被打得弯起身子,就像兔子躲避追赶那样,猛地朝旁边一跳,坐到地上,不慌不忙、仔细地抚摩起脊梁。
跟随着格里高力的哥萨克们,跑到逃跑的人们的前面,把他们拦住,但是没有用鞭子抽。
“抽他们!……抽!……”格里高力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摇晃着他那根很漂亮的鞭子。
他骑的马打着转转儿,一再地直立起来,怎么都不肯往前走。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拨正马头,去追在前面跑的一些人。他在奔跑中瞥见,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在一丛树棵子跟前停了下来,还一声不响地笑着;又看见安尼凯笑得蹲下身子,两手作喇叭形,用尖得像女人一样的声音叫道:
“弟兄们!能逃命的,赶快逃吧!红军来啦!……追上来啦!……逮住啦!……”
格里高力又去追赶另一个同村人,那人穿一件棉袄,跑得又快,又不肯停歇。格里高力觉得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形异常熟悉,但是没有工夫去仔细辨认,老远就吆喝起来:
“站住,狗崽子!……站住,我劈了你!……”
那个穿棉袄的人忽然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等他一开始转身,一开始用他那特有的、格里高力从小就熟悉的姿势表现他的极其气忿的心情,格里高力还没有看清他的面貌,就认出是父亲。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腮帮子像抽筋一样直哆嗦。
“你的亲爹成了狗崽子啦?连你的亲爹都要劈死吗?”他用声嘶力竭的尖嗓门儿叫道。
格里高力一看到他的眼睛里冒着异常熟悉的、狂怒的火焰,自己的火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便使劲勒住马,高声说:
“背后认不出来嘛!爹,你嚷嚷什么?”
“怎么会认不出来?连亲爹都认不出来啦?!”
老头子发脾气发得很荒唐、很不是地方,所以格里高力就面带笑容,走到父亲跟前,宽解说:
“爹,别生气!你身上的棉袄我没有见过,另外,你跑得那么快,就像一匹被撵急了的马一样,不知为什么连腿都不瘸啦!我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于是又和往常在家里一样,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冷静下来,虽然还在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但是火气已经消了,他说:
“你说得对,我身上的棉袄是新的,我把皮袄换下来啦,穿皮袄太累赘;瘸腿吗……这会儿怎么能瘸腿呢?伙计,这会儿顾不得腿瘸啦!……死来到眼前,还管什么腿不腿……”
“哦,离死还远着呢。回去吧,爹!你没有把子弹扔掉吧?”
“回到哪儿去?”老头子又火了。
但是格里高力这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儿,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我命令你回去!在战场上不听从指挥,按军法该怎样处治,你知道吗?”
这话发生了作用: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摸了摸背上的步枪,就很不情愿地往回走。他跟上一个往回走得比他还慢的老头子,叹着气说:
“瞧这些后生小子们,都成了什么样子啦!没有哪一个儿子肯敬重老子,或者,比如说,保护老子离开战场,而是有意……叫老子去死……噢噢……不,去世的彼特罗,愿他在天堂幸福,就好多啦!他的脾气才好呢,可是格里什卡这个混小子,虽然是个师长,虽然有功劳什么的,却不是个好儿子。脾气坏透了,碰都不能碰。等我老了,这小子一定要折腾得我不能安生!”
没有怎么费事就把鞑靼村的人拦住了……
过了一会儿,格里高力把全连集合起来,带到隐蔽的地方;他也没有下马,就干脆利落地说:
“红军已经渡河,正要进攻维奥申。已经在河边打起来啦。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我劝你们不要瞎跑。你们要是再跑的话,我就命令驻在叶林村的马队,把你们当做叛兵砍了!”格里高力拿眼睛扫了扫穿着各种各色衣服的同村人,带着明显的蔑视口气说:“你们连里有很多坏家伙,就是他们在造谣生事。你们不要命地跑,吓得拉一裤子屎,算什么当兵的?!还算什么哥萨克?特别是你们这些老头子,给我小心点儿!既然是来打仗,就不能把脑袋藏到裤裆里!现在就排成纵队,跑步到那边去,再从树棵子那儿到河边去。然后顺着河边到谢苗诺夫村连那儿去。和谢苗诺夫村连一起去进攻红军的侧翼。开步走!快!”
鞑靼村的人一声不响地听完他的话,又一声不响地朝树棵子那儿跑去。老头子们都很不高兴地哼哧着,不时地回头看看飞跑起来的格里高力和跟在他后面的哥萨克们。紧跟在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后面的奥布尼佐夫老汉赞叹说:
“上帝送给你一个这样英雄的儿子!一条真正的好汉!他抽贺里散福那一鞭多狠呀!一下子就把一个连收拾好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怀着当父亲的得意感,高高兴兴地附和说:
“没说的!这样的儿子天底下难找!满满的一大串十字章,怎么,这是开玩笑的事吗?就拿去世的彼特罗来说,愿他在天堂幸福,虽然他也是我的亲儿子,而且是大儿子,却不是个好儿子!简直太老实啦,不知他妈的怎么搞的,就是不能成器。他的心就像老娘们儿一样软!这一个却完全像我!甚至比我还厉害!”
* * *
格里高力率领原来的半个排朝加尔梅克滩走去。他们走进树林子,认为已经进入安全地带,但是顿河那边的观测哨还是看见了他们。一个炮兵排开了炮。第一发炮弹从柳树顶上飞过去,噗嗤一声落到泥沼地上的树丛里,没有爆炸。第二发炮弹打在路旁一棵老黑杨树露出来的树根上,冒起一片火光,哥萨克们听到轰隆一声,溅了一身黑黑的泥土和烂木片儿。
格里高力的耳朵都震聋了,他不由地用手捂住眼睛,趴到鞍头上,觉得有一种低沉的、很不清脆的拍打声,好像是打在马屁股上。
哥萨克们的马听到这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好像听到口令一样,都往下一蹲,朝前冲去;格里高力骑的马却很费劲地直立起来,朝后倒退了两步,就开始慢慢地朝一边歪倒。格里高力急忙跳下马来,抓住马笼头。又飞过去两发炮弹,后来树林边上安静下来。硝烟慢慢地向草地上落下;散发着新翻起的泥土、碎木片、烂木头的气味;远处的密林里有几只喜鹊在惶惶不安地喳喳叫着。
格里高力的马打着响鼻,慢慢蜷起哆哆嗦嗦的后腿。那黄黄的牙床子疼得龇了出来,脖子伸了出去。光溜溜的灰鼻子上冒着红红的血泡儿。马浑身猛烈地抽搐着,枣红色的绒毛下面一阵阵地在哆嗦,像一道道的波浪。
“马不行了吗?”一个哥萨克跑过来高声问道。
格里高力望着越来越没有神的马眼睛,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去看伤在哪儿,直到那马不知为什么晃晃悠悠地动弹起来,挺起身子,忽然跪了下去,把头垂得低低的,好像有什么事要请求主人饶恕似的,这时候格里高力才多少往旁边闪了闪。那马低声哼哼着,歪倒下去,还想抬起头来,但是,看样子,最后的力气已经在渐渐消失:渐渐不哆嗦了,眼睛渐渐直了,脖子上冒出冷汗。
只有靠近马蹄的毛还微微跳动着。已经磨坏的鞍翅轻轻在抖动。
格里高力侧眼看了看马左边的腹股沟,看到了皮开肉绽的、很深的伤口,热乎乎的黑血像泉水一样朝外直冒,他也没有去擦眼泪,就结结巴巴地对那个下了马的哥萨克说:
“你给它一枪吧!”他把自己的匣子枪递给他。
他骑上那个哥萨克的马,朝自己带的两个连那边跑去。那里已经打起来了。
天一亮,红军就发起进攻。红军的散兵线在一片雾气中站立起来,一声不响地朝维奥申方面走来。右翼,红军在一片灌满了水的洼地旁边耽搁了一小会儿,后来就把子弹带和步枪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蹚过了齐胸深的水。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河边山上的四个炮兵连的大炮整齐而又雄壮地响了起来。一发发炮弹刚刚像扇子一样往树林里落,暴动军就开火了。红军已经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是端着步枪在跑了。在他们前面半俄里的地方,有一颗榴霰弹在树林里咔啦一声爆炸开来,炸裂的树木纷纷往下落,一团团的白烟朝上飞去。有两挺哥萨克的机枪发出短促的扫射声。红军第一道散兵线里开始有人倒下去。在散兵线里,忽而这里,忽而那里,身背背包卷儿的人被子弹打倒的越来越多,有的趴倒在地上,有的仰面朝天倒下去,但是其余的人并不卧倒,于是他们离树林越来越近了。
在第二道散兵线前面,有一个光着头的高个子指挥员,身子微微向前探着,掖着军大衣的底摆,迈着大步轻快地跑着。散兵线有一小会儿工夫放慢了脚步,但是指挥员一面跑着,一面回过头去,喊叫了两声,于是大家又跑起来,那吵哑而可怖的“乌拉”声越来越高亢了。
这时候,哥萨克所有的机枪都开火了,树林边上也响起猛烈的、不间断的步枪声……格里高力带着两个连站在树林出口处,在他的后面,巴兹基村连的一挺重机枪连续不停地扫射起来。红军的散兵线震动了,卧倒下去,开始还枪。打了有一个半钟头,但是暴动军射击的火力非常猛烈,红军的第二道散兵线支持不住了,站了起来,和渐渐跑到跟前的第三道散兵线混到了一起……不一会儿,草地上就到处是向后乱跑的红军了。于是,格里高力带着两个连飞跑出树林,列成阵势,进行追击。旗尔河那个连全力奔驰过去,切断了红军退向木筏的去路。在沿河的树林外面,在河边,展开了肉搏战。只有一部分红军冲到木筏跟前。他们把木筏挤得满满的,划走了。其余的人都被逼到河边,继续抵抗。
格里高力命令两个连都下了马,又吩咐看守马匹的人不要走出树林,就带领两连哥萨克朝河边冲去。哥萨克们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前跑,离河边越来越近了。有一百五十名红军用手榴弹和机枪打退了逼上去的暴动军步兵。木筏又朝左岸划来,但是巴兹基村连的哥萨克用步枪把划木筏的人差不多都打死了。留在这边的红军的命运已经定了。很多人灰心丧气,扔掉步枪,打算洑水过河。卧倒在岸边的暴动军纷纷用枪打他们。有很多红军因为没有力气洑过河心的急流,淹死了。只有两个人平平安安地洑了过去:其中有一个身穿蓝条子的海军服,看样子,是一个游泳高手,他头朝下从陡立的岸上跳下去,扎进水里,等他露出水面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河中心了。
格里高力藏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后面,看着那个水兵三下两下就洑到了对岸。又有一个人平平安安地洑了过去。那人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放完了所有的子弹,又拿拳头吓唬哥萨克们,喊了两句什么,便斜着身子朝前走去。子弹在他周围嗖嗖直响,但是没有一颗打到这个幸运儿身上。他在过去拴牲口的一块地方上了岸,抖了抖身上的水,就不慌不忙地爬上土崖,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其余的红军都卧倒在河边的沙丘后面。有一挺机枪不住气地对他们扫射,一直打到散热筒里的水完全开了。
“跟我来!”等机枪一停,格里高力便小声发出口令,抽出马刀,朝沙丘冲去。
后面,哥萨克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冬冬地迈动了脚步。
离红军不过五十丈远了。放过三次排枪以后,一个黑脸膛、黑胡子的高个子指挥员从沙丘后面站了起来。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女子搀着他的胳膊。指挥员受了伤。他拖着打伤的腿,从沙丘上走下来,端正了手里的上着刺刀的步枪,用沙哑的喉咙命令道:
“同志们!前进!打白党!”
勇士们高唱《国际歌》,成群地朝前冲去。决一死战。
在顿河边牺牲的一百一十六人,都是国际连的共产党员。
三
深夜,格里高力从司令部回到住处。普罗霍尔·泽柯夫正在大门口等着他。
“没有听到阿克西妮亚的消息吗?”格里高力故意带着冷淡的口气问道。
“没有。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打着哈欠回答过,马上就很害怕地想道:“糟糕,他又要叫我去找她了……我真他妈的倒霉!”
“打点儿水来洗洗脸。我浑身都是汗啦。喂,快点儿!”格里高力的口气中已经带火了。
普罗霍尔到屋里去打来水,用茶缸往格里高力那握成勺子形的手掌里倒了半天。格里高力痛痛快快地洗了洗脸。又脱掉发出汗臭气的军便服,央求说:
“往背上浇浇。”
冷水往汗淋淋的背上一浇,冰得他哎呀了一声,喷了喷鼻子,使劲把皮带勒疼了的肩膀和毛烘烘的胸膛揉搓了半天。他一面用干净的马衣擦着身上的水,一面用高兴起来的声调吩咐普罗霍尔说:
“明天早上有人给我送马来,你就收下来,刷一刷,喂点儿料。我要是不醒,你别叫我。不过,要是司令部有人来,你要叫醒我。明白吗?”
格里高力来到敞棚底下,躺到一辆大板车上,立刻就进入沉沉的梦乡。黎明时候冷起来,他蜷了蜷腿,把露水打湿了的军大衣往上拉了拉,等太阳出来以后,他又睡着了,到七点钟左右,隆隆的大炮声才把他震醒了。维奥申的上空,蔚蓝而明净的天上,有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在打着圈子。顿河那边的大炮和机枪正在对飞机射击。
“也许会打下来呢!”普罗霍尔随口说着,一面用刷子下劲儿地刷那匹拴在桩上的枣红色高大公马。“瞧,潘捷莱维奇,给你送来的马他妈的真不坏!”
格里高力匆匆把马打量了一遍,很满意地问道:
“我看不出这马有几岁口。大概有六岁口吧?”
“是六岁口。”
“嘿,好极啦!四条腿光溜溜、圆滚滚的。好漂亮的马……喂,把鞍上上,我骑上去看看,是谁坐飞机来啦。”
“是好极啦,没说的。谁知道跑起来怎样呢?不过从各方面来看,应该是一匹腿脚很快的马,”普罗霍尔一面勒马肚带,一面嘟哝着说。
飞机旁边又冒起一团榴霰弹爆炸的白烟。
驾驶员选好了着陆地点,就驾着飞机急速地朝下飞来。格里高力出了大门,朝维奥申的官马棚跑去,飞机就降落在马棚的外面。
喂养公马的官马棚,是长长的一排石头房子,就在镇边上。现在里面挤满了八百多名被俘的红军。看守们不放他们出来大小便,里面又没有马桶。马桶旁边一片浓烈难闻的人粪气味。一道道又腥又臊的尿从门底下往外直流;绿头苍蝇一群一群地在上面飞……
在这座死囚牢里,日日夜夜都响着低沉的哼哼声。几百名俘虏由于虚脱和流行在他们中间的伤寒和痢疾死去。有时候人死了一昼夜还不抬走。
格里高力绕过马棚,正要下马,顿河那边的大炮又低沉地响了一声。飞来的炮弹发出一声尖啸,啸声接着就和沉甸甸、轰隆隆的爆炸声混合到一起。
驾驶员和同他一起来的一位军官爬出机舱,一些哥萨克把他们围住。山上所有的大炮马上一齐响了起来。一发发炮弹很准确地落在马棚周围。
驾驶员急忙爬进机舱,但是马达发动不起来了。
“用手推!”从顿涅茨那边飞来的军官大声对哥萨克们吩咐过,就第一个扶住机翼。
飞机摇摇晃晃,轻快地朝松林那边移动。大炮用迅猛的火力追着打来。一发炮弹打中了挤满俘虏的马棚。在一片浓烟、一团团腾空而起的石灰粉尘中,马棚的一角倒塌了。惊骇的红军们发出一片可怕的吼叫声,震得马棚都抖动起来。有三个红军从豁口里跑了出来,有一些哥萨克跑上来抵着他们开枪,在他们身上打了许多窟窿。
格里高力跑到了一边。
“会打死人的!快到松林里去!”一个面带惧色、翻着白眼珠子的哥萨克从旁边跑过,大声喊道。
“也说不定真的会挨上一炮。这种事他妈的可是很难说。”格里高力心里想着,便不慌不忙地转身回家了。
这一天,库金诺夫没有邀请麦列霍夫,在司令部里召开了一次绝密的会议。坐飞机来的顿河军军官简短地报告说,集中在卡敏镇一带的突击兵团日内就可以突破红军的防线,而且谢克列捷夫将军就要率领顿河军的骑兵师来和暴动军会师。飞来的军官建议尽快准备渡河工具,以便在和谢克列捷夫的队伍会师以后,立即将暴动军的几个骑兵团调到顿河右岸去;他还建议把后备部队调到离顿河更近一些的地方,到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把追击部队的渡河和活动计划都讨论好了以后,他问:
“为什么你们把俘虏都放在维奥申?”
“别处没有地方放呀,各村子里又没有适当的地方。”一个参谋回答说。
那个军官用手绢仔细擦了擦剃得光光的、出了汗的脑袋,把绿制服领口解了开来,叹着气说:
“可以把他们往嘉桑镇上送嘛。”
库金诺夫惊愕得扬了扬眉毛。
“然后呢?”
“再从那儿往维奥申送……”那个军官眯缝着冷冷的蓝眼睛,倨傲地解释说。然后,咬紧嘴唇,生硬地说:“诸位,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客气?现在似乎不是讲客气的时候。这些坏家伙会传染各种各样的疾病,不论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社会疾病,所以应当消灭他们。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我要是处在你们的地位,一定会这样干。”
到第二天,把第一批约二百名俘虏押上了沙地。疲惫无力、面色青白的红军俘虏们,像幽灵一样,慢慢拖着两条腿往前走着。押送的马队紧紧包围住他们这乱糟糟地往前走的一大群……从维奥申往杜布洛夫村方向走了有十俄里,二百名俘虏就被砍得一个也不剩了。第二批是在傍晚时候押出去的。押送队接到严厉的命令:对掉队的俘虏只能用刀砍,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开枪。这一百五十名俘虏,只有十八人走到了嘉桑镇……其中有一个像茨冈人的年轻红军,在路上疯了。一路上他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采了一把香薄荷按在心口上,哭了起来。他常常趴倒在滚热的沙地上,风吹得他那又脏又破的棉布小褂扑扑地抖动,这时候押送的哥萨克们就看到他那瘦骨嶙嶙、只绷着一层皮的脊梁和叉开的两只脚上那黑黑的、开了绽的鞋底。哥萨克们把他搀起来,用水壶里的水往他身上浇浇,于是他睁开流露着发疯神情的黑眼睛,微微笑着,又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
在一个村子里,有一些好心肠的娘们儿包围住押送队的哥萨克们,有一个又高大又庄重的老奶奶很严肃地对押送队长说:
“你把这个黑头发的放了吧。他已经疯啦,活不了多久啦,你们要是杀害这样的人,那可是造大孽。”
押送队长是一个很威武的红胡子准尉,他笑了笑,说:
“老大娘,我们已经不怕再造孽啦。反正我们都修不成神仙!”
“你把他放了吧,别拗啦,”老奶奶一再央求说,“你们每个人都有遇上凶险的时候……”
妇女们也一齐跟着央求,于是准尉答应了。
“我舍得他,就交给你们好啦。他现在反正干不了坏事啦。不过要答谢我们的好意,给每个弟兄一碗鲜牛奶。”
老奶奶把疯子带到自己家里,端饭给他吃了,让他睡到上房里。他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后来醒了,背对窗户站着,小声唱起歌来。老奶奶走进上房,坐在大柜子上,用手托着腮,凝神对着小伙子的瘦脸看了半天,后来低声说:
“听说,你们的人离得不远啦……”
疯子有一小会儿没有做声,并且马上又唱了起来,但是声音更小了。
于是老奶奶正色说:
“我的好孩子,你不要唱啦,别装模作样吧,别糊弄我啦。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不是傻瓜,你骗不了我!你的精神没有毛病,我知道……我听见你在梦里说的话,说得清楚极啦!”
红军还在唱,但是声音越来越小了。老奶奶又说:
“你不要怕我,我不想害你。我有两个儿子和德国人打仗打死啦,顶小的一个这一次打仗也死在契尔卡斯克啦。他们都是我生的呀……我把他们奶大,把他们喂大,他们一生下来我就夜夜睡不好觉……就因为这样,我心疼一切在军队里当兵、在战场上打仗的年轻小伙子……”她沉默了一会儿。
红军小伙子也不做声了。他闭上眼睛,他那黑黑的腮尖子隐隐出现了红晕,那细细的瘦脖子上有一道青筋紧张地跳动起来。
他保持着沉默,若有所思地站了一小会儿,后来睁开黑黑的眼睛。他的眼睛露出清醒的神气和急切等待的神情,老奶奶不由地微微笑了。
“你认识上叔米林的路吧?”
“不认识,老大娘。”红军小伙子微微动了动嘴唇,回答说。
“那你又怎么走呢?”
“不知道……”
“这就难了!那我现在怎么打发你呢?”
老奶奶等待回答等了很久,后来又问道:
“你走得动吗?”
“无论如何我都要走。”
“现在你怎么都不能走。要到夜里走,要走快一点儿,嗯,越快越好!你再住上一天,然后我给你带上点儿吃的东西,叫我孙子带路,叫他领你走,你就走吧!你们的红军就驻扎在叔米林镇外,这我很清楚。你就去找他们吧。不过你不能走大道,要走荒野、山沟和树林子,不要走正路,要不然叫哥萨克碰上了,那就糟啦。就这样吧,我的好孩子!”
第二天,天一黑,老奶奶就对着准备好出门的十二岁的孙子和穿上哥萨克棉袄的红军小伙子画了个十字,正色说:
“你们走吧!不过要小心,别碰上我们的当兵的!……用不着,好孩子,用不着!不用对我行礼,你谢谢上帝吧!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凡是我们做娘的,都是好心肠……心疼你们这些傻东西,都心疼死啦!好啦,好啦,你们走吧,主保佑你们!”她砰的一声,关上涂了黄泥的歪斜的房门。
四
每天,天麻麻亮,伊莉尼奇娜就醒来,挤过牛奶,就开始做饭。她没有生房子里的炉灶,而是在夏季厨房里生火做饭,做好饭,就又上屋里去照应两个孩子。
娜塔莉亚害过伤寒以后,身体慢慢好起来。三一节的第二天,她第一次起了床,很吃力地挪动着两条干瘦的腿,在屋子里走了走,在孩子们的床头上找了半天,甚至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试着给孩子们洗衣服。
她那瘦削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瘪下去的腮帮子上浮现出红晕,病后变得老大的两只眼睛放射着异常明亮、跃跃欲出的亲切光芒,就像刚刚生过孩子一样。
“波柳什卡,我的好孩子!我生病的时候,米沙特卡没有欺负你吧?”她用手抚摩着女儿那一头黑黑的头发,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慢吞吞、哆哆嗦嗦地吐着每一个字,问道。
“没有,妈妈!米沙特卡只打过我一回,别的时候我们都玩得很好。”波柳什卡小声回答过,把脸紧紧贴到妈妈的膝盖上。
“奶奶疼你们吗?”娜塔莉亚笑着问。
“疼得很!”
“红军他们没有惹你们吗?”
“他们宰了咱们家一头小牛,该死的东西!”非常像父亲的米沙特卡低声回答说。
“不许骂人,米申卡!小孩子别管这些事!不许说大人的坏话!”娜塔莉亚忍着笑,用教训的口气说。
“奶奶这样骂他们嘛,不信你问问波柳什卡。”米沙特卡闷闷不乐地辩白说。
“是的,妈妈,他们把咱们家的鸡也宰光啦!”
波柳什卡上了劲儿:忽闪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一五一十地说,红军怎样走进院子,怎样捉鸡捉鸭,奶奶伊莉尼奇娜怎样央求他们把一只冠子冻坏的黄公鸡留下来做种,一个嘻嘻哈哈的红军怎样摇晃着公鸡,回答她说:“老大娘,这只公鸡大喊大叫反对苏维埃政府,所以我们要判它死刑!不管你怎样说,我们都要拿这只鸡来下面条吃,我们给你一双旧靴子作交换。”
波柳什卡又摊开两手,比画着说:
“他留下一双什么样的靴子呀!老大老大的,又全是窟窿!”
娜塔莉亚又笑又哭地跟孩子们亲热着,不住地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女儿,高兴地小声说:
“你呀,我的格里高力耶芙娜!真是格里高力的女儿呀!你浑身上下处处像你爹。”
“我像爹吗?”米沙特卡羡慕地问道,并且羞怯地靠在妈妈身上。
“你也像。不过要小心:等你长大了,可别像你爹那样不正经……”
“他不正经吗?他怎么不正经?”波柳什卡好奇地问道。
娜塔莉亚脸上掠过一片忧伤的阴影。她没有做声,很吃力地从长板凳上站了起来。
也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伊莉尼奇娜凄然地转过脸去。娜塔莉亚已经不再听孩子们说话,站在窗前,对着阿司塔霍夫家关闭着的护窗望了老半天,叹着气,激动地揪弄着自己的退了色的旧褂子的花边儿……
第二天,天一放亮,她就醒了,为了不吵醒孩子们,她轻轻地起了身,洗了洗脸,从柜子里找出干净裙子、褂子和白色遮阳头巾。她十分激动,伊莉尼奇娜看见她穿衣服时的神情,看见她郁郁不快,一声不响,就猜出,儿媳妇是要到格里沙加爷爷的坟上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伊莉尼奇娜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就问道。
“我到爷爷坟上去看看。”娜塔莉亚说,她头也没抬,害怕哭出来。
她已经知道格里沙加爷爷的死,知道柯晒沃依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和院子。
“你还没有力气,走不动呀。”
“我走走歇歇,能走到。妈,您和孩子们先吃饭吧,也许我要在那儿多呆些时候。”
“天晓得,你干吗要呆在那儿!在这种不太平的时候,难保不碰上倒霉的事儿,娜塔莉亚,好孩子,你还是不要去吧!”
“不,我要去。”娜塔莉亚皱起眉头,抓住门把手。
“好吧,你等一等,干吗你要饿着肚子去?我马上端点儿酸牛奶来,好吧?”
“不,妈妈,别去吧,我不饿……等我回来,再喝吧。”
伊莉尼奇娜看到儿媳妇坚决要去,就出主意说:
“你最好走河边,从菜园子里走。从那儿走,不容易叫人看见。”
雾气像幕布一样悬挂在顿河上。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在东方,被杨树遮住的天边已经放射出火红的霞光,已经从云彩缝儿里吹来凉飕飕的晨风。
娜塔莉亚跨过歪倒的、缠满了菟丝子的篱笆,走进自家的果园。她两手按着心口,在一座新坟前站了下来。
果园里长满了茂密的荨麻和杂草。到处是露水打湿的牛蒡草气味、潮湿的泥土气味、水雾的气味。在大火烧过以后、已经干枯了的一棵老苹果树上,孤单单地落着一只凤头椋鸟。坟上的土已经落实了。在已经干了的土块中间,已经冒出尖尖的、绿油油的嫩草。
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娜塔莉亚悲痛欲绝,她一声不响地跪下去,脸贴到冷冰冰的、自古就散发着死人的腐烂气息的土地上……
过了一个钟头,她悄悄地走出果园,怀着一颗疼得像刀绞一样的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她当年度过了青春年华的地方——那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黑糊糊的烧焦的板棚柱子、烧剩的炉灶和屋基,异常凄凉——便顺着小胡同慢慢走去。
* * *
娜塔莉亚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复原了,两条腿渐渐有了力气,肩膀也圆了,身体越来越结实、饱满了。不久就开始帮着婆婆做饭了。她们常常在灶前忙活着,聊上很久。
有一天早晨,娜塔莉亚痛心地说:
“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我心里苦死啦!”
“你等着吧,咱们的人快从顿河那边回来啦。”伊莉尼奇娜很有信心地说。
“你怎么知道呀,妈妈?”
“我的心能感觉到。”
“但愿咱们家的男子汉都活得好好的。可别叫哪一个阵亡或都挂花。要知道,格里沙是个不顾死活的人呀。”娜塔莉亚叹着气说。
“大概,他们不会出什么事,上帝是慈悲的。咱们家老头子本来说还要过河来看看咱们的,可是看样子,他害怕啦。他要是再来的话,你就跟他过河到咱们人那儿去,躲躲难。咱们村里人就在村子对面,守在那儿。前几天,你还昏迷不醒的时候,天刚亮,我上河边去打水,就听见安尼凯在河那边大声吆喝:‘你好啊,大娘!老头子向你问好呢!’”
“格里沙在哪儿呀?”娜塔莉亚不放心地问道。
“他老远地指挥着他们大家呢。”伊莉尼奇娜很平淡地回答说。
“他在哪儿指挥呢?”
“大概是在维奥申。再不会在别处。”
娜塔莉亚半天没有做声。伊莉尼奇娜朝她看了看,不禁惊骇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哭起来啦?”
娜塔莉亚也不回答,把肮脏的围裙捂在脸上,轻轻抽泣起来。
“别哭啦,娜塔什卡。这种事哭没有用。上帝保佑,咱们能看到他们好好儿地回来。你自个儿要多加小心,没有事别上外面去,要不然叫那些反基督的人看见了,放不过你……”
厨房里一下子黑了起来。外面有一个人遮住了窗户。伊莉尼奇娜转过脸去一看,哎呀了一声:
“是他们!是红党!娜塔什卡!快躺到床上去,你就装成病人……可别出事呀……你盖上毯子!”
娜塔莉亚刚刚吓得哆哆嗦嗦地躺到床上,门环就当啷响了一声,一个高个子红军弯着腰走进了厨房。孩子们紧紧抓住脸色发了白的奶奶的衣襟。伊莉尼奇娜本来是站在灶边的,就地坐到大板凳上,把一钵子热牛奶都碰翻了。
红军迅速地把厨房里打量了一遍,高声说:
“你们别害怕。我们不吃人。你们好!”
娜塔莉亚故意哼哼着,用毯子连头盖了起来。米沙特卡却皱着眉头盯着进来的人,并且高高兴兴地报告说:
“奶奶!就是这家伙宰咱们家的公鸡来!记得不?”
红军摘下绿色军帽,咂了一下舌头,笑了。
“你认出来啦,小捣蛋?你还记得那只公鸡呀?不过,老大娘,现在有点事儿:你能不能给我们烤点儿面包?我们有面粉。”
“可以……好吧……我来烤……”伊莉尼奇娜也不看来人,一面擦板凳上的牛奶,一面急急忙忙地说。
红军在门口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一面卷烟卷儿,一面说起话儿来:
“到晚上能烤好吗?”
“如果你们急着要,到晚上能烤好。”
“老大娘,打仗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是急的。至于公鸡的事,你们就别生气啦。”
“我们没有什么呀!”伊莉尼奇娜害怕了。“这是小孩子不懂事……不该提的事,偏要提!”
“不过,小伙子,你可是个小气鬼……”很喜欢说话的红军亲热地笑着,对米沙特卡说。“你为什么像狼一样看着我?到这儿来,咱们来谈谈你的公鸡的事儿。”
“去吧,好孩子!”伊莉尼奇娜用膝盖推着孙子,小声说。
但是米沙特卡松开奶奶的衣襟,侧着身子朝门口慢慢走,想从厨房里溜出去。红军伸出长胳膊一把把他拉到怀里,问道:
“怎么,还生气吗?”
“不啦。”米沙特卡小声回答说。
“噢,不生气就好。公鸡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爹在哪儿?在顿河那边吗?”
“在那边。”
“就是说,他也在和我们打仗啦?”
米沙特卡听了很亲热的话,对红军产生了好感,就高高兴兴地告诉他:
“哥萨克们全是他指挥呢!”
“嘿,你胡扯,小东西!”
“不信你问问奶奶。”
奶奶却因为孙子快嘴快舌十分伤脑筋,只是把两手一扎煞,哼哼起来。
“全是他指挥吗?”大惑不解的红军又问了一遍。
“也许不全是……”米沙特卡看到奶奶那失望的眼神,弄糊涂了,就犹豫不决地回答说。
红军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来,侧眼看着娜塔莉亚,问道:
“怎么,这位小嫂子有病吗?”
“她害伤寒。”伊莉尼奇娜很勉强地回答说。
两个红军抬着一口袋面粉进了厨房,放在门口。
“老大娘,生火吧!”一个红军说。“到晚上我们来取面包,不过要小心点儿,要把面包烤好,不然可要找你麻烦!”
“尽我的本事烤就是了。”伊莉尼奇娜回答说。她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两个人一来,危险的谈话停止了,米沙特卡也从厨房里跑出去了。
一个红军朝着娜塔莉亚点了点头,问道:
“她是害伤寒病吗?”
“是的。”
几个红军也不知道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离开了厨房。走在后面的一个还没有拐过弯去,河那边就发出步枪声。
三名红军都弯下腰,跑到一堵倒了一半的石墙跟前,卧倒在墙后,一齐咔嚓咔嚓地拉起枪栓,开始还枪。
吓坏了的伊莉尼奇娜跑到院子里去找米沙特卡。墙后的红军对她喊道:
“喂,老大娘!快回屋里去!会打死你的!”
“我家小孩子在外面哩!米沙特卡!乖孩子!”老奶奶带着哭腔喊道。
她跑到院心里,河那边的枪声立刻不响了。显然,河那边的哥萨克看见她了。等她把跑来的米沙特卡一抱到手上,抱进厨房,枪声又响了起来,直到三名红军离开麦列霍夫家的院子,枪声才停了。
伊莉尼奇娜小声和娜塔莉亚说着话儿,把面发上了,但是她已经不用烤面包了。
到中午时候,驻在村子里的红军机枪队,忽然急急忙忙离开人家的院子,拖着机枪,顺着土沟朝山上开去。
布置在山上工事里的一个连,也排好队伍,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将军大道上开去。
不知为什么,整个顿河上一下子就完全安静下来。大炮和机枪都不响了。一辆辆辎重车,一个个炮兵连,顺着大路和长满青草的夏季小道,连绵不断地从各个村子里朝将军大道开去;步兵和骑兵也都排成纵队开走了。
伊莉尼奇娜在窗口看着一些掉队的红军顺着石灰岩山嘴往山上爬,用围裙擦了擦手,十分激动地画了一个十字,说:
“上帝有灵呀,娜塔什卡!红党走啦!”
“噢,妈妈,他们这是从村子里到山上战壕里去,到晚上还要回来呢。”
“那他们为什么急急忙忙直跑呢?是咱们的人把他们打败啦!这些该死的东西是在撤退呢!反基督的东西们跑啦!……”伊莉尼奇娜高高兴兴地说过这话,却又动手和起面来。
娜塔莉亚从过道里走出去,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对着洒满阳光的石灰岩山顶,对着烧成了褐色的山坡,看了老半天。
一团团翻滚的黑云,在大雷雨前的一片肃静中,从山后慢慢升上来。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黄花鼠在村外草地上吱吱地叫,黄花鼠那带点儿伤心意味的细细的叫声,同百灵鸟那活泼愉快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出奇地和谐。娜塔莉亚格外喜欢这隆隆的炮声之后出现的寂静,所以她一动不动,贪婪地倾听着百灵鸟那天真烂漫的歌声,倾听着提水吊杆的吱扭声和充满野蒿苦味的簌簌风声。
这原野上到处流动的东西,又苦又香。风吹来晒得滚烫的黑土的热气,吹来晒得倒下去的各种野草的醉人气息,但是可以感觉出来,大雨就要来了:从顿河上吹来一阵阵清淡的潮气,一只只燕子在空中穿来穿去,那剪刀形的翅膀几乎要划到地面了,有一只草原小鹰在蓝天中飞翔,飞得远远的,躲避即将来临的大雷雨。
娜塔莉亚在院子里走了走。石墙外面,踩得乱糟糟的草地上,有好几堆金黄色的子弹壳儿。玻璃上和白石灰屋墙上都有不少子弹打的窟窿。一只幸存的母鸡,一看见娜塔莉亚,就咯哒咯哒叫着,飞到仓房顶上。
这种使人感到安宁的寂静,没有在村子里久留。刮起了大风,许多没有人住的房子的大敞着的门和护窗乒乒乓乓乱响起来。一片雪白的雹云来势汹汹地遮住太阳,并且向西方飘去。
娜塔莉亚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走到夏季厨房跟前,又站在这里朝山上看了看。在天边,一团团灰尘笼罩在雪青色的烟雾里:一辆辆大车在飞奔,一个个骑马人在狂跑。“这么看,是真的:他们走啦!”娜塔莉亚心情轻松地判断说。
她还没有走进过道,山后很远的地方就响起低沉的、隆隆的炮声,而且,维奥申两座教堂里发出的欢快的钟声也在顿河上飘荡开来,好像是和大炮声相呼应。
在顿河那边,哥萨克密密麻麻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拖,有的抬,把小船弄到河边上,放下水去。划船的人站在船尾,迅速地划动双桨。有三十来条小船争先恐后地朝村子这边飞来。
“娜塔什卡!好孩子!咱们的人来啦!……”伊莉尼奇娜从厨房里跑出来,一面哽咽地哭着,一面念叨着。
娜塔莉亚一下子抱起米沙特卡,把他举得高高的。她的眼睛像火一样明亮起来,但是她在气喘吁吁地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看呀,乖孩子,看呀,你的小眼睛尖……也许,你爹跟哥萨克们一块儿来啦……你认不出来吗?最前头那条船上不是他吧?唉,你往那边看嘛!……”在河边只接到瘦下去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老头子首先问了问牛、粮食和财产有没有受到损失,然后就抱住孙子孙女哭了几声。等他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进自家的院子,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跪了下去,画了一个老大的十字,朝东方磕了个头,他那白发苍苍的头,老半天没有从晒得滚烫的土地上抬起来。
五
顿河军的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兵团,配备着六门马拉的大炮和十八挺驮载机枪,在谢克列捷夫将军指挥下,在六月十日用强攻突破了别洛卡里特文河口镇附近的防线,顺着铁路线,朝嘉桑镇方面推进。
第三天清晨,顿河第九团的军官侦察队在顿河边碰上暴动军的战地哨兵。哥萨克们一看见骑兵,就跑进了山沟,但是率领侦察队的哥萨克大尉从衣服上认出他们是暴动军,就挥了挥系在马刀上的手绢,高声吆喝道:
“是自己人!……别跑,乡亲们!……”
侦察队放心地跑到山沟坡下。暴动军的哨长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司务长,他边走边扣着被露水打湿了的军大衣,走上前来。八个军官都下了马,大尉走到司务长面前,摘下那顶箍上钉着白光闪闪的军官徽章的绿军帽,笑着说:
“你们好啊,乡亲们!好吧,咱们按照哥萨克的老习惯,亲亲嘴巴。”他十字交叉地亲了亲司务长的嘴,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和胡子,感觉到同伴们都用等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就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曼声问道:
“喂,怎么样,醒悟过来了吗?自己人还是比布尔什维克好吧?”
“是的,大人!我们将功折罪……打了三个月仗,没料到你们会来!”
“虽说晚了点儿,但能够醒悟过来就好。事情已经过去,旧事就不提啦。你们是哪一个乡的?”
“是嘉桑乡的,大人!”
“你们的队伍在顿河那边吗?”
“是的!”
“红军从顿河这儿上哪儿去啦?”
“他们顺着顿河往上去,八成是上顿涅茨镇去啦。”
“你们的马队还没有过河吧?”
“没有。”
“为什么?”
“我弄不清楚,大人。我们是第一批上这边来的。”
“红军在这儿安过炮兵吗?”
“安过两个炮兵连。”
“他们什么时候撤走的?”
“昨天夜里。”
“应该追赶哪!唉,你们太马虎啦!”大尉用责备的口气说,然后走到自己的马跟前,从军用包里掏出笔记本和地图。
司务长两手贴在裤缝上,直挺挺地站着。哥萨克们聚集在他身后有两步远的地方,带着高兴和惴惴不安的复杂心情打量着军官们,打量着马鞍和一匹匹跑得筋疲力尽的良种马。
军官们都穿着整整齐齐的、带肩章的英国式翻领制服和肥大的马裤。他们舒展着腿,在马旁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侧眼看着哥萨克们。他们不管哪一个,都不戴那种用化学铅笔画的自制肩章了,不再像一九一八年秋天那样了。皮靴、马鞍、子弹盒、望远镜以及挂在马鞍上的卡宾枪全是新的,而且不是俄罗斯出产的。只有一位看来年纪最大的军官,穿的是蓝色细呢子山民服,戴的是金黄色的布哈拉羊羔皮库班帽,脚上穿的是没有后跟的山民长靴。他轻轻地迈着步子,第一个走到哥萨克们跟前,从图囊里掏出一盒印着比利时国王亚尔培肖像的很漂亮的纸烟,对哥萨克们说:
“请抽烟,弟兄们!”
哥萨克们都如饥似渴地伸手来拿纸烟。其余的军官也都走了过来。
“喂,你们在布尔什维克统治下过得怎样?”一个大脑袋、宽肩膀的少尉问道。
“不怎么舒服……”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哥萨克如饥似渴地抽着纸烟,一面盯着那系在膝盖上、紧紧裹着少尉那老粗的腿肚子的高高的护腿套,很拘谨地回答说。
这个哥萨克脚上拖的是穿得稀烂的毡靴。那补了多次的白色毛袜子和掖在袜筒里的裤子也都破了;所以这个哥萨克眼巴巴地望着那双英国皮靴,特别眼馋那穿不坏的厚皮底和那锃亮的铜扣眼。他忍不住,率真地说出了自己的艳羡心情:
“你们的皮靴真好啊!”
但是少尉不想和和气气地谈一谈,他带着挖苦和挑衅的口气说:
“你们本来不愿意要外国的东西,宁可要莫斯科的树皮鞋嘛,现在就不用看着人家的东西眼红啦!”
“我们错啦。已经认错了嘛……”那个哥萨克很尴尬地回答说,一面回头看着自己的人,希望得到支持。
少尉继续用讥笑的口气说:
“你们的脑袋是牛脑袋。牛总是这样的:先走,然后才站下来想。这么一来就错啦!去年秋天,你们放弃阵地的时候,想什么来着?想当委员!哼,你们这些保卫家乡的好汉!……”
一个年轻的中尉小声对着越说越上劲儿的少尉的耳朵说:“算啦,别说啦!”于是少尉才踩灭了纸烟,啐了一口,大踏步朝马走去。
大尉递给他一张纸条,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身体笨重的少尉异常轻快地跳上马,让马急转过身去,便朝西方跑去。
哥萨克们都很尴尬地沉默着。大尉走过来,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低低地撇着腔,快快活活地说:
“从这儿到华尔华林村有几俄里?”
“三十五俄里。”有几个哥萨克同时回答说。
“好。就这样吧,乡亲们,你们去报告你们的首长,叫骑兵不要再耽搁,马上渡河上这边来。我们派一位军官和你们一同到渡口去,由他来带领骑兵。叫步兵往嘉桑镇开。明白了吗?好啦,就是说,你们左转弯,开步走吧!”
哥萨克们挤成一堆,朝坡下走去。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有百来丈远,后来那个穿棉袄的、其貌不扬的哥萨克,也就是受到神气活现的少尉奚落的那一个,摇了摇头,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就是会师呀,弟兄们……”
另外一个哥萨克马上就接上一句:
“蔓菁也不比萝卜甜啊!”并且又俏皮、又粗野地骂了两句。
六
红军紧急撤退的消息一传到维奥申,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就率领两个骑兵团,洑水渡过了顿河,派出几支强大的侦察队之后,就向南方挺进。
顿河边一处高地后面正在进行战斗。大炮声轰轰隆隆连成一片,声音很低沉,好像是在地下一样。
“看起来,士官生真舍得用炮弹!用急射在轰呢!”一个指挥官朝格里高力走来,兴高采烈地说。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走在大队人马的前面,很留心地四面观察着。从顿河到巴兹基村这三俄里长的一段路上,有几千辆暴动军扔下的大车。树林里到处都是扔掉的东西:破箱子、椅子、衣服、马套、碗碟、缝纫机、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因为当家人十分贪心,在向顿河撤退时拉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这里应有尽有。大路上有些地方堆着没膝深的金黄色小麦。大路上还有一些臭烘烘的牛马尸体,已经鼓胀起来,腐烂得不成样子了。
“辛辛苦苦,到头来弄成这种样子!”十分震动的格里高力叹了一声,摘下帽子,尽量憋住气,绕过一堆结成了块的粮食,粮食堆上躺着一个摊开四肢、头戴哥萨克帽、身穿血糊糊的棉袄的死老头子。
“老人家看守家产送命啦!真是鬼叫他留在这儿。”一个哥萨克很惋惜地说。
“恐怕是舍不得把麦子扔掉……”
“喂,快走吧!他身上的臭味实在够戗。喂!快走!……”后面有人气呼呼地叫道。
于是连队小跑起来。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许许多多的马蹄声和哥萨克佩带的武器的碰击声在树林里很和谐地响着。
……战斗就在离李斯特尼次基家庄园不远处进行。密密麻麻的红军在亚戈德庄园旁边的一条干谷里乱跑。榴霰弹纷纷在他们头顶上爆炸,机枪在他们背后扫射,加尔梅克团的骑兵拉成散兵线,从高地上奔来,拦截他们的退路。
格里高力带着两个团开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两连红军,本来是掩护零散部队和第十四师辎重队顺着维奥申这边的翻山道路撤退的,现在被第三加尔梅克团打垮并且完全消灭了。还在冈头上,格里高力就对叶尔马柯夫下了命令说:“这儿不要咱们行啦。你去和他们会合,我到这庄子上去一下子。”
“有什么事?”叶尔马柯夫惊愕地问道。
“噢,怎么对你说呢,我年轻时候在这儿当过长工,所以我很想去看看老地方……”
格里高力叫上普罗霍尔,就掉转马头朝亚戈德庄上走去。走了有半俄里,他就看见,打头的一个连的前面,呼啦呼啦地迎风飘舞着一块白布,由一个哥萨克很谨慎地高擎着。
“真好像是去投降!”格里高力眼看着自己的队伍慢慢地、好像是很不情愿地朝干谷里走去,谢克列捷夫的骑兵兵团从草地上径直地迎着他的队伍飞跑而来,不由地带着担心和懊恼的心情这样想道。
等格里高力跨过歪倒的大门,走进长满滨藜的庄园的宅院,就有一种凄凉和空虚感。亚戈德庄园完全变了样子。到处都可以看到无人经营和破坏的可怕痕迹。当年很漂亮的房子不漂亮了,而且好像变矮了。很久没有油漆过的房顶已经是黄锈斑斑,已经坏了的排水管子堆放在台阶旁边,铰链脱落的护窗斜挂在窗框上,风呼呼地往打坏的窗户里直吹,屋子里已经发出一股无人居住的苦涩的霉烂气味。
房子东面的一角和台阶都被三英寸口径的炮弹炸坏了。一棵被炮弹打倒的槭树的树头,伸进了阳台上一扇打坏的威尼斯式窗户。槭树树干的底部埋在从房基炸出来的一堆砖里,槭树就这样躺在那里了。生长极快的野蛇麻草已经爬上枯萎的槭树枝,把树枝缠住,给幸存的窗户玻璃增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并且向房檐伸去。
时间和风雨到处留下自己的痕迹。院子里的棚舍都破败不堪,那样子就像已经多年没有勤快的人手摸过了。马棚的石墙已经被春雨淋垮,车棚的顶子也被暴风雨掀掉,只有在像死人一样苍白的棚架和横梁上,有些地方还残留着一束一束的快要腐烂的干草。
下房的台阶上躺着三条已经变野了的猎狗。三条狗一看见人,就跳起来,低声呜噜着,躲进了过道。格里高力走到大敞着的厢房窗户跟前;他在马上弯下身子,大声问道:
“有人吗?”
厢房里很久没有声音,后来有一个打哆嗦的女人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请等一等!我这就出去。”
苍老了的鲁凯莉亚嚓嚓地拖着两只光脚,来到台阶上;她被太阳一照,眯缝起眼睛,对着格里高力看了半天。
“鲁凯莉亚大婶儿,你不认识我了吗?”格里高力一面翻身下马,一面问道。
直到这时候,鲁凯莉亚的麻脸上哆嗦了一下,那呆呆的麻木神情才换成了异常激动的神情。她哭了起来,老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格里高力把马拴好,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我简直吓死啦。可不得了啊……”鲁凯莉亚用肮脏的粗布围裙擦着腮帮子,哭诉起来。“我以为,他们又来了呢……哎呀,格里什卡呀,这儿的事呀……简直没法说啦!……就剩我一个人了呀……”
“萨什卡老爹在哪儿?跟东家一块儿走了吗?”
“他要是走了,也许还能活着呢……”
“怎么,死了吗?”
“把他打死啦……在地窖里放了两天多啦……应当把他埋掉,可是我又生病……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再说我也很怕上他那儿去,怕见死人……”
“为什么打死他?”格里高力没有抬眼睛,低声问道。
“为一匹骒马把他杀啦……咱们的东家走得很急。光把钱带走啦,家里东西差不多全交给了我。”鲁凯莉亚换成小声说。“我连一根线都看守得好好的。埋起来的东西到现在动都没动。东家只带走三匹奥勒尔的儿马,其余的都交给了萨什卡老爹。起事以后,哥萨克也来要,红党也来要。那匹叫‘旋风’的青儿马,也许你还记得吧?一开春就叫红党牵走啦。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鞍子上上。这匹马还从来没有人骑过呢。不过他们骑这匹马没有骑多久,没有骑快活。过了一个星期,卡耳根的哥萨克来啦,是他们说的。他们在冈头上遇上红党,就交手打了起来。哥萨克们有一匹发了春的骒马,恰好在这时候叫了起来。谁又能不叫红党骑的‘旋风’不朝哥萨克这边跑呢?它放开四蹄就朝骒马跑去,那个骑在上面的红党勒也勒不住。他看见已经无法勒住儿马,就想在飞跑的时候从马上跳下来。跳倒是跳下来了,可是一只脚没有从镫里抽出来。‘旋风’一直把他送到哥萨克手里。”
“妙啊!”普罗霍尔高兴得叫起来。
“现在是卡耳根的一个什么准尉骑着这匹儿马。”鲁凯莉亚从容不迫地说。“他答应过,只要东家一回来,就把马送到马棚里。就是说,把所有的马都牵走啦,只剩下叫‘神箭’的那匹骒马,就是‘模范’和‘未婚妻’生的那一匹。这匹马当时正怀着驹儿,所以谁也没有动。这马不久前下了驹儿,萨什卡老爹心疼马驹儿,心疼得就没法说啦!他常常抱着小马驹儿,用奶瓶喂牛奶和一种草汁儿,为的是叫马驹儿的腿长结实些。就这样才出了事儿……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跑来三个人。萨什卡老爹正在花园里割草。他们朝他吆喝:‘到这儿来,老家伙!’他扔下镰刀,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可是他们连看也不看,一面喝着牛奶,一面问他:‘有马吗?’他就说:‘有一匹,可是这马干不了上阵打仗的事:是一匹骒马,又在奶小马驹儿。’他们当中一个顶凶的家伙嚷起来:‘这号事儿你不懂!把骒马牵出来,老家伙!我的马脊梁打坏啦,我要换一匹!’他要是顺着他们,不维护这匹马就好啦,可是,你知道,他是个犟老头子……他连老爷都要顶撞呢。恐怕你还记得吧?”
“他怎么样,没有给他们吗?”普罗霍尔插嘴说。
“哼,怎么能不给呢?他只是对他们说:‘在你们来以前,来过很多骑兵,把所有的马都牵走啦,可是都知道怜惜这匹马,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儿……’这一下子他们就火了,嚷嚷起来:‘哼,地主的奴才,你想给地主留着这匹马呀?!’他们把他骂了一通……他们有一个人把骒马牵出来,就给马上鞍,可是小马驹儿跑到肚子底下去吃奶。老爹就央告说:‘你们行行好,别牵走吧!要不然,小马驹儿怎么办呀?’另外一个人说:‘就这么办!’他说着,就把小马驹儿从骒马身边赶开,从肩膀上摘下枪来,对马驹儿开了一枪。我都流眼泪啦……我跑过去,央告他们,拉住老爹,怕他出事儿,可是他朝小马驹儿一看,胡子都哆嗦起来,一张脸像墙一样白,就说:‘既然这样,你把我也打死吧,狗崽子!’他朝他们扑过去,抓住他们,不叫他们上鞍子。他们就火了,这一火,就把他打死啦。他们朝他一开枪,我就吓昏啦……直到眼下我还迷迷糊糊,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应当给他做一口棺材,可这哪儿是老娘们儿干得了的事儿呀?”
“弄两把铁锹、一块麻布来。”格里高力对她说。
“你想把他葬了吗?”普罗霍尔问道。
“是的。”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真是自找麻烦!还是让我马上去找几个人来。他们会给他做一口棺材,挖一个像样儿的坟……”
普罗霍尔显然是不愿意来埋葬老头子,但是格里高力根本不考虑他出的主意。
“咱们自个儿来挖一个坟,把他葬了。这老头子是个好人。你上花园里去,在水池子旁边等我,我去看看死去的老人家。”
就在那个长满浮萍的池塘旁边,那棵苍翠的老杨树底下,当年埋葬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的女儿的地方,萨什卡老爹找到了自己最后的归宿地。他们把他那干瘦的身体用一块散发着啤酒花气味的干净粗布裹起来,放进去,用土埋上了。在那个小小的坟堆旁边又出现了一个新坟,用靴子踩得结结实实,把潮湿的新土踩得光溜溜的。
许多往事浮上心头,格里高力闷闷地躺倒在离这块特别可亲的小小坟地不远的草地上,对着头顶上雄伟辽阔的蓝天望了很久。在无边无际的高空里,风在奔驰着,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冷云游动着;而在刚刚接纳了快活的小马驹儿和酒鬼萨什卡老爹的大地上,依然是生机蓬勃:在像碧浪一样一直涌到花园跟前的草原上,在老场院篱笆旁边的野麻丛里,扑啦扑啦地响着一阵阵鹌鹑打架的声音,金花鼠吱吱在叫,蜜蜂嗡嗡在飞,清风吹得青草沙沙在响,百灵鸟在流动的蜃气中唱着歌儿,而为了证明人是万物之灵,在很远很远的干谷里,还有一挺机枪一个劲儿恶狠狠地、低低地嗒嗒响着。
七
谢克列捷夫将军率领司令部的军官和一连哥萨克卫队进入维奥申镇,镇上人鸣钟热烈欢迎。两座教堂里的钟一整天都在响着,就像过复活节那样。下游的哥萨克们骑着劲壮的、跑累了的顿河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他们肩上的肩章蓝得耀眼。广场上,谢克列捷夫将军驻节的那座商人房子前面,聚集着不少传令兵。他们一面嗑葵花子,一面和那些路过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镇上的姑娘们搭话。
中午时候,三名加尔梅克骑兵押着十五名被俘虏的红军来到将军的住处。他们后面跟着一辆装满乐器的双套马车。这些红军的服装与众不同:一律是灰呢子裤子和灰呢子上衣,袖口还镶着红绦。一个上了年纪的加尔梅克人走到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的传令兵面前,下了马,把他的磁烟斗塞进口袋。
“我们把红军的吹鼓手押来啦。明白吗?”
“这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一个肥头大脸的传令兵一面往加尔梅克人那落满灰尘的靴子上吐葵花子壳儿,一面懒洋洋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不什么的,接俘虏吧。吃得肥头大耳,净说废话!”
“噢,噢!你敢再说,臊羊尾巴!”传令兵恼了,但是他去通报押到俘虏的事了。
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位肥胖的大尉,穿着咖啡色小棉袄,扎着腰带。他叉开两条粗腿,神气活现地叉着腰,把站在一起的红军打量了一遍,粗声粗声地说:
“你们这些唐波夫省的坏蛋,专门吹吹打打给委员们解闷儿!灰制服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是从德国人身上剥下来的吧?”
“绝不是的。”一个站在大家面前的红军,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回答说。他又用急促的语调解释说:“还是在克伦斯基时代,在六月攻势以前,我们乐队就穿的是这种服装……从那时候一直穿到现在……”
“我看你再穿!你再穿!看你们再穿!”大尉把剪过毛的库班式皮帽推到脑后,露出光脑袋上一条还没有长好的红红的伤疤,用穿歪了的高高的靴后跟猛然一转,转身朝着加尔梅克人。“你这个窝囊废,把他们送来干什么?你他妈的为什么?不会在路上把他们劈了吗?”
加尔梅克人不由地挺直了身子,很麻利地把两条弯腿并到一起,一只手一直放在绿军帽的帽檐上,回答说:
“连长吩咐要送到这儿来。”
“‘要送到这儿来!’”有点儿像花花公子的大尉,轻蔑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学了一遍;然后沉甸甸地迈动两条肿胀的腿,抖动着肥嘟嘟的屁股,绕着红军走了一圈儿,就像马贩子相马一样,仔细把他们看了半天。
传令兵们都不出声地笑着。三名加尔梅克押送兵的脸上都保持着一贯的冷漠表情。
“开开大门!把他们押进院子里!”大尉吩咐说。
红军们和乱七八糟地装着乐器的大车在台阶旁边停下来。
“谁是队长?”大尉抽着烟,问道。
“没有队长。”几个声音一齐回答说。
“队长在哪儿?跑啦?”
“不是,打死啦。”
“活该,你们没有队长也行。喂,把你们的家伙拿起来!”
红军们走到大车跟前。铜喇叭声在院子里畏畏缩缩、很不整齐地响了起来,和一直没停的教堂钟声混到了一起。
“预备!来一支《上帝呀,保佑沙皇》。”
军乐队员们都一声不响地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开始吹奏。尴尬局面保持了有一分钟,后来有一个光着脚、但是裹腿打得很整齐的红军,看着地面,说:
“我们谁也不会吹旧国歌……”
“谁也不会吗?有意思……喂,来人呀!来半排传令兵,带上枪!”
大尉用靴尖打着听不见的拍子。传令兵在走廊里排队,卡宾枪碰得丁当乱响。麻雀在花圃外面茂密的洋槐树上吱吱喳喳地叫。院子里热烘烘的,散发着晒热的铁皮棚顶气味和酸酸的人汗味。大尉从太阳地里走到凉荫里,这时候那个光脚的喇叭手很难受地看了看同伴们,低声说:
“大人!我们这些人都是年轻喇叭手。没有吹过旧歌曲……吹的多数是革命歌曲……大人!”
大尉心不在焉地扭着自己的镂花皮带的头儿,没有做声。
传令兵们在台阶旁边排好了队,等候命令。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一只眼睛里生着白翳的喇叭手,急忙推开其余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一面咳嗽着,一面问道:
“让我来吹,好吗?我会吹。”他也不等答应,就把晒得滚烫的巴松管放在哆哆嗦嗦的嘴唇上。
宽敞的商人院子里,响起又单调、又难听、像哭丧一样的嗡嗡声,大尉听着听着就愤怒地皱起眉头。他把手一摆,喝道:
“别吹啦!像叫花子……要饭一样!这算是吹的什么?”
窗口出现了几位参谋和副官的笑脸。
“您叫他们吹一支送葬曲吧!”一个年纪很轻的中尉从窗户里探出半截身子,用小孩子一样的尖嗓门儿嚷道。
那十分卖劲儿的钟声停了一会儿,大尉动了动眉毛,悄悄地问道:
“我希望,你们吹吹《国际歌》,好吗,吹吧!别怕嘛!我叫你们吹,你们就吹。”
在一片静寂中,在中午火热的气流里,忽然又和谐又悲壮地响起慷慨激昂的《国际歌》声,好像是在号召进行战斗。
大尉就像老牛遇到障碍似的,低着头,叉着腿站在那里。他站着,听着。他那紧绷绷的脖子和眯缝起来的眼睛那蓝蓝的眼白渐渐充满了血。
“算啦——啦!……”他忍不住,愤怒地吼叫起来。
乐队一下子就停住了,只有一个弯管铜号慢了一点儿,它那激昂的、未尽的余音又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了很久。
喇叭手们在舔着干裂的嘴唇,用袖子和肮脏的手擦着嘴。他们的脸色又疲惫又冷漠。只有一个人忍不住涌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落满灰尘的腮帮子往下流,留下两道湿印子……
就在这时候,谢克列捷夫将军在一位日俄战争时代的同事家里吃完了饭,由一位醉醺醺的副官搀扶着,来到广场上。因为天热,他又喝多了酒,头脑昏昏沉沉。走到中学砖瓦房的拐角上,已经没有力气的将军踉跄了一下,脸朝下跌倒在滚热的沙土地上。慌了神的副官想把他搀起来,却怎么也搀不起来。这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人急忙跑来帮忙。两个年老的哥萨克恭恭敬敬地挽住将军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将军却当众呕吐起来。但是在呕吐的间隙里,他还威风凛凛地摇晃着拳头,想喊叫些什么,大家好不容易说服了他,把他搀回住处。
站在不远处的哥萨克们用眼睛送了他半天,小声议论着:
“这个宝贝醉得够戗!太不庄重啦,还算是将军呢!”
“老酒这玩意儿可不管你将军不将军。”
“不应该,摆上多少,就喝多少……”
“哎,亲家,酒瘾上来,憋不住呀!有的人喝醉了出了洋相,就发誓从今不再喝酒……可是这就像大家常说的:狗发誓不吃屎,可是一见茅厕坑,就什么都忘啦……”
“就是这话!你去吆喝吆喝孩子们,叫他们离远点儿。瞧这些鬼东西,一齐跟着走,拿眼睛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见过醉汉。”
……镇上的钟一直响到天黑,镇上的人也一直喝到天黑。到晚上,在改做军官俱乐部的一座房子里,暴动军司令部举行了欢迎宴会。
高大而又挺拔的谢克列捷夫,是克拉斯诺库特乡一个村子里的人,是一个地道的哥萨克。他非常爱马,是个超等的骑手、勇猛的骑兵将军。然而他不是个演说家。他在宴会上发表的演说,都是醉后的胡吹,而且结尾又是对上游哥萨克明目张胆的指责和吓唬。
参加宴会的格里高力紧张而气忿地仔细听着谢克列捷夫说话。还没有清醒过来的将军,用手指头扶着桌子,站在那里,香喷喷的酒从杯子里直往外泼洒;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僵硬:
“……不对,不是我们要感谢你们的帮助,而是你们要感谢我们的帮助!正是你们要感谢我们,这是肯定应该说的。如果没有我们,红军早把他们消灭啦。这一点你们自己是十分清楚的。可是如果没有你们,我们早把他们打垮啦。我们要打垮他们,而且,你们记住,我们一直要打到在全俄罗斯把他们肃清。秋天里,你们放弃阵地,把布尔什维克放到哥萨克的土地上来……你们想跟他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是没有过成!于是你们为了保自己的家产,为了保自己的命,才起事。说干脆点儿,你们是为了保自己的皮和保牛皮。我提起过去的事,并不是想指责你们的错误……你们听了这些话,不要见怪。但是,实话实话,总不会有坏处。我们已经宽恕了你们的叛变。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来帮助你们。不过你们的可耻的历史,今后一定要洗刷洗刷。明白吗,诸位军官?你们应该立功赎罪,应该忠诚报效静静的顿河,明白吗?”
“来,为了赎罪,干一杯!”坐在格里高力对面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中校,微微笑着说;他不是单独对任何人说的,因此也不等任何人,首先举杯一饮而尽。
他的脸流露着刚强气色,脸上有些碎麻子,褐色的眼睛里露出嘲笑的意味。在谢克列捷夫发言的时候,他的嘴角不止一次隐隐露出难以捉摸的冷笑,这时候他的眼睛就阴沉下来,好像完全变成了黑的。格里高力在观察中校的时候,注意到,他对谢克列捷夫称呼“你”,而且对他的态度极其随便,对其他的军官却非常矜持和冷淡。在参加宴会的人当中,只有他那草绿色制服上佩戴着草绿色肩章和科尔尼洛夫部队的袖章。“这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大概是志愿军。”格里高力心里想。中校喝酒,就像马饮水一样。也不吃菜,也不见醉,只是不时地把他那宽宽的英国皮带松一松。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麻子是什么人?”格里高力小声问坐在旁边的包加推廖夫。
“鬼才认识他呢。”已经有些酒意的包加推廖夫把手一摆。
库金诺夫很舍得拿酒招待客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酒精,放到桌子上,谢克列捷夫很吃力地把话说完了,解开绿制服,沉甸甸地坐到椅子上。有一个脸型极像蒙古人的年轻中尉哈下腰,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去他妈的!”谢克列捷夫红着脸回答了一声,就端起库金诺夫殷勤地给他斟的一杯酒精,一饮而尽。
“那个斜眼睛的是什么人?是副官吗?”格里高力问包加推廖夫。
包加推廖夫用手捂着嘴,回答说:
“不是的,这是他的养子。他是在日俄战争的时候,从满洲带回来这个孩子。把他抚养大了,就送进士官学校。这个中国孩子很有出息。鬼东西非常勇猛!昨天他在马凯耶夫村外截了红军一个钱箱子。一下子弄到二百万卢布。你瞧,他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起来啦!这小子真走运!简直成了金库啦!你喝呀,干吗你要这样瞧他们?”
库金诺夫在致答词,但是几乎没有人听他的了。大家越喝越上劲儿。谢克列捷夫脱掉上衣,只穿一件贴身衬衣。他那剃得光光的脑袋出汗出得发亮,有他那洁白的亚麻布衬衫一衬,他那张紫红色的脸和晒成了酱紫色的脖子格外惹眼。不知道库金诺夫小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但是谢克列捷夫对他连看也不看,一个劲儿地说:
“不——不——行,对不起!这就对不起了!我们信任你们,是有一定限度的……你们的叛变,我们是不会很快忘记的。凡是去年秋天投靠红军的人,都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哼,我们给你们干,也有一定限度!”已经醉了的格里高力怀着冷冷的愤怒心情想着,站起身来。
他没有戴帽子,走到台阶上,带着轻松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的新鲜空气。
顿河边,就像大雨要来时那样,青蛙呱呱乱叫,金龟子伤心得直嗡嗡。水鹬在沙滩上很烦恼地互相呼唤着。远处的河边滩地上,有一匹找不到妈妈的马驹儿嘹亮而尖细地嘶叫着。“因为实在没办法,我们才和你们搞到了一块儿,要不然我们连你们的味儿都不想闻。可恶的坏家伙!装腔作势,神气活现,现在指责我们,再过一个星期就干脆来掐我们的脖子啦……到了这种地步!不管往哪儿看,哪儿都走不通。我以前就这样想过嘛……结果就会是这种样子嘛。这会儿哥萨克们真要翻眼睛啦!他们已经不高兴对军官先生们行举手礼和打立正啦。”格里高力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台阶,摸索着朝大门口走去。
他的酒劲儿上来,头晕起来,走路摇摇晃晃,脚步异常沉重。他走出大门,摇晃了两下,把帽子扣到头上,就拖着腿,顺着大街向前走去。
他走到阿克西妮亚的姑妈家门口,停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毅然决然朝台阶走去。过道的门没有闩。格里高力也没有敲门,就朝上房走去,一眼就看见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桌边。阿克西妮亚的姑妈正在灶边忙活着。桌上铺着很干净的桌布,上面放着一瓶没有喝完的酒,碟子里是切成片儿的红红的咸鱼。
司捷潘刚刚喝完一杯酒,看样子正要吃咸鱼,但是一看见格里高力,就把碟子一推,脊背靠到墙上。
格里高力不管怎样醉,他还是看清了司捷潘那煞白煞白的脸和像狼那样露出凶光的眼睛。一见面就惊呆了的格里高力,镇定了一下,沙哑地说: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惊骇地回答说。无疑她已经知道了侄女和格里高力的关系,料想侄女的丈夫与情夫无意中相会不会有什么好事。
司捷潘一声不响地用左手捋着胡了,用冒火的眼睛盯着格里高力。
格里高力大叉开两腿,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笑了笑,说:
“噢,我是来看看……对不起。”
司捷潘一声不响。尴尬局面一直持续到女主人鼓了鼓勇气,请格里高力就座。
“进来吧,请坐。”
现在格里高力已经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他到阿克西妮亚住的地方来,这就使司捷潘全明白了。于是格里高力就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
“你老婆在哪儿?”
“你是来……看她的吧?”司捷潘低低地、但是很清楚地问道;哆嗦起来的眼睫毛就遮住了眼睛。
“是来看她。”格里高力叹着气承认说。
在这一刹那,他等待着来自司捷潘的一切,并且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准备好自卫。但是司捷潘睁开了眼睛(刚才眼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说:
“我叫她打酒去啦,她马上就要回来,请坐,等一等吧。”
又高大又挺拔的司捷潘甚至站了起来,推给格里高力一把椅子;他也不看女主人,就央求说:
“姑妈,请您再拿一只干净杯子来。”又对格里高力说:
“喝一点儿吧?”
“可以多少喝点儿。”
“好,请坐吧。”
格里高力坐到桌边……司捷潘把瓶子里的残酒均匀地倒进两只杯子里,抬起罩着一层雾气的眼睛看着格里高力。
“诸事如意!”
“祝你健康!”
碰过杯,喝过酒。不做声了。像老鼠一样麻利的女主人递给客人一个碟子和把子上有许多豁口的一把叉子。
“吃鱼吧!这鱼不算咸。”
“谢谢。”
“您用碟子接着吃,快吃吧!”高兴起来的女主人殷勤相让。
她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一切都平平安安地过去,没有打架,没有打碎杯碟,没有把事情吵开。势头不妙的谈话结束了。丈夫和妻子的情夫和和气气地同坐在一张桌子旁。现在他们一声不响地吃着东西,谁也不看谁。殷勤的女主人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干净手巾,好像是要把格里高力和司捷潘连结起来似的,把手巾的两头放在两个人的膝盖上。
“你为什么不在连里?”格里高力一面吃鳊鱼,一面问道。
“我也是来看看。”司捷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从他的声音上,怎么都判断不出他说的是老实话呢,还是带着刺儿。
“连里的人大概都回家了吧?”
“都回村子里去啦。怎么样,咱们来干一杯?”
“来吧。”
“祝你健康!”
“诸事如意!”
过道里的门环当啷响了一声。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格里高力皱着眉头看了看司捷潘,见他的脸一阵白,就像掠过一阵波浪。
阿克西妮亚披着一条呢子头巾走进来,没有认出格里高力,走到桌边,从旁边一看,她那睁得大大的黑眼睛里顿时露出恐怖的神情。她倒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您好,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
司捷潘放在桌上的两只虬筋盘结的大手忽然轻轻哆嗦起来,格里高力看见这种情形,就一声不响地朝她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把两瓶酒往桌上放的时候,又用充满惶恐和暗暗高兴的目光瞥了格里高力一眼,就转身走到黑暗的角落里,坐到大柜子上,用哆哆嗦嗦的两手理了理头发。司捷潘压下心中的怒火,解开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衬衣领子,满满地斟了两杯酒,转过脸去对妻子说:
“拿一个杯子,坐到桌上来。”
“我不。”
“来坐吧!”
“我不会喝酒嘛,司乔巴!”
“还要我说多少遍吗?”司捷潘的声音哆嗦起来。
“来坐吧,嫂子!”格里高力带着赞同的意味笑了笑。
她带着祈求的神情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走到小橱子跟前。一个小碟子从搁板上掉下来,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哎哟,真倒霉!”女主人伤心地把两手一扎煞。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收拾地上的碎片儿。
司捷潘也给她满满地斟上一杯,他的眼睛里又露出苦恼和痛恨的神情。
“来,咱们喝……”他刚开口,又顿住了。
在一片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坐到桌旁的阿克西妮亚喘得又急,又不均匀。
“……咱们喝,家里的,为了咱们长期分离。怎么,不喝吗?不会喝吗?”
“你知道嘛……”
“我如今全知道……好吧,不为咱们分离!为了贵客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的健康干一杯吧。”
“为了他的健康我喝一杯!”阿克西妮亚响亮地说,就把一杯酒一口气喝光。
“你真是傻心眼儿呀!”女主人跑到厨房里,小声嘟哝说。
她躲到角落里,用两只手按住胸口,等待着被掀翻的桌子轰隆一声倒在地下,等待枪声砰砰响起来……可是上房里一片死静。只能听见,天花板上的苍蝇被灯光照得嗡嗡叫着,在窗外,镇上的公鸡互相呼应着,报告午夜的降临。
八
顿河上六月的夜晚是很黑的。在黑石板似的天上,因为静得受不了,有时划过金色的闪电,有的星星落下来,映入顿河的急流中。从草原上吹来干爽的和风,把正在开花的薄荷的香甜气味送到人住的地方来;在河边滩地上,散发着清淡的湿草气味、淤泥气味和潮湿气味,青蛙不住声地叫着,河边的树林就像童话里那样,笼罩在银纱一般的夜雾里。
半夜里,普罗霍尔醒来,他问房东:
“我们那一位没回来吗?”
“没有。正和将军们喝着呢。”
“怪不得呢,恐怕这一下子喝足啦!”普罗霍尔馋得叹了一口气,就打着哈欠,开始穿衣服。
“你要上哪儿去?”
“我去饮饮马,再添点儿料。潘捷莱维奇说,天一亮就要上鞑靼村去。回去住上一天,然后就去赶自己的队伍。”
“离天亮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普罗霍尔不高兴地回答说:
“老大爷,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你压根儿就没当过兵!我们当兵打仗,要是不把马喂好,不把马照应好,到时候也许就活不成。骑瘦马能跑得动吗?你骑的马越好,逃起命来就越快。我这个人呀,我才用不着追赶敌人呢,可是如果紧急起来,需要退却,那我就头一个跑!我在枪林弹雨里跑过多少年啦,对这种事讨厌透啦!老大爷,点上灯,要不然脚布都找不到。好,谢谢!是啊,我们的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想挣十字章,想升官,哪儿打得厉害他往哪儿去,我可不是这种傻瓜,我犯不着。好,好像他来啦,恐怕醉得够戗啦。”
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来!”普罗霍尔叫道。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哥萨克,绿色军便服上佩戴着下士肩章,军帽上还钉着徽章。
“我是谢克列捷夫将军司令部的传令兵。我可以见见麦列霍夫大人吗?”他把手往帽檐上一举,在门口打了个立正,问道。
“他不在。”被受过严格训练的传令兵的姿式和称呼弄得瞠目结舌的普罗霍尔回答说。“你别立正啦,我年轻时候也和你一样,是个呆瓜。我是他的传令兵,你有什么事?”
“我是奉谢克列捷夫将军的命令来请麦列霍夫大人的,请他马上到军官俱乐部去。”
“天一黑他就去了嘛。”
“他去过,可是后来他从那儿回家来啦。”
普罗霍尔吹了一声口哨,朝着坐在床上的房东挤了挤眼睛:
“明白了吗,老大爷?他溜啦,就是说,上他的小宝贝儿那儿去啦……好,你回去吧,老总,我去找他,叫他径直上那儿去!”
普罗霍尔把饮马和上料的事托付给老头子,就朝阿克西妮亚的姑妈家走去。
维奥申镇沉睡在黑漆漆的夜幕里。夜莺在顿河那边的树林里争先恐后地唱着。普罗霍尔不慌不忙地走到那座熟悉的小房子跟前,走进过道,刚刚抓住门把手,就听见司捷潘的沙哑的声音。普罗霍尔心里想:“我真算碰上鬼啦!他要是问我,你来干什么?我可是没有话说。哼,不管这一套,随便怎样吧!我就说是来买酒的,说是街坊上有人叫我上这座房子里来。”
他大着胆子走进上房,一进门就惊呆了,一声不响地张大了嘴:格里高力和阿司塔霍夫两口子同坐在一张桌子前,而且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格里高力正在喝杯子里的暗绿色老酒。
司捷潘看了看普罗霍尔,强笑着说:
“干吗你把嘴张得老大,连好也不问一声?是不是看到什么西洋景啦?”
“好像是这样……”普罗霍尔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捯动着两只脚回答说。
“喂,别害怕,进来吧,请坐。”司捷潘说。
“我没有工夫坐……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是来找你的。叫你马上去见谢克列捷夫将军。”
格里高力在普罗霍尔来以前,就几次想走了。他几次推开酒杯,站起身来,可是马上又坐了下来,他害怕司捷潘会把他的走看做是明显的胆怯的表现。好强心不允许他扔下阿克西妮亚,让位给司捷潘。他喝着,但是酒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格里高力清醒地估计到自己处境的为难,在等待下文。有一刹那他觉得司捷潘要打老婆了,就是在她为他格里高力干杯的时候。但是他错了:司捷潘举起一只手来,用粗糙的手擦了擦晒得黑黑的额头,在短时间的沉默以后,带着赞赏的神气看着阿克西妮亚,说:“不简单,家里的!我就喜欢这种胆量!”
后来普罗霍尔进来了。
格里高力想了想,决定不走,想看看司捷潘怀的是什么心思。
“你上那儿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白了吗?”他对普罗霍尔说。
“明白是明白啦。不过,潘捷莱维奇,你顶好还是去一下吧。”
“不用你管!走吧。”
普罗霍尔正要朝门口走,但是这时候阿克西妮亚忽然插嘴了。她也不看格里高力,冷冷地说:
“不必啦,不用客气,你们一块儿走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您来看看我们,跟我们一块儿坐坐,多谢啦……不过已经不早啦,鸡叫二遍啦。天快亮啦,天一亮我就要和司乔巴回家去……再说你们也喝了不少。别喝啦!”
司捷潘也不挽留,于是格里高力站起身来。在告别的时候,司捷潘把格里高力的手攥在自己的冷冰冰、硬邦邦的手里,好像还想最后说几句话,但是一直没有说,一声不响地用眼睛把格里高力送到门口,就又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拿没有喝完的酒瓶……
格里高力一走到街上,就感到极其疲倦。他吃力地迈动着双腿,走到第一个十字街口,就向紧紧跟在他后面的普罗霍尔央求说:
“你去备上马,牵到这儿来。我走不动啦……”
“要不要报告一下,说你要走?”
“不用。”
“好吧,你等一下,我很快就来!”
一向慢腾腾的普罗霍尔这一次大步朝住处跑去。
格里高力蹲到篱笆跟前,抽起烟来。脑子里回想着和司捷潘会面的情形,淡漠地想道:“哼,现在他知道啦,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亚就好。”后来,他因为疲倦,因为激动劲儿已经过去,不觉躺下去,打起盹儿来。
普罗霍尔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坐船来到顿河右岸,就放马大跑起来。
天一亮,他们就进了鞑靼村。格里高力在自家的大门前下了马,把缰绳扔给普罗霍尔,就怀着激动的心情急急忙忙朝房里走去。
不知为什么娜塔莉亚披着衣服来到过道里。一看见格里高力,她的两只惺忪的眼睛就放射出那样明亮的喜悦光彩,格里高力的心不由地哆嗦了两下,眼睛顿时湿了。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抱住自己唯一的亲人,全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格里高力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哆嗦着,知道她在哭。
他走进房里,亲过两位老人家和睡在上房里的两个孩子,就在厨房当中站了下来。
“喂,你们怎么熬过来的?一切都平安无事吗?”格里高力激动得呼哧呼哧喘着,问道。
“好孩子,托老天爷的福呗。我们是很害怕,怕他们折腾我们,可是他们没有,”伊莉尼奇娜急急忙忙回答过,侧眼看了看哭起来的娜塔莉亚,就沉下脸吆喝她说:“应当高高兴兴嘛,你倒哭起来啦,傻东西!去吧,别呆站在这儿啦!快弄柴禾生火去……”
她和娜塔莉亚忙着做早饭的工夫,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给儿子拿来一条干净毛巾,说:
“你洗洗脸,我给你胳膊上浇点儿水。浇浇水,脑子可以清爽些……你浑身一股酒气。大概,你是因为喜事,昨天多喝了几杯吧?”
“喝是喝啦。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喜事还是祸事……”
“怎么这样说?”老头子说不出地惊愕。
“谢克列捷夫对咱们太无礼啦。”
“噢,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当真他也跟你一块儿喝酒了吗?”
“嗯,是的。”
“你可瞧瞧!格里什卡,你真有福气呀!你和一位真正的将军同坐一桌啦!真不得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十分感动地看着儿子,高兴得咂了咂舌头。
格里高力笑了笑。他怎么也不能分享老头子那天真的狂喜心情。
格里高力郑重地问起牲口和财产是不是都保住了,粮食损失了多少,但是他发觉,父亲对于谈家务事,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老头子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有事情使他放不下心来。
而且他很快就把心事说了出来:
“格里什卡,现在怎么办呀?难道还要再去当差吗?”
“你这是说的谁?”
“说的是老头子们,比如,就说我吧。”
“眼下还不知道。”
“这么说,还要出去吗?”
“你可以留下来。”
“你这话才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高兴得叫起来,并且兴奋得一瘸一拐地在厨房里走起来。
“你坐下吧,瘸鬼!别蹚得满屋子都是灰!一高兴起来,就到处乱跑,像一条坏狗!”伊莉尼奇娜厉声喝道。
但是老头子丝毫没有理会她的吆喝。他从桌子到炉灶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一面笑一面搓着手。这时候他提出一个疑问。
“你就能放我回家吗?”
“当然,我能。”
“可以出证明吗?”
“当然可以!”
老头子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问道:
“证明这玩意儿,怎么弄法呢?……没有印啊。莫非你带着印吗?”
“没有印也行!”格里高力笑了笑。
“噢,那就没什么说的啦!”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你健康!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上大熊河河口去了吧?”
“是的。爹,你不用为自个儿担心。反正不久就要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来。你们服役已经服够啦。”
“上帝保佑!”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样子,他完全放下心来了。
两个孩子醒了。格里高力把他们抱起来,放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上,轮流亲着他们,笑着,听他们高高兴兴地唠叨了半天。
孩子们的头发气味太好闻了!这里面有太阳气味、青草气味、暖和和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无限亲切的气味。他们——这都是他的亲骨肉——就像是两只草原上的小鸟儿。抱着他们的父亲的两只大黑手显得多么笨拙呀。他这个暂离鞍马一昼夜的骑士,浑身都是冲鼻子的当兵人气味和马汗气味,还有苦涩的风尘气味和皮带气味——处在这个和平的小天地里,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呀……
格里高力的眼睛蒙上一层云雾般的眼泪,嘴唇在胡子底下哆嗦着……他有三四次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拉了拉他的军便服袖子,他才朝桌子走去。
不对了,不对了,格里高力完全不是原来那个格里高力了!他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动感情的人,就连小时候他都很少哭。可是现在,这眼泪,这低沉的、不住的心跳,这喉咙里好像有一口无声的钟在撞击的感觉……不过,这一切也许是因为,他昨天夜里喝多了,而且一夜没有睡吧……
把牛赶进牧场的妲丽亚回来了。她把两片笑盈盈的嘴唇向格里高力伸去,格里高力用开玩笑的姿势捋了捋胡子,把脸凑到她跟前,她就闭上了眼睛。格里高力看见,她的睫毛就像被风刮得似的,哆嗦了几下,有一刹那他闻到她那丰润的腮上的雪花膏香味。
可是你瞧,妲丽亚还是原来那个妲丽亚。看样子,不论什么样的痛苦,不仅不能摧折她,而且也不能把她压弯在地上。她生在人世上,就像红柳条儿:又柔软,又美丽,人人都可以和她亲近。
“你还是这样漂亮吗?”格里高力问。
“就像路边的闹羊花!”妲丽亚眯缝起亮闪闪的眼睛,嫣然一笑。她马上走到镜子前面,撩了撩从头巾里耷拉下来的头发,打扮起来。
妲丽亚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彼特罗的死好像抽了她一鞭子,但是她痛苦过一阵子以后,刚刚回过神来,就更加贪恋生活,更注意修饰自己的容貌了……
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尼亚叫醒了。做过祷告,全家人就围着桌子坐下来。
“哎呀,你老了嘛,小哥!”杜尼娅怜惜地说。“灰沉沉的模样儿,就像狼一样。”
格里高力不说话也不笑,隔着桌子看了看她,然后才说:
“我就应该是这样。我该老啦,你也到了该找对象的时候……不过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对米沙·柯晒沃依连提都别提。如果我听到你以后还想他,我就踩住你一条腿,抓住另一条腿,像撕一只蛤蟆一样,就这么一撕!懂吗?”
杜尼娅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像罂粟花一样,她含着眼泪看了看格里高力。
他一直用恨恨的目光盯着她,在他的一张发了狠的脸上——从他的胡子底下龇出来的牙齿上,从眯缝起来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流露出麦列霍夫家的人生来就有的蛮劲儿。
但是杜尼娅也是麦列霍夫家生的:她在一阵害羞和委屈之后,定下心来,声音虽小然而很果断地说:
“小哥,您知道吗?一个人的心,是没法子改变的呀!”
“心要是不肯改变,就该把这样的心挖出来。”格里高力冷冷地说。
“孩子,这话可不是你应该说的……”伊莉尼奇娜在心里说。
但是这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插嘴了。他用拳头在桌上一擂,吼叫起来:
“你这狗丫头,给我住嘴!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心治一治,把你的头发揪光!你这下流东西!我这就去拿缰绳……”
“爹!咱们家连一根缰绳都没有啦,全叫抢走啦!”妲丽亚带着恭顺的神情截住他的话。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势汹汹地瞪了她一眼,声音仍然没有放低,继续发作起来:
“我去拿马肚带,我要把你他妈的……”
“马肚带也叫红党拿走啦!”妲丽亚依然用天真的目光看着公公,不过声音已经大些了。
这一下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忍不住了。他气得憋红了脸,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这时候他很像一条从水里拖出来的青鱼),对儿媳妇看了一会儿,然后声嘶力竭地嚷道:
“住嘴,该死的东西,我日你八辈祖宗!连话都不叫人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杜尼娅,给我记住:不准有这种事!这是我当老子的对你说的!格里高力说的对:你要是还想那个坏小子,就把你宰了也不多!偏要找上那家伙!偏要叫那个千刀万剐的家伙迷住心窍!那还算是人吗?能叫这样的坏家伙做我的女婿?!这会儿他要是落在我手里,我要亲手把他宰了!你试试看,我去拿树条子,好好抽你一顿……”
“你就是大白天打着灯笼也别想在院子里找到树条子,”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你就是在院子里跑遍了,连一根生火的小树枝儿也找不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这番毫无用心的老实话也当做别有用意的。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了看老伴儿,就像疯子一样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了。
格里高力扔下调羹,用手巾捂住脸,不出声地大笑起来,笑得直打哆嗦。他的火气过去了,他笑得很开心,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除了杜尼娅,大家都在笑。饭桌上高高兴兴,热闹起来。但是台阶上一响起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脚步声,大家的脸马上都板了起来。老头子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老长的赤杨树棒子。
“有啦!有啦!足够你们这些该死的长舌头娘们儿受用的啦!你们这些长尾巴妖精!……没有树条子吗?这是什么?你这老妖婆,也要抽你一顿!你们都来给我试试吧!……”
树棒子长得进不了厨房,撞翻了一口铁锅以后,老头子砰的一声把树棒子扔在过道里,他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坐到饭桌前。
他的心情显然坏透了。他哼哧哼哧,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其余的人也都不做声。妲丽亚看着桌子,不敢抬眼睛,生怕笑出声来。伊莉尼奇娜叹着气,声音极小地说:“啊,主呀,主呀,我们的罪过太重啦!”只有杜尼娅一个人没有心思笑,还有娜塔莉亚,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她不大自然地笑过一阵,后来就又是一副聚精会神和伤感的样子了。
“拿点儿盐来!拿面包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一闪一闪的眼睛瞟着家里人,偶尔用威严的腔调吼两声。
这场家庭口角结束得十分出人意料。在大家都不做声的时候,米沙特卡又挑了挑爷爷的怒火。米沙特卡经常听到奶奶在吵架的时候用各种各样难听的话骂爷爷,这一回他看见爷爷要打大家,而且对着一家人嚷嚷,小小的心里就十分生气,于是他哆嗦着鼻孔,忽然十分响亮地说:
“你嚷嚷什么,瘸鬼!该拿棍子敲你脑袋,叫你别再吓唬我们和奶奶!……”
“你这是说我……说爷爷……是吗?”
“就是说你!”米沙特卡毫不含糊地承认说。
“可以对自己的爷爷……说这样的话吗?!……”
“那你干吗要嚷嚷?”
“这小东西成什么样子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捋着大胡子,惊愕地扫了大家一眼。这些话都是从你这老妖婆嘴里听来的!全是你教的!
“谁又教他来?这个野东西完全像你和他爹!”伊莉尼奇娜气呼呼地辩白说。
娜塔莉亚站起来,打了米沙特卡一耳光,教训说:
“不许这样和爷爷说话!不许这样!”
米沙特卡把脸扎到格里高力两个膝盖中间,大哭起来。可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非常心疼孙子,他从桌边跳起来,流下眼泪,也不去擦顺着胡子往下直淌的泪水,高高兴兴地大叫起来:
“格里什卡!我的好儿子!你妈有眼力!老奶奶说的话很对!是咱们家孩子!是麦列霍夫家生的!……是不是咱们家的,这一下子就看出来啦!……这小厮谁也不含糊!……好孙子!我的好孩子!……来,来打我这个老浑蛋,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揪老浑蛋的胡子!……”于是老头子从格里高力手里接过米沙特卡,把他高高地举到头上。
吃完早饭,大家都离了饭桌。妇女们去洗碗碟,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抽起烟来,对格里高力说:
“有一点事儿不大好对你说,因为你是客人,不过没有法子……你帮我栽栽篱笆,把场院围起来,要不然什么都糟蹋完啦,如今又不好去求外人。大家的家业都糟蹋得够戗。”
格里高力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于是两个人一块儿修补起篱笆,整个上午都在干活儿。
老头子一面在菜园里栽篱笆桩子,一面问道:
“不知哪一天才动手割草,我不知道要不要买点儿草。这家业方面的事,你看怎么办?值不值得操心?也说不定,过一个月,红军又来,到那时候什么都是他妈的白干一场吧?”
“爹,我不知道,”格里高力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局面会怎么样,不知道谁会打败谁。就这样过下去吧,囤里用不着有多余的粮食,栏里用不着有多余的牲口。如今这种年月,什么东西都没有意思。就拿我丈人来说吧,操劳了一辈子,发了财,耗费了自己的血汗,也耗费了别人的血汗,到头来又剩下什么呢?院子里只剩下一片焦土!”
“伙计,我也是这样想。”老头子压下一声叹息,附和说。
他再也没有谈家业方面的事。到了下午,他看到格里高力一个人很细心地在安装场院的小门,就带着懊恼和明显的伤心意味说:
“马马虎虎安上去算啦,干吗要费那么大的劲儿?这门又不能管一辈子!”
看样子,到现在老头子才认识到自己想叫日子照老样子过下去是白费心机……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格里高力扔下活儿,朝房里走去。娜塔莉亚一个人在上房里。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要过节一样。她系着一条蓝呢裙子,穿一件天蓝色绸褂子,胸前绣着一朵花,袖口还镶着花边,穿在身上显得很协调。她的脸泛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并且因为刚刚用胰子洗过脸,所以有点儿发亮。她正在柜子里找东西,但是一看见格里高力,就把盖子放下,笑盈盈地站起来。
格里高力坐在柜子上,说:
“你来坐一会儿,要不然我明天就要走,咱们就不能说话儿啦。”
她顺从地挨着他坐下来,用多少有点儿害怕的眼睛从旁边看了看他。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很亲热地说:
“你不瘦嘛,就好像没有生过病。”
“复原啦……我们女人都像猫一样,不容易死。”她羞怯地笑着,低着头说。
格里高力看到她那长着一层茸毛的淡红色的耳朵和后脑勺上头发缝儿里的黄黄的皮肤,就问道:
“掉头发啦?”
“差不多都掉光啦,掉得快成秃子啦。”
“我现在来给你剃剃头,好吗?”格里高力忽然自告奋勇说。
“哎哟!”她害怕地叫道。“那我像什么啦?”
“要剃一剃,要不然头发不肯长。”
“妈妈说要用剪子给我剪呢。”娜塔莉亚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面很麻利地把一块漂得雪白的头巾披在头上。
她跟他在一块儿了,这是他的妻子,是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的母亲。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把脸洗得干干净净,都是为了他。她急急忙忙披上头巾,不叫病后很难看的头露出来,她把头微微朝一旁歪着,坐在他旁边,显得十分可怜,样子不美,然而闪耀着一种纯洁的内心美,因此还是很美的。她总是穿高领衣服,为的是不叫他看到当年毁坏了她的脖子的伤疤。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一股柔情的激浪冲进格里高力的心里。他想对她说几句温柔、亲热的话儿,但是找不到话儿,就一声不响地把她搂到怀里,吻了吻她那白白的、饱满的额头和忧郁的眼睛。
说实话,他对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爱怜过呢。阿克西妮亚使她的整个生活失去了光彩。丈夫这种真挚的疼爱使她十分感动,她激动得一张脸通红,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上。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落日的红光射进上房。孩子们在台阶上嚷嚷。可以听见,妲丽亚在从炉膛里往外掏烤得烫手的铁罐子,她很不满意地对婆婆说:“您恐怕不是天天挤奶。那头老牛出奶少啦……”
牲口从牧场上回来了。老牛哞哞地叫着,孩子们甩得马尾编成的鞭子劈劈啪啪直响。村里的一头公用公牛沙哑地、时断时续地吼着。它那光滑的胸前垂肉和平平的脊梁被牛虻咬得血糊糊的。公牛恶狠狠地摇晃着脑袋;它走着走着,用两只短短的、叉得宽宽的角把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牴了一下,把篱笆牴倒,又朝前走去。娜塔莉亚从窗户里望了望,说:
“这公牛也跑到顿河那边去了呢。妈妈说:村子里枪声一响,这牛就从河边洑水过了顿河,后来就一直躲在河湾里。”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沉思起来。为什么她的眼神这样忧郁呢?而且这一双眼睛里还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她在高兴的时候也这样忧郁,有点儿不可理解……也许,他和阿克西妮亚在维奥申的事,她听说了吧?终于他问道:
“你今天脸色怎么这样阴沉?你心里觉得怎样,娜塔莎?你说说,好吗?”
他以为她一定会流眼泪,会责备他……但是娜塔莉亚惊骇地回答说:
“没有,没有,你觉得是这样,可是我没什么……当然,我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头有点儿晕,低头或者抬头,眼里就发黑。”
格里高力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她,又问道:
“我不在家,你没有出什么事儿吧?……没有人怎么样你吧?”
“没有,瞧你说的!我一直在生病嘛。”她理直气壮地看了看格里高力,甚至微微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明天一早你就动身吗?”
“天一亮就走。”
“再住一天不行吗?”娜塔莉亚的口气中带着没有把握的、微弱的希望。
但是格里高力摇了摇头,表示不行,于是娜塔莉亚叹着气说:
“你现在要……戴肩章了吧?”
“要戴啦。”
“好,那你把衣服脱下来,趁现在还看得见,我给你缝上。”
格里高力嗯了一声,把军便服脱下来。军便服上的汗还没有干。衣服的背上和肩上,被武装带磨得光溜溜的地方,有不少黑黑的湿印子。娜塔莉亚从柜子里找出晒退了色的绿肩章,问道:
“是这个吧?”
“就是的。你还收着吗?”
“我们把柜子埋起来啦。”娜塔莉亚一面往针眼儿里穿线,一面嘟哝着说;她又偷偷地把落满尘土的军便服贴在脸上,使劲儿闻了闻那种异常亲切的咸咸的汗味儿。
“你这是干什么?”格里高力惊异地问道。
“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儿……”娜塔莉亚忽闪着眼睛说了一句,就低下头去,想掩饰脸上忽然出现的红晕,接着就很快地缝起来。
格里高力穿上军便服,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
“你戴上肩章更好看!”娜塔莉亚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神情望着丈夫说。
但是他侧眼朝自己的左肩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说:
“顶好一辈子别看见肩章。你什么也不懂!”
他们又在上房里的柜子上坐了很久,手拉着手,一声不响地各自想着心事。
后来,天黑下来,房屋的浓浓的雪青色阴影投在冷下来的土地上,他们便到厨房里去吃晚饭。
一夜过去。旱闪一直在天空飞掣到黎明时候,夜莺在樱桃园里一直唱到东方发白。格里高力醒来,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倾听着夜莺那清脆悦耳的歌声,后来,为了尽量不惊醒娜塔莉亚,轻轻地起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喂过了战马,又很殷勤地说:
“趁现在还没有动身,我牵去洗洗好吗?”
“不用啦。”格里高力因为清晨的潮气冰人,缩了缩脖子,说。
“睡得还好吗?”老头子问道。
“睡得好极啦!就是夜莺把我吵醒啦。吵了一夜,真倒霉!”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马料袋从马脖子上摘下来,笑着说:
“伙计,夜莺就是干这种事儿的嘛。有时候你还要羡慕这些自由自在的鸟儿呢……鸟儿不怕打仗,也不怕倾家荡产……”
普罗霍尔骑着马来到大门口。他的脸刮得光光的,仍然和往常一样,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他把马拴在桩子上,朝格里高力走来。他的帆布褂子熨得平平整整的。肩上戴着崭新的肩章。
“你也戴上肩章啦,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他边走边嚷道。“这该死的玩意儿,放了好久啦!这会儿咱们怎么都戴不坏啦!直到死都够戴的啦!我对我老婆说:‘浑蛋娘们儿,你别缝死了!稍微连上一点儿,只要别叫风吹掉就行!’要不然咱们的事儿可难说!万一落到红军手里,他们凭肩章马上就能认出来,虽然我不是军官级别,可也总是一个上士。他们会说:‘你这坏家伙,你当差有两下子,伸脖子挨刀一定也有两下子!’看见吗,我的肩章是怎样缝上的?多有意思!”
普罗霍尔的肩章确实缝的是活针,勉勉强强连在肩上。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哈哈大笑起来。在他那灰白色的胡子底下,龇出亮闪闪的、一个也没有掉的满嘴白牙。
“瞧你这个当兵的!恐怕一有什么,你就把肩章扯掉吧?”
“你以为怎样呢?”普罗霍尔嘿嘿地笑了笑。
格里高力笑着对父亲说:
“爹,你看见吗,我找的传令兵多好啊?要是和他一块儿遇上危险,那就完啦!”
“不过,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就像俗话说的……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啊。”普罗霍尔辩白说。他轻轻地把肩章扯下来,掖到口袋里。“等咱们到了前线上,再缝上也不晚。”
格里高力匆匆吃过早饭,就和家里人告别。
“圣母娘娘保佑你吧!”伊莉尼奇娜亲着儿子,十分激动地嘟哝着。“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啦……”
“好啦,送得越远,流的眼泪越多。再见吧!”格里高力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过这话,便走到马跟前。
娜塔莉亚把婆婆的一条黑头巾披在头上,走出大门。两个孩子拉住她的裙子下摆。波柳什卡不住声地大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央求妈妈说:
“别叫他走呀!别叫他走呀,妈妈!打仗会打死他呀!爹,你别去吧!”
米沙特卡的嘴唇哆嗦着,但是他决不哭。他很勇敢地控制着自己,气哼哼地对妹妹说:
“别胡说,浑蛋东西!打仗又不是把所有的人都打死!”
他牢牢记着爷爷的话:哥萨克从来不哭,哥萨克哭——是最大的耻辱。但是等父亲已经骑在马上,把他抱到鞍上,亲他的时候,他十分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睫毛湿了。这时候米沙特卡也经受不住考验了:他的眼泪像雹子一样哗哗落起来!他把脸藏到父亲的束了皮带的胸前,叫道:
“叫爷爷去打仗好啦!我们要他干什么?……我不叫你去!”
格里高力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在地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就一声不响地催动了战马。
有多少次,战马用铁蹄踹着自家台阶前的土地,急转过身去,驮着他顺着大道,或者走没有路的草原,奔向战场,奔向那可怕的死神等候着哥萨克,如哥萨克的歌中所说的,“每日、每时都有恐怖和苦难”的地方,可是不管哪一次,格里高力都没有像在这个可爱的早晨一样,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离开自己的村庄。
他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好的预感、重重的担心和苦恼心情,把缰绳扔在鞍头上,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冈头上。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条土路拐向风车的地方,他回头看了看。娜塔莉亚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清新的晨风好像要把那条黑黑的、像孝巾一样的头巾从她手里夺走。
* * *
清风吹送着白云,在高高的蓝天上飘呀,飘呀。波浪状的天边上,晃动着一股一股的蜃气。两匹马一步一步地走着。普罗霍尔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儿。格里高力咬紧牙齿,频频地回头看。起初他看到绿色的柳树顶,看到银光闪闪、像一条很别致的弯弯曲曲的带子似的顿河,看到缓缓扇动的风车翅膀。后来大道向南伸去。河边滩地、顿河、风车……都隐藏到践踏得乱糟糟的庄稼后面去了。格里高力嘴里吹着一支歌曲,眼睛牢牢盯住冒出一层小小汗珠儿的金红色马脖子,已经不再在马上转身回头看了……“打就打吧,去他妈的!以前在旗尔河上打过,在顿河上也打过,今后还要在霍派尔河上打,在大熊河上打,在布祖卢克河上打。不管在哪儿叫敌人的子弹打倒在地上,归根到底还不都是一样?”他心里想。
九
战斗在大熊河河口镇附近进行。格里高力从夏天的小路上了将军大道,就听见低沉的炮声。
在大道上到处可以看到红军部队仓促撤退的迹象。扔掉的大小车辆非常多。在马特维耶夫村外的洼地里还扔下一辆炮车,炮轴已经被炮弹打坏,摇架也歪了。炮车上的马套被斜斜地砍断。在离洼地半俄里的一片碱地上,在矮矮的、晒得发烫的草丛里,密密麻麻地躺着许多战士的尸体,都穿着草绿色制服,打着裹腿、穿着笨重的、钉了铁掌的皮鞋。这都是被哥萨克的马队追上来砍死的红军。
格里高力从旁边走过,看到那皱起来的衣服上连成片的干血,看到尸体那横七竖八的样子,很容易就断定了这一点。这些尸体就像割倒的草一样。看样子,只是因为没有停止追击,哥萨克们才没有剥掉他们的衣服。
在一丛山楂树棵子旁边,仰面朝天躺着一个被打死的哥萨克。他那叉得宽宽的裤腿上镶着红红的裤绦。不远处躺着一匹被打死的浅棕色的马,身上还带着一副旧马鞍,鞍架子是上了赭黄色漆的。
格里高力和普罗霍尔的马都走累了。应该喂喂马了,但是格里高力不愿意在不久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停留。他又走了有一俄里,走进一条小峡谷,勒住马。不远处有一个水塘,堤堰已经完全冲坏了。普罗霍尔走到边上的泥土已经干裂的水塘边,但是马上又转了回来。
“你又怎么啦?”格里高力问道。
“你去瞧瞧吧。”
格里高力夹了夹马,走到塘边。冲出的一条沟里躺着一个被打死的女子。她的脸用蓝裙子的下摆蒙着。两条丰满的白腿毫不害羞地叉得宽宽的,腿肚子晒得黑黑的,膝盖上还有窝儿。左胳膊被拧到了脊背底下。
格里高力急忙下了马,摘下帽子,弯下身去,把那女子的裙子拉拉好。那张黑黑的年轻的脸死后还是很美。在疼得弯起来的两道黑眉毛下面,半闭起的两只眼睛还闪着微弱的光。样子很温柔的嘴微微张着,咬得紧紧的两排细牙亮得像珍珠一样。细细的一绺头发遮住紧紧贴在青草上的一边腮帮子。死神已经在腮帮子上投下暗淡的橙黄色阴影,忙忙碌碌的蚂蚁正在上面爬。
“狗崽子们害死一个多么漂亮的娘们儿!”普罗霍尔小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要把这些……得便宜的家伙都枪毙!天啊,咱们快离开这儿吧!我不能再看她。我心里受不了!”
“咱们是不是把她埋了?”格里高力问。
“咱们怎么,要包埋所有的死人吗?”普罗霍尔生气了。“在亚戈德庄上埋了一个老头子,到这儿又要埋这个娘们儿……咱们要是见了死人就埋,手上的趼子还不知要磨多厚呢!再说,拿什么来挖坟呢?老兄,马刀可是挖不出坟的,这土地晒硬有一俄尺厚。”
普罗霍尔急急忙忙上马就走,靴尖好不容易插进马镫。
他们又走上高地,这时候,一个劲儿想着心事的普罗霍尔问道:
“怎么样,潘捷莱维奇,流血还没有流够吗?”
“差不多啦。”
“你的意思是说,这仗快打完了吗?”
“等他们把咱们打败了,就算是打完啦……”
“这么一来,快活日子就到啦,就他妈的高兴高兴吧!就叫他们快点儿把咱们打败吧。以前在俄德战争时候,有人不愿当兵,砍断自己一根手指头,就把他放回家啦,可是如今,就是把一只手砍掉,还是要当兵。一只手的都要,瘸子也要,独眼龙也要,害小肠的也要,什么样的家伙都要,只要两条腿能走动就行。难道这场仗能随随便便结束吗?这些人他妈的统统都会被打死!”普罗霍尔灰心绝望地说;他走下大路,下了马,小声嘟哝着,动手解马肚带。
* * *
夜里,格里高力来到离大熊河口镇不远的河湾村。第三团布置在村边上的岗哨拦住了他,但是哥萨克们从声音上辨别出是自己的师长后,就回答格里高力的问话说,师部就驻扎在这个村子里,参谋长考佩洛夫中尉正在焦急地等着他呢。喜欢说话的哨长还派一个哥萨克送格里高力上司令部去;最后又说:
“他们筑的工事太结实啦,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恐怕咱们不能很快把大熊河口拿下来。以后,当然,谁又知道呢……咱们的兵力也很充足嘛。听说,好像英国军队从莫罗佐夫斯克开来啦。您没有听说吗?”
“没有。”格里高力夹了夹马,回答说。
师部占用的房子的所有护窗都关得紧紧的。格里高力以为房子里没有人,但是一进走廊,就听见低沉而热烈的说话声。他从黑漆漆的夜幕下走进上房里,天花板上的一盏大灯照得他的眼睛发花,浓烈呛人的黄烟烟气往鼻子眼儿里直钻。
“你到底来啦!”考佩洛夫从缭绕在桌子上方的灰色烟云中钻出来,高兴地说。“老兄,我们等你等得急死啦!”
格里高力和在场的人打过招呼,脱掉大衣,摘下帽子,朝桌边走去。
“瞧你们抽的这烟气!叫人连气都不能喘啦。你们把窗子关得死死的,哪怕开开一扇也好呀!”他皱着眉头说。
坐在考佩洛夫旁边的哈尔兰皮·叶尔马柯夫笑着说:
“我们闻惯了,就不觉得啦。”他用胳膊肘捣破窗玻璃,使劲把护窗推开。
一股新鲜的夜间空气冲进屋子。灯火亮了一下,就灭了。
“太不爱惜东西啦!干吗你要把玻璃捣破?”考佩洛夫不满意地说,一面在桌上摸索着。“谁有火柴?小心点儿,地图旁边有墨水。”
点上灯,又关上一扇护窗,于是考佩洛夫急急忙忙开口说:
“麦列霍夫同志,今天前线上的情况是这样:红军在坚守大熊河口镇,从三面掩护这个镇,兵力大约有四千人。他们的大炮和机枪都很多。他们在教堂附近和别的许多地方都挖了战壕。顿河旁边的一些高地全叫他们占住了。就是说,他们的阵地虽然不能说是铁打的,但无论如何也是很难攻破的。咱们这方面,除了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的一个师和两支军官突击队以外,全部开到的就是包加推廖夫的第六旅和咱们第一师了。不过咱们师还未到齐,步兵团还没有到,这个团还在霍派尔河口镇附近,骑兵倒是全到啦,不过各连的人数都差得太多。”
“比如说,我这一团的第三连只有三十八个哥萨克。”第四团团长杜达列夫准尉说。
“以前呢?”叶尔马柯夫问道。
“以前有九十一人。”
“你怎么能容许解散一个连呢?你算是个什么团长?”格里高力皱着眉头,用手指头敲着桌子,问道。
“谁他妈的能拦住他们?他们都回村子看自己的家去啦。不过现在正陆续归队,今天就回来三个。”
考佩洛夫把地图推到格里高力面前,用小指头指着各部所在的位置,继续说:
“咱们还没有发起进攻。只有咱们的第二团昨天在这个地段徒步进攻了一下,但是失败啦。”
“损失大吗?”
“根据团长的报告,他手下昨天共伤亡二十六人。要说双方的兵力,那我们是占优势的,但是我们的机枪少,炮弹不够,无法掩护步兵进攻。他们的军需处长答应过,只要一运到,就拨给咱们四百发炮弹、十五万发子弹。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运到呀!但是明天就要进攻,这是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的命令。他要我们拨一个团去支援突击队。他们昨天冲锋了四次,受的损失很大。打得非常激烈!所以,菲次哈拉乌洛夫提出要加强右翼,把进攻的重点转移到这儿来,看见吗?这儿地势好,可以在一百到一百五十丈距离内接近敌人的战壕。哦,他的副官刚刚才走。他是来传达口头通知,叫咱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去开会,商谈共同行动的问题。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和他的师部现在就驻扎在大谢宁村。总的目的是,要在敌人的援军从谢布里亚科沃车站开到以前,迅速把敌人打垮。在顿河那边,咱们的军队推进得不怎么快……第四师渡过了霍派尔河,但是红军派出强大的阻截部队,死死地拦住去铁路线的道路。现在红军在顿河上搭了一座浮桥,正在匆匆忙忙从大熊河口镇往外运弹药和武器。”
“哥萨克们都在说,好像协约国的军队开来啦,是真的吗?”
“是有消息说,英国的几支炮兵连和好几辆坦克从车尔尼雪夫镇开来啦。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们怎么能让这些坦克渡过顿河呢?依我看,关于坦克的话是谣言!坦克的事已经说了很久了嘛……”
上房里静了老半天。
考佩洛夫解开深棕色的军官制服,用两手托住长满栗色胡楂子的鼓鼓的两腮,若有所思地衔着已经熄灭的纸烟吧咂了半天。他那两只离得很远的、圆圆的黑眼睛疲倦得眯缝起来,因为连夜不能睡觉,他那张很漂亮的脸显得十分憔悴。
考佩洛夫以前是教区小学的教员,星期天就到买卖人家里去串串门儿,和女主人调调情,和买卖人打打小牌,弹吉他弹得很好,是一个又风流又随和的年轻小伙子;后来和一个年轻女教员结了婚,本来可以这样在镇上生活下去,一直干到退休,但是战争一来,征集他去服兵役了。他在士官学校毕业以后,被派到西部战线一个哥萨克团里去了。战争没有改变考佩洛夫的性格和外表。他那矮矮的、胖乎乎的身材,那张和善的脸,那挎刀的姿势,他对待下级的态度,都流露着和蔼可亲和很容易接近的意味。他的声音中没有生硬的命令口气;说起话来不像很多军人那样干巴巴的;军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又肥又大;他在战场上过了三年,一直都没有学会那种挺胸傲立的姿势;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着他是一个偶然来到战场上的人。他不大像一个真正的军官,倒像一个穿了军官服的肥胖的普通人,但是,尽管是这样,哥萨克们却都很尊重他,在师部的会议上大家都很注意听他的话,暴动军的指挥官们都很看重他的清醒的头脑、谦逊的性格和那种平时不外露、但在战斗中不止一次表现出来的勇气。
在考佩洛夫以前,格里高力的参谋长是一个不识字也没有本事的少尉克鲁希林。他在旗尔河上的一次战斗中阵亡了,于是考佩洛夫担任了参谋长,把事情办得稳稳当当,清清楚楚,井井有条。他坐在师部里制订作战计划,就像当年批改学生作业那样,又认真又细致,但是在必要的时候,只要格里高力说一声,他就扔下师部的工作,骑上马去,指挥起一个团,带领这个团去作战。
格里高力起初对新参谋长有些偏见,但是过了两个月,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有一次打过仗以后,格里高力很直率地说:“考佩洛夫,我以前把你想得很坏,现在我看出来,是我错啦,请你多多原谅。”考佩洛夫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听了这粗率的表白,显然非常高兴。
考佩洛夫不想升官发财,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政治见解,他把战争看做无法逃脱的灾难,也不指望战争结束。就是现在,他也根本不考虑如何去攻占大熊河口镇,而是想起家里人,想起家乡,心想,能够请上个把月的假回家去看看,倒也不坏……
格里高力看了考佩洛夫半天,后来站了起来。
“好啦,各位长官弟兄们,咱们各自去睡觉吧。怎样拿下大熊河口的问题,用不着咱们伤脑筋。现在有将军们替咱们考虑和决定问题啦。明天咱们上菲次哈拉乌洛夫那儿去,叫他来教导教导咱们这些可怜虫呢……至于第二团,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咱们现在还有权,马上就把杜达列夫团长降级,取消他的一切军衔和勋章……”
“还要取消他的一份伙食。”叶尔马柯夫插嘴说。
“不行,别开玩笑,”格里高力继续说,“马上就把他降为连长,派哈尔兰皮去担任团长。叶尔马柯夫,你马上就去,把这个团接下来,明天早晨等候我们的命令。撤换杜达列夫的命令马上由考佩洛夫写好,你随身带去。我看,杜达列夫不干了。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懂,别叫他再带着哥萨克去挨打啦。步兵作战就是这么回事儿……如果团长是个饭桶,就很容易损失人。”
“很对。我赞成撤换杜达列夫。”考佩洛夫表示支持。
“你怎么,叶尔马柯夫,你反对吗?”格里高力看出叶尔马柯夫脸上有一点儿不高兴的神气,就问道。
“没有呀,我没有什么。我连眉毛都不能动动吗?”
“那就好。叶尔马柯夫不反对。他的骑兵团暂时交给里亚布契柯夫。米海依洛·格里高黎奇,你写好命令,就睡吧。六点钟就要起床。咱们上那位将军那儿去。我要带四名传令兵。”
考佩洛夫惊愕得扬起眉毛,说:
“干吗要带这么多传令兵?”
“壮壮声势呗!咱们也不是草包,也带领着一师人嘛。”格里高力笑着耸了耸肩膀,披上大衣,就朝门口走去。
他在棚子底下铺上马衣,没有脱靴袜,也没有脱大衣,就躺了下来。院子里有几个传令兵嚷嚷了很久,不远处有几匹马打着响鼻,有规律地咀嚼着。可以闻到干马粪的气味和白天晒热了、现在还没有冷下去的土地气味。格里高力矇眬中听见传令兵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听见其中有一个,从声音上判断,是个年轻小伙子,一面上马鞍,一面叹着气说:
“唉,伙计们,真够戗啊!深更半夜里,还要送公文,觉又睡不成,又不得安宁……你给我站好,鬼东西!抬腿!把腿抬起来,鬼东西!……”
另外有一个传令兵用低沉的伤风嗓门儿小声唱了几句:
“当兵这事儿,叫我们厌透啦,烦透啦。把我们的骏马折腾够啦……”又改用普通的急促的央求腔调说:“普罗霍夫,给点儿烟末子吧!你真是小气鬼!我在别拉文还送你一双红军的皮鞋呢,你忘啦?你这家伙!要是别人得到这样的皮鞋,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你连一把烟末子都舍不得!”
马嚼子在马牙齿当中丁丁当当直响。那匹马尽力吸了一口气,便朝前走去,马掌踩在像石头一样干硬的土地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大家都在说呢……当兵的事儿,叫我们厌透啦,烦透啦。”格里高力微微笑着,重复了一遍,马上就睡着了。他一睡着,就做起梦来,这样的梦他以前也做过的:红军的散兵线在褐色的田野上,踩着高高的庄稼茬子前进。最前面一道散兵线长得看不到头。后面还有六七道散兵线。在一片使人焦急的寂静中,进攻的人越走越近了。一个个黑色的人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见,许多头戴双耳皮帽的人一声不响地张着嘴,跌跌撞撞地快步往前进,前进,渐渐进入射程以内,就端着枪跑起来。格里高力躺在一个不深的掩体里,慌慌张张地扳着枪栓,不停地放枪;一个个的红军被他打得仰面朝天倒下去;他又压上一梭子,这时候朝两边看了一下子,就看见:哥萨克们纷纷从旁边的许多掩体里跳出来。他们转身就跑,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格里高力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他吆喝道:“开枪啊!浑蛋!往哪儿跑?!站住,别跑!……”他使足了劲儿吆喝,但是他的声音出奇地微弱,勉强能听见。他真吓坏了!他也跳起来,站着对一个一声不响地对直朝他冲来的不算年轻的黑脸膛红军放了最后一枪,他看到,这一枪打空了。那个红军的脸上一副激动而严肃的神情,毫无畏惧之色。他跑得十分轻快,几乎是脚不沾地,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掖着军大衣的下摆。格里高力对着跑来的敌人打量了一下子,看到他那炯炯的眼睛和生满拳曲胡楂子的苍白的脸,看到他那肥大的短筒靴子,看到微微朝下的黑黑的枪口和随着奔跑晃来晃去的枪上的黑黑的刺刀尖儿。格里高力害怕得不得了。他扳了扳枪栓,但是枪栓不灵了,卡住了。格里高力把枪栓拼命在膝盖上磕,一点用也没有!那个红军离他只有五步远了。格里高力转身就跑。在他前面,整个光秃秃的褐色田野上,到处是乱跑的哥萨克。格里高力听见在后面追赶的红军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听见红军的冬冬的脚步声,他想跑快些,却跑不快。要想叫两条发软的腿跑快些,要拼命使劲才行。终于,他跑到一处破败的、凄凉的坟地边,跳过倒塌的围墙,在塌陷的坟堆、歪斜的十字架和神龛中间跑着了。再加一把劲儿,就脱离危险了。但是这时候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了。后面的红军喘的气吹得格里高力的脖子热乎乎的,就在这时候,他觉得红军揪住了他的军大衣的扣带和衣襟。格里高力低沉地喊了一声,就醒了过来。他仰面躺着。他的两只穿着瘦靴子的脚麻木了,额头上出了冷汗,浑身疼痛,就像挨了打一样。“呸,他妈的!……”他沙哑地说;很高兴地听着自己的声音,还不相信刚才他经历的一切是一个梦。后来他翻了一下身,侧着身子躺着,用军大衣连头蒙住,在心里说:“应该把他放到跟前来,给他一家伙,用枪托子把他打倒,然后再跑……”他把再度出现的梦境思索了一会儿,感到一阵高兴,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在现实中目前他还没有受到什么威胁。“真怪,为什么梦里的情景要比现实可怕十倍?虽然过去多次遇到危险,但是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可怕呢!”他心里想着,舒舒服服地伸了伸麻木的腿,渐渐睡着了。
十
天麻麻亮,考佩洛夫把他叫醒了。
“起来吧,该收拾收拾动身啦!命令我们在六点钟以前赶到嘛。”
参谋长刚刚刮过脸,刷过靴子,穿起一件皱皱巴巴、但是干干净净的制服。看样子,他太着急了:胖乎乎的脸上有两处被剃刀刮破了。但是他整个的外貌却显示出他平素不曾有过的讲究和挺拔。
格里高力用不以为然的眼光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心里想:“瞧,打扮得多漂亮!不愿意穿得马马虎虎的去见将军呢!……”
考佩洛夫好像是看到了他的心思,就说:
“邋邋遢遢的去,不大好。我劝你也收拾收拾。”
“这样去就够客气啦!”格里高力一面伸懒腰,一面嘟哝说。“你说,命令咱们六点钟以前到吗?已经开始对咱们下命令了吗?”
“到什么时候,就要唱什么歌。论级别,咱们应该服从。菲次哈拉乌洛夫是一位将军,总不能叫他来见咱们。”
“这话倒也是的。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格里高力说过这话,就到井边去洗脸。
女房东急忙跑到屋子里,拿出来一块干干净净的绣花手巾,恭恭敬敬地递给格里高力。格里高力用手巾的一头使劲擦了擦被凉水激成了砖红色的脸,对走到跟前的考佩洛夫说:
“你的话倒也是的,不过将军们应该想到一点:革命以来,老百姓完全变啦,可以说,脱胎换骨啦!可是他们还在用老尺子来衡量一切。这把尺子眼看就要断啦……他们转弯真难呀。应该给他们的脑子上点儿大车油,免得吱吱嘎嘎响!”
“你这是说的什么?”考佩洛夫一面吹着落在袖子上的灰尘,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的是,他们搞的还是老一套。就拿我来说,我从俄德战争时候就是军官级别。这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我一到军官的圈子里,就好像只穿一条裤头便从屋子里跑到冰天雪地里。就好像他们有一股冷气扑到我身上,我整个脊梁都觉得冷飕飕的!”格里高力怒冲冲地忽闪着眼睛,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儿。
考佩洛夫不满意地朝四面看了看,小声说:
“你小声点儿,别叫传令兵们听见。”
“要问,这是为什么吗?”格里高力压低嗓门儿,继续说,“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一只白老鸹。他们长的是两只手,我长的是生满老趼的蹄子!他们文质彬彬,我粗里粗气。他们身上一阵阵香胰子气味和各种各样的女人香脂气味,我身上是马尿气味和汗臭气。他们都有学问,我才念完教区小学。我从头到脚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原因全在这儿!我从他们那儿出来,总觉得我脸上好像落上了蜘蛛网:又痒痒,又十分不舒服,总想把全身洗一洗才好。”格里高力把手巾扔在井架上,用半截骨头梳子梳了梳头发。在他的黑黑的脸上,没有晒到的额头显得格外白。“他们不愿意明白,老的一套都他奶奶的完蛋啦!”格里高力已经是小声说了。“他们以为,咱们是用另一种面团做成的,是没有学问的人,是没头没脑的人,和牲口差不多。他们以为,我和我这样的人,在军事方面不如他们懂得多。可是红军的指挥官都是一些什么人呢?布琼尼是军官吗?只是旧军队的一个司务长,他不是把总司令部的将军们打得屁滚尿流吗?许多军官团不是因为他,寸步难行吗?古谢尔希柯夫是一个最会打仗、大名鼎鼎的哥萨克将军,去年冬天他不是只穿一条裤头从霍派尔河口逃走的吗?你可知道,是谁打得他狼狈逃窜的?是红军的一位团长,是莫斯科的一个钳工。后来俘虏们一再谈到他。这是应该明白的!咱们这些没有学问的军官领导哥萨克们起事,领导得不也很好吗?将军们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
“帮助不少呀。”考佩洛夫别有所指地说。
“是的,也许你们帮助库金诺夫啦,可是我们没得到什么帮助,我打红军,没有依靠别人出主意。”
“你怎么,认为在军事方面没有学问吗?”
“不是的,我认为这里面有学问。但是,老弟,打起仗来,顶要紧的就不是学问了。”
“那又是什么呢,潘捷莱维奇?”
“是为什么打仗的问题……”
“哦,这就是另外的话了……”考佩洛夫警觉地笑着说。“那是当然嘛……思想在这方面自然是最重要的。只有那些明白为什么打仗,而且相信自己干得对的人,才能打胜仗。这是一条老道理,开天辟地以来就有了,你别以为是你的新发现。我拥护旧时代,拥护幸福的旧时代。不然的话,要叫我去打什么仗,我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动。凡是跟我们在一起的人,都是想用武力维护自己旧日的特权和镇压造反的老百姓的刽子手。这些刽子手也包括你我在内。我早就在注意你啦,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可是我就是不了解你……”
“以后你会了解的。咱们走吧。”格里高力说过这话,就朝棚子走去。
女房东注视着格里高力的每一个动作,为了讨他的好,赶紧说:
“您是不是喝点儿牛奶?”
“谢谢,大娘,没有工夫喝牛奶啦。回头再说吧。”
普罗霍尔·泽柯夫正在棚子旁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酸牛奶。他看着格里高力解马,眼睛连眨都不眨。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这才问道:
“你要出门吗?要我跟你去吗?”
格里高力火了,冷冷地、怒冲冲地说:
“你这狗东西,真可恶,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为什么不把马解下来?应该是谁给我牵马?简直是他妈的饭桶!光知道吃,怎么都吃不饱!哼,把勺子扔下吧!不懂得纪律!……该死的东西!”
“你发什么火?”普罗霍尔骑上马,很委屈地嘟哝说。“一个劲儿瞎叫。官儿也不大嘛!怎么,在出发以前我就不能吃点儿东西吗?哼,嚷嚷什么?”
“你倒训起我来啦,狗东西!你这是怎么和我说话?咱们这是上将军那儿去,你要给我小心点儿!……可不能像平时一样称兄道弟!……我是你的什么人?向后退五步,跟着走!”格里高力一面出大门,一面命令说。
普罗霍尔和另外三名传令兵都往后退了退,和考佩洛夫并肩走的格里高力又接起原来的话头,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噢,你有什么不了解的?是不是要我解释解释呢?”
考佩洛夫没有觉察格里高力的口气和问题的提法都带有嘲笑意味,就回答说:
“我不了解你在这方面的立场,不了解的就是这个!从一方面看,你是维护旧时代的战士,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请原谅我直率,你有点儿像个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是布尔什维克呢?”格里高力皱起眉头,在马上猛地一动。
“我不是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是说你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那都是一样。我是问:为什么?”
“就从你说到军官们和他们对你的态度的一番话来看的。你想要这些人怎样呢?你到底又想怎样呢?”考佩洛夫和悦地笑着,玩弄着鞭子,问道。他回头看了看正在激烈争论着什么事的传令兵们,放大声音说起来:“你恼的是,他们不把你当做自己人,不以平等相待,而是以高人一等的态度对待你。但是他们从他们的观点来看,也是有道理的,这一点你应当明白。不错,你是个军官,然而是一个极其偶然闯入军官界的军官。尽管你戴着军官肩章,然而,请恕我直言,你还是一个粗野的哥萨克。你不懂礼节,说话又不讲究又粗鲁,你没有一个文明人必须具备的那些特点。比如说:所有的文明人都用手绢擤鼻涕,可是你用两个手指头擤鼻涕;吃饭的时候,两只手不是在靴筒上擦擦,就是往头发上抹抹;洗过脸以后,就用马衣随随便便地一擦;手指甲不是用牙齿咬咬,就是用马刀削削。还有更好看的:你该记得,去年冬天在卡耳根,有一回我也在场,你和一个有教养的女人说话,就是哥萨克们逮捕了她的丈夫的那一个,你当着她的面就扣起裤裆来……”
“要是我让裤裆敞着,大概就好看了吧?”格里高力阴沉地笑着,问道。
他们的马并辔走着,格里高力侧眼看着考佩洛夫,看着他那和善的脸,不大痛快地听着他的话:
“问题不在这儿嘛!”考佩洛夫急得皱起眉头,叫了一声。“问题是你怎么能只穿一条裤子,光着脚,接待女客人呢?你连上衣都没有披上,这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这都是一些小事情,但是这些小事情可以说明你是个……怎么对你说好呢……”
“你就干脆点儿说吧……”
“哦,就说明你是一个一点不懂礼貌的人。你说话又怎样呢?简直够戗!满嘴土话!并且,你也和一切没有文化的人一样,对于一些响亮的外国字眼儿有说不出的爱好,不管是不是地方,到处乱用,完全歪曲了原意,每当司令部开会的时候,如果有人说起一些专门的军事术语,像‘布置’、‘强行军’、‘作战部署’、‘集中’等等,你就带着赞赏的神气,我甚至要说,你带着羡慕的神气看着说话的人。”
“噢,你这就是胡说了!”格里高力叫了起来,他的脸上掠过一阵高兴的表情。他在马的两耳之间抚摩着,搔着马鬃下面光溜溜、热乎乎的皮肤,央求说:“好啊,再说下去,狠狠骂一骂你的师长吧!”
“你听听,这怎么是骂呢?你应该明白,你在这方面是有受传染的危险的。除此以外,你还在恼恨军官们对你的态度不平等。在礼貌和文化方面,你是块一窍不通的木头!”考佩洛夫无意中冲口说出这种侮辱性的话,害怕了。他知道格里高力很容易发脾气,他很怕格里高力发作起来,但是他朝格里高力瞥了一眼,马上就放下心来:格里高力在马上仰着身子,从胡子底下龇出亮闪闪的白牙,在不出声地大笑着呢。自己的话产生这样的效果,考佩洛夫实在感到意外,而且格里高力笑得那样开心,他不由地也笑起来,说:“瞧,要是换一个明情理的人,听到这样的责备会哭的,可是你却嘿儿嘿儿直笑……哼,你不是个怪人吗?”
“你说我是木头吗?滚你们的吧!”格里高力笑过以后,说。“我不想学你们那些待人接物的态度和礼节。这些玩意儿我跟老牛打交道一点儿也用不着。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去的话,我就要天天跟老牛在一块儿,我用不着奉承老牛,用不着说:‘劳驾,白头顶,请您拉犁吧!对不起,花皮!请允许我给您整一整皮套,好吗?牛大人,牛先生,我诚惶诚恐地请您顺着犁沟走!’对待老牛就要干脆利落:唷,哦,这就是对老牛的部输。”
“不是部输,是部署!”考佩洛夫给他纠正说。
“好,就算是部署吧。不过,你的说法有一点我不同意。”
“哪一点?”
“就是你说我是木头。我在你们这儿是木头,可是你等着瞧,有朝一日,我跑到红军那边去,就会比什么都机灵。到那时候,你们这些有礼貌有学识的寄生虫可别落到我手里!到时候我把你们的肠子都敲出来!”格里高力半真半假地说过这话,照马身上抽了两鞭,那马立刻就大跑起来。
顿河沿岸的早晨异常寂静,好像罩上一片轻纱,每一响声,即使是微弱的响声,都会震破寂静,唤起回声。草原上只有百灵鸟和鹌鹑的鸣声,但是在一个一个的村子里,却一时不停地响着不怎么响亮的轰隆声,这种声音通常是大批军队开过时都会有的。炮车轮子和弹药箱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哐啷哐啷乱响,战马在井边嘶叫,步兵连从村子里开过,响起一片整齐、低沉、柔和的刷刷声,往前线运送武器弹药的大大小小的车辆发出一片辚辚声;一辆辆随军灶车散发着喷香的小米饭气味、蒸肉气味、佐料气味,还有新出炉的面包气味。
在大熊河河口镇外,劈里啪啦地响着密集的步枪互射声,懒懒地、然而高亢地响着稀疏的隆隆炮声。战斗刚刚开始。
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形容憔悴的副官报告说:
“暴动军第一师师长麦列霍夫和师参谋长考佩洛夫到啦。”
“请到我屋子里去。”菲次哈拉乌洛夫用青筋嶙嶙的大手推开堆满鸡蛋皮的碟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热牛奶,把饭巾整整齐齐地叠好,这才站起身来。
他的个头儿很高,因为上了年纪,又笨重又肥胖,在这间门框歪斜、窗户极小的哥萨克小屋里,显得出奇地高大。将军边走边扣着做工很细的制服的硬领,高声咳嗽着,走进旁边的屋子,对站起来的考佩洛夫和格里高力微微点了点头,也没有伸过手来,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们坐到桌子跟前。
格里高力按着马刀,小心翼翼地坐到凳子边儿上,侧眼看了看考佩洛夫。
菲次哈拉乌洛夫沉甸甸地坐到一把咯吱咯吱响了两声的弯背椅子上,弯起两条粗腿,把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用浑厚的、低低的粗嗓门儿开口说:
“二位军官先生,我请你们来,是要商量几个问题……暴动军的游击战结束啦!你们的队伍今后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单位,而且事实上本来就不是一个独立单位,根本就不是。你们的部队要编进顿河军里来。我们要进行有计划的作战,现在必须认清这一点,必须无条件服从最高指挥部的命令。请问,昨天你们的步兵团为什么没有配合突击营进攻?为什么这个团不听我的命令,不发动冲锋?你们的所谓师长是谁?”
“是我。”格里高力低声回答说。
“就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昨天才回到师里。”
“您上哪儿去来?”
“回家看了看。”
“师长在作战期间回起家去了!师里成了乱摊子!毫无纪律!不成体统!”将军的粗嗓门儿在狭小的屋子里越来越响;副官们已经在门外踮着脚走来走去,小声嘁喳着,相视而笑;考佩洛夫的脸越来越白,格里高力望着将军那涨红了的脸,望着他那攥得紧紧的、肥大的拳头,觉得自己心里压抑不住的怒火也要爆发了。
菲次哈拉乌洛夫异常轻捷地跳起来,抓住椅背,叫喊道:
“你们不是军队,是赤卫军匪徒!……是败类,不是哥萨克!麦列霍夫先生,您不配指挥一个师,只能当一个马弁!……擦擦靴子!您听清楚没有?!为什么不执行命令?没有开士兵大会吗?没有讨论吗?您好好记住:这儿没有你们的同志,我们也不允许推行布尔什维克那一套!……决不允许!……”
“我请您不要对我咋呼!”格里高力低声说过这话,用脚把凳子一踹,站了起来。
“您说什么?!”菲次哈拉乌洛夫隔着桌子探过身来,气得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说。
“请您不要对我咋呼!”格里高力大声重复了一遍。“您请我们来,是为了商量……”他顿了一下,垂下眼睛,盯着菲次哈拉乌洛夫的手,把声音压到几乎像耳语一样低,“如果您这位大人胆敢动我一指头,我就当场劈了你!”
屋子里一下子十分安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菲次哈拉乌洛夫断断续续的喘气声。静了有一分钟左右,屋门轻轻地吱扭响了一声。一名吓坏了的副官从门缝儿里张望了一下。屋门又轻轻关上了。格里高力站着,一只手握着刀把子。考佩洛夫的膝盖轻轻哆嗦着,他的目光在墙上溜来溜去。菲次哈拉乌洛夫沉甸甸地坐到椅子上,老声老气地哼哧了几声,嘟嘟哝哝地说:
“好啊!”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但是眼睛也不看格里高力。“请坐吧。脾气发过了,就算啦。现在请听着:我命令您把所有骑兵部队立即调到……您坐下嘛!……”
格里高力坐了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突然冒出来的一脸的汗。
“……就是说,把所有的骑兵部队立即调到东南地段,并且马上就发起攻势。你们的右翼要和楚玛柯夫中校的第二营相连接……”
“我这个师不上那儿去。”格里高力很不带劲儿地说过这话,就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手绢。他用娜塔莉亚绣的花手绢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这个师不上那儿去。”
“这是为什么?”
“调动起来很费时间……”
“这您不要管。战斗的胜负有我负责。”
“不,我要管,也不光是您负责……”
“您拒绝执行我的命令吗?”菲次哈拉乌洛夫竭力控制着自己,沙哑地问道。
“是的。”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把这个师交出来!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昨天不执行我的命令了……”
“那就随您的便好啦,不过这个师我是不能交出去的。”
“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已经说过了。”格里高力微微笑了笑。
“我撤您的职!”菲次哈拉乌洛夫提高了嗓门儿,格里高力也立即站了起来。
“您不是我的上司,大人!”
“那您的上司又是谁?”
“噢,我的上司是暴动军总司令库金诺夫。您这些话,我听着都感到奇怪……眼下咱们还是平级的。您指挥一个师,我也指挥一个师。眼下您别对我咋呼……等我什么时候降为连长,您再发威风吧。不过,要是打架的话……”格里高力举起肮脏的食指,同时又笑又愤怒地忽闪着眼睛,接着说,“……打架您也不行!”
菲次哈拉乌洛夫站起来,抻了抻勒得他很难受的领子,哈着腰说:
“咱们再没有什么说的啦。您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立即把您的行动报告军部,我敢向您保证,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我们的军事法庭目前还没有关门。”
格里高力没有去理会考佩洛夫那失望的眼神,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站下来,说:
“您想到哪儿报告就到哪儿报告,不过用不着吓唬我,我不是那种胆小鬼……眼下您别碰我。”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然的话,我怕我手下的哥萨克会伤害您……”他一脚把门踢开,马刀丁当响着,大步走进过道。
非常激动的考佩洛夫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你疯啦,潘捷莱维奇!”他失望地攥着双手,小声说。
“带马!”格里高力在手里揉搓着鞭子,高声喊道。
普罗霍尔神气活现地飞跑到台阶前。
格里高力骑马出了大门,回头看了看:有三个传令兵正急急忙忙地扶着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骑上一匹备了华丽马鞍的高头大马……
他们一声不响地跑了有半俄里。考佩洛夫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格里高力这会儿没有心思说话,而且这时候和他争论是有危险的。终于,格里高力憋不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他很生硬地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来当见证人吗?来打哑谜吗?”
“喂,老兄,你搞得太过分啦!”
“他不过分吗?”
“可以说,他也不对。他和咱们说话的那种腔调太可恶啦!”
“他哪儿是跟咱们说话?一开口就咋呼起来,就好像在他的屁股上插了一把锥子!”
“不过你也够戗!不服从军衔高的……在作战的情况下,老兄,这是……”
“没有什么这是这不是的!可惜的是,他没敢朝我扑上来!要不然我照他的脑袋劈过去,叫他的天灵盖咯吱一家伙!”
“就这样你已经惹祸啦。”考佩洛夫很不满意地说过这话,就让马换成小步。“从各方面来看,他们现在是要整治整治,你当心吧!”
他们的两匹马打着响鼻,用尾巴驱赶着马蝇,并辔走着。格里高力带着嘲笑的神气把考佩洛夫打量了一遍,问道:
“你干吗要打扮得这样漂亮?大概你以为他们会请你喝茶吧?大概以为会拉着你的白手,请你上桌子吃饭吧?又刮脸,又刷衣服,还把皮靴擦得锃亮……我还看见,你用手绢蘸着唾沫擦膝盖上的泥点子呢!”
“算了吧,别说啦!”考佩洛夫红着脸自卫说。
“你的心思算白费啦!”格里高力挖苦说。“不但没请你,连手都没有伸给你呢。”
“跟你一块儿去,自然不会有好事儿,”考佩洛夫急急忙忙地嘟哝了两句,就眯缝起眼睛,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瞧呀!这不是咱们的人。是协约国的军队!”
六匹骡子拉着一辆英国炮车,顺着狭窄的小胡同迎面走来。一个英国军官骑着一匹短尾巴枣红马,在旁边跟着。赶前套的一个驭手也穿着英国军装,不过帽箍上钉着俄国军官的帽徽,还佩戴着中尉肩章。
英国军官离格里高力还有几丈远,就把两个手指头放在头盔的檐上,摆了摆头,要格里高力让路。小胡同非常窄,只有双方都让马紧紧贴到石头围墙上,才能错过去。
格里高力腮上鼓起的两个包一动一动的。他咬紧牙齿,对直地朝英国军官冲去。英国军官吃惊地挑了挑眉毛,微微朝一边让了让。而且,直到英国人抬起一条打着紧绷绷的皮裹腿的腿,放到刷得光溜溜的良种马的屁股上,两匹马才好不容易错了过去。
有一个炮手,看样子是一个俄国军官,恶狠狠地把格里高力打量了一遍。
“您大概可以朝旁边让一让!难道在这儿也要显显您的威风吗?”
“你走你的,别多嘴,狗崽子,要不然我就让给你看看!……”格里高力小声说。
那个军官在炮车前头站起来,转过身来,喊道:
“诸位!抓住这个坏小子!”
格里高力威风凛凛地摇晃着鞭子,一步一步地在小胡同里走着,一个个神情疲惫、满面灰尘的炮手,全是没有胡子的年轻军官,都用气忿的目光盯着他,但是没有一个人上来抓他。六门大炮的炮兵连一拐弯,就不见了,这时候考佩洛夫咬着嘴唇,来到格里高力跟前。
“你真胡闹,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你怎么,又要教训我吗?”格里高力回嘴说。
“你朝菲次哈拉乌洛夫发火,我能理解,”考佩洛夫耸着肩膀说,“可是,这个英国人又碍你什么事?是不是你不喜欢他的钢盔?”
“我不大喜欢他到大熊河口这儿来……他顶好戴着钢盔上别处去……两只狗打架,第三只狗最好别参加,你明白吗?”
“噢!这么说,你是反对外国人干涉吗?不过,依我看,在叫人掐住喉咙的时候,什么样的帮助都应该欢迎。”
“那你就去欢迎吧,可是如果依我的,决不准许他们的脚踏上我们的地面!”
“你看见红军里面有中国人吗?”
“怎么样?”
“那不是一个样吗?那也是外国的帮助呀。”
“你这是胡扯!中国人参加红军是自觉自愿的。”
“照你的意思,是强迫这些人上这儿来的吗?”
格里高力想不出话来回答,苦苦思索着,一声不响地走了半天,后来,声音中不免带着懊恼的意味,说: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总是这样……就像兔子在雪地上跑,故意兜圈子!老兄,我能感觉出你说的不对,可是我说不出道理来反驳你……咱们别谈这个问题吧。别折腾我的脑子吧,我脑子里本来已经够乱腾的啦!”
考佩洛夫很不痛快地沉默下来,直到回到住处,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只有好奇得憋不住的普罗霍尔曾经追上他们,问: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大人,请问,士官生拿来拉大炮的牲口是什么玩意儿?耳朵像驴耳朵,别的地方又像马。这种牲口叫人看着都不舒服……这是他妈的什么种啊,请你说说吧,我们都打了赌啦……”
他在后头跟着走了有五分钟,一直没有得到回答,便不跟着他们两个走了,等到另外三个传令兵和他走齐了,就小声告诉他们:
“伙计们,他们两个都不做声,看样子,他们也很稀奇,也不知道他妈的世界上从哪儿来的这种怪物……”
十一
一些哥萨克连队有四次从不深的掩体里站起来,但是每次都在红军机枪猛烈的扫射下重新卧倒下去。隐蔽在左岸树林里的几支红军炮兵连,天一亮就开始不停地轰击哥萨克的阵地和集结在土沟里的后备队。
顿河岸边的高地上,频频冒起慢慢飘散的乳白色烟团。子弹在弯弯曲曲的哥萨克阵地的前前后后溅起一股股褐色的尘土。
到中午时候,战斗激烈起来,西风顺着顿河把隆隆的炮声送得远远的。
格里高力站在暴动军炮兵连的观测点上,用望远镜观察战斗的进程。他看见,有几支军官连,不顾伤亡,停停跑跑,顽强地朝前冲。每当炮火猛烈起来,他们就卧倒,挖掩体,过一会儿,他们又朝前跑一截路;可是在左面,去教堂的方向,暴动军的步兵怎么都站不起身来。格里高力给叶尔马柯夫写了一个字条,派传令兵送去。
过了半个钟头,气急败坏的叶尔马柯夫跑来了。他在炮兵拴马的地方下了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爬到观测点的掩体里。
“我没法子叫哥萨克起来!他们不起来!”他老远就扎煞着两条胳膊,叫了起来。“我们已经损失二十三个人啦!你看见红军的机枪有多猛吗?”
“军官们都在往前冲,你都不能叫弟兄们站起来吗?”格里高力咬着牙说。
“你看看嘛,军官们每个排都有一挺手提机枪,子弹也多得不得了,我们有什么呀?!”
“够啦,你别给我解释啦!你马上带人去冲锋,要不然我砍你脑袋!”
叶尔马柯夫骂着娘,从小山包上跑下去。格里高力也跟着他走下来。他决定亲自率领第二步兵团去冲锋。
走到尽边上一门用山楂树枝伪装得很巧妙的大炮跟前,炮兵连长拦住了他。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看看英国人的本事吧。他们马上就要对浮桥开炮啦。咱们到山包上去,好吗?”
用望远镜可以看到,红军工兵在顿河上搭成的浮桥像一条细细的带子。车辆正络绎不绝地从桥上经过。
过了有十来分钟,布置在谷地里的石崖后面的英国炮兵连开炮了。第四发炮弹几乎打在桥的正中,把桥炸断了。来往车辆停止了。可以看见,红军忙忙乱乱地把打坏的车辆和马尸往顿河里扔。
马上就有四条小船满载着工兵离了右岸。但是工兵们还没有铺好炸坏的桥板,英国大炮又发射了一阵炮弹。其中有一发炮弹炸坏了左岸的登陆口,另一发在桥边炸起绿色的水柱,桥上重新动起来的车辆又停止了。
“鬼东西们打得好准呀!”炮兵连长赞赏地说。“现在直到夜里都叫他们过不成河啦。这桥再也修不好啦!”
格里高力一面用望远镜望着,一面问道:
“喂,你们为什么不开炮?应该支持咱们的步兵嘛。瞧,那就是他们的机枪阵地。”
“我倒是愿意开炮,可是一发炮弹也没有了呀!半个钟头以前打完最后一发,就干瞪眼啦。”
“那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吗?套上炮车快滚蛋吧!”
“派人找士官生借炮弹去啦。”
“他们不会给的。”格里高力断然说。
“他们一次不给,就再派人去一次。也许他们会发发善心。再说,我们只要二十发炮弹,就可以把这些机枪打坏。打死咱们二十三个人呢,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谁知还要打死多少呢?你瞧,他们的机枪多凶!……”
格里高力转眼去看哥萨克们的一个个掩体,只见子弹依然在一个个的土堆上溅起一股股的干土。一梭子机枪子弹打过来,就要冒起一长串灰土,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像闪电一样顺着一个个的掩体画了一条渐渐溶化的灰线。整个哥萨克阵地上笼罩着一片灰土,就好像在冒烟。
格里高力现在已经不去看英国大炮打得准不准了。他仔细听着不歇气的炮声和机枪声,听了一小会儿,然后就下了山包,追上叶尔马柯夫。
“你先不要去冲锋,等候我的命令。没有炮火支援,咱们打不过他们。”
“我对你说的不就是这话吗?”叶尔马柯夫用责备的口气说着,就跨上因为听到枪炮声和跑了一阵子而发了性子的战马。
格里高力目送着毫不畏惧地冒着枪林弹雨飞跑的叶尔马柯夫,担心地想:“这家伙干吗要一直跑?可别叫机枪扫倒!应该到谷地里去,走谷底爬上去,再从山冈后面走,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到阵地上啦。”叶尔马柯夫狂跑到谷地跟前,跑下谷地,而且没有在谷地那边出现。“这么说,他明白啦!这一下子能跑到啦。”格里高力轻松地想道。他便在山包脚下躺下来,不慌不忙地卷起烟来。
他的心出奇地冷漠起来!决不干,他决不冒着机枪火力带领哥萨克去冲锋。犯不着。让军官突击队去冲吧。让他们去进攻大熊河口吧。在这里,格里高力躺在山包脚下,头一次避开直接参加战斗。这会儿支配着他的,不是胆怯,不是怕死或者怕无谓的牺牲。不久以前,他既不怜惜自己的性命,也不怜惜他手下哥萨克的性命。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觉到这场仗打得毫无意思。不知是考佩洛夫和他说的一番话,还是跟菲次哈拉乌洛夫的冲突,也许是两样原因加在一起,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情绪,反正他决定再也不去冒着炮火进攻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无法使哥萨克和布尔什维克讲和,而且自己心里也不肯和解,可是要保卫那些精神上同他格格不入、非常仇视他的人,保卫菲次哈拉乌洛夫这一类的人,保卫那些非常瞧不起他、他也非常瞧不起的人,他再也不愿意了,再也不肯了。旧日的矛盾又无情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叫他们去打吧。我在旁边看看。等到把我这个师一接收过去,我就要求离开队伍回后方去。我打够啦!”他心里想着,又想起他和考佩洛夫的争论,觉得自己找到了为红军辩护的理由。“中国人是赤手空拳来找红军,参加红军,为了一点点儿可怜的薪饷天天拼命。而且哪儿是为什么薪饷?薪饷他妈的怎么能买性命?那才划不来呢……可见,这不是贪图什么好处,而是另外一回事儿……可是协约国却派来军官、坦克、大炮,连骡子都派来啦!将来因为这些玩意儿要索取一笔很大的款子。这就大不一样啦!好啊,到晚上咱们就来争论争论这个问题吧!我一回到师部,就把他叫到一边去,对他说:‘就是不一样,考佩洛夫,你别愚弄我啦!’”
但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争论了。下午,考佩洛夫到担任后备队的第四团的防地上去,在路上被流弹打死了。两个钟头以后,格里高力才听说这件事……
第二天早晨,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的第五师部队攻占了大熊河口镇。
十二
格里高力走后三天,米佳·柯尔叔诺夫回鞑靼村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侦缉队的两个同事陪着他。其中有一个是不算年轻的加尔梅克人,不知是哪个乡的马内契村的;另一个是拉斯波平乡的一个其貌不扬的哥萨克。米佳很轻蔑地把加尔梅克人叫“伙计”,却把拉斯波平乡的这个酒鬼和无赖尊称为西兰琪·彼特洛维奇。
看样子,米佳在侦缉队里,为顿河军立了不少功劳:一个冬天的工夫,他就升为司务长,后来又升为准尉,于是他穿着崭新的军官制服神气活现地回到村里来了。可以想见,他跑出去以后,在顿涅茨那边,日子过得不坏;米佳那宽宽的肩膀撑得草绿色单制服鼓鼓的,红红的皮肉那肥嘟嘟的皱褶压得制服硬领紧绷绷的,缝得很贴身的带裤绦的蓝斜纹布马裤的后面差点儿就要撑破了……从米佳的外貌来看,如果不是这次可恨的革命的话,一定能当一名御林军阿塔曼团的战士,住在皇宫里保卫皇帝圣驾。不过,米佳就是这样,日子过得也不坏。他升到了军官阶级,而且他不是像格里高力·麦列霍夫那样,出生入死,拼出自己的头颅挣来的。要在侦缉队里立功,是需要另外一种本事的……在米佳身上,这样的本事是绰绰有余的:他不大信任哥萨克们,总是亲自劈死那些有赤化嫌疑的人;不惜亲自动手,用鞭子或步枪通条惩罚逃兵;在审讯押犯方面,全队就更没有谁比得上他了,就连普里亚尼什尼柯夫中校都耸着肩膀说:“不行,诸位,不管你们怎样,想超过柯尔叔诺夫是办不到的!他是一条凶龙,不是人!”米佳还有一手了不起的本事:每当侦缉队不能枪毙某一个被捕的人,而又不愿意放他活命的时候,就判处用树条子抽打的肉刑,交给米佳去执行。于是他就去执行,打过五十下,挨打的人就开始不住地吐血,打过一百下,不用问,只管包到席子里就是了……还从来没有一个挨打的人逃出米佳的手掌。他自己就不止一次笑着说:“要是把被我打死的那些红党男女的裤子和裙子都剥下来,全鞑靼村人都够穿的啦!”
米佳从小就养成的残忍性格,在侦缉队里不仅得到了充分发挥的机会,而且因为无人管束,又得到极大的发展。他由于工作关系,和加入侦缉队的一切军官中的败类——吸毒者、暴徒、强盗和各种各样的下流文人——经常在一起,他们出于对红军的仇恨,教给他许多东西,米佳高高兴兴、拿出那种农民的热心劲儿学会了这些东西,而且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超过了老师们。有时候,神经脆弱的军官见了别人的血和痛苦受不住了,手软了,米佳却只是把黄黄的、冒着小小火星的眼睛一眯,就继续干下去。
米佳离开哥萨克部队,来到普里亚尼什尼柯夫中校的侦缉队里吃轻快饭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他进了村子,大模大样地摆着架子,有些妇女向他问候,他只微微点一点头,骑着马一步一步地来到自己的家跟前。他在烧掉了一半、另一半熏得漆黑的大门前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加尔梅克人,就大踏步走进院子。他由西兰琪陪着,一声不响地绕着房基走了一圈,用鞭子拨弄拨弄被大火熔化了的、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玻璃块子,用气哑了的嗓门儿说:
“烧光啦……这房子原来可是够阔气的呀!村子里的头一家。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人米沙·柯晒沃依烧的。也是他把我爷爷打死的。这么着,西兰琪·彼特洛维奇,我只能看看我家烧成的一堆灰啦……”
“这个柯晒沃依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西兰琪急切地问道。
“大概有。咱们可以去看看他们……不过现在咱们先去看看我家的亲戚吧。”
在去麦列霍夫家的路上,碰见包加推廖夫家的儿媳妇,米佳问道:
“我妈从顿河那边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回来,米特里·米伦内奇。”
“我家亲家麦列霍夫在家吗?”
“你问老头子吗?”
“是的。”
“老头子在家,除了格里高力,反正一家人都在家。彼特罗去年冬天被打死啦,你听说了吗?”
米佳点了点头,就放马小跑起来。
他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在他那感到餍足的、冷冷的黄色猫眼睛里,刚才的火气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快到麦列霍夫家门口的时候,他不是单独对任何一个伙伴,低声说:
“我们村子里成这种样子啦!咱们要吃顿饭,就为这也应该去看看亲戚……嗯,嗯,咱们还要好好喝几杯呢!……”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正在敞棚底下修收割机。他看见有骑马的人,并且认出其中有一个是米佳,就朝大门口走去。
“欢迎欢迎,”他一面开大门,一面亲热地说,“欢迎诸位!欢迎光临!”
“你好啊,亲家公!你身子壮实吗?”
“托福托福,身子还不坏。你怎么,好像当了军官啦?”
“你以为只有你的儿子能戴白军肩章吗?”米佳志得意满地说着,向老头子伸出一只青筋嶙嶙的长手。
“我儿子还不大喜欢肩章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笑着回答过,就朝前走去,好指地方给他们拴马。
伊莉尼奇娜殷勤地请客人们吃过午饭,饭后便谈了起来。米佳详细地询问了有关他家的一切情形,自己没有说什么话,既没有露出愤怒,也没有露出悲伤。就像是随口问问似的,问了问米沙·柯晒沃依家是不是有人留在村子里,等他听说米沙的母亲带几个孩子留在家里的时候,他迅速地对西兰琪挤了挤眼睛,别人都没有觉察到。
三位客人很快就起身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送他们的时候,问道:
“你想在村子里多住些日子吗?”
“大概要住两三天。”
“要看看你妈吧?”
“看情形再说。”
“噢,那你现在要上远处去吗?”
“随便走走……去看看村子里一些人。我们很快就回来。”
米佳和两个同伴还没有回到麦列霍夫家,村子里已经到处传着:“米佳·柯尔叔诺夫领着两个加尔梅克人回来,把柯晒沃依一家都杀啦!”
什么都还没有听说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拿着一把镰刀刚刚从铁匠铺里回来,又打算去修理收割机,但是伊莉尼奇娜唤他了:
“上这儿来,老头子!快点儿!”
老婆子的声音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惶恐意味,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吃了一惊,立即朝屋里走来。
娜塔莉亚站在灶前,脸色煞白,哭得泪汪汪的。伊莉尼奇娜用眼睛瞟了瞟安尼凯的老婆,低声问道:
“出事啦,你听说了吗,老头子?”
“哎呀,格里高力出事啦……老天爷保佑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着急地想道。他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又害怕,又因为谁也不说话,他很生气,急得叫起来:
“有话快说嘛,你们都该死!……嗯,出了什么事?是格里高力吧?……”他好像叫得没了劲儿,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抚摩着哆哆嗦嗦的双腿。
杜尼娅最先想到,父亲是怕格里高力出了不幸的事,就赶紧说:
“不是的,爹,不是格里高力有什么事。是米佳害了柯晒沃依一家。”
“怎么害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马上放下心来,可是他还没有明白杜尼娅的话的意思,就又问道:“把柯晒沃依一家怎么啦?米佳呢?”
跑来报告消息的安尼凯的老婆,语无伦次地讲了起来:
“大叔,我去找小牛,走到柯晒沃依家门口,米佳和另外两个当兵的骑马来到他们家,就朝屋里走去。我就想,小牛不会跑到风车那边去的,正是放牛的时候嘛……”
“老说你他妈的小牛干什么?”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哼哼地打断她的话。
“……我是说,他们朝屋里走去,”这娘们儿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下去,“我就站着,等着。我心里想:‘他们上这儿来,不会有好事情的。’屋子里喊叫起来,就听见他们在杀人呢。我吓死啦,就想跑,可是刚刚离开篱笆,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米佳把一条绳子套在老婆子的脖子上,拉着她在地上拖起来,简直像拖一条狗一样,真造孽呀!把她拖到棚子跟前,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恐怕已经昏过去啦;那个跟米佳一块儿的加尔梅克人,爬到棚梁上去……我看见,米佳把绳子的一头扔给他,吆喝说:‘拉上去,打一个结!’哎呀!我简直吓死啦!眼看着他们把可怜的老婆子勒死啦,后来他们上了马,就往小胡同里走去,恐怕是上村公所去了。我不敢进屋子里去……可是我看见,血从过道里,就从房门底下,一直流到台阶上。天啊,可别叫我再看见这种可怕的事情啦!”
“天啊,偏偏叫咱们碰上这号客人!”伊莉尼奇娜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老头子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异常气忿地听完安尼凯的老婆的话,一句话也没说,马上就走了出去。
大门口很快就出现了米佳和他的两个伙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麻利地一瘸一拐迎着他们走去。
“站住!”他老远就喊道。“别把马牵进院子!”
“怎么啦,亲家公?”米佳惊讶地问道。
“你向后转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直地走过去,盯着米佳那一闪一闪的黄眼睛,果断地说:“别生气,大侄子,我不愿意你住在我家里。你好好地走吧,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啊——啊——啊……”米佳明白了,把声音拉得老长,脸一下子白了。“这么说,你是撵我们走吗?……”
“我不愿意叫你弄脏我家的房子!”老头子毫不含糊地重说了一遍。“你今后别再跨进我的家门。我们麦列霍夫家跟刽子手不是亲戚!”
“明白啦!不过,亲家公,你的心肠好得过分啦!”
“哼,你既然杀起妇女和孩子,那就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啦!唉,米佳,你这一手太不好啦……你爹要是活着,看到你这样,决不会高兴!”
“你这老浑蛋,想叫我对他们客气吗?他们杀死我爹,杀死我爷爷,我就该和他们亲嘴吗?滚你的吧——知道滚到哪儿去吗?……”米佳怒冲冲地扯了扯马缰绳,把马牵出了大门。
“别骂人,米佳,你只配做我的儿子。咱们没什么好说的啦,你走你的吧!”
米佳的脸越来越白,拿鞭子吓唬着,低声吆喝道:
“你别惹我造孽,别惹我!我是可怜娜塔莉亚,不然的话,我把你这个好心肠人……我知道你们是什么货色!看透了你们的心思!你们没有跟着上顿涅茨那边去吧?投靠红党了吧?是的嘛!……应当像对付柯晒沃依一家那样,把你们这一家狗崽子都绞死!咱们走吧,伙计们!哼,你这瘸狗,小心点儿,别落在我手里!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你的好心我会记住的!我也用不着这样的亲戚!……”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哆哆嗦嗦的两手闩上大门,一瘸一拐地朝屋里走去。
“我把你哥撵走啦。”他也不看娜塔莉亚,说。
娜塔莉亚虽然心里赞成公公的做法,嘴里却没有做声,可是伊莉尼奇娜赶快画了一个十字,高高兴兴地说:
“谢天谢地:恶鬼可走啦!娜塔什卡,原谅我说的话难听,你们家的米佳实在太坏了!他偏要去干那种差事:别的哥萨克都是在正正经经的部队里当差,可是你瞧瞧他!干起了刽子手队!当刽子手,勒死老奶奶,劈死无罪的孩子,这是哥萨克干的事儿吗?米沙干的事,怎么能找他家里人算账呢?要是这样的话,因为格里沙的事,红军早把咱们,把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杀死啦,可是他们没有杀咱们,他们是有善心的!哼,我就看不惯这号人!”
“妈妈,我也看不惯我哥……”娜塔莉亚用头巾的角儿擦着眼泪,只说了这一句。
米佳当天就离开了村子。听说,他好像在卡耳根附近跟上了自己的侦缉队,跟着侦缉队去维护顿涅茨州一些乌克兰村庄的秩序去了,因为那些村庄的老百姓都犯了参加镇压顿河上游暴动的罪。
他走后有一个星期,村子里到处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反对杀害柯晒沃依的家属。大家用村里的公款埋葬了死者;本来想把柯晒沃依家的房子卖掉,但是没有买主。根据村长的命令,用木板十字交叉地把护窗钉起来,有很长时间,孩子们不敢靠近这块可怕的地方玩耍,老头子和老奶奶们从这座没有人住的房子旁边经过,都要画十字,祝愿被害人灵魂安息。
后来,到了割草的时候,不久以前发生的大事也就被人忘了。
村子里的人依然天天在干活儿,天天谈前方的消息。那些有牲口的主儿,又发牢骚,又骂娘,套上大车去拉差。几乎每天都要把干活儿的牛和马卸下来,派到镇上去。老头子们一面从割草机上往下卸马,一面一句又一句地咒骂这打不完的仗。但是炮弹、子弹、铁蒺藜、给养还是要往前方送的。于是大家都在送。然而,好像故意叫人着急似的:牧草肥茁茁的,已经长成,天气又格外好,是割草和搂草的时候了。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准备着割草,而且一个劲儿地在抱怨妲丽亚。她套上两头牛送子弹去了,应该从转运站回来了,可是一个星期已经过去,连她的消息都没有;没有这一对最可靠的老牛,在草原上什么都干不成。
说实在的,真不该叫妲丽亚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是硬着头皮把牛交给她的,因为知道她很贪玩,不高兴伺候牲口,但是除了她以外,再找不到人了。杜尼娅是不能去的,因为跟许多陌生的男子汉走远路,这不是大姑娘干的事;娜塔莉亚又有两个小孩子;难道非要老头子亲自去送这些该死的子弹不可吗?何况妲丽亚又自告奋勇要去。她以前就非常喜欢出去到处跑跑:不管上磨坊里,上碾房里,不管出去干别的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因为一离开家,她就感到说不出地自由。每次外出,她都感到开心和愉快。她一离开公婆的眼睛,就可以和别的娘们儿谈个痛快,或者像她自己说的,和她看中的、机灵的男子汉“随便睡一觉”。可是在家里,就是在彼特罗死后,婆婆还是管得她很严,好像丈夫在世时就常常找外快的妲丽亚非得替死人守节不可似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明知大儿媳妇不会好好地照应牲口,但是没有办法,还是叫她赶着车去了。去是叫她去了,然而他一个星期都心神不定,惶惶不安。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难受得叹着气,心里想:“我的牛完了!”
妲丽亚到第十一天的早晨才回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刚刚从草原上回来。他和安尼凯的老婆插犋一同割草,他让安尼凯的老婆和杜尼娅留在草原上,自己回村子里来取水和吃的东西。两个老人家和娜塔莉亚正在吃早饭,窗外响起熟悉的车轮轧轧声。娜塔莉亚快步跑到窗前,就看见头巾一直裹到眼睛的妲丽亚正赶着疲惫不堪、瘦了不少的老牛进大门。
“怎么,是她吗?”老头子含着没有嚼好的面包,问道。
“是妲丽亚!”
“想不到还能看到牛!好啊,谢天谢地!这该死的坏娘们儿!总算回来啦……”老头子画着十字,打着饱嗝,嘟哝说。
妲丽亚卸掉牛,走进厨房,把一块叠成四折的粗麻布放在门口,就向家里人问好。
“你真不错,好能干!你再逛一个星期才好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皱着眉头看了看妲丽亚,也不答理她的问候,气呼呼地说。
“顶好您自个儿去!”妲丽亚一面解头上落满灰土的头巾,一面顶撞说。
“你怎么出去这么久呀?”伊莉尼奇娜怕一见面就顶起来,就插嘴说。
“人家不放我,所以就多跑了几天。”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问道:
“贺里散福的老婆一到转运站上,人家就把她放回来了,就是不放你吗?”
“就是不放我!”妲丽亚恶狠狠地翻了翻眼睛,“您要是不信,就去问问那个押车的队长。”
“我用不着去问,不过下一回你呆在家里好啦。要派你,只能派你去见死神。”
“您别吓唬我吧!哼,吓唬起人来啦!我还不想去呢!以后您叫我去,我都不去!”
“牛还好吗?”老头子问话的口气已经缓和了。
“还好。您的牛一点事儿也没有……”妲丽亚很不高兴地回答说。她的脸色十分阴沉。
娜塔莉亚心里想:她一定是在路上和一个相好的走散了,所以心里很不痛快。
她常常对妲丽亚和她干的那些不干不净的风流事感到惋惜和憎恶。
吃过早饭,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套上车要走,但是这时候村长来了。
“我该说一路平安才对,不过,等一等,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你别走呀。”
“是不是又来要大车呀?”老头子用装出来的和善口气问道,实际上气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是,这一回是另外的事儿。今天顿河军总司令西道林将军要上咱们这儿来。明白吗?刚才接到乡长的紧急公文,命令老头子和妇女们一个不落都去开大会。”
“他们不是疯了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叫了起来。“谁又在这种大忙的时候召开大会?你的西道林将军能送干草给我过冬吗?”
“咱们都一样,他是我的,也是你的,”村长心平气和地说,“命令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把车卸了吧!要隆重欢迎呢。顺便告诉你,听说好像还有协约国的将军跟他一块儿来呢。”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大车旁边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开始往下卸牛。村长看到自己的话发生了效力,高兴起来,就问道:
“你那匹小骒马能不能用一下呢?”
“你要骒马干什么?”
“他娘的,命令要派两辆三套马车到杜尔谷那儿去迎接呢。到哪儿去弄马车和马呀,我简直没主意啦!天不亮我就起来,到处跑,小褂湿透了五六次,总共才弄到四匹马。大家都在干活儿,就是哭也哭不出马来!”
已经没有了火气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答应拿出马来,甚至还提出可以用他的弹簧小马车。不管怎么说,来的是总司令呀,而且还有外国的将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将军向来是怀着敬畏心情的……
由于村长的努力,总算弄到了两辆三套马车,派到杜尔谷迎接贵宾去了。老百姓都集合在操场上。很多人是扔下割草的活儿,从草原上赶回村子里来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再去管割草的事,打扮起来,穿上干干净净的褂子,换上一条带裤绦的呢裤子,戴上那一年格里高力带回来作礼物给他的制帽,吩咐过老婆子叫妲丽亚去给杜尼娅送水和吃的东西,他就拿出气派,一瘸一拐地朝会场上走去。
不久,大道上盘旋起浓浓的灰尘,灰尘像流水一样朝村子涌来,灰尘中有一样金属的东西闪闪发光,老远就传来像唱歌一样的汽车喇叭声。客人们乘着两辆崭新的、漆得锃亮的深蓝色小汽车;两辆空着的三套马车远远地跟在后面跑着,赶过一批批从草原上回来的割草人,村长为了表示隆重特地弄来的两个邮铃在车轭下很泄气地响着。操场上的人群里热闹了一阵,人们说起话来,孩子们快快活活地嚷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村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邀集一些年高望重的老头子,要他们担任接待和献礼。村长一眼看见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高高兴兴地抓住了他。
“行行好,救救命吧!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懂得礼节……你知道怎样向他们问候和别的什么的……再说,你是军人联合会的委员,你又有那样的儿子……请你担任献礼吧,我不行,我好像有点儿怕,膝盖直哆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遇到这样的荣幸,心里美得不得了,为了表示谦逊,推辞了好几遍,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把脑袋往脖子里一缩,迅速地画了一个十字,就接过铺了绣花手巾的盛着面包和盐的盘子,用胳膊肘拨开众人,朝前走去。
汽车很快地向操场开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叫哑了喉咙的各种毛色的狗。
“你……怎么样?不害怕吗?”脸色发了白的村长小声问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大官。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发蓝的白眼珠子斜瞟了他一下,用激动得沙哑了的嗓门儿说:
“喂,你端一下子,我要梳梳胡子。端好!”
村长很殷勤地接过盘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上嘴胡和下巴胡都梳了梳,很威武地挺直了胸膛,为了不叫人看出他是瘸子,又把那条瘸腿的脚尖撑在地上,这才重新接过盘子。但是盘子在他手里一个劲儿地哆嗦起来,村长很害怕地问道:
“盘子不会掉下来吧?哎呀,小心点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怎么会掉下来呢?这人竟说出这样混账的话!他干过军人联合会的委员,在将军府里和所有的人都握过手,现在倒害怕起一位将军来啦?这个小小的村长简直发昏啦!
“我的小老弟,我在军人联合会的时候,还和皇上封的将军一块儿喝过茶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刚刚开口,就顿住了。
前面的一辆汽车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了。一个头戴宽檐制帽、身穿钉着窄窄的外国肩章的制服、脸刮得光光的司机,很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开了车门。两个身穿草绿色军装的人气派十足地从车上走下来,朝人群走来。他们径直地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身子一挺,就一动也不动了。他猜想,这两个穿得很朴素的人就是将军,那些跟在后面、穿得很漂亮的人,只不过是陪伴他们的随员。老头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走过来的客人,他的眼睛里越来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愕神情。垂着穗头的将军肩章在哪儿呀?穗带和勋章在哪儿呀?如果在外表上和普普通通的军队文书一点没有区别的话,又算是什么将军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霎时间感到异常失望。他甚至因为自己盛情准备欢迎,因为这两个人玷辱将军的称号,感到有些懊恼。真他妈的,如果他知道来的是这样的将军,他才不这样仔细打扮呢,也不会这样战战兢兢地等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手里端着盘子和不知哪一个肮脏老婆子烤的倒霉面包,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这儿。说实话,他潘捷莱·麦列霍夫还从来没有叫人笑话过呢,现在就叫人笑话起来了:刚才他就亲耳听见孩子们在他背后嘿嘿直笑,甚至有一个小家伙可着嗓门儿吆喝:“伙计们!都来看呀,瘸子麦列霍夫鞠躬真好看呀!就像鲈鱼咬钩一样!”他在这儿站得笔直,难为这条瘸腿,还要叫人笑话,实在不值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得心里直扑腾。全怪这个该死的胆小鬼村长!跑来胡说一通,把马和车都借了去,呼哧呼哧地满村子乱跑,到处找马车铃铛。真不假,这个人没见过世面,见了叫花子也要欢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当年见过的将军才气派哩!比如说,在皇上阅兵的时候,就有一位将军,满胸膛都是勋章、奖章、金线绣花;看起来多过瘾,简直是圣像,不是将军!可是这两个——一身草绿制服,就像灰老鸹。其中一个戴的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制帽,而是像一口蒙着布的锅子,而且一张脸刮得光溜溜的,就是打着灯笼也别想找到一根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皱着眉头,厌恶得几乎要啐一口,但是这时候有人使劲在他的背上捅了一下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去嘛,献上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向前走去。西道林将军隔着他的脑袋匆匆地扫视了一下人群,高声说:
“你们好啊,诸位老人家!”
“祝您健康,大人!”村子里有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将军亲切地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手里接过礼物,说了一声“谢谢”,就把盘子交给一名副官。
同西道林站在一起的是一位细长的英国上校,他用冷冷的好奇目光从扣得低到眼睛的钢盔底下打量着哥萨克们。他奉大不列颠驻高加索军事代表团团长布里格司将军之命,陪同西道林来视察肃清布尔什维克以后的顿河军区局面,并且通过翻译认真考察哥萨克的情绪,同时也了解了解前线的情况。
上校因为一路奔波,草原景物单调,许多谈话枯燥乏味,一个大国代表的职责又极其复杂,所以感到十分疲惫,但是王国的利益比什么都要紧呀!因此他仔细听着一个维奥申乡代表的讲话,而且差不多都听懂了,因为他懂俄语,只是不叫人知道这一点罢了。他带着道地的不列颠民族的高傲神气,看着这些好战的草原儿女的各种各样的、黑黑的脸,对于这种种族混杂的情况感到十分吃惊——只要一看到哥萨克人群,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一个淡黄头发的斯拉夫族哥萨克旁边站着一个道地的蒙古人,蒙古人这边又是一个头发像乌鸦翅膀一样黑的年轻哥萨克,年轻哥萨克的一只手吊在肮脏的绷带上,正在小声和一个白发苍苍、道貌岸然的长者说话,——可以打赌,那个手拄拐杖、身穿老式哥萨克短褂的长者的血管里,流的一定是高加索山民的血……
上校多少懂得一点儿历史;他观察着哥萨克们,心里就想,不仅是这些野蛮人,就是他们的子孙,也不会在一个什么新的普拉托夫率领下去进攻印度了。在打败布尔什维克以后,打内战打得民穷财尽的俄罗斯将长期被排除在列强之外,在今后几十年中都不会对大不列颠的东方领地有什么威胁了。至于打败布尔什维克,上校是坚信不疑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战前在俄罗斯住过很久,他当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共产主义的空想会在一个不大开化的国家里实现……
妇女们嘁嘁喳喳地大声说话,引起了上校的注意。他连头也没扭,只用眼睛扫了扫她们那些颧骨高高的、风吹日晒的脸,他那闭得紧紧的嘴角上微微露出轻视的冷笑。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献过礼以后,就钻进人群里。他没有听维奥申镇上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怎样代表全乡的哥萨克向来宾致欢迎辞,而是绕过人群,朝停在不远处的三套马车走去。
马匹浑身是汗,两肋很吃力地起伏着。老头子走到自己那匹驾辕的骒马跟前,用袖子给马擦了擦鼻孔,叹了一口气。他真想大骂一通,马上把马卸下来,牵回家去,因为他实在失望。
这时候,西道林将军在向鞑靼村的人讲话了。他赞扬了鞑靼村人在红军后方的战斗活动之后,说:
“你们同我们共同的敌人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你们的功劳,逐渐从布尔什维克的沉重压迫下解放出来的祖国是不会忘记的。我想奖励一下我们已经知道的贵村的同红军武装斗争中特别出色的一些妇女。我请我们这些哥萨克女英雄站到前面来,我们现在就宣布女英雄的名单!”
一名军官把一张短短的名单念了一遍。名单上第一名是妲丽亚·麦列霍娃,其余的也都是暴动一开始就被打死的一些哥萨克的遗孀,她们也都和妲丽亚一样,在塞尔道布团投降后被俘的共产党员来到鞑靼村时,参加过虐杀俘虏的暴行。
妲丽亚没有依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吩咐到草原上去。她也上这儿来了,站在妇女群里,打扮得就像过节一样。
她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就推开妇女们,大胆地朝前走去,边走边整理着绣花边的白色头巾,眯缝着眼睛,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虽然在长途跋涉和多次爱情冒险之后十分疲乏,她依然妖艳无比!在她那没有晒黑的白脸蛋儿的衬托下,一双眯缝起来的滴溜溜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显得格外炽热,从她那描过的、弯得很别致的眉毛中,从那微微含笑的嘴唇的纹丝中,隐隐露出一种诱人的、妖冶的意味。
一名军官背朝人群站着,挡住了她的路。她轻轻地把军官推开,说:
“请让早死人的亲属过去!”她便走到西道林面前。
西道林从副官手里接过一枚挂在绶带上的奖章,很笨拙地动弹着手指头,把奖章别在妲丽亚的上衣胸前的左边,并且含笑对着妲丽亚的眼睛看了看。
“您就是三月里牺牲的麦列霍夫少尉的遗孀吗?”
“是的。”
“现在请您领钱,五百卢布。让这位军官发给您。顿河军区司令阿福里康·彼特洛维奇·包加叶夫斯基和顿河政府都感谢您表现出的高度英勇,并向您表示同情……同情您的痛苦。”
妲丽亚没有全部听懂将军对她说的话。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就从副官手里接过钱来,也一声不响地笑着,对直地看了看还不算老的将军。他们俩的个头儿差不多一样高,妲丽亚毫不羞涩地打量着将军那瘦削的脸。“把我的彼特罗看得这样不值钱,还没有一对牛的价钱高呢……不过这位将军样子倒不错,一定很管用。”这时候她怀着她素有的毫不知耻的心情想道。西道林以为她马上就会走,但是妲丽亚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走。站在西道林身后的副官和军官们,都互相挤着眼睛,瞟着这个机灵的寡妇;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快活的亮光,就连英国上校也提起了精神,理了理皮带,两只脚捯动了一下,而且在他那板着的脸上出现了有点儿像笑的表情。
“我可以走了吗?”妲丽亚问道。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西道林连忙答应说。
妲丽亚动作很不自然地把钱塞到上衣的开襟底下,便朝人群里走去。所有的厌倦了演说和繁文缛节的军官们,都凝神注视着她那轻盈柔软的步伐。
已故的马尔丁·沙米尔的老婆迟迟疑疑地朝西道林走去。一颗奖章别在她那旧褂子上的时候,她忽然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十分伤心,十分悲痛,军官们脸上的快活神气一下子就不见了,脸色严肃起来,露出忧凄的同情神气。
“你的丈夫也牺牲了吗?”西道林皱着眉头问道。
正在哭的娘们儿用两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她的孩子用一辆大车都装不下呢!”有一个哥萨克用粗嗓门儿说。
西道林转脸朝着英国人,大声说:
“我们奖励的妇女,都在同布尔什维克的战斗中表现得特别英勇。她们大多数的丈夫都是在一开始起义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时候就牺牲了,这些寡妇为了给丈夫报仇,把一大队本地的共产党员全部消灭了。我奖励的第一名妇女是一位军官夫人,她亲手打死了一个以残忍出名的共产党的政委。”
翻译官说起流利的英语。上校听完了,点了点头,说:
“我很赞赏这些妇女的英勇行为。将军,您是说,她们都和男子并肩参加了战斗吗?”
“是的。”西道林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声,就急忙招了招手,请第三个寡妇走过来。
授过奖以后,客人们很快就回镇上去了。操场上的人匆匆忙忙地散去,赶去割草。过了几分钟,等到狗叫着把汽车送走以后,教堂围墙旁边就只剩下三个老头子了。
“这年头真稀奇!”其中一个老头子把两手摊得宽宽地说,“从前打仗的时候,要立下大功劳,要出生入死,才能得到十字章或奖章,那些得奖的又是些什么人呀?那都是一些英雄了得、万夫莫当的好汉!很多人拼死拼活,可是得到十字章的却不太多。难怪俗话说:‘要么戴十字章还乡,要么醉卧沙场。’可是如今给老娘们儿挂起奖章来啦……如果真有什么功劳倒也罢了,可实际上……哥萨克把俘虏赶到村子里来,她们就拿棒子殴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这又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真的,我不懂!”
另外一个老眼昏花、十分虚弱的老头子,叉开腿,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卷成圆筒形的布烟荷包,说:
“人家在契尔卡斯克当官的,看得比咱们清楚。大概人家是这样考虑的:为了叫大家都振作起精神,好好地打仗,也要给老娘们儿一点儿甜头吃吃。所以又是奖章,又是五百卢布,——哪一个娘们儿见到这样的荣耀会不动心呢?有的哥萨克就是不愿意上前线,想逃避打仗,可是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吗?老婆就要天天在他耳朵边嗡嗡叫了!她就要不住地咕噜噜,咕噜噜,就像夜里的布谷鸟!每一个老娘们儿都要想:‘也许我也能挂一颗奖章呢?’”
“你这话不对,菲道尔亲家!”第三个老头子表示反对。“该奖赏,就奖赏。有些娘们儿守了寡,给她们些钱,可以帮她们好好过日子,给她们奖章,那是因为她们勇敢。麦列霍夫家的妲丽亚打头处治了科特里亚洛夫,她做得对!上帝总归是要惩罚他们的,不过老娘们儿惩罚他们也不算错:他们是罪有应得……”
三个老头子一直辩论和争吵到晚祷的钟声响起的时候。等鸣钟人敲起钟来,三个老头子这才站起身来,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恭恭敬敬地朝教堂里走去。
十三
说也奇怪,麦列霍夫家的情形变得好厉害呀!不久以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还觉得自己在家里是无上权威的当家人,家里所有的人都毫无二话地服从他,一切都有条有理,共同分担欢乐与痛苦,在各方面都表现出多年来的和睦和融洽。本来是一个十分团结的家庭,可是从春天起,一切都改变了。杜尼娅头一个发生离心力。她并没有对父亲公开表示不服从,但是她干起分配给她的任何活儿,都显得十分勉强,就好像不是给自己家干的,而是受人家雇的;样子也显得孤僻、落落寡合了;现在难得听到无忧无虑的杜尼娅的笑声了。
格里高力上前线去以后,娜塔莉亚也和两位老人家疏远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孩子们在一起,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才高高兴兴地说说话儿,做做事情;好像娜塔莉亚暗暗为什么事感到十分伤心,但是她没有对家里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痛苦,对谁都没有诉说过,而且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痛苦心情。
妲丽亚就更不用说了:这一次拉差回来,妲丽亚简直完全变了。她经常顶撞公公,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常常无缘无故对家里人发脾气,借口身体不舒服,不去割草,看她的态度,就好像她在麦列霍夫家里住不了几天了。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眼看着这一家完了。就剩下他和老婆子两个人在一起了。家庭关系突然很快地破裂了,相互之间的亲热没有了,说话中越来越带着火气和疏远的口气……大家同坐在一张饭桌前,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个和睦一致的家庭,倒像是一些偶然凑在一起的人了。
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打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清楚这一点。杜尼娅恨父母,是因为父母永远不准她嫁给米沙·柯晒沃依,而米沙·柯晒沃依是她这颗忠贞不渝的姑娘的心热爱着的唯一的人;娜塔莉亚用她素有的隐忍精神默默地忍受着很深的痛苦,她怕的是,格里高力又要去找阿克西妮亚了。这一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全都看到,但是要恢复家庭的老样子,他却无能为力了。说实在的,在发生过种种事情之后,他是不能答应自己的女儿和一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结婚的,再说,即使他答应了,如果这个该杀的新郎官天天在战场上跑来跑去,况且又是在红军部队里,怎么能结婚呢?对于格里高力的事,他也没办法:如果格里高力不是军官阶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快就能制伏他。能治得格里高力今后连斜眼看一看阿司塔霍夫家的院子都不敢。但是打仗把什么都打乱了,老头子再也不能照他想的那样过日子和管自己的家了。打仗打得他破了产,他再也没有原来那种干活儿的劲头儿,大儿子也死了,家里不和睦了,乱套了。他的生活经历了一场战争,就像一片麦地经受一场暴风雨一样,但是暴风雨过后麦子还能站起来,太阳一晒,又生机勃勃的,可是老头子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决定什么也不管了:听天由命吧!
妲丽亚得到西道林将军的奖赏以后,高兴起来。那一天她从操场上回来,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她眼睛里放着光,去让娜塔莉亚看了看奖章。
“为什么给你这玩意儿?”娜塔莉亚惊愕地问道。
“这是因为我枪毙了干亲家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愿这个狗崽子在天堂安息吧!还有这个——是因为彼特罗……”她为了谝一谝,打开一沓沙沙响的顿河政府流通券。
妲丽亚仍然没有下地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本来叫她去送饭的,但是妲丽亚坚决不干。
“饶了我吧,爹,我赶路赶得都累死啦!”
老头子皱起眉头。于是,妲丽亚为了缓和一下生硬拒绝的气氛,就半真半假地说:
“在这样的日子里逼着我下地去,您可是罪过。今天我是过节呀!”
“我就自个儿送去吧。”老头子答应了。“噢,那钱怎么样?”
“钱又怎么样?”妲丽亚吃惊地挑了挑眉毛。
“我是问,你把钱放到哪儿?”
“这就是我的事了。想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这钱不是因为彼特罗发给你的吗?”
“他们是发给我的,这钱用不着您管。”
“你是家里的人不是?”
“是家里的人,您又想怎样呢,爹?您想把钱要过去吗?”
“不是想全要,不过,依你看,彼特罗是我们的儿子不是?我和老婆子该不该有一份儿呢?”
公公的口气显然是缺乏信心的,妲丽亚也就一点也不让步了。她用挖苦的口气很镇定地说:
“我一点儿也不给您,连一个卢布也不给!这里面没有您的份儿,要是有的话,就该发给您了。您这是从哪儿想起,这里面有您的份儿呢?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我的钱您贪不到,您捞不到!”
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拿出最后的一招儿:
“你在家里过日子,吃我们的粮食,就是说,咱们的什么东西都是公有的。如果每一个人都来攒私房钱,那又像什么话呀?我不许这样!”他说。
但是妲丽亚也打退了这次企图夺取她的私房钱的进攻。她毫不害羞地笑着说:
“爹,我和您可不是结发夫妻,今天我住在您这儿,明天我就会改嫁,叫您见都见不到影子!我吃的饭,也用不着向您付钱。我给你们家干了十年,腰都累弯啦。”
“你是给自个儿干的,骚母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叫道。他又嚷嚷了几句,但是妲丽亚连听都不听了,就在他的鼻子前面一转身,裙子一忽闪,朝自己房里走去。“我可不是怕吓唬的!”她冷笑着,小声说。
谈话到此就结束了。真的,妲丽亚不是那种怕老头子发脾气就让步的女人。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准备下地去,临走时他和老婆子简单地谈了谈。
“你要看着妲丽亚……”他说。
“干吗要看着她?”伊莉尼奇娜吃惊地说。
“因为她可能要走,离开咱们家,会把咱们的东西卷走。我看,她抖搂翅膀,不是无缘无故的……看样子,她是找到了主儿,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就要改嫁。”
“大概是这样,”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她就像一个当长工的外人,没有一样称她的心,什么都不合她的意……她如今就像一块切下来的面包,切下来的面包,怎么粘都粘不到一块儿。”
“用不着把她往一块儿粘!你注意,老糊涂,如果谈起这事儿,你可别拦她。让她滚吧。我和她缠够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爬上大车;一面赶牛,一面又说:“她一见干活儿就躲,就像狗见了苍蝇,可是她总想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出去玩个快活。彼特罗一死,愿他在天堂安息,咱们家里再也不能留这种娘们儿啦。这不是女人,是祸害!”
两位老人家猜测错了。妲丽亚想都没想过改嫁的事。她不是想改嫁,而是有另外的操心事……
这一天妲丽亚有说有笑,十分高兴。因为钱而引起的口角甚至都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对着镜子转悠了半天,从各个角度端详那枚奖章,换了五六次衣服,试试什么样的衣服和花绦子绶带最配称,开玩笑说:“现在我最好再搞几颗十字章!”后来她把婆婆叫到上房里,把两张二十卢布的票子塞到她袖子里,用两只滚烫的手把婆婆的两只疙疙瘩瘩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小声说:“这是祭奠彼特罗的……妈妈,您去做一次大道场,多煮些蜜粥……”便哭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还带着亮闪闪的泪珠儿,就和米沙特卡玩起来,用自己的漂亮丝围巾蒙他的头,笑得非常开心,就好像从来没有哭过,根本不知道眼泪是咸的似的。
杜尼娅从草原上回来以后,妲丽亚就快活得疯起来。她把自己怎样领奖章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对杜尼娅说了一遍,又笑哈哈地表演表演了将军怎样庄严地讲话,英国人怎样像木偶一样站着和看着她,然后,调皮而诡秘地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板紧了脸对杜尼娅说,她这个军官遗孀,又得了奖章,也要升成军官了,并且还要指挥一连哥萨克老头子呢。
娜塔莉亚在给孩子们补衣服,忍着笑在听妲丽亚胡吹,听糊涂了的杜尼娅像做祷告一样合起双手,央求说:
“好一个妲丽亚!好嫂子!你行行好,别胡扯吧!要不然我简直弄不清哪些是胡扯,哪些是真话啦。你正经八百地说说吧。”
“你不信吗?哼,你真是个傻丫头!我和你说的全是真话。军官都上前线去啦,谁又来教老头子们下操和当兵的要干的许多别的事儿呢?所以就叫我来指挥他们,我就来治治这些老鬼们吧!我要好好训练训练他们!”妲丽亚为了不让婆婆看见,把通厨房的门掩上,很麻利地把裙子下摆往两腿中间一塞,用一只手从后面把裙子下摆抓住,就摇晃着光溜溜的腿肚子,在上房里开步走了几步,在杜尼娅跟前站下来,用粗嗓门儿喊起口令:“老家伙们,立正!把胡子撅起来!向后转,开步走!”
杜尼娅实在憋不住,用双手捂着脸,扑哧大笑起来,娜塔莉亚笑着说:
“哎呀,你算了吧!你这样疯闹,恐怕没有好事儿!”
“没有好事儿就没有好事儿!再说,你们看见好事儿了吗?如果不逗你们笑笑,你们在这儿还要闷死呢!”
但是妲丽亚的这一股快活劲儿,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过了半个钟头,她回到自己的屋里,懊恼地从胸前扯下倒霉的奖章,扔进柜子里;两手托着腮,在窗前坐了老半天,到夜里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直到鸡叫头遍以后才回来。
在这以后有三四天,她在地里干活儿都很卖力。
割草的事很不顺利。人手不够。一天顶多割两亩。草堆常常叫雨淋湿,又增加了麻烦。因为又要把草堆摊开来晒。不等把晒干的草堆成垛,又下起倾盆大雨,而且像秋雨一样连绵不断,一直从天黑下到第二天天亮。然后雨过天晴,刮起东风,草原上的割草机又轧轧响起来,一个个发了黑的草堆发出一股股又甜又苦的霉味,草原上笼罩着腾腾的蒸汽,透过蓝蓝的蒸汽,隐隐可以看到古守望台的模糊轮廓、青青的山沟和远处水塘边的翠柳。
第四天,妲丽亚准备从草地上直接到镇上去。她在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说出这话来。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不满意和讥笑的口气问道:
“干吗这样着急?不能等到星期日吗?”
“就是说,有事,不能等。”
“就是多等一天也不行吗?”
妲丽亚咬着牙回答说:
“不行!”
“好,既然这样着急,一点都不能等,你就走吧。不过,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样着急呢?能说说吗?”
“您要是什么事都知道了,会死得快些。”
妲丽亚和往常一样,厉害话随口就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得啐了一口,也就不再寻根问底了。
第二天,妲丽亚从镇上回来,顺路先回到村子里。只有伊莉尼奇娜和两个孩子在家里。米沙特卡跑到伯母跟前,但是她冷冷地用手把他推开,向婆婆问道:
“妈妈,娜塔莉亚在哪儿?”
“她在菜园子里锄土豆呢。你找她干啥?是不是老头子要你来叫她?叫他别发疯吧!你就这样对他说!”
“谁也不叫她,是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你走着回来的吗?”
“走着回来的。”
“咱们家快割完了吗?”
“大概明天能完。”
“等等嘛,你急着上哪儿去?草不是叫雨淋坏了吗?”婆婆跟着妲丽亚下台阶,一个劲儿地追着问。
“没有,没淋坏。好啦,我去啦,不然就来不及啦……”
“你从菜园子里回来,给老头子带一件褂子去。听见没有?”
妲丽亚打了一个好像没有听清的手势,就急急忙忙朝牲口院子里走去。走到河边站下来,眯缝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散发着淡淡的潮湿气味的碧绿而辽阔的顿河,慢慢朝菜园子走去。
风在顿河上轻轻吹着,海鸥扇动着亮闪闪的白翅膀。波浪懒洋洋地拍打着缓斜的岸。笼罩在透明的淡紫色蜃气里的石灰岩山冈,在太阳底下闪着淡淡的白光;顿河对岸的树林经雨水一洗,就像初春时候那样,又青翠,又鲜嫩。
妲丽亚脱下靴子,洗了洗累得酸疼的脚,在岸边晒得滚烫的小石子上坐了半天,用手遮着眼睛,挡住阳光,倾听着海鸥那凄厉的叫声和波浪那均匀的拍溅声。面对着这样的寂静,又听到海鸥那揪心裂肺的叫声,她伤心得流下泪来,那突然降临到她身上的灾难,似乎更沉重,更难忍受了。
娜塔莉亚很吃力地直起腰来,把锄头靠在篱笆上,一看见妲丽亚,就迎着她走来。
“你是来叫我吗,妲莎?”
“我来找你说说自己的苦……”
她俩并肩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摘下头巾,撩了撩头发,带着等待的神情看了看妲丽亚。这几天妲丽亚脸上的变化使她大吃一惊,两腮瘪了下去,而且发了乌,额头上出现了一道老深的斜皱纹,眼睛里流露出焦急、惶恐的神情。
“你这是怎么啦?你的脸都发乌啦。”娜塔莉亚很关心地问道。
“恐怕是要发乌的……”妲丽亚勉强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你还要锄很久吗?”
“到天黑能锄完。你到底是怎么啦?”
妲丽亚哆哆嗦嗦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又低又快地说道:
“是这么回事儿:我有病啦……我生了脏病……就是我这一回出门染上的……是一个该死的军官传给我的!”
“闹出事情来啦!……”娜塔莉亚又惊骇又伤心地把两手一扎煞。
“是闹出事情来啦……没什么好说的,也怨不得别人……只怪我自己……那个该死的东西害过人,就滚了。牙齿白白的,却原来是个有病的蛆……这一下子我完啦。”
“好命苦啊!这可怎么办呀?你现在怎么打算呀?”娜塔莉亚睁大了眼睛看着妲丽亚,妲丽亚控制住自己,望着自己脚底下,已经比较平静地说:
“就是说,我在路上就有感觉了……起初我想:也许这不算什么……你要知道,咱们女人家什么样的毛病都有……今年春天我扛一口袋麦子,月经就来了三个星期。可是,现在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有些征候露出来了……昨天我就到镇上去找大夫。真羞死人啦……这一下子全完啦,快活到头啦!”
“应该治一治,这太寒碜啦!听说,这种病能治嘛。”
“不行,傻东西,我的病治不好。”妲丽亚似笑非笑地笑了笑,谈到这里,这才第一次抬起火燥的眼睛。“我这是梅毒。这种病治不好。害这种病,要塌鼻子……就像安得洛妮哈老婆子那样,你看见来着?”
“那你现在怎么办呀?”娜塔莉亚带着哭腔问,并且眼睛里饱含着眼泪。
妲丽亚老半天没有说话。她扯下一朵缠在玉米秆子上的牵牛花,拿到自己的眼跟前。这朵娇弱的、边上粉红色的、几乎轻如无物的小小的喇叭花,竟散发着十分浓重、强烈的晒烫了的土地气味。妲丽亚贪婪而惊异地看着牵牛花,就好像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平常而又难看的花儿似的;她张大了两个哆哆嗦嗦的鼻孔,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松软的、被风吹干的土地上,说:
“你问我打算怎么办吗?我从镇上往回走的时候,就想过,掂量过啦……我要自杀,这就是我的办法!自杀是有点儿可惜,不过,看起来,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即使我去治,反正也是一样,村子里的人都要知道,他们会指指点点,躲着我,笑话我……谁还看得起我这样一个女人呢?我不漂亮啦,浑身要瘦干啦,我就要活活地烂掉……我不愿意这样,决不!”她说话的样子,就像自己和自己讨论,根本不理会娜塔莉亚那表示反对的动作。“我还没有上镇上去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害了脏病,我要治一治。所以我没有把钱给公公,我想,治病就要花钱嘛……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什么都讨厌啦!不愿意活啦!”
妲丽亚像男人一样骂了几句十分粗野的话,啐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的泪珠儿。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你不怕上帝吗?”娜塔莉亚小声说。
“对于我来说,现在上帝一点用处也没有啦。就这样,这一辈子上帝已经碍了我不少事啦。”妲丽亚笑了笑,从她的毫不在乎和顽皮的笑容上,娜塔莉亚一时间又看到了原来的妲丽亚。“这又不能干,那又不能干,总是说罪过,总是拿最后审判来吓唬人……却想不到,我自己要对自己作的审判,比那种审判还厉害呢。娜塔莉亚,我什么都厌啦!所有的人我都讨厌啦……我很容易离开人世。我无牵无挂。没有人需要我操心……就这样啦!”
娜塔莉亚很热心地劝起她来,劝她回心转意,不要再去想自杀的事,但是妲丽亚起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后来一下子想了起来,就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头。
“你别说这些啦,娜塔什卡!我到这儿来,不是要你劝我,说服我!我是来对你说说我的苦,并且提醒你,今后你别叫孩子们接近我。大夫说,我这种病很容易传染,我也听别人这样说过,所以千万别叫孩子们传染上,傻东西,明白了吗?还要你去对婆婆说说,我自己还不好意思。不过我……我还不是马上就上吊,不会的,这种事儿不用着急……我还要再活些日子,要好好地看看人世,最后看几眼。要不然,你可知道,咱们真是白活啦!活着的时候,天天跑来跑去,周围的什么都看不见……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的,就好像是个瞎子,可是这一回我从镇上回来,从河边上走,一想到我很快就要见不到这一切了,我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就睁开啦!我望着顿河,望着河面上的水波,太阳一照,河水简直成了银的,明晃晃的,都不敢拿眼睛去看。我又转了转身,朝四下里一看,天啊,真是太美啦!可是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到呢……”妲丽亚羞涩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攥紧两手,克制住已经冲到喉咙眼儿里的哭声,又说下去,她的嗓门儿更高也更紧张了。“我一路上已经哭了好几次……来到村边上,我看见一些小家伙在河里洗澡……我看了看孩子们,心里就难受起来,像个傻子一样大哭起来。在沙滩上躺了有两个钟头。要是想想的话,死也不好受……”她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土,用习惯的动作理了理头上的头巾。“不过,一想到死,我也觉得高兴:到阴间里就能和彼特罗见面了……我就说:‘喂,彼特罗·潘捷莱维奇,我的当家的,收留你这个不走正道的老婆吧!’”她又用她常有的那种毫不在乎的玩笑口吻说:“在阴间里他又不能打人,打人就进不了天堂,不是吗?好啦,娜塔什卡,再会吧!别忘了把我的倒霉事儿告诉婆婆。”
娜塔莉亚用窄窄的两只脏手捂住脸,坐在地上。从她的指头缝儿里往外流着晶莹的泪珠儿,就好像松树裂缝里流出的松胶。妲丽亚走到用树枝子编的菜园子篱笆小门跟前,又走了回来,郑重地说:
“从今天起,我就要单独使用一套碗碟。你要把这事告诉婆婆。还有:叫她先别把这事儿告诉公公,不然老头子就会大发脾气,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我就更受不了啦。我打这儿一直到草地上去了。再会吧!”
十四
第二天,割草的就从田野上回来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决定吃过午饭就开始去拉干草。杜尼娅把牛牵到河边去饮,伊莉尼奇娜和娜塔莉亚就忙着摆饭。
妲丽亚最后一个上桌子,坐在尽边上。伊莉尼奇娜在她面前摆了一小钵子菜汤、一把调羹和一块面包;其余的人喝的菜汤,还像往常一样,盛在一个公用的大钵子里。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讶地看了老伴儿一眼,拿眼睛瞟着妲丽亚的钵子,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什么要单独给她盛一钵子?怎么,她不信咱们的教了吗?”
“你少管闲事!吃你的吧!”
老头子用讥笑的目光看了妲丽亚一眼,笑着说:
“啊哈,我明白了!她一得了奖章,就不愿意吃大锅饭啦。妲什卡,你怎么,觉得我们不配和你合用一个钵子喝汤了吗?”
“不是不配,是不行。”妲丽亚沙哑地回答说。
“那又为什么?”
“我喉咙疼。”
“喉咙疼又有什么?”
“我上镇上去,大夫对我说,吃饭的家伙要分开。”
“我的喉咙也疼过,我也没有分开,托老天爷的福,我的病也没有传染给别人。你这病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妲丽亚的脸一下子白了,她用手擦了擦嘴,就放下调羹。老头子问来问去,把伊莉尼奇娜惹火了,她朝他吆喝道:
“你干吗和老娘们儿缠个没完?连吃饭都叫人吃不安生!就像苍耳子儿,粘到身上扯都扯不掉!”
“我怎么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嘟哝说。“你们胀破肚子,也没有我的事。”
他气得把满满一调羹热菜汤往嘴里一倒,烫得嘴生疼,他把汤一齐吐到大胡子上,恶狠狠地嚷道:
“你们这些该死的,连饭都不会摆啦!刚从火上拿下来的汤,怎么能端上桌子?!”
“吃饭的时候少说点儿话,就不会烫着嘴啦。”伊莉尼奇娜挖苦他说。
杜尼娅看到父亲红着脸从大胡子里往外剔白菜和土豆块儿,差一点儿扑哧笑出来,只是因为别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她也就憋住了,并且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很怕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吃过午饭以后,老头子和两个儿媳妇赶着两辆大车去拉干草。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长长的叉子把一捆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往车上挑,娜塔莉亚就在车上接,往车上装。她和妲丽亚一块儿赶着车往回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已经赶着两头脚步矫健的老牛远远走到前面去了。
太阳眼看就要落到山冈后面去。在割过了草的草原上,苦蒿气味到黄昏时候益发浓了,但是比较柔和,比较清爽了,已经不像中午时候那样使人气闷。炎热消失了。两头牛高高兴兴地走着,牛蹄子在夏季道路上蹚起的一股股淡淡的灰尘升起又落下,落在道旁的驴蓟草丛里。开着深红色花儿的驴蓟像一团团的野火。丸花蜂在上面嗡嗡地飞着。几只凤头麦鸡咯咯叫着,朝远处一口草原水塘飞去。
妲丽亚两手托着腮,趴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偶尔看看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正望着落日在沉思;她那安详而干净的脸上闪烁着红铜色的霞光。“娜塔莉亚好福气呀,又有丈夫又有孩子,什么也不缺,家里人又喜欢她,可是我呀,成了一个没人要的人啦。就是死了,也没有人叹一声。”妲丽亚心里想着,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叫娜塔莉亚伤伤心,叫她也痛苦一下子。为什么就该她妲丽亚一个人灰心绝望,就该她一个人无休无尽地想她的已经完蛋的一生,而且这样痛苦难熬呢?她又匆匆看了娜塔莉亚一眼,便竭力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说:
“娜塔莉亚,我想向你认个错儿……”
娜塔莉亚没有立即答腔。她望着落日,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格里高力的未婚妻的时候,格里高力有一次来看她,她把他送到大门外,那时候也是太阳正要落山,西方天空一片红红的霞光,白嘴鸦在柳树上喳喳直叫……格里高力在马上侧转过身子,慢慢离开,她含着高兴得流出来的眼泪,望着他的背影,两手按在尖尖的姑娘乳房上,觉得心在猛烈地跳动……因为妲丽亚突然打破了沉默,她有些不高兴,于是不大痛快地问道:
“认什么错儿呀?”
“是这样一件错事……你还记得,春天里格里高力从前方回过一趟家吗?记得就在那一天晚上,我挤完牛奶,正要朝房里走,就听见阿克西妮亚叫我。哦,她把我叫了去,送我一枚戒指,硬要给我,就是这一枚,”妲丽亚转悠了一下戴在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她求我把格里高力叫到她家去……我就什么也不管……告诉他了。他就去了一夜……他说是库金诺夫来了,他陪库金诺夫来着,这话你记得吧?全是扯谎!他在阿克西妮亚那儿呢!”
脸色煞白、发了呆的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在手里擗着干木樨枝儿。
“娜塔莎,你别生我的气。我自己也不高兴这样做,所以才向你认错儿……”妲丽亚讨好地说,一面想看看娜塔莉亚的眼睛。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吞着眼泪。这又一次的打击是如此突然,如此沉重,她简直没有力气来回答妲丽亚了,只是转过身去,藏起自己的痛苦得变了样子的脸。
已经快到村口了,妲丽亚恼起自己,心里想:“我他妈的真不该刺她。这一下子她要哭上整整一个月了!真该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就那样过下去。叫她像牛一样糊里糊涂过下去,倒好些。”她想多少消除一下自己的话发生的影响,就说:
“你别太难过嘛。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苦比你厉害多啦,可是我还不在乎呢。再说,鬼又知道,也许他真的没有去找她,当真去看库金诺夫了呢。我又没有跟着他。没有抓住,就不能算是贼。”
“我早就猜到啦……”娜塔莉亚用头巾的角儿擦着眼泪,小声说。
“既然猜到,你怎么不追问他呢?你真无用!要是我,他就不敢耍花枪!我就要狠狠治他一下子,叫什么样的鬼都受不了!”
“我怕知道这事儿是真的……你以为,这是快活事儿吗?”娜塔莉亚忽闪了几下眼睛,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因为你……和彼特罗过得不错……可是我,一想起……一想起许多事情……受的折腾……马上就觉得可怕!”
“哦,那你就忘掉这些事吧。”妲丽亚很天真地劝她说。
“这种事能忘得掉吗?”娜塔莉亚用变了腔的沙哑嗓门儿叫道。
“要是我,早就忘掉啦。有什么不得了的?”
“那你就忘掉自己的病吧!”
妲丽亚哈哈大笑起来。
“我倒是想忘掉,可是这种该死的病总是叫人想起它来!你听我说,娜塔什卡,你要不要我去找阿克西妮亚把事情问清楚?她一定会对我说!肯定会说!没有一个女人能憋得住不说有人爱她和怎么爱她。我自个儿就是这样!”
“我不想劳你的驾了。你对我已经够操心的啦。”娜塔莉亚冷冷地回答说。“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你是为什么把这事儿告诉我的。你不是因为心疼我,才说出你怎样拉皮条,是为了叫我难受难受……”
“是呀!”妲丽亚叹了一口气,承认说。“你自个儿想想嘛,不是该我一个人难受吧?”
妲丽亚跳下大车,抓住缰绳,牵着疲惫无力地迈着四条腿的老牛朝坡下走去。到了胡同口,她走到大车跟前,说:
“喂,娜塔什卡!我想问问你……你很爱你男人吗?”
“尽我的心。”娜塔莉亚含含糊糊回答说。
“那就是很爱嘛,”妲丽亚叹着气说,“可是我没有很爱过一个。我像狗那样去爱,马马虎虎,随随便便……如果我现在能重新从头过起,也许我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吧?”
黑夜接替了短暂的夏天的黄昏。大家摸黑把干草堆在院子里,妯娌们一声不响地干着活儿,妲丽亚甚至对公公的吆喝都没有回嘴。
十五
顿河白军和顿河上游暴动军的联合部队,紧追着从大熊河口镇撤出的敌军,向北方开去。红军第九军被击溃的几个团,企图在大熊河上的沙石金村外拦击哥萨克,但是又被打垮了,于是几乎一直撤退到格里亚齐——察里津铁路线上,都没有进行什么大的抵抗。
格里高力率领自己的一个师参加了沙石金村的战斗,有力地支援了受到侧翼攻击的苏图洛夫将军的步兵旅。叶尔马柯夫的骑兵团,依照格里高力的命令进行冲锋,俘虏了二百来名红军,缴获了四挺重机枪和十一辆子弹车。
将近黄昏时候,格里高力带领第一团的一批哥萨克进入沙石金村。在师部占用的一座房子旁边,密密层层地站着一大群俘虏,由半连哥萨克看守着,俘虏们的衬衣和衬裤白成了一片。他们大多数人的鞋袜都被脱光了,衣服剥得只剩了内衣,在白成一片的人群里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件肮脏的草绿色军便服。
“白得像一群鹅啦!”普罗霍尔指着俘虏们,叫道。
格里高力勒住马,让马侧转过身子;他在哥萨克群里找到叶尔马柯夫,招了招手,叫他过来。
“过来,你干吗要躲到别人脊梁后头?”
叶尔马柯夫用手捂着嘴咳嗽着,骑马走了过来。在他那稀稀的黑胡子底下,破裂的嘴唇上凝结着血块子,右腮肿了起来,有几条黑红色的新鲜擦伤。在冲锋的时候,他的马在飞跑中绊了一下,跌倒了,叶尔马柯夫像石头一样从马上飞了出去,肚子朝下,在坎坷不平的草地上滑了有两丈远。但是他和马又同时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浑身是血的叶尔马柯夫又骑在马上,也没戴军帽,但是手里攥着出了鞘的马刀,去撵在斜坡上奔跑的哥萨克骑兵散兵线了……
“我有什么好躲的呀?”他来到格里高力跟前,故作惊讶地问道,然而他很不好意思地把打过仗以后还没有冷下来的、充血的、火辣辣的眼睛转向一边。
“谁干的事情,谁心里有数!你干吗要在后头走?”格里高力十分气忿地问道。
叶尔马柯夫的两片肿起的嘴唇很费劲地笑着,侧眼看了看俘虏们。
“你说的是什么事呀?你别叫我猜谜了,反正我猜不出,我今天从马上栽下来着……”
“这是你干的吧?”格里高力用鞭子指了指红军。
叶尔马柯夫装做头一回看见这些俘虏,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瞧这些狗崽子们干的好事!哼,真该死!把衣服都剥啦!他们这是什么时候剥的呢……真没想到!我刚刚离开一下子,还严厉命令不许动呢,可是你看,把他们都剥光了,真可怜!……”
“你别糊弄我了!装什么蒜?是你下命令剥的吧?”
“主保佑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不是疯了吧?”
“你还记得命令吗?”
“命令就是说……”
“对,对,就是那道命令!……”
“当然记得。我都能背得出来!就像过去在学校里念过的诗一样。”
格里高力不由地笑了,他在马上弯下腰,抓住叶尔马柯夫的武装带。他很喜欢这个勇猛、剽悍的团长。
“哈尔兰皮!别开玩笑,你搞成什么样子啦?如果派来的那位接替考佩洛夫的新上校一报告,你就要负责任。一有麻烦,追问起来,你就高兴不成了。”
“我忍不住呀,潘捷莱维奇!”叶尔马柯夫严肃而老实地回答说。“他们穿的都是崭新的衣服,都是在大熊河口刚刚发给他们的,可是我的弟兄们都穿得破破烂烂,而且就是家里也没有什么衣服。反正他妈的一样,到了后方也要把他们剥光!我们把他们抓来,倒叫后方那些家伙去剥衣服吗?那不行,还是叫咱们的弟兄们穿穿吧!我负责任好啦,没什么了不起的!请你别和我啰嗦啦。我什么也不懂,这些事儿我一点也不明白!”
他们来到俘虏跟前。俘虏群里低低的说话声停止了。站在边上的俘虏躲着骑马的人,带着愁眉苦脸的担心神情和小心等待的神情望着哥萨克们。有一个红军认出格里高力是首长,径直走过来,用手抓住马镫,说:
“首长同志!请告诉您手下的哥萨克们,哪怕把军大衣还给我们也好。行行好吧!夜里很冷,您看,我们简直光光的啦。”
“这是夏天,你大概不会冻死的,金花老鼠!”叶尔马柯夫厉声说;他用马把那个红军挤开,转身朝着格里高力。“你别操心,我叫人发给他们一些旧衣服好啦。喂,闪开,闪开,你们这些孬种!你们该钻到裤子里去打虱子,不该来和哥萨克打仗!”
师部里正在审问一个被俘的连长。在一张铺着旧漆布的桌子后面,坐着新任参谋长安得列扬诺夫上校。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蒜头鼻子,两鬓已经出现了密密丛丛的白发,一对像小孩子一样的招风大耳朵。红军连长站在他对面,离桌子有两步远。一位参谋,和安得列扬诺夫一同来到师里的苏林中尉,在记录受审人的口供。
红军连长高个子,红胡子,浅灰色的头发剪成了平头;他很别扭地在漆成赭色的地板上捯动着两只光脚,站在那里,偶尔看看上校。哥萨克们只给他留下一件没有漂过的黄棉布士兵内衣,裤子也剥掉了,给他换上一条破破烂烂的哥萨克军裤,裤绦已经退了色,胡乱补了许多补丁。格里高力往桌子跟前走时,看见这个俘虏窘急而匆忙地拉了拉后面破了的裤子,想盖一盖露出来的屁股。
“您说,是奥勒尔省军事委员会动员您的吗?”上校问了一句,从眼镜上面朝俘虏短促地看了一眼,就又垂下眼睛,把眼睛眯起来,开始研究和摆弄手里的一张纸,看样子,是一份证件。
“是的。”
“是去年秋天吗?”
“是秋末。”
“您说谎!”
“我说的是实话。”
“我可以肯定,您是说谎!……”
俘虏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上校看了看格里高力,很轻蔑地瞟了瞟受审的人,说:
“请瞧瞧吧:从前沙皇军队里的一位军官,可是现在您看,成了布尔什维克啦。现在被俘了,就瞎编,好像他是偶然到红军里去的,好像是抓他去的,撒谎撒得又离奇又幼稚,就像个小学生,而且以为别人会相信他的话,可是他就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背叛了祖国……这坏蛋,害怕呢!”
俘虏很费劲儿地咕哝着喉结,说道:
“我看,上校先生,您倒是有足够的勇气来侮辱俘虏……”
“我不想和坏蛋说话!”
“可是现在我非说不可。”
“您小心点儿!别把我惹火了,我还可以用行动来侮辱您!”
“处在您的地位,这样干不难,主要是没有危险!”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在桌边坐下来,带着同情的笑容望着气得脸色发白、毫不畏惧地反唇相讥的俘虏。“他顶这个上校顶得好!”格里高力高兴地想道,并且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看了看安得列扬诺夫那气得直哆嗦的、红红的、肉嘟嘟的腮帮子。
格里高力从第一次见面,就很不喜欢这位参谋长。有些军官在世界大战期间不上前线,利用一些有势力的亲戚和朋友的关系,千方百计抓住一些没有危险的差事,躲在后方苟且偷安,安得列扬诺夫就属于这一类。安得列扬诺夫上校就在内战时期也是想方设法坐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做保卫工作,直到克拉斯诺夫下台,他才不得不来到前方。
格里高力和安得列扬诺夫在一座房子里住了两夜,就从他的谈话中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信神的人,每谈起教堂里的盛大祈祷仪式必然流泪;他说他的妻子是一位最理想的模范妻子,名叫索菲亚·亚历山大洛芙娜,还说皇封的军区司令官封·戈拉贝伯爵曾经追求过她,她都没有答应;此外,上校还很带劲儿、很详细地讲了讲:他的亡父有多大的产业,他安得列扬诺夫怎样升到上校阶级,他在一九一六年和哪些高官显宦一起打过猎;还说,打桥牌最有意思,用兰芹叶子泡的白兰地是最好的饮料,最肥的差事是干军需官。
安得列扬诺夫一听到炮声近了就打哆嗦,他不愿意骑马,说是有肝病;他时时刻刻想扩充师部的警卫队,对待哥萨克怀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敌视态度,因为,照他的话来说,所有的哥萨克在一九一七年都成了叛徒,而且从这一年起,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憎恨起一切“下层阶级”。“只有贵族才能拯救俄罗斯!”这位上校说,并且随口说了说,他是贵族出身,他们安得列扬诺夫家族是顿河上历史最悠久的名门望族。
毫无疑问,安得列扬诺夫的主要毛病是喜欢唠叨。有些喜欢说话的糊涂人,年轻时谈起一切事情都随随便便,信口胡扯,一上了年纪,就会像他这样,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格里高力这一生多次遇到这种像鸟一样喜欢聒噪的人,一向就对这种人怀着深恶痛绝的心情。格里高力在和安得列扬诺夫认识的第二天,就开始躲避他,白天倒是能躲开,但是一驻下来宿营,安得列扬诺夫就来找他,急急忙忙地问:“咱们住在一块儿吧?”而且不等回答,就唠叨起来:“阁下,您说哥萨克步战不怎么行,可是以前我在一位将军麾下办事的时候……喂,外面有人吗?把我的提箱和铺盖拿到这儿来!”格里高力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咬着牙听他讲,后来就不客气地翻过身去,背朝着喋喋不休的说话人,用大衣连头蒙住,暗暗带着愤恨的心情想:“只要一接到调动职务的命令,我要狠狠敲敲他的脑袋,叫他至少一个星期不能说话!”安得列扬诺夫问:“您睡了吗,中尉?”格里高力就低声回答:“我睡啦。”安得列扬诺夫就说:“对不起,我还没有说完呢!”于是又继续讲下去。格里高力迷迷糊糊地想:“他们是有意把这个唠叨鬼塞给我。这一定是菲次哈拉乌洛夫干的好事。哼,怎么能和这样的浑蛋共事呢?”他睡意矇眬中,还听见上校那尖嗓门儿在响着,就像雨点儿打在铁房顶上。
所以,格里高力看见被俘的连长很俏皮地挖苦他的爱唠叨的参谋长,就幸灾乐祸地高兴起来。
安得列扬诺夫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眯着眼睛;两只招风大耳朵红得像红布一样,放在桌上的一只白胖的手哆嗦着,食指上还戴着一枚老大的金戒指。
“您听着,狗杂种!”他用气哑了的嗓门儿说。“我下命令把您带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和您相骂的,您别忘记这一点!您是逃不掉的,明白吗?”
“我非常明白。”
“您明白就好。归根到底,您参加红军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这我不管。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因为您对气节二字理解得不对头,所以不肯招认……”
“很明显,我和您对于气节问题的理解完全不同。”
“这是因为,您连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啦!”
“至于您,上校先生,从您对我的态度来看,我觉得您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气节!”
“我看,您是想快点儿了结吧?”
“您认为,我希望慢点儿了结吗?别吓唬我,吓不倒我!”
安得列扬诺夫用哆哆嗦嗦的两手打开烟盒,点起烟来,使劲抽了两口,又对俘虏说:
“这么说,您是拒绝回答问题了?”
“关于自己的情况,我说过了。”
“您见鬼去吧!您那讨厌的个人情况,我不大感兴趣。请您回答一个问题:哪些部队从谢布里亚科沃车站开到你们那儿去啦?”
“我已经回答过您:我不知道。”
“您知道!”
“好吧,我就叫您满意一下: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不说。”
“我叫人拿通条抽您,您就会说啦!”
“不见得!”俘虏用左手捋了捋胡子,很镇定地笑了笑。
“卡梅申团参加这次战斗了吗?”
“没有。”
“但是你们的左翼有骑兵掩护,那是哪一部分?”
“够啦!我再对您说一遍:这一类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随你挑选:你这狗东西,要么把真实情况说出来,要么十分钟以后把你枪毙。怎么样?”
于是俘虏突然用高亢、嘹亮的嗓门儿说:
“我讨厌您,老浑蛋!蠢驴!您要是落在我手里,我才懒得审问您哩!……”
安得列扬诺夫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抓住匣子枪套子。这时候格里高力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摆了摆手,叫他别动。
“噢呀!好,现在够啦!你们谈了半天,行啦。我看,你们的脾气都很暴躁……好啦,谈不到一块儿,就别谈吧,还有什么好谈的呢?他不肯出卖自己的人,他做得对。真的,这是好样儿的!我真没想到!”
“不行,请准许我!……”安得列扬诺夫怒冲冲地说,半天也没有打开枪套子。
“我不准许!”格里高力高高兴兴地说着,径直走到桌子前面,用身子挡住俘虏。“打死一个俘虏——是很无聊的事。对他这样的人使厉害,您好意思吗?一个人没有了武器,又做了俘虏,连衣服都被剥光了,可是您还要向他发威风……”
“毙了他!这个坏蛋还侮辱我呢!”安得列扬诺夫使劲推开格里高力,拔出匣子枪来。
俘虏立刻转身朝着窗户,就像怕冷似的,耸了耸肩膀。格里高力含笑看着安得列扬诺夫,可是安得列扬诺夫的手攥住骨骨棱棱的匣子枪把子,不知为什么胡乱把枪挥舞了一下,然后就耷拉下枪口,转过身去。
“我不愿意弄脏我的手……”他嘘了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沙哑地说。
格里高力忍不住笑,胡子底下龇着直冒唾沫的牙齿,说:
“想弄脏也弄不脏!瞧,您的手枪是空的。还是在宿营的地方,早晨我醒来,从椅子上拿过这支枪看了看……看到里面连一颗子弹也没有,而且看样子有两个月没擦啦!您对自己的武器保管得太差了!”
安得列扬诺夫垂下眼睛,用大拇指拨了拨转轮,笑着说:
“他妈的!是没有啦……”
苏林中尉一直带着讥笑的神气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现在把审讯记录卷起来,愉快地说:
“谢苗·波里卡尔波维奇,我不止一次对您说过,您太不注意武器啦。今天的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安得列扬诺夫皱起眉头,喊道:
“喂,下面有人吗?到这儿来!”
两个传令兵和警卫队长从堂前走了进来。
“把他带走!”安得列扬诺夫朝俘虏摆了摆头。
俘虏转身朝着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对他行了一个礼,就朝门口走去。格里高力觉得,俘虏那红胡子底下的嘴唇好像动了动,隐隐露出感谢的笑容……
等到脚步声消失以后,安得列扬诺夫无精打采地摘下眼镜,用一块麂皮仔细擦了擦,恼恨地说:
“您千方百计保护这个坏蛋,这是您的信仰问题,可是您当着他的面说我的枪怎样怎样,叫我下不了台,请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格里高力用和解的口气回答说。
“不,反正不应该。您知道吧,我本来可能要打死他的。这是一个可恶的家伙!在您来以前,我已经和他搞了有半个钟头。他一个劲儿在这儿扯谎,胡说八道,躲躲闪闪,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假材料——简直可恨透了!等到我把他揭穿了,他就干脆闭口不回答。您看见吗,他要守住一个军官的气节,不肯向敌人暴露军事秘密呢。这狗崽子,在他投靠布尔什维克的时候,却不想想一个军官该有的气节……我认为,应当把他和另外两名指挥人员不声不响地毙掉。想从他们口里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情报,那不可能:他们都是怙恶不悛、不可救药的坏蛋,因此,对他们没有姑息的必要。您以为怎样?”
“您怎么知道他是连长呢?”格里高力没有回答,反而问他说。
“是他手下一名红军供出来的。”
“我认为,应该枪毙这个红军,留下连长!”格里高力带着等待的神气看了看安得列扬诺夫。
安得列扬诺夫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就好像觉得对方开的玩笑并不好笑。
“不,说规矩话,您以为怎样?”
“就照我对您说的这样。”
“但是,请问,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什么道理吗?这是为了保持俄罗斯军队的纪律和秩序。昨天,咱们躺下睡觉的时候,上校先生,您说得很有道理,您说在打败布尔什维克以后,要在军队里建立很好的秩序,以便消除青年人中的红色细菌。我完全赞成您的意见,您记得吗?”格里高力捋了捋胡子,注视着上校脸部表情的变化,义正词严地说。“可是现在您是怎么想的呢?您想这样来废弛纪律吗?就是说,要让士兵来出卖自己的首长吗?您这是教士兵学什么呀?如果咱们有朝一日遇到这样的情形,那怎么办?不行,对不起,我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反对。”
“随您的便吧。”安得列扬诺夫冷冷地说,并且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他原来就听说这位暴动军师长很刚愎,很古怪,但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只是又补充了几句:“我们对待俘虏的红军军官,特别是以前的军官,一向是这样办的。您这是新办法……您对待这种似乎无可争议的问题的态度,我实在不大理解。”
“可我们一向是在打仗时才杀他们,能杀就杀;但是对于俘虏,没有必要是不杀的!”格里高力红着脸回答说。
“那么好吧,咱们就把他们送到后方去。”安得列扬诺夫表示同意。“现在有一个问题:有一部分俘虏是被动员当兵的萨拉托夫省农民,他们表示愿意参加咱们的部队。咱们的第三步兵团还缺三百人。您认为,能不能仔细挑选一下,把一部分志愿参加的俘虏编到这个团里?在这方面,咱们是有军部的明确指示的。”
“一个庄稼佬我也不要。我的部队的缺额,要由哥萨克来补充。”格里高力斩钉截铁地说。
安得列扬诺夫还想说服他:
“听我说,咱们不必争论。我明白您是希望师里都是清一色的哥萨克,不过兵员很难补充,所以我们不要嫌弃俘虏。就是在志愿军里,有几个团也是由俘虏补充的。”
“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可是不接受庄稼佬。这个问题咱们不多谈啦。”格里高力断然说。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他就出去安排押送俘虏的事。吃午饭的时候,安得列扬诺夫很激动地说:
“看样子,咱们很难合作下去了……”
“我也是这样想。”格里高力很冷淡地回答说。他也不理睬苏林的笑,用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烧羊肉,像狼一样咯吱咯吱地啃着硬邦邦的脆骨,苏林就像挨了一棒似的,疼得皱起眉头,甚至闭了一会儿眼睛。
* * *
过了两天,萨里尼柯夫将军的突击兵团来追击撤退的红军了,十万火急地把格里高力召到兵团司令部里去。参谋长是一位仪表堂堂的上了年纪的将军,他让格里高力看过顿河军司令下达的改编暴动军的命令以后,就直截了当地说:
“在和红军进行游击战的时候,您指挥一个师指挥得很好,可是现在我们不仅不能叫您指挥一个师,也不能叫您指挥一个团了。您没有受过军事教育,在战线扩大的情况下,在进行现代化战争的时候,您指挥不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单位。您同意这个看法吗?”
“我同意,”格里高力回答说,“我早就想辞掉师长职务啦。”
“这很好,您没有过高估计您的才能。在今天的青年军官中,有这种品质的人是很少的。就这样吧:根据前线总司令的命令,您担任第十九团第四连连长。这个团现在正在进军,离这里有二十俄里,在乌亚兹尼柯夫村附近。您今天就去,最迟是明天。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吧?”
“我希望把我派到后勤部队去。”
“这不行。您一定要上前方。”
“我在两次战争中受过十四次伤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您年轻,身体很结实,还可以打仗。至于受伤,哪一个军官没有受过伤呢?您可以走了。再见吧!”
大概是为了预防在改编暴动军时必然要在顿河上游哥萨克中引起的不满,所以在攻下大熊河口镇以后,马上给暴动中立有战功的许多普通哥萨克戴上了军官肩章,几乎全部司务长都升为准尉,参加暴动的军官都升了级,得了奖。
对格里高力也是这样:把他提升为中尉,并通令全军表彰他在和红军作战中的卓越战功,宣布给予嘉奖。
用几天的工夫进行了改编。把没有文化的师长和团长都撤下来,换上了将军和上校,任命一些有经验的军官为连长;炮兵连的指挥人员和各级参谋人员也全部换了,把普通哥萨克都调去补充那些在顿涅茨方面作战中损失惨重的顿河军正规团。
将近黄昏时候,格里高力把哥萨克们都召集起来,宣布本师开始改编,他向大家告别,说:
“乡亲们,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担待吧!咱们在一块儿当兵打仗,也是不得已的,从今天起,咱们就要各奔前程啦。最要紧的是,要保护好自己的脑袋,别叫红军把脑袋打成窟窿。咱们的脑袋瓜儿虽然笨,可是也犯不着白白送去挨枪子儿。咱们还要拿脑袋来想事情,要好好地想想今后怎么办……”
哥萨克们都灰心丧气地沉默着,后来一下子就七嘴八舌地低声嚷嚷起来:
“又要来老一套啦?”
“现在要把咱们弄到哪儿去?”
“他们拿老百姓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他妈的!”
“我们不愿改编!这算什么新章程?!”
“哼,弟兄们,咱们会师倒霉啦!……”
“老爷们又要来折腾咱们啦!”
“这一下子要够受啦!要把咱们的骨头节都拉直啦……”
格里高力等大家安静下来,说:
“别乱说啦。可以讨论讨论命令、反对反对首长的那种自由日子过去啦。大家各自回住处,少说废话吧,要不然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不用把你们送到基辅,就送军事法庭和囚犯连行啦。”
哥萨克们一个排一个排地走过来,和格里高力握手告别,一面说:
“再见吧,潘捷莱维奇!你对我们也要多多担待。”
“我们去跟着人家当兵,没有好日子过!”
“你真不该把我们交给他们去折腾。你不答应交出这个师多好啊!”
“我们喜欢你,麦列霍夫。他们那些军官也许比你有文化,但是我们不会因为他们有文化就舒服点儿,反而会多受些罪,糟就糟在这儿!”
只有一个纳波洛夫村的哥萨克,是连里最喜欢说笑话、说俏皮话的,他说: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别信他们的话。跟自己人干也好,跟人家干也好,如果干得不称心,一样不舒服!”
* * *
格里高力同叶尔马柯夫和另外几个指挥人员喝了一夜老酒,第二天早晨,他就带上普罗霍尔·泽柯夫去追赶第十九团。
他还没有下连队同连里人见面,团长就派人来叫他。这时候天还早。格里高力检查了一下马匹,耽搁了一会儿,过了半个钟头才去。他以为,一向对下属很严厉、很苛刻的团长要对他训话,但是团长却十分客气地和他握手问好,问他:“喂,您觉得这个连怎么样?连里的人还行吗?”也不等回答,就不再看格里高力,望着别处,说:
“是这样,老弟,我要告诉您一个很悲痛的消息……您府上出了十分不幸的事。今天夜里接到维奥申打来的电报。我给您一个月的假期去处理家里的事。去吧。”
“请把电报给我。”格里高力脸色煞白,说道。
他接过叠成四折的电报,打开来,看了一遍,把电报攥在顿时汗水淋淋的手里。他用了很大的劲儿,控制住自己,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只是微微有点儿结巴了:
“是的,我没有想到,那我就走啦,再见。”
“别忘了拿准假证。”
“是,是。谢谢,忘不了。”
他习惯地按着马刀,沉着而矫健地迈着步子,来到过道里,但是他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走的时候,忽然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了,顿时觉得一阵剧疼像刺刀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他在台阶的最下一级上摇晃了一下,用左手抓住摇摇晃晃的栏杆,用右手迅速解开军便服的领口。他深深地、急促地喘着气,站了一会儿,但是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好像喝足了痛苦的酒,醉了,等他的手松开栏杆,朝拴在大门口的马走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沉甸甸的,而且有点儿摇摇摆摆的了。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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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亚和妲丽亚谈过那一次话以后,有好几天,觉得就像在梦里一样,做着一个十分可怕的噩梦,没有法子醒过来。她在寻找妥当的借口,以便去找普罗霍尔·泽柯夫的老婆,向她打听打听,格里高力在撤退的时候在维奥申是怎样过的,是不是常在那里和阿克西妮亚会面。她想证实一下丈夫的罪过,她对妲丽亚的话将信将疑。
天黑了很久以后,她若无其事地摇晃着一根树条子,来到泽柯夫家门前。普罗霍尔的老婆已经做完家里的事情,正坐在大门口。
“你好啊,大嫂!没看见我们家的小牛吧?”娜塔莉亚问道。
“托福托福,嫂子!没有,没看见。”
“该死的东西,乱跑,在家里怎么都呆不住!到哪儿去找呀,我真没有法子了。”
“算啦,你歇会儿吧,小牛会回来的。嗑嗑葵花子儿吧!”
娜塔莉亚走过去,坐了下来。说起妇女们的家常话儿。
“你家当兵的有消息吗?”娜塔莉亚问道。
“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该死的,就像掉到水里去啦!你那当家的也许有信来吧?”
“没有。格里沙答应写信回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信来。听人说,好像咱们的人已经过了大熊河口,别的就没有听说啦。”娜塔莉亚把话题转到不久前撤退到顿河那边时的事情上,小心翼翼地问起,当兵的人当时在维奥申的情形怎样,村子里有哪些人和他们在一块儿。有心眼儿的普罗霍尔的老婆猜出了娜塔莉亚的来意,所以回答得很谨慎,很冷淡。
她已经从丈夫的嘴里知道了格里高力的事情,但是,虽然舌头有点儿痒痒,却不敢说出来,因为她还记着普罗霍尔的嘱咐:“要记住:你要是露出去一句,我就把你的脑袋放到劈柴墩子上,把你的臭舌头拉出来一尺长,剁下来。如果这种话传到格里高力耳朵里,他连眉头都不用皱一皱,就把我杀死!你那张臭嘴,唠叨起来够人受的。明白吗?别多嘴多舌,把嘴闭得死死的!”
“你们家的普罗霍尔在维奥申没有看见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吗?”娜塔莉亚再也憋不住,单刀直入地问道。
“他哪儿会见到她呀?他们在那儿哪能顾上这些事?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娜塔莉亚,你问我这些事是白问。从我那个白毛鬼嘴里别想听到一句正正经经的话。他只会说:端饭来,把碗收了。”
更加烦恼、更加焦急的娜塔莉亚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就这样走了。但是她再也不能糊里糊涂过下去了,因此,她又去找阿克西妮亚。
因为是邻居,这几年她们常常见面,往往是一声不响地互相点点头,有时也说上几句话。原来她们见面不打招呼,只是互相恨恨地瞪上两眼,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她们之间强烈的仇恨已经缓和了,所以娜塔莉亚在去找阿克西妮亚的时候,断定阿克西妮亚不会赶她出来,她就可以扯东扯西,扯到格里高力身上去。她的推测果然没有错。
阿克西妮亚掩饰不住惊愕的神情,把她让进上房,放下窗帘,点上灯,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来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就说说不好的消息吧。是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出了什么事吗?”
阿克西妮亚的问话中流露出发自肺腑、掩饰不住的担惊心情,娜塔莉亚一听,全明白了。这一句话,说出了阿克西妮亚的全部心情,说明了她关心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有了这一句话,用不着再去问她和格里高力的关系了,不过娜塔莉亚没有走;她顿了一会儿,回答说:
“不是,我男人活得好好儿的呢,你别害怕。”
“我才不害怕呢,你这是打哪儿说起呀?他的身体你应当关心,我有我的操心事。”阿克西妮亚说得很自然,但是却觉得有一股血冲上她的脸,连忙走到桌子旁边,背朝客人站着,把本来就很旺的油灯剔了半天。
“你家的司捷潘有什么消息吗?”
“不久以前托人带好来啦。”
“他身体很好吗?”
“大概不坏。”阿克西妮亚耸了耸肩膀。
这一下子她装不了假,掩饰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在她的回答中明显地流露出对丈夫的死活漠不关心,娜塔莉亚不由地笑了笑。
“看样子,你对他并不怎么操心嘛……当然啦,这是你自个儿的事情。我来你家,是因为村里有人说,好像格里高力又找你啦,好像他每次回家,都要和你会面。这是真的吗?”
“偏偏问起我来啦!”阿克西妮亚用嘲笑的口气说。“让我来问问你,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你怕说实话吗?”
“不,我不怕。”
“那你就告诉我,叫我明白,免得难受。干吗要白白折腾我呀?”
阿克西妮亚眯起眼睛,两道黑黑的眉毛微微动了动。
“我反正不会可怜你,”她不客气地说,“咱们俩就是这样:我难受,你就好受;你难受,我就好受……咱们总不能把他一个人分成两半吧?好,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叫你早点儿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村里人不是凭空胡说。我又把格里高力抓过来啦,而且现在再也不放手啦。哼,这么一来,你又怎么办呢?你想打碎我屋里的玻璃呢,还是拿刀子杀我?”
娜塔莉亚站起来,把柔软的树条子挽成一个结,扔到炉子跟前,她一反常态,强硬地回答说:
“现在我不会怎么样你。等格里高力回来,我和他谈谈,然后看咱们俩怎么办。我有两个孩子,我会为孩子们、为自己说话的!”
阿克西妮亚笑着说:
“这么说,眼下我可以平安无事了?”
娜塔莉亚不理睬她的冷笑,走到她跟前,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克西妮亚!你欺了我一辈子,但是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央求你了。记得吧,那时候我还年轻,还很糊涂,我想,去求求她,她会可怜我,发发慈悲,会离开格里沙的。现在我才不这样呢!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你并不爱他,你是水性杨花,才勾引他。你什么时候像我一样爱过他呀?恐怕没有。你和李斯特尼次基乱搞,你这破鞋,和什么人不搞呀?要是真爱的话,就不会这样。”
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白了,她用手把娜塔莉亚推开,从大柜子上站起身来。
“他都没有拿这话骂过我,你倒来骂我啦?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得啦!我是坏女人,你是好女人,又怎么样呢?”
“那就得了。你别生气。我这就走。谢谢你说了实话。”
“不值得谢,用不着你谢,用不着我说,你也会知道的。你等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出去关护窗。”阿克西妮亚在台阶上站下来。“我很高兴,咱们和和气气地分手,没有打起来,不过,我的好嫂子,我要最后告诉你:你要是有本事的话,就好好地抓住他,不然的话,可别怪我。我也不会好好儿就扔掉他的。我的年纪也不小啦,虽然你骂我是破鞋,我可不像你们家的妲丽亚那样,不是朝三暮四的……你虽然有孩子,可他是我……”阿克西妮亚的声音哆嗦了两下,变小了,低了,“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明白吗?咱们别再谈他了。如果圣母娘娘能够保佑他不死,活着回来,让他自个儿挑选吧……”
娜塔莉亚一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晨就和婆婆一块儿到瓜地里去锄草。她干起活儿倒是轻松些。她想得少了,只是拿锄头一下一下地锄着晒得干干的、很容易松散的沙土块,偶尔直一直腰,歇一下子,擦擦脸上的汗,喝点儿水。
被风撕碎的一片片白云在蓝蓝的天上飘游着,消散着。阳光炙烤着滚烫的大地。一片雨云从东方慢慢涌过来。娜塔莉亚不用抬头,背上就能感觉出有云彩飘来遮住了太阳;顿时就觉得凉快些,顿时就有灰色的影子落到冒热气的褐色土地上,落到一条条的西瓜蔓上,落到高高的葵花杆子上。灰灰的影子遮住斜坡上一片片的瓜地,遮住晒蔫了的青草,遮住一丛丛的野山楂和耷拉着落满鸟粪的叶子的刺花李。鹌鹑叫得更带劲儿了,百灵鸟那好听的歌声更好听了,就连那拂动着热乎乎的青草的风好像也不怎么热了。可是后来太阳斜穿过向西方飘去的云彩的白得耀眼的边儿,钻了出来,又把亮闪闪的金光投射到大地上。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河边山冈的青青的山坡上,还有追随着云彩的影子在地上游动着,可是瓜地上已经是一片晶亮的、黄黄的午时阳光,腾腾的蜃气在天边颤动着,翻滚着,土地和土地养育的青草散发出更加闷热的气味。
中午,娜塔莉亚到土沟里的一口土井里去汲来一桶冰凉的井水。她和婆婆喝了不少水,洗了洗手,就坐在太阳地里吃午饭。伊莉尼奇娜把围裙铺在地上,仔细地把面包切开,从手提包里掏出两把调羹和一个碗,又把怕太阳晒、用褂子盖着的装酸牛奶的一个小口罐子拿出来。
娜塔莉亚吃得很勉强,于是婆婆问道:
“我早就看出来,你有点儿不大对劲……是不是你和格里高力闹别扭啦?”
娜塔莉亚的两片被风吹干的嘴唇轻轻哆嗦起来。
“妈妈,他又和阿克西妮亚在一块儿啦。”
“这是……打哪儿知道的?”
“我昨天上阿克西妮亚家去来。”
“这个贱货,她承认了吗?”
“是的。”
伊莉尼奇娜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在她那皱皱巴巴的脸上和嘴角上出现了很深的皱纹。
“这该死的娘们儿,也许是胡吹吧?”
“不是,妈妈,是真的,这没有什么好吹的……”
“你没有看住他嘛……”婆婆小心翼翼地说。“对这号儿男人就要时时刻刻钉着。”
“能看得住他吗?我是拿出良心对待他……能把他拴到我的裙子上吗?”娜塔莉亚苦笑了一下,又小声说:“他又不是米沙特卡,可以把他关住。头发都白了一半啦,可是老毛病不改……”
伊莉尼奇娜把调羹洗了洗,揩了揩,把碗也涮了涮,把家伙都放进提包里,这才问道:
“就这点儿事情吗?”
“妈妈,您是怎么啦……就这已经够受啦,活在人世上够没有意思的啦!”
“你打算怎样呢?”
“我还能怎样呢?我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我再也不能和他过下去了。叫他把她领到家里来吧,叫他和她一块儿过吧。就这样我已经受够啦。”
“我年轻时候也这样想过,”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我男人也不是好东西。他叫我受的罪,说也说不完。可是离开自己的丈夫也很不容易,而且也用不着。你好好想一想,就明白了。再说,叫孩子们离开亲爹,那怎么行呢?不行,你这是胡说。别这样想了,我也不答应!”
“不行,妈妈,我不跟他过啦,您别多说话啦!”
“我怎么能不说呢?”伊莉尼奇娜很生气地说。“再说你,怎么,不是我的亲人吗?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我对你们心疼不心疼呢?你就对我这个当娘的老婆子说这种话吗?告诉你:丢开这种想头,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瞧你想的:‘离开这个家!’你上哪儿去?你娘家还有谁养活你?你爹死啦,房子烧光啦,你妈在人家篱笆下面凑合着过,你想到那儿去挤,还要把我的孙子孙女拖到那儿去吗?不行,孩子,我办不到!等格里什卡回来,咱们再看看拿他怎么办,现在你别对我说这种话,我不许说,连听都不愿听!”
在娜塔莉亚心中郁积了很久的痛苦,忽然爆发为一阵嚎啕大哭。她哼哼着把头上的头巾扯下来,脸朝下趴在干干的、并不亲热的土地上,把胸膛往地上贴得紧紧的,嚎啕大哭着,没有眼泪。
伊莉尼奇娜这个贤明而又刚强的老人家,连动也没有动。她用褂子仔细把装着剩下的酸牛奶的罐子包好,放到阴凉地方,然后倒了一碗凉水,走过来,坐在娜塔莉亚身旁。她知道,这样的痛苦,用言语是解除不了的;她还知道,流流眼泪,比眼睛干着,比闭紧嘴唇要好些。伊莉尼奇娜让娜塔莉亚哭够了,这才把干活儿干得很粗糙的一只手放在儿媳妇的头上,看着她那光溜溜的一头黑发,严厉地说:
“好,行啦!眼泪是哭不干的,留着下一回哭吧。来,给你,喝点儿水吧。”
娜塔莉亚不哭了。只是肩膀偶尔跳几下,浑身轻微地抽搐一阵子。她突然跳起来,推开给她端着一碗水的婆婆,转过身去朝着东方,把眼泪打湿的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又急又快、抽抽搭搭地喊道:
“主啊!他把我折腾得好苦啊!我没法活下去啦!主啊,惩罚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吧!把他打死在战场上吧!叫他别再活啦,别再折腾我啦!”
一团滚滚的黑云从东方涌过来。一阵低沉的雷声响过。一道白得刺眼的闪电穿过圆圆的云端,曲曲折折地在天空滑过。风吹得青草沙沙地向西倒去,从大道上吹来一股股呛人的尘土,被种子盘压得受不住的葵花差不多要弯到地面了。
风吹得娜塔莉亚的头发乱蓬蓬的,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吹得她那家常的灰裙子的宽宽的下摆围着腿乱转悠。
有一刹那,伊莉尼奇娜望着儿媳妇,露出迷信的恐怖神情。在涌上半空的一片黑黑的阴云映衬下,儿媳妇显得非常陌生,非常可怕。
黑云很快涌了上来。暴风雨前的寂静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只青鹰斜斜地往下飞着,仓皇地叫了起来,黄花鼠最后叫了几声,就钻进洞穴,一阵狂风往伊莉尼奇娜的脸上撒了不少细碎的沙土,就在草原上呼啸起来。老人家很吃力地站了起来。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灰白,她在来到眼前的暴风雨的怒吼声中,嘶哑地叫道:
“你别发昏啦!上帝宽恕你吧!你这是咒谁死呀?!”
“主啊,治治他吧!主啊,惩罚他吧!”娜塔莉亚喊叫着,用发狂的眼睛望着天上。天空中狂风卷着乌云,白亮刺眼的闪电照耀着乌云,乌云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草原上空咔嚓一声焦雷。吓坏了的伊莉尼奇娜画了一个十字,摇摇晃晃地走到娜塔莉亚跟前,抓住她的肩膀。
“跪下!听见吗,娜塔什卡?!”
娜塔莉亚用迷惘的眼睛看了看婆婆,不由地跪了下去。
“你央求上帝宽恕!”伊莉尼奇娜威严地吩咐说。“你央求上帝,不要把你的祷告当真的。你这是咒谁死呀?咒起自己的孩子的亲爹来啦。哎呀,真是大罪过……快画十字!磕头。你说:‘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饶恕我的罪过吧。’”
娜塔莉亚画了个十字,用灰白的嘴唇小声祷告了几句,就咬紧牙齿,很别扭地朝一边倒下去。
* * *
暴雨洗过的草原分外翠绿。一道弯弯的明亮的彩虹,从远处的水塘边一直跨到顿河上。西方还响着低沉的雷声。浑浊的山水朝山沟里冲去,发出像老鹰那样的叫声。山下,斜坡上,瓜地里,一道道流水急急匆匆朝顿河奔去。流水夹带着被雨打落的树叶、从土里冲出来的草根、打断的黑麦穗儿。冲得肥肥的沙土在瓜地里到处流,埋住西瓜蔓和甜瓜蔓;哗啦哗啦的雨水顺着夏季道路流着,把车辙冲得老深。在远处一条山沟里,有一垛被雷火烧着的干草已经快烧完了。一道淡黄色的烟柱升得高高的,烟柱的顶端差不多要挨到架在天上的彩虹了。
婆媳二人把裙子掖得高高的,光着脚小心翼翼地在泥泞、溜滑的道路上走着,下坡朝村子走去。伊莉尼奇娜说:
“你们年轻人的脾气大着哩,实在话!稍微有一点儿什么,你们就发疯啦。你要是过过我年轻时候过的日子,那又怎么办呢?格里什卡从来还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这样你还不满意,还要生怪花样:又想扔下他,又要发糊涂咒他,又这样又那样,就连上帝遇上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头脑都要发昏呢……你来说说,好孩子,这样好吗?我那个瘸腿老浑蛋,年轻时候常常无缘无故把我打个半死;我从来就没有干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干下流事,还要拿我出气。那时候他常常天亮才回家,只要我一哭,一说他,他就拿拳头照我死打……有时一个月身上都是青的,浑身青得像铁一样,可是我也熬过来了,把孩子们也拉扯大了,从来就没有打算离开家。我不是说格里什卡有多么好,可是跟这样的男人还是能过下去的。如果不是那个妖精的话,他会是村子里头一个好男子汉。是她把他缠住啦,就是这么回事儿。”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想着心思,走了半天,后来说:
“妈妈,这事儿我不想多谈了。等格里高力回来,到那时候再看我该怎么办……也许,我自个儿走,也许,他把我撵出去,不过现在我决不离开你们家就是了。”
“早说这话就好了!”伊莉尼奇娜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他怎么也不会把你撵出去,你也别胡思乱想!他又心疼你,又心疼孩子们,他怎么会干这种事儿呢?不会,不会!他不会扔掉你去要阿克西妮亚,他干不出这种事儿!唉,一家人当中什么事儿不会有呢?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好……”
“我不愿他死……刚才我说的那些全是气话……您别生我的气……我心里是撇不开他的,不过这样过下去实在难受啊!……”
“我的好孩子,亲孩子!我哪能不知道呢?不过莽撞事儿可不能干。说实在的,咱们不谈这事儿吧!你现在千万别对老头子说什么。这事儿用不着叫他知道。”
“我想和您说一件事儿……我今后能不能跟格里高力过下去,眼下还不知道,不过我不愿意再给他生孩子了。对这两个孩子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可是我现在又怀了,妈妈……”
“很久了吗?”
“两个多月了。”
“那你又怎么办呢?愿意不愿意,都要生出来呀。”
“我不想生。”娜塔莉亚毅然决然地说。“今天我就去找卡皮东诺芙娜大娘。她能给我打下来……她给有些娘们儿打过。”
“这是要把胎儿弄死吗?你就昧着良心说这种话吗?”伊莉尼奇娜十分气忿地在路当中站了下来,把两手一扎煞。她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后面传来轧轧的车轮声、马蹄踩在烂泥里的咕唧声和吆喝马的声音。
婆媳二人跨到路边,一面走,一面放下掖起的裙子。从地里回来的菲里普·阿盖耶维奇·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赶着车来到她们跟前,勒住腿脚很快的骒马。
“上车吧,老街坊,我把你们带回去,别在烂泥里走啦。”
“多谢了,阿盖耶维奇,要不然,真滑得够戗。”伊莉尼奇娜很高兴地说着,头一个爬上宽宽的大车。
* * *
吃过午饭,伊莉尼奇娜想和娜塔莉亚谈谈,对她说说,用不着打胎;她一面洗碗盏,一面寻思着自以为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甚至想把娜塔莉亚打的主意告诉老头子,让他也帮着劝劝伤心得发了疯的儿媳妇别做这种蠢事,但是就在她洗家伙的时候,娜塔莉亚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娜塔莉亚在哪儿?”伊莉尼奇娜问杜尼娅。
“拿着一个小包袱出去了。”
“上哪儿去啦?她说什么来着?什么样的包袱?”
“我怎么知道呀,妈妈?她包上一条干净裙子,还有一点儿什么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有说。”
“可怜的孩子呀!”伊莉尼奇娜伤心地哭起来,坐到大板凳上,杜尼娅吃了一惊。
“您怎么啦,妈妈?主保佑您,您哭什么呀?”
“别问啦,死丫头!这不是你问的事!她说什么来着?她收拾要走,你怎么不告诉我?”
杜尼娅很懊恼地回答说:
“您真是的!我怎么知道该把这事儿告诉您呢?她又不是一去不回来!八成是回娘家去看看,您有什么好哭的呢,我真不明白!”
伊莉尼奇娜提心吊胆地等候着娜塔莉亚回来。她决定不告诉老头子,怕他责骂。
太阳落山了,牲口从草原上回来了。短促的夏季黄昏降临了。村子里亮起稀疏的灯火,可是还不见娜塔莉亚回来。麦列霍夫家里的人坐下来吃晚饭。急得脸色发了白的伊莉尼奇娜把加了素油炒葱花的面条端上桌来。老头子拿起调羹,把一些干面包末子扫到调羹里,倒进胡子拉碴的嘴里,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坐在桌上的人扫了一眼,问道:
“娜塔莉亚在哪儿?怎么不叫她来吃饭?”
“她不在家。”伊莉尼奇娜小声回答说。
“上哪儿去啦?”
“恐怕是回娘家,坐住啦。”
“她去得太久啦。应该懂规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满意地嘟哝说。
他和往常一样,吃得有滋有味,十分带劲儿;有时候把调羹底朝天放在桌子上,侧着眼睛很满意地看看坐在他旁边的米沙特卡,有点儿粗鲁地说:“坏东西,把脸扭一扭,我来给你擦擦嘴。你妈不知到哪儿浪去啦,不管你们啦……”于是用又粗糙又黑的大手擦起孙子那红红的、娇嫩的小嘴。
大家一声不响地吃过晚饭,站起身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吩咐说:
“把灯吹了。油不多啦,不要白白糟蹋油。”
“把门闩上吗?”伊莉尼奇娜问道。
“闩上。”
“娜塔莉亚要是回来呢?”
“她回来,会敲门。也许,她要玩到天亮呢?也学起坏样子来了……你也不管管她,老东西!夜里去串起门子来啦……明天早晨我来治治她。她是在学妲丽亚的样儿……”
伊莉尼奇娜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躺了有半个钟头,不声不响地来回翻着身,叹着气,刚刚想起身上卡皮东诺芙娜家去看看,就听见窗外响起擦擦的、很没有力气的脚步声。老人家拿出她这种年纪难得的麻利劲儿跳起来,急忙跑到过道里,把门打开。
脸色像死人一样白的娜塔莉亚正扶着栏杆,很吃力地在上台阶。一轮满月清清楚楚地映照出她的瘦下去的脸、陷下去的眼睛和疼得皱起来的眉毛。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在她的脚踩过的地方,留下黑糊糊的血印子。
伊莉尼奇娜一声不响地抱住她,把她扶进过道。娜塔莉亚背靠在门上,沙哑地小声说:
“家里人都睡了吗?妈妈,扫扫我后面的血吧……您看,我留下很多印子……”
“你自个儿折腾成什么样子啦?!”伊莉尼奇娜憋住哭,低声叫道。
娜塔莉亚想笑一笑,但是脸上出现的不是笑,而是一副非常难看的可怜相。
“妈妈,您别嚷嚷……不然会把家里人吵醒……我把胎打掉啦。现在我心里松快了……就是血流得太多……就像挨了一刀,血从我身上直往外冒……妈妈,您拿手扶着我……我的头发晕。”
伊莉尼奇娜把门闩上,就像进了别人家的房子,用哆哆嗦嗦的手摸索了半天,在黑暗中怎么也摸不到上房的门把手。她踮着脚,把娜塔莉亚扶进宽大的上房里;把杜尼娅叫醒,叫她去喊妲丽亚,把灯点上。
通厨房的门是开着的,从那里传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均匀而粗大的鼾声;小波柳什卡在梦里有滋有味地吧咂着嘴唇,说着梦话。小孩子一睡着了就很熟,什么都不能惊醒!
伊莉尼奇娜在铺被窝,打松枕头,娜塔莉亚就坐到大板凳上,软弱无力地把头放在桌子边上。杜尼娅想走进上房来,但是伊莉尼奇娜严厉地说:
“你去吧,不怕丑的东西,别上这儿来!这儿没有你的事儿。”
妲丽亚皱着眉头,拿起一块湿抹布,到过道里去了。娜塔莉亚很吃力地抬起头来,说:
“您把床上的干净被子拿下来……给我铺上一块麻布……我反正是要弄脏……”
“住嘴吧!”伊莉尼奇娜厉声说。“把衣服脱了,躺下。你很难受吧?要不要给你弄点儿水来?”
“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啦……给我拿件干净褂子,弄点儿水来。”
娜塔莉亚好不容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这时候伊莉尼奇娜才发现,娜塔莉亚的裙子浸透了血,沉甸甸地耷拉着,粘在两腿上。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娜塔莉亚就像淋了雨回来那样,弯了腰拧了拧裙子下摆,才开始脱衣服。
“你流了那么多血呀!”伊莉尼奇娜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娜塔莉亚闭起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哧呼哧喘着,在脱衣服。伊莉尼奇娜朝她看了看,便果断地朝厨房里走去。她好不容易把老头子推醒,对他说:
“娜塔莉亚病了……病得很厉害,说不定会死……你赶快套上车,到镇上请大夫去。”
“净出鬼花样儿!她怎么啦?病啦?夜里少出去逛逛就好了……”
伊莉尼奇娜简要地说了说是怎么一回事儿。老头子怒冲冲地跳起来,边走边扣着裤子,朝上房里走去。
“哼,这害人精!哼,这狗娘们儿!这是干的什么,嗯?!偏要这样干!……我这就去教训教训她!……”
“该死的,你疯啦?!你上哪儿去?……别上那儿去,她顾不上听你的啦!……别把孩子们吵醒了!快上院子里去套车吧!……”伊莉尼奇娜想拦住他,但是他听都不听,走到上房门口,一脚把门踢开。
“狗娘们儿,干的好事!”他站在门口,叫了起来。
“不行!爹,别进来!千万别进来!”娜塔莉亚用脱下来的内衣盖住乳房,尖声叫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住嘴地骂着,开始寻找外衣、帽子和马套。他耽搁了老半天,杜尼娅忍不住,冲到厨房里来,含着眼泪责骂起父亲:
“快点儿去吧!你干吗要像屎壳郎刨大粪一样,慢慢磨蹭?娜塔莉亚要死啦,可是你还要收拾上老半天!真也是的!还算当爹的呢!你要是不愿意去,你就说!我去套车,我去!”
“呸,你发昏啦!怎么,轮到你啦?还不到听你的话的时候,臭丫头!你也对老子嚷嚷起来啦,该死的东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扬了扬外衣,对女儿做了个要打的姿势,就小声咒骂着,朝院子里走去。
他走了以后,家里人都觉得自由些了。妲丽亚擦地板,拖得椅子和板凳哐啷哐啷响;老头子走了以后,伊莉尼奇娜准许杜尼娅进了上房;杜尼娅就坐在娜塔莉亚床头上,给她扶枕头,端水;伊莉尼奇娜有时去看看睡在厢房里的孩子们,然后又回到上房里,用手托着腮,难受地摇着头,对着娜塔莉亚看上半天。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躺着,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头发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的。她的血不住地往外流。每过半个钟头,伊莉尼奇娜都要小心翼翼地抬一下她的身子,抽出湿透的垫子,再换上一块。
娜塔莉亚越来越没有精神。半夜过后,她睁开眼睛,问:
“天快亮了吗?”
“还早着呢。”伊莉尼奇娜让她放心休息,但是老人家心里想:看样子,她不行了!她是怕看不见孩子们就昏迷过去……
就好像要证实她的猜想似的,娜塔莉亚小声央求说:
“妈妈,您把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叫醒……”
“孩子,你怎么啦!干吗半夜三更里把他们叫醒?他们看见你,会害怕的,会哭起来……干吗要叫醒他们?”
“我想看看他们……我觉得不大好。”
“主保佑你,你说的什么话呀?你爹马上就把大夫请来了,大夫能把你治好。你睡吧,好孩子,嗯?”
“我怎么睡得着呀!”娜塔莉亚微微带点儿烦恼口气说。这以后她有很久没做声,呼吸均匀些了。
伊莉尼奇娜悄悄走到台阶上,哭了起来。东方微微发白,她就带着一张红肿的脸回到上房里。娜塔莉亚听到门响,睁开眼睛,又问道:
“天快亮了吗?”
“亮了。”
“给我脚上盖上皮袄……”
杜尼娅把一件羊皮袄盖在她的脚上,把棉被的两边掖了掖。娜塔莉亚用眼睛看了看她,表示感谢,然后把婆婆叫过来,说:
“妈妈,您坐到我跟前来,你,杜尼娅,还有你,妲丽亚,都出去一下子,我想和妈妈单独说几句话……她们出去了吧?”娜塔莉亚闭着眼睛问道。
“出去啦。”
“爹还没有回来吧?”
“快回来了。怎么,你觉得难受吗?”
“不是,反正是这么回事儿了……我是想说……妈妈,我快死了……我的心能感觉出来。我流的血太多了!您告诉妲丽亚,叫她生上火,多烧点儿水……您亲自给我洗洗身上,我不愿意叫别人……”
“娜塔莉亚,别说了,我的好孩子!你干吗说起死呀?上帝是慈悲的,你会好起来。”
娜塔莉亚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婆婆不要说,自己又说:
“您别打我的岔……我说话已经很费劲了,可是我想说说……我的头又发晕了……我对您说过要烧水了吗?看起来,我还算结实的……卡皮东诺芙娜早就给我打了,一吃过午饭,我一去,她就动手了……她自个儿都害怕了……哎呀,我流的血好多呀……恐怕只能活到早晨了……要多烧一点儿水……我想死得干干净净……妈妈,您给我穿上那条绿裙子,就是有绣花边的那一条……格里沙喜欢我穿这条裙子……还要穿那件毛葛褂子……就放在大柜子上面,右角上,用一条围巾盖着……我要死的时候,把孩子们带走,送到我娘家去……您把我妈叫来,叫她马上就来……我该和她告别了……您把我身子底下换一换。都湿透了……”
伊莉尼奇娜托着娜塔莉亚的脊梁,把垫子抽出来,好不容易又换上一条。娜塔莉亚又小声说了一句:
“您把我身子……侧过来!”马上就昏迷过去了。
淡青色的晨曦透进窗来。杜尼娅洗净了罐子,上院子里去挤牛奶。伊莉尼奇娜打开窗子,一股新鲜、清爽的夏日清晨的凉风,涌进充满了鲜血腥气和煤油灯气味的上房里。风把樱桃树叶子上的露水珠儿洒到窗台上;传来最早的鸟鸣声、牛的哞哞声、放牛人劈劈啪啪的鞭子声。
娜塔莉亚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干干的、没有血色的、黄黄的嘴唇,说要喝水。她已经不问孩子们,也不问母亲了。她的神志渐渐在消失,看样子,就要最后消失了……
伊莉尼奇娜关上窗子,走到床前。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亚的样子变得好厉害呀!一昼夜以前,她像一棵鲜花盛开的茂盛的苹果树,又美丽、又健康、又结实,现在她的两腮比顿河边山上的石灰岩还白,鼻子也尖了,嘴唇失去了不久以前的鲜艳色彩,变薄了,好像好不容易包住往外突的牙花子。只有娜塔莉亚的眼睛还保留着原来的光亮,但是眼神已经不同了。每当娜塔莉亚有什么要求而说不出来,偶尔抬一抬发青的眼皮,拿眼睛在上房里扫一扫,在伊莉尼奇娜身上停一刹那的时候,她的目光中就飘过一种陌生、可怕的异样神情……
太阳出山的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回来了。大夫睡眼惺忪,因为没完没了地医治伤寒病人和伤兵,因为夜里常常不能睡觉,十分疲倦。他伸着懒腰,下了车,从座位上拿起一个小包,就朝房里走来。他在台阶上脱掉帆布雨衣,在栏杆边弯下腰,把两只毛茸茸的手洗了半天,皱着眉头看了看用水桶往他的手上倒水的杜尼娅,甚至还朝她挤了两下眼睛。后来他进了上房,先叫大家都出去,他在娜塔莉亚床前呆了有十来分钟。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和伊莉尼奇娜坐在厨房里。
“嗯,怎么样?”妇女们一从上房里走出来,老头子就小声问道。
“很不好……”
“她这样干,事先没对谁说吗?”
“是她自个儿打的主意……”伊莉尼奇娜没有正面回答。
“拿热水来,快点儿!”大夫从门里探出乱发蓬松的脑袋,吩咐说。
在烧开水的时候,大夫来到厨房里。对老头子无声的询问,摇了摇手,表示没希望了。
“顶多活到吃午饭的时候,失血太多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还没有通知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回答,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朝过道里走去。妲丽亚看见,老头子走到敞棚底下,躲到割草机后面,把头扎在一堆干牲口粪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大夫又呆了有半个钟头,坐在台阶上,在冉冉上升的朝阳下打了一会儿盹,后来,等水开了,又走进上房,给娜塔莉亚打了一针樟脑剂,就走出来要牛奶喝。他好不容易压住哈欠,喝了两杯牛奶,说:
“请你们现在就送我走吧。我在镇上还有很多病人和伤员,再说,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我实心实意愿意为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效劳,可是说老实话:我无能为力了。我们的本事是有限的:我们只会治病,还没有学会起死回生的本领。你们家媳妇已经叫人家弄得没法子活啦……子宫全弄坏啦,弄得稀烂。看样子,老婆子是用铁钩子钩的。真愚昧呀,简直就没法子说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车上辅了些干草,就对妲丽亚说:
“你去送吧。走到河边的时候,别忘了把马饮一饮。”
他要给大夫钱,但是大夫坚决不要,而且说得老头子很不好意思:
“你真好意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讲起钱来啦。都是自己人,你还要给什么钱。不要,不要,别以为我就是要钱!有什么好谢的?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能把您的儿媳妇治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早晨六点来钟,娜塔莉亚觉得好多了。她洗了洗脸,杜尼娅拿着镜子,她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并且拿有点儿异样的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家里的人,很吃力地笑着说:
“哦,现在我就要好啦!可是我刚才都害怕了……我以为我完了……噢,为什么孩子们睡了这么久啊?你去看看,杜尼娅,他们醒了没有?”
卢吉尼奇娜带着格莉普卡来了。老人家一看见女儿,就哭起来,但是娜塔莉亚很生气地、一个劲儿地说:
“妈妈,您哭什么?我还不是那么厉害呢……您是不是给我送殡来啦?唉,真是的,您哭什么呀?”
格莉普卡悄悄捅了捅母亲,母亲明白过来,连忙擦去眼泪,安慰说:
“你怎么啦,好孩子,我没什么,是一时糊涂掉泪啦。我一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你的样子变得太厉害了……”
娜塔莉亚听见米沙特卡的说话声和波柳什卡的笑声,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叫他们上这儿来!快叫他们来!……”她央求说。“让他们等一下子再穿衣裳好啦!……”
波柳什卡头一个走进来,站在门口,用小拳头擦着惺松的眼睛。
“妈妈病啦……”娜塔莉亚笑着说。“到我这儿来,我的乖孩子!”
波柳什卡惊异地打量了一本正经坐在板凳上的一个个大人,走到母亲跟前,很难受地问道:
“你怎么不把我叫醒呀?他们都来这儿干什么?”
“他们是来看我的……我干吗要叫醒你呀?”
“我可以给你端水嘛,还可以陪着你……”
“好吧,你去洗洗脸,梳梳头,做做祷告,然后再来陪我吧。”
“你能起来吃饭吗?”
“我不知道。大概,起不来。”
“那我就给你端来,好吗,妈妈?”
“真像她爹,不过心不像他,比他好……”娜塔莉亚仰了仰头,颤颤巍巍地把被子往腿上拉了拉,软弱无力地笑着说。
过了一个钟头,娜塔莉亚的情况又坏了。她招了招手,把孩子们叫到跟前,搂住他们,对他们画了个十字,吻了吻他们,就叫母亲把他们带回家去。卢吉尼奇娜叫格莉普卡把孩子们带走,自己还留下来守着女儿。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好像是在昏迷中说:
“这样一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突然在床上欠起身来。“把米沙特卡叫回来。”
眼泪汪汪的格莉普卡把米沙特卡推进上房,自己走进厨房,低声抽搭着。
愁眉苦脸的米沙特卡瞪着不很亲热的麦列霍夫家的眼睛,怯生生地走到床前。因为母亲的脸变得太厉害,他几乎认不出母亲了,母亲几乎成了陌生人。娜塔莉亚把儿子拉到怀里,觉得米沙特卡的小小心脏急促地冬冬跳动着,就像一只被逮住的麻雀。
“把耳朵凑近来,孩子!凑近点儿!”娜塔莉亚说。
她对着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说起话来,后来把他推开,用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眼睛,闭了闭打哆嗦的嘴唇,很费劲儿地笑出一副又可怜又痛苦的笑容,问道:
“不会忘了吧?会说吗?”
“我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母亲的食指,紧紧攥在滚热的小手里,攥了一会儿才放开。他从床前走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踮着脚尖,两条胳膊垂得直直的……
娜塔莉亚用眼睛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就一声不响地翻过身去朝着墙。
中午,她死了。
十七
在从前方回家乡路上的两天两夜里,格里高力反复思量和回想了很多事情……为了免得一个人在草原上苦恼,免得老是去想娜塔莉亚,他把普罗霍尔·泽柯夫带上。他们一离开连队驻地,格里高力就谈起战争,谈起当年在奥地利战场上在第十二团当差的情形,怎样向罗马尼亚进军,怎样和德国人打仗。他不住嘴地说话,讲着同团一些人的各种各样可笑的事,笑着……
憨头憨脑的普罗霍尔起初大惑不解地侧眼看着格里高力,对于他这种少有的唠叨劲儿感到奇怪,后来就猜到,格里高力拼命回想过去的事,是为了不去想现在的悲痛事,于是他也热心地加入了谈话,甚至都热心得过了头。普罗霍尔详详细细地讲起当年住在契尔尼戈夫军事医院里的情形,讲着讲着,无意中朝格里高力看了一眼,就看见他那黑黑的脸上哗哗地流着眼泪……因为谦让,普罗霍尔的马落后了有几丈远,在后面走了有半个钟头,后来又走齐了,想试着谈谈别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但是格里高力不插嘴了。他们就一声不响,两匹马并排,马镫挨着马镫,一直跑到中午时候。
格里高力放开马拼命地跑。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让马时而大步走,时而大步跑,只是偶尔地让马换成小步走一会儿。只有晌午时候,直射的阳光烤得人和马实在受不住了,格里高力才在山沟里停下来,卸下马鞍,放马去吃草,自己也走到阴凉地方,趴到地上,一直趴到炎热的势头过去。他们给马喂了一次燕麦,但是格里高力并不按规定时间喂马。就连他们这两匹一向奔跑惯了的战马,一昼夜跑下来,也瘦了很多,跑起来已经没有一开头那种不怕累的快劲儿了。普罗霍尔气得在心里嘀咕起来:“这样可不难把马骑死。谁又这样骑马呀?他妈的他倒没有什么,骑坏了一匹,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换一匹,可是我到哪儿去弄呀?我的马要是跑坏了,到鞑靼村这样远的道儿,就非得步行或者搭大车不可了,他妈的!”
第二天早晨,来到菲多谢耶夫乡一个村子外面,普罗霍尔实在忍不住了,对格里高力说:
“从来还没有像你这样骑马的……哼,谁又这样,连歇都不歇,日日夜夜飞跑?你瞧瞧,马累成什么样子啦,哪怕到天快黑的时候,咱们把马好好喂一喂也好。”
“走吧,跟上。”格里高力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我可跟不上你,我的马已经累坏啦。咱们是不是歇会儿?”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们又跑了半个钟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普罗霍尔毅然决然地说:
“咱们就叫马多少喘口气吧!我不能这样再跑下去了!你听见吗?”
“跑吧,跑吧!”
“要跑到什么时候呀?非要等到马跑死才算完吗?”
“别说话!”
“行行好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不愿意我的马完蛋,眼看就要完啦……”
“好吧,就停一停,见你的鬼!去看看哪儿的草好一点儿。”
那封电报,因为到处寻找格里高力,在霍派尔州各乡镇辗转了很久,所以收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高力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娜塔莉亚葬后第三天了。他在门口下了马,一面走,一面抱住哭着从家里跑出来的杜尼娅,皱着眉头对她说:
“好好地把马牵过去……别哭嘛!”又转身对普罗霍尔说:“你回家去吧。用到你的时候,再去叫你。”
伊莉尼奇娜搀着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的手,走到台阶上来迎接儿子。
格里高力一把搂住两个孩子,用哆嗦的声音说:
“别哭!别流泪!我的好孩子!这么说,成了没娘的孩子啦?唉唉……唉唉……妈妈把咱们撇下啦……”
他自己使出很大的劲儿压制住号哭,走进房里,向父亲问好。
“我们没把她看护好……”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说过,立刻就一瘸一拐地走到过道里去了。
伊莉尼奇娜把格里高力领进上房,把娜塔莉亚的情形讲了半天。老人家本来不想把事情全说出来,但是格里高力问道:
“为什么她拿定主意不生孩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
“为什么?”
“在这以前,她去找过你那个……阿克西妮亚把什么事儿都告诉她了……”
“噢……是这样吗?”格里高力的脸变得通红,垂下眼睛。
他从上房里走出来,面色苍白,一下子老了很多;他无声地咕哝着哆哆嗦嗦、发青的嘴唇,坐在桌子旁边,把两个孩子放在膝盖上,抚摩了很久,后来从挂包里掏出一块粘满了灰土的糖,放在手掌上,用小刀切了开来,歉疚地笑着说:
“这就是带给你们的礼物了……瞧你们的爹成了什么样子……好啦,到院子里去吧,把爷爷叫来。”
“你到坟上去吗?”伊莉尼奇娜问道。
“以后再去吧……死人是不会见怪的……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怎样?还好吧?”
“头一天哭得厉害,特别是波柳什卡……现在他们两个好像商量好了,当着我们的面不提母亲的事了,可是昨天夜里我听见米沙特卡悄悄地哭呢……他把头钻到枕头底下,好叫人听不见他哭……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啦,乖孩子?跟我睡好不好?’可是他说:‘没啥,奶奶,我一定是在做梦……’你跟他们说说,跟他们亲热亲热吧……昨天早晨,我听见他们在过道里说话来着。波柳什卡就说:‘她会回来的。她还年轻,年轻人就根本不会死。’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可是就像大人一样伤心……你大概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儿吃的,你怎么不说话呀?”
格里高力走进上房。他就像头一回来到这里,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壁,目光停留在铺得整整齐齐、放着两个打松的枕头的床上。娜塔莉亚就是死在这张床上,在这儿说过最后的话……格里高力想象着娜塔莉亚怎样和孩子们告别,她怎样亲他们,也许还画过十字,于是,他又像刚刚看到报告她的死讯的电报时那样,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耳朵里嗡嗡直响。
房里每一样小东西,都使他想起娜塔莉亚。没法子不想她,想起她是十分痛心的。格里高力不知为什么把整个房间巡视了一遍,就急急忙忙走出来,几乎是跑到台阶上。他心里痛楚得越来越厉害了。额头上冒出汗来。他走下台阶,惊慌地用手按住胸膛的左面,想道:“看样子,心实在受不住了……”
杜尼娅在院子里遛马。那马在仓房边挣着停下来,在地上闻着,伸直脖子,翻起上嘴唇,龇出黄黄的两排牙齿,后来打起响鼻,很别扭地弯下前腿。杜尼娅拉了拉缰绳,但是那马不听话,就想卧下去。
“别叫它卧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马棚里喊道。“你没看见,它还带着鞍子嘛!为什么不把鞍子卸下来,糊涂东西?!……”
格里高力不慌不忙,一面还在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一面走到马跟前,卸下鞍来,镇定了一下,笑着对杜尼娅说:
“爹还喜欢嚷嚷吗?”
“和以前一样。”杜尼娅也笑着回答。
“再把马遛一会儿吧,妹妹。”
“马已经没有汗了,好吧,再遛一会儿。”
“要卧就叫它卧吧,别管它。”
“好吧,小哥……你难受吧?”
“你以为怎样呢?”格里高力叹着气回答说。
杜尼娅心疼起哥哥,亲了亲他的肩膀,不知为什么窘得流出眼泪,急忙转过身去,牵着马往牲口院子里走去。
格里高力朝父亲跟前走去。父亲正很带劲儿地把马棚里的粪往外扒。
“我给你的战马打扫一块地方。”
“你怎么不说一声?我自个来打扫嘛。”
“瞧你说的!我怎么,干不动了吗?伙计,我还结实着呢。一时还摔打不坏!还可以动弹动弹。明天我就想去割大麦。你能多呆些日子吗?”
“一个月的假。”
“那太好啦!咱们下地去,好吗?干起活儿,你要轻快些……”
“我也是这么想。”
老头子放下耙子,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口气中带着很深沉的意味说:
“咱们上屋里去,你该吃饭啦。这种痛苦是免不了的……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了……恐怕就是这样……”
伊莉尼奇娜摆好饭菜,放上一块干净手巾。格里高力心里又想:“以前是娜塔莉亚给我端饭……”他为了不露出自己的激动心情,就很快地吃起来。父亲从贮藏室里拿来一坛子用干草裹着的老酒,他带着感谢的神情看了看父亲。
“咱们来祭奠祭奠亡灵吧,愿她在天堂安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刚强地说。
他们各自干了一大杯。老头子又连忙斟满了,叹了一口气,说:
“一年的工夫,咱们家死了两口人……死神看上咱们家啦。”
“咱们别谈这个吧,爹!”格里高力说。
他又一口气喝完第二杯,把一块咸鱼嚼了半天,他一直盼望自己的脑袋醉昏过去,不再去想那些摆脱不掉的念头。
“今年黑麦很好!咱们家的跟别人家的相比,更是好极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夸口说。在这种夸耀中,在他说话的口气中,格里高力听出有故意装出的成分。
“小麦呢?”
“小麦吗?多少受了一点儿冻,不过,不要紧,每亩能收三十五到四十普特。别人家种的荞麦才好呢,可是咱们不走运,没有种荞麦。不过我也不怎么可惜!在这样荒乱的年头,打了粮食往哪儿搁呀?帕拉莫诺夫粮栈又不收,囤里又装不下。等打仗一打到这儿来,那些家伙把什么都要抢得光光的。不过你别担心,咱们家今年就是颗粒不收,粮食也足够吃两年的。托老天的福,咱们囤里的粮食还满满的哩,再说,别的地方还有呢……”老头子诡秘地挤了挤眼睛,说:“你问问妲丽亚,我们为了预防荒乱,藏了多少粮食啊!我们掘了一个坑,有你的个头儿这样深,一搂半宽,装得满满的!是这种该死的年头把咱们搞得穷了一点儿,要不然咱们也是财主呢……”老头子说过这句笑话,醉醺醺地笑起来,但是过了不大一会儿,很庄重地捋了捋胡子,已经是认真而严肃地说:“也许你还操心你岳母吧,那我就告诉你,我没有忘了她,而且已经帮过她啦,有一回,没等她开口,我就装了一车粮食,连量都没量,送去啦。去世的娜塔莉亚一听说这事儿。十分高兴,都高兴得流泪啦……孩子,咱们再来一杯吧?现在能叫我高兴的,只有你啦!”
“好吧,来!”格里高力答应着,伸过酒杯。
这时候,米沙特卡侧着身子,畏畏缩缩地走到桌子跟前。他爬到父亲的膝盖上,腼腆地用左手搂住他的脖子,使劲亲了亲他的嘴。
“你这是怎么啦,孩子?”格里高力很感动地问道,一面看着泪水模糊了的孩子眼睛,憋住气,免得把酒气喷到孩子的脸上。
米沙特卡低声回答说:
“妈妈躺在房里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把我叫过去,叫我对你说:‘你爹回来,你替我亲亲他,告诉他,叫他心疼你们。’她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可是我忘了……”
格里高力放下酒杯,转脸朝着窗户。屋子里有老半天静得叫人难受。
“咱们干了这一杯吧?”老头子小声问道。
“我不想喝了。”格里高力把儿子从膝盖上放到地上,站起身来,急急忙忙朝过道里走去。
“等一等,孩子,怎么不吃肉呀?还有炖鸡和烤饼哩!”伊莉尼奇娜连忙朝灶前跑去,但是格里高力已经砰地把门一带,出去了。
格里高力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转悠着,看了看牲口院子,看了看马棚;他看着马,心里想:“该把马洗洗了。”然后走到敞棚底下。在已经收拾好的割麦机旁边,他看见堆在地上的松木片儿、刨花和锯下来的木板头儿。“是爹给娜塔莉亚做的棺材。”格里高力想道。他又急急忙忙朝台阶走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从儿子的主张,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把马套到割麦机上,带上一桶水;夜里他和格里高力一块儿下地去了。
十八
格里高力感到十分悲痛,不仅是因为他对娜塔莉亚也自有其爱,不仅因为共同生活了六年彼此熟悉了,而且还因为觉得自己对娜塔莉亚的死是有责任的。如果娜塔莉亚生前真的赌起气来,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如果她对不忠实的丈夫怀着强烈的仇恨而且不肯饶恕,就那样死在娘家,格里高力也许不会感到这样沉痛,不会有这样揪心裂肺的悔恨心情。可是他从伊莉尼奇娜的话里,知道娜塔莉亚宽恕了他的一切,而且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是爱他,想着他的。这就加重了他的悲痛,使他的良心受到强烈的谴责,迫使他重新考虑过去和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
过去有一段时间,格里高力对妻子一点感情也没有,不光是冷淡,甚至还有点儿仇视;但是近几年来,他对她的态度改变了,他对娜塔莉亚的态度改变的基本原因,就是有了孩子。
起初,格里高力对孩子们也没有像后来这样深厚的父爱。有时他从前方回家住几天,哄哄孩子们,和他们亲热亲热,只是尽尽义务,叫老母亲也喜欢喜欢,自己则不仅不觉得有这种要求,而且看着娜塔莉亚,看着她表现出那样强烈的母爱,不免有些大惑不解。他不理解,怎么会这样狂热地爱这两个吱哇乱叫的小东西,而且在妻子还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夜里带着烦躁和嘲笑的口气对她说:“你干吗要像个疯子一样跳起来?孩子还没有哭两声,你就爬起来啦。哼,就让他们哭好啦,叫好啦,大概不会哭死的!”那时候孩子们对他的态度也同样冷淡,但是他们渐渐长大,他们对父亲的眷恋之情也在渐渐增长。孩子的爱激发了格里高力的相应的爱,于是这种爱像火一样,延烧到娜塔莉亚身上。
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和妻子分离;就是在和阿克西妮亚重新和好以后,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她代替他的孩子的母亲。他不妨爱她们两个,对她们的爱法各不相同就是了;但是他丧妻以后,忽然觉得对阿克西妮亚也疏远了,后来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愤恨心情,恨她说出了他们的关系,因此才促成娜塔莉亚的死。
格里高力下地以后,不管怎样想方设法忘记自己的悲痛,脑子总是免不了去想这些事情。他希望干活儿干得筋疲力尽,几个钟头不下割麦机,可还是一再地想起娜塔莉亚;脑子里一个劲儿地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想着共同生活中各种各样、往往是十分琐碎的细节、谈话。只要稍微放松一下勤快的脑子,笑盈盈、活生生的娜塔莉亚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她的身段、走路的样子、梳头的姿势、她的音容笑貌……
第三天,开始割大麦。有一回在半晌里,等老头子一勒住马,格里高力就从割麦机的后座上跳下来,把短叉子放到架板上,说:
“爹,我想回家去一下。”
“干吗?”
“我有点儿想孩子们……”
“好,去吧,”老头子高高兴兴地答应说,“我们可以趁这个时候把麦子堆一堆。”
格里高力马上把自己那匹马从割麦机上卸下来,骑上去,让马小步在黄黄的麦茬地上走着,朝大道走去。他的耳朵里响着娜塔莉亚的声音:“告诉他,叫他心疼你们!”格里高力闭上眼睛,撩起缰绳,沉浸到回忆里,任凭马乱走起来。
在湛蓝湛蓝的天上,被风吹散的稀疏的白云几乎动都不动。白嘴鸦在麦茬地里摇摇摆摆地走着,成群成群地落在麦堆上;老鸦嘴对嘴地喂那些刚刚长出羽毛、还不怎么会飞的小鸦。在割过了的麦地里,白嘴鸦的叫声响成一片。
格里高力的马一心要在路边走,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啃几口木樨草,嚼着,嚼得铁嚼子哗啦哗啦直响。有两次,这马看见远处的马,停下来嘶叫,这时候格里高力才清醒过来,赶一赶马,用迷惘的眼睛望望草原、灰尘飞扬的大路、黄黄的麦堆、一块块尚未成熟的褐绿色黍子地。
格里高力一回到家里,贺里散福就来了。他的样子很阴沉,虽然天气很热,却穿着一件英国式呢子上衣和一条肥大的马裤。他拄着一根新刨的粗大的白蜡木棍子,走了进来,和格里高力握了握手。
“我来看看你。听说你们家出了事儿。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已经下葬了吧?”
“你是怎么从前方回来的?”格里高力装做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很高兴地打量着粗笨而有点儿驼背的贺里散福,问道。
“我挂了花,叫我回来休养的。一下子就有两颗子弹横穿进我的肚子。这两颗该死的子弹到现在大概还呆在肠子旁边。所以我现在拄起拐棍来啦。看见吗?”
“你是在哪儿挂花的?”
“在巴拉绍夫。”
“拿下巴拉绍夫了吗?你究竟怎样挂花的?”
“我们打冲锋来着。巴拉绍夫和波伏林诺都拿下来了。我也参加了。”
“那你说说,你和谁在一块儿,在哪个部队里,村里人有谁和你在一块儿!来坐下,这儿有烟。”
格里高力很高兴有人来,因为可以谈谈与他的痛苦心境无关的旁的事情。贺里散福这一回相当机灵,他一猜到格里高力并不需要他的慰问,就兴高采烈、但又慢腾腾地讲起进攻巴拉绍夫和自己挂花的情形。他抽着一根老大的烟卷儿,用浑厚的粗嗓门说起来:
我们成步兵队形,从葵花地里往前冲。他们就用机枪和大炮打我们,当然啦,也用步枪。我这个人目标大,在散兵线里,就像鸡群里的一只大鹅,不管我怎样弯腰,都能看到我,所以子弹就找上了我。可是幸亏我的个头儿高,如果矮一点儿,就打在我的脑袋上啦!大概这两颗子弹已经没有劲儿啦,可是打在我身上还是够戗,打得我肚子里咕噜噜直叫,而且每一颗子弹都他妈的滚烫,就像从炉子里飞出来的一样……我拿手摸了摸这块地方,觉得子弹还在我身上,就像两个肉瘤一样,在肉里乱咕哝,两颗子弹相隔有二寸半远。这么着,我用指头揉了揉,就倒在地上啦。我想:这真是开的混账玩笑,这种玩笑别他妈的再开啦!顶好还是躺下来,要不然再有一颗厉害点儿的子弹飞过来,还要把我打个透明窟窿呢。所以,这么着,我就躺下啦。我憋不住又摸了摸子弹。两颗子弹还在那儿,离得很近。可是我怕起来,心想:要是该死的子弹在肚子里动起来,那可怎么办呀?要是在肠子缝儿里钻来钻去,大夫怎么能找得到呢?再说,那也够我受的。一个人的身体,就是我这样的身体,也是很不结实的,要是子弹钻到大肠里去,那时候走起路来就要丁丁当当,像邮车铃铛一样了。那就糟透啦。我就躺在那儿,拧下一个葵花子盘来,嗑起葵花子儿,可是心里非常害怕。咱们的散兵线上前去了。等到把巴拉绍夫拿下来,把我也送了去。我住在齐山的医院里。那儿有一个大夫,就像麻雀一样机灵。他老是劝我:‘把子弹取出来吧!’可是我心里在嘀咕……就问:‘大夫,子弹会钻到肠子里去吗?’大夫说:“不会,不会钻肠子。于是我就想:不能取出来!这一套我很清楚!一旦把子弹取出来,不等刀口长好,就又叫你归队啦。我就说:‘不用,大夫,不取吧。我觉得留在身上挺有意思。我想带回家去,叫老婆看看,再说,分量又不重,不碍我的事。’他把我大骂一通,可是给了我一个星期的假。”
格里高力笑着,听完这一番率真的叙述,问道:
“你编到哪儿去啦,是哪一团?”
“第四混成团。”
“咱们村里人有谁跟你在一块儿?”
“咱们村里人不少:不长胡子的安尼凯、别司贺列布诺夫、柯洛维金·阿基姆、米洛什尼柯夫·谢姆卡、郭尔巴乔夫·季洪。”
“哥萨克们怎么样?不抱怨吗?”
“不用说,大家都恼恨军官们。派来一些浑蛋家伙,简直叫人受不了。差不多都是俄罗斯人,没有哥萨克。”
贺里散福一面讲,一面拉扯着上衣的短袖子,并且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很吃惊地打量着和抚摩着在膝盖上起了毛的细呢子英国裤子。
“简直就找不到合我的脚的皮鞋,”他若有所思地说,“在那么大的英国,他们的人都没有这样大的脚……咱们种的是小麦,吃的是小麦,他们大概和俄罗斯一样,全是吃大麦。他们哪能长出这样大的脚呢?给全连的人都发了衣服、鞋袜,还送来香烟,不过,反正不好……”
“什么不好?”格里高力问道。
贺里散福笑了笑,说:
“外表很好,内里很糟。你要知道,哥萨克们又不愿意打仗啦。恐怕这一次战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都说,到霍派尔州边界上,就不往前打了……”
格里高力送走贺里散福以后,经过短时间思索,拿定主意:“再住上一个星期,就回前方去。在这儿会愁闷死的。”他在家里一直呆到黄昏时候。他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用芦苇给米沙特卡做了一个风车,用马尾做了几个逮麻雀的套儿,很巧妙地给女儿做了一辆小小的马车,轮子还能转悠,车辕装饰得非常好看,又想用布头儿做一个洋娃娃,但是怎么也做不好;在杜尼娅的帮助下才把洋娃娃做成了。
格里高力以前从来没有对孩子们这样关心过,孩子们起初听说他要做这做那,抱着疑惑的态度,但是后来一会儿也不离开他了。到黄昏时候,格里高力要下地去,米沙特卡憋着眼泪,声明说:
“你老是这样!刚来一会儿,就又要把我们扔下啦……把你的套儿、风车和呱哒板全拿走吧!我不要啦!”
格里高力把儿子的两只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说:
“要是这样的话,那咱们有办法:你是男子汉,你就跟我下地去,咱们去割大麦,堆大麦,你跟爷爷坐在割麦机上,你可以赶马。草丛里的蝈蝈儿才多呢!山沟里各种各样的鸟儿有的是!波柳什卡就留在家里跟奶奶做事。她也不会生咱们的气。姑娘家的事就是擦地板,用小桶从顿河里给奶奶挑水,她们女人家的事还少得了吗?你赞成吗?”
“那敢情好!”米沙特卡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他一想到出去的快乐,眼睛都放起光来。
伊莉尼奇娜却表示反对。
“你带他上哪儿去?活见鬼,瞎出花样儿!叫他在哪儿睡?到那儿谁又来照应他?难保不出事儿,要么,离马近了叫马踢着,要么,叫蛇咬着。别跟你爹去,乖孩子,留在家里吧!”她对孙子说。
但是米沙特卡那眯得细细的眼睛忽然发出凶光(就和爷爷潘捷莱发怒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攥起小拳头,用高高的哭腔叫喊道:
“奶奶,住嘴吧!……反正我要去!爹,我的好爹,别听她的……”
格里高力笑着把儿子抱起来,宽慰母亲说:
“就叫他跟我睡。我们从家里骑马慢慢走,总不会让他摔下来吧?妈妈,你给他拿件衣裳吧,别害怕,我保证他好好儿的,明天晚上我就把他送回来。”
格里高力和米沙特卡的感情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格里高力在鞑靼村度过的两个星期当中,只见过阿克西妮亚三次,而且都是一闪即过。她凭她素有的聪明和精细,知道她最好别叫格里高力看到,所以尽量避免和他见面。凭着女性的敏感,她猜透了格里高力的心情,她知道,她对他的感情如果有任何不小心或者不合时宜的表现,都会引起他的反感,在他们的关系上留下一种伤痕。她等着格里高力自动开口和她说话。她等的事儿在格里高力动身上前方的前一天出现了。他赶着拉麦子的大车从地里回来,已经很晚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在靠近草原的尽边上一条胡同口上遇上了阿克西妮亚。她老远就鞠了一个躬,微微笑了笑。她的笑容有期待的意味,也有担心的意味。格里高力回了个礼,但是他不能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你好吗?”他问了一声,不觉勒了勒缰绳,让马放慢了脚步。
“还好,谢谢,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
“怎么老是看不见你呀?”
“下地去啦……就我一个人干活儿呢。”
米沙特卡和格里高力一块儿坐在大车上。也许是因为这样,格里高力才没有勒住马,没有和阿克西妮亚多说话。他走过有几丈远了,听见呼唤声,又转过身去。阿克西妮亚还站在篱笆旁边。
“你在村子里还要呆些日子吗?”她激动地撕着揪下来的一朵野菊花,问道。
“一两天就走。”
阿克西妮亚踌躇了一会儿,看样子,她还想问点儿什么。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问,只是挥了挥手,就急急忙忙朝牧场上走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十九
天空布满了乌云。蒙蒙细雨飘洒着,就像用筛子筛的。鲜嫩的再生草、野蒿和遍野的荆棘棵子都闪闪有光。
普罗霍尔因为提前离开家,心里十分不痛快,一声不响地走着,一路上没有和格里高力说过一次话。他们来到塞瓦斯济扬诺夫村外,遇到三个骑马的哥萨克。三个哥萨克并马走着,用靴后跟踢着马,很起劲儿地说着话儿。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红红的胡子,穿一件老布的灰褂子,他老远就认出了格里高力,大声对两个同伴说:“伙计们,这是麦列霍夫嘛!”于是走到跟前来,勒住高大的枣红马。
“你好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他向格里高力问候说。
“你好!”格里高力一面回答,一面回想他在哪儿见过这个外表阴沉的红胡子哥萨克,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看样子,这个哥萨克是不久前才升为准尉的,他为了表示他不是普通的哥萨克,就把崭新的肩章缝在褂子上。
“不认识我了吗?”他径直地来到跟前,伸出长满了红毛的大手,喷着浓烈的酒气,问道。这位新任准尉的脸上一副呆板的自满神情,小小的蓝眼睛亮闪闪的,红胡子底下的嘴唇咧开来笑着。
格里高力一看见这位穿褂子的军官的怪模样,非常开心。带着嘲笑的口气回答说:
“是认不出来啦。大概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普通哥萨克呀……你升成准尉还没有多久吧?”
“一下子就猜中啦!才升了一个星期。咱们在库金诺夫的司令部里见过面,好像是在报喜节的时候。那一回你救了我,记得吗?喂,特里丰!你们先走吧,我随后追上去!”红胡子哥萨克对两个在不远处停下来的伙伴喊道。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想起是在什么场合见到这个红胡子准尉的,也想起他的名字叫谢玛克,还想起库金诺夫对他的评语:“这个该死的东西,打起枪来百发百中!能打飞跑的兔子,打仗也很勇猛,又是一个很好的侦察兵,可是头脑就像个小孩子。”谢玛克在暴动的时候指挥着一个连,出了问题,库金诺夫想处治他,但是格里高力替他说了话,因此谢玛克没有受处分,而且继续担任连长职务。
“你从前方下来吗?”格里高力问。
“是的,我是请假从诺沃霍派尔斯克回来。我绕了一下圈子,走了有一百五十俄里,到司拉晓夫去了一下,那儿有我的一房亲戚。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一直记着你的恩情!我想请请你,你别推却,好吗?我的挂包里还有两瓶酒精,咱们就来喝掉好吗?”
格里高力断然拒绝了,但是收下了他送的一瓶酒精。
“没说的!哥萨克和军官们发财都发足啦!”谢玛克夸耀说。“我也到过巴拉绍夫。我们把巴拉绍夫一拿下来,首先就朝铁路上跑去,那儿停了很多火车,所有的线路都挤满啦。有的车厢装的是糖,有的装的是服装,有的装的是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有些哥萨克拿了几十套衣服!后来,去搞犹太佬,才有意思哩!我这半个连里有一个家伙动作非常麻利,从犹太佬身上搜了十八块怀表,其中有十块是金的;这小子把表在胸膛上挂了一大串,简直成了顶阔气的商人啦!他的宝石戒指和金戒指,数也数不清!每一个指头都戴两三枚……”
格里高力指了指谢玛克的马鞍两边的鼓鼓囊囔的袋子,问道:
“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吗……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也是抢的吗?”
“哎,你干吗要说抢……不是抢的,是拿的,拿是合法的。我们的团长就说:‘打下一个城市,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两天!’我怎么,比别人还坏吗?我拿的是落到我手边的公家的东西……别人干的比我要坏些。”
“你们都是好汉!”格里高力十分厌恶地打量了一下发了洋财的准尉,说:“像你这号儿的,顶好是在要道上,或者蹲在桥底下打杠子,用不着打仗!借打仗行起抢来啦!哼,你们这些下流东西!干起这种玩意儿来啦!你以为,将来就不会有人为这种事儿收拾你们和你们的团长吗?”
“为什么事儿呀?”
“就为这事儿!”
“谁又会来收拾我们呢?”
“你们的上级。”
谢玛克冷笑了一下,说:
“他们自己也是这样嘛!我们不过是用鞍袋装,或者用大车拉,可是他们派整个车队一趟一趟地往家里送。”
“你看见了吗?”
“不光是看见!我就押送过一个这样的车队上亚雷仁镇上去。全是银器,满车都是银碗、银调羹!有些军官跑过来问:‘拉的是什么?喂,拿出来看看!’我就说,这是某某将军私人的东西,他们就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这将军是哪一个?”格里高力眯着眼睛,哆哆嗦嗦地拨弄着缰绳,问道。
谢玛克滑头地笑了笑,回答说:
“我忘记他姓什么了……让我想想看,他姓什么来着?哎呀,真忘了,想不起来啦!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这是白骂。说实在话,大家都这样干呀!我跟别人相比,就像羊羔跟狼相比啦;我是顺手拿一点儿,可是别人就在大街上剥人的衣服,干脆就当众强奸妇女!我可是没干过这种事儿,我家里有老婆,而且是个很好的娘们儿!真的,你不该生我的气。等等,你上哪儿去?”
格里高力点了点头,冷冷地和谢玛克分了手,对普罗霍尔说:
“跟上我!”说着就放马跑了起来。
在路上他们碰到的骑马回家休假的哥萨克越来越多了,有的是一个一个的,有的是三五成群。时常遇到双套大车,车上的东西都用帆布或麻布盖着,捆扎得很结实。车辆后面,都有哥萨克站在马镫上小跑着,他们穿着崭新的夏季军便服和红军的草绿色军裤。哥萨克们的落满灰尘、晒得黑黑的脸都很兴奋,很快活,但是这些当兵的一碰上格里高力,就像听到口令似的,把手举到帽檐上,一面尽量让马加快脚步,一声不响地错过去,直到走出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才重新说起话来。
“买卖人来啦!”普罗霍尔老远看见有骑马人押着装满抢来的东西的大车过来,就要用嘲笑的口气这样说。
然而,回家探望的人并不都是发了洋财的。他们来到一个村子里,在井边停下来饮马,格里高力听见旁边院子里有人在唱歌。从那孩子般清脆、嘹亮的嗓门儿可以断定,唱歌的是一些年轻哥萨克。
“大概是给当兵的送行呢。”普罗霍尔一面用桶汲水,一面说。
那一瓶酒精昨天晚上已经喝完了,他很想有机会再喝一点儿,因此,他急急忙忙饮过马,笑嘻嘻地说:
“怎么样,潘捷莱维奇,咱们是不是上那儿去一下?也许,到送行席上咱们也能捞两杯喝喝呢!房子虽然是芦苇顶的,可是看样子,是个大户人家呢。”
格里高力同意去看看,是怎样给“嫩芦苇”送行的。他们把马拴在篱笆上,就朝院子里走去。敞棚底下一个圆圆的马槽旁边站着四匹上着鞍的马。从仓房里走出一个半大孩子,端着一个装满燕麦的铁斗。他匆匆朝格里高力看了一眼,就朝嘶叫起来的几匹马走去。唱歌的就在屋角后面。有一个打颤的高嗓门儿唱道:
那一条道儿
以前没人走……
有一个吸烟吸哑了的浑厚的粗嗓门儿,重复了一下后面的一句,就和那个高嗓门儿合唱起来,后来又有两个很和谐的嗓门儿加入了合唱,于是歌声显得又雄壮、又豪放、又凄切动人了。格里高力不愿意前去打断他们唱歌;他拉了拉普罗霍尔的袖子,小声说:
“等一等,别过去,让他们唱完。”
“这不是送行。叶兰乡的人就喜欢这样唱。他们就是这种唱法。他妈的,唱得真好呀!”普罗霍尔称赞过,又很丧气地啐了一口:看样子,他那喝酒的指望落空了。
那个好听的高嗓门儿唱的是一个哥萨克在战场上疏忽大意的事,一直唱完了:
人的脚印、马的蹄印都没有。
一个哥萨克团打这儿开过。
一匹骏马跑在团后头。
漂亮的马鞍溜到了一旁,
皮笼头挂在右耳朵上,
丝缰缠在马腿上。
一个年轻顿河哥萨克在后面撵,
对着他的好马儿叫喊:
“等一等,我的好马儿,你站一站,
你别扔下我不管,
没有你我逃不脱车臣人追赶……”
格里高力脊背靠着房子的白墙站着,听得入了迷,既听不见马嘶声,也听不见从胡同里经过的一辆牛车的咯吱声。
屋角那边,有一个唱歌的人唱完歌以后,咳嗽了一声,说:
“唱得不怎么好!就这样啦,反正尽我们的本事就是了。不过,老大娘们,你们还要给我们这几个当兵的弄点儿东西在路上吃。这顿饭我们吃得很好,感谢基督,可是在路上吃的东西我们还一点儿也没有呢……”
格里高力回过神来,从屋角后面走了出来。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坐着四个年轻哥萨克;从附近人家里跑来的媳妇、老婆子、小孩子把他们团团围住。妇女们听得都抽搭起来,又擤鼻子,又用头巾角儿擦眼泪;在格里高力朝台阶跟前走的时候,有一个老婆子,身材高高的,眼睛黑黑的,衰老的脸上还留着圣母般端庄而美丽的痕迹,她在慢条斯理地说:
“我的好孩子们呀!你们唱得多么好、多么伤心呀!你们每个人家里恐怕都有妈妈,妈妈一想起儿子,想到儿子也许要死在战场上,恐怕眼泪都要哗哗往下流……”她拿黄黄的眼白朝着向她问候的格里高力瞪了一眼,忽然恨恨地说:“你这个当官的,要把这些好孩子带去送死吗?你要把他们断送在战场上吗?”
“老大娘,连我们也要断送呢。”格里高力愁眉苦脸地回答说。
几个哥萨克见一位陌生军官来了,非常窘急,连忙站了起来,一脚踢开放在台阶上、还盛着残剩食物的盘子,一面整理着军便服、步枪皮带和武装带。他们唱歌的时候,连步枪都没有从肩上卸下来。看样子最大的一个也不过二十五岁。
“你们是哪儿的?”格里高力打量着他们的年轻的、生气勃勃的脸,问道。
“从部队里回来……”其中一个蒜头鼻子、笑眯眯的眼睛的,迟迟疑疑地回答说。
“我是问:你们是哪儿的人,是哪一个乡的?不是本地人吧?”
“我们是叶兰乡的,是请假回家,大人。”
格里高力从声音上听出他就是那个领唱的,就笑着问道:
“是你领唱的吗?”
“是我。”
“噢,你的嗓子真好!你们为什么唱起歌儿来啦?怎么,是因为高兴吗?看你们的样子,好像也没有喝过酒。”
一个高个子、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梳得很神气的头发因为落满灰土变成了灰白色,黑黑的脸上泛起两片浓浓的红晕,他侧眼看着老婆子们,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有点儿勉强地回答说:
“哪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我们是没办法才唱的呀!什么也不为,就因为这地方的人舍不得给东西吃,就给一块面包。所以我们就动脑筋,唱起歌儿来。我们一唱起来,娘们儿就纷纷跑来听;我们唱起一支伤心的歌儿,好啦,她们一感动,就纷纷送东西来,有的拿猪油,有的端来牛奶,有的就拿别的吃的……”
“我们就像神甫一样,中尉先生,唱一个歌儿,募化一点儿吃的!”那个领唱的小伙子对同伴们挤着眼睛,把笑眯眯的眼睛眯缝起来说。
一个哥萨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油糊糊的纸来,递给格里高力。
“这是我们的休假证。”
“干吗要给我看?”
“也许您会多心,我们可不是开小差……”
“你们还是在遇上侦缉队的时候,给他们看吧,”格里高力很不痛快地说,但是临走时还是劝他们说:“你们还是在夜里走,白天可以找地方歇歇。你们的证明不管用,带着是白带着……这证明没有盖印吧?”
“我们连里没有印。”
“噢,如果你们不愿意挨加尔梅克佬的枪托子,那就听听我的话吧!”
走出这个村子有三俄里,离一片紧靠大路的小树林还有一百五十丈远,格里高力又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迎面而来。他们停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然后就陡转过马头,进了树林。
“这是没有证明的,”普罗霍尔推断说,“看见吗,他们拐进树林啦?偏要他妈的在大白天走!”
又有几个人,一看见格里高力和普罗霍尔,就拐下大路,急急忙忙躲藏起来。一个偷着回家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步兵,钻进葵花地里躲起来,就像兔子躲进了麦地里。普罗霍尔从他身旁走过,站在马镫上,吆喝道:
“喂,老乡,你没有藏好!脑袋藏起来了,可是屁股还露着哩!”他忽然故意用很凶的口气大声喝道:“喂,出来!拿证明来看看!”
等那个哥萨克跳起来,弯着腰,在葵花地里跑起来,普罗霍尔就可着嗓门儿哈哈大笑起来,他把马一夹,就想追上去,可是格里高力拦住了他。
“别胡闹!让他去吧,就这样跑,够他戗的啦。你再来一下子,他还要吓死呢……”
“得啦!就是带上猎狗也别想追上他啦!他这一口气要跑上十俄里。看,他在葵花地里窜得有多快!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从哪儿来的这股快劲儿,我真觉得稀奇。”
普罗霍尔反正对逃兵没有好印象,他说:
“简直是成群结队往家跑。就好像从口袋里抖搂出来的一样!瞧着吧,潘捷莱维奇,要不了多久,就要剩下咱们两个来守阵地了……”
格里高力离前线越近,顿河军腐败的可憎场面越是广泛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这种腐败恰恰是在暴动军补充进顿河军之后,在北线取得巨大胜利的时候开始的。这时候,顿河军已经不仅不能进行决定性的进攻和摧毁敌军的抵抗,而且都经受不住重大的进攻了。
在驻扎着近距离后备队的各市镇和各村庄里,军官们都日以继夜地酗酒;各种辎重队的车辆都装满了抢来的、还没有运到后方去的财物;各个部队的兵员都剩下不到百分之六十;哥萨克们任意离队去休假,由加尔梅克人组成的侦缉队在草原上到处巡逻,也阻止不住大批开小差的浪潮了。哥萨克进入被占领的萨拉托夫省的许多村庄里,就像侵略者到了外国的土地上: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烧粮食,宰牲口。把许多半大孩子和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都抓来补充军队。在一些补充连里,很多人公开表示不愿打仗,在向沃罗涅日方面调动的一些队伍里,哥萨克们干脆不服从军官的命令。听说,在前沿阵地上常有打死军官的事。
已经离巴拉绍夫不远了,天黑下来,格里高力在一个小村子里停下来住宿。由老年哥萨克组成的第四独立后备连和塔干罗格团工兵连把村子里所有住房都占了。格里高力找住宿的地方找了半天。他们本来可以像往常一样,在田野上过夜,但是看样子夜里要下雨,而且普罗霍尔又打起摆子来了,所以必须要在屋子里过夜。村口上,在白杨树环绕着的一座大房子旁边,有一辆被炮弹打坏的装甲汽车。格里高力从旁边走过,看了看汽车的绿色铁甲上还没有涂掉的标语:“打死白狗子!”下面是装甲车牌名:“勇猛号”。在院子里的拴马桩旁边有几匹马在打响鼻,还听到一些人的说话声;房后果园里生着一堆火,一棵棵绿树顶上缭绕着青烟;火堆旁边人影幢幢。风从火堆上吹来一阵阵燃烧的干草气味和烧焦的猪鬃气味。
格里高力下了马,朝房子里走去。
“这儿掌柜的是哪一位?”他走进一间低矮的、挤满了人的屋子,问道。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一个矮矮的汉子,靠在炉子上,没有改变姿势,打量了一下格里高力,说。
“能让我们在这儿过一夜吗?我们只有两个人。”
“我们在这儿挤得已经和西瓜里的籽儿一样了。”躺在大板凳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很不高兴地嘟哝说。
“我倒是没什么,不过我们这儿的人实在太挤了。”房东解释说。
“我们凑合着住一下吧。我们总不能在雨里过夜吧?”格里高力坚持说,“我的传令兵在生病呢。”
那个躺在大板凳上的哥萨克咯咯了两声,耷拉下两条腿来,看了看格里高力,已经换了口气说:
“大人,我们和掌柜家的人一共是十四口,住了两间屋子,可是一个英国军官和他的两个护兵就占了另外一间屋子,还有我们的一个军官也和他们在一块儿。”
“您是不是可以上他们那儿住一下!”另外一个佩戴上士肩章、大胡子白了不少的哥萨克很热心地说。
“不用,我最好就在这儿。我要不了多少地方,就睡在地上,不会挤你们。”格里高力脱掉军大衣,用手撩了撩头发,在桌边坐下来。
普罗霍尔就出去看马。
隔壁屋子里大概听见了这边的谈话。过了五六分钟,走进来一个穿得很讲究的小个子陆军中尉。
“您是找住宿的地方吗?”他对格里高力说;瞥了一眼格里高力的肩章,就带着殷勤的笑容央请说:“请您上我们那间屋里去住吧,中尉。我和英军中尉堪贝尔先生请您搬过去,您在那边会方便些。我姓歇格洛夫。您贵姓?”他握了握格里高力的手,又问:“您是从前方来吗?噢,是休假回来呀!咱们走吧,走吧!我们欢迎您。您大概饿了,我们那儿还有吃的呢。”
陆军中尉那浅绿色上等呢子制服上挂着一枚军官十字章,小小脑袋上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靴子擦得锃亮,他那一张刮得光光的、黑糊糊的脸,他那整个端正的身体,都显得干净利索,并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花露水气味。他在过道里很小心地把格里高力让到前头,说:
“门在左面。小心点儿,这儿有箱子,您别碰上。”
一个魁梧而健壮的青年中尉迎着格里高力站了起来。他留着一撮黑黑的、毛茸茸的小胡子,遮住了斜着划开的上嘴唇,两只灰眼睛离得很近。陆军中尉把格里高力介绍给他,说了几句英语。英国中尉握了握客人的手,时而望着客人,时而望着陆军中尉,说了几句话,打手势请客人坐下。
屋子中间并排放着四张行军床,角落里堆着箱子、旅行包、皮包。在大柜子上放的是:格里高力还没有见过的一种手提机枪、一个望远镜套子、几盒子弹和一支卡宾枪,枪托子黑糊糊的,深灰色枪筒子是崭新的,还没有磨出光来。
英国中尉很亲切地打量着格里高力,用愉快的低嗓门儿说了几句话。格里高力不懂这种听起来很别扭的外国话,但是,他猜到他们谈的是他,所以觉得有点儿尴尬。陆军中尉在一个包里翻着,含笑听着,后来他说:
“密斯特堪贝尔说,他很尊敬哥萨克,他认为哥萨克都是了不起的骑手和战士。您大概要吃点儿东西吧?您喝酒吗?他说,危险越来越近了……唉,妈的,他老是说废话!”陆军中尉从皮包里拿出几听罐头、两瓶白兰地,又弯下腰去翻皮包,一面继续翻译着:“他说,在大熊河口哥萨克军官们对他都很热情。他们在那儿喝了一大桶顿河葡萄酒,他们都喝得烂醉,和中学里的一些女学生玩得非常快活。哼,这事儿就不用说了!他认为,用同样的盛情报答对他的盛情,是一种愉快的责任。所以您应当接受这种盛情。他说,他很喜欢您……您会喝酒吗?”
“谢谢。我会喝。”格里高力说,一面偷偷打量着因为一路风尘和握马缰弄得很脏的自己的两只手。
陆军中尉把罐头放在桌子上,很熟练地用刀子开着罐头,叹着气说:
“您可知道,中尉,这个英国猪可把我折腾坏啦!从早上一直喝到深夜。不住气地灌,简直没有对手!您要知道,我也是个能喝酒的,可是像这样牛饮,实在受不了。而且,这家伙……”陆军中尉含笑望了望英国中尉,出乎格里高力意料地骂了两句娘,“也不管空不空肚子,一个劲儿死灌!”
英国中尉笑了笑,点了点头,用半通不通的俄语说:
“对,对!……大大地好……要喝你的健康一杯!”
格里高力笑了起来,抖搂了一下头发。他很喜欢这两个小伙子,他觉得这个笑得很纯真、说俄语说得很好笑的英国中尉挺好。
陆军中尉一面擦着杯子,一面说:
“我跟他泡了两个星期啦,够戗不够戗?他在第二军节制的坦克部队里担任教官,派我给他当翻译。我的英语说得好,所以就倒了霉……咱们的人也喝酒,不过不是这种喝法。可是这家伙,谁知道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儿!您可以看看,他有多大的酒量!一天他至少要喝四五瓶白兰地。一有空儿就喝,就是喝不醉,而且喝了那么多还照样干活儿。他把我都整死啦。我的胃都有点儿疼起来啦,这些天我的情绪坏透啦,我浑身都泡在酒精里,现在我都怕到油灯跟前坐啦……谁他妈的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说着,拿起白兰地把两只杯子斟得满满的,却只给自己倒了一点点儿。
英国中尉拿眼睛瞟着杯子,笑着,很起劲儿地说起话来。陆军中尉带着求饶的神气把一只手按在心口上,沉着地笑着,回答他的话,只是那和善的黑眼睛里偶尔冒一下愤怒的火星。格里高力端起杯子,和两位好客的主人碰了碰杯,就一饮而尽。
“噢!”英国人称赞说,于是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然后很轻视地看了看陆军中尉。
英国中尉的两只又大又黑的劳动的手放在桌上,手背上的汗毛孔里都是黑黑的机器油,手指头因为常常接触汽油,都脱了皮,还有一些斑斑点点的老伤疤,但是一张脸却很娇嫩,胖乎乎的,红红的。手和脸竟是这样不同,有时候格里高力简直觉得这个英国中尉好像是个假面人儿。
“您真是救了我。”陆军中尉说着,把两只杯子斟得满满的。
“怎么,他一个人不喝酒吗?”
“问题就在这儿呀!早晨起来他可以一个人喝,到晚上就不行啦。好吧,来,咱们喝。”
“这玩意儿是厉害……”格里高力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不多的一点儿,但是一看见英国人那惊异的目光,就把其余的酒一下子倒进嘴里。
“他说,您是好汉子。他很喜欢您的喝法。”
“咱们俩来换一换位置得啦。”格里高力笑着说。
“我相信,您过上两个星期,就不干啦。”
“不干这种好差事吗?”
“这种好差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干啦。”
“上前方更坏。”
“这儿也等于前方。在前方可能叫子弹或炮弹打死,也可能打不死,可是在这儿我靠得住要变成酒疯子。请尝尝这罐头水果吧。不吃点儿火腿吗?”
“谢谢,我吃。”
“英国人搞这些玩意儿有两下子。他们军队的给养可不像咱们的那样。”
“咱们能算是发给养吗?咱们的军队是就地吃草。”
“很遗憾,这是实情。不过,用这种办法对待士兵,特别是如果让士兵任意抢劫老百姓的话,就不会长远……”
格里高力留心看了看陆军中尉,问道:
“您想走长远吗?”
“咱们是一条路的嘛,您这是问的什么?”陆军中尉一不留心,英国中尉拿起酒瓶,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
“这一下子您非得喝干不可了。”格里高力笑着说。
“够戗!”陆军中尉看了看酒杯,叫了一声苦。他的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碰了碰杯,喝干了。
“咱们走的是一条路,不过各有各的走法……”格里高力又开口说,一面皱着眉头,想用叉子叉住在碟子里滚来滚去的一个杏子,却怎么也叉不住。“有的走不远就下了马,有的就像坐火车一样,要跑得远远的……”
“您难道不想坐到最后一站吗?”
格里高力觉得有了酒意,不过他还是十分清醒的;就笑着回答说:
“我的盘缠不够坐到最后一站啦。您呢?”
“噢,我的情形不一样:就是把我赶下车来,我也要顺着路基步行走到最后一站!”
“那就祝您一路平安吧!来干一杯!”
“以后会好的。凡事起头难嘛……”
英国人和格里高力、陆军中尉碰着杯,一声不响地喝着,几乎连菜都不吃。他的脸成了砖红色,眼睛亮了起来,一举一动中露出有意放慢的意味。还没有喝完第二瓶,他就站起沉重的身子,稳稳地走到皮包跟前,掏出三瓶白兰地,拿过来。他把三瓶酒放在桌上,用嘴角笑了笑,低声说了几句话。
“密斯特堪贝尔说,要好好地高兴高兴。这位密斯特真他妈的要命!您怎么样?”
“好吧,可以好好高兴高兴。”格里高力答应说。
“好的,不过他的酒量太大了!在这个英国人身上有俄国商人的灵魂。我大概已经不行啦……”
“从您的样子还看不出来嘛。”格里高力故意逗他说。
“见鬼吧!我现在就像大姑娘一样,浑身酥啦……不过还可以应付两下子,对对,可以应付,完全可以应付!”
陆军中尉又喝了一杯以后,显然有点儿发呆了:他那黑眼睛泛出油光,而且开始有点儿斜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嘴唇几乎不听摆布了,颧骨上的青筋一下一下地抽动着。下了肚的白兰地在他身上发作起来,弄得他昏昏沉沉。陆军中尉的表情,就像一头牛在屠宰以前头上挨了十斤重的一锤子。
“您还早着哩。您喝惯啦,喝这点儿酒一点儿事也没有。”格里高力肯定地说。他也显然有了酒意,但是觉得还能喝上很多。
“真的吗?”陆军中尉高兴起来。“是的,是的,我起初有点儿软不唧唧的,可是这会儿,不吧,要喝多少都行!一点不错:要喝多少都行!我很喜欢您,中尉。说实在话,您这人有两下子,对人又真诚。我就喜欢这些。咱们来为他这个浑蛋和酒鬼的祖国干一杯吧。他虽然像畜牲一样蠢,可是他的祖国很好。‘海上霸王,不列颠呀!’咱们喝吧?不过别干杯啦!来,为了您的祖国,密斯特堪贝尔!”陆军中尉使劲皱了皱眉头,喝了一口,吃起火腿。“那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呀,中尉!您是想象不出来的,我可是在那儿住过……来,咱们喝!”
“不管是什么样的母亲,总是比外人亲呀。”
“咱们不抬杠,喝吧!”
“咱们喝。”
“应该用铁和火把咱们国家的腐朽东西都铲除掉,可是咱们无能为力了。这么一来,咱们的国家就完了。哼,去他妈的吧!堪贝尔就不相信咱们能打得赢红军。”
“他不相信吗?”
“是的,他不相信。他认为咱们的军队很坏,他夸奖红军很好。”
“他参加过战斗吗?”
“当然参加过!红军差一点儿把他抓住。这白兰地好厉害呀!”
“是够厉害!这玩意儿和酒精一样吧?”
“多少差一点儿。是骑兵把堪贝尔救出来了,要不然就把他捉去了。那是在茹柯夫村外。那一次红军夺去咱们一辆坦克……您好像很伤心呀。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老婆不久前死了。”
“这真是不幸!留下孩子了吗?”
“有孩子。”
“为您的孩子们喝一杯!我没有孩子,也可能有,不过即使有的话,他们大概也是在什么地方跑着卖报呢……堪贝尔在英国有一个未婚妻。他每星期给她写两封信,从不间断。写的大概都是各种各样的混账话。我差不多都嫉恨他了。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为什么尊重红军呢?”
“谁说他‘尊重’来着?”
“您说的。”
“没有的话!他不会尊重他们,不可能尊重他们,您弄错了!不过,我可以问问他。”
堪贝尔仔细听过脸色灰白、醉醺醺的陆军中尉问的话,便说了老半天。格里高力不等他说完,就问道:
“他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他看见,他们都穿着树皮鞋,排成步队向坦克冲锋。这简单吗?他说,人民是打不垮的。糊涂蛋!您别信他的。”
“怎么能不信呢?”
“反正不能信。”
“嗯,为什么?”
“他喝醉了,是在胡扯。怎么能说人民是打不垮的呢?可以把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消灭,叫其余的人执行……我怎么说来着?不对,不是叫他们执行,是叫他们服从。咱们这是喝第几瓶啦?”陆军中尉把脑袋放在手上,胳膊肘子弄翻了一听罐头,胸膛趴在桌子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坐了有十来分钟。
窗外的夜色黑漆漆的。密密的雨点不住地敲打着护窗。远处有隆隆的声音,格里高力弄不清那是雷声,还是炮声。堪贝尔笼罩在雪茄烟的青青的烟雾里,慢慢斟着白兰地。格里高力推醒陆军中尉,摇摇晃晃站起来,说:
“喂,你问问他:为什么红军会打败咱们?”
“算了吧!”陆军中尉嘟哝说。
“不行,你问问。”
“算了吧!他妈的算了吧!”
“你问问,我要你问!”
陆军中尉呆呆地朝着格里高力看了一会儿,后来对仔细听着的堪贝尔说了几句话,又把头趴在握成勺子形的手掌上。堪贝尔带着轻视的笑容望了望陆军中尉,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用动作解释起来:他把一个杏核拨到桌子当中,把自己的大手竖着放在杏核旁边,好像是在和杏核对比,然后弹了一下舌头,一下子把手压到杏核上。
“亏你想得出!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格里高力沉思着说。他摇晃了两下,抱住好客的英国中尉,很费劲地用手指了指桌子,行了一个礼。“谢谢你的款待!再见吧!你可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趁着这儿还没有把你的脑袋揪掉,你赶快回家吧。我这是实心实意对你说的。明白吗?用不着你们来干涉我们的事情。明白吗?请你走吧,不然的话,你在这儿要挨揍的!”
英国中尉站起来,行了个礼,很起劲儿地说起话来,时不时地带着遗憾的神情望望已经睡着了的陆军中尉,很亲热地拍着格里高力的肩膀。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摸到了门把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台阶上。斜斜的雨丝洒在脸上。一道道闪电照耀着宽敞的院子、水漉漉的篱笆、果园里亮晶晶的树叶。格里高力下台阶的时候,滑了一下,跌倒了,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几个军官还在喝吗?”有一个人在过道里划着火柴,问道。
一个伤了风的沙哑嗓门儿,用压低了的不客气口吻说:
“他们要喝下去的……他们非喝得出洋相不可!”
二十
顿河军打出霍派尔州边界以后,又和一九一八年那时候一样,失去了前进的锐气。顿河上游暴动的哥萨克和霍派尔州的部分哥萨克仍旧不愿意到顿河地区以外去打仗;红军部队得到新的补充,现在又是在民心向着红军的地区活动,所以抗击力量加强了。尽管在这个地区的兵力方面白军还是占优势:在战斗中受到很大损失的红军第九军只有一万一千名步兵、五千名骑兵,拥有五十二门炮,而几个哥萨克军却一共有一万四千四百名步兵、一万零六百名骑兵,拥有五十三门炮,——可是哥萨克部队有时也打起防御战,而且顿河军司令部不论想什么办法,都不能使哥萨克们拿出不久前在本地区作战时那种顽强劲儿了。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两翼方面,也就是南方库班志愿军部队活动的地区。志愿军部队在弗兰格尔将军指挥下,在向乌克兰内地顺利推进的同时,还在猛烈地压迫着红军第十军,迫使第十军节节后退,志愿军边战边朝萨拉托夫省推进。七月二十八日,库班骑兵横冲直撞地攻进了卡梅申,俘虏了一大半守军。红军第十军部队进行反攻,也被打退了。来势凶猛的库班和捷烈克哥萨克混合骑兵师有可能来包抄右翼,因此第十军军部把部队转移到博尔津柯沃——拉推舍夫——红土崖——卡敏镇——班诺叶一线上。这时候第十军部队共拥有一万八千名步兵、八千名骑兵、一百三十二门炮;和第十军作战的库班志愿军拥有七千六百名步兵、一万零七百五十名骑兵、六十八门炮。此外,白军还有几支坦克部队,还有不少飞机担任侦察工作和参加作战。但是不管是法国的飞机,还是英国的坦克和大炮,都帮不了弗兰格尔的忙了;他到了卡梅申,再也不能往前推进了。在这个地区展开顽强的持久战,战争只有一些很小的变化。
七月底,红军开始准备在南线的整个中心地带转入大规模的进攻。为此,第九军和第十军合并为一个突击兵团,由绍林指挥。从东线调来的第二十八师和原喀山地区的一个守备旅,第二十五师和原萨拉托夫地区的一个守备旅,都要担任突击兵团的后备队。此外,南线指挥部还把一些担任前线后备队的部队和第五十六步兵师调来加强突击兵团的力量。第八军和由第八军节制的、从东线撤下来的第三十一步兵师和第七步兵师要在沃罗涅日方面发动助攻。
定于八月一日至十日之间转入全面进攻。根据红军总指挥部的计划,第八军和第九军的进攻要以侧翼部队的包抄活动来配合,而其中特别重要、特别复杂的任务就落在第十军肩上,第十军应当顺着顿河左岸推进,截击从北高加索方面来的敌军主力。在西面,第十四军的一部分队伍要向查蒲林诺——洛佐瓦亚一线发动声势浩大的佯攻。
就在红军在第九军和第十军的地区内进行必要的调动的时候,白军指挥部为了打破敌军的进攻计划,扩编了马孟托夫的一个军,打算冲破防线,将这个军投入红军后方去进行深入的袭击战。弗兰格尔的军队在察里津方面取得胜利后,该军的战线向左伸展开去,因此缩短了顿河军的战线,所以就从顿河军里抽出了几个骑兵师。八月七日,在乌留平镇上集中了六千名骑兵、二千八百名步兵和三个各拥有四门炮的炮兵连。八月十日,重新改编过的、由马孟托夫指挥的一个军,在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交接的地方冲破防线,从新霍派尔斯克向唐波夫挺进。
根据白军指挥部原来的意图,除了马孟托夫的一个军外,康诺瓦罗夫将军的一个骑兵军也要挺进到红军后方去,但是因为在康诺瓦罗夫这个军占据的地区内发生了战斗,这个军没有从前方撤下来。由于这种情况,马孟托夫担负的任务缩小了,不是责成他一个劲地往前打,打到莫斯科,而是叫他破坏过敌军后方和交通线以后,重新来会合;然而当初却是命令他和康诺瓦罗夫用全部骑兵冲垮中心地带红军的侧翼和后方,然后以强行军的速度向俄罗斯内地进军,一面用那些具有反苏维埃思想的人来补充兵力,一面继续向莫斯科挺进。
红军第八军使用了该军的后备队,才恢复了左翼的形势。第九军的右翼溃乱得更要厉害些。突击兵团的总指挥绍林千方百计使两军的内翼连接起来,但是也没有拦住马孟托夫的骑兵。第五十六后备师奉绍林的命令,从基尔桑诺夫赶来迎击马孟托夫。该师的一个营坐着大板车来到桑堡车站,遇上了马孟托夫的一支侧翼部队,一交手就被打垮了。第三十六步兵师所节制的一个骑兵旅,调去掩护唐波夫至巴拉绍夫一段铁路,也落得同样的结果。该旅遇到了马孟托夫的全部骑兵主力,经过短时间的战斗,就被击溃了。
八月十八日,马孟托夫袭占了唐波夫。尽管情况如此,尽管为了和马孟托夫作战,还从绍林的突击兵团中抽出去几乎有两个师,但是绍林突击兵团的主力还是发动了进攻。同时在南线的乌克兰地区也发动了进攻。
在北方和东北方,战线几乎成直线从老奥司考尔一直拉到巴拉绍夫,然后朝察里津一拐,这条战线开始稳定下来。许多哥萨克团在敌军的优势兵力压迫下,向南方退去,但是时常进行反击,而且步步为防。一进入顿河地面,他们又恢复了失去的战斗力;开小差的事也大大减少了;从顿河中游各乡里开来不少补充队伍。绍林突击兵团的队伍越是深入顿河区的内地,遇到的抵抗就越顽强、越猛烈。在上顿河州暴动的各乡里,哥萨克们自动发起开大会,宣布全体总动员,大家做过祷告,就立即开上前线。
绍林的突击兵团,因为在向霍派尔河和顿河方面推进中不停地作战,不断地遇到白军的顽强抵抗,又因为来到了大多数老百姓都痛恨红军的地区,所以渐渐失去进攻的锐气。就在这时候,白军的司令部已经在卡察林乡和柯特鲁班车站一带,成立了一个由三个库班军和六个步兵师组成的强大的机动兵团,以便迎击所向披靡的红军第十军。
二十一
一年的工夫,麦列霍夫家的人口减少了一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有一次说死神看上了他们家,这话说对了。刚刚把娜塔莉亚埋葬过,麦列霍夫家宽敞的上房里又散发出神香和矢车菊的气味。格里高力离家上前方以后十来天,妲丽亚在顿河里淹死了。
星期六,她从地里回来,就和杜尼娅一同去洗澡。她们在菜园边上脱掉衣服,在柔软的、被脚踩倒的青草上坐了半天。还是从清晨起,妲丽亚就心神不定,说是头疼,身子不舒服,偷偷地哭了好几次……在下水以前,杜尼娅把头发挽成一个鬏儿,用头巾包起来,侧眼朝妲丽亚看了看,很心疼地说:
“妲什卡,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啦,所有的青筋都露出来啦!”
“很快就要胖起来了!”
“你的头不疼了吗?”
“不疼啦。嗯,咱们下水吧,天不早啦。”她在头里跑着下了水,连头扎进水里,后来又钻出水来,打着响鼻,朝河中心游去。急流卷住了她,冲着她往前漂去。
杜尼娅欣赏着妲丽亚那像男人一样大划着两臂的游泳姿势,她也走进齐腰深的水里,洗了洗脸,泡了泡胸膛和晒得黑黑的、结实而丰润的两条胳膊。在旁边的菜园里,奥布尼佐夫家的两个儿媳妇在浇白菜。她们听见杜尼娅笑着在唤妲丽亚:
“回来吧,妲什卡!别叫鲶鱼把你拖走了!”
妲丽亚掉转身来,洑了有三丈远,后来从水里跳出半截身子,把两只手举起来,喊道:“姊妹们,我走啦!”然后就像石头一样沉入水里。
过了有一刻钟,脸色煞白的杜尼娅只穿着一条衬裙,跑回家里。
“妈妈,妲丽亚淹死啦!……”她气喘吁吁地说。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用大鱼网的钩子把妲丽亚捞了上来。鞑靼村最有经验的老渔夫阿尔希普·皮司科瓦特柯夫黎明时候在妲丽亚淹死的地方的下游,下了六张大鱼网,然后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同去检查鱼网。岸上站着一大群孩子和妇女,其中也有杜尼娅。当阿尔希普用桨柄挑着第四根网绳,离开河岸有十丈远的时候,杜尼娅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小声说:“大概,这就是……”于是他使劲拉着直往下坠的网绳,小心翼翼地把网往上提。后来有一个白白的东西出现在右岸边,两个老头子就弯下身去,小船的边上进了一点儿水,于是安静下来的人群听见尸体低沉地响了一声,上了小船。人群里齐声出了一口气。有一个娘们儿低声抽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贺里散福大声吆喝孩子们:“喂,你们都滚远点儿!”杜尼娅含着眼泪,看着阿尔希普站在船尾,熟练而无声地划着桨,朝岸边划来。小船沙沙地、咯吱咯吱地轧着岸边的石灰质砂石,靠了岸。妲丽亚软绵绵地弯着腿躺着,一边腮帮子贴在水漉漉的船底上。她那白白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青,泛着一种淡紫色,身上有几处很深的窟窿,那是钩子钩的。在一条又瘦又黑的腿肚子上,膝盖下面一点儿、在洗澡前忘记解下的袜带旁边,有一条新鲜的红印子,还隐隐渗着血。那是鱼网钩子的尖儿在腿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道斜斜的血印子。杜尼娅哆哆嗦嗦地揉着围裙,头一个走到妲丽亚跟前,用一条拆开来的麻袋把她盖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急急忙忙一本正经地挽起裤腿,把小船往上拖了拖。很快就来了一辆大车,把妲丽亚拉到麦列霍夫家里。
杜尼娅克制着害怕和厌恶的心情,帮着母亲擦洗还保留着河底深水凉气的冷冰冰的死人身子。妲丽亚那微微肿起的脸上,那被河水泡得失去光彩的眼睛的暗淡反光中,有一种陌生而严肃的神气。她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光闪闪的河底流沙,脸上粘着一条条潮湿的青苔,而那两条摊了开来、软软地从板床上耷拉下来的胳膊,却显出心灰意冷的样子,杜尼娅看了一眼,就连忙离开她,因为又惊愕又害怕,觉得这死去的妲丽亚简直不像那个不久前还有说有笑、热爱生活的人了。后来有很长时间,杜尼娅一想到妲丽亚那冰凉的乳房和肚子,一想到那软绵绵、动也不动的四肢,就浑身打哆嗦,希望能快些忘掉这一切。她很怕夜里会梦见死去的妲丽亚,有一个星期都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而且临睡前要祷告上帝,在心里央告:“主啊!别叫我梦见她呀!保佑我吧,主啊!”
如果不是奥布尼佐夫家的两个儿媳妇说出她们曾经听见妲丽亚喊叫:“姊妹们,我走了!”就会顺顺当当地把淹死的人埋葬掉的,但是维萨里昂神甫一听说妲丽亚死前曾经这样喊叫,而这种喊叫显然表明妲丽亚是有意寻死的,所以神甫就毅然决然声明,他不能为寻死的人念经祈祷。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忿地说:
“你怎么能不给念经呢?怎么,她不是教徒吗?”
“我不能给寻死的人举行葬仪,照规矩不能这样。”
“那又怎样来葬她呢?照你说,把她像狗一样埋掉吗?”
“照我说,你愿意怎样埋就怎样埋,愿埋在哪儿就埋在哪儿,只是不能埋在公共坟地里,因为那儿葬的都是清白的基督教徒。”
“不行,请你做做好事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换成哀求的语气,“我们家还从来没出过这种丢脸的事呢。”
“我不能答应。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我很尊敬你,你是个模范教民,但是我不能答应。要是有人报告到教区监督司祭那里去,我就免不了倒霉。”神甫很固执地说。
这是很丢脸的事。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想方设法来劝说倔犟的神甫,答应多给一些钱,而且要给顶可靠的尼古拉票子,还说要送一只刚生过一胎的母羊,但是到末了,看到劝说无效,就威胁说:
“我不能把她埋在坟地外面。她不是和我不相干的人,是我的亲儿媳妇。她的丈夫是和红军作战牺牲的,他是军官身份,媳妇本身也得过十字章,可是你要给我找麻烦吗?!不行,神甫,你办不到,想不叫下葬呢,怪事!就让她躺在屋里好啦,我这就去报告乡长。他会和你说话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从神甫家里走了出来,临走不但没有道别,甚至还气呼呼地把门摔了一下。不过吓唬生效了:过了有半个钟头,维萨里昂神甫派人来说,他马上就来念经。
按照常规,把妲丽亚葬到了坟地里,跟彼特罗挨着。在挖坟的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也给自己看好了一块地方。他一面挖坟,一面张望,心里估量,比这儿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也用不着再去找了。不久前才栽的一棵白杨树在彼特罗的坟头上沙沙地摇晃着嫩枝儿;即将来临的秋天,已经把杨树顶上的叶子染成凄凉的枯黄色。小牛跨过倒塌的围墙,在坟墓之间踩出一条条的小路;围墙外面有一条路通向风磨;关切死者的亲人们栽种的树木,有枫树、杨树、槐树,还有茂密的刺花李,都碧绿碧绿的,显得又亲切,又有生气;树旁生长着一丛丛的牵牛花,晚芥菜开着黄花,燕麦草和冰草都结了穗儿。一个个十字架,从上到下都缠满了可爱的、蓝蓝的旋花儿。这地方实在很舒服,很干爽……
老头子挖着坟,常常扔下铁锹,坐在潮乎乎的黄土上,抽着烟,想着死的事情。但是,看样子,年头不对了,恐怕很难平平安安地老死在自己家里,安葬在祖祖辈辈长眠的地方了……
安葬了妲丽亚以后,麦列霍夫家里更加冷清了。收割庄稼,打场,采摘瓜地里的丰收的瓜。天天盼望格里高力的消息,但是他一去就没有音讯。伊莉尼奇娜不止一次说:“也不写封信来问问孩子们好不好,该死的东西!老婆一死,他根本不问我们的事啦……”后来当兵的哥萨克回鞑靼村探望的多了起来。带回来一些传闻,说是哥萨克在巴拉绍夫打败了,所以往顿河上撤退过来,为的是利用顿河为屏障,固守到冬天。可是到冬天又怎么样呢?关于这一点,所有的老兵都毫不隐讳地说:“等顿河一结冰,红军就把咱们赶进海里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勤勤恳恳地在打场,似乎不怎么理会流传在顿河两岸的消息,但是他对于局势并不是无动于衷。他听说快要打过来了,就常常对伊莉尼奇娜和杜尼娅吵骂,火气更大了。他常常修理一些农活儿上用的东西,但是只要一不顺手,他就怒冲冲地把活儿扔下,一面啐着、一面骂着跑到场院上去,到那里去冷一冷自己的火气。杜尼娅不止一次看见他发这种脾气。有一次他修牛轭,干得不顺手,突然发起火来的老头子就抓起斧子,把牛轭砍成了一堆碎木头片。有一次修马套也是这样。那一天晚上,老头子在灯下纫上麻线,就缝起裂了口的马套来;不知是麻线霉烂了,还是老头子太性急,反正麻线接连断了两次,这就不得了啦:老头子狠狠地骂了两声,跳了起来,把凳子踢翻,又一脚踢到灶前,又像狗一样呜噜呜噜叫着,用牙齿撕咬起马套上的皮贴边,然后把马套扔到地上,像公鸡一样跳着,用脚踩起马套来。伊莉尼奇娜早已睡下,听见喧闹声,吓得跳了起来,但是一看是这么回事儿,就忍不住骂起老头子:
“该死的东西,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疯啦?!马套哪儿得罪你了?”
老头子拿发了疯的眼睛瞪了瞪老伴儿,吼了起来:
“你住嘴——嘴,浑蛋娘们儿!”又抓起破马套,朝老伴儿扔过来。
杜尼娅笑得喘不过气来,赶快跑到过道里去了。老头子发过一阵子疯,就安静下来,请老伴儿原谅他在火头上说的一些气话,并且要搔着后脑勺子嘟哝上老半天,望着已经撕成碎片的倒霉的马套,心里盘算着:这玩意儿还能派什么用场?他这样发火已经不止一次了,但是伊莉尼奇娜却从痛苦的经验中吸取了教训,采取了另外一种对策:等老头子一开口大骂,毁坏起什么家什,伊莉尼奇娜就很温顺然而十分响亮地说:“砸吧,老头子!砸得烂烂的!咱们还能挣回来嘛!”并且还做样子要帮他砸一砸。这么一来,老头子马上就没有了劲儿,用发呆的眼睛对着老伴儿看上一会儿,然后就把哆哆嗦嗦的手伸到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很不好意思地坐到一边去抽起烟来,平息平息激动的神经,心里咒骂着自己的脾气,估计一下这一次的损失。一只三个月的小猪跑进菜园子里,也成了老头子发泄怒气的对象。他用铁棍打断了小猪的脊梁骨,可是过了五分钟,他一面用钉子帮着拔宰掉的小猪身上的鬃毛,一面用讨好的目光歉疚地看着愁眉苦脸的伊莉尼奇娜,说:
“这小猪简直是祸害……反正他妈的是要死。这会儿正是流行猪瘟的时候;宰了吃掉最好,免得白白糟蹋掉。老婆子,你说是吗?嗯,你干吗愁眉苦脸呀?这该死的小猪,坏透啦!小猪不像小猪,简直像个猪妖怪!一点儿都经不住打!可是又拼命祸害人!一下子就刨了四十窝土豆!”
“园子里的土豆总共不过三十窝嘛。”伊莉尼奇娜小声反驳说。
“哼,要是有四十窝的话,它会糟蹋四十窝的,就是这种东西!谢天谢地,这一下子叫它糟蹋不成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连想都不用想,就回答说。
孩子们送走了父亲以后,非常想念他。伊莉尼奇娜忙于家务,没有很多时间照应他们,于是两个没人管的孩子就整天在园子里或者场院上玩耍。有一天,吃过午饭米沙特卡就不见了,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来。伊莉尼奇娜问他上哪儿去来,米沙特卡回答说,跟孩子们在河边玩来着,但是波柳什卡马上就揭了他的底:
“他扯谎呢,奶奶!他上阿克西妮亚婶婶家去啦!”
“你怎么知道的?”伊莉尼奇娜听到这件事很惊愕,很不痛快,就问道。
“我看见他从他们家爬篱笆过来的。”
“怎么,你是上她家去了吗?嗯,说嘛,乖孩子,怎么脸红啦?”
米沙特卡对着奶奶的眼睛看了看,回答说:
“奶奶,我说谎啦……是的,我不是在河边玩儿,是上阿克西妮亚婶婶家去啦。”
“你干吗上她家去?”
“她叫我去,我就去了。”
“那你为什么撒谎,说是和孩子们一块儿玩呢?”
米沙特卡踌躇了一会儿,但是后来抬起诚实的眼睛,小声说:
“我怕你要骂……”
“我干吗要骂你呀?不骂……她干吗叫你去呀?你在她家干什么来?”
“什么事也没干。她看见我,就喊:‘上我这儿来!’我就走过去,她把我领进屋里,抱我坐在椅子上……”
“怎么样?”伊莉尼奇娜细心地掩饰着激动的心情,焦急地追问道。
“……她给我吃了几块凉饼子,后来又给我这个。”米沙特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很得意地舔了舔,又藏到口袋里。
“她对你说什么来?也许问你什么了吧?”
“她说,叫我常到她家去玩儿,要不,她一个人在家里很闷,还答应送我好东西……她叫我别说到她家去过。她说,奶奶知道了要骂的。”
“是这样啊……”伊莉尼奇娜因为憋着怒气,憋得气喘吁吁地说,“噢,她怎么,问你什么了吗?”
“问啦。”
“她问什么来着?你说说吧,乖孩子,别怕!”
“她问:你想不想你爹?我说:想。她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听说他怎样,我就说,我不知道,说他在前方打仗呢。后来她抱我坐在她的膝盖上,还给我讲了个故事。”米沙特卡的眼睛很兴奋地放起光来,他笑了起来。“故事才好听呢!说的是一个小瓦尼亚,骑着天鹅到处飞,还说了一个老妖婆。”
伊莉尼奇娜撇着嘴,听完了米沙特卡的自白,就很严厉地说:
“孩子,再别上她家去啦,不许去。她给你什么,你都别要,不许要,要不然,爷爷知道了,要打你!万一叫爷爷知道了,把你的皮都揭下来!好孩子,千万别去了!”
但是,尽管有严厉的禁令,过了两天,米沙特卡又上阿克西妮亚家去了。伊莉尼奇娜一看见米沙特卡的小褂子,就知道了这件事:小褂的袖子原来是破了,早晨起来她没有抽出工夫来补,现在却补得好好的了,而且领子上添了一颗崭新的白贝壳扣子。伊莉尼奇娜知道正忙着打场的杜尼娅白天是没有工夫给孩子补衣服的,就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
“你又上她家去啦?”
“又去啦……”米沙特卡惊慌地说,并且马上又补充说,“我再也不去了,奶奶,你可别骂我……”
于是伊莉尼奇娜决意和阿克西妮亚谈谈,对她说清楚,叫她不要碰米沙特卡,不要拿送东西、讲故事来收买孩子的心。伊莉尼奇娜在心里说:“这该死的娘们儿,害死了娜塔莉亚,现在又在孩子身上打主意,想通过孩子把格里什卡缠住。哼,真是一条毒蛇!自己的男人还活着,就要当我们家儿媳妇……休想!再说,造下这样的孽以后,格里什卡还会要你吗?”
格里高力在家时避免和阿克西妮亚见面的情形,是逃不过当母亲的那敏锐而嫉恨的眼睛的。她明白,格里高力这样做,并不是怕人说闲话,而是他认为娜塔莉亚的死和阿克西妮亚是有关系的。伊莉尼奇娜暗下希望,娜塔莉亚的死能够使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一刀两断,希望阿克西妮亚永远不要成为麦列霍夫家的人。
就在这一天傍晚,伊莉尼奇娜在河边看见阿克西妮亚,就唤她说:
“喂,上我这儿来一下,我要和你谈谈……”
阿克西妮亚放下水桶,心平气和地走过来,问了一声好。
“是这样,他婶子,”伊莉尼奇娜用试探的目光看着女邻居那漂亮而可憎的脸,开口说,“你干吗要勾引人家的孩子呀?你把孩子叫到你家去干什么呀?谁请你给他补衣裳,谁请你送他这样那样东西来?你怎么,以为孩子死了娘就没人管了吗?没有你就不行吗?你的良心真好,真不要脸!”
“我做了什么坏事儿啦?大婶子,您骂什么呀?”阿克西妮亚红了脸,问道。
“什么坏事儿不坏事儿?你害死了娜塔莉亚,凭什么又来招惹她的孩子?”
“您怎么啦,大婶子!住嘴吧!谁害死她来?她是自个儿死的嘛。”
“不就是因为你吗?”
“哼,那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知道!”伊莉尼奇娜激动地叫起来。
“您别嚷嚷,大婶子,我不是您的儿媳妇,用不着您来管。我有我的男人。”
“我把你看透啦!看透了你的心思!你不是儿媳妇,可是想做儿媳妇!你是想先勾引孩子,然后缠上格里什卡,是吧?”
“我可不想做你们家的儿媳妇。您疯啦,大婶子!我男人还活着呢。”
“就是你男人活着,你还要死乞白赖地缠别的男子汉呢!”
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说: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骂我、糟蹋我……我从来就没赖缠过什么人,而且今后也不想赖缠什么人,要说把您的孙子叫到我家来,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您也知道,我没有孩子,我喜欢别人的孩子,有别人的孩子也要好过些,所以我叫他来玩儿……你以为我是收买他呀!给孩子一块糖,这就是收买啦?我收买他干什么呀?天知道您胡说些什么!……”
“他娘活着的时候,你从来没叫他去过!娜塔莉亚一死,你就充起好人来啦!”
“娜塔莉亚活着的时候,他也常上我家里来玩儿。”阿克西妮亚微微笑了笑,说。
“你别胡说,不要脸的东西!”
“您先去问问他,然后再看是不是胡说。”
“哼,不管怎么样,你以后别再叫孩子到你家去了。你别以为,这样格里高力就更喜欢你。你做不了他的老婆,你记着吧!”
阿克西妮亚的脸气得都变了样子,她沙哑地说:
“你住嘴吧!他的事用不着问你!你少管闲事!”
伊莉尼奇娜还想说几句,但是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扭过身去,走到水桶跟前,猛地把扁担往肩上一搭,就顺着小路飞快地朝前走去,颠得桶里的水直往外泼洒。
从这时候起,她见到麦列霍夫家的任何人都不打招呼,而是鼓起鼻孔,带着又气又骄傲的神气从旁边走过去;但是她要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米沙特卡,就慌慌张张地四下里望一望,如果附近没有人,她就跑到他跟前,弯下身去,把他搂在怀里,吻着他那晒得黑糊糊的小额头和阴郁的、麦列霍夫家的小黑眼睛,又是笑,又是哭,没头没脑地小声说着:“我的亲亲的小格里高力呀!我的好孩子呀!我是多么想你呀!你的阿克西妮亚婶婶真傻呀……唉,多么傻呀!”过后她的嘴唇还要哆哆嗦嗦地笑上很久,潮湿的眼睛放射着幸福的光芒,就像一个年轻的姑娘。八月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又被征集入伍了。鞑靼村里一切能拿起武器的人都和他同时上了前线。村里的男丁只剩下一些残废人、半大孩子和很老的老头子。这一次是普遍征集,除了严重残废者以外,没有一个人得到体检委员会的免征证明。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从村长手里接到要他到集合点报到的命令,就匆匆地和老伴儿、孙子、孙女、杜尼娅道别,哼哧哼哧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对圣像画着十字,说:
“我走啦,我的亲人们呀!看样子,咱们难见面了,恐怕要完啦。我要嘱咐你们的是:你们要连日连夜地打场,要在下雨以前打完。要是来不及,就雇个人,帮你们一下,要是到秋天我不能回来,你们别等我,就自个儿干吧;过冬地能耕多少就耕多少,大麦能种一亩也好。你记住,老东西,要好好干活儿,别松手!不管我和格里高力能不能回来,在你们来说,粮食总是顶要紧的。打仗是打仗,可是没有粮食还是没法活下去。好吧,主保佑你们!”
伊莉尼奇娜把老头子送到广场上,最后看了一眼,看见他正一瘸一拐地和贺里散福一起去追赶大车,然后她就用围裙擦了擦哭肿的眼睛,连头也不回,就朝家里走去。场上还有没打完的小麦,牛奶还在炉子上,孩子们从早晨起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她的操心事还多得不得了,所以她急急忙忙朝家里走着,一停也不停,有时遇到妇女,她就一声不响地打个招呼,也不插嘴说话,如果有熟识的人很同情地问她:“怎么,你去送当兵的来吗?”她也只是点点头。
过了几天,伊莉尼奇娜天一亮就挤过牛奶,把牛赶到胡同里去,刚想朝家里走,就听见一阵低低的、沉沉的轰隆声。她四下里看了看,没看到天上有一点云彩。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轰隆声。
“大嫂子,听见这唱歌的声音了吗?”一个正在集合牛群的老头子问道。
“什么唱歌的声音?”
“就是这老粗的嗓门儿唱的。”
“我听是听见了,可是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
“你很快就明白了。等他们从河那边朝村子里一开炮,你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放炮呀。要把咱们的老头子们的五脏六腑都打出来呢……”
伊莉尼奇娜画了一个十字,一声不响地朝家里走去。
从这一天起,炮声连续不停地响了四昼夜。到天亮时候声音特别清楚。但是在刮东北风的时候,就是在中午,也能听得见远处打仗的声音。场院上的活儿有时停一会儿,妇女们想起亲人,小声祷告着,画几个十字,重重地叹几口气,然后石磙又在场院上低沉地轰隆轰隆响起来,孩子们赶着马和牛,风车轧轧响着,一天的劳动照常进行着。八月底的天气分外晴朗,分外干爽。风吹得糠灰满村子乱飞,打过的黑麦麦秸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太阳还有些灼人,但是在各方面都已经可以感觉出,秋天快要到了。牧场上,开过花的灰蒿泛着暗淡的白色,顿河对岸的杨树叶子黄了,果园里的晚熟苹果香味更浓了,遥远的天边已经像秋天那样明朗起来,在割净了庄稼的田野上已经出现了第一批南飞的鹤群。
在将军大道上,天天有拉着军用物资的车队,从西往东,朝顿河的各个渡口奔去,顿河沿岸的许多村庄里已经出现了难民。难民们说,哥萨克边战边退;有些人却说,这种撤退似乎是有预谋的,为的是引诱红军深入,以便加以包围和消灭。鞑靼村里有人悄悄地准备逃难了。他们把牛和马喂得饱饱的,到夜里就挖坑埋粮食和装着金银细软的箱子。一度沉寂的炮声,又重新猛烈地响了起来,而且现在已经很清楚、很凶猛了。战事正在鞑靼村的东北方向进行着,离顿河有四十俄里。过了一天,在西方,在顿河的上游,也响起了炮声。战线以不可抗拒之势朝顿河上移动过来。
伊莉尼奇娜听说村子里大多数人都准备逃难,就叫杜尼娅也走。伊莉尼奇娜觉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家业和房屋:是该把这一切都扔掉、跟大家一起逃难呢,还是该留在家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上前线以前,谈到打场、耕地和牲口的事,可是一句也没有提到,如果打到了鞑靼村,家里人该怎么办。为了预防万一,伊莉尼奇娜就这样决定:叫杜尼娅带上孩子们和贵重东西跟着村里人去逃难,她自己留下来看家,即使红军进了村子,她也不离开。
九月十六日夜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突然回到了家里。他是从嘉桑镇附近步行回来的,又疲乏,情绪又坏。他休息了半个钟头,就坐上饭桌,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伊莉尼奇娜这一辈子还没见过他这种吃法:把能装半桶的一铁锅素菜汤全灌下去,然后就拼命吃起小米饭。伊莉尼奇娜惊愕得把两手一扎煞,说:
“主啊,你这是怎么吃法呀,老头子!你简直就像是三天没吃饭啦!”
“老东西,你以为我吃过吗?整整三天三夜连一颗米粒儿也没有进口!”
“怎么,不管你们吃饭吗?”
“管他妈的个屁!”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嘴里填得满满的,像猫一样呜噜呜噜地回答说。“搞到什么,就吃什么,可是我还没有学会做贼。年轻人干这种事儿都很拿手,他们的良心连两个铜板都不值啦……他们在这场该死的战争中,把做贼的本事学到了家,我觉得稀奇,很稀奇,后来就不稀奇了。他们都是见什么,就拿什么,偷什么,抢什么……这不是打仗,是明火执仗!”
“你别一下子吃得太饱了,可别把肚子撑坏了。瞧你那肚子鼓的,简直像蜘蛛一样啦!”
“住嘴吧。拿牛奶来,用大钵子!”
伊莉尼奇娜看着饿得要死的老头子,都哭了起来。
“怎么,你回来不走了吗?”等老头子吃饱了,把身子向后一仰,她才问道。
“再看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大概把你们这些老头子放回家了吧?”
“一个也没有放。红军眼看要打到顿河上来啦,还往哪儿放?我是自个儿跑回来的。”
“这事儿不会有什么麻烦吧?”伊莉尼奇娜担心地问道。
“要是叫他们抓到了,恐怕很麻烦。”
“那你是不是躲一躲呢?”
“你以为我会上游戏场,或者去串门子吗?呸,糊涂透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得啐了一口,但是老伴儿还是不肯罢休:
“唉,真造孽呀!他们要是把你抓住了,咱们又要大祸临门啦……”
“哼,就叫他们抓去坐监牢吧,比扛着枪在草原上到处跑要好得多,”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无精打采地说,“天天要跑几十俄里,又要挖战壕,又要去冲锋,又要在地上爬,又要躲枪子儿,我受不了!枪子儿他妈的怎么能躲得了呢?我有一个老同事,是曲河那边的人,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左肩下面,连腿也没动弹一下,就完了。干这种事儿实在没什么快活的!”
老头子把步枪和子弹盒都拿出去,藏到糠棚子里,后来老伴儿问他,那件粗呢褂子哪儿去了,他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回答说:
“丢啦。说实在的:扔啦。在叔米林镇外,红军来势很猛,我们把什么都扔掉,像疯子一样跑起来。那时候顾不上什么褂子啦……有的人还穿着小皮袄呢,连皮袄也扔掉啦……你问这干什么,褂子他妈的顶什么用?又不是一件好褂子,是一件叫花子行头……”
其实那是一件很结实的新褂子,但是,凡是他丢掉的东西,照他说来,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这已经成了他自己安慰自己的习惯。老伴儿知道这一点,因此也没有和他争论褂子的好坏问题。
夜里,在家庭会议上决定:老俩口带着孩子们留在家里,看守家产,把打好的粮食埋起来,叫杜尼娅套上两头老牛,拉着箱子,到旗尔河上拉推舍夫村一个亲戚家去避难。
这项计划没能够全部实现。早晨送走了杜尼娅,可是到了中午,就有一支萨尔斯克的哥萨克和加尔梅克人组成的侦缉队进了鞑靼村。大概,村子里有人看见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回家了;侦缉队进村后有一个钟头,就有四个加尔梅克人骑着马朝麦列霍夫家奔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看见骑马的人,就又麻利又灵活地爬上了阁楼;伊莉尼奇娜出去迎接客人。
“你家老头子在哪儿?”一个上了年纪、身材挺拔、佩戴着上士肩章的加尔梅克人问了一声,就下了马,从伊莉尼奇娜身边朝大门口走来。
“在前线上呢。他还能在哪儿呀?”伊莉尼奇娜很生硬地回答说。
“上屋里去,我要搜一搜。”
“你找什么呀?”
“找你的老头子,哼,真不要脸!这么大岁数啦,还扯谎!”十分神气的上士摇着头说,并且龇出了密密的白牙。
“你别龇牙,脏鬼!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少废话,带我们进去!要不,我们就自个儿进去啦。”怒冲冲的加尔梅克人厉声说,并且毅然决然地迈着两只八字脚,大踏步朝台阶走来。
他们到各个房间里仔细看了看,用加尔梅克话商量了一阵子,然后有两个人到院子里去搜,有一个人,个头儿小小的,鼻子扁扁的,一张麻脸黑漆漆的,勒了勒带裤绦的肥大的裤子,走到过道里,伊莉尼奇娜从敞着的门洞里看见,这个加尔梅克人纵身一跃,两手抓住横木,很灵活地翻身上去。过了五分钟,他又很灵活地从上面跳了下来;满身灰土、胡子上粘满蜘蛛网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也哼哧哼哧、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爬了下来。他看了看闭紧了嘴的老伴儿,说:
“找到啦,该死的东西!这么看,是有人告密……”
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押往卡耳根镇,那儿有军事法庭。然而伊莉尼奇娜只哭了几声,就听见重新响起来的炮声和顿河那边清晰可闻的机枪声,便朝仓房里走去,想多多少少藏起一点儿粮食。
二十二
有十四名被捉住的逃兵在等候审判。审判是干脆利落的,是严厉的。审判长是一位年事很高的大尉,他问过受审人的姓、名、父称、级别和部队番号,问明受审人在逃有多少时间,然后和两位审判官——一位独臂的少尉和一位吃轻快饭吃胖了的、留着小胡子、肥头大脸的司务长——小声交谈几句,就宣布判决。大多数逃兵都是被判处鞭笞的肉刑,由加尔梅克人在一间专门拨出的空屋子里执行。在好战的顿河军里,如今开小差的太多了,没办法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公开地当众鞭笞了……
按照名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是第六个被叫进去的。他站在审判桌前,心情激动,脸色煞白,两手紧紧贴着裤缝。
“姓什么?”大尉也不看受审的人,问道。
“麦列霍夫,大人。”
“名字?父称?”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大人。”
大尉的眼睛离开文件,抬了起来,仔细看了看老头子。
“您是哪儿人?”
“是维奥申乡鞑靼村的,大人。”
“您是麦列霍夫·格里高力的父亲吧?”
“就是的,是他的父亲,大人。”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觉得他的老身子可以免除鞭笞了,一下子就有了精神。
“我问您,您怎么不知道丑呀?”大尉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瘦下来的脸,问道。
这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顾法庭纪律,把左手放在胸前,用哭腔说:
“大人,大尉先生!您开开恩,做做好事吧,别叫人打我呀!我有两个成了家的儿子呢……大儿子叫红军打死啦……还有孙子呢,像我这样不中用的老头子还要挨打吗?”
“我们也要教训教训老头子,叫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当兵。你以为,因为开小差会赏给你十字章吗?”那个独臂的少尉插嘴说,他的嘴角气得哆嗦了几下。
“我要十字章干什么……请你们把我送到队伍里去,我要老老实实地、好好地干……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开了小差,大概是叫鬼迷住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又没头没脑地说了说没有打完的庄稼,说了说自己的瘸腿和丢下的家业,但是大尉摇了摇头,不叫他说下去。大尉弯过身去,对着少尉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少尉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大尉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转过脸来。
“好。您的话说完了吗?我认识您的儿子,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父亲。您什么时候从队伍里跑出来的?一个星期以前吗?您怎么,想让红军占领你们的村庄,让他们欺压你们吗?您想叫年轻人学您这种样子吗?按照军法,我们应该判处您肉刑,但是为了尊重您的儿子的军官身份,我免除您这种羞辱。您是普通士兵吗?”
“是的,大人。”
“什么军衔?”
“是下士,大人。”
“取消军衔!”大尉把称呼改为“你”,提高了声音,粗暴地命令说:“你马上回队伍里去!告诉你们的连长,就说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撤消你的下士军衔。在这次战争里,或者在以前的战争里,你得过奖吗?……去吧!”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得意忘形地走了出来,对着教堂的圆顶画了一个十字,就径直地跨过山冈,忙不择路地朝家里走去。“哼,这会儿我再也不用躲藏了!就是来三连加尔梅克人,我也不怕他们他妈的搜啦!”他心里想着,一瘸一拐地在长满了杂草的庄稼茬子地里走着。
他在田野上决定:最好还是到路上走,免得引起过路人注意。“说不定有人还以为我是逃兵呢。要是碰到什么当兵的,也许会不问情由就拿鞭子抽呢。”他把心里想的说出声来,从麦茬地里拐上一条长满车前草的荒凉小道,并且不知为什么已经认为自己不是逃兵了。
他离顿河越近,遇到的难民大车越多。春天里暴动军向顿河左岸撤退时的那种情景又一次出现了:草原上四面八方都是装满了各种家什的牛车和马车,一群群的牛马吼叫着,羊群蹚起一股股的尘土,就像是骑兵在进军……车轮咯吱声、马嘶声、人的吆喝声、众多的牲口蹄声、咩咩的羊叫声、孩子哭声——这一切使宁静而辽阔的草原上充满了一片嘈杂、惶惶不安的闹声。
“你上哪儿去,老大爷?回去吧,我们后面有红军!”迎面来的一辆大车上有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陌生哥萨克喊道。
“别胡说啦!红军在哪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慌失措地站了下来。
“在顿河那边。快到维奥申了。你要去找他们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来到鞑靼村外。他一面下山坡,一面仔细张望着。村子里静得出奇。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座座没有了人的、紧闭着护窗的房子静悄悄的。既听不见人的说笑声,也听不见牲口的叫声,只是顿河岸边有一些人很紧张地穿来穿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近以后,很容易就认出那是一些全副武装的哥萨克,他们正在把许多小船往岸上拉,往村子里拖。鞑靼村的人都跑了,这一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的胡同,朝家里走去。老伴儿和孩子们正坐在厨房里。
“爷爷回来啦!”米沙特卡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就扑到爷爷的脖子上。
伊莉尼奇娜高兴得哭了起来,流着泪说:
“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呀!你听着,老头子,随你怎样吧,我再也不愿意留在这儿啦!就让一把明火把什么都烧掉吧,反正我不想看守空房子啦。村里人差不多全走啦,只有我和孩子们坐在这儿,像傻瓜一样!你这就套上那匹骒马,咱们随便跑到哪儿都行!把你放回来了吗?”
“放回来了。”
“没事儿了吗?”
“只要不来抓,就没事儿了……”
“唉,你在家里还是藏不住呀!今天早晨红军在河那边放起枪来,真可怕呀!放枪的时候,我带着孩子们一直躲在地窖里。现在把他们赶走了。哥萨克来了,要了些牛奶,还劝我们离开这儿。”
“不是咱们村的哥萨克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注视着窗框上新打的子弹窟窿,问道。
“不是,是别处的,好像是霍派尔那边的。”
“这么看,是应该走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叹着气说。
天快黑的时候,他在干粪堆里挖了一个大坑,倒进去七口袋小麦,又仔细用干粪盖好,等天一黑下来,他就把骒马套到车上,放上两件皮袄、一口袋面粉、一口袋小米,还把一只羊捆起来放在车上,把两头牛拴在车后头,叫老伴儿和孩子们都坐上去,说:
“好,现在——上帝保佑吧!”他把车赶出了院子,把缰绳递给老伴儿,自己回身关上大门,便跟在大车旁边朝前走去,一直到山冈脚下,都在不停地擤鼻涕,用粗呢褂袖子擦眼泪。
二十三
九月十七日,绍林的突击兵团的队伍一口气挺进了三十俄里,一直来到顿河边。从十八日凌晨起,从大熊河口直到嘉桑镇,红军炮兵部队的大炮一齐响了起来。经过短时间的炮轰以后,步兵占领了顿河沿岸的许多村庄以及布堪诺夫镇、叶兰镇、维奥申镇。一天的工夫,就扫清了左岸一百五十多俄里范围内的白军。一支支哥萨克连队,有秩序地渡过顿河,撤退到事先就安排好的阵地上。所有的渡河工具都在哥萨克手里,但是维奥申桥差一点儿被红军占领。哥萨克事先在桥边堆了不少干草,往桥板上浇了许多煤油,以便在撤退后把桥烧掉,而且已经在准备烧了,这时候却跑来一个通讯兵,说有第三十七团的一个连正从皮列沃兹村朝维奥申开来,要过桥。就在红军步兵已经进入维奥申镇的时候,这支掉队的连队飞马来到了桥边。哥萨克伤亡了十来个人和十来匹马,终于还是冒着机枪火力从桥上跑了过来,随后把桥烧掉了。
一直到九月底,红军第九军第二十二和第二十三师的各团都据守在顿河左岸他们所占领的许多村镇里。敌对的双方只有一河之隔,而这时候的河面最宽处不超过八十丈,有些地方只有三十丈,红军没有采取积极的渡河行动;只是在有些地方试着蹚水过河,但是都被打退了。在这一地区的整个战线上,有两个星期的工夫,双方的枪炮连续不停地进行着激烈的对射。哥萨克占领着右岸一些居高临下的要地,便于射击向顿河渡口集中的敌军,使敌军白天无法向岸边靠近;但是因为这一地区的哥萨克连队都是最没有战斗力的新编部队(其中都是一些老头子和十七岁至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所以他们也不想渡河去打红军和向左岸发动进攻。
哥萨克们退到顿河右岸以后,第一天就预料着红军占领的村庄里会有房子燃烧起来,但是使他们万分惊异的是,右岸连一股烟也没有冒;不但这样,夜里从对岸跑过来的老百姓还说,红军什么东西都不抢,凡是他们要的东西,就连西瓜和牛奶,都要拿很多苏维埃票子来买。这使哥萨克们茫然,使他们大惑不解。他们原以为,在暴动以后,红军一定要把暴动的村镇全部烧光;他们预料,红军要把留下来的那些老百姓,至少把所有的男子,杀得一个不留;但是,根据确实的消息知道,红军对于和平居民一个也没有动,而且从各方面来看,他们根本就不想报仇。
在十八日夜里,在维奥申对面放哨的一些霍派尔州的哥萨克,决定探一探敌军这种奇怪举动的意图;一个大嗓门儿的哥萨克把两手做成喇叭形,喊道:
“喂,红肚子鬼们!你们怎么不烧我们的房子呀?你们没有火柴吧?那你们就洑到我们这儿来,我们送给你们!”
黑暗中有人响亮地回答他说:
“可惜没有把你们当场抓住,要不然就把你们连房子一起烧掉啦!”
“你们太穷了吧?没有东西点火吗?”一个霍派尔人用挑衅的口气喊道。
对岸用平静而快活的口气回答他说:
“你上这边来吧,白窑姐儿,我们往你裤裆里放点儿火炭。叫你抓一辈子痒痒!”
双方的岗哨互相骂了半天,说了许多挖苦话,又打了一阵枪,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十月初,集结在嘉桑镇——巴甫洛夫斯克地区的有两个军的顿河军主力开始反攻了。拥有八千名步兵和六千名骑兵的顿河军第三军,在离巴甫洛夫斯克不远处强渡顿河,打退红军第五十六师,就乘胜向东推进。不久康诺瓦罗夫的第二军也渡过了顿河。这个军拥有大量骑兵,因此能够深入敌方,并能连续给敌军以沉重打击。原来担任前线预备队的红军第二十一步兵师参加战斗以后,多少阻挡了一下顿河第三军的推进,但是在两个哥萨克军的联合压迫之下,这个师也只好后退了。十月十四日,顿河第二军在激战中把红军第十四步兵师击溃,并且几乎全部消灭。一个星期的工夫,就把顿河左岸直到维奥申镇的红军全部打退。顿河军占领了广大的战略基地,把红军第九军的部队压迫到卢捷沃——什林金——沃罗比约夫卡一线上,迫使第九军的第二十三师匆匆忙忙在维奥申镇以西至克鲁格洛夫村一带构筑了阵地。
集结在科列茨镇一带的顿河军第一军,几乎和康诺瓦罗夫将军的第二军同时,在自己的那一段上强渡过顿河。
红军左翼的第二十二和第二十三师有被包围的危险。红军东南战线指挥部考虑到这一点,命令第九军撤退到伊考列茨河口——布土尔林诺夫卡——乌斯平镇——济山镇——库梅尔仁镇一线上。但是这个军也没有守住这条战线。普遍征兵征来的许许多多零散的哥萨克连队,从顿河右岸纷纷过了河,和顿河第二军的正规部队联合起来,继续压迫着红军第九军迅速向北方退去。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九日,白军攻占了菲洛诺沃、波伏林诺两个车站和新霍派尔斯克城。但是,顿河军在十月里的胜利不管有多么大,哥萨克们的思想上已经没有春天里向顿河地区北方边境胜利推进时鼓舞着他们的那种信心了。大多数老兵都明白,这种胜利只是暂时的,他们撑不过今年冬天了。
不久,南线的局势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志愿军在奥勒尔——克洛姆方面的决战中失败,布琼尼的骑兵在沃罗涅日地区取得辉煌战果,这就决定了斗争的结局:十一月里,志愿军向南仓皇溃退,暴露出顿河军的右翼,使顿河军也不得不撤退。
二十四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家里人在拉推舍夫村平平安安地住了两个半星期,他一听说红军已经撤离了顿河,就动身回家了。离村子还有五六俄里,他就毅然决然地从车上跳下来,说:
“这样一步一步慢慢走,我真受不了!有这两头该死的奶牛,别想走快。咱们干吗他妈的要带上这两头奶牛?杜尼娅!把你的车停一停!把奶牛拴到你的车上去,我要快点儿跑回家。家里这会儿也许只剩下一堆灰啦……”
他因为着急得不得了,又把两个孩子从自己的车上抱到杜尼娅的宽大的牛车上,把一些重东西也搬过去,便赶着轻快的马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飞跑起来。才跑了一俄里,骒马就满身大汗了;东家还从来没有这样无情地对待过它:他不住地摇着鞭子,一个劲儿地赶着马。
“你要把马赶死啦!你干吗要像疯子一样往前跑?”伊莉尼奇娜两手抓着车沿,颠得难受地皱着眉头,说。
“反正也不指望它以后去给我上坟……喔,喔,该死的东西!你都出汗啦!……家里的房子也许成了一堆炭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咬紧牙齿慢慢地嘟哝说。
他的担心不符合事实:房子还是好好的,不过窗户玻璃几乎全打碎了,门也从框上掉了下来,墙上被子弹打了很多窟窿。院子里呈现出一片荒废和凄凉的景象。马棚有一个角被炮弹炸毁了,还有一发炮弹在井边炸了一个不深的坑,把井架炸倒,把提水吊杆炸成了两截。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躲避的战争,却自动光临了他的院子,留下乱糟糟的破坏痕迹。不过,在村子里只停了一下子的霍派尔哥萨克却使家产遭到更大的损失:他们在牲口院子里推倒篱笆,挖了一道有一人深的战壕;他们贪图方便,拆掉仓房的板墙,用木头做战壕里的挡板;拆毁石头围墙,构筑机枪阵地;放马任意糟蹋,毁掉了半垛干草;把篱笆也烧掉了,把夏天的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过了房屋和院子里的棚舍,用手直抓脑袋。这一次他与往常不同,不用贬低损失的东西的价值的办法了。他妈的,他总不能说,他挣来的全部家业一钱不值,只能叫人来破坏吧?仓房可不是一件褂子,盖仓房要花不少钱呢。
“就跟没盖仓房一样了!”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
“仓房盖倒是盖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快地答腔说,但是没有把话说完,把手一挥,就朝场院上走去。
一面面屋墙被子弹和炮弹片打得坑坑点点,像麻子一样,显得又难看,又凄凉。风在屋子里呼呼直叫,桌上和板凳上都落了老厚的一层灰土……要想把一切都重新收拾好,需要很多时间。
第二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骑上马到镇上去,好不容易向一位熟识的大夫要了一张证明,证明哥萨克麦列霍夫·潘捷莱因为腿有病不能走路,需要治疗。有了这一张证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可以不上前方了。他把证明交给村长,而且在上村公所去的时候,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腿有病,他还拄着棍子,两只脚倒换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鞑靼村过的日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逃难回来以后这样忙碌和混乱过。人们纷纷跑去认那些被霍派尔哥萨克拖得到处都是的东西,在草原上和山沟里到处寻找丢失的牛。鞑靼村遭到炮轰的第一天,村子上头足有三百头的一群羊就不见了。放羊的人说,当时羊群在吃草,有一颗炮弹在羊群前面爆炸了,一只只羊就摇晃起尾巴,吓得朝草原上跑去,跑得没了影子。村里人回到荒凉的村子里一个星期以后,才在离村子有四十俄里的叶兰乡地面上找到了这群羊,等到把这群羊赶回来,让大家认领,却发现羊群里有一半是人家的羊,耳朵上还带着人家做的记号,本村的羊却少了五十多只。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子里有一架缝纫机,是包加推廖夫家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也在安尼凯家场院上找到了他家仓房顶上的白铁皮。附近一些村庄里的情形也是这样。顿河沿岸远近各村的人过了很久还到鞑靼村里来找牲口;过了很久还有人见了面就问:“有一头红毛牛,额头上有一块白斑,左角是断的,您没有看见吗?”“请问,有一头一岁口的小牛,栗色的,没有跑到你们那儿去吧?”
大概,在哥萨克的军用锅里和随军厨房里炖了不只一头小牛,但是很多小牛的主人一直还抱着希望,满以为丢失的小牛能找到,在草原上找了很久。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获准不去当差以后,就加劲地整修起棚舍和围墙。场院上还有几堆庄稼没有打完,贪嘴的老鼠在里面钻来钻去,但是老头子也没有去打场。如果院子连围墙都没有,仓房也没了影子,整个家业呈现出一片乱糟糟的破败景象,怎么还能去打场呢?再说,今年秋天十分晴朗,也不用慌着去打场。
杜尼娅和伊莉尼奇娜把房子的墙重新泥了,粉刷了,并且尽力帮着老头子垒临时的院墙和干其他一些事。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玻璃,安到窗户上,把厨房打扫干净了,把井也淘了淘。是老头子亲自下井淘的,看样子,是在井下受了凉,有一个星期的工夫,又咳嗽,又打喷嚏,小褂一天到晚湿漉漉的。但是后来他一口气喝了两瓶老酒,又在热炕头上睡了睡,他的病一下了就好了。
很久都得不到格里高力的消息,直到十月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才在无意中听说,格里高力还好好的,正跟着自己的团驻扎在沃罗涅日省的什么地方呢。这是和格里高力同团的一个伤兵,从村子里路过时告诉他的。老头子高兴起来,高兴得把最后一瓶用红辣椒泡的治病的老酒也喝掉了,而且这样一来,就一天到晚不住嘴了,神气得像小公鸡一样,一见到过路人,就上前拦住,说:
“听说了吗?我家的格里高力把沃罗涅日拿下来啦!听说,他又升啦,他这会儿好像又带着一个师,也许是一个军啦。像他这样的好汉子,实在少啊!大概,你知道吧……”老头子憋不住要说一说自己的高兴事儿,憋不住要吹一吹,就瞎编起来。
“你儿子真英雄。”同村的人对他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得意地挤挤眼睛,说:
“他能像谁呢,怎么会不英雄呀?一点儿也不吹牛,我年轻时候也不比他差!就是这一条腿碍事,要不然就是现在我也不含糊!即便带不了一个师,带一个连还不成问题!如果在前方多一点儿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早把莫斯科拿下来啦,可是现在却在原地踏步,怎么都打不垮庄稼佬……”
这一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他从麦列霍夫家门前经过,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毫不怠慢,上前把他拦住:
“喂,等一等,菲里普·阿盖耶维奇!你好啊!你来一下,咱们聊聊。”
别司贺列布诺夫走过来,向他问了声好。
“你听说我家格里什卡的事了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问道。
“什么事呀?”
“又叫他带一个师啦!他带领好多人马呀!”
“带领一个师啦?”
“是一个师呀!”
“真有两下子!”
“就是这话呀!你以为怎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带一个师吧?”
“那当然。”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得意洋洋地打量了一下对方,把称心如意的甜滋滋的谈话继续下去:
“儿子是一个不寻常的儿子。满满的一胸膛十字章,你说这简单吗?他挂了多少次花呀?要是别人,老早就死了,可是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伤在他身上,就好像水落在鹅身上。说实在的,在静静的顿河上,好样儿的哥萨克还没有断根呢!”
“断根是没有断根,不过他们不大中用。”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沉思说。
“哎,怎么不大中用?你瞧,他们都把红军打跑啦,已经过了沃罗涅日,快到莫斯科啦!”
“他们那么久还没有到呀!……”
“不能快呀,菲里普·阿盖耶维奇。你要明白,打仗的事一点儿也不能急呀。着急就要坏事嘛。这些事儿就要慢慢来,按照地图,按照他们各种各样的计划……俄罗斯的庄稼佬很多很多呀,咱们哥萨克有多少呢?只有一小撮呀!”
“这话倒也是的,不过,恐怕咱们的人撑不了多久。到冬天,他们就又要来啦,很多人都这样说。”
“如果这会儿拿不下他们的莫斯科,那他们是要来的,你这话说得对。”
“你以为能拿得下来吗?”
“应该能拿得下来,可是究竟怎样,还不知道。难道咱们打不过他们吗?十二个哥萨克军区都起事了,还打不过他们吗?”
“谁他妈的知道呢。你怎么,不去打仗了吗?”
“我怎么能去当兵打仗呀?如果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一定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应该怎样和敌人打仗!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是呱呱叫的呢。”
“听说,这些呱呱叫的老头子在顿河那边叫红军撵得才狼狈呢,连一件小皮袄都没有啦,跑着跑着,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扔掉啦。很多人在说笑话,说是因为皮袄扔得太多,就好像整个黄黄的草原上开遍了天蓝色的花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侧眼看了看别司贺列布诺夫,冷冷地说:
“依我看,这全是胡说!当然,也许有人为了减轻分量,把衣服扔掉,但是不该把事情夸大一百倍!一件褂子,噢,不,就算一件皮袄,算得了什么?!我问你,性命是不是比衣服更值钱些?再说,老头子穿着衣服也跑不快。打这种该死的仗,得有像猎狗那样的快腿才行,拿我来说,哪有那样的腿呢?所以,菲里普·阿盖耶维奇,你还心疼什么呀?这些皮袄,有他妈的屁用?问题不在于皮袄,或者褂子,要紧的是赶快把敌人打垮,我说得对吗?噢,再会吧,要不然我光顾和你说话,把事情都耽误了。怎么样,你的小牛找到了吗?还在找吗?没有消息吗?哼,也许是霍派尔人宰掉吃啦,叫他们噎死吧!不过,打仗的事你别疑惑:咱们一定能打垮庄稼佬!”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大模大样地一瘸一拐朝台阶走去。
但是,看样子,打垮“庄稼佬”并不那么容易……哥萨克近来的进攻也不是没有损失。一个钟头之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良好心境就被不愉快的消息破坏了。他在砍井架上的一根桩子的时候,听见女人的号哭声和念叨死人的声音。哭声越来越近。他叫杜尼娅去打听打听。
“快去看看,是哪一个死啦。”他把斧子往木头上一扎,说。
杜尼娅很快就回来了,说是从菲洛诺沃前线上拉回来三个阵亡的哥萨克:安尼凯、贺里散福,还有村子那一头的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连忙摘下帽子,画了一个十字。
“愿他们在天堂安息!多么结实的汉子呀……”他想起贺里散福,想起不久前他和贺里散福一起从鞑靼村上集合站的情形,很伤心地说。
他的活儿再也干不下去了。安尼凯的老婆哭得撕心裂肺,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觉得受不了。为了不听这种声嘶力竭的女人的哭号,他躲进房里,把门紧紧关上。杜尼娅在上房里抽抽搭搭地对伊莉尼奇娜讲着:
“……我一看,我的娘呀,安尼凯的头差不多没有啦,只剩了烂糊糊的一堆。哎呀,真可怕呀!他身上的臭味,在一里路以外都能闻得到……干吗要把他们拉回来呀,我真不懂!贺里散福躺在车上,把大车塞得满满的,大衣底下的两条腿还在车后头耷拉着……贺里散福身上干干净净,雪白雪白的!就是右眼下面有一个窟窿眼儿,小小的,有小银角子那么大,还有一只耳朵后面,我看见有干血块子。”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走到院子里,拿起斧子和船桨,一瘸一拐地朝顿河边走去。
“你告诉奶奶,就说我要到河那边去砍树条子。听见吗,好孩子?”他一面走,一面朝着正在夏天的厨房旁边玩耍的米沙特卡说。
河那边的树林里已经是一片寂寥而宁静的秋色。干枯的杨树叶子沙沙地往下落。一丛丛的野蔷薇就好像是着了火,那一串串红红的蔷薇果在稀稀的叶丛里,就像是红红的火舌。潮湿的橡树皮那种格外浓烈的苦味在树林里到处回荡着。密密丛丛的黑莓爬得遍地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熟透了的烟灰色的黑莓,很巧妙地藏在一丛丛的枝蔓下面躲避太阳。背阴处的枯草上一直到中午还有露水,挂满露水珠儿的蜘蛛网闪烁着银光。搅动这一片宁静的只有啄木鸟那认真的啄木声和画眉的啁啾声。
树林里的安宁而肃静的美好气氛,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起了镇静作用。他蹚着一堆堆潮湿的落叶,慢慢地在树棵子中间走着,心里想:“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不久以前还活蹦乱跳,可是现在完啦。贺里散福又是多么强壮的一条汉子呀!在捞妲丽亚的时候,他还站在河边,还来看我们,好像还没有几天呀。唉,贺里散福呀,贺里散福!你也没逃脱敌人的子弹……还有安尼凯……是个多么快活的人呀,又喜欢喝酒,又喜欢说笑话,可是现在完了,死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想起杜尼娅的话,脑子里异常清楚地出现了安尼凯那张笑嘻嘻的、没有胡子的脸,怎么都想象不出现在的安尼凯那种断了气的、焦头烂额的样子。他想起他和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说的话,在心里责备起自己:“我不该去触怒上帝,不该拿格里高力来胡吹。也许这会儿格里高力中了子弹躺在什么地方呢?可别这样啊!那样的话,我们老两口依靠谁呀?”
一只棕色的山鹬突然从一丛树棵子底下飞出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斜刺里迅速飞过的鸟儿,又继续往前走。他在一个小小的水塘旁边看好了几丛树条子,就动手砍了起来。他干起活儿,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一年的工夫,死了那么多的亲人和熟人,只要一想起他们,他的心里就十分沉痛,就觉得天地无光,好像整个天地都罩在一层黑幕里。
“要把这一丛砍下来。都是好树条子!可以拿来编篱笆。”他为了摆脱沉痛的心思,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干了一阵活儿以后,就脱掉上衣,在砍倒的一堆树条子上坐了下来,贪婪地吮吸着酸涩的落叶气味,望着缭绕着淡蓝色烟雾的遥远的天边,望着远处那一片片被秋色染成金黄色、炫耀着最后的娇艳的小树林,望了老半天。不远处有一丛黑枫树,在寒冷的秋日阳光照耀下,闪闪有光,显得分外好看,那缀满了通红的叶子的茂密的树枝扎煞开来,就像神话中的鸟儿展开翅膀要从地上起飞。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欣赏了老半天,后来无意中朝水塘看了看,看到了平静而透明的水里一条条老大的鲤鱼那黑黑的脊背,鲤鱼离水面非常近,鱼鳍和摇来摆去的红尾巴都看得很清楚,鲤鱼一共有八条,有时躲到绿色的睡莲叶底下,有时又钻出来,去咬沉入水里的湿柳树叶子。水塘到了秋天,差不多要干了,逮鲤鱼不是多么难的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找了一会儿,在旁边一个水泊边找到一只没有底的篮子,又回到水塘边,脱掉裤子,冷得缩着脖子,哼哧着,逮起鱼来。他把水弄浑以后,就踩着没膝深的烂泥,在水塘里慢慢走起来,把篮子放进水里,让篮子边儿贴着塘底,然后把一只手伸进篮子里,等待着大鱼啪的一声溅起水来。他的努力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他扣住了三条各有十斤重的大鲤鱼。他也不能再逮了,因为他那条瘸腿冻得抽起筋来。他觉得逮这么多也算不错了,就从水塘里爬了出来,用香蒲擦了擦腿,穿上衣服,又砍起树条子,为的是暖和暖和身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小的收获。一下子就捞了将近一普特重的鱼,这可是件难得的事!他一心想着捞鱼,也就不去想那些痛心的事了。他把破篮子藏好,准备下一次再来捞剩下的一些鱼;又很担心地朝四下里看了看,看看刚才是不是有人看到他把肥得像小猪一样的金色大鲤鱼往塘边上扔;然后这才扛起捆好的树条子,拎起穿在柳条子上的鲤鱼,不慌不忙地朝河边走去。
他带着得意的笑容,把捞到大鱼的高兴事儿对伊莉尼奇娜讲了一遍,并且又欣赏了一下泛着红铜色的大鲤鱼,但是老伴儿无心分享他的欢喜。她去看过死人,回来的时候,泪流满面,心里十分难受。
“你不去看看安尼凯吗?”她问道。
“我不去。我怎么,没见过死人还是怎的?我见的死人多着呢,够啦!”
“你顶好去看看。不去可不大好,人家会说你连告别都不去!”
“住嘴吧,为了基督!我和他又不是干亲,我用不着和他告别!”老头子气势汹汹地顶撞说。
他也没有去送殡,大清早他就过了河,在那里呆了一整天。他在树林里听到送葬的钟声,摘下帽子,画起十字,可是后来他甚至恼恨起神甫:干吗要敲上老半天呢?比如说,敲上一两下,就行了,却偏要敲上整整一个钟头。这种敲法又有什么意思呢?只能敲得叫人心里难受,再就是叫人多想想死。不用敲钟,秋天里能使人想到死的景物有的是:那落叶,那在蓝空中飞过的、长鸣的雁群,那死沉沉地倒在地上的枯草……
不管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怎样怕去想各种各样痛心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又经受了一次震动。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杜尼娅朝窗外看了看,说:
“瞧,又从前方拉回死人来啦!大车后头就跟着一匹上了鞍的战马,拴在车上呢,走得不很快……有一个人赶车,死人用大衣盖着呢。赶车的人背朝着我们,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咱们村里的……”杜尼娅仔细看了看,脸刷地一下子白了。“哎呀,这是……这是……”她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两句,就一下子尖声叫了起来:“拉的是格里沙呀!……是他的马呀!”她大声哭号着跑了出去。
伊莉尼奇娜在饭桌上站也站不起来,用手捂起了眼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吃力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像瞎子一样把两手伸到前面,朝门口走去。
普罗霍尔·泽柯夫开开大门,朝着从台阶上跑下来的杜尼娅瞥了一眼,很不开心地说:
“我们回来啦……没有想到吧?”
“我的亲人呀!小哥呀!”杜尼娅扎煞着两条胳膊,哼哼起来。
普罗霍尔看了看她那泪汪汪的脸,看了看一声不响地站在台阶上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这才明白过来,说:
“别害怕,别害怕!他活着哩。他是在害伤寒。”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软软地把脊梁靠在门框上。
“活着呀!”杜尼娅又哭又笑地朝着他叫喊起来。“格里沙活着呀!你听见了吗!?他是生了病送回来的!你快去告诉妈妈!喂,你干吗站着呀?!”
“别害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我拉回来的是活的,至于身体好坏吗,就不必问啦。”普罗霍尔一面拉着马笼头把马往院子里牵,一面急急忙忙地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杜尼娅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进屋里,去宽慰母亲。普罗霍尔在台阶前把马勒住,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了一眼。
“你干吗坐在这儿?拿条车毯来,咱们把他抬进去。”
老头子一声不响地坐着。泪水从眼睛里哗哗地往下流,可是一张脸木木的,脸上的肌肉一动都不动。他把手往上举了两次,想画个十字,可是又放了下来,因为没有力气举到额头上。他的喉咙里又咕噜又哼哧,不知想说什么。
“看样子,你是吓掉了魂啦。”普罗霍尔抱歉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事先派个人来对你们说一声呀?我真糊涂,实在糊涂!喂,起来吧,普罗柯菲耶维奇,要把病人抬进去呀。你们家的车毯在哪儿?就用手抬吗?”
“等一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沙哑地说。“我的腿就好像锯掉了一样……我以为他死了呢……谢天谢地……真没想到……”他把他那件旧褂子领子上的扣子扯掉,把领子敞开,张大了嘴使劲吸着空气。
“起来,起来,普罗柯菲耶维奇!”普罗霍尔催促说,“除了咱们俩,不是没有人抬他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掀开军大衣,弯下身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格里高力。他的喉咙里又咕噜起来,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转身对普罗霍尔说:
“你抬他的腿。咱们抬进去。”
把格里高力抬进上房,给他脱掉靴子和衣服,放到床上去。杜尼娅却在厨房里慌张地叫了起来:
“爹!妈妈不好了……快来呀!”
伊莉尼奇娜躺在厨房里的地板上。杜尼娅跪在旁边,在往她的发了青的脸上洒水。
“去把卡皮东诺芙娜大娘叫来,跑快点儿!她会放血。就说,要给你妈放放血,叫她带着家伙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吩咐说。
杜尼娅这样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是不能光着头在村子里乱跑的;她抓起头巾,一面匆匆忙忙地扎头巾,一面说:
“把孩子们都吓死啦!天啊,怎么这样倒霉呀……爹,你看着他们点儿,我一下子就回来!”
也许杜尼娅本来要对着镜子匆匆照一下的,但是已经回过神来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瞪了她一眼,她就慌忙跑出了厨房。
杜尼娅一跑出大门,就看见阿克西妮亚。阿克西妮亚那煞白的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她靠在篱笆上,软软地耷拉着两条胳膊,站在那里。在她那模糊的黑眼睛里没有眼泪,但是流露出很深的痛苦和默默祈祷的神情,杜尼娅不由地站了一下子,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对她说:
“他活着,活着呢!他是害伤寒。”然后用两手按着直跳直颠的高高的乳房,顺着小胡同飞快地朝前跑去。
许多想看看究竟的娘们儿,从四面八方向麦列霍夫家跑来。她们看见,阿克西妮亚不慌不忙地离开麦列霍夫家大门口,可是后来忽然加快了脚步,弯下腰去,并且用双手捂住了脸。
二十五
过了一个月,格里高力的病好了。他在十一月下旬第一次从床上起来,晃动着他那高高的、瘦得像骨头架子一样的身子,摇摇摆摆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在窗前站了下来。
地上和麦秸棚子顶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胡同里已经有爬犁经过的印子。挂在篱笆上和树上的淡蓝色的霜雪,闪闪放光,经夕阳一照,泛着霓虹般的光彩。
格里高力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捋着胡子,朝着窗外望了很久。他好像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美好的冬天。他觉得一切东西都很不平凡,都很新鲜、很有意思。生过一场病以后,他的视觉好像敏锐起来了,于是他开始在周围环境中发掘新的东西,在他早就熟悉的东西中寻找变化。
在格里高力的性格中,突然产生了以前他不曾有过的好奇心,对村子里和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了一种神秘的新意义,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他用有点儿惊奇的眼神望着他重新看到的世界,他的嘴上常常挂着天真而稚气的微笑,这种微笑出奇地改变了他那严峻的面容和凶野的眼神,使嘴角上强硬的纹丝变柔和了。有时候他打量起从小就熟悉的一样家什,紧张地活动着眉毛,流露出极其惊奇的神情,就好像是一个人从遥远的外国来,第一次看见这种玩意儿。有一天,伊莉尼奇娜看到他十分用心地打量纺车,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她一走进来,格里高力就离开纺车,还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杜尼娅看着他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高个儿,常常憋不住要笑。他常常穿着衬衣,用手提着直往下溜的衬裤,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挪动着两条干瘦的长腿,在屋子里走走;要坐下去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抓住一样什么东西,害怕跌倒了。他那在生病期间长得老长的黑头发脱落了不少,夹杂着不少白丝的拳曲的额发乱成了一团。
在杜尼娅帮助下,他自己剃了剃头,等他朝妹妹转过脸来,杜尼娅不由地把剃刀掉在地上,捧住肚子,倒在床上,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格里高力耐心地等着她的笑劲儿过去,但是后来忍不住了,就用有气无力,颤抖的尖嗓门儿说:
“小心点儿,这样会笑出毛病来的。再说,你都该做新娘子啦,也不知道害羞。”他的声音中微微带着气恼的意味。
“哎呀,小哥呀!哎呀,好哥哥呀!我还是快走吧……我没有劲儿啦!哎呀,你像什么呀!简直像菜园子里的稻草人儿啦!”杜尼娅在一阵阵的大笑声中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等你害过伤寒,我也来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把剃刀拾起来,嗯?!”
伊莉尼奇娜袒护起格里高力,很生气地说:
“真是的,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傻丫头,杜恩卡!”
“你看看嘛,妈妈,他像什么啦!”杜尼娅擦着眼泪说。“满头的疙瘩,头圆得和西瓜一样,又黑糊糊的……哎呀,我简直忍不住呀!”
“拿镜子来!”格里高力说。
他对着一小片破镜子照了照,自己也不出声地笑了很久。
“孩子,你干吗要剃呀,不剃头倒好些。”伊莉尼奇娜不满意地说。
“照你说的,最好是变成个秃子了?”
“唉,简直难看死啦。”
“你们都别说啦!”格里高力用小刷子搅着肥皂沫,烦恼地说。
他因为出不去门,就常常和孩子们在一块儿玩。他和孩子们什么都谈,只是不提娜塔莉亚。但是有一天,波柳什卡一面跟他亲热,一面问道:
“爹,妈妈还会回家来吗?”
“不会,好孩子,到了那儿就不能回来啦……”
“到哪儿去啦?到坟里去了吗?”
“反正人死了,就不能回来了……”
“她真的死了吗?”
“啊,怎么不是真的呢?是的,是死啦。”
“可是我想,她有时候想我们,会回来的……”波柳什卡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你别想她了,我的乖孩子,不要想。”格里高力低声说。
“怎么能不想她呀?人死了就不能回来看看吗?看一下子也行。不能吗?”
“不能。好啦,你去和米沙特卡玩吧。”格里高力转过脸去。看来,他生了一场病,心软了;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为了不叫孩子们看见,他把脸贴在窗户上,在窗前站了很久。
他不喜欢和孩子们谈打仗的事,可是米沙特卡在世界上最感兴趣的就是打仗。他常常缠着父亲问,怎样打仗,红军是什么样子,用什么打红军,为什么打红军。格里高力就沉下脸,烦恼地说:
“哼,缠得人心烦死啦!你老问打仗干什么!咱们还是谈谈夏天怎样钓鱼吧。你要钓竿吗?我这就上院子里去,马上就用马尾给你捻一根钓鱼绳儿。”
米沙特卡每次提起打仗的问题,他都在心里感到羞惭:他怎么都回答不了孩子的既简单又平常的问题。谁知道为什么打仗呢?不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想通这些问题吗?但是要避开米沙特卡的询问并不那么容易:米沙特卡听父亲讲钓鱼的事好像也很用心,但是听完了却又问:
“爹,你在打仗的时候杀过人吗?”
“别问啦,缠起来没完!”
“杀人的时候害怕吗?杀的时候流血吗?流很多血吧?比杀鸡、杀羊流的血还要多吧?”
“我对你说过了,别问这些事嘛!”
米沙特卡有一小会儿没有做声,后来又若有所思地说:
“才不久我看见爷爷杀羊来着。我不害怕……也许有一点点儿怕,可是不要紧!”
“你把他撵远点儿!”伊莉尼奇娜很烦恼地吆喝道。“又出了一个杀人凶手!简直是小土匪!就听到他天天说打仗,别的什么话他都不会说啦。好孩子,怎么能老是问可恨的打仗的事儿呢?到这儿来,给你块饼子吃吃,就住一住嘴吧。”
但是战争天天都要使人想起它,从前方回来的哥萨克们,常常来看望格里高力,告诉他,石库洛和马孟托夫已经被布琼尼的骑兵打垮了,在奥勒尔附近的战事节节失利,各条战线上都开始撤退了。在格里班诺夫卡和卡尔达伊洛附近的战役中,又有两名鞑靼村的哥萨克阵亡了;把挂了花的盖拉西姆·阿贺瓦特金送回来了;德米特里·郭洛希柯夫害伤寒病死了。格里高力在心中逐个地想了想在两次战争中村子里死掉的人,就发现,在鞑靼村里没有一家不死人的。
格里高力还没有出过门,村长就把乡长的通知送来了,通知说要叫麦列霍夫中尉立即到医务委员会进行复查。
“你告诉他,我一能走动,就自动去报到,用不着他们催。”格里高力气忿地说。
战线离顿河越来越近了。村子里又谈起撤退的事来。不久就在村民大会上宣布了州长的命令,命令要求所有成年的哥萨克都撤退。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从会场上回来,对格里高力说了说命令的事,就问道:
“咱们怎么办呢?”
格里高力耸了耸肩膀,说:
“有什么办法?是要撤退。就是没有命令,大家也要走。”
“我问的是咱们:咱们是不是一块儿走呢?”
“咱们没法子一块儿走。过两天我骑马到镇上去,打听打听哪一支部队从镇上经过,我就随便加入一支什么部队。你不一样,你是逃难。也许,你是不是想参加部队?”
“去他娘的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骇地说。“那我就和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一块儿走吧,前两天他约我和他作伴儿走。他是个老实人,他的马也很好,我们就可以把马套在一块儿。我家的骒马也够肥的。这该死的东西吃得膘又厚,又爱尥蹶子,简直够戗!”
“好吧,那你就跟他一块儿走。”格里高力高高兴兴地表示赞同。“咱们先来谈谈你们走的路线,因为说不定我也许会走那条路。”
格里高力从图囊里掏出一张南俄罗斯的地图,详细地对父亲说了说,应该经过哪些村子,并且已经开始把一些村庄的名字往纸上记了,但是一直恭恭敬敬地望着地图的老头子说:
“等一等,别记吧。当然,这些事你比我懂得多,地图也是正正经经的玩意儿,地图不会撒谎,能指出直路,但是如果这不合适的话,我怎么能照着走呢?你说,首先要经过卡耳根镇,我明白,走那儿要直些,可是我在那儿非绕个弯儿不可。”
“你干吗要绕弯儿?”
“因为,拉推舍夫村是你堂姑姑家,我到她家可以吃饭,还可以喂马,到别处就得自己花钱。再往前:你说,按照地图要走阿司塔霍夫村,那样走要直些,可是我要走马拉霍夫村;那儿也有一家远亲,还有一个老同事;到那儿也可以不吃自己的草,吃别人的。你要知道,总不能带上一垛干草,到了外乡外土,也许不仅要不到一根草,甚至花钱都买不到。”
“在顿河那边你没有亲戚吗?”格里高力用挖苦的口气问道。
“在那边也有。”
“那你是不是就上那边去?”
“你别给我他妈的胡说八道!”老头子火了。“跟你谈正经的,别开玩笑!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也真是的,就数你聪明!”
“你用不着到处去找亲戚。逃难就是逃难,不是走亲访友,不是请你去过谢肉节!”
“哼,你别教训我,我该往哪儿去,自个儿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
“我非按照你的计划走不可吗?只有喜鹊才一直飞呢,这话你听说过吗?我要是糊里糊涂走到他妈的什么地方去,也许那儿冬天里连道路都没有呢。你这样信口胡说,好好地想过没有,亏你还带过一个师呢!”
格里高力和老头子争吵了很久,但是后来格里高力全面地想了想,觉得父亲的话有很多地方是对的,就用和解的口气说:
“别生气啦,爹,我不是一定要你照我的路线走,你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吧。到顿涅茨那边,我尽可能去找你。”
“早这样说就好啦!”老头子高兴起来。“要不然你只顾这样那样的计划和路线,就不明白,计划是计划,可是马没有草料哪儿也去不成。”
还在格里高力生病的时候,老头子就悄悄地准备起逃难的事了:他加意地喂养那匹骒马,修好了爬犁,定做了一双新毡靴,并且亲自缝上了皮底,免得在雨雪天浸水;事先装好了几口袋上等的燕麦。他就是准备逃难,在这方面也算得上一个好当家的;在路上可能要用得着的东西,他都事先准备得好好的。斧子、手锯、凿子、补靴子的家什、线、备用的靴掌、钉子、锤子、一小捆皮带、绳子、一块松香,一直到马掌和马掌钉子,所有这一切都用一块帆布包得好好的,一眨眼工夫就可以放到爬犁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甚至还带上一杆秤,伊莉尼奇娜问他为什么路上还要秤,他用责备的口气说:
“你这老娘们儿,真是越老越糊涂。这样平常的事儿你也不明白吗?我跑到外面去,买干草或者买糠,能不用秤吗?到那儿总不会用尺子量干草吧?”
“到那儿就没有秤吗?”伊莉尼奇娜惊愕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的秤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说。“也许那儿的秤都是假的,给咱们这些人称不够分量。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可是知道,那儿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你买三十磅,可是要付出一普特的现钱。要是我每到一处地方都要吃这样的亏,那我就不如自个儿带上一杆秤,也许就不会上当!你们在这儿不用秤也能过;你们要秤有他妈的屁用?军队打这儿过,他们抢草又不用过秤……他们只管糟蹋就是了。我见过他们这些不长角的魔鬼,我很清楚!”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起初还想连大车都装到爬犁上,到春天就可以坐自己的大车,免得再花钱雇车,但是后来他想了想,就打消了这个不高明的主意。
格里高力也开始做准备了。他擦了擦匣子枪、步枪,磨了磨他一直随身佩带的马刀;身体康复后过了一个星期,他去看自己的马;看着油光光的马屁股,才知道,老头子不仅是喂肥了自己的骒马。他好不容易骑上直撒欢的战马,放开马尽情地跑了一阵子,在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也许只是他觉得——好像有人在阿司塔霍夫家窗口向他摇白头巾……
在村民大会上,鞑靼村的哥萨克决定全村一齐走。接连两天两夜,妇女们在给哥萨克们准备各种各样路上吃的东西。决定在十二月十日出发。头一天傍晚,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把干草和燕麦装到爬犁上,到早晨,天刚刚放亮,他就穿起大皮袄,扎上腰带,把皮手套掖在腰带上,对着圣像祷告过,就和家里人告别了。
长长的大车队很快就出了村子,朝山冈走去。在村口送行的妇女们对着出门人摇了老半天头巾,后来原野上刮起了风,把地上的雪吹了起来,在滚滚的雪雾里,既看不见慢慢上山的大车,也看不见跟着大车走的哥萨克了。
格里高力在上维奥申以前,去和阿克西妮亚见了一下面。
这一天黄昏,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他去找她。阿克西妮亚正在纺线。安尼凯的老婆坐在她身边,一面打袜子,一面说话儿。格里高力看见有外人,就简单地对阿克西妮亚说:
“你跟我出来一下子,有事。”
来到过道里,他把手搭到她的肩上,问道:
“跟我一块儿走,好吗?”
阿克西妮亚半天没有做声,在考虑怎样回答,后来小声说:
“家里东西怎么办呢?房子怎么办?”
“可以托付给别人嘛。应该走呀。”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我来叫你。”
阿克西妮亚在黑暗中笑着说:
“你该记得,我早就对你说过,跟你上天边我也去。我现在还是这样。我对你是永不变心的。我走,什么都不管!你什么时候来?”
“天一黑就来。你别带很多东西,多带点儿衣服和吃的东西就行了。好,再会吧。”
“再会。你能不能等会儿再来?……她一会儿就走。我好像有一百年没看见你啦……格里什卡,我的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不!我不说了。”
“不行,我不能来。我现在要上维奥申去,再会吧。明天我来。”
格里高力已经出了过道,走到大门口,可是阿克西妮亚还站在过道里,微笑着,用手掌揉搓着热辣辣的两腮。
维奥申的地方机关和兵站仓库已经开始撤退了。格里高力到州长公署里去打听前方的情况。一个担任副官的年轻少尉对他说:
“红军现在在阿列克塞耶夫镇附近。我们不知道什么部队要从维奥申经过,不知道是不是有军队经过。您自己该看到:大家都是什么也不知道,都在慌着逃跑……我劝您现在别找自己的部队了,还是上米列洛沃去,到那儿很快就能打听到部队的驻地。不管怎样,你们那个团一定会顺着铁路线走。到了顿河边就能把敌人拦住吗?哼,我看,不行。敌人不用打,就会把维奥申占领,肯定会这样。”
格里高力深夜回到家里。伊莉尼奇娜一面做饭,一面说:
“你的普罗霍尔来啦。你走了有一个钟头,他就来了,他说还要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格里高力听了十分高兴,匆匆吃完了饭,就去找普罗霍尔。普罗霍尔带着很不开心的笑容迎住他,说:
“我还以为你径直从维奥申走了呢。”
“你他妈的从哪儿来的?”格里高力拍着他的忠实的传令兵的肩膀,笑着问道。
“还用问,从前方来嘛。”
“偷跑的吧?”
“天啊,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样的英雄好汉,会偷跑吗?我回来是有手续的,我不愿意离开你去另攀高枝儿。咱们一块儿造过孽,咱们就该一块儿去接受最后审判。咱们的情况糟透啦,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还是说说,部队里是怎么放你回来的?”
“说起来话长,以后再说吧。”普罗霍尔躲躲闪闪地回答说,并且脸色更阴沉了。
“咱们团在哪儿?”
“谁他妈的知道这会儿在哪儿。”
“你什么时候离开团里的?”
“两个星期以前。”
“这些天你上哪儿去来?”
“你怎么啦,真是的……”普罗霍尔不满意地说,并且侧眼瞟了瞟妻子。“又是上哪儿去啦,又是干什么、为什么啦……不管上哪儿去过,反正现在我已经不在那儿了。我说以后再说,就是以后再说。喂,孩子他娘!你有酒吗?跟长官见了面应该喝两盅。有酒没有?没有吗?那你快去弄点儿来,麻利点儿!丈夫不在家,军纪军规都忘记啦!马虎起来啦!”
“你这是发什么疯呀?”普罗霍尔的老婆笑着问道。“你少对我咋呼吧,你在这儿可算不上什么当家的,一年才在家里呆两天。”
“什么人都可以对我咋呼,可是我,除了你,又能咋呼谁呢?等着吧,等我当了将军,那时候就能咋呼别的人了,可是眼下你得忍着点儿,还要快点儿穿上你那行头,并且跑快点儿!”
普罗霍尔等老婆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就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格里高力,说:
“潘捷莱维奇,你连一点眼色都看不出来……我不能当着老婆的面把什么事儿都说出来呀,可是你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啦,干什么啦。噢,你怎样,害过伤寒以后,身体全好了吗?”
“我倒是好了,你说说自个儿的事吧。你这鬼东西,有的事儿还瞒着呢……你说说吧:干过什么坏事儿?怎样逃跑的?”
“这事儿比逃跑还糟呢……你生病我把你送回来以后,我又回到部队里。把我编到本连第三排里。我是非常喜欢打仗的!我打过两次冲锋,可是后来我想:‘我也要装装孬啦!要找个窟窿钻一钻,不然的话,普罗霍尔呀,你就要完蛋啦!’这时候,就好像特意要给点儿颜色瞧瞧似的,仗打得特别厉害,弄得我们气都喘不过来!哪儿有决口,就把我们塞上去;哪儿顶不住了,又把我们团调了去。一个星期的工夫,连里有十一个哥萨克就像叫牛舌头舔去了一样!这么着,我心里就发起闷来,甚至都闷得身上长起了虱子。”普罗霍尔把烟点着了,把烟荷包递给格里高力,又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有一回在利斯基附近,派我出去侦察。我们一共去了三个人。我们在冈头上跑着,朝四面望着。看见从沟里爬出来一个红军,两只手向上举着。我们朝他跑去,他就喊:‘乡亲们!我是自己人!别杀我,我要投到你们这边儿来!’我简直他妈的糊涂啦: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火气,我跑到他跟前,说:‘你这狗东西,既然来打仗,就不应该投降!你这家伙真没有出息。你怎么,没看见我们眼看就支持不住了吗?你想投降,又来加强我们的力量吗?!’我说着,就在马上用刀鞘照他的脊梁砍了一家伙。和我在一块儿的两个哥萨克也对他说:‘像这样打仗,跑过来跑过去,有什么好处呢?要是干起来都心齐些,仗早就打完啦!’谁他妈的能知道,这个跑过来的家伙会是一个军官呢?可是他恰恰就是一个军官!我在气头上用刀鞘打他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白了,小声说:‘我是军官,你们不能打我!我以前是骠骑兵,我参加红军是征集来的,请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长,到那儿我可以对他说清楚。’我们说:‘把你的证件拿来。’可是他很神气地说:‘我不愿意和你们说话,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长!’”
“这种事儿你怎么就不愿意当着老婆的面说呀?”格里高力很诧异地打断他的话头。
“当着我老婆不能讲的事,我还没有说到呢,请你别打我的岔嘛。我们就决定把他送到连里去,这一下子糟啦……我们要是就地把他杀了,就没事儿了。可是我们却规规矩矩地把他送去了,谁知过了一天,我们一看,竟派他担任了我们的连长。这可怎么办啊?这就麻烦啦!过了两天,他把我叫去,问:‘狗崽子,你是为统一的、不可分割的俄罗斯打仗吗?你在俘虏我的时候,对我说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饶我,因为他一想起我用刀鞘打他,就气得浑身打哆嗦!他说:‘你知道我是骠骑兵大尉和贵族,你这坏蛋怎么敢打我?’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叫去,净找我的麻烦。他叫排长派我站岗和放哨,不许换我的班,一件一件的勤务就像从桶里往外倒豌豆那样,接二连三地落到我的头上:一句话,这个畜生不住气地整我!在俘虏他的时候和我一同去侦察的那两个哥萨克,也在挨他的折腾。他们两个忍了又忍,后来受不住了,有一次把我叫过去,说:‘咱们来把他杀了吧,要不然他实在叫咱们活不下去!’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一切报告团长,要杀他却于心不忍。在俘虏他的时候,杀也就杀掉了,可是过后我就有点儿下不了手了……我老婆杀鸡,我还要闭一闭眼睛呢,何况这是杀人……”
“究竟把他杀了没有?”格里高力又打断他的话。
“等一等嘛,底下就明白了。于是我报告了团长,全对他说了,可是他笑起来,说:‘泽柯夫,你用不着委屈,因为你打过他呀,他在执行纪律上是正确的。他是个很有学问的好军官。’我就这样从他那儿回来了,可是我心里想:‘你就把这个好军官挂在脖子上当十字架吧,我可是不愿意和他在一个连里干下去了!’我要求把我调到别的连里去,也不行,不肯把我调出去。于是我就想方设法离开队伍。怎么能离开呢?这时候把我们调到附近的后方休息一个星期,于是我他妈的不知怎么又打起了糊涂主意……我想:我只有弄上一点儿小小的淋病,那样就可以上军医站去,就会准许我离开,那就行了。于是我干起从来没干过的事儿,——找起娘们儿,仔细打量,看哪一个娘们儿像是有病的。可是怎么能看得出来呢?哪一个娘们儿的额头上都没有写着她是有病的,这就难了!”普罗霍尔使劲地啐了一口,仔细听了听:老婆是不是回来了。
格里高力用手捂住嘴,想藏住笑,忽闪着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问道:
“搞上了吗?”
普罗霍尔用泪汪汪的眼睛看了看他。那眼神显得很忧伤、很平静,就像一条活到了年纪的老狗的眼睛。他沉默了不大的一会儿,就说:
“你以为很容易就能搞上吗?不想生病的时候,一阵风都能把病吹到身上;想生病的时候,病却没了影子,找都找不到,吆唤都吆唤不来!”
格里高力把身子侧过去,不出声地笑了一会儿,后来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用笑得接不上气的声音问道:
“天啊,别叫人着急了!到底搞上了没有呀?”
“当然,你要笑啦……”普罗霍尔生气地说,“幸灾乐祸可不是好事儿,我是这样看的。”
“我不笑就是了……后来怎样呢?”
“后来我就去找房东的姑娘。这是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也许不到四十岁。满脸的粉刺,那相貌,一句话,丑得吓死人!邻居们悄悄告诉我,不久前她常常去找大夫。我心想:‘从她身上一定能搞上病!’于是我就像只小公鸡一样围着她转悠起来,对她说起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这些话是从哪儿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普罗霍尔遗憾地笑了笑,并且好像因为想起那些话还有点儿高兴。“我答应娶她,还说了别的许多肉麻话……终于把她挑动了,勾搭上了,马上就要干那种事儿了,可是她忽然哭了起来!我这样说,那样说,问她:‘也许你有病吧?这没有关系,甚至还好些呢。’不过我有些害怕:这是夜里,可别有人听见我们的声音跑到糠棚子里来。我就说:‘别哭了,千万别哭!你就是有病,也不用害怕,我实在太爱你了,不管怎样我都爱你!’可是她说:‘我的亲亲的普罗申卡呀!我什么病也没有。我是一个没有破身的姑娘,干这种事儿我怕疼。’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也许不信,我一听她说这话,浑身出的冷汗就像雨淋的一样!我心想:‘主耶稣啊,我怎么碰上这种事儿呀!怎么这样倒霉呀!……’我用气得变了音的嗓门儿问她:‘你这该死的东西,那你去找大夫干什么?干吗要骗人?’她说:‘我是去要一种治脸的药。’我马上抓住她的脑袋,对她说:‘起来,马上给我滚吧,你这该死的东西,可恶透啦!我不要你这种没有开包儿的,我也不娶你了!’”普罗霍尔更加使劲地啐了一口,很不痛快地继续说下去:“我花了半天力气算是白费啦。我回到屋里,拿起自己的东西,当天夜里就搬到另一家去住了。后来还是弟兄们给我指点,我才从一个寡妇身上搞到了我要的东西。不过这一回我来得干脆,我问:‘你有病吗?’她说:‘有一点儿。’我说:‘行啦,我也要不了许多。’我给了她二十卢布的克伦斯基票子,到第二天,我就很得意地带着自己的成绩,跑到军医站去,就从那儿一直回家来了。”
“你没有骑马回来吗?”
“怎么能不骑马呢?把马和全部装备都带回来了。马是弟兄们给我送到军医站去的。不过问题不在这上面;你帮我出出主意:我怎么对我老婆说呢?或许,为了免得造孽,是不是到你家里去过一夜呢?”
“用不着,没事儿!就在家里睡好啦。你就说打伤啦。有绷带吗?”
“有一个急救包。”
“行,就包起来好啦。”
“她不信呀。”普罗霍尔忧虑地说,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他在军用包里掏了掏,便走进上房里去了,在上房里低声说:“她来了,你和她说说话儿,我马上就弄好!”
格里高力一面卷烟卷儿,一面考虑走的事。“套上两匹马,我们坐爬犁走,”他打定主意,“要在天黑时候动身,免得家里人看见我带着阿克西妮亚走。尽管这事儿他们早晚要知道……”
“那个连长的事我还没有说完呢。”普罗霍尔一瘸一拐地从上房里走出来,坐到桌子旁边。“我上军医站的第三天,弟兄们就把他打死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在打仗的时候从后面打了他两枪,就完啦。就是说,我是白白糟蹋了自己,实在可惜!”
“没找到开枪的人吧?”格里高力因为一心想着马上要走的事,所以心不在焉地问道。
“才没有工夫找呢!开始紧急转移了,顾不上他的事了。我老婆这是跑到哪儿去啦?我还真想喝酒哩。你想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不能再过一天吗?”
“过一天干什么?”
“至少可以把虱子打扫打扫,带着虱子走路可没有多大意思。”
“你在路上打扫吧。情况不允许再等啦。红军离维奥申只有两站路啦。”
“咱们一早就走吗?”
“不,等天一黑就走。咱们只赶到卡耳根,就在那儿过夜。”
“红军不会抓住咱们吧?”
“是要提防着点儿。我想……我想带上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你没有意见吧?”
“我有什么?你就是带着两个阿克西妮亚,我也不管……就是马吃不消。”
“没有多大分量。”
“跟娘们儿走可不大方便……你干吗要带上她呀?要是光咱们两个,多省事呀!”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望着一边说。“我就知道你要拖着她走。你太多情啦……唉,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挨鞭子挨少啦!”
“哼,这事儿你少管,”格里高力冷冷地说。“这事儿你别对你老婆乱说。”
“我以前乱说过吗?你别没有良心!还有,她把房子交给谁呢?”
过道里响起脚步声,普罗霍尔的老婆走了进来,她那灰色绒头巾上落了一层亮晶晶的雪花。
“下雪了吗?”普罗霍尔从碗橱里拿出两个酒杯,这才问:“你弄到什么了吗?”
他的脸色绯红的老婆从怀里掏出两只带着水汽的瓶子,放到桌子上。
“来,为咱们一路平安,干一杯!”普罗霍尔很带劲儿地说。他闻了闻,根据酒的气味判断说:“好酒!够劲儿!”
格里高力喝了两小盅,就推说太累了,回家去了。
二十六
“哼,仗打完啦!红军这一下子要把咱们撵到海边,叫咱们的屁股泡到咸水里了。”普罗霍尔在上了山冈的时候说。
山下面,鞑靼村笼罩在蓝色的烟雾里。太阳已经落到镶了粉红色雪边儿的地平线后面。雪在爬犁的滑铁下面咯吱咯吱响着。两匹马一步一步地走着。格里高力半躺在双马爬犁的后座上,脊背靠在马鞍子上。阿克西妮亚裹着镶边的顿河式皮袄,坐在他的身边。她的两只黑眼睛在白绒毛头巾下面亮闪闪的,放射着喜悦的光彩。格里高力侧眼看了看她,看到她那冻得红扑扑的脸。浓密的黑眉毛和挂了霜花的弯弯的睫毛下面那发亮的蓝眼白。阿克西妮亚带着兴奋的好奇心情打量着大雪覆盖、到处是雪堆的草原,打量着磨得发亮的爬犁路,打量着远方渐渐沉入黑暗中的地平线。很少出门的阿克西妮亚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很不平常,一切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她有时垂下眼睛,感受着睫毛上的霜花那使人痒酥酥的、很舒服的凉气,笑上一阵子,因为她很久以来念念不忘的幻想突然很离奇地实现了——她跟格里高力一同离开鞑靼村,离开这可亲又可恨、她受了很多苦的地方,离开她和没有爱情的丈夫过了半辈子、发生过一件件痛苦的往事的地方。因为切切实实感觉到格里高力的存在,她笑了,既不去想她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换得这样的幸福,也不去想将来的日子,尽管将来的日子还蒙在黑沉沉的烟雾里,就像远处那隐隐约约的大草原的地平线。
普罗霍尔无意中回头看了看,看见阿克西妮亚那冻得红肿了的嘴唇一动一动地在笑,他很烦恼地问道:
“哼,你龇什么牙呀?简直成了新媳妇啦!你从家里跑出来,还高兴呀?”
“你以为我不高兴吗?”阿克西妮亚响亮地回答说。
“这种事还高兴呢……你真是个傻娘们儿!还不知道这戏怎么收场呢,你别笑得太早了,把你的牙收起来吧。”
“我不会碰到更坏的事儿了。”
“我一看见你们就想吐……”普罗霍尔气嘟嘟地抽了马一鞭。
“那你就转过脸去,再把手指头杵到嘴里去。”阿克西妮亚笑嘻嘻地说。
“你又说傻话了!我能嘴里含着手指头一直跑到海边吗?真是好主意!”
“你不是想吐吗?”
“住嘴吧!你把你男人往哪儿搁?粘上野汉子就跟着跑!要是司捷潘现在回到村子里,那可怎么办?”
“听我说,普罗沙,你别管我们的事,”阿克西妮亚央告说,“要不然,你也不会有什么快活事儿。”
“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儿呢,你们的事儿跟我有屁关系!我不能说说我的看法吗?我给你们赶爬犁,就只能跟马说说话儿吗?有这样的道理!休想,阿克西妮亚,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反正该拿树条子结结实实地抽你,抽你还不叫你哭!说什么快活事儿吗,你别吓唬我,我身上就带着快活事儿。我的快活事儿很特别,唱也不叫人唱,睡也不叫人睡……喔,该死的东西!大耳朵鬼,你们老是想慢腾腾的!”
格里高力含笑听着,后来用调解的口气说:
“你们别慌着吵嘴吧。咱们的路还长着呢,以后吵嘴还来得及。普罗霍尔,你干吗跟她瞎缠?”
“我就是要跟她吵,”普罗霍尔恶狠狠地说,“因为她要跟我顶嘛。我现在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女人更坏的!她们简直是得势的小人……老兄,上帝最坏的创造物就是女人!要是依着我,就把她们这些害人的恶鬼统统铲除掉,叫她们再也不能在人世上招摇!我现在简直对她们恨死啦!你笑什么呀?幸灾乐祸可没有什么好事儿!把缰绳给你,我要下去一会儿。”
普罗霍尔徒步行了很久,后来又上了爬犁,再也没有说话。
他们在卡耳根过夜。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就上路,到天黑时候,走了六十俄里。
大队大队的难民爬犁络绎不绝地向南拥去。格里高力他们离开维奥申乡越远,找住宿的地方越困难。在莫洛佐夫镇附近遇到第一批哥萨克队伍。骑兵一共有三四十人,辎重队的爬犁却一眼看不到头。很多村庄里的房子一到晚上就住得满满的,不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连拴马的地方都找不到。来到一个塔甫里亚人的村子里,格里高力为了找房子住宿,白跑了老半天,最后只好在棚子里过夜。到夜里,在下雪时湿透了的衣服冻成了冰,皱了起来,一行一动都要嘎啦嘎啦响。格里高力、阿克西妮亚和普罗霍尔几乎一夜都没有睡,在天亮以前,在院子外面生起一堆火,身子才暖和过来。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畏畏缩缩地提议说:
“格里沙,是不是在这儿住上一天?咱们挨了一夜冻,差不多一点儿觉也没有睡,是不是多少歇一歇?”
格里高力同意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块空地方。天一亮,辎重队就走了,但是有一支带着一百多名伤病员的随军医疗队也住下来休息了。
在一间小屋里,在肮脏的土地上睡了十来个哥萨克。普罗霍尔把车毯和装干粮的口袋拿进来,在门口铺了些麦秸,抓住一个睡得很死的老头子的腿,把他往一边拖了拖,用一种粗鲁的亲热口气说:
“躺下吧,阿克西妮亚,你折腾得都没有人样子啦。”
到夜里,这个村子里又住上许许多多人。整个一夜,一条条胡同里烧着火堆,人的说话声、马嘶声、爬犁的咯吱声一直没有断。天刚麻麻亮,格里高力就叫醒普罗霍尔,小声说:
“套上爬犁。该动身了。”
“干吗这么早?”普罗霍尔打着哈欠问。
“你听嘛。”
普罗霍尔从鞍垫上抬起头来,听到了远处低沉的隆隆炮声。
他们洗过脸,吃了点猪油,就从闹哄哄的村子里往外走。胡同里停着一排一排的爬犁,不少人来来回回地跑着,在朦胧的晨曦中有人沙哑地叫着:
“不行,你们自己把他们埋了吧!等我们掘好六个人的坟,就要到晌午啦!”
“那就该俺们来埋他们吗?”另一个人用平和的口气问道。
“恐怕,你们会埋的!”那个沙哑的嗓门儿叫道。“你们要是不愿意埋,就让他们躺在这儿,让他们在你们这儿发臭,我才不管呢!”
“您这是怎么啦,大夫先生?要是路过的人死了都叫俺们来埋,那俺们就别干别的事儿了。你们是不是还是自己来埋?”
“你这糊涂虫,去你妈的吧!你怎么,想叫我把医疗队丢给红军吗?”
格里高力一面赶着爬犁绕着满街的爬犁往前走,一面说:
“谁也不管死人啦……”
“这会儿连活人都顾不上了,谁还管死人?”普罗霍尔应声说。
顿河北部各乡的人都在往南逃。无数难民的爬犁跨过察里津——里哈亚铁路,朝马内契一带奔去。格里高力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不断地打听鞑靼村人的消息,但是在他们经过的许多村庄里一直没见到鞑靼村人的影子;很可能,他们是从左面走,不走乌克兰人的村庄,走的是哥萨克村庄,朝奥布里夫镇方向去了。直到第十三天,格里高力才发现同村人的行踪。已经过了铁路线,他在一个村子里无意中听说,维奥申乡有一个害伤寒病的哥萨克躺在旁边一家的房子里。格里高力想去问问这个病人是哪一个村里的,一走进矮矮的茅草房,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奥布尼佐夫老汉。奥布尼佐夫老汉告诉他,鞑靼村的人是前天从这个村子里过去的,其中有很多人害了伤寒,有两个已经死在路上,他奥布尼佐夫是自己要求留在这儿的。
“要是我能好起来,要是红军同志开恩,不杀我的话,我不管怎样也要回家去,要不然会死在这儿的。死在哪儿都是一样,在外面也不比家里舒服……”老汉在和格里高力道别的时候这样说。
格里高力问了问父亲的健康情况,但是奥布尼佐夫说,他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他是在最后一架爬犁上的,离了马拉霍夫村以后,就没有看见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了。
来到下一个住宿的地方,格里高力很走运:他走进第一家,要求借宿,就碰上几个上旗尔村的熟识的哥萨克。他们挤了挤,格里高力就在灶旁铺了一块地方。屋子里并排躺着十五个难民,其中有三个伤寒病人,有一个是冻伤的。几个哥萨克做好了小米猪油干饭,很热诚地请格里高力他们吃。普罗霍尔和格里高力有滋有味地吃起来,阿克西妮亚却不吃。
“你怎么,不饿吗?”普罗霍尔问道。近几天他不知不觉改变了对阿克西妮亚的态度,对她有点儿粗暴,但是非常关心。
“我有点儿恶心……”阿克西妮亚披上头巾,到院子里去了。
“她不是病了吧?”普罗霍尔朝格里高力问道。
“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儿。”格里高力放下饭碗,也来到院子里。
阿克西妮亚站在台阶旁边,一只手按着胸口。格里高力搂住她,很担心地问道:
“你怎么啦,阿克秀莎?”
“恶心,头也很疼。”
“咱们上屋里去,你躺一会儿吧。”
“你去吧,我一下子就来。”
她的声音低低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动作软弱无力。等她走进烧得暖烘烘的屋子,格里高力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她,看见她的两腮烧得红红的,眼睛里的闪光也很不正常。他的心急得揪成了一团:阿克西妮亚显然是病了。他想起来,昨天她就说头晕,身上发冷,天快亮的时候还出过一身大汗,她那脖子上的发鬈儿都湿得像洗过澡一样,他在黎明时醒来后看到这种情形,眼睛盯着还在睡的阿克西妮亚看了很久,不愿意起来,免得惊醒她的好梦。
阿克西妮亚一直很要强地忍受着路上的困苦,她甚至还常常给普罗霍尔打气,因为普罗霍尔不止一次说:“这算打的他妈的什么仗,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走上一整天,到头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谁知道咱们充军要充到哪儿去。”但是这一天阿克西妮亚也支持不住了。夜里躺下来睡觉的时候,格里高力觉得她好像是在哭。
“你这是怎么啦?”他小声问道。“你哪儿难受?”
“我病啦……咱们现在怎么办呀?你要把我扔掉吧?”
“哼,你真浑蛋!我怎么会把你扔掉呢?别哭了,也许你是在路上受凉了,可是你就吓成了这样。”
“格里什卡,这是伤寒呀!”
“别瞎说了!一点都看不出来嘛;你的额头是凉的,也许,不是伤寒。”格里高力宽慰她说,但是在心里认定,阿克西妮亚害的是斑疹伤寒,并且在苦苦思索着,如果她病倒的话,究竟该把她怎么办。
“哎呀,这样走下去真够受呀!”阿克西妮亚靠在格里高力的身上,小声说。“你瞧,这样多的人挤在一块儿睡!虱子要把咱们吃掉啦,格里沙!我有时想看看自己身上,可是连块地方都找不到,到处是男人……我昨天走到棚子里去,脱了脱衣服,身上的虱子呀……天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我一想起来就恶心,什么也不想吃了……昨天你看见睡在大板凳上的那个老头子身上的虱子有多少吗?棉袄面子上都爬满啦!”
“你别想虱子啦,唠叨起他妈的虱子来啦!哼,虱子,虱子,当兵的时候是不数虱子的。”格里高力生气地小声说。
“我浑身都痒痒啊。”
“大家身上都痒痒,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忍一忍吧。等咱们到了叶卡捷琳诺达尔,在那儿洗洗澡。”
“别想穿干净衣裳啦,”阿克西妮亚叹着气说,“咱们要叫虱子咬死啦,格里沙!”
“睡吧,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
格里高力老半天没有睡着。阿克西妮亚也没有睡。她用皮袄大襟蒙住头,哭了好几次,后来又翻腾了很久,不住地叹气,直到格里高力转过脸来抱住她,她才睡去。半夜里,格里高力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有人拼命地敲门,大声吆喝:
“喂,开门!要不然我们砸门啦!该死的东西,都睡死啦!……”
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和善的哥萨克,他走到过道里,问:
“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要是想借宿,我们这儿可没有地方了,已经满满的了,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开门,少给我啰嗦!”院子里的人吆喝道。
把门开了以后,有五个武装的哥萨克冲进了堂屋。
“你家住的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个冻成了铁青色的哥萨克,很费劲地张着冻僵了的嘴唇,问道。
“都是难民,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的一个,也不回答,径直走进上房,喊道:
“喂,你们这些家伙!睡得真舒服!马上给我滚出去!这儿要住军队啦。起来,起来!快点儿,要不然我们马上把你们轰出去!”
“你是什么人,干吗这样咋呼?”格里高力用睡得沙哑了的嗓门儿问道,并且慢慢站了起来。
“我叫你看看我是什么人!”一个哥萨克朝格里高力走来,他手里的手枪筒子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闪闪发光。
“你挺麻利嘛……”格里高力夸了他一句。“来,把你的小玩意儿给我吧!”他飞快地抓住这个哥萨克的手腕子,使劲一攥,攥得他哎呀了一声,松开手指头。手枪吧嗒一声落在车毯上。格里高力把他推开,急忙弯下腰,拾起手枪,放进口袋里,镇定地说:“现在咱们来谈谈吧。你是哪一部分的?像这样机灵的你们有多少?”
这个哥萨克半天才回过神来,喊道:
“弟兄们!快来呀!”
格里高力走到门口,站在门槛上,脊背靠着门框,说:
“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中尉。住嘴!别叫啦!这是谁在那儿嚷嚷?好乡亲们,你们这是咋呼什么?你们要把谁轰出去?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哼,你们给我出去!”
“你嚷嚷什么?”一个哥萨克大声说。“什么样的中尉我们都见过!怎么,叫我们睡在院子里吗?快把屋子腾出来!我们有命令:把所有的难民都从屋子里赶出去。你们明白吗?哼,你倒咋呼起来了!像你这样的,我们见过!”
格里高力对直地走到说这话的人跟前,咬着牙,从牙缝里说:
“这样的你还没有见过。要不要把你这一个浑蛋变成两个?那我就来变变看!你别朝后退嘛!这不是我的手枪,这是缴的你们的。给你吧,你交给他,不过你们还是趁我还没有揍你们,快点儿滚出去,要不然我好好地收拾你们一顿!”格里高力轻轻推着他转过身去,把他推到门口。
“揍他一顿吗?”一个用驼毛风帽包着脸的强壮的哥萨克犹豫不决地问道。他站在格里高力背后,一面捯动着两只脚,捯动得两只缝了皮底的毡靴咯吱咯吱响着,一面仔细打量着格里高力。
格里高力朝他转过身来,已经忍不住攥起了拳头,但是这个哥萨克却举起一只手来,很和善地说:
“你听我说,大人,不知你贵姓,你别急,不要动手!我们就走,不和你吵。但是在如今这时候,你不要对哥萨克们太过分了。现在又像一九一七年那样,严重的时候到啦。你要是碰到一些不要命的家伙,他们不仅会叫你变成两个,说不定还会叫你变成五个!我们看出来,你是一个有胆量的军官,而且从你说话上看出来,你好像和我们哥儿们是一路人,那你的态度就放规矩点儿,免得自找麻烦……”
那个被格里高力缴了手枪的哥萨克气呼呼地说:
“你别给他唱赞美歌了!咱们上旁边一户人家去吧。”他头一个朝门口走去。他从格里高力面前经过的时候,侧眼看了看他,很遗憾地说:“军官先生,我们是不愿意和你缠,要不然早把你敲啦!”
格里高力轻蔑地撇了撇嘴,说:
“那你怎么不敲呢?趁我没有把你的裤子剥下来,滚吧,滚吧!还充好汉哩!可惜,把手枪还给你了,像你这样的笨家伙,真不配挎手枪,只能带带羊角梳子!”
“咱们走吧,弟兄们,别理他吧!不搅就不发臭气了!”有一个没有说过话的哥萨克温和地笑着说。
哥萨克们一面骂着,一面冬冬地踏着上了冻的靴子,一齐拥进了过道。格里高力厉声对房东吩咐说:
“再不许开门!他们敲一会儿就会走的,要是不走,你把我叫醒。”
旗尔河上游的哥萨克们都被吵醒了,小声议论起来。
“简直不成体统啦!”一个老头子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这些狗崽子,他们这是怎样和军官说话呀……这要是在旧时代还得了吗?那就得蹲监牢!”
“还不光是说话呢!你没看见,还想动手打呢?‘揍他一顿吗?’这是一个家伙说的,就是戴风帽、像棵没修过的杨树的那一个。这些家伙,都这样不顾死活啦!”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怎么轻易饶了他们呢?”一个哥萨克问道。
格里高力盖上军大衣,带着和悦的笑容听着大家说话,这时候便回答说:
“拿他们怎么办呢?他们现在一点也不服管,谁也不服从啦;他们成群结伙地走,不要长官,谁能管得了他们,谁又是他们的头儿呢?谁狠些,谁就是他们的头儿。恐怕,他们的队伍里连一个军官都没有了。我见过这样一些根本就没有人管的军队!好啦,咱们睡觉吧。”
阿克西妮亚小声说:
“你干吗要和他们吵呀,格里沙!行行好,你别惹这些人吧!他们是些疯子嘛,会杀人的。”
“睡吧,睡吧,明天咱们还要起早呢。噢,你身上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轻快点儿了?”
“还是那样。”
“头疼吗?”
“疼。看样子,我起不来啦……”
格里高力用手摸了摸阿克西妮亚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说:
“你的头好烫啊,就好像火烧的。噢,不要紧,别害怕!你是个结实娘们儿嘛,会好的。”
阿克西妮亚没有做声。她很口渴,她到厨房里去了好几次,喝了一些很难喝的温水,然后克制着恶心和头晕,又在车毯上躺下来。
夜里又来过四起寻宿的人。他们用枪托子捣门,打开护窗,乒乒乓乓地敲窗子,直到房东按照格里高力的教导,一面骂,一面在过道里喊:“你们滚开!这儿驻的是旅部!”他们才走。
天麻麻亮,普罗霍尔和格里高力就套好了爬犁。阿克西妮亚好不容易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太阳就要出山了。烟囱里一缕灰色的炊烟直指蓝天。天空高挂着一朵红云,下部已经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篱笆上、棚子顶上落了一层很厚的霜。马身上冒着热气。
格里高力扶着阿克西妮亚上了爬犁,问道:
“你是不是躺下来?这样要舒服些。”
阿克西妮亚点头表示同意。格里高力很体贴地把她的两腿盖好,她默默地用感谢的眼神看了看他,就合上了眼睛。
到了晌午,来到离大道两俄里的新米海洛夫村喂马,这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不能从爬犁上爬下来了。格里高力把她搀进屋里,让她躺在女房东很热心地腾出来的床上。
“你很难受吧,亲爱的?”他俯下身看着脸色煞白的阿克西妮亚,问道。
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用模糊的眼神看了看,就又陷入昏沉状态。格里高力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她的头巾解下来。阿克西妮亚的两腮冰凉冰凉的,额头却火辣辣的,冒过汗的两鬓结了小小的冰锥。到黄昏时候,阿克西妮亚昏迷过去。在昏迷以前,她曾要求喝水,小声说:
“我就要凉水,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清清楚楚地说:“把格里沙叫来。”
“我在这儿呢。你要什么,阿克秀莎?”格里高力抓住她的一只手,很别扭、很不好意思地抚摩着。
“别把我扔掉呀,格里什卡!”
“不会扔掉你。你这是从哪儿说起呀?”
“别把我扔在外乡外土呀……我会死在这儿的。”
普罗霍尔端了水来。阿克西妮亚急忙把烧裂了的嘴唇凑到铜茶缸沿儿上,喝了几口,又哼哼着把头落到枕头上。过了五分钟,她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起了胡话,坐在旁边的格里高力只听清了几个字:“要洗洗……弄点儿蓝靛来……还早呢……”她的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又变成小声耳语。普罗霍尔摇了摇头,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对你说过,别带着她走嘛!哼,现在咱们可怎么办?这一下子真够咱们戗啦!咱们在这儿过夜吗?怎么,你是聋子吗?我问你呢,咱们在这儿过夜,还是再往前走?”
格里高力一声也不响。他弯着腰坐在那儿,眼睛盯着阿克西妮亚那煞白的脸。女房东是一个热心和善良的娘们儿,她用眼睛瞟着阿克西妮亚,小声问普罗霍尔:
“是他的老婆吧?有孩子吗?”
“孩子也有,什么都有,我们就是没有好运气。”普罗霍尔嘟囔说。
格里高力走到院子里,坐到爬犁上,抽了老半天烟。阿克西妮亚必须留在这个村子里,如果再往前走,她非死不可。格里高力很明白这一点。他走进屋里,又坐在床前。
“怎么样,咱们住下来吗?”普罗霍尔问道。
“好吧。也许,明天咱们还不能走呢。”
过了一会儿,房东回来了。房东是一个小个头儿、瘦弱的汉子,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显得十分狡诈。他用一条木腿(有一条腿从膝盖地方截去了)冬冬地捣着地面,一瘸一拐地很快走到桌子跟前,脱掉外衣,不怀好意地侧眼看了看普罗霍尔,问道:
“来客人了吗?打哪儿来的?”他不等回答,就吩咐妻子:“快给我弄点儿吃的,我饿死啦!”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天。他那滴溜溜的眼睛时常停在普罗霍尔身上,停在一动不动地躺着的阿克西妮亚身上。格里高力从上房里走出来,和房东打了个招呼。房东一声不响地点了个头,问道:
“你们是撤退吗?”
“是撤退。”
“仗打完了吗,大人?”
“差不多啦。”
“怎么,这是您的家眷吗?”房东用头朝阿克西妮亚点了点。
“是我的家眷。”
“你怎么让她睡在床上?咱们自个儿在哪儿睡?”他很不高兴地对老婆说。
“她有病呀,万尼亚,不管怎样也要照顾照顾她。”
“照顾照顾!他们这样的人可是太多了,照顾不了那么多!你们挤得我们没办法了,大人……”
格里高力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用他从来不曾用过的央告口气,几乎是祈求的口气,对房东两口子说:
“善人啊!看在基督面上,请你们帮我渡渡难关吧。不能再带着她走啦,她会死的,请你们答应把她留下吧。我给你们钱,请你们照料,你们要多少都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情……行行好,别推辞吧!”
房东起初坚决不答应,说是没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也没有地方给病人住,可是后来,吃过饭以后,他说:
“自然嘛,谁也不愿意白照料病人。您能出多少看护费呢?我们辛辛苦苦,您给多少钱呢?”
格里高力把口袋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交给房东。房东迟迟疑疑地接过一沓顿河流通券,用手指头蘸着唾沫,把票子数了数,又问:
“您没有尼古拉票子吗?”
“没有。”
“也许有克伦斯基票子吧?这流通券太不可靠啦……”
“也没有克伦斯基票子。是不是把我的马给您留下?”
房东想了半天,后来踌躇不决地回答说:
“不。当然,我是想要马,我们干庄稼活儿,最要紧的是马,不过在如今这种时候,这不合适,反正不是白军,就是红军,早晚要抢走,轮不到我来使用。我只有一匹腿脚不行的骒马,就这样我还提心吊胆,生怕连这马都叫他们拉走呢。”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好像解释似的,补充说:“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大人,您倒是想想看:她也许要躺上一个月,也许还要长些,要给她端这个,拿那个,还要给她弄吃的,面包呀,牛奶呀,又是鸡蛋呀,肉呀,这都要钱啊,我说得对吗?还要给她洗衣服,洗身子,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我老婆管家务就够忙的了,可是还要伺候她。这种事儿不容易呀!您就别舍不得了,再给点儿什么吧。我是个残废人,您该看见,我少一条腿,我能挣什么钱,能干什么呀?我们只能靠天吃饭,过过穷日子……”
格里高力憋着一肚子火说:
“你这个善人啊,我不是舍不得呀。我所有的钱全给你了,我都没有钱过日子啦。你还要我给你什么呢?”
“您的钱就这么一点点儿吗?”房东不以为然地冷笑说。“照您的薪水来说,恐怕有好几口袋票子呢。”
“你说痛快的吧,”格里高力脸色煞白地说:“你愿意不愿意把病人留下?”
“不行,您既然这样会打算盘,我们就没法让她留下。”房东的口气中显然有气了。“再说,这事儿也容易出麻烦……军官太太嘛,街坊们知道了,麻烦着呢,以后红军紧跟着你们来了,一听说这事儿就要追查……不行,既然这样,您就把她弄走吧,也许街坊上会有人答应收留。”他带着非常舍不得的神情把钱还给格里高力,就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
格里高力穿起军大衣,对普罗霍尔说:
“你看着她点儿,我去找地方。”
他已经抓住门把手,房东又把他叫住:
“等一等,大人,您干吗这样着急呀?您以为我不怜惜有病的女人吗?我还怜惜得很呢,再说,我也当过兵,我很敬重您的身份和地位。除了这些钱以外,您就不能再添点儿什么吗?”
这时候普罗霍尔忍不住了。他气得脸通红,大声吼了起来:
“你这个阴毒的瘸鬼,还要给你添什么?!给你添两棍子,把你那条腿也敲断!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让我把这个狗东西狠狠揍上一顿,然后咱们拉着阿克西妮亚就走,这王八羔子,日他妈的八辈子祖宗!……”
房东听完了普罗霍尔气呼呼说的一番话,没有插一句;到末了,他才说:
“老总,您是白骂我!这是讲交情的事儿,咱们用不着骂,也用不着吵。哼,你这人啊,干吗要对我这样呀?你以为我说的是钱吗?我说的才不是添钱呢!我是说,你们也许有什么多余的武器,比如说,步枪啦,或者用不着的手枪啦……你们有没有这些东西,反正都一样,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在这种时候,这玩意儿比什么都要紧。要护家一定要有武器!我说的就是这个!你们把刚才给我的钱还给我,另外再添一条步枪,咱们就一言为定,你们就把病人留下来,我们就来照应她,一定要像照应亲姐妹一样,可以向你们起誓!”
格里高力看了看普罗霍尔,小声说:
“把我的步枪和子弹都给他,然后你就去套爬犁。就让阿克西妮亚留下吧……我就听天由命好啦,但是我不能拉着她去送死!”
二十七
日子更加沉闷无味了。把阿克西妮亚留下以后,格里高力一下子就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每天早晨坐上爬犁,在无边无际、大雪覆盖的草原上跑上一天,到晚上一找到住宿的地方,就躺下睡觉。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格里高力对于渐渐南移的战事不闻不问。他明白,真正的、重大的抵抗已经没有了,大多数哥萨克已经失去保卫乡土的斗志,从各方面来看,白军已经走上穷途末路,在顿河上守不住,到库班就更守不住了……
战争快要结束了。形势急转直下。成千上万的库班哥萨克抛弃阵地,纷纷回家。顿河哥萨克已经被打垮。志愿军因为连续作战和伤寒肆虐,亏损很大,减少了四分之三的兵员,已经无力单独抵挡所向披靡的红军的进攻。
难民们纷纷传说,在库班地区,因为邓尼金将军残酷地杀害库班“拉达”的一些委员,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据说,库班地区正准备发动起来打志愿军,而且好像已经在和红军的代表进行谈判,打算让苏维埃军队一枪不发地开进高加索。有些人还凿凿有据地说,在库班和捷列克的一些乡里,就像仇视志愿军一样仇视顿河哥萨克,好像在考林诺夫镇一带,顿河的一个师和库班步兵已经打过一次大仗。
格里高力常常留心听别人说话,越来越相信白军彻底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了。不过有时他还抱着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认为零散、溃乱、互相为敌的白军队伍在危险关头会联合起来,可以抵挡和打垮乘胜前进的红军部队。但是在罗斯托夫失陷以后,他连这一希望也失掉了;又听说在巴泰斯克附近一场鏖战之后,红军已经开始退却,但是他已经不相信了。他因为无事可干,非常苦闷,想要参加一支部队,但是等他把这个意思向普罗霍尔一说,普罗霍尔却表示坚决反对。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看样子,你简直疯啦!”他愤恨地说。“咱们为什么他妈的要往这种窟窿里钻呀?你该看到,事情已经没办法了,咱们干吗要白白地去送死?你是不是以为,咱们两个就能救他们的命呢?趁着没有人碰咱们,没有逼着咱们参加部队,咱们应该赶快跑远点儿,免得遭殃,可是你却说起这种鬼话!不行,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像老头子们那样逃难吧。咱们打仗打了五年,已经打够了,现在让别人去试试吧!我搞上淋病,就为了再上战场吗?算了吧!我才不干呢!这种仗我打够了,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恶心!你想去就去吧,我可是不去。那我就上医院去,我够啦!”
格里高力老半天没有做声,后来说:
“就依你的吧。咱们上库班去,到那儿再说。”
普罗霍尔照旧自行其事:他到每一个大村镇里都要去找医生,拿些药面或者药水回来,但是并不真正热心来治自己的病;格里高力问他,为什么只吃一包药面,而把其余的都踩到雪里故意糟蹋掉,他就回答说,他不想治好,只想减轻一下病情,因为这样,在军医复查的时候,他就可以很容易避免被送到部队里去。在大公镇上,有一个害过淋病的哥萨克告诉他,可以用鸭掌熬汤来治疗。从这时候起,普罗霍尔每来到一个村镇,一见人就问:“请问,你们这儿有鸭子吗?”等到大惑不解的当地人摇摇头,说因为附近没有水,养鸭子也无利可图,所以没有鸭子的时候,普罗霍尔就非常轻蔑地咬着牙说:“你们这儿住的简直不是人!恐怕你们出娘胎以来就没有听见过鸭子叫!全是土包子!”然后他带着难受而遗憾的神情对格里高力说:“咱们真倒霉!没有一样顺心的事儿!比如说,要是他们这儿有鸭子,那就可以买一只,花多少钱都舍得,或者偷一只也行,那我的病就会好起来,可是现在我的病却越来越厉害了!起初不过是开开玩笑,只是在路上不能打盹儿,可是现在,这该死的病,简直成了刑罚了!在爬犁上坐都坐不住!”
普罗霍尔得不到格里高力的同情,就老半天不做声,有时候走上几个钟头,一句话都不说,眉头皱得紧紧的。
格里高力觉得,路上的日子长得使人难受,漫长的冬夜更是分外长。他有足够的时间思索目前的事和回顾往事。他把自己这变幻莫测、不如人意的一生中已经度过的岁月一一回想了很久。他坐在爬犁上,用模糊的目光望着千里雪封的死寂的草原,或者在夜里,闭着眼睛、咬着牙躺在气闷的、挤满了人的小屋里,他总要想到,病倒的、昏迷不醒的阿克西妮亚还留在偏僻的小村子里,家里人还留在鞑靼村……在顿河那里已经建立起苏维埃政权,所以格里高力常常怀着担心和忧虑的心情问自己:“他们会因为我的事来折磨妈妈和杜尼娅吗?”他马上又安慰起自己,想起自己在路上不止一次听说,红军经过的地方都很安宁,他们对待占领地区的老百姓都很好。他的担心渐渐消失了,他觉得原来那种担心老母亲会因为他的事遭殃的想法是不对头的、荒谬的、毫无根据的了。他一想起孩子们,心里就难过一阵子;他害怕家里人看护不好,孩子们会害伤寒,同时,因为他十分爱孩子,他觉得再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比娜塔莉亚的死更使他伤心的了……
在萨尔斯克的一个过冬地区里,他和普罗霍尔决定让马休息休息,在这里住了四天。在这几天里他们不止一次谈起下一步怎么办。在来到过冬地区的第一天,普罗霍尔就问:
“咱们的队伍要在库班坚守阵地呢,还是要退到高加索去?你以为怎样?”
“我不知道。你还管这些干什么?”
“瞧你说的!我怎么能不管呢?这样不是要把咱们撵到伊斯兰教的土地上,到土耳其去,到那儿去受罪吗?”
“你别把我当做邓尼金,你别问我把咱们撵到哪儿去。”格里高力不高兴地回答说。
“因为我听说,好像在库班河上又要打防御战了,到春天就可以回家了,所以我才问你。”
“谁来打防御战呢?”格里高力冷笑道。
“当然是哥萨克和士官生嘛,除此以外还有谁?”
“净说傻话!你疯啦,没看见四周围的情形吗?大家都想跑快点儿,谁还来打防御战?”
“唉,伙计,我也看出来了,咱们的事糟透啦,不过我总是有点儿不大相信……”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比如说,如果一旦有心要洑水或者像虾子一样爬到外国去,你怎么样?去吗?”
“你呢?”
“我是这样: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如果大家都走的话,我也不会一个人留下。”
“我也是这样想。既然咱们已经加入了羊群,那就要跟着公羊跑……”
“公羊有时候他妈的瞎跑呀……算啦,你别说俏皮话了!你说正经的吧!”
“你别钉着问了!到时候再看吧。咱们怎么能未卜先知呢?”
“哼,算了!我再也不问你什么了。”普罗霍尔答应说。
但是到第二天,他们去喂马的时候,普罗霍尔又谈起原来的话题。
“你听说绿军了吗?”普罗霍尔装做好像是仔细看着三齿叉的把儿,小心翼翼地问。
“听说了,怎么样?”
“怎么又出了这样一种绿军?他们是拥护谁的?”
“他们拥护红军。”
“干吗他们要叫绿军呢?”
“谁他妈的知道呢,也许因为他们躲在树林子里,所以叫绿军。”
“咱们是不是可以参加绿军呢?”普罗霍尔想了半天之后,很不大胆地提议说。
“我不想参加。”
“除了绿军以外,还有没有一种军队,能够叫我快点儿回家呢?不管是绿的,蓝的,或者是什么蛋黄色的,我都他妈的一样,只要他们反对打仗,能够把当兵的放回家去,什么颜色的我都拥护……”
“耐心等等吧,也许会出这样的军队。”格里高力劝他说。
一月底,在一个雾蒙蒙的融雪的中午,格里高力和普罗霍尔来到白土村。一万五千难民拥挤在这个村子里,其中有一大半是害斑疹伤寒的。许多穿着短短的英国军大衣、皮袄和棉袄的哥萨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找住处和找马料,还有许多骑马人和爬犁在大街上奔跑着。有几十匹瘦马停在一些人家的马槽边,无精打采地嚼着干草;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扔掉的爬犁、大车和弹药箱。在从一条街上路过的时候,普罗霍尔仔细打量打量了拴在栅栏上的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就说:
“这是干亲家安得列的马嘛!大概,咱们村里的人也在这儿。”他连忙从爬犁上跳下来,进屋里去打听。
过了几分钟,普罗霍尔的干亲和邻居安得列·托波里斯柯夫披着军大衣,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由普罗霍尔领着,很庄重地走到爬犁跟前,把一只带着马汗气味的黑糊糊的手伸给格里高力。
“你是和村里的人一块儿走的吗?”格里高力问道。
“一块儿受罪。”
“噢,路上怎么样?”
“路上就不用提啦……每到一处地方都要丢下些人和马……”
“我家老头子还结实吧?”
托波里斯柯夫不看格里高力,看着别处,叹了一口气,说:
“不幸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很不幸呀……祭奠祭奠令尊吧,昨天晚上他归天啦,去世啦……”
“已经埋了吗?”格里高力脸色煞白,问道。
“我说不上来,今天我还没有上那儿去过。咱们去吧,我指给你们地方……亲家,往右拐弯,拐过去右手第四家。”
普罗霍尔赶着爬犁来到一座高大的铁顶房子跟前,在栅栏外面把马勒住,但是托波里斯柯夫叫他把爬犁赶进院子。
“这儿也很挤,有二十来个人,但是你们马马虎虎还能住得下。”他说过这话,就跳下爬犁,去开大门。
格里高力头一个走进烧得热烘烘的屋子。很多熟识的同村人或躺或坐地挤在地板上。有人在修靴子或马套,有三个人坐在饭桌上吃粥,其中有一个是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他是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同坐一架爬犁的。哥萨克们一看见格里高力都站起来,齐声回答他的简短的问候。
“我爹在哪儿?”格里高力摘下帽子,一面在屋子里到处打量着,一面问道。
“我们不幸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已经去世啦。”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回答过,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嘴,放下调羹,画了一个十字。“昨天晚上咽气的,愿他在天堂安息。”
“我知道。已经埋了吗?”
“还没有。我们打算今天埋他,现在他还在这儿,我们把他抬进了一间冷屋子。你上这儿来吧。”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推开旁边一间屋子的门,好像请求原谅似的,说:“大家都不愿意和死人睡在一间屋子里,气味太难闻了,再说,他停在这儿也好些……这儿没有生火。”
在宽敞的上房里有一股很浓烈的大麻籽气味和老鼠屎气味。屋角堆满了谷子和大麻籽;大板凳上放着盛面粉和盛油的木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躺在屋子当中一张车毯上。格里高力把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往旁边一推,走进屋里,在父亲旁边站了下来。
“他病了两个星期啦,”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小声说,“在梅契特卡他就害上伤寒啦。没想到你爹却在这儿升天……咱们的命就是这样啊……”
格里高力俯下身去,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害病害得变了样子,简直不像原来的样子了,很难认出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那干瘪下去的苍白的两腮上长满了白色的毛楂子,小胡子耷拉在凹进去的嘴上,眼睛半闭着,像玻璃球一样的蓝眼白已经失去了生气和光彩。老人家那耷拉着的下巴上缠着一条红围巾,那拳曲的灰白色长胡子经红围巾一衬,更显得像银子一样白了。
格里高力跪了下来,想最后一次仔细看看和记住父亲的脸,但是因为害怕和厌恶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虱子在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那像蜡一样的苍白的脸上乱爬,眼窝里和脸上的皱纹里都爬满了虱子。虱子就像一块会活动的纱布似的把脸盖住,在胡子里乱钻,在眉毛里乱咕哝,蓝棉袄的硬领子爬满了灰灰的一层……
* * *
格里高力和两个哥萨克用铁钎子在冻得像铁一样硬的黄土地上挖了一个坟坑,普罗霍尔用木板马马虎虎钉了一口棺材。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抬去,埋在异乡斯塔夫罗波尔的土地上了。过一个钟头,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格里高力就离了白土村,朝新波柯洛夫镇方向走去。
来到柯林诺夫镇上,他觉得身上不舒服。普罗霍尔找了老半天医生,总算找到一个喝得半醉的军医,好不容易说服了他,把他领到住的地方来。医生没有脱军大衣,给格里高力看了看,摸了摸脉,就断定说:
“这是回归伤寒。中尉先生,我劝您别再走了,要不然您会死在路上的。”
“等着红军来吗?”格里高力似笑非笑地笑了笑。
“噢,恐怕红军还远着呢。”
“早晚要来的……”
“这我相信。但您最好还是留下来。在两种灾难当中,我看还是留下来好,因为这样危险性小一些。”
“不行,我无论如何也要走。”格里高力毅然决然地说过这话,就穿起军便服。“您能给我些药吗?”
“您走就走吧,这是您的事。我应该把意见告诉您,可是听不听就由您了。至于说药吗,那最好的药还是休息和护理;我本来也可以给您开点儿什么药,可是药房也撤走了,我那里除了麻药、碘酒和酒精,什么也没有。”
“给我点儿酒精也好!”
“我可以给。您在路上反正是要死的,所以酒精一点用处也没有。让您的护兵跟我去吧,我给您一千克酒精,我好说话……”军医行了一个军礼,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普罗霍尔把酒精拿了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双套大车,把马套上去,走进屋里来,带着很不痛快的讥诮口气报告说:
“大人,轿车预备好啦!”
日子更加痛苦难熬了。
性急的南方的春天渐渐从山前地带来到库班。大平原上的雪迅速地融化,露出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一道道的融雪水像银铃一样哗啦哗啦淌着,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个的水洼儿,蔚蓝色的远方已经泛出春日的光辉,辽阔的库班天空显得更高、更蓝、更温暖了。
过了两天,冬小麦就见到太阳了,田野上冒起白色的雾气。马匹已经是在化净了雪的道路上噗唧噗唧地蹚着没距毛深的烂泥走了,四条腿常常陷在泥洼里,脊背使劲弓着,浑身直冒汗气。普罗霍尔细心地把马尾巴缠起来,常常从车上跳下车,非常吃力地蹚着烂泥,在车旁边走,嘴里嘟哝着:
“这不是泥,说实在的,这是粘胶!马身上的汗始终就没有干过。”
格里高力躺在车上,瑟瑟缩缩地裹在皮袄里,一声也不响。但是普罗霍尔没有人说话,实在太闷了;他有时捅捅格里高力的腿或者拉拉他的袖子,说:
“这泥真稠呀!你下来试试看!偏偏要生病!”
“滚你的吧!”格里高力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
普罗霍尔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要问:
“再往前去,泥还要稠些呢,还是和这儿一样?”
很多人都笑哈哈地拿他开开玩笑,算是回答,但是普罗霍尔也就满意了,因为总算有人和他说话了;有时候他一声不响地往前走,时不时地勒住马,擦一擦自己那棕色额头上的老大的汗珠子。有时有骑马的人从后面追上他们,普罗霍尔忍不住,把骑马的人拦住,问候一声,就问他们上哪儿去,是什么地方人,最后他说:
“你们别走啦。再往前不能走啦。为什么吗?因为迎面来的人都说,前面的泥太深啦,能抵到马肚子,大车轮子都不能转悠啦,小个儿的步行人简直就能掉到泥里淹死。我不是胡说,秃尾巴狗才胡说呢!我们为什么走吗?我们不走不行啊,我拉的是一位有病的大主教,他怎么都不能跟红军住在一块儿呀……”
大多数骑马的人都毫无恶意地对普罗霍尔骂上几句,就继续往前走,也有人临走时对他仔细看上两眼,说:
“顿河上的傻蛋们也跑啦?你们乡里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或者说一些类似的话,都是一些挖苦人的话。只有一个离了群的库班人,因为普罗霍尔拦住他说瞎话,当真生起气来,拿起鞭子劈头就朝普罗霍尔打来,但是普罗霍尔十分麻利地跳到大车上,从车毯底下抽出卡宾枪,架到膝盖上。库班人骂着娘走开了,普罗霍尔却可着嗓门儿哈哈大笑着,在他背后高声喊道:
“你这不是在察里津跟前,可以往玉米地里钻啦!人渣子,溜啦!喂,回来,孬种!还想打人呢?把你那长袍子掖一掖吧,要不然掉到泥里去啦!还扎煞翅膀呢,饭桶!不顶打的玩意儿!我没有鸟子弹啦,要不然我给你一家伙!把鞭子扔了吧,听见没有?!”
普罗霍尔因为烦闷和无聊发了昏,就拼命想法子消遣。
可是格里高力从开始生病的那一天起,就好像是在梦里一样。有时候昏迷过去,随后又清醒过来。有一会儿,他昏迷了很久以后苏醒过来,普罗霍尔俯下身去看了看他。
“你还活着吗?”普罗霍尔很关切地望着格里高力的无神的眼睛,问道。
他们的头顶上是明亮的太阳。一只只黑翅膀的大雁,时而排成圆阵,时而排成黑丝绒般的人字形,嘎嘎叫着在蓝湛湛的天上飞过。晒热了的土地和草芽儿散发着醉人的气息。格里高力频频地喘着气,贪婪地吸着清爽的春天的空气。他勉勉强强能听见普罗霍尔的声音,而且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缥缥缈缈,显得出奇的小,出奇的遥远。后面响着隆隆的炮声,因为离得很远,炮声很低沉。不远处有铁车轮子均匀而有节奏地响着,有马嘶声和打响鼻的声音,有人的说话声;还有浓烈的烤面包气味、干草气味、马汗气味。这一切进入格里高力的模糊的意识里,都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使足劲儿听了听普罗霍尔的说话声,好不容易才明白了,普罗霍尔是在问他:
“你要喝牛奶吗?”
格里高力微微动了动舌头,舔了舔烧裂了的嘴唇,就觉得有一种很稠的、带着一股很熟悉的淡淡的味儿的凉汁儿在往他的嘴里流。他喝了几口以后,就咬紧了牙齿。普罗霍尔把军用水壶的口塞好,又俯到格里高力身上,格里高力不是听到,而是从普罗霍尔那被风吹干了的嘴唇的动作上,猜出了普罗霍尔问他的话:
“是不是把你留在镇上呢?你很难受吧?”
格里高力的脸上露出痛苦和担心的神情;他又一次鼓了鼓劲儿,小声说:
“只要我没死……就带我走……”
他从普罗霍尔脸上的表情猜出来,普罗霍尔听见他的话了,于是他放心地闭上眼睛,就像要轻松一下似的,渐渐失去知觉,进入黑沉沉的昏迷状态,离开这闹嚷嚷、乱哄哄的世界……
二十八
直到阿宾镇,这一路上格里高力只记得一件事: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他被一阵猛烈的、刺骨的寒气冻得清醒过来。大路上有好几排大车行进着。从说话的声音和连续不断的、低沉的车轮声来判断,大车是很多的。格里高力的这辆大车在许多车辆的中间。两匹马一步一步地走着。普罗霍尔吧咂着嘴唇,有时用伤风的嗓子吆喝两声:“喔,喔,伙计!”并且抽上两鞭。格里高力听到皮鞭尖尖的啸声,感觉到车轮子猛地一动,马用劲拉直了套绳,车子走得快些了,有时候辕杆的顶头会碰到前面的车的后挡板上。
格里高力很费劲儿地把皮袄大襟往身上拉了拉,仰面躺着。在黑糊糊的天上,风吹着一团团的云彩往南飘去。难得有一颗孤零零的星,在小小的云彩缝儿里露一下面,放射一点儿黄黄的亮光,然后草原上又是漆黑一团。风吹得电线很凄凉地叫着,稀稀的、像小珠子一样的小雨从天空落下,洒在大地上。
一队骑兵从道路的右边走过来。格里高力听见早就熟悉的哥萨克装备的那种和谐的、有节奏的丁当声,听见许许多多马蹄踩在烂泥里那种低沉的、也很和谐的噗唧声。过去了至少有两个连,可是马蹄声还在响着;大概,从路边开过的是一个团。忽然在前面,在寂静的草原上,有一个领唱的雄壮而粗犷的声音像鸟一样腾空飞起:
嗨,弟兄们,当年在卡马河上,
在萨拉托夫那美好的原野上……
于是,好几百个声音声势浩大地唱起了这支哥萨克古歌,而高出一切声音的是唱衬腔的男高音,那声音格外有力,格外好听。那个嘹亮而震撼人心的男高音压倒许多渐渐低下去的低音,还在黑暗中颤动着,那个领唱的声音又唱下去:
那儿住着自由的人——哥萨克,
有顿河的、格列宾的,还有亚伊克的……
格里高力的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他忽然想大哭一场,憋得他浑身直哆嗦,喉咙抽搐起来。他吞着眼泪,急切地等待着领唱的人再唱下去,并且他也不出声地跟着领唱的人唱起他从小就熟悉的歌儿:
他们的头领是叶尔马克·季莫菲耶维奇,
他们的大尉是阿司塔什卡·拉甫连济耶维奇……
一唱起歌来,一辆辆大车上哥萨克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赶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上千的车辆在没有杂声的一片静默中前进着;在领唱的人很带劲儿地唱出起头的句子的时候,只能听见车轮的咯吱声和马蹄踩在烂泥里的噗唧声。黑沉沉的草原上,只有这一支经历了几百年的古歌回荡着了。这支歌用朴素无华的词句歌唱了当年英勇抗击沙皇军队的自由哥萨克的祖先;歌唱他们乘着轻捷的贼船在顿河和伏尔加河上活动;歌唱他们抢劫沙皇的鹰船,袭击商人、贵族和将军,远征西伯利亚……这些在反对俄罗斯人民的不光彩的战争中被打垮了、正在败退的自由哥萨克的后代子孙们,在一片伤心的沉默中倾听着这支雄壮的古歌……
一团人开过去了。唱歌的人走到大车队前面,走远了。但是大车队又在沉醉的静默中走了很久,既听不到大车上的说话声,又听不到吆喝疲乏的马的声音。而歌声又从黑暗的远处传来,歌声雄浑开阔,就像春汛时候的顿河。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思想:
等过了夏天,暖和的夏天,
就是冬天,弟兄们,寒冷的冬天。
咱们怎样过冬,过冬到什么地方?
要上亚伊克去,路又太长,
要在伏尔加河上游荡,又脱不掉贼名,
要上喀山城里去,那儿又有沙皇,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可是个残暴的君王……
很多唱歌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然而那一个唱衬腔的声音还响着,忽而低下去,忽而又高起来。大家依然聚精会神、闷闷不语地听着。
……格里高力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一间暖和的屋子里清醒过来,他没有睁眼睛,浑身感觉到有一种穿上干净睡衣的舒服滋味,还有一股酸涩的药味冲进他的鼻子。起初他以为是住在军医院里,但是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毫不拘束的男子汉的哈哈大笑声、碗碟丁当声,还有醉醺醺的说话声。有一个熟悉的粗嗓门儿说:
“……你这笨蛋!应该打听打听咱们的队伍在哪儿,我们也可以帮帮忙啊。来,喝吧,你他妈的干吗要噘着嘴?!”
普罗霍尔用醉醺醺的哭腔回答说:
“我的天呀,我怎么能知道呢?你们以为我伺候他很容易吗?要把东西嚼烂了,像喂小孩子一样喂他,牛奶要一口一口地灌,真的呀!我把面包嚼烂了,再往他嘴里填,真的嘛!还要用刀尖把牙齿撬开……有一回我往他嘴里灌牛奶,他呛了一下,差点儿没憋死……你们想想有多难呀!”
“昨天给他洗过澡吗?”
“澡也洗过啦,还用推子给他理了理发,买牛奶把钱也花完啦……我可不是心疼钱,钱他妈的算个屁!可是嚼了又用手喂他,这容易吗?你以为这简单吗?你别说这简单,要不然我揍你,我才不管你的官儿有多大呢!”
普罗霍尔,哈尔兰皮·叶尔马柯夫,灰羊羔皮帽戴在后脑勺上、脸红得像萝卜一样的彼特罗·包加推廖夫,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和另外两个不熟识的哥萨克一同走进屋来看格里高力。
“他睁开眼睛啦!”叶尔马柯夫一面摇摇晃晃地朝格里高力走着,一面发狂地叫了起来。
豪放而乐观的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摇晃着酒瓶,又是哭,又是喊叫:
“格里沙!我的好伙计呀!你该记得,咱们在旗尔河上玩得多快活呀!那时候的仗打得多漂亮呀?咱们的威风哪儿去啦?将军们把咱们搞成什么样子啦?把咱们的军队搞成什么样子啦?日他们的娘,日他们的奶奶!你又活了吗?来,喝吧,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这是纯粹的酒精!”
“好不容易找到你呀!”叶尔马柯夫闪烁着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高兴地嘟哝说。他沉甸甸地坐到格里高力的床上,压得床朝下弯了弯。
“咱们这是在哪儿?”格里高力吃力地转悠着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的熟识的脸,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道。
“咱们把叶卡捷琳诺达尔占领啦!很快就要往前推进啦!喝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们的好伙计!起来吧,我看不惯你躺在这儿!”里亚布契柯夫趴到格里高力的腿上,但是一声不响地笑着而且看样子比大家都清醒些的包加推廖夫抓住他的腰带,把他轻轻提起,小心地放到地上。
“把他的瓶子拿过来!酒都要洒完了!”叶尔马柯夫担心地喊道,并且带着满脸醉汉的笑容对格里高力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大喝吗?因为不痛快呀,哥萨克在外乡外地过起日子来啦……我们砸了一个酒库,免得落到红军手里……那儿的酒好多呀……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好事儿!大家用步枪打酒罐,打了很多窟窿,酒精就哗啦哗啦地往外流。把酒罐打得像蜂窝一样,每个人都站在一个窟窿旁边,接起酒来,有的用帽子,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水壶,还有一些人干脆就用手捧着喝起来……把两个看守酒库的志愿军给劈死了,嘿,这一下子行了,热闹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哥萨克爬到酒罐上面,想用饮马水桶直接从上面汲一桶,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淹死了。洋灰地上淌的酒精一下子就没到膝盖,大家就蹚着酒精走,很多人弯下腰去干脆就在脚底下喝,就像马在河里喝水那样,有的人当场就醉倒了……又好笑,又造孽!有些人醉得简直都要死啦。我们也在那儿捞了一把。我们也不要多:弄了五桶,就够啦。喝吧,好伙计!反正静静的顿河要完蛋啦!普拉东在那儿差点儿没有淹死。很多人把他撞倒在地上,拿脚踩他,他呛了两次,眼看就要完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从那儿拖出来……”
他们这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很浓烈的酒精气味、大葱气味、黄烟气味。格里高力觉得有点儿恶心和头晕,就带着很勉强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住了一个星期,住在包加推廖夫熟识的一位医生家里,慢慢调理着病后的身体,后来,正如普罗霍尔说的,“修理好了”,于是格里高力自从撤退以来在阿宾镇第一次骑上了马。
* * *
诺沃罗西斯克的人正在撤退。一艘艘轮船载着俄罗斯的富商、地主、将军和政界要人的家眷往土耳其开去。码头上日日夜夜都在装船。士官生干起了装卸队,不停地把军用物资和那些逃难的要人的箱子、行囊往船舱里装。
志愿军的队伍跑到了顿河人和库班人前头,首先到达诺沃罗西斯克,已经开始上轮船了。志愿军司令部为了预防万一,已经搬到开进港来的英国主力舰“印度皇帝号”上。唐涅里纳亚附近在进行战斗。成千上万的难民塞满了诺沃罗西斯克的街道。军队不断地开来。一个个码头上都拥挤得无法形容。几千匹被扔掉的战马一群一群地在周围的石灰岩山坡上乱跑。在靠近码头的一些街道上,哥萨克们的马鞍、武器和军用物资堆得和山一样。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人要了。城里到处传说着,轮船要专门运送志愿军,顿河人和库班人只能用行军的方式上格鲁吉亚去。
三月二十五日早晨,格里高力和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到码头上去打听,顿河第二军的队伍是不是要上船,因为前一天哥萨克们传说着,好像邓尼金将军下了命令:把所有还保留着武器和马匹的顿河人都运送到克里米亚去。
码头上挤满了萨尔斯克州的加尔梅克人。他们从马内契和萨尔赶来一群一群的马和骆驼,把他们的小木屋也拖到了海边来。格里高力和里亚布契柯夫在人群里闻够了淡淡的羊油气味,来到停在码头上的一艘大轮船的跳板跟前。跳板由马尔科夫师一支加强的军官守卫队把守着。旁边拥挤着许多顿河哥萨克炮兵,等着上船。船尾有几门大炮,都用绿帆布盖着。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向一个挺神气的黑胡子司务长问道:
“这是哪一个炮兵连,乡亲?”
司务长侧眼看了看格里高力,很勉强地回答说:
“第三十六炮兵连。”
“是卡耳根的炮兵连吗?”
“就是的。”
“谁在这儿指挥上船?”
“那位上校,就是站在栏杆旁边那一位。”
里亚布契柯夫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恨恨地说:
“咱们走吧,让他们见鬼去吧!这会儿找他们管什么劲?打仗的时候,用得着咱们,现在他们觉得咱们一点用处也没有啦……”
司务长笑了笑,朝着排好了队的炮兵们挤挤眼睛,说:
“你们这些炮兵真走运呀!连军官先生们都上不了船呢。”
那位指挥上船的上校在跳板上很迅速地走着;一位穿着敞怀的贵重皮袄的秃头文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跑着。那文官像做祷告一样把海狗皮帽子按在胸前,不知在说着什么,他那汗津津的脸上和近视的眼睛里都露出死乞白赖的哀求神情,所以上校发起火来,一再地躲他,粗暴地吆喝道:
“我已经一再地对您说过啦!别缠了,要不然我叫人把您押到岸上去!您疯啦!您那些破烂玩意儿叫我们他妈的往哪儿放啊?您怎么,瞎了吗?没看见这儿是什么情形吗?唉,您就滚远点儿吧!请您快走吧,行行好,您就是找邓尼金将军来也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您不懂俄国话吗?!”
他为了躲避那个死皮赖脸的文官,从格里高力面前走过的时候,格里高力上前把他拦住,行了个军礼,很激动地问道:
“有几名军官可以上船吗?”
“上这条船是不行了,没有地方了。”
“那该上哪条船呢?”
“请到后送站去问问吧。”
“我们上那儿去过,谁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请让我过去吧!”
“可是您在让第三十六炮兵连上船啊!为什么就没有我们的地方?”
“请您让——开,少啰嗦!我这儿不是问事处!”上校想把格里高力轻轻地推到一边,但是格里高力脚跟站得牢牢的。蓝蓝的火花在他的眼睛里时明时灭。
“现在你们用不着我们了吗?你们以前用过我们吧?把您的手收回去,您别想推我!”
上校对着格里高力的眼睛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跳板上的马尔科夫师的军官们正把步枪交叉起来,很费劲地拦阻着直往上挤的人群。上校看着一边,不看格里高力,无精打采地问道: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另外几个是别的团的。”
“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十个人。”
“不行。没有地方。”
里亚布契柯夫看见格里高力在小声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鼻孔哆嗦了几下:
“你卖什么乖,坏蛋?躲在后方的虱子!马上放我们上船,要不然呀……”
“格里沙马上要宰他了!”里亚布契柯夫又恨又痛快地想道,但是一看见有两个马尔科夫师的军官用枪托子在人群中开着路,急急忙忙赶来搭救上校,他就机警地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说:
“别跟他缠了,潘捷莱维奇!咱们走吧……”
“您是蠢猪!您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脸都气白了的上校说,他又指了指格里高力,对来到跟前的两个军官说:“二位!把这个疯子带走!要把这儿的秩序维持好!我还有急事要上卫戍司令部去,可是在这儿叫各种各样的人胡缠起来啦……”他匆匆地从格里高力身边溜了过去。
一个高个子军官,蓝大衣上钉着陆军中尉肩章,留着整整齐齐的英国式小胡子,他对直地走到格里高力面前,问:
“您要干什么?为什么扰乱秩序?”
“我要的是轮船上的坐位!”
“你们的队伍在哪儿?”
“我不知道。”
“您的证件呢?”
另一个军官是一个厚嘴唇、戴夹鼻眼镜的年轻小伙子,他用还没有完全变粗的嗓门儿说:
“该把他带到警卫处去。您别浪费时间啦,维索茨基!”
陆军中尉仔细看过证件,把证件还给格里高力。
“请您去找自己的队伍吧。我劝您离开这儿,别妨碍装船。我们有命令:逮捕一切不守纪律、妨碍装船的人,不问他们的级别高低。”中尉紧紧闭住嘴唇,等了几秒钟,然后侧眼看着里亚布契柯夫,朝格里高力弯下身子,小声说:“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去和第三十六连连长谈一谈,算在他们的队伍里,你们就可以上船了。”
里亚布契柯夫听到陆军中尉的耳语,就高高兴兴地说:
“你去找卡耳根连,我马上去把伙计们叫来。除了装东西的口袋,你的东西还有什么需要带上?”
“咱们一块儿走吧。”格里高力冷冷地说。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谢苗诺夫村的一个哥萨克。他赶着一辆军用大车往码头上去,车上装着一大堆面包,上面盖着帆布。里亚布契柯夫把这位同乡唤住:
“菲道尔,你好!你这是往哪儿拉?”
“哦——哦,普拉东,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们好呀!这是给我们团准备路上吃的面包。好不容易才烤出来,要不然在路上只有吃面糊了……”
格里高力走到停下来的大车跟前,问:
“你这面包过过秤吗?或者是不是数过?”
“谁他妈的数过呀?你们怎么,要面包吗?”
“要。”
“拿吧!”
“能拿多少?”
“要拿多少就多少,反正我们够吃的!”
里亚布契柯夫吃惊地看着格里高力一块又一块地往下拿,忍不住问道:
“你拿这么多干啥?”
“需要。”格里高力简短地回答说。
他向赶车人要了两个口袋,把面包装进去,谢过赶车人的好意,道过别,对里亚布契柯夫说:
“扛起来,咱们带回去。”
“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冬呀?”里亚布契柯夫把一个口袋扛上肩,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这不是我吃的。”
“那又是给谁吃?”
“给马吃。”
里亚布契柯夫急忙把口袋扔在地上,茫然失措地问道:
“你是说着玩儿吧?”
“不,是真话。”
“这么说,你……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潘捷莱维奇?你想留下来,我猜得对吗?”
“你猜得很对。好啦,把口袋扛起来,咱们走吧。马总要喂喂,不然马就只能啃啃槽帮子了。马还有用处嘛,咱们总不能去当步兵……”
里亚布契柯夫一路上再没有说话,嘴里不住地哼哧着,口袋在肩上一颠一颠的;走到大门口,他问:
“你告诉大伙儿吗?”他也不等回答,就带着轻微的懊恼口气说:“你打的主意倒是好……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随你们的便吧。”格里高力装做很淡漠地回答说。“不叫咱们上哩,挤不下哩——咱们也用不着!咱们找他们干屁用,跟他们缠够啦!咱们就留下。试试运气吧。你进去呀,干吗在门口愣着?”
“听到你这种话,不能不发愣……我连大门都看不见啦。哼,真是的!格里沙,你就像是当头打了我一棒,简直把我打昏了。所以我刚才还在想:‘他要这些面包他妈的干啥呀?’现在咱们那些伙计们要是知道了,会急得跳起来的……”
“噢,你怎么样?不留下来吗?”格里高力问道。
“哪能留下来呀?!”里亚布契柯夫惊骇地叫起来。
“你想一想吧。”
“没什么好想的!只要能上船,当然要走。我加入卡耳根炮兵连,就跟着走。”
“不应该走。”
“真了不起!老兄,可是我的脑袋更值钱呀。我还不大愿意叫红军拿我的脑袋来试刀呢。”
“哎呀,你想一想吧,普拉东!这种事儿……”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走。”
“好,随你的便吧,我不拦你。”格里高力很烦恼地说过这话,便头一个朝石头台阶走去。
叶尔马柯夫、普罗霍尔、包加推廖夫都不在屋里。女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亚美尼亚女人,她说,哥萨克们都出去了,说是很快就要回来的。格里高力也不脱衣服,把面包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拿到棚子里去喂马。他把面包分均匀了,倒给自己的马和普罗霍尔的马。他刚刚提起水桶,想去打水,里亚布契柯夫就来到门口。里亚布契柯夫用大衣襟小心翼翼地兜着切成大片的面包。他的马一闻到主人的气味,短短地嘶叫了两声;他一声不响地从低声笑着的格里高力面前走过去,把面包片倒进槽里,也不看格里高力,说:
“请你别笑吧!既然事情是这样,那我也要喂喂马……你以为我愿意走吗?我才不愿意上这该死的轮船呢,是没有办法呀!因为我实在害怕呀……肩膀上不是只有一个脑袋吗?要是把这个脑袋砍掉了,就是到圣母节也不会再长出一个来……”
普罗霍尔和其余几个人快到黄昏时候才回来。叶尔马柯夫带回来一大瓶酒精,普罗霍尔扛回来一口袋封得很严、装着浓浓的黄色液体的玻璃罐儿。
“这是我们赚的外快!够喝一夜的了,”叶尔马柯夫带着夸耀的神气指了指瓶子,又解释说:“我们碰上一位军医,他要我们帮他把医药用品从仓库里搬到码头上去。码头工人都不干了,只有一些士官生在从仓库里往外搬,我们就去帮他们搬了。军医就送我们这瓶酒精,算是酬劳,不过这些玻璃罐儿可是普罗霍尔偷来的,真的,这不是瞎说!”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里亚布契柯夫问道。
“伙计,这比酒精还要好呢!”普罗霍尔把一个玻璃罐晃了晃,对着亮光看了看,只见浓浓的黄色液体在黑糊糊的玻璃罐里面冒着泡儿,他很得意地说:“这是一种顶顶值钱的外国葡萄酒呀。是给病人喝的,这是一个会说英国话的士官生告诉我的。等咱们上了轮船,拿来喝喝解解闷儿,唱一唱《我的亲爱的家乡》,一直喝到克里米亚,然后把空罐儿往海里一扔。”
“你快去上船吧,不然的话,轮船会因为你耽误啦,不能开船啦。他们会说:‘普罗霍尔·泽柯夫这位了不起的英雄哪儿去啦?没有他我们可不能开船呀!’”里亚布契柯夫用嘲笑的口气说。顿了一会儿,又用熏得黄黄的手指头指着格里高力说:“他不想走啦,我也不走了。”
“是吗?”普罗霍尔哎呀了一声,惊讶得几乎把手里的玻璃罐掉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叶尔马柯夫皱着眉头,盯着格里高力,问道。
“我们决定不走了。”
“为什么?”
“因为轮船上没有咱们的地方。”
“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的。”包加推廖夫很有把握地说。
“你到码头上去过吗?”
“去过又怎样?”
“你看见那儿的情形了吗?”
“嗯,我看见啦。”
“还‘嗯’呢!既然看见了,还有什么说的。他们只能带我和里亚布契柯夫两个人,就这样还是一个志愿军说的,叫我们混到卡耳根炮兵连里去,不然也不行。”
“这个炮兵连还没有上船吗?”包加推廖夫连忙问道。
他听说炮兵们正排着队等候上船,就急忙收拾起来:把内衣、备换的裤子、军便服都装进军用包里,又装上两块面包,就向大家告别。
“别走吧,彼特罗!”叶尔马柯夫劝他说。“咱们没有必要散伙呀。”
包加推廖夫也不回答,只把一只汗津津的手伸给他,在门口又行了个礼,说:
“祝你们健康!要是老天爷开恩的话,咱们还会见面的!”便跑出去了。
他走过以后,屋子里静了半天,大家心里很不痛快。叶尔马柯夫到厨房里去向女房东要了四个杯子,一声不响地把酒精斟到一个个的杯子里,把一只装着凉水的大铜壶放在桌子上,把猪油切了切,仍然一声不响地在桌边坐下来,将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呆呆地朝着自己的脚底下看了有好几分钟,然后对着壶嘴喝了一阵子凉水,沙哑地说:
“在库班,哪儿的水都有煤油味儿。这是怎么搞的呢?”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里亚布契柯夫用一块干净的布片在擦蒙了一层水汽的马刀刃,格里高力在翻自己的小箱子,普罗霍尔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望着到处是马群的光秃秃的山坡。
“请坐到桌前来,咱们喝吧,”叶尔马柯夫不等大家坐定,就把半杯酒精倒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然后一面嚼着粉红色的猪油,用快活起来的眼睛望着格里高力,问道:
“红军同志不会杀咱们吧?”
“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杀掉。这儿留下有好几万人呢。”格里高力回答说。
“我不操心所有的人,”叶尔马柯夫笑起来,“我担心的是自个儿的命……”
等到酒喝多了,谈话也就渐渐上劲儿了。可是过了不久,冻得脸色发青、愁眉苦脸的包加推廖夫突然回来了。他在门口把一捆崭新的英国军大衣往地上一摔,就一声不响地脱起衣服来。
“欢迎您驾到!”普罗霍尔一面鞠着躬,一面用挖苦的口气说。
包加推廖夫恨恨地朝他瞪了一眼,叹着气说:
“就是邓尼金一伙儿和所有别的浑蛋都来请我,我也不走了!我站了半天队,冻得就像雪里的狗一样,可是白站了。恰好到我这儿就挡住了。在我前面站着两个人,把一个人放过去了,另一个就不放了。有半个炮兵连没有走掉,哼,这算什么道理呀?”
“把你们哥儿们作弄得好苦呀!”叶尔马柯夫哈哈大笑起来,他一面把瓶子里的酒精往外泼洒着,给包加推廖夫斟了满满的一杯。“来,喝一杯消消你的霉气吧!你是不是还等着他们来请你呀?你朝窗户外头看看:那不是弗兰格尔将军来请你了吗?”
包加推廖夫一声不响地呷着酒精,他毫无心思来说笑。可是叶尔马柯夫和里亚布契柯夫不仅自己已经醉了,还把房东老大娘灌得烂醉,并且已经在商量到什么地方去找个手风琴手来。
“你们顶好到车站上去,”包加推廖夫出主意说,“那儿正在抢火车。满满的一火车军装。”
“咱们要军装有屁用!”叶尔马柯夫叫道。“你扛来的这些军大衣够咱们穿的了。多余的反正要叫人抢走。彼特罗!狗崽子!我们正在这儿商量参加红军呢,明白吗?咱们是哥萨克不是?如果红军留咱们活命,咱们就去给他们干!咱们是顿河哥萨克!是地地道道的,一点儿也没有掺假!咱们就是管砍杀。你见过我砍杀吗?就像砍白菜一样!你站住,我来用你的脑袋试试看!噢,噢,你怕啦?咱们反正是一样,不管杀谁,只要有人可杀就行。麦列霍夫,我说得对吗?”
“算了吧!”格里高力无精打采地把手一摆,说。
叶尔马柯夫歪了歪血红的眼睛,想去拿他那放在柜子上的马刀。包加推廖夫心平气和地把他推开,说:
“你别胡闹,别充好汉,要不然我马上叫你老实老实。规规矩矩地喝吧,你总是个军官嘛。”
“我才不稀罕这种官儿呢!我当这个官儿,就好比猪戴上了枷。别提啦!你也是这样嘛。让我把你的肩章扯掉好吗?彼佳,我的好伙计,你等着,等着,我来给你扯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扯还来得及。”包加推廖夫一面推着发酒疯的朋友,一面笑着说。
他们一直喝到天亮。天刚黑的时候就来了几个不熟识的哥萨克,其中有一个还带着手风琴。叶尔马柯夫跳起哥萨克舞来,一直跳到躺在地上才算完。别人把他拖到大柜子跟前,他大叉开两腿,很别扭地仰着脑袋,马上就在光光的地上睡着了。这一场不开心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天亮。一个前来参加酒宴的偶然相识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醉醺醺地哭着说:“我是库穆沙特人!……就住在镇上!从前我们那儿的牛又高又大,叫你连角都够不到!从前的马就和狮子一样!可是现在家里还剩下什么呀?只剩下一条癞皮狗啦!而且就连这条狗也快要死了,没东西喂呀……”有一个穿破棉袄的库班人叫手风琴手拉起一支《纳乌尔舞曲》,他十分潇洒地扎煞开两条胳膊,异常轻快地在屋子里旋转起来,格里高力觉得这个库班人那无后跟的靴底子简直就好像挨不到肮脏而不平的地面似的。
半夜里,有一个哥萨克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高高的小口瓦罐子;上面还贴着黑糊糊的、烂掉了一半的商标,瓶塞子用火漆封着,樱桃红色的火漆印下面还有老大的铅封印。普罗霍尔把一个瓦罐子拿在手里转悠了半天,很费劲儿地咕哝着嘴唇,想认出商标上的外国字。才醒过来不久的叶尔马柯夫从他手里夺过罐子,放在地上,抽出马刀来。普罗霍尔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叶尔马柯夫就斜着举起马刀,把罐子口剁成四瓣,高声喊道:“快拿家伙来接!”
浓浓的、香味扑鼻、带有酸涩味道的葡萄酒在几分钟内就喝完了,喝过了以后,里亚布契柯夫还有滋有味地吧咂了半天舌头,嘟囔着说:“这不是酒,这是玉液琼浆!这种酒只有在临死以前才能喝到,而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喝到,只有那些一辈子不赌钱、不抽烟、没有沾过女人的人才能喝到……一句话,只有主教才能喝!”这时候普罗霍尔想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好多罐治病的酒哩。
“等一等,普拉东,你慢点儿夸吧!我还有比这更好的酒呢!这不过是马尿,我从仓库里弄来的那一些,才是真正的好酒呢!简直是蜜做的香水,也许还要好些!伙计,这酒连主教都不能喝,只有皇帝才能喝!以前是皇帝喝的,现在轮到咱们啦……”他一面吹着,一面把一个玻璃罐打了开来。
嘴馋的里亚布契柯夫一下子就把浓浓的、黄糊糊的东西喝下去半杯,一张脸立刻就变成灰白色,并且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酒,是石碳酸!”他嘶哑地说,并且气冲冲地把剩下的半杯泼到普罗霍尔的褂子上,摇摇晃晃地朝过道里走去。
“他是胡说,浑蛋!这是英国酒!是上等货!伙计们,别信他的!”普罗霍尔大叫起来,想压倒醉汉们的喧闹声。他一口气把一杯喝光了,一张脸立时变得比里亚布契柯夫还要白。
“喂,怎么样?”叶尔马柯夫鼓着鼻孔,望着普罗霍尔两只发了呆的眼睛,问道。“这皇帝喝的御酒怎么样?有劲儿吗?好喝吗?你说呀,妈的,要不然我拿这罐子往你的脑袋上砸啦!”
普罗霍尔摇着脑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打了个嗝儿,急忙跳起来,也跟着里亚布契柯夫跑了出去。叶尔马柯夫笑得喘不上气来,他幸灾乐祸地朝格里高力挤了挤眼睛,便朝院子里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子里。他那响亮的大笑声压倒了一切声音。
“你这是怎么啦?”格里高力疲惫无神地问道。“你干吗傻笑?拾到宝贝啦?”
“哎哟,伙计,快去看看吧,他们吐得把肠子都翻过来啦!你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英国的灭虱油!”
“你胡说!”
“是真的!我也到仓库里去过,我起初也以为这是酒,可是后来我问那个医官:‘医官先生,这是什么?’他说:‘这是药。’我又问:‘请问,这玩意儿不能治各种愁闷病吗?不能当酒喝吗?’他说:‘那可不行,这是协约国给咱们送来的灭虱油。这种外用药,无论如何不能喝到嘴里去!’”
“你这坏蛋,怎么不告诉他们呀?”格里高力气得责骂他说。
“叫他们在完蛋以前清清肠子吧,反正又不会喝死!”叶尔马柯夫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又幸灾乐祸地说,“再说,以后他们就不那么嘴急了,要不然为他们收拾酒杯都来不及呢。嘴馋的人就应该这样教训教训!喂,怎么样,咱们现在喝呢,还是等一等?来为咱们的完蛋干一杯吧?”
天快亮的时候,格里高力走到台阶上,用哆哆嗦嗦的手卷了一根烟卷,抽了起来,脊梁靠在雾气打湿了的墙上,站了老半天。
屋子里,醉汉的叫声、手风琴的呜噜声、起劲的口哨声响成一片;有几个舞迷的靴后跟不停地发出嗒嗒的声音……风从港口送来一阵粗壮而低沉的轮船汽笛声;码头上人声鼎沸,闹闹哄哄,夹杂着响亮的口令声、马嘶声、火车汽笛声。在唐涅里纳亚车站方向还在进行战斗。大炮低沉地隆隆响着,在炮声的间隙里还能隐隐听到激烈的机枪嗒嗒声。在马尔霍特山口后面高高地升起一颗光芒四射的信号弹。有几秒钟的工夫,可以看见被幻影般的绿光照亮了的一条条弯弯的山脊,可是后来三月之夜的沉沉黑幕又罩住了群山,而且大炮的齐射声更清楚、更密集了,差不多连成了一片。
二十九
从海上吹来咸咸的、浓重的冷风。风把陌生的异乡气味送到岸上来。但是,对于顿河人来说,不仅是风,而且这座沉闷的、到处是穿堂风的滨海城市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很不亲切的。顿河人成堆成堆地站在防波堤上,等候上船……冒着泡沫的绿色波浪在岸边翻腾着。没有暖意的太阳透过云彩照射在大地上。有几艘英国和法国的驱逐舰在港口里冒着烟;一艘主力舰像一座威严的灰色大山似的高耸在水面上。主力舰上方铺开一大片黑黑的浓烟。码头上是一种带有不祥意味的肃静。不久前那艘最后的运输船靠在码头上摇晃的地方,现在漂着军官的马鞍、提箱、毛毯、皮袄、包着红绒布的椅子,还有一些匆匆忙忙从跳板上扔到水里去的零碎东西……
格里高力早晨就骑马来到码头上;他把马交给普罗霍尔以后,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走了老半天,寻找熟人,听着断断续续、惶惶不安的谈话声。他亲眼看见一个不能上船的上校在“圣光荣号”的跳板旁边自杀了。
这位上校个头儿小小的,满脸灰色胡楂子,慌里慌张的,有了肉囊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肿了起来,他在几分钟以前还抓着守卫队长的武装带,可怜巴巴地央告着,擤着鼻涕,用肮脏的手绢擦着熏黄的小胡子、眼睛和打哆嗦的嘴巴,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下了决心……一个眼疾手快的哥萨克马上就从死者那热乎乎的手里抽出闪着镍光的勃朗宁手枪,很多只脚像踢木头一样,把穿着浅灰色军官大衣的死尸踢到一堆箱子跟前,跳板旁边的人越来越拥挤了,等候上船的人群里打架打得越来越厉害了,难民们那声嘶力竭的、发狠的吆喝声越来越响了。
在最后一艘轮船摇摇晃晃离开码头的时候,人群里响起妇女的号哭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咒骂声……那短促而粗大的轮船汽笛声还没有停息,一个头戴狐皮帽的年轻加尔梅克人就跳进水里,跟在轮船后面洑起水来。
“他忍不住啦!”一个哥萨克叹着气说。
“就是说,他怎么都不能留下来,”站在格里高力旁边的一个哥萨克说,“就是说,他对待红军手太狠啦……”
格里高力咬紧了牙,望着洑水的加尔梅克人。洑水的人的两条胳膊划得越来越慢,两个肩膀越来越往下沉。湿透了的棉袄直往下坠。一个浪头扑到加尔梅克人的头上,把他的红红的狐皮帽打到了后头。
“这该死的异教徒,要淹死的!”一个穿棉袄的老头子很惋惜地说。
格里高力陡然转过身来,朝自己的马走去。普罗霍尔正在很起劲儿地和骑马来到他跟前的里亚布契柯夫和包加推廖夫说话。里亚布契柯夫一看见格里高力,就在马上坐不住了,焦急地用靴后跟踢了踢马,喊道:
“你快点儿嘛,潘捷莱维奇!”他不等格里高力走到跟前,老远就叫起来。“趁现在还不晚,咱们走吧。咱们这儿凑集了有半连哥萨克,我们想上盖林治克去,再从那儿上格鲁吉亚。你怎么样?”
格里高力把两手深深地插在军大衣口袋里,一声不响地用肩膀分开无可奈何地拥挤在码头上的哥萨克们,慢慢走过来。
“你走不走?”里亚布契柯夫对直地走到他跟前,钉着问道。
“不,我不走。”
“有一位中校加入了我们这一伙儿。他非常熟悉这儿的道路,他说:‘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把你们带到第比利斯!’咱们走吧,格里沙!从那儿上土耳其去,好吗?无论如何要逃命呀!眼看要完啦,可是你闷声不响,动也不动……”
“不,我不走。”格里高力从普罗霍尔手里接过马缰,像个老头子一样很费劲地骑到马上。“我不走。犯不着走。而且也有点儿晚啦……你瞧!”
里亚布契柯夫回头一看,因为绝望和愤怒把马刀上的穗头揉成一团,揪了下来;红军的散兵线从山上下来了。在水泥厂旁边,机枪疯狂地响了起来。铁甲车上的大炮朝着红军的散兵线开炮了。第一发炮弹在阿司兰尼及面粉厂附近爆炸了。
“咱们回住处去,伙计们,跟我走!”格里高力高兴起来,并且不知为什么挺起身子,吩咐说。
但是里亚布契柯夫抓住格里高力的马缰绳,惊骇地喊叫道:
“不行!咱们就呆在这儿吧……你要知道,大家伙儿在一起,死也不可怕……”
“唉,见鬼,走吧!哪儿会死呢?你瞎说什么?”格里高力烦恼得还想说几句什么,但是从海上传来的巨雷般的炮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英国主力舰“印度皇帝号”慢慢离开盟邦俄罗斯的海岸,转过头去,用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发射了一阵炮弹。英国军舰为了掩护出港的轮船,朝着向城关拥来的红军游击队轰击了一阵子,又掉转炮口去轰击山口,因为山口出现了红军的炮兵。英国炮弹带着沉重的咯咯声和啸声从拥挤在码头上的哥萨克们的头上飞过去。
包加推廖夫紧紧勒着马缰,勒着直往下蹲的马,在一片轰轰的炮声中喊叫道:
“英国大炮别一个劲儿狂叫啦!他们是白惹红军生气!他们打炮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能凑凑热闹……”
“他们要惹就惹吧!咱们现在反正都是一样。”格里高力笑着夹了夹马,顺着大街走去。
从拐角上跑出六个骑马人,手握出鞘的马刀朝他飞奔而来。最前面一个骑马人胸前挂着像血一样鲜红鲜红的布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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