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东边飘来一朵云

1942年盛夏。

云梦山下白墙村。

一场古老而又神奇的祈雨活动正在村中央的空地上举行。

“天灵灵，地灵灵，东南西北灵灵灵，四海龙王快救命！……”

一个形容槁枯的中年汉子，身穿一件破旧的道袍，道袍上一个硕大的阴阳鱼，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只见他赤脚在土台子上跳来跳去，左手不停地摇晃着一个铜铃，右手挥舞着一把桃木剑，嘴中念念有词。

土台下，跪满了男女老少。保长梁细营带领村民，哭天抹泪地哀求道，“老天爷呀，求求您啦！行行好吧，下点儿雨！庄稼都要枯死了！我们给您磕头了！”

“你们看！老天爷显灵了！”张二皮跳着脚，指着东天空欢呼道，“东边飘来一片乌云，看样子，这次真的要下雨了！”

“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爷要下雨了！”众人从地上爬起来，蹿上土台子，围着神汉欢呼雀跃地道，“李发科是活神仙，帮我们求来了雨！”

男人们笑逐颜开，女人们开怀大笑。老人们喜极而泣，撑开了脸上的褶子。小孩们一路狂奔，爬上村东的小山头，想要提前体验一下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那团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不断地变换着形状。

一会儿，变成了鱼网，或聚或散，星星点点；一会儿，变成了草帽，中心浓密，边缘稀疏；一会儿变成了棉被，遮天蔽日，笼罩头顶。

村民们伸长脖子，仰面朝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乌云，张开双臂，准备拥抱这弥漫天地的甘霖！

近了，近了，更近了！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嗡嗡声和嘶嘶声。

乌云变成雨滴，终于开始降落，来到眼前，瞬间变幻为飞蝗，它们铺天盖地，犹如天兵天将，将白墙村罩在下面。

飞蝗落在树上，青翠的树叶一扫而光，徒留下灰褐色的枝桠绝望地指向苍穹控诉。

飞蝗落在山上，碧绿的灌丛瞬间变成了冬春的荆棘，似乎这个夏天从未到来。

飞蝗落在田地里，禾苗眨眼间便消失殆尽，好像时光倒流，它们逐渐变小，从有到无，直至钻入泥土中。

飞蝗落在人身上，伸出锯齿般锋利的爪子，露出狰狞可憎的面容，煽动着铁扇一样的翅膀，发出魔鬼恐怖的笑声。

这哪里是救人的雨点儿，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一边哀嚎哭泣，一边奋力拍打，发泄着心头的不满，宣泄着绝望的情绪。

村民们如同一群失去控制的蜜蜂，从四面八方跑回村子，不约而同地冲进了李家的院子，将李家的柴门踹开，将李家的土墙推倒，将蜷缩在屋中瑟瑟发抖的李发科抓出来，丢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暴打起来。

李发科身上那件来不及换下来的道袍，瞬间便被愤怒的村民们撕成了布条子；脸上活像开了肉酱铺，血肉横飞。整个身躯前屈后仰，哀嚎声不绝于耳。

“住手！”李廷魁不顾母亲的阻拦，冲出了屋门，对着人群咆哮道，“你们凭什么打我爹！”

是呀！为什么要打李发科？村民们怔住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才大家还围拢在李发科的身边，纷纷地夸赞他是活神仙，怎么，转眼功夫，便发疯般地殴打人家！难道，这些蝗虫是人家李发科召来的？

不可能！绝无可能！李发科家的榆树叶，李发科家的庄稼，不是一样被蝗虫吃了个精光吗？怎么能怨恨到人家头上，将满腔怒火倾洒到他的身上？

李廷魁的怒斥，如同晴天霹雳，村民们被这一声怒吼惊醒了，狂热情绪逐渐消沉，理智逐渐占居上风，低下了头，松开了拳，默默地走出了李家院子。

李廷魁一下子跪倒在父亲身旁，哽咽着呼唤道，“爹！你醒醒！爹！你醒醒！”

在儿子的呼唤下，李发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弱弱地问了一句，“那些人都走啦？”

“嗯！都走了！”李廷魁想把父亲搀扶着坐起来，可是，父亲瘫软如泥，根本就是徒劳！

听到院子里父子俩的对话，母亲和弟弟跑来帮忙，三个人好不容易将李发科抬进了东屋的床上。

“爹，你咋样？”李廷魁心疼地直流泪。

“没事儿！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儿！”李发科强忍着疼痛，对着儿子咧开嘴笑了。

“爹，你躺着，我去给你抓药！”李廷魁拉了一把弟弟，说道，“廷武，你看着爹，我去去就回！”

“回来！”李发科虚弱无力的怒气从背后传来，“我说了，没事儿！不需要你抓药！”

“爹，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让我抓药！”李廷魁急哭了。

“没事儿！都是些皮外伤，没伤到筋骨。躺着歇两天就好了！”李发科慈祥地望着儿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安慰道，“魁娃，爹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又遇上了灾荒年月，能有口饭吃，不饿死就不错了，哪里有钱买药？”

听了父亲的话，李廷魁心如刀绞。他不再坚持去抓药，而是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墙角哭泣。

一直没有言语的母亲走了过去，轻轻地将李廷魁揽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柔声细语地说道，“魁娃，不是不想给你爹看病，而是咱家真的没钱！你也知道，自打去年开春算起，一年半没有下过透墒雨了。我们好不容易担水种下的包谷，今儿也让虫子给吃光了。咱家以后的日子咋过都还不知道哩！”

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往外淌，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十八岁，可以回来帮你们干活了！县中的学，我不上了！省下来的钱，买粮食吃！”李廷魁宽慰道。

“胡说！好不容易考上县中，怎能说不上就不上哩！你爹我俩还指望你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呢！”母亲斥责道。

“县城里兵荒马乱，到处乱糟糟，现在又遭遇了大旱和虫灾，怕是要彻底乱套，哪里还能安心学习哩！还不如回来帮你们种地！”李廷魁坚持道。

“庄稼都让虫子吃光了，地还怎么种？你爹俺俩都没活儿干，你回来能干啥？”母亲怼呛道。

“我可以去山西贩盐！听我表哥说，贩盐可赚钱了，一来一回就能赚一个大洋哩！”李廷魁两眼放光。

“甭听他瞎说！如果贩盐恁赚钱，他自己为啥不去哩？”母亲黑着脸。

“那不是因为……中条山和黛眉山上有土匪！”李廷魁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这不就对了！你知道有土匪，还去贩盐？你不要命了？”母亲反问道。

李廷魁哑口无言，默默地望向父亲，希望能得到父亲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