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为人,没有友谊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正因为它重要而又普及,势必出现不同的等级,不同的逻辑,不同的结果。其间,又隐伏着大量沼泽和陷阱。
数千年来,人们因友谊而快乐,因友谊而安适,又因友谊而痛苦,因友谊而悔恨。天下种种小人伎俩,几乎都会利用友谊;世间大量犯罪记录,都从错交朋友开始。因此,友谊,实在是人生的一大难题。
我们不妨先从友谊的等级说起。
那年我十岁。
从家乡小学毕业后到上海读中学,最不开心的事情是,原来的小朋友找不到了,新的小朋友还玩不起来。人生第一次,产生了较长时间的忧郁。
这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人书摊”看连环画。
“小人书摊”是当时上海特有的文化景观。在居民社区的街道边,一个老大爷展开了一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连环画故事书。这些故事,包罗古今中外,有不少是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连环画的作者,很多是知名画家,画得相当精美。“连环画”三个字,用上海话一读含糊不清,因此大家都叫“小人书”。租看这些小人书很便宜,一分钱一本,却只能现场看,不能带走,因此书架前放了很多小凳子。
这是我到上海后去得最多的地方,许多影响毕生的中外故事,也最先从那里得知大概。像我这样的孩子实在不少,那些小凳子每天很少有空位。
这天,直到书摊老大爷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肩,我才从一本小人书中醒过神来。时已黄昏,要收摊了。一看四周,除了我,已经没有别的孩子。
我连忙把手上的那本小人书还给老大爷。这本书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这是一个历代中国人都熟悉的故事,熟悉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复述一遍。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对初读时印象最深的碎片,勾勒几笔。
一位地位很高的人,独自在江边弹琴,却被一个打柴的樵夫完全听懂,他们就成了朋友。一年后弹琴者再到那个地方寻樵夫,却听说樵夫已死。他悲痛地寻到山间坟墓,把那张琴摔碎在墓碑上。
我的童年,对江边樵夫、山间墓碑之类很熟悉。但是这个故事,却让我一下子挣脱了童年。一连串疑问立即产生,而且从此挥之不去:
真正听得懂自己的,只有一个人吗?那么多朋友中,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以前一定并不认识,也不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一旦遇见,确实能够很快彼此相认吗?
找到了这个人,却又失去了这个人,真会墓碑摔琴,把自己的心声一起埋葬吗?
……
正是这些问题,陪着我一步步长大。
长大后,问题更深入了。
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出自《列子·汤问》。那一对朋友,不是靠别的一切,完全只以琴曲结下生死之交。弹琴者俞伯牙心在高山,听琴者钟子期立即听出来了;过一会儿俞伯牙转向流水,钟子期也听出来了。因此,“高山流水”成了千古至谊的代称。
有了这个代称,中国人心中的千古至谊,也就与山水呼应,由山水作证,如山水永恒了。
《列子》按理应产生在战国时代,所写的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应发生在春秋时代,那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也有学者认为《列子·汤问》出于魏晋人之手,那也有一千多年了。故事的真实程度已经很难考证,但是,一两千年间,无数中国人都以这个故事来建立友谊信仰。这种信仰,实实在在地发生在阅读、谈论、企盼中,因此已经变成了一种“过程真实”,比故事本身的真实性更有意义了。因此我坚信,既然有过“高山流水”这种友谊信仰,那么,中国人肯定是世界上最懂得友谊的族群。
当然,也恰恰因为是“高山流水”,中国人也是在友谊问题上最谨慎、最期待、最悲观的族群。
每个人,也许都有可能遇到那个“钟子期”,但机会太小了。那个地方,会在哪里?
如果真是遇到了“钟子期”,那么,相交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可谓“极而不永”。很快,一方断命,一方断琴,两相足矣。至情至谊的可贵和可哀,本为一体。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得更多的,不是向外面找,而是向自己找。自己心中,究竟有没有“高山流水”?这是获得至谊的基础理由。没有这个基础理由,也就没有“钟子期”;有了这个基础理由,也未必遇得到他。这是一种茫然的等待,凄惶的寻找,其实都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
一九七七年,人类向外太空发射了一个特殊的飞行物“旅行者一号”,向外星人送去了一系列自我介绍。介绍中国的,便是古琴曲《高山流水》。
我读到这条新闻时心中一怔,半日无言。这就是说,我们把尚未谋面的外星人,也当作了“可能的钟子期”。只是希望,在茫茫宇宙间,有人懂得我们。
不懂?不要紧,我们一直寻找着。边飞行边寻找,边寻找边飞行,直到没有尽头的尽头,也就是永恒。
科学家霍金提醒大家:千万别去惹外星人。因为,我们太不了解他们,他们有可能轻而易举地消灭了我们。
太高、太大的友谊企盼,必然会带来太高、太大的生存风险。人类的前景如何?实在不得而知。每当我们抬头仰望苍天的时候,只须知道,在那里,不可想象的远处,有一支《高山流水》的琴曲,在找寻友谊。
估计是找不到,但是,总算在找。这其实也像地球上的我们:对于千古至谊,不抱奢望,却总是在找。
千古至谊虽不可得,我们却不缺少友谊。在日常生活中,天天有一些熟悉的名字、亲切的面容、具体的帮助、轻松的诉说。这就是日常之谊,故称之为“常谊”。
常谊的好处,是实用。随叫随到,随取随放;不必恭请,不必重谢;大事小事,都在身旁。相比之下,前面所说的至情至谊、高山流水,远在天边,呼叫不到。一旦呼叫来了,也未必管用。
即便是非常特殊的人物,他们九成的生活,也由常态构成。因此人间友谊,以常谊为主体。
这种友谊的起点,一般都不会深刻,多数是一些小事。往往是,不经意地帮助了他人,或被他人帮助。
帮助,是人际关系的良性启动,包括被帮助。早年我曾读过一位西方智者的文章,说如果要想与一位新来的邻居建立友谊,又一时找不到为他出力的机会,那就不妨主动地要求“被帮助”。例如,向他借一本书,或一件工具。这种做法有点“设计”,却表现了一种试图建立友谊的主动。而且,事实证明,百试不爽,这种主动总会成功,哪怕是这位邻居并没有那本书或那种工具。
这就是说,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不难拥有很多朋友。只要有心,就能轻松地建立友谊。一旦建立,不必辛勤浇灌,也能自然生长。这是人类向善、求群的本性决定的,非常自然。相比之下,反倒是孤寂傲世、寡友少谊的状态,很不自然。
社会上有一种误解,以为一个人拒绝友谊,是性格决定的。其实,不是性格,而是一种“自我欺骗”。他们硬要自己和别人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俞伯牙,正在等待钟子期。因此,他们对周围人群,是一万个不屑。
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坏。真正的坏人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只须稍稍放松,把自己当作普通人,那么,友谊立即就会靠近。友谊一旦靠近,他们的生命就会产生质变,就像一个固守孤岛多年而渐渐不知人之为人的人,忽然看到了帆影。
看到帆影后的他,与看到帆影前的他,乍一看还是同一个人,其实已经完全不同。不同在哪里?不同在对生存的理解,对人类的感受,对明天的期望。总之,他对生命的时间形式和空间形式的认知,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么一个他,怎么还会与刚刚的他一样呢?
据我观察,那些孤寂傲世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他们大多是在友谊上频遭冷遇、几次碰壁,也就以冷对冷,以壁对壁,使自己变成了一道“冷壁”。
对此,我想借自然现象作一番劝解——
日光普照,月色千里,并不要求山川大地来回报。不求回报的日光,才叫日光;不求回报的月色,才叫月色。
对日光和月色来说,无所谓冷遇,也无所谓碰壁。如果出现十里雾霭,几片夜云,看起来好像是阻挡,是异质,是障碍,却只会使苍穹更美。
其实,友谊的滋味,恰恰也在于阻碍和落差。历史上那么多传之广远的优秀诗文,都是在描述人间情感的各种“失衡状态”,例如,思念、怨恨、忧郁、嫉妒、期待、苦守、追悔、自责,几乎每一项都与友谊或爱恋的落差有关。要是没有这种落差,人类的诗情就会减去大半。
如果永远是等量交换、同量往返,生活还有意思吗?这就像到了无坡无沟、无壑无丘、无荫无掩的一块平地,旅行还有乐趣吗?
因此,如果我们发出去的友谊信号没有等到同样的回音,千万不要灰心,也不必寻找原因。我们没有那么小气,小气到放声一唱,就要从山崖间捡拾每一缕回声。只管放松地走,只管纵情地唱,只管一路上播撒友谊信号,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这不是扮演潇洒,而是秉承一个最古老的美好理念。孔子把这种理念表述得非常简洁: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论语·颜渊》
孔子注重家族亲情,又习惯于把家族亲情放大,来比喻天伦大道。在各种比喻中,最精彩的是这一个,把四海之内的各色人众,都等同于血亲同胞。这表明,孔子并不固守一家一户的门庭伦理,也不在乎天下万众的种种界限,而试图以仁爱之心全然打通。这已经上升为一种高尚的信仰,由此,孔子真正堪称伟大。
正因为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么,孔子对友谊的理解,必定是海纳百川,兼容并包。不同的职业、出身、学养,不同的地域、方言、习俗,不同的表情、行为、脾气,都在覆盖的范畴之内。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对友谊的信号反应得特别迟缓、滞塞、漠然的那一族。
不同的反应,既有主观因素,又有客观因素,即使排除了这些因素,也不会变成同一的人。但是只要记住,我们都是兄弟,那就可以了。不同,正证明是“兄弟”而不是“自己”。孔子在另一处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意思。
至此可以明白,日常友谊可以无限扩大,并由实用等级上升为信仰等级。
这种用汉语说出来的信仰,在世界上弥足珍贵。请想一想,四海之内,没有异教徒,没有十字军,没有种族隔离,没有文明冲突,没有强权对峙,没有末日平衡,只是兄弟。为什么是兄弟?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家。
这种信仰,与墨子的“兼爱”、孟子的“利天下”等理念连在一起,成为中华文化的一种宏大隐脉,虽不时时显露,却也未曾失去。偶尔一见,总会感动。
整个大地都是友谊,但偶尔,静下心来,还会悬想梦中的高山流水。极度宽泛的“常谊”和极度稀少的“至情”遥相呼应,互济互补,组合成中国古代君子完整的友谊哲学。
既然“四海之内皆兄弟”,为什么还需要孤影缥缈的“俞伯牙”和“钟子期”?可不可以忘记他们?
可以。但是,也应该允许有人记得。
这就像,大批年轻写手可以天天文思泉涌、文笔滔滔,却也会有几个,心底藏下了《诗经》和《楚辞》。藏下了也未必实用,却会偶尔出神遐想,悄悄地开拓了人格领土。
无论是“至谊”还是“常谊”,都让人感到温暖。但是,正如本文开头所说,友谊之道,还是充满了沼泽和陷阱。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中最伤心、最郁闷的经历,至少有一大半,与友谊有关。
因此,向来被认为是“安全地带”的友谊,其实也是“危险地带”。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因为,世间除了高雅的至谊、广阔的常谊之外,还有一种友谊,既不高,也不广,却有点甜,有点黏,有点稠。借用庄子的说法,可称之为“甘谊”。
处于“甘谊”之中的朋友,既可以称之为“蜜友”,也可以称之为“密友”。两个差不多的字,道出了其间的特性。
这种朋友,范围不大,交往很多,并不在大庭广众中搂肩拍背,而是带有一点心照不宣、微微一笑的“隐享满足”。他们彼此信任,遇事相商,无事聊天,经常愿意愉快合作,一起做一点事情。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种朋友之间。
这种朋友常常遇到几个陷阱。
(一)体己的陷阱。
既然是密友,一见面就把门关起来,泡好两杯茶,亲切地看看对方,说一些“体己话”。体己,也就是知心、私密、不为人道。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与“他人”和“众人”相脱离的话语系统和价值系统。这种话语系统和价值系统,既确证着亲切,又埋下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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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人”和“众人”相脱离,很可能同时也脱离了公道。小事脱离公道倒也罢了,如果事情比较大,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如果怀疑的目光很有韧性,那么,情况就很难乐观。外面的怀疑,很可能向内渗透。结果如何,无法预计。
(二)功用的陷阱。
上文说过,“至谊”不具有实用性,“常谊”具有实用性。而人们对于“甘谊”的期望,就不止于寻常的实用性了。
“甘谊”直通一种无所不能的心理逻辑:“这么好的朋友,什么事不好办?”“有任何麻烦都说一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谁跟谁啊?”……
不切实际的互许,埋下了不切实际的互盼。
事实上,这种互盼多数落空,而落空的结果,总让人伤心。
亲密朋友之间,可能还存在着一起分享权力、财富、名声的潜在心理。一旦发现无法分享,便心生怨隙。条条怨隙的积累,很可能产生悲剧的结果。
西哲有言:“何为真友?各无所求。”
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但其中也蕴藏着一番深意:友谊的最珍贵本性,与实用无关。可惜在很多人心目中,如果剥除一切实际功用,友谊就不存在了。
(三)暗箱的陷阱。
“甘谊”之中,又存在着另一个重大误会。总觉得朋友之间一切都能互相理解,因此不必清楚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生分。结果,友谊就成了一只“温暖的暗箱”。
但是,朋友是知己,却不是自己。两片树叶贴得再紧也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各有经络系统。麻烦的是,“甘谊”中的朋友明明产生了差异也要互相掩饰,而掩饰中的差异又特别让对方敏感。因为是好朋友,敏感也就变成了过敏,甚至是超常过敏。
我见过一些著名的文学前辈,早年都是莫逆之交,到了垂垂暮年却产生严重龃龉,而一问起因却琐小得不值一提。万里沙丘他们都容忍得了,却容不下贴身肌肤的一粒沙子。他们都把对方看成了自己,因此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误解、委屈、冷漠、传言。为此,我曾写道:
最兴奋的相晤,总是昔日敌手;
最愤恨的切割,总是早年好友。
这便是陷阱,由“暗箱”转化成的陷阱。一陷,竟然跌进了比仇恨更加无救的深渊。
上述这些陷阱加在一起,就有可能进入更大的陷阱,甚至踩踏到善恶的边界。
说过了“甘谊”的陷阱,我们终于可以引出庄子的至理名言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庄子·山木》
这话清晰得不用翻译,如要笨笨地译一下,也就是:
君子之交,淡如清水;小人之交,甘如甜酒。君子因清淡而亲切,小人因甘甜而断绝。
庄子的这一论述,具有惊世骇俗的颠覆性。因为世间友情,总是力求甘甜,而甘甜的对立面则是清淡。庄子把这种观念反了过来,但是,反了两千年,人们还是不理解、不接受、不奉行,仍然在友情交往上追慕“甘若醴”。估计今后还会这样,因此,我们必须再郑重读解一次。
庄子的精彩,常在比喻。清水和甜酒的比喻,便是读解之门。你看,在色、香、味上,清水都无法与甜酒比,但是,甜酒需要酿造,甜酒并非必需,甜酒不能喝多,甜酒可以乱性。这一系列局限,恰恰是清水所没有的。清水出乎天然,清水为人必需,清水可以尽饮,清水无碍心志。那么,如果把水和酒的对比投射在友情之上,孰上孰下,孰优孰劣,就不难看出来了。
清淡交友,在具体表现上是什么样的?未必经常相聚,未必海誓山盟,未必成群结队,未必书函频频。但偶尔一见,却满眼亲切;纵挥手而别,亦衣带留痕。
同样以水为喻,庄子的“淡哲学”,应该与老子的“冷哲学”、“钝哲学”、“低哲学”有关。
老子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老子·八章》
用现在的语言解释,大致可以这样:
最高道德像水。水,滋润万物而不与谁争,身处大家遗弃的低位,因此反而接近大道。
除了找对地方,还心地深远,与人为善,说话可信,为政有效,办事能干,行动合时。
正因为什么也不争,所以也没有麻烦。
老子的这段话,应该成为最值得永久传诵的中国古代哲言之一。其核心有两点——
第一,利万物而不争;
第二,处低位而得道。
对于这两点,需要略作讲述。
先从后面一点说起。老子所说的“处众人之所恶”,也就是故意寻找大家都不愿意停留的地方。大家愿意去哪里?向上,向高,向世间显达处。这正好与水的流向相反。水的流向,是向下,向低,向世间隐蔽处。而这,正是众人所鄙弃的地方,因此说“众人之所恶”。
“众人之所恶”,恰恰是得道之地。为什么这样说呢?
既然众人都在争高,因此如果像水一样甘寻低位,就可避开争执。但是,争高位的众人也不能脱离根脉和土壤,也需要灌溉和润泽,这又只能依靠甘寻低位的水了。于是,水似乎在说:“你争你的高位,我灌你的根脉。”
水连“可能的对手”也默默帮助了,那就是“利万物”。可见,能做到“利万物而不争”,正是因为它甘寻低位。所以,逆众人是为了利众人,逆万物就是利万物,这便是道。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也有一种版本为“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并把“静”注为“无纷乱”、“治躁”,意思与“不争”相近。凭我对文字本身的神秘直感,认为老子说“不争”的可能更大。
拜习了老子和庄子,我们就有高度超越前面所说的那些陷阱了。
在这里,我想以自己的一些负面经历谈点体会。
为了避免个人恩怨,我只说与几个传媒的交往陷阱。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上海担任院长,曾经对一家戏剧杂志和一家文学报纸表示出超常的友情。我同意一位副院长的提议,拨出一笔资金支援那家濒临倒闭的戏剧杂志,并答应以后连续资助,使国内其他同类杂志大惑不解;几乎同时,我又在全国其他报刊的激烈争夺中把新写的长文《上海人》给了那家景况寥落的文学报纸,结果该文大受市长赞誉,出现了上海官员和文人几乎人人皆读的惊人热闹。这两番友情,够浓烈的了吧?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不久辞职之后,立即遭到那家戏剧杂志和那家文学报纸的谣言攻击,而且声势浩大。谣言很快破碎,但只有它们,不辟谣,不更正,不道歉。尤其那家文学报纸,后来一直不间断地把攻击延续了二十几年。这事,用正常的逻辑永远也解释不通。
国内外很多朋友对我说,这种情况,普天下只可能在上海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那些衰疲的角落发生。对此我不同意,认为这里出现了一种深刻的“反逻辑”:它们超常的暴烈,正是在报复我当初超常的浓烈。
分析这种“反逻辑”,也就能进一步理解“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深意。
超常浓烈的友情,具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不可承受却又承受了,按照物理规律和心理规律,必然会产生一种很大的不平衡,让人无法站稳。
面对这种不平衡,就像面对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以服从来抵偿,二是以变脸来抵赖。
本来它们都是准备选取第一个办法的,但我恰恰又辞职了,完全失去了“服从”的必要和可能,因此就采取了第二个办法。好像它们与我是对立的,不可能接受过我的超常帮助。
由此我终于明白,这里出现的忘恩负义,首先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力学问题。造成这个力学问题的起因是我,因此属于咎由自取。
对此我无可奈何,可用的办法是恢复职位或升高职位,以加倍的正面浓烈对付反面暴烈。这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我还是选择了老子、庄子的教言,选择了浓烈的反面。那就是,像水一样趋低、趋下、趋弱、趋柔,而且丝毫不争。
既在手段上“不争执”,又在目的上“不争胜”。
结果呢?
老子说,柔能克刚。我究竟“克”了没有?
那些造谣者,先因我的不争而感到安全,后因我的不争而感到不甘。他们总是等着我出来争辩、争论、争执,而我总是不争。他们为此恼怒了很久,撩拨了很久,激将了很久,我还是不争。于是,他们渐渐漏气了,不耐了,发毛了。原来,他们最期盼的是浓烈,最害怕的是冷淡。他们举着烈酒叫阵,我却倚着冷泉打盹。终于,他们逐一退出,消失于草泽之间。
有了这番经历,我也终于对这个“淡”字,产生了根本的理解。
人与人相处,本质为淡。倘若浓稠,如何个体独立?如何若即若离p如何流转自如?如何因时而异?
清水之中,如果营养浓富,即成污染;血管之中,如果黏度过高,即成疾患。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人际关系中的浓度,大多由夸张、捆扎、煽动而成。时而炽热、狂喜,时而痛苦、愤怒,其实都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造成的负面消耗。批判、斗争、辩论、舆情等等,也大致如此。我之所以一直不喜欢政客、名嘴、意见领袖,也与他们故意夸张浓度有关。通观历史,这种夸张固然留下过伟业的传说、盛世的故事,但主要是造成了灾难,而且是无数实实在在的灾难。
当我用老子和庄子的眼睛看淡周际时,一切都变得正常、寻常、平常,连气势汹汹的进攻都变成了沙盘游戏、木偶提线。愤又何在?恨又何在?只是轻轻一笑间,如风吹苇。
由此可知,“淡如水”,并不只是交友术,还是一种世界观。
世事漠漠,恰如水墨,被人加浓,反失常态。由浓归淡,即返自然,便得泰然。
淡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谅解,于是方可说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此,这个美好的信仰,也寄之于淡。
其实,即使是高山流水的“至谊”,也极淡极淡。一曲琴音,短暂相遇,又天人相隔,还不淡?虽淡,却不失其高,正合得上这四个字:天高云淡。
说明:本篇和以下几篇,选题于旧著《霜冷长河》,有的重新写了,有的作了很大修改。选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文章探讨了“人生之道”,是我后来研究“君子之道”的重要准备;改的理由,是原文写得过于滞缓、周致,已经不适合今天的阅读。不禁边改边叹:才隔十几年,中间已有世纪门槛。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