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朗德纳克被捕
侯爵确实又回到了坟墓里。
他给押走了。
拉图尔格底层的地牢立刻在西穆尔丹严厉的目光下打开了。牢房里放了一盏灯、一罐水和一块士兵吃的面包,另外还扔了一捆稻草。于是在教士抓到侯爵后还不到一刻钟,地牢的门就在朗德纳克的身后关上了。
做完这件事以后,西穆尔丹去找郭万。这时候,远处帕里涅的教堂敲响了晚上十一点的钟声。西穆尔丹对郭万说:
“我要召开军事法庭。你不能参加。你是郭万家族的人,朗德纳克也是郭万家族的人。你和他的亲属关系太近,不能当审判官。我是反对平等去审判卡佩的。军事法庭由三名审判官组成,一个军官,就是盖尚上尉,一个士官,就是拉杜曹长,还有我,担任庭长。现在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我们会按照国民公会的法令办事,只要验明前贵族德·朗德纳克侯爵的正身就行了。明天审判,后天上断头台。旺代完了。”
郭万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西穆尔丹一心想着要去办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离开了他。西穆尔丹要确定时间,选定地点。正如勒基尼奥在格朗维尔、塔利安在波尔多、沙利耶在里昂、圣茹斯特在斯特拉斯堡所做的那样,在处死犯人的时候他习惯于亲临现场;这种习惯被认为是一个良好的榜样。审判官亲临现场看着刽子手行刑,这是恐怖时代的九三年从以前的法国最高法院和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那儿学来的习惯。
郭万也心事重重。
从森林那边吹来一阵凉风。郭万让盖尚去下达各项必要的命令,自己回到帐篷里。他的帐篷在拉图尔格脚下树林边的草地上。他在帐篷里拿了一件带风帽的斗篷披在身上。这件斗篷上面只有一条简单的杠杠,共和国的风气崇尚简朴,这就是司令官的标志。他开始在草地上踱来踱去,草地上血迹斑斑,进攻就是从这儿发起的。这儿只有他一个人。大火仍在燃烧,却已无关紧要。拉杜呆在三个孩子和母亲身边,几乎和那个母亲一样充满慈爱。桥上小堡已经全烧毁了,工兵们不让火势蔓延开来,有些人在挖坑,有些人在掩埋死人,有些人在包扎伤兵;退守屏障给拆除了,各个房间里和楼梯上的死尸都给抬了出来,大家忙着打扫屠杀的场所,清除胜利后留下来的可怕的垃圾。士兵们正以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完成所谓战争结束后的打扫战场的工作。这一切郭万都没有看见。
缺口前的岗哨人数在西穆尔丹的命令下增加了一倍,他只在沉思中向他们瞥了一眼。
那个缺口他在黑暗当中还能看得出来,他呆在草地的一个角落里,好像躲在那儿似的,离开缺口大约两百步远。他看见那个黑洞洞的缺口。三个小时以前,进攻就是从这儿开始的;他,郭万就是从这儿冲进城堡的。这儿就是城堡的底层,里面就是退守屏障;关押侯爵的地牢的门也开在底层。缺口前的那道岗哨就是用来看守地牢的。
就在他的眼睛蒙蒙眬眬地看见那个缺口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又隐隐约约地听见西穆尔丹的那句话,像丧钟一样当当作响:“明天审判,后天上断头台。”
大火已经被隔断了,工兵们把弄到的水全都泼到火上,但是大火并没有服服帖帖地熄灭,还在时断时续地冒出火焰。不时传来天花板的断裂声和楼层之间坍塌的响声,接着无数火星像一阵旋风似的飞舞起来,仿佛有人在挥动一个火炬,整个天边都给一道闪电似的光芒照亮,拉图尔格的黑影突然变得异常巨大,一直伸展到森林边。
郭万在城堡的黑影中,在发起攻击的缺口前慢慢地踱来踱去。有时他把双手交叉在戴着军人风帽的脑袋后面。他在沉思。
二 沉思的郭万
他的沉思深不可测。
他刚才亲眼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转变。
德·朗德纳克侯爵改变了样子。
郭万目击了这个变化。
他从来没有想到错综复杂的事件中会产生这种结果,不管那是怎么样的事件。他也从来没有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就连做梦也根本没有想到。
意外往往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傲态度耍弄人,它使郭万受到很大震撼,而且一直无法平静。
不可能的事情在他郭万面前竟然成为现实,成为明显、确凿、无法回避、不能动摇的现实。
对这件事,郭万是怎么想的呢?
支吾搪塞是不行的;应该作出结论。
他面前摆着一个问题,不能避而不答。
这个问题是谁提出来的?
是事件提出来的。
也不光是事件提出来的。
事件是变化无常的,而正义是永恒不变的;事件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的时候,正义就要求我们作出回答。
乌云向我们投下阴影,星星向我们射出光芒,乌云背后就是星星。
阴影和光芒一样,我们都无法回避。
郭万正受到审问。
他在一个人面前接受审问。
在一个不好对付的人面前。
这个人就是他的良心。
郭万觉得自己心里的一切都动摇了。他的最坚定的决心,最郑重的诺言,最不可更改的决定,所有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深处动摇了。
他的心灵发生了震动。
他越琢磨刚才他所看见的事情,心里就越感到烦乱。
郭万是一个共和党人,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而且也的确如此。可是刚才出现一种更高的绝对真理。
在革命的绝对真理之上,存在着人道的绝对真理。
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容回避,那件事非同小可,郭万也参与了那件事,他当时在场,无法抽身躲避;尽管西穆尔丹对他说:“现在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但是他内心却有一种感觉,好像一棵树被人连根拔掉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根基;一旦根基动摇了,就会产生深深的不安;郭万正感到了这种不安。
他用两只手紧紧捧住脑袋,仿佛想要从中挤出真理。要把这样一种情况搞得头绪分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把错综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是非常困难的。他面前有一大堆令人头痛的数字,他必须算出它们的总数。要做命运的加法,真是叫人头晕!他开始尝试,尽力想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他努力集中思想,克服内心的阻力,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回顾一下。
他把事实一一摆在自己面前。
在最紧要的关头,为了弄清楚该走哪条道路,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哪个人没有自己给自己作过报告,自己追问过自己呢?
郭万刚才目睹了一个奇迹。
在人间发生争斗的同时,天上也发生了争斗。
那是善与恶的争斗。
一个可怕的心灵刚刚被降服了。
由于这个人身上具有一切恶劣的品质,凶狠残暴,行为不端,是非不分,顽固不化,骄傲自大,自私自利,郭万刚才所看见的才是奇迹。
这是人道对人的胜利。
人道战胜了不人道。
用的是什么方法,什么方式呢?人道怎样降服了一个愤怒和仇恨的巨人?它用的是什么武器?是什么战争机器?它用的是摇篮。
郭万觉得头晕目眩。在激烈的社会战争中,在各种怨恨和复仇引起的你死我活的冲突中,在动乱达到最黑暗最狂热的时刻,在罪恶点燃了熊熊烈火、仇恨降下了重重黑暗的时刻,在斗争使一切都成了射向对方炮弹的时刻,在混战阴惨得连正义、诚实和真理在哪儿都弄不清楚的时刻,突然,提醒心灵注意的神秘的未知之神,使那伟大而永恒的光芒,在人类的光明和黑暗之上璀璨夺目。
在正确和错误两者那阴惨的争斗之上,突然现出了深深隐藏的真理的面孔。
弱者的力量突然起了作用。
我们看到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刚出世没有多久,懵懂无知,无人照料,没有父母,孤苦伶仃,还在牙牙学语,只会微笑,而威胁他们的却是内战、以牙还牙的法则、报复的可怕逻辑、谋杀、屠杀、骨肉相残、狂怒、仇恨等各种妖魔鬼怪,而他们却胜利了;我们看到怀着罪恶目的而放的一场该死的大火流产了,失败了;我们看到那些歹毒的预先策划好的计划被打乱了,没有得逞;我们看到那种古代封建时期的暴虐,那种年深日久、不可动摇的轻蔑,那种所谓对战争必要的经验,那种以国家利益为名的理由,以及性情乖戾的老年人所抱的一切狂妄的成见,都在这几个尚未涉世的孩子那蓝盈盈的目光下消失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尚未开始生活的孩子没有干过坏事,他就是正义,就是真理,就是洁白无瑕,天上的众多天使存在于幼小的孩子身上。
这是有益的场面,是个忠告,是个教训。那些在残酷无情的战争中杀得兴起的战士,在所有的罪恶、杀戮、狂热、凶杀面前,在点燃柴堆的复仇之神面前,在手执火炬的死神面前,突然看见纯洁这个拥有无限权力的神祇,巍然耸立在那一大堆罪恶之上。
纯洁取得了胜利。
我们可以说:不,内战算不了什么,野蛮算不了什么,仇恨算不了什么,罪恶算不了什么,黑暗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儿童的曙光,就足以把这些鬼怪一扫而光。
在任何争斗中,不管是魔鬼还是上帝,都还从来没有显得这么清楚。
这次争斗的战场是一个人的良心。
朗德纳克的良心。
现在,争斗又在另一个人的良心里开始了,也许更激烈,也更有决定意义。
郭万的良心。
人是怎样的一个战场啊!
我们都受这些神灵、这些妖魔、这些巨人的左右;它们就是我们的思想。
这些勇猛的战士时常把我们的心灵践踏在脚下。
郭万沉思着。
德·朗德纳克侯爵被包围了,被困住了,被定了罪,不受法律保护,像马戏团的野兽被关在笼子里,像钉子被钳子夹住了,他的巢穴成了他的监狱,他给关在里面,四面八方都是铁与火的围墙,可是他居然逃脱了。他创造了逃脱的奇迹;在这种战争中,逃脱是最难完成的一个了不起的行动,而他竟成功了。他重新回到了可以筑垒坚守的森林里,重新回到了可以四处作战的乡土上,重新回到了可以匿影藏形的黑暗中。他又成了那个独来独往的可怕人物,那个阴险的流浪者,那些神出鬼没的队伍的统帅,那些地下军队的人的首领,那些树林的主人。郭万取得了胜利,但是朗德纳克得到了自由。从此朗德纳克有了安全,有了无限的活动天地,有了数不清的藏身之处。他成了一个抓不着、找不到、无法接近的人。他是落入陷阱又逃出来的狮子。
可是,他回来了。
德·朗德纳克侯爵心甘情愿地、自动地、完全出于他自己的选择,离开了森林、阴暗的场所,放弃了安全和自由,回到最可怕的危险之中,首先郭万看见他冒着葬身火海的危险,勇敢无畏地冲进大火,接着又勇敢无畏地迎着他的敌人走下梯子。那架梯子对别人是救命的梯子,对他却是送命的梯子。
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为了救三个孩子。
现在怎么处置这个人?
把他送上断头台处死。
那么,这个人所救的三个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吗?不是。是他一家的孩子吗?不是。是他那个阶级的孩子吗?不是。为了偶然遇到的三个可怜的孩子,为了不认识的三个捡到的孩子,为了衣衫褴褛的三个小叫花子,这个贵族,这个亲王,这个老头,原来已经得救,已经自由,已经胜利(因为逃脱也是一种胜利),竟然冒着一切危险,不顾一切代价,不惜一切牺牲,高傲地救出这三个孩子,同时也交出自己的脑袋,把他那个以前令人畏惧、如今令人起敬的脑袋献了出来。
应该怎么办呢?
接受他的脑袋。
德·朗德纳克侯爵可以在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之间作出选择;在这项庄严的选择中,他选择了死亡。
我们就要成全他。
我们就要把他杀死。
英雄的行为竟得到如此的酬报!
用野蛮的行为去回应慷慨的行为!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
使革命处于不利的境地!
这岂不是贬低共和国吗?
那个怀有成见、抱着奴役制度不放的人突然转变,回到人道的立场,而他们,那些为了自由和解放而献身的人们,却依然继续内战,维持骨肉相残和流血的常规!
宽恕、忘我、赎罪、牺牲的至高无上的神圣准则对那些为错误而战的军人存在,对那些为真理而战的士兵却不存在!
怎么!不肯在仁义上一见高低!甘心接受这个失败,本来是强者,却成了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成了杀人凶手,这岂不会招人议论,说保王党方面有人搭救儿童,共和党方面却有人杀害老人!
这个伟大的军人,这个八十岁的壮士,这个手无寸铁的战士,并不是被擒获的,而是被劫持的,是他正在做好事的时候被抓住的,是经他自己的允许而受到捆绑的;他的额头上还带着为了崇高的献身行动而流的汗水;我们会看见他走上断头台,就像被人祀奉为神的伟人走上神坛一样!他的头会给放在铡刀之下,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灵魂会在他的头周围飞翔,为他求情!面对这种有损于刽子手名誉的极刑,我们会看见这个人面带微笑,而共和国却满脸通红!
这一切竟要在身为司令的郭万面前完成!
他可以阻止这件事,却袖手旁观!有了那个傲慢无礼的通知,“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他就满足了。他心里根本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放弃职权就是同谋!他也并没发觉在这样重大的行动中,动手的人和袖手旁观的人比较,袖手旁观的人更坏,因为他是懦夫!
可是,他不是已经答应要处死这个人吗?他,郭万,本是一个宽容的人,不是宣布过朗德纳克并不属于可以得到宽容的人,而且他要把朗德纳克交给西穆尔丹吗?
这个头是他欠下的。那么他把头交出去,不就完了。
可是这还是原来那个头吗?
至此为止,在郭万的眼中,朗德纳克只是一个野蛮的军人,一个王权和封建制度的狂热拥护者,一个杀害俘虏的刽子手,一个在战争中大肆杀戮的恶魔,一个嗜血成性的家伙。对这个人郭万并不害怕;他是一个随意把人处死的人,郭万也要把他处死;他是一个铁面无情的人,他会发现郭万也很铁面无情。这再简单不过了,道路已经标明了,顺着它走下去是非常容易的,一切都已事先安排停当,他要杀掉那个杀人的恶魔,沿着恐怖的路线笔直走下去。意外的是,这条笔直的路线却不再如此延伸下去,转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弯,展现出一片新的天地,发生了一种根本的变化。一个出乎意料的朗德纳克出场了。恶魔身上竟产生出一个英雄;不光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人。不光是一个灵魂,还是一颗心。郭万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杀人恶魔,而是一个救人的壮士。郭万被一片神圣的光芒击倒了。朗德纳克用仁爱的雷电击中了他。
转变了的朗德纳克却并没有使郭万转变!怎么!这片强光竟然得不到反应!过去的人走到前面,未来的人却落在后面!野蛮和迷信的人突然张开翅膀,在空中飞翔,俯视着怀抱理想的人在污泥和黑暗中爬行!郭万会继续趴在那道只讲残暴的旧车辙里,而朗德纳克却要在崇高的境界里寻幽探险。
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们的家族!
他要使那个人流的血,不就是他郭万的血吗?因为让朗德纳克流血,等于他自己流血,他的祖父已经去世,但是他的叔祖父还活着;他的叔祖父就是德·朗德纳克侯爵。这兄弟俩之中,已经在坟墓里的祖先那一位就不会起来阻止他的兄弟进去吗?他不会命令他的孙子要尊重他那一头白发的兄弟吗?因为侯爵的那头白发是他自己头上那个光环的姐妹。在郭万和朗德纳克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个鬼魂在愤怒地注视吗?
革命的目的就是要使人丧失天性吗?革命就是为了破坏家庭、扼杀人道吗?根本不是。一七八九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这些至高无上的现实,而不是为了否定它们。推翻封建堡垒,是为了解放人类;废除封建制度,是为了建立家庭。创造者是权力的起点,权力就蕴藏在创造者的体内,除了创造者,就不存在什么别的权力;因此蜂王的地位是合法的,她创造了她的人民,她既是母亲,就应该是蜂王;因此,人类的国王是荒谬的,国王既不是创造者,就不能当统治者;因此应该废除国王,实行共和。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呢?就是家庭,就是人道,就是革命。革命就是人民当家做主;归根结底,人民就是人。
朗德纳克已经回到人道的圈子里,现在要弄清楚郭万是不是也会回到家庭的圈子里。
也就是要弄清楚,叔祖父和侄孙是不是会在更高的光明境界里相会,还是叔祖父的进步得到的回应却是侄孙的倒退。
郭万和自己的良心展开的这场悲怆感人的争论,最后提出了上面这个问题,而答案似乎也在问题提出时得到了:搭救朗德纳克。
不错,可是法兰西呢?
想到这儿,这个令人头晕的问题突然变了一副样子。
怎么!法兰西已陷入绝境!法兰西受到出卖,它的国门已被打开,它的藩篱已被拆毁!法兰西没有了壕沟,德国就渡过莱茵河;它没有了城墙,意大利就跨过阿尔卑斯山,西班牙也跨过比利牛斯山。它还剩下大西洋这片广阔的深渊,它有这片对其有利的深渊。它可以依傍着这片深渊。有了整个大海的支持,这个巨人就可以跟整个大陆作战。不管怎样,它还是处于攻不破的地位。可是,不对了,它就要失去这种地位了。这片大洋不再属于它了。英国出现在这片大洋里。当然,英国还不知道怎么越过大洋。可是有个人要为它搭一座桥,有个人要向它伸出手去,有个人要对皮特、克雷格、康沃利斯、邓达斯和那些海盗们说:“来呀!”有个人要大声呼喊:“英国,把法兰西拿去吧!”这个人就是德·朗德纳克侯爵。
这个人已经被逮住了。经过三个月的追踪、搜索和激烈的战斗,终于把他抓到了。革命之手已经抓住了这个该死的家伙;九三年的巨拳已经紧紧揪住这个保王党的杀人犯的衣领。由于经常介入人事的神秘的天意,这个叛逆的人现在正在他自己家的地牢里等候对他的惩罚;封建头子被关在封建的地牢里;他的城堡的石墙现在挡住了他自己的去路,把他关在里面;企图出卖国家的人被他自己的住宅出卖了。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正义的时刻已经到来;革命使这个公众的敌人成了囚犯;他再也不能作战,再也不能对抗,再也不能害人了。在旺代,人手有的是,头脑却只有他一个。他一完蛋,内战也就结束了;现在把他抓住了,这是一个富有悲剧性的而又幸运的结局。在屠戮、残杀了那么多人以后,他给关在那儿,这个杀人的恶魔,现在该轮到他死了。
可是居然有人想救他!
西穆尔丹逮住了朗德纳克,也就是说,九三年逮住了君主制度,可是居然有人想把这头猎物从铁臂铜爪中解救出来!朗德纳克这个人身上汇集了被称作“过去”的一切祸患,德·朗德纳克侯爵如今呆在坟墓之中,那扇沉重的永恒的大门已经在他身后关闭,而外面有人竟要拔出门闩!这条社会的害虫已经死了,叛乱、骨肉相残、野蛮的战争,也都随着他一起死了,可是有人却要使他复活!
哦!这个死人的头会怎样狞笑啊!
这个幽灵会说:“干得不错,我又活了,傻瓜!”
他又会拼命地重新去干他那丑恶的勾当!朗德纳克又会毫不留情地欣然投入仇恨和战争的深渊!第二天肯定又会看见一幢幢房子被焚毁,一批批俘虏被杀害,一批批伤兵被结果,一群群妇女被枪毙!
总之,那个令郭万着迷的行动,是不是给郭万夸大了呢?
三个孩子陷入了绝境,朗德纳克救了他们。
可是,究竟是谁使他们陷入绝境的呢?
不就是朗德纳克吗?
是谁把那几个摇篮放在大火里的?
不就是伊马吕斯吗?
伊马吕斯是什么人呢?
他是侯爵的副官。
该负责任的应该是首领。
因此,放火和杀人的都是朗德纳克。
他到底做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他没有坚持到底,如此而已。
他策划了这个罪恶行动之后又退缩了。他对自己感到可憎。那个母亲的呼喊唤醒了他心里那种人类自古就有的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是人类共同生活的残余,所有人的心里都有,连心肠最硬的人也有。听见那声呼喊,他才走了回来。他已经走进黑暗当中,却又退回到光明之中。他安排了罪恶的行动,却没有让它成功。他惟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当恶魔没有当到底。
为了这点儿小事,就把一切都还给他!把空间、田野、平原、空气、阳光还给他;把森林还给他,让他打家劫舍;把自由还给他,让他去奴役他人;把生命还给他,让他去制造死亡!
至于试图和他达成谅解,想要和这个高傲的人谈判,提议在一定的条件下释放他,问他在保证他生命安全的条件下,是否同意今后放弃一切敌对行为和叛乱活动,这种提议无疑将大错特错,会使他处于何等有利的地位,会遭到他何等强烈的蔑视;他的回答会使你何等的难堪!他会说:“把耻辱留给你们自己好了,杀了我吧!”
对于这样一个人,不是把他杀了,就是把他放了,的确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个人站在山顶上,他随时准备展翅高飞,或者献出生命;他本身既是鹰隼,又是悬崖。多么奇特的灵魂!
杀了他?内心有多不安!放了他?责任有多重大!
朗德纳克一旦得救,就又要从头开始去对付旺代,就像对付一条头没有被砍掉的七头蛇一样。转眼之间,由于这个人的消失而熄灭的烈火,就又会疾如流星地重新燃烧起来。朗德纳克的计划就是要像把坟墓盖上似的,用君主制度盖住共和制度,用英国盖住法国。这个可恶的计划一天不实现,他决不会罢休。搭救朗德纳克;就是牺牲法兰西;朗德纳克活着,就意味着大批重新卷入内战的无辜的人,包括男人、妇女和儿童的死亡。就是让英国人登陆,使革命倒退,使城市遭受洗劫,使人民遭受蹂躏,使布列塔尼血流遍地,把牺牲者送回猛兽的利爪之下。郭万脑子里闪过的种种想法并不明确,有些还相互矛盾,不过在沉思之中,他隐约看出这样一个问题出现并摆在他的面前:放虎归山。
接着,问题又恢复了它最初的样子;西绪福斯的石头又坠落下来,这块石头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内心的斗争:朗德纳克真是一头老虎吗?
也许他曾经是一头老虎,但是他现在还是老虎吗?郭万的思想来回地绕来绕去,像条水蛇似的,头都给弄晕了。显然,即使经过仔细考虑,朗德纳克的那种献身精神,那种坚忍的忘我精神,那种崇高的无私精神,谁又能够否认呢?怎么!在内战各方张开的血盆大口面前竟要表明人道主义!怎么!在低级真理的冲突中来显示高级真理!怎么!证明在王权之上,在革命之上,在人世的一切问题之上,还存在着人类博大无比的同情心,存在着强者对弱者应尽的保护责任,存在着得救的人对危难的人应尽的救护责任,存在着老年人对儿童应有的慈爱!证明这些美好的事物,而且献出自己的头颅来证明!怎么!身为将军,竟放弃了战略、战斗和报复!怎么!身为保王党人,竟拿起一把天平,在一头的盘子里放上法国国王、历时十五个世纪的君主制度、有待恢复的以前的法律,有待重建的古老社会,而在另一头的盘子里放上三个普通的乡下孩子,却发现国王、王位、王权和历时十五个世纪的君主制度的分量,竟比三个无辜的孩子要轻!怎么!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怎么!做了这件事的人依然是头老虎,依然要被当作猛兽对待!不!不!不!这个用自己的崇高行为的光芒照亮了内战深渊的人决不是一个恶魔!手持屠刀的人变成了带来光明的人。地狱的魔王又变成了天上的启明星。朗德纳克用一个牺牲的行为补赎了他的一切野蛮行为;他牺牲了自己的肉体,却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又变成一个无罪的人,为自己签发了赦免书。难道不存在自我宽恕的权利吗?从今以后,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朗德纳克这次表现得真不寻常。现在轮到郭万了。
郭万应该作出回应。
善与恶的激情的斗争目前把世界搞得混乱不堪;朗德纳克却克服了这片混乱,从中提出人道;现在该由郭万提出家庭来了。
他该怎么办呢?
郭万能辜负上帝的信任吗?
不能。他喃喃自语地说:“让我们搭救朗德纳克吧。”
那么,好吧。去吧,去干英国人所干的事吧。逃跑吧,投到敌人那边去吧。搭救朗德纳克,出卖法兰西吧。
他战栗起来。
“遐想的人,你的解决办法可不是办法啊。”郭万在黑暗中看见了斯芬克斯阴险的笑容。
这种情形好似一个闹哄哄的十字路口,各种互不相容的真理都上这儿来交锋辩论,人类的三种最崇高的观念:人道、家庭、祖国在这儿相互逼视。
这些声音轮流发言,每一个所说的都是真理。怎么选择呢?每一个似乎都找到了把智慧和正义结合起来的方法,都说:这么做吧。真应该这么做吗?既应该又不应该。理性思考一种说法,感情又有另一种说法;两种意见截然相反。理性思考只不过是理智,感情却往往是良心。前者来自人的本身,后者来自上天。
因此,感情不大明晰,却更有力量。
可是严峻的理智又有多大的力量啊!
郭万犹豫不决。
真是令人难以解除的困惑。
郭万的面前有两个深渊。是让侯爵送命呢?还是搭救侯爵?他不是跳进这一个深渊,就是跳进那一个深渊。
在这两个深渊中,哪一个是他的责任呢?
三 司令官的风帽
目前要解决的确实是责任问题。
摆在面前的责任对西穆尔丹来讲是阴惨的,对郭万来讲是可怕的。
这种责任在西穆尔丹看来是简单的,在郭万看来却是多样的、不同的、曲折的。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后来凌晨一点的钟声也敲响了。
郭万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缺口前面。
大火只有一些散漫的反光,正在逐渐熄灭。
城堡对面的高地在火光的反射下,不时清楚地显现出来,在火焰被浓烟遮盖的时候就消失在黑暗中。火光不停地跳动,有时突然被黑暗遮断,使物体显得奇形怪状,使哨兵们显得像一个个幽灵。沉思中的郭万只蒙眬地看着火光驱散黑烟,黑烟遮没火光。眼前这种忽明忽暗的火光和他心里时隐时现的真理莫名其妙地颇为相似。
突然,在两股滚滚的黑烟中,从快要熄灭的炭火上飞出一个火花,把高地顶上照得雪亮,映现出停在那儿一辆朱红色马车的轮廓。郭万看了一眼这辆马车,车子四周有许多戴着骑兵帽的骑兵。他觉得那似乎就是几个小时以前,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从盖尚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那辆出现在天边的马车。车上有好些人,好像在往下卸东西。他们从车上卸下的东西好像很重,不时发出铁的碰撞声。很难说得出那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屋架;其中有两个人从车上抬下一个箱子,放在地上,从外表的形状看,箱子里面的东西大概是三角形的。火花熄灭了,一切又隐没在黑暗之中。郭万站住脚沉思起来,眼睛仍然盯着面前黑暗中的那个地方。
高地上亮起了几盏灯,有人在那儿来回走动,但是那些移动的人影都模模糊糊,再说郭万是在下面,是在山沟的另一侧,只有高地边上的东西才能完全看得清楚。
有些人在说话,但是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不时传来碰撞木头的声音,还可以听见奇异的金属刮擦声,仿佛有人在磨一把镰刀。
两点的钟声敲响了。
郭万好像故意前进两步,又后退三步,慢慢腾腾地朝缺口走去。他刚走近,哨兵就在黑暗中认出他的斗篷和他那镶着司令官标识的风帽,立刻举枪致敬。郭万走进底层大厅,这儿已改成了警卫室。拱顶上挂着一盏灯,发出的光亮仅足以使人在穿过大厅的时候不踩到躺在地下干草上的那些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睡着了。
士兵们躺在那儿,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就在那儿战斗;没有打扫干净的铁和铅的弹丸还东一颗西一颗地散布在地上,有点儿妨碍他们睡眠,但是他们疲乏极了,都躺下来歇息。这个大厅曾经是一个可怕的战场,他们就在这儿发起进攻,就在这儿狂吼怒叫,咬牙切齿,遭到扫射,不少人咽气身亡;许多人就在他们现在躺着睡觉的地面上倒下去死了;他们用来垫着睡觉的干草吸足了他们战友的鲜血;现在战斗已经结束,血已经不流了,刀也擦干净了,死去的已经死了;他们平静地睡着。这就是战争。到了明天,大家都会同样地安睡。
郭万进来的时候,有几个正瞌睡蒙眬的人站了起来,其中包括警卫队的军官。郭万对他指了指地牢的门,说:
“给我打开。”
门闩给拉开,门开了。
郭万进了地牢。
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