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先
地牢的石板地面上,在方形气窗旁边放了一盏灯。
石板地面上还有满满一罐水、一份军队里吃的面包和一捆干草。地牢是在岩石里凿出来的,囚犯即使异想天开地点着干草,也是白费力气。地牢里绝对没有起火的危险,倒是囚犯肯定会窒息而死。
门打开的时候,侯爵正在地牢里踱步,像一切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那样机械地来回走动。
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放在地上的那盏灯正好是在郭万和侯爵之间,把他们俩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他们对望着,目光那么专注,双方都一动不动。
侯爵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大声说:
“你好,先生。好多年我都无缘和你相见。你倒赏脸来看我,谢谢你。我巴不得能和你谈一会儿。我开始觉得厌倦了。你的朋友们在浪费时间,什么验明正身,什么军事法庭,所有这些手续真是冗长。我办事就利索得多。这儿就是我的家。请进来吧。哎,你对目前发生的一切有什么看法?很奇怪,对不对?从前有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国王就是国王,王后就是法兰西。他们砍掉了国王的脑袋,把王后嫁给了罗伯斯比尔;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断头台,看来明天早上我就要见到这个小姐了。我会非常高兴,就和见到你一样高兴。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吧?你升了官吗?你就是刽子手吗?假如这是一次纯粹友好的拜访,我心里就很感动。子爵先生,也许你已经不知道贵族该是什么样的了。那么,眼前就有一个,就是我,好好看一看吧。他很奇特;他相信上帝,相信传统,相信家庭,相信祖先,相信父亲的榜样,相信忠诚,相信正直,相信对君王的责任,对旧时的法律的尊重,相信道德,相信正义,而且他也会很乐意地把你枪毙。你请赏光坐下来吧,当然是坐在地上,这间客厅里可没有椅子;但是生活在污泥里的人也不妨坐在地上。我说这话并不是要冒犯你,因为我们所称的污泥,就是你们所说的国民。你大概不会要求我高呼自由、平等、博爱吧?这儿是我的住宅里的一间老屋子;从前贵族把乡下人关在这儿,现在乡下人把贵族关在这儿。这种愚蠢的把戏就叫作革命。看来再过三十六小时,你们就要砍我的头。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啊,要是你们讲礼貌,就应该把我的鼻烟盒拿来,我的鼻烟盒在上面镜子室里,你小时候常在那儿玩耍,我把你放在膝头上颠着。先生,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姓郭万,说来也怪,你的血管里也流着贵族的血,和我的血竟然相同,同样的血使我成了一个体面的人,却使你成了一个无赖。这就是特殊的地方。你一定说这不是你的过错。可也不是我的过错。当然,有时人成了坏蛋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应该归咎于他所呼吸的空气。在如今这个时代,人并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革命对所有的人都具有诱惑力;你们所有的罪大恶极的罪犯都是清白无辜的好人。真是一群傻瓜!你就是头一个。请允许我向你表示钦佩。不错,我钦佩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你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人,有着优越的社会地位,可以为伟大的事业抛洒自己高贵的一腔热血,你是郭万城堡的子爵,布列塔尼的亲王,有权升为公爵,可以世袭为法兰西贵族,这大概是人世间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所希望的一切。可是具有这样的地位,你却不思进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致使你的敌人认为你是无赖,你的朋友把你当作傻瓜。对了,请代我问候西穆尔丹神甫。”
侯爵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地说着,并没有加重无论哪句话的语气,始终保持着有教养的声调,目光清澈而宁静,两手插在背心的小口袋里。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接着说:
“我竭尽全力地想杀死你,我并不隐讳这一点。你也看到了,我曾经一连三次亲自动手把大炮对准你开火。这样做很失礼,我承认。可是假如以为打仗的时候,敌人会力图讨你的欢心,那就完全打错了算盘。因为我们正在交战,我的侄孙先生。一切都在战火和血泊中。不过国王倒真的给杀掉了。好一个美好的时代!”
他又停了下来,随后继续说:
“想想看,如果伏尔泰被绞死了,卢梭被送去做苦工,这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唉!这些才智超群的人,真是莫大的祸患!噢,说到君主制度,它有什么地方该受你的指责?不错,皮塞勒神甫被送回科尔比尼修道院的时候,他可以选择坐车前去,而且爱在路上走多久就可以走多久;至于你们的蒂东先生,恕我冒昧,是一个生活非常放荡的人,他去瞻仰六品修士帕里斯的奇迹时,竟然先去找妓女鬼混,他从樊尚城堡被调到皮卡第的阿姆城堡,我承认阿姆城堡是个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这就是冤屈。我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叫嚷过,我那会儿也跟你一样傻。”
侯爵摸了摸口袋,好像在找他的鼻烟盒,随后又说道:
“不过并不那么凶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还有那些造反似的调查和请愿,那些哲学家也加入了,结果著作给烧掉了,作者安然无事;朝廷里的奸党也卷了进去;所有那些糊涂虫也卷了进去,像杜尔果、魁奈、马勒泽布等重农主义者,于是产生了骚乱。一切都是那些拙劣的作家和平庸的诗人所造成的。什么百科全书!狄德罗!达朗贝尔!唉,这些可恶的无赖!一个像普鲁士国王那么出身高贵的人竟然也陷了进去!如果是我,就会把所有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全部干掉。哎,我们这些人都是有审判权的。你可以看见这儿墙上还有裂尸轮的印子。我们并不开玩笑。不,不,我们不要下等文人!有阿鲁埃那样的人,就会有马拉那样的人。有耍弄笔杆的下等文人,就会有下手杀人的歹徒;有墨水,就会有言辞刻毒的文章;有人握着鹅毛笔,他所写的浅薄无聊的蠢话就会造成骇人听闻的愚蠢行为。书籍产生罪恶。幻想这个词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是指梦想,另一种含义是指鬼怪。我们为这些无稽之谈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啊!你们向我们高唱的权利究竟是什么?人权!人民的权利!这不是相当空洞、相当愚蠢、相当虚幻、相当没有意义的废话吗?而我呢,听我告诉你,阿瓦斯是科南二世的妹妹,她把布列塔尼的伯爵领地传给南特和科努瓦耶的伯爵奥埃尔,奥埃尔把爵位传给贝尔特的舅舅阿兰·费尔冈,贝尔特后来嫁给永河畔罗什的领主黑阿兰,他们生下了小科南,就是我们的祖先居伊或郭万·德·图阿尔的祖父。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说的是一件清楚明白的事,这才叫作权利。可是,你们这些流氓、这些无赖、这些乡巴佬所谓的权利是什么呢?是灭教弑君的权利。这还不够丑恶吗?啊!这些粗鄙的人!我真为你感到惋惜,先生。你属于布列塔尼高贵的血统;你和我的共同祖先是郭万·德·图阿尔;我们还有一个祖先,就是伟大的德·蒙巴宗公爵,他是法兰西贵族,曾经荣获骑士团的领章,参加了攻打都尔城郊的战斗,在阿尔克战役中受了伤,作为法兰西国王犬猎队队长,八十六岁时在都兰地区他的库齐埃官邸里去世。我还可以向你谈谈加尔纳什夫人的儿子德·洛迪努瓦公爵,克洛德·德·洛兰,也就是德·谢夫勒斯公爵,亨利·德·勒农古,以及弗朗索瓦丝·德·拉瓦尔-布瓦多芬。可是有什么用呢?阁下既以当白痴为荣,执意要和我的马夫平等。要知道,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教训过你这个毛孩子,现在我还要教训你。你长大了,想出法子贬低自己的身份。自从我们分别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我走的是正直的道路,你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唉!我真不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收场,但是你手下的那些先生是些自负的可怜虫。噢,对了,真不错,我同意,进步是美好的事情,你们取消了军队里对喝醉酒的士兵连续灌水三天的处罚;你们有限价政策,有国民公会,有戈贝尔主教,有肖梅特先生和埃贝尔先生;从巴士底狱到旧历法,你们把过去完全根除;你们用蔬菜代替圣人。好吧,公民先生们,当主人吧,统治吧,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尽情地享乐吧,不要拘束。可是尽管有了这一切,宗教依然是宗教,王权依然在我们历史上延续了一千五百年,法兰西的古老贵族,即使砍了脑袋,依然比你们高贵。至于你们对于王族在历史上的权利的无理指摘,我们只能耸耸肩膀。希尔佩里克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名叫达尼埃尔的僧侣,是兰弗鲁瓦捧出他来给查理·马特尔制造麻烦的。这些情况我们知道得和你们一样清楚。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要保持一个伟大的王国;保持古老的法兰西,保持一个治理得很完善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受到尊重的,首先是至圣的君王,即国家的绝对主人,其次是亲王,统领王国陆军、海军、炮队的军官,主管财政的官员,再次是各级司法官员,接着是管理盐税和一般税收的官吏,最后是分成三级的王国警察官吏。这一切都很完善,显得尊卑有序。你们却把这一切都破坏了。你们破坏了省的体制,真是些可怜的傻瓜,你们甚至连省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法兰西的特性是由我们这个大陆的特性本身构成的,法兰西的每个省都代表欧洲的一种美德;庇卡底显示出德意志的坦诚,香槟显示出瑞典的慷慨,勃艮第显示出荷兰的勤劳,朗格多克表现出波兰的活力,加斯科涅表现出西班牙的严肃,普罗旺斯表现出意大利的智慧,诺曼底表现出希腊的精明,多菲内表现出瑞士的忠实。这一切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只会打破、击碎、砸烂、捣毁,心安理得地充当野蛮的禽兽。哼!你们不再要贵族了!好啊,再也不会有贵族了。你们可以死心了。你们再也不会有骑士,再也不会有英雄了。再见吧,昔日的伟大人物。现在你能给我找出一个德·阿萨斯吗?你们都害怕丢了性命。你们再也不会有封特努瓦的那些动手杀人前先敬礼的骑士,再也不会有莱里达围攻战中那些穿丝袜的战士,再也不会有盔上的羽翎如流星似的掠过那种光荣的战斗日子;你们是一个没落的民族;你们会受到外敌的入侵和进犯;阿拉里克二世打进来,再也碰不到克洛维那样的对手;阿布德拉姆打进来,再也碰不到查理·马特尔那样的对手;撒克逊人打进来,再也碰不到丕平那样的人奋起抵抗;你们再也不会有阿尼昂德尔、罗克鲁瓦、朗斯、斯塔法德、内文德、斯泰因克尔克、拉马萨伊、罗古、劳菲尔德、马翁等战役,你们再也不会有弗朗索瓦一世的马里尼昂战役;再也不会有菲利普·奥古斯特的布维纳战役,他在那场战斗中一只手擒获了布洛涅的伯爵雷诺,另一只手擒获了佛兰德的伯爵费朗。你们还会有阿赞库尔那样的战役,但是再也不会有巴克维尔那样裹着军旗战死沙场的伟大旗手!好了!好了!干你们的事吧!去做新人吧,做渺小的人吧!”
侯爵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
“但是让我们做伟大的人。杀掉国王,杀掉贵族,杀掉教士,打倒,摧毁,屠杀,把一切都踩在脚下,把昔日的行为准则踩在你们的靴子底下,践踏王座,踢倒圣坛,捣毁上帝,在上面跳舞吧!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是卖国贼,是胆小鬼,根本做不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行为。我的话说完了。现在送我上断头台吧,子爵先生,我很荣幸能恭敬地听从你的吩咐。”
接着他又补充道:
“哦!我把你们的真实情况讲给你听。其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要死的人了。”
“你自由了,”郭万说。
郭万朝侯爵走过去,解下自己的司令官斗篷,披在侯爵肩上,又把风帽拉下来盖在侯爵的眼睛上面。他们两个人的个子一样高。
“唉,你这是干什么?”侯爵说。
郭万提高嗓门喊道:
“中尉,给我开门。”
门开了。
郭万喊道:
“我出去后请你费心再把门关上。”
说罢,他把目瞪口呆的侯爵往外一推。
我们记得,那间已经改成警卫室的低矮大厅只有一盏角灯照明,大厅里暗处多于明处,一切看上去都朦朦胧胧。在这片模糊的灯光下,那些没有睡着的士兵看见一个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向出口走去。这个人身材高大,披着斗篷,戴着有司令官标记的风帽。他们行了军礼,那个人出去了。
侯爵慢慢地穿过警卫室,通过缺口,头碰了好几次,走了出去。
哨兵以为看见的是郭万,向他举枪致敬。
他到了外面,脚底下踩着原野上的草,离开森林只有两百步远,面前是空旷、黑夜、自由和生命,他却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仿佛他刚才听人摆布,任凭意外事件的驱使,趁一扇门敞开逃了出来,现在他要琢磨一下到底做得对不对,在远走高飞之前心里有些踌躇,要最后思考一下。他凝神沉思了一会儿,举起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个响榧,说:“真是这样!”
他走了。
地牢的门又关上了。郭万给关在里面。
二 军事法庭
那时的军事法庭,几乎在所有的问题上都有自由决定权。仲马在立法议会起草过一份军事立法草案,后经塔洛在五百人院加以修订,但是最终的军事法庭法典在帝政时代才编写完毕。顺便说一句,也是从帝政时代起,法律才规定军事法庭投票表决时,必须让下级军官享有优先权。在大革命时期,这项法律还不存在。
在一七九三年,一个军事法庭的庭长几乎就可以代表整个法庭;由他选择成员,排列官阶,确定表决方式;他既是主人,又是法官。
曾经筑有防守屏障的底层大厅如今驻扎了警卫队,西穆尔丹就把军事法庭设在这儿。他坚持要把一切缩短,从牢房到法庭,从法庭到断头台,距离越短越好。
按照他的命令,法庭正午开庭,庭内的陈设是:三把草垫椅子,一张松木桌子,两支点亮的蜡烛,桌子前面放了一张圆凳。
椅子是给审判官们坐的,圆凳是给被告坐的,桌子两头各摆着一张圆凳,一张是给由军需官担任的检察官坐的,另一张是由伍长担任的书记官坐的。
桌上有一支红封蜡,一个共和国铜印,两瓶墨水,几个白纸卷宗,还有两张印制的布告,一张是通缉令,另一张是国民公会的法令,都摊开在那儿。
中间的那把椅子后面有一簇三色旗。在那个极端崇尚简朴的时代,屋子里的装饰很快就完成了,没多大工夫,警卫室就给改变成了法庭。
中间那把椅子是给庭长坐的,正对着地牢的门。
旁听的人就是士兵。
被告席的两旁各站一名卫兵。
西穆尔丹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他的右边是第一审判官盖尚上尉,他的左边是第二审判官拉杜曹长。
他头上戴着插有三色羽翎的帽子,腰边挂着军刀,腰带上插着两把手枪。他脸上那道鲜红色的疤痕,更使他显出一副凶相。
拉杜终于让人把伤口包扎起来,头上缠了一块手帕,上面一块血迹还在慢慢地四下里扩展。
正午到了,还没有开庭,一个信差站在法庭的桌子旁边,外面传来他的马踢踏地面的声音。西穆尔丹正在写字。他写道:公安委员会各委员公民台鉴:
朗德纳克已被擒获,将于明天处决。
他写上日期,签了名,把信折好封妥,交给信差,信差立刻出发了。
做完这件事,西穆尔丹高声喊道:
“把地牢打开。”
两个卫兵拉开门闩,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西穆尔丹抬起头,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眼睛盯着牢门,喊道:
“把犯人押出来。”
一个人给两个卫兵押着出现在拱形门框下面。
那个人是郭万。
西穆尔丹全身一震。
“郭万!”他喊道。
紧接着他又说道:
“我要的是犯人。”
“我就是,”郭万说。
“你?”
“我。”
“朗德纳克呢?”
“他自由了。”
“自由了!”
“是的。”
“逃跑了?”
“逃走了。”
西穆尔丹身子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
“不错,这是他的城堡,他熟悉所有的出口。地牢也许有条暗道和某个出口相通,我应该想到这一点,他可能有法子逃走,他这么做根本用不着哪个人的帮助。”
“有人帮助了他,”郭万说。
“帮助他逃走吗?”
“帮助他逃走。”
“是谁帮助他的?”
“我。”
“你?”
“我。”
“你胡说!”
“我走进地牢,单独和犯人在一起,我脱下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把风帽拉下来遮住他的脸,他冒充我走了出去,我代替他留在牢里。我现在在这儿。”
“你没有干这种事!”
“我干了。”
“不可能。”
“这是事实。”
“把朗德纳克给我带来!”
“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士兵们看见他穿着司令官的斗篷,把他当成了我,放他过去了。那时还是夜里。”
“你疯了。”
“我说的是事实。”
沉默了一会儿,西穆尔丹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你应当……”
“被处死,”郭万说。
西穆尔丹脸色苍白得像个给砍下来的人头。他一动不动,仿佛受了雷击,似乎停止了呼吸,脑门上挂着一大颗汗珠。
他声音变得坚定地说:
“卫兵,让犯人坐下。”
郭万在圆凳上坐下。
西穆尔丹又说:
“卫兵,把军刀拔出来。”
这是被告可能被处极刑时的习惯方式。
两名卫兵拔出军刀。
西穆尔丹恢复了他平常的语气。
“被告,”他说,“站起来。”
他不再用亲切的口气称呼郭万了。
三 表决
郭万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西穆尔丹问道。
郭万回答:
“郭万。”
西穆尔丹继续讯问。
“你是什么人?”
“我是北海岸远征纵队总司令。”
“你和逃走的那个人有血亲或姻亲的关系吗?”
“我是他的侄孙。”
“你知道国民公会的法令吗?”
“我看见你桌上有刊载这项法令的布告。”
“你对这项法令有什么意见?”
“我只能说,我副署了这项法令,并且下令执行,而且这张布告是我叫人印刷的,下面有我的署名。”
“你去挑选一个辩护人吧。”
“我自己为自己辩护。”
“你可以发言。”
西穆尔丹又恢复了镇静,不过他的镇静像岩石那么稳定,而不像是人所表现出的沉着。
郭万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像在凝神思索。
西穆尔丹又问道:
“你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护?”
郭万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睛并不看着哪个人,答道:
“是这样。一件事情使我无法看见另一件事情;一个发生在眼前的善良的行动,使我无法看见一百个罪恶的行为。一方面是一个老年人,一方面是几个孩子,这一切横在我和责任之间。我忘了那些被烧毁的村庄,那些被蹂躏的田野,那些被屠杀的俘虏,那些被杀害的伤兵,那些被枪毙的妇女,我忘了法兰西被出卖给英国;我放走了祖国的凶手。我是有罪的。我这么说,好像对自己不利。其实不然,我是在为自己说话。一个有罪的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就也保全了惟一值得保全的东西:荣誉。”
“这就是你为自己辩护要说的所有的话吗?”西穆尔丹又问道。
“我要补充的是,既然我是司令官,就应当作出表率。你们呢,既是审判官,也应该作出表率。”
“你要求我们作出什么表率?”
“处死我。”
“你觉得这样公正吗?”
“不但公正,而且必要。”
“你坐下。”
充当检察官的军需官站起来宣读文件,首先是对前贵族德·朗德纳克侯爵的通缉令,其次是国民公会关于凡帮助被俘的叛乱分子逃跑者一律判处死刑的法令,最后他念了印有这项法令的布告末尾的几行字,明令禁止“帮助及援救”上述叛乱分子,“违者判处死刑”,下面的署名是远征纵队总司令郭万。
检察官宣读完以后坐了下来。
西穆尔丹抱起两只胳膊说:
“被告,注意听着。旁听的人,请听,请看,但是不要说话。你们的面前是法律。现在就要举行表决。判决将以简单多数通过。每个审判官轮流说出自己的意见,当着被告的面大声表态,法庭没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
西穆尔丹接着说:
“现在由第一审判官发言。说吧,盖尚上尉。”
盖尚上尉似乎既不看西穆尔丹,也不看郭万。他眼皮下垂,遮住了眼珠,其实他的两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印有法令的布告,像察看一道深渊似的察看着布告。他说道:
“法律是很明确的。一个审判官既有超过又有不如一个普通人的地方;他不如一个普通人,因为他冷酷无情;他超过一个普通人,因为他掌握着生杀大权。罗马四百十四年,曼留斯处死了他儿子,因为他儿子没有得到命令就擅自打了胜仗。违反了纪律就得受到处罚。现在违反的是法律;而法律是高于纪律的。由于怜悯心的作怪,祖国又陷入了危险。怜悯可以构成犯罪。郭万司令放走了叛乱分子朗德纳克。郭万是有罪的。我主张死刑。”
“写下来,书记官,”西穆尔丹说。
书记官写道:“盖尚上尉:死刑。”
郭万提高了嗓门。
“盖尚,”他说,“你的意见很对,我谢谢你。”
西穆尔丹又说道:
“现在由第二审判官发言。说吧,拉杜曹长。”
拉杜站起来,转过身子对着郭万,向被告行了个军礼,随后他喊道:
“要是这么处理的话,那就把我送上断头台吧,因为我他妈的可以赌咒发誓地说句心里话,首先我真希望自己做了那个老头所做的事,其次我也希望自己做了我的司令官所做的事。当我看到那个八十岁的人扑到烈火中去救那三个小孩时,我就说:‘好家伙,你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当我听说我的司令官把那个老头从你们那愚蠢的断头台上救出来时,他妈的,我就说:‘司令官,你应该做我的将军,你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我呢,他妈的,如果现在还有十字勋章,还有圣人,还有路易的话,真想给你一个圣路易十字勋章!’嗨!难道现在是要我们成为傻瓜吗?我们打赢了热马普战役、瓦尔米战役、弗勒吕斯战役、瓦蒂尼战役,要是就为了这种目的,那可得把话说说清楚。怎么!四个月来,正是郭万司令对保王军的顽固分子穷追猛打,靠着军刀拯救了共和国,在多尔施展了只有才智不凡的人才想得出的妙计。你们有这样一个人,却尽力想除掉他!你们不推举他做将军,反而倒想砍掉他的脑袋!我说,这简直是到了新桥上低头往河里跳。而你自己,郭万公民,假如你不是我的长官,而是我的伍长,我就会对你说,你刚才说的都是蠢话。老头救那三个孩子救得好,你救老头也救得好。如果因为人家做了好事就把他送上断头台,那就都他妈的见鬼去吧,我都不明白需要考虑的是什么问题了。我们再也用不着强调什么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吗?我要掐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清醒。我真不懂。难道那个老头应该让那三个孩子活活烧死,我的司令官也应该让那个老头的脑袋给砍掉才对吗?那么,好吧,还是把我送上断头台吧。我宁愿这样。你们设想一下,假如那三个孩子死了,红帽子营名声扫地,难道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吗?那么,我们还不如互相吞食吧。我和你们在座的各位一样懂得政治,我原来是长矛区俱乐部的成员。见鬼!到头来我们把自己都搞糊涂了!我简单地说出我的看法。我不喜欢那些使人根本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我们拼死拼活究竟为的是什么?就为了让人杀掉我们的长官吗?不成,绝对不成。我要我的长官,我要我的司令!现在我比过去更热爱他了。把他送上断头台,你们真让我觉得好笑!这一切我们都不同意。前面的发言我听了。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重要的是,这办不到。”
拉杜坐了下来,他的伤口又裂开了,缠在头上的手帕里沁出一股鲜血,从耳朵的部位顺着脖子往下流。
西穆尔丹转身对着拉杜。
“你主张对被告免予处分吗?”
“我主张,”拉杜说,“推举他为将军。”
“我问你是不是主张宣告他无罪。”
“我主张让他做共和国的首领。”
“拉杜曹长,你主张宣布郭万司令无罪,是还是不是?”
“我主张把我的脑袋砍了来代替他。”
“宣告无罪,”西穆尔丹说,“写下来,书记官。”
书记官写道:“拉杜曹长:宣告无罪。”
随后他说道:
“一票主张死刑。一票宣告无罪。票数相等。”
该由西穆尔丹投票了。
他站起来,脱下帽子,放在桌子上。
他面如土色,不再灰白发青。
霎时一片寂静,就算所有在场的人都是裹着尸布的死人,也不过如此。
西穆尔丹用严肃、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说:
“被告郭万,案情已经审理过了。本军事法庭以共和国的名义,按两票对一票的多数……”
他突然住口不说了,仿佛停顿了一会儿,他是对宣判死刑犹豫不决呢,还是对保留人的性命犹豫不决呢?大家的呼吸都很急促。西穆尔丹接着说道:
“……判处你死刑。”
他脸上流露出阴惨的胜利所带来的痛苦神情,雅各在黑暗中强迫被他打倒的天使为他祝福时,脸上现出的大概就是这种吓人的微笑。
不过这种神情只闪现了一下就消失了。西穆尔丹又变得毫无表情,他坐下来,重新戴上帽子,补充道:
“郭万,你的死刑要在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执行。”
郭万站起来,行了个礼,说:
“感谢法庭。”
“把犯人带下去,”西穆尔丹说。
西穆尔丹做了个手势,地牢的门开了,郭万走了进去,地牢门重又关上。两个卫兵拿着出鞘的军刀,在牢门的两边站岗。
拉杜晕倒在地上,给抬走了。
四 西穆尔丹既是审判官,又是主宰一切的人
一个军营就是一个蜂窝,尤其是在革命时期。士兵身上公民的针刺,在赶走了敌人以后,往往很快伸出来,毫不迟疑地去刺他们的长官。这支占领了拉图尔格的英勇部队,发出了各种不同的嗡嗡声。起初,听到朗德纳克逃跑了,针对司令郭万起了一片不满之声。等到有人发现从本来关押朗德纳克的地牢里走出来的竟是郭万,整个部队就像遭到电击似的,不到一分钟便都知道了。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私下议论纷纷。头一种议论是:“他们正在审判郭万,可是这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别去相信以前的贵族和教士!我们刚刚看到一个子爵救了一个侯爵,现在就要看到一个教士为一个贵族开脱了!”等到知道了对郭万的判决,又起了一种议论:“真是岂有此理!我们的长官,我们正直的长官,我们年轻的司令,一个英雄!他固然是一个子爵,但正因为这样,他当了共和党人就更显得可贵!怎么!他,蓬托尔松、维勒迪约、蓬托博的解放者!多尔和拉图尔格的胜利者!这个带领我们所向无敌的人!这个称得上是共和国在旺代的一把利剑的人!这个五个月来,抗击舒昂军队,补救了莱谢勒等人的愚蠢行为的人!这个西穆尔丹竟敢判他死刑!为什么?因为他救了一个曾经救了三个孩子的老头!一个教士杀一个军人!”
这支打了胜仗而又不满的军队就这么抱怨着。西穆尔丹周围充满了愤懑不平的气氛。四千人反对一个人,看来真是一股力量,其实并非如此。这四千人是一大群人,而西穆尔丹却是一个意志。大家知道西穆尔丹动辄就要皱起眉头,这就足以使全军慑服了。在那种严酷的年代,一个人身后只要有公安委员会的影子,他就会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人,就会使咒骂变成低语,使低语变成沉默。在出现这些怨言的之前和之后,西穆尔丹都掌握着郭万的命运,就像他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命运一样。大家知道无法向他作出什么请求,他只服从自己的良心,那是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不寻常的声音。一切都取决于他。他以军事法庭审判官的身份作出的决定,只有他能以特派员的身份撤销。只有他可以赦免。他拥有全权。只要他做个手势就可以把郭万释放;他是生与死的主宰;断头台是由他控制的。在这个悲惨的时刻,他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人。
大家只有等待。
天黑了。
五 地牢
法庭又变成了警卫室,岗哨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增加了一倍。关闭的地牢门口有两个卫兵把守。
临近午夜的时候,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穿过警卫室,向卫兵露出了自己的脸,叫他们为他打开地牢的门。原来是西穆尔丹。
他走进地牢,身后的门半开着。
地牢里黑暗而寂静。西穆尔丹在黑暗中跨了一步,把灯放在地上,站住了。黑暗中传来一个熟睡的人的均匀的呼吸声。西穆尔丹沉思地听着这平静的声音。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
郭万躺在地牢深处的一捆干草上。西穆尔丹听见的就是他的呼吸声。他睡得很沉。
西穆尔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走近之后,开始端详郭万。他的目光显得既慈祥又难以形容,即使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熟睡的婴儿时的目光也不过如此。这种目光也许是西穆尔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他像小孩子有时候做的那样,把两只拳头按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一会儿。随后他跪在地上,轻轻拿起郭万的手,把嘴唇凑上去。
郭万动了一下,睁开眼睛,脸上现出蓦然惊醒时的蒙眬诧异的神色。地牢被灯光微微照亮。他认出了西穆尔丹。
“啊,”他说,“是你,老师。”
接着他又补充道:
“我正梦见死神在吻我的手。”
西穆尔丹猛地一震,就像有时我们突然受到一大股思潮冲击时那样;有时候这股思潮无比汹涌和猛烈,仿佛要把整个心灵都淹没了似的。西穆尔丹的心灵深处却没有涌出任何情感。他只叫了一声:“郭万!”
两个人对望着;西穆尔丹眼睛里充满了足以把眼泪都烧干的火焰,郭万脸上则挂着最柔和的微笑。
郭万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来说:
“我看见你脸上的这条刀疤,那是你为了救我而落下的。昨天在那场混战中,你也为了保护我而呆在我身边。如果上天没有把你派到我的摇篮边上,我现在会在哪儿呢?肯定在黑暗中。我之所以有责任的观念,全都是你教育的结果。我生下来就受到束缚。成见就是束缚我的绳索,你为我解开了这些绳索,让我自由地成长;你把已经成为一具木乃伊的我,重新变成一个孩子。你在一个可能发育不健全的形体里安置了一颗良心。没有你,我即使长大了也很幼稚。多亏你,我才活在天地之间。我只是一个贵族,你使我成为一个公民;我只是一个公民,你使我成为一个有头脑的人;你使我作为人能够适应尘世的生活,作为灵魂能够适应天上的生活。你给了我真理的钥匙,使我能够走进人间的现实世界;你给了我光明的钥匙,使我能够走进天上的世界。哦,老师,我感谢你。是你造就了我。”
西穆尔丹在郭万身边的干草上坐下,对他说:
“我是来和你一起吃晚饭的。”
郭万把黑面包掰开,递给西穆尔丹。西穆尔丹拿了一块;郭万又把水罐递给他。
“你先喝,”西穆尔丹说。
郭万喝过以后递给他,他接着也喝了。郭万只喝了一口。
西穆尔丹一连喝了好多口。
这顿晚饭,郭万只顾着吃,西穆尔丹一个劲儿地喝。这表示一个心情平静,一个心绪不宁。
地牢里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沉的寂静。两个人说起话来。
郭万说:
“伟大的事物正在酝酿之中,目前革命所做的事情是神秘的。在看得见的工作后面,有看不见的工作。前者掩盖了后者。看得见的工作是残酷的,看不见的工作是崇高的。眼下这会儿,一切我都看得非常清楚。这真奇特而美丽。必须要利用过去的遗产。不平凡的九三年,就是从过去的遗产中产生的。在野蛮的基础上,正在建筑一座文明的殿堂。”
“对,”西穆尔丹回答。“从这种暂时的状态将产生永久的状态。所谓永久的状态,就是权利和义务并存,实行比例和累进税制、实行义务兵役制,一切平均化,没有任何偏向,而凌驾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之上的,就是那条直线:法律。那是绝对的共和国。”
“我更喜爱理想的共和国,”郭万说。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哦,老师,在你所说的这一切之中,忠诚、牺牲、克己、相互关怀、仁爱放在什么地方呢?使一切平衡是很好,使一切和谐就更好。比天平更高的还有七弦琴。你的共和国把人量一量,称一称,随后加以调整;我的共和国把人带到蔚蓝的天空里。这就是定理和雄鹰之间的区别。”
“你迷失在云层里了。”
“而你迷失在计算里了。”
“和谐里包含着幻想。”
“代数里也有同样的情形。”
“我所要的是欧几里得造成的人。”
“我呢,”郭万说,“我倒更喜欢荷马造成的人。”
西穆尔丹带着严肃的笑容定定地瞅着郭万,仿佛要使这颗心灵凝滞不动。
“诗歌。你可得提防诗人。”
“是啊,我听过这种话。你可得提防清风,你可得提防阳光,你可得提防芳香,你可得提防鲜花,你可得提防星座。”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吃。”
“你怎么知道呢?思想也是食粮。想就是吃。”
“别说这种抽象的话。共和国就是二加二等于四。等我给了每个人他应该得到的一份……”
“你还要把每个人不应该得到的一份给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个人对于全体和全体对于个人的那种范围广范的互让,这种互让就是整个社会生活。”
“在严厉的法律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有。”
“我只看到正义。”
“我却看得更高。”
“还有什么比正义更高吗?”
“公道。”
他们不时停顿一下,像有什么亮光掠过似的。
西穆尔丹又说:
“说得清楚一点,我不相信你能说得清楚。”
“好吧。你要实行义务兵役制。可是和谁打仗呢?和别的人打仗。我呢,根本不要兵役,而要和平。你希望穷苦的人得到救助,我却希望消灭贫穷。你希望实行比例税,我却希望什么税都没有。我希望公共财政支出减少到最低限度,而且用社会的剩余价值来支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首先消灭一切寄生现象,像教士、法官、士兵等的寄生现象。其次利用你们的财富;你们现在把肥料扔在阴沟里,应该把肥料扔在庄稼地里。现在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应该在全国开垦荒地,取消无用的牧场,平分市镇的土地,使每个人有一块地,每块地都有人耕种。这样社会的产品就可以增加百倍。现在法国每年只能给农民吃四天肉;要是土地耕种得法,法国就可以养活三亿人,也就是整个欧洲。应该利用大自然,这个受到忽略可以提供巨大帮助的助手。让所有的风力,所有的瀑布,所有的磁流都为你们服务。地球内部有一个脉络网,这个网里有大量的水、油和火在来回流动。把地球的脉管刺穿,让水喷出来成为你们的水池,让油喷出来供你们点灯,让火喷出来供你们生炉子。想一想大海汹涌的波涛,潮涨潮落,潮汐的来去吧。海洋是什么?是白白浪费的巨大动力。这世界多么愚蠢!竟不去利用海洋!”
“你完全是在做梦。”
“就是说完全在现实世界里。”
郭万又说:
“还有女人呢,你怎么安排她们?”
西穆尔丹答道:
“和现在一样,仍然是男人的女仆。”
“行,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男人要做女人的男仆。”
“你这么想吗?”西穆尔丹嚷道,“男仆!绝对不行。男人是主人。我只承认一种君主制度,家庭里的君主制度。男人在自己家里就是国王。”
“行,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女人成为家里的王后。”
“换句话说,你主张男人和女人……”
“平等。”
“平等!你这么想吗?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我是说平等。我并没有说相同。”
说话又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这两个互用闪电交锋的精灵之间出现了暂时的休战。西穆尔丹打破了沉默。
“还有孩子呢,你把他归谁?”
“首先生养他的父母,随后归教导他的老师,再归使他成长的城市,再归至高无上的母亲——祖国,最后归伟大的祖先——人类。”
“你没有提到上帝。”
“父母、老师、城市、祖国、人类这些级别的每一级,都是攀登到上帝那儿的阶梯的一级。”
西穆尔丹没有作声,郭万接着说道:
“到了阶梯顶上,就是到了上帝那儿。上帝打开了门,你只要走进去就行了。”
西穆尔丹做了一个招呼别人回来的手势。
“郭万,回到地上来吧。我们要实现可能实现的事。”
“首先要不使可能实现的事变成不可能实现的事。”
“可能的事总是会实现的。”
“那不一定。就说乌托邦吧,你粗暴地对待它,就等于扼杀它。最没有防御能力的莫过于蛋了。”
“可是必须抓住乌托邦,强制它套上现实的轭,把它纳入现实的框架中。抽象的思想应该化为具体的思想。这样它虽然不那么美观,却变得更加适用;虽然规模较小,却更加完善。权利必须在法律里明文作出规定,等权利成为法定以后,它就是绝对的了。这就是我所说的可能实现的事。”
“可能实现的事不止这些。”
“哎!你又做起梦来了。”
“可能实现的事是一只总在人的头顶上飞翔的神秘的鸟。”
“应该把它抓住。”
“活生生地抓住。”
郭万继续说:
“我的想法是:不断前进。如果上帝要人后退的话,就会让人后脑勺上长个眼睛了。永远望着黎明的方向,望着新的事物诞生出现的方向。下落的东西正激励着上升的东西。老树的爆裂声就是对幼树的召唤。每一个世纪都要完成它的使命,今天是公民问题,明天是人道问题。今天是权利问题,明天是工资问题。工资和权利说到底是同一个词。人活着并不是不要报酬的;上帝在创造生命的时候就欠下了一笔债;权利就是天赋的工资;工资就是争取得到的权利。”
郭万像个先知似的神情专注地说着。西穆尔丹在一旁倾听。他们的地位颠倒了,现在似乎学生反倒成了老师。
西穆尔丹低声说道:
“你的思想转得真快啊。”
“也许因为我的时间有点紧迫,”郭万微笑着说。
他接着又说:
“哦,老师,我们两种乌托邦的区别就在于:你要的是义务兵军营,我要的是学校。你梦想把人变成士兵,我梦想把人变成公民。你希望他变得令人生畏,我希望他善于思考。你要建立一个使用利剑的共和国,我要建立……”
他停顿了一下说:
“我要建立一个理智的共和国。”
西穆尔丹看着地牢地面上的石板,问道:
“那么你现在要什么呢?”
“就这样子。”
“这么说你并不责怪眼下这个时刻?”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场风暴。风暴的目标永远是明确的。一棵橡树被雷击倒,许多森林却得到净化!文明染上了瘟疫,这场大风为它消除瘟疫。也许大风没有充分地选择。可是它难道有别的办法吗?它担负了如此艰巨的清扫使命!在可怕的疫气面前,我理解风为什么刮得那么猛!”
郭万接着说道:
“况且,只要我有指南针,风暴对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有良心,事变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随后他又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补充道:
“而且还有一个我们永远无法抗拒的人物。”
“谁?”西穆尔丹问道。
郭万把手指往头顶上一指。西穆尔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透过地牢的拱顶,他仿佛看到了繁星密布的天空。
他们又沉默了。
西穆尔丹说道:
“要说社会比自然更伟大,我跟你说,这不再是可能实现的事,这是幻想。”
“这是目标。否则社会有什么用呢?那就呆在自然里好了。做野人好了。奥塔希提是一个乐园。不过,在这个乐园里人并不思想。与其要一个愚昧的天堂,还不如要一个智慧的地狱。不,不要地狱。咱们还是要人类社会吧。社会比自然更伟大。是的,如果你不给自然增添点儿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脱离自然呢?那倒不如像蚂蚁那样干活,像蜜蜂那样酿蜜好了。干脆做只会干活的动物,而不做智慧的王后好了。如果你给自然增添了什么,你就必然比自然伟大;增添就是增加,增加就是扩大。社会就是由自然界升华而成的。我要的是蜜蜂巢里所没有的一切东西,蚂蚁窝里所没有的一切东西,像纪念碑、艺术、诗歌、英雄、天才。身上永远压着一副担子,这并不是人类的法则。不,不,不,不要再有贱民,不要再有奴隶,不要再有苦役犯,不要再有罪人!我要人类的每一种品质都成为文明的象征,进步的楷模;我要思想上的自由,观念上的平等,心灵上的博爱。不,不要再有枷锁!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披枷带锁,而是为了展开翅膀飞翔。不要再有爬行的人类。我要毛虫化为蝴蝶;我要蚯蚓变成生机盎然的花朵,飞舞起来;我要……”
他停住了,眼睛闪闪发亮。
他的嘴唇翕动着,不再说下去了。
地牢的门一直开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地听见军号声,大概是起床号;接着传来枪托碰撞地面的声音,那是哨兵换岗;最后,从离城堡很近的地方,传来一种声音,在黑暗中只能听出像是有人搬动木板和木块,还夹杂着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锤子敲打。
西穆尔丹听着,脸色煞白。郭万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完全沉浸在自己头脑里的幻象当中,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只微微抖动一下身子,眼珠里的那种曙光越来越亮。
这样过了好半晌。西穆尔丹问他:
“你在想什么?”
“未来,”郭万答道。
说完他又陷入沉思。西穆尔丹从他们俩所坐的干草铺上站起来。郭万根本没有觉察。西穆尔丹盯着沉思的年轻人,慢慢地退到牢房门口,走了出去。地牢门重新关上了。
六 太阳出来了
不久天边就露出了晨光。
在晨光出现的同时,拉图尔格的高地上也出现了一个奇特、惊人、一动不动的东西,高耸在富热尔森林之上,连天空中的鸟儿都不认识。
这个东西是夜里安置在那儿的。它是竖起来的,而不是造起来的。远远望去,那是地平线上许多生硬的直线所构成的一个轮廓,样子很像一个希伯来字母,或者像是属于古代神秘文字的埃及象形文字中的一个字。
初看上去,这个东西给人的印象是一件无用之物。它耸立在开花的欧石南丛中。你会暗自纳闷儿,不知那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等再仔细一看,你就禁不住打一个寒噤。那是一个架子样的东西,有四根木桩撑着。架子的一头,笔直地耸立着两根高高的柱子,它们的顶端由一根横梁连接,上面高高地吊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在清晨的蓝色天空中那个东西看上去黑糊糊的;架子的另一头放着一把梯子。下方,在两根柱子之间,三角形的东西下面,可以看见一块由两块活动嵌板构成的镶板,把两块嵌板镶接起来,中间就现出一个圆洞,大小正和一个人的脖子相仿。上面一块嵌板顺着一条槽滑动,可以升降。目前合在一起就形成一个颈圈的那两块月牙形的嵌板是分开的。在吊着那个三角形东西的两根柱子脚下,有一块可以依靠合页转动的木板,样子像块跷跷板。这块木板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筐子,而在两根柱子之间,前方,架子末端,有一个正方形筐子。这个怪物漆成红色,全部都用木头造成,只有那个三角形东西是铁的。它那么难看,那么鄙俗,那么平庸,使人觉得它是由人造出来的;可是它的样子又那么庞大,使人觉得应该是由神灵搬到这儿来的。
这个难看的东西就是断头台。
在它对面不远的地方,另一个怪物耸立在山沟里,那就是拉图尔格。石头怪物和木头怪物正好配成一对。可以说,只要人摸过了木头和石头,这块木头和这块石头就不再是木头和石头了,而是具备了人的某种特质。一座建筑代表一种教义,一架机器代表一种观念。
拉图尔格是过去时代的不幸的产物:这种产物在巴黎称作巴士底狱,在英国称作伦敦塔,在德国称作施皮尔堡,在西班牙称作埃斯居里亚宫,在莫斯科称作克里姆林宫,在罗马称作圣天使城堡。
拉图尔格凝聚了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包括中世纪、藩属时代、采邑时代、封建制度;断头台只包含了九三年一年的历史;而这十二个月却丝毫不亚于那一千五百年。
拉图尔格就是君主制度,断头台就是大革命。
真是充满悲剧色彩的对照。
一方面欠下债务;另一方面到期清偿。一方面是错综复杂的哥特式结构,农奴、领主、奴隶、主人、平民、贵族,包括各种习惯法的复杂的法典、结成联盟的法官和教士、数不清的桎梏、捐税、盐税、永久营业权、人头税、特例、特权、成见、宗教狂热、王室破产特权、君权、王权、君主意愿、神权;另一方面则只有一样简单的东西:断头台上的铡刀。
一方面是一个缠在一起的结,另一方面是一把利斧。
拉图尔格长期孤零零地坐落在这片荒野上。它耸立在那儿,从它的堞眼里曾经流出滚烫的油、燃烧的松脂和熔化的铅;它有铺满白骨的地牢和分尸的刑房;在它里面充满了骇人听闻的悲剧;它面目阴森地俯视着这片森林,在这片阴影中度过了一千五百年野蛮而平静的时光;它曾经是当地独一无二的权贵,是当地人惟一尊敬和害怕的对象;它曾经统治这个地方;是整个野蛮的代表。可是突然,它看见自己面前耸立起一个和它作对的东西,那不止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和它同样可怕的人物:断头台。
有时石头似乎长着奇特的眼睛。一座雕像会观察,一座城堡会窥伺,一座建筑的正面会凝视。拉图尔格仿佛在打量着断头台。
它好像在暗自发问。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那个东西其实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在不祥的土地上萌发出一棵不吉利的树。从这片浇灌了那么多汗水,那么多泪水,那么多鲜血的土地中,从这片挖过那么多壕沟,那么多坟墓,那么多地洞,那么多陷阱的土地中,从这片腐化过众多死于形形色色暴君之手的死者的土地中,从这片重合着那么多深渊,埋葬着那么多可怕的罪恶种子的土地中,从这片深厚的土地中,在注定的日子,冒出了这个陌生的东西,这个复仇者,这架凶恶的杀人机器。于是九三年对旧世界说:
“我在这儿。”
而断头台也有权对塔楼说:
“我是你的女儿。”
同时塔楼也觉得自己被断头台杀害了,因为这些不祥之物也有生命,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
拉图尔格在这个可怕的幽灵面前,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慌失措,简直可以说是感到害怕。这个花岗石的庞然大物既威严又卑鄙,而那块吊着三角形东西的木板却更凶恶。衰落的权威惧怕新生的权威。罪恶的历史打量着正义的历史。过去的暴力在和现在的暴力对比。这座古老的堡垒,古老的监狱,古老的庄园,有多少人曾在这儿遭受分尸之刑而发出惨叫,它是为了打仗和杀人而修筑的,现在它再也不能用来杀人,再也不能用来打仗了;它受到侵占,遭到拆毁和贬黜。这堆石头无异于一堆灰烬,样子丑陋,气势宏伟,死气沉沉,充满了以往恐怖时代的令人晕眩的回忆;这样一座建筑眼看着那个可怕的生气勃勃的时代从面前经过。昨天在今天面前发抖,昔日的残暴目睹并忍受着新生的恐怖,已经灭亡的东西对着真正恐怖的东西睁开了幽暗的眼睛;幽灵注视着鬼魂。
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不肯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它的鲜花、音乐、芳香和阳光。它用仙境的美丽和社会的丑恶两者之间的对比来谴责人类,它不肯开恩收回蝴蝶的翅膀和鸟儿的歌唱;人类不得不在残杀、复仇和野蛮的行为中忍受那些神圣事物的目光;人类无法摆脱温和的宇宙无尽的谴责和蓝天那毫不宽容的宁静。丑恶的人类法律不得不在永恒的美妙景物中赤裸裸地现出原形。人类尽管破坏、毁灭,尽管根除、杀戮,夏天依然是夏天,百合花依然是百合花,星辰依然是星辰。
那天早上,拂晓时的清朗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更迷人。和煦的晨风吹动着欧石南;雾气缓缓地在树枝之间蔓延,富热尔森林充满了林子里的泉水所喷出的水气,在晨光中水气蒸腾,看去好像一个装满香料的大香炉;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清澈的泉水,葱茏的草木,从海蓝到翠绿,各个层次的颜色都很和谐,一丛丛兄弟般的树木,一片片青青的草地,一块块深广的平原,所有这一切都显得无比纯洁,这种纯洁正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永久的忠告。可是在这一切之中,出现了人类丑恶的无耻面目;在这一切之中,出现了堡垒和断头台,战争和刑罚,血腥的时代和血腥的时刻的两个象征,过去黑夜的猫头鹰和未来黎明的蝙蝠。在这鲜花盛开、芬芳馥郁、可爱而迷人的世界中,灿烂的天空把晨光洒满拉图尔格和断头台,似乎在向人们说:请看看我所做的事情和你们所做的事情。
这就是太阳对其光线所作的绝妙的运用。
这个场面的观众不少。
那支小远征军的四千士兵在高地上排成战斗队形,从三面围住断头台,形成一个E字形的实测平面图;炮队在最长那条线的中央,构成E字中的短划。红色的断头台好像被围在三条战线当中,其实这三条战线只是士兵筑成的一道两侧折拢、一直伸展到高地边缘的人墙;第四边是敞开的,就是那条山沟,对面是拉图尔格。
这样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场地,中间耸立着断头台。太阳渐渐升高,断头台在草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短。
炮手们站在各自的大炮旁,引线已经点燃。
山沟里升起一道淡淡的青烟,那是桥堡上正在熄灭的大火冒出的烟。
拉图尔格在这道青烟里显得朦朦胧胧,但是并没有给完全遮住,它那高高的平台俯视着整个地平线。在拉图尔格的平台和断头台之间,只隔着那条山沟,两边的人可以互相说话。
法庭的桌子和后面插着三色旗的椅子搬到了平台上。太阳从拉图尔格后面升起,映衬出堡垒的黑色轮廓,以及堡垒顶上三色旗下一个人的脸庞,他坐在法庭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
这个人就是西穆尔丹。他像前一天一样,穿着特派员的制服,头上戴着插有三色羽翎的帽子,腰边挂着军刀,腰带上插着手枪。
他默不作声。大家都默不作声。士兵们把枪靠在脚边,低垂着眼睛。他们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伙伴,但是彼此都不说话。他们模糊地想到这场战争,想到那无数次的战斗,想到他们英勇无比地冒着树篱中射出的枪林弹雨前进,想到被他们驱赶的大批愤怒的农民,想到他们夺取的一座座城堡,赢得的一次次战役,取得的一个个胜利,现在他们觉得所有这些光荣都变成了耻辱。这种凄惨的等待使每个人的心都抽紧了。刽子手在断头台的木台上走来走去。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庄严地充满了整个天空。
突然大家听见敲在蒙着绉纱的鼓上的低沉的鼓声。这种悲凉的鼓声越来越近;队伍纷纷往两边闪开,一队人跨进那块场地,朝断头台走去。
最先出现的是黑色的鼓,随后是一队枪口朝下的士兵,接着是一队手执出鞘军刀的卫兵,最后是犯人郭万。
郭万自由地走着,手脚都没有受到捆绑。他穿着普通的军服,挂着剑。
在他后面是另一队卫兵。
郭万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沉思中的喜悦神情,就像他对西穆尔丹说“我想的是未来”时一样那么容光焕发。这种持续不变的笑容真是再超逸不过了,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到了那个悲惨的地方,他头一眼看的就是城堡顶上。他根本没有把断头台放在眼里。
他知道西穆尔丹把亲临现场监斩看作自己的职责。他抬起眼睛在城堡的平台上寻找西穆尔丹,果然看见他在那儿。
西穆尔丹脸色苍白,神情冷漠。站在旁边的人听不见他的气息。
他看见了郭万,却并没有受到一点震动。
郭万一直向断头台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望着西穆尔丹,西穆尔丹也望着他。西穆尔丹似乎完全依靠这道目光支持着自己。
郭万到了断头台脚下,走上台去。指挥士兵的那个军官也跟了上去。他解下佩剑交给那个军官,摘下领带交给刽子手。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幻影。他从来没有显得这么俊美。他那棕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当时行刑之前还不把犯人的头发剃掉。他那雪白的脖子令人想到女人的脖子,他那英气勃勃、无比威严的目光令人想到大天使的目光。他站在断头台上,沉浸在深思默想中。这个地方也是一个顶峰,郭万站在那儿,既庄严又平静。阳光包围着他,好像把他罩在一个光环之中。
可是,犯人必须给捆起来。刽子手拿着一根绳子走过来。
这时候,士兵们看见他们年轻的司令如此毅然地准备引颈就戮,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些战士的心都快爆炸了。只听见一个巨大的声音:一支军队的呜咽声。接着响起一片喊声:“开恩吧!开恩吧!”有些人跪了下来;另一些人扔下枪,向西穆尔丹所在的平台举起两臂。有个士兵指着断头台嚷道:“用别人代替成吗?我来做替身吧。”所有的人都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开恩吧!开恩吧!”即使狮子听见这种喊声,也会害怕或受到感动,因为士兵们的眼泪可不好对付。
刽子手停了下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一个短促低沉,但每个人都能听见的阴森可怕的声音在城堡上喊道:
“执行法律!”
大家认出了这冷酷无情的语调。西穆尔丹说话了。整个军队都不寒而栗。
刽子手不再犹豫,拿着绳子走近犯人。
“等一等,”郭万说。
他转向西穆尔丹,用仍然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对西穆尔丹挥了挥表示告别,随后听凭捆绑。
他给捆绑好以后,又对刽子手说:
“对不起,请再等一下。”
随即他高声呼喊:
“共和国万岁!”
刽子手让他躺在那块跷跷板上,他那可爱而高傲的头被卡在那令人憎恶的圈子里。刽子手轻轻撩起他的头发,接着把弹簧一按;那个三角形的东西开始启动,起先慢慢下滑,随后加快速度;大家听见刺耳的喀嚓一声……
就在同一时刻,大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回应铡刀声的是一声枪响。西穆尔丹拔出腰带上的一把手枪,就在郭万的头颅滚进筐子里的时候,一枪打穿了自己的心脏。一股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倒下去死了。
于是这两个灵魂,如同一对悲惨的姐妹,一起往上飞升,一个灵魂的阴影和另一个灵魂的光华混合在一起。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