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就是道
老头慢慢抬起头来。
对他说话的那个汉子年纪大约三十上下,饱受海上风霜的额头显得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十分奇特:在庄稼人的纯真的眼珠里闪现出水手的精明的目光,两只手用力紧握着两把船桨,态度却显得很温和。
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两支手枪,还挂着一串念珠。
“你是谁?”老头问。
“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你想把我怎么样?”
汉子放下桨,抱着胳膊,答道:
“把你杀了。”
“随你的便,”老头说。
汉子提高了嗓门。
“你准备一下吧。”
“准备什么?”
“准备死啊。”
“为什么?”老头问。
霎时一阵沉默。汉子仿佛一时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他又开始说:
“我说我要把你杀了。”
“我问你为什么。”
水手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光芒。
“因为你杀了我的哥哥。”
老头冷傲地立刻回答说:
“我开头救了他的命。”
“不错。你先救了他,随后杀了他。”
“并不是我杀了他。”
“那么是谁杀了他?”
“是他自己的过错。”
水手张着嘴,瞧了老头一眼,随后又凶狠地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我叫阿尔马洛,不过,你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才安心地死在我手里。”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一道阳光正射在水手的脸上,清楚地照亮了那张粗犷的脸。老头仔细地端详着他。
一直持续不断的炮声现在断断续续,疏疏落落,快要沉寂下来了。天边的一大片黑烟正在逐渐减弱。水手不再驾驭的小船顺水漂流。
水手用右手抓住腰里的一支手枪,左手拿着念珠。
老头站起身来。
“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我们的在天之父,”水手回答。
同时他划了一个十字。
“你的母亲还在世吗?”
“是的。”
他又划了一个十字,说道:
“好啦。我给你一分钟,爵爷。”
他扳上枪的扳机。
“你为什么管我叫爵爷?”
“因为你是一个领主。这是很明显的。”
“你呢,你有领主吗?”
“有的。而且是一个大领主。一个人活着能没有领主吗?”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离开了故乡。他就是德·朗德纳克侯爵,德·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的亲王。他是七片森林的领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要是见到他,你会听他的话吗?”
“当然了。要是不听他的话,那我不成了一个异教徒了!我们应该服从上帝,其次服从王上,因为王上和上帝一样,再次服从领主,因为领主和王上一样。但是,目前的问题跟这一切没有关系,你杀了我哥哥,我也应该把你杀了。”
老头回答说:
“首先,把你哥哥杀了,我没做错。”
水手把手枪握得更紧了一点。
“来吧,”他说。
“好,”老头说。
随后他平静地补上一句:
“神甫在哪儿?”
水手瞧了他一眼。
“神甫?”
“是呀,神甫。我给你哥哥找了一个神甫,你也应该给我找一个神甫。”
“我没有神甫,”水手说。
随后他又说:
“在茫茫大海上哪能找到神甫呢?”
战场上时断时续的炮声越来越远。
“在那边死去的人也有神甫在他们身边,”老头说。
“不错,”水手喃喃地说,“他们有随军神甫。”
老头接着说:
“你要断送我的灵魂,这可事关重大。”
水手低下头,沉思起来。
“你断送了我的灵魂,”老头又说道,“同时也就断送了你自己的灵魂。听着,我可怜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嘛,刚才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先救了你哥哥的性命,随后又夺去了他的性命。现在,我也得尽到我的责任,竭力拯救你的灵魂。想一想吧,这是你自己的事。这会儿你听见炮声吗?那儿有人正在死去,有人绝望地垂死挣扎,那儿有再也见不到自己妻子的丈夫,有再也见不到自己儿女的父亲,也有像你一样再也见不到自己兄弟的汉子。这都是谁的过错呢?是你哥哥的过错。你相信上帝,对吗?那么,你知道上帝这会儿心里非常难受。那是因为他的最虔诚的儿子法国国王,那个像圣婴耶稣一样还是一个小孩的法国国王,现在被关在圣殿塔楼里。上帝也为他的布列塔尼的教堂感到难受,为他的受到亵渎的大教堂,他的被撕毁的《福音书》,他的被侵占的修道院感到难受;上帝也为他的那些遇害的教士感到难受。我们坐了现在正在沉没的那条船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援救上帝。假如你哥哥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假如他忠实地尽到一个聪明有用的人的责任,大炮的祸事就不会发生,军舰就不会失去控制,不会偏离航线,也不会陷入这支该死的舰队的包围圈,这时我们已经在法国登陆,我们全体勇敢的战士和水手,手拿军刀,打着迎风飘扬的百合花徽的旗帜,人多势众,既高兴,又快活,去帮助旺代的忠实的农民拯救法国,拯救王上,拯救上帝。这就是我们到这儿来要做的事,是我们原来要干的事,也是我这个惟一的幸存者要干的事。可是你不让我去干。在这场不信宗教的人对抗教士、弑君的人对抗王上、魔鬼对抗上帝的斗争中,你站在魔鬼一边。你的哥哥做了魔鬼的第一个帮手,你是第二个帮手。他开了头,你来收场。你帮助弑君的人反对王权,你帮助不信宗教的反对教会。你剥夺了上帝最后的指望。因为要是没有我这个代表王上的人,一座座村庄就会继续受到焚烧,一个个家庭就会继续哭泣,教士就会继续流血,布列塔尼就会继续受苦,王上就会继续呆在监狱里,耶稣基督就会继续受难。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是你。下手吧,这是你的事。我原来指望你做完全相反的事。我错啦。哦,不错,你说得对,我杀了你哥哥。你哥哥表现得很勇敢,我奖赏了他;他又犯了大错,我处罚了他。他没有尽到他的责任,我尽了我的责任。我干过的事以后还要干的。而且,我可以对望着我们的欧赖的伟大圣女安娜起誓,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会枪毙我的儿子,就像枪毙你的哥哥一样。现在,由你安排吧。是的,我可怜你。你欺骗了舰长。你是基督徒,却不信上帝;你是布列塔尼人,却没有廉耻之心。人家以为你忠实可靠,才把我交给你照管,背叛的目的接受下来。你答应人家保护我的生命,却要把我杀死。你明白你在这儿毁灭的是谁吗?是你自己。你从王上手里夺去我的生命,也就把你自己永远交给了魔鬼。下手吧,犯罪吧,这很好。你压根儿不把进入天堂放在自己的心上。由于你,魔鬼就会胜利;由于你,很多教堂就会倒塌;由于你,异教徒们就会继续把教堂的钟拿去熔化,铸成大炮;他们要用拯救灵魂的东西去杀人。就在我说话的这一刻,那口曾经为你的洗礼而敲响的钟也许正给用来杀死你的母亲。下手吧,帮助魔鬼吧。别住手。是的,我处决了你的哥哥,但是你要明白,我是上帝手里的工具。啊!你竟然想审判上帝手里的工具!那么,你也想审判天上的雷电?倒霉的家伙,你反倒会受到雷电的审判。当心你要干的事。你知道我现在是受上帝恩宠的人吗?你不知道。不管怎样,下手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你可以随意把我打入地狱,自己也跟着我一块儿掉进去。我们俩下不下地狱都掌握在你手里。在上帝面前,该负责任的是你。就我们两个,面对面地呆在地狱里面。别罢手,快干掉,把这事儿了结。我已经上了年纪,你还年轻,我赤手空拳,你却带着武器。杀死我吧。”
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站在船上,声音响得盖过了大海的喧嚣。海波荡漾,他时而出现在阴影里,时而出现在阳光下。水手脸色发青,大颗的汗珠从脑门上滚落。他身体像片树叶似的索索发抖,不时吻一下手上的念珠。等到老头把话说完,他立刻扔掉手枪,跪了下来。
“发发慈悲吧,爵爷!请你宽恕我!”他叫道,“你说起话来就像仁慈的上帝一样。我错了。我哥哥也错了。我要竭尽全力地弥补他的过错。我听你的吩咐。下命令吧。我一定服从。”
“我宽恕你,”老头说。
二 乡下人的记忆力抵得上船长的学问
舢板上的食品并不是毫无用处的。
两个逃命的人被迫绕了很多道儿,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才抵达海岸。他们在海上过了一夜。夜色很美,不过,对于一心想要匿影藏形的人来说,月光太亮了。
他们不得不先离开法国海岸,向泽西岛那边的海面划去。
他们听到被击毁的军舰最后的炮声,就像狮子在林中被猎人射杀时发出的最后的吼声。随后,海面上沉寂下来。
克莱莫尔号军舰像复仇号一样沉没了,但是却不能获得光荣的声名。因为反对祖国的人不能算作英雄。
阿尔马洛是一个异常出色的水手,显示出惊人的灵巧和智慧。他穿过礁石和波浪,在敌人的监视下临时找出一条航路,真是本领非凡。风已经变小了,海也平静下来。
阿尔马洛避开明基耶的尾礁,绕过群牛礁,躲在礁石后面,以便驶进北边一个在退潮时才会出现的小海湾,休息几个小时。随后他重新把船划向南边,设法从格朗维尔和绍塞群岛间溜过去,不被两边的哨兵发觉。他划进了圣米歇尔海湾,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因为这儿和法国巡航舰队驻扎的康卡勒相去不远。
第二天傍晚,离太阳落山前还有一个小时光景,他把圣米歇尔山撇到身后,划近一片海滩。海滩上一直荒无人烟,因为十分危险,人会陷进沙里。
幸好当时潮水很高。
阿尔马洛尽量把小船往岸靠去,试试沙滩,觉得地面坚实,就让舢板搁在沙滩上,自己跳了下来。
老头跟着他跨过船舷,向四周仔细察看。
“爵爷,”阿尔马洛说,“我们是在库埃农河的口上。你瞧,我们的右边是博瓦尔,左边是于讷,前面那座钟楼是阿德冯。”
老头弯身从船里拿起一块饼干,放进口袋,随后对阿尔马洛说:
“剩下的你都拿走。”
阿尔马洛把剩下的肉和饼干都装进袋子,往肩膀上一搭,随后说道:
“爵爷,是我在前面引路呢,还是跟着你走?”
“都用不着。”
阿尔马洛惊愕地望着老头。
老头接着说:
“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用处。要么手里有一千人,要么就单独行动。”
他停下来,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丝结,样子很像一条绶带,中间用金线绣了一朵百合花,问道:
“你认得字吗?”
“不认得。”
“很好。认得字的人反而麻烦。你的记性好吗?”
“好的。”
“很好。听着,阿尔马洛。你朝右走,我朝左走。我往富热尔那边去,你往巴祖日那边去。带着你的袋子,这样你就显得像个庄稼人。把武器藏起来。从树篱上砍根树枝做棍子。在黑麦长得很高的麦田里匍匐而行。见到围墙就从它后面溜过去。跨过梯磴,穿过田野。避开过路的人。别走大路,也别过桥。别走进蓬托尔松。哦!你一定得渡过库埃农河。怎么过去呢?”
“游过去。”
“很好。那儿还有一处浅滩。你知道在哪儿吗?”
“在昂塞和老维耶尔之间。”
“很好。你确实是个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爵爷上哪儿过夜呢?”
“我会照顾我自己。你呢,你上哪儿过夜?”
“有许多空心老树。我当水手以前是个庄稼人。”
“把水手帽扔了,那会暴露你的身份。你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弄一顶风帽戴着。”
“哦!哪儿都能弄到一顶风帽。只要遇上一个渔民,他就会把他的风帽卖给我。”
“很好。现在听着。这儿的树林你熟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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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熟悉。”
“整个地区的吗?”
“从努瓦尔穆捷到拉瓦勒。”
“你连树林的名字都知道吗?”
“我熟悉这些树林,知道它们的名字,一切我都知道。”
“你什么都不会忘记?”
“什么都不会忘记。”
“很好。现在请注意。你每天能走几里路?”
“十里,十五里,十八里,必要的话二十里。”
“会有这种必要的。现在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一个字也别漏掉。你上圣欧班树林去。”
“是朗巴勒附近的那片树林吗?”
“是的,在圣里厄尔和普莱德利亚克之间的那条山沟边上有一棵大栗树。你在那儿停下来。一个人都看不见。”
“这并不是说真的没有人在那儿。我知道的。”
“你打一个唿哨。你会打唿哨吗?”
阿尔马洛鼓起腮帮,转身向着大海,发出猫头鹰的呜呜叫声。
这个叫声好像是从黑夜的深处发出来的,阴森凄厉,像极了。
“很好,”老头说,“你够格。”
他把绿绸花结交给阿尔马洛。
“这是表示我的指挥权的花结。你拿着。要紧的是目前还不能让谁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有这个花结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公主在圣殿监狱里亲手绣的。”
阿尔马洛跪下一条腿,哆嗦着接过那个绣着百合花的结子,把嘴唇凑上去,忽然又停住了,仿佛不敢亲吻这个花结似的。
“我可以吻一下吗?”他问道。
“可以,既然你连十字架都吻了。”
阿尔马洛吻了吻那朵百合花。
“起来,”老头说。
阿尔马洛站起来,把花结揣在怀里。
老头接着说:
“好好听清楚了。我的命令是:‘起来反抗,绝不饶恕。’因此你上圣欧班树林边去打唿哨,一连三声。到了第三声,就会看见有个人从地下钻出来。”
“从树下的洞里,我知道。”
“那个人就是普朗舍诺,大家把他叫作‘国王的心’。你把这个花结给他看看,他就明白了。随后,你自己找路上阿斯蒂耶树林,在那儿你会见到一个瘸腿的家伙,诨名叫穆斯克通,他对哪个人都不怜悯。你对他说我爱他,要他把自己那边教区的民众发动起来。随后上离普洛埃梅勒一里路的库埃邦树林去。你学一声猫头鹰叫,有个人就会从洞里钻出来。他就是普洛埃梅勒的总管蒂奥先生,曾经是所谓制宪议会的成员,不过属于好的一方。你叫他把库埃邦城堡武装起来。这座城堡属于流亡在外的德·盖尔侯爵。那儿有山沟,有小树林,地势高低不平,是个好地方。蒂奥先生为人正直,很有头脑。随后你上圣旺-2014-12-9德图瓦,把我的话告诉让·舒昂,这人是我心目当中真正的领袖。随后你再上维尔-安格洛斯树林,在那儿你可以见到被人称作圣马丁的吉泰,你叫他注意一个叫作库梅尼尔的人,那人是老古皮·德·普雷弗的女婿,阿让唐地方的雅各宾党人的领袖。把这些都牢牢记住。我什么都不写,因为什么都不应该写。拉鲁阿里写了一份名单,结果坏了事。你接着再上鲁热弗树林,那个能撑着一根长竿跳过山沟的米埃莱特就在那儿。”
“这种长竿叫做跳竿。”
“你会用吗?”
“不会用怎么能算布列塔尼人和庄稼人呢?跳竿是我们的朋友。有了它,我们的腿和胳膊都变长了。”
“换句话说,有了它,敌人就变得矮小,路也变短了。真是一种有用的器具。”
“有一次,我曾经用跳竿迎击三个拿着军刀的税警。”
“那是多会儿的事?”
“十年以前。”
“王上在位的时候吗?”
“当然啦。”
“那么你在王上在位的时候就打过仗了?”
“当然啦。”
“打谁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当时我是一个私盐贩子。”
“很好。”
“人家说,这就是反对盐税。盐税跟王上是一回事吗?”
“又是又不是。可是你用不着明白这个。”
“请爵爷原谅我提了一个问题。”
“我们接着往下讲吧。你认得拉图尔格城堡吗?”
“我怎么会不认得拉图尔格城堡,我是那儿的人。”
“怎么?”
“当然了,因为我家就在帕里涅。”
“不错,拉图尔格就在帕里涅附近。”
“我怎么会不认得拉图尔格!那座巨大的圆形城堡是我的领主家的城堡!城堡的新楼和旧楼中间有一扇连大炮也无法轰开的大铁门。那本关于圣巴托罗缪的有名的书就放在新楼里面,以前不少人好奇地前来观看。草地里还有青蛙。我小时候和这些青蛙玩过。还有地道!我知道那条地道。也许现在只有我知道那条地道。”
“什么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是从前在拉图尔格被包围的时候挖的。城堡里面的人可以从一条一直通到森林里的地下通道逃出来。”
“不错,朱佩利埃尔城堡、于诺戴城堡、尚佩翁塔楼都有一条这样的地下通道,但是在拉图尔格却没有。”
“有的,爵爷。爵爷说的那几条地道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拉图尔格的地道,因为我是本地人。而且,除了我,几乎没有谁知道这条地道。大家都不提它。这是禁止的,因为德·罗昂先生打仗的时候曾经使用过这条地道。我父亲知道这个秘密,带我去看过。我知道进出这条地道的秘诀。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森林走进城堡,从城堡走进森林。敌人闯进城堡的时候,会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就是拉图尔格城堡。嗨!我对它熟悉得很。”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显然弄错了。要是真有这样的秘密,我应该知道的。”
“爵爷,我绝对没有弄错。有一块会转动的石头。”
“好啦!你们这些庄稼人,就相信石头会转动,石头会唱歌,石头晚上会跑到附近的小溪边喝水。全是鬼话。”
“可是我的确把石头转动过,那块石头……”
“就像别的人曾经听见过石头唱歌一样。伙计,拉图尔格是一座安全坚固的城堡,易于防守。可是,谁要是指望从一条地道里逃出去,那他未免太天真了。”
“可是,爵爷……”
老头耸了耸肩膀。
“别浪费时间了。谈我们的事吧。”
这种不由分说的口气使阿尔马洛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老头接着说:
“让我们继续下去。听着,从鲁热弗树林你再上蒙谢弗里埃树林,十二人党的领袖齐伏金在那儿。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领袖。他命手下枪毙人的时候还为死者念祈福经。打仗嘛,不应该感情用事。从蒙谢弗里埃你再上……”
他突然停下来。
“我把钱给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和一个皮夹,交给阿尔马洛。
“这个皮夹里有三万法郎纸币,大约相当于三利弗尔十苏。这些纸币当然是假的,可是真的也就值这一点。注意,这个钱袋里有一百个金路易。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在这儿我什么都不需要。何况,最好别让人从我的身上找到钱。现在我接着说下去。从蒙谢弗里埃你上昂特兰,在那儿你可以见到德·弗罗泰先生。从昂特兰上朱佩利埃尔,在那儿你可以见到德·罗什科特先生。从朱佩利埃尔上努瓦里厄,在那儿你可以见到博杜安神甫。这一切你都能记住吗?”
“就像我记得天主经一样。”
“在圣布里斯-昂科格勒,你会见到德·杜布瓦-居伊先生,在筑有防御工事的小镇莫拉纳,你会见到德·蒂尔潘先生,在贡捷城堡,你会见到德·塔尔蒙亲王。”
“一个亲王会跟我说话吗?”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
阿尔马洛脱下帽子。
“凡是见到公主绣的这朵百合花的人都会热情地接待你。别忘了你去的地方会有不少山岳党人和蠢货。你得装扮一下。这很容易。那些共和党人十分愚蠢,只要穿一件蓝衣服,戴一顶三角帽,再配一个三色帽徽,你就可以到处通行无阻。现在既没有正规军,也没有制服,部队也没有番号,谁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你再上圣梅韦,在那儿你会见到诨名大彼得的戈利耶。你再上帕尔内军营,那儿的人脸都黑糊糊的。他们把石子放进枪管,再装上双倍的火药,使枪放得更响,他们干得不错。但是千万别忘了要他们杀、杀、杀。你再上坐落在夏尔尼树林中一片高地上的黑母牛营,随后再上燕麦营、绿营和蚂蚁营。你再上大船壳去,那地方也叫山顶牧场,那儿住着一个寡妇,她女儿就是外号英国佬的特雷东的老婆。大船壳在克莱讷教区里。你要访问埃皮纳-勒谢弗勒伊、西莱-勒纪尧姆、帕拉纳,见到所有那些树林里的好汉。你会结识很多朋友,可以把他们派到上曼恩和下曼恩的边界。你上韦日教区去找让·特雷东,上比尼翁找不后悔,上邦尚找尚博尔,上迈松塞尔找科尔班兄弟,上埃尔沃河畔圣让找小不怕。他的名字其实叫布尔杜瓦索。等你做完了所有这一切,把‘起来反抗,绝不饶恕’的命令传达到各处之后,你就去天主教保王军驻扎的地方加入这支大军。你会见到德·埃尔贝先生、德·莱斯居尔先生、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以及所有那些依然活着的领袖。你把表示我的指挥权的花结给他们看。他们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只是一个水手,但是卡特利诺也只不过是一个车夫。你代表我把下面这些话告诉他们:现在是把两种战争,即大仗和小仗结合起来打的时候。打大仗可以壮大声势,打小仗可以收到实效。旺代的仗打得堂堂正正,舒昂的仗打得凶狠残酷。可是内战当中,最阴狠歹毒的策略就是最好的策略。要判断一场仗打得好不好,就得看它造成了多大损害。”
他停下来。
“阿尔马洛,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有些字眼你虽然不懂,但是事理你是明白的。我看见你划船,就对你有了信心。你不懂几何学,但是在海上驾船的本领却令人吃惊。会驾船的人肯定也能够领导一场起义。从你应付变化多端的大海的方式看,我就断定你一定能出色地完成我交给你的全部任务。现在我接着往下说。你得把我下面所说的话传达给各位领袖,只要尽力说出一个大意就成了:与其在平原上作战,我宁可在森林里作战。我不想叫十万农民排成队伍去给蓝军的枪弹和卡尔诺的大炮作目标。不出一个月,希望会有五十万个杀手埋伏在各个树林里。共和政府的军队就是我狩猎的目标。偷袭是我的作战方法。我是丛林战的统帅。哦,这又是一个你不懂的字眼,没关系,你明白下面这两句话就成了:绝不饶恕!到处埋伏!我倒希望用舒昂的方式作战,而不用旺代的方式作战。你另外再告诉他们:英国人站在我们一边。让我们叫共和国腹背受敌。整个欧洲都在帮助我们,让我们把革命扑灭。各国国王要把各个王国联合起来对共和国作战,我们要把各个教区联合起来对共和国作战。你把这些话都告诉他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要使一切都处于烈火和血泊之中。”
“对。”
“绝不饶恕。”
“对,对谁都不饶恕。”
“我要去各个地方。”
“你得小心。因为在这一带,人很容易丢掉自己的性命。”
“我并不在乎丢掉自己的性命。迈第一步的人,脚上穿的也许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双鞋子。”
“你真是个勇敢的人。”
“假如有人问我爵爷的名字呢?”
“现在还不能让人知道我的名字。你就说你不知道,这其实也是实情。”
“我在哪儿可以再见到爵爷呢?”
“在我就要前去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会知道的。不出一个星期,大家就会谈到我,我会杀掉一些贼党来示众,我要为王上和教会报仇,那时候,你管保能听出来人家谈论的是我。”
“我明白了。”
“什么都别忘了。”
“放心吧。”
“现在你走吧。愿上帝指引你。去吧。”
“我会把你吩咐的一切统统办到。我要四处奔走,传达命令,照计而行,指挥作战。”
“好。”
“假如我成功了……”
“我就把圣路易勋章颁发给你。”
“像我哥哥一样。假如我不成功,你也会下令把我枪毙。”
“像你哥哥一样。”
“成,爵爷。”
老头低下头,仿佛沉浸到严肃的思考当中。等他重新抬起头,只剩他一个人了。阿尔马洛已经成了逐渐消失在天边的一个黑点。
太阳刚刚落山。
白头海鸥和黑头海鸥都飞回岸边,把大海留在外边。
空中充满了黑夜降临前的那种喧扰,雨蛙呱呱地叫着,翠鸟尖叫着从水洼里飞起,红斑鸫、秃鼻乌鸦、小乌鸦、寒鸦在暮色中聒噪。海岸上,只听见鸟儿在彼此呼唤,却听不见一点儿人声。周围的气象十分萧索。海湾里见不到一片帆影,田野里见不到一个庄稼汉。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片荒野。沙地上高高的蓟草在微微摆动。黄昏时分白茫茫的天空向海滩洒下一大片灰白的光。远处阴暗的原野上的水塘,看去犹如一块块平铺在地上的锡板。晚风正从海上吹来。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