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丘顶上
老头等到阿尔马洛从眼前消失后,才用航海斗篷裹紧身体,开始向前走。他慢慢地一边走,一边沉思。阿尔马洛去的方向是博瓦尔,他去的方向是于讷。
在他背后的海面上,黑压压地耸立着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那就是圣米歇尔山,山顶的大教堂像是它的冠冕,要塞像是它的铠甲,东边还有两座巨大的塔楼,一座圆形,一座方形,与大山一起分担教堂和村子的重量。圣米歇尔山耸立在大海之上,正如金字塔耸立在沙漠中。
圣米歇尔山海湾里的流沙不知不觉地移动着海岸上的沙丘。那时候,在于讷和阿德冯之间,有一个今天已经消失的很高的沙丘。这个被春分或秋分时节的狂风暴雨削平了的沙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特点:它年代悠久,顶上有一块里程碑。那块里程碑是十二世纪时为了纪念在阿夫朗什召开的主教会议而建立的,会上谴责了对坎特伯雷大主教圣托马斯的暗杀。站在这个沙丘顶上,可以看到周围的整个地区,辨明方向。
老头向这个沙丘走去,开始往上攀登。
到了沙丘顶上,他就背靠里程碑,在一块界石上坐下。界石一共四块,放在里程碑的四个角上。他开始察看摊在他脚下的那张地图,好像要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找出一条路。这片广阔的原野在暮色中显得朦朦胧胧,只有天边那道黑色的地平线,在白茫茫的天底下显得十分清晰。
地平线上十一个村镇的鳞次栉比的屋顶,海岸边上几里路以内的每座钟楼都还依稀可辨。这些钟楼都造得很高,供海上航行的人在必要时识别方向。
过了一会儿,老头仿佛在这片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的视线停留在平原和树林中间一处树木环抱的地方,围墙和屋顶在树木丛中隐约可见,那是一个田庄。他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心里暗自说道:就是这儿。于是他用手指在空中勾画一条穿过树篱和庄稼地的路线。田庄的主楼屋顶上有个形状模糊不清的东西晃来晃去,他不时地定睛细看,仿佛在暗自寻思:那是什么玩意儿?由于天色已晚,那样东西模模糊糊,看不出它的颜色,那不是一个风标,因为它四处飘动,可是也绝不可能是一面旗帜。
他身子疲乏,很自然地坐在那块界石上休息,像一般疲劳的人刚坐下来休息时那样,心里迷迷糊糊,什么都不介意。
每天都有一个可以称为悄无声息的时刻,那就是宁静的黄昏时分。目前就是这种时刻,他正安然享受,一边眺望,一边倾听。眺望和倾听什么?四周的寂静。就连凶狠毒辣的人也有抑郁不欢的时刻。突然,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那是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四周的那片寂静非但没有给这些声音扰乱,反倒显得更加深沉。人在黑暗当中有时会意外地听到这种欢快的声音。灌木丛生,老头无法看见那些说话的人,其实他们正从沙丘脚下经过,向平原和森林走去。这些清脆响亮的声音近在咫尺,一直传到沉思的老头耳边,使他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我们快点走吧,弗莱沙尔。是往这边走吗?”
“不,往那边。”
两个女人继续一问一答,一个声音很高,一个声音显得怯生生的。
“我们现在住的那个田庄叫什么名字?”
“埃布昂帕。”
“还很远吗?”
“还得整整走上一刻钟。”
“我们快赶到那儿去吃饭吧。”
“我们确实要迟到了。”
“得跑着去。可是你的几个小家伙都累了。我们只是两个女人,抱不动这三个孩子。再说,你已经抱了一个,弗莱沙尔。真像铅那么沉。你给她断了奶,这贪吃的小妞,但你却老抱着她。这个习惯不好。叫她自己走吧。唉!糟了,饭菜都要凉了。”
“哦!瞧你送给我的这双好鞋子!简直好像专门为我做的。”
“总比赤脚走路强吧。”
“快点儿走呀,勒内-让。”
“就是他让我们耽误了。碰到所有的农家小姑娘,他都要跟她们说话。要显示他是个男子汉。”
“可不是吗,他快五岁了。”
“我问你,勒内-让,你刚才干吗跟村子里的那个小姑娘说话?”
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答道:
“因为我认识她。”
女人又问道:
“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小男孩答道,“因为今儿早上她给了我几个小虫。”
“哟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女人嚷起来,“我们到这儿来不过三天,这个小不点儿已经有了一个情人!”
说话的声音变远了,周围又变得静悄悄的。
二 AURES HABET,ET NON AUDIET
老头一动不动。他并不在思索,几乎也不在冥想。他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平静、昏沉、信赖、孤寂的气氛中。沙丘顶上的天色还很亮,但是平原上几乎全黑了,树林里早已漆黑一片。月亮从东方升起。淡蓝色的天顶上闪耀着几颗星星。老头虽然心事重重,情绪激烈,此时却沉浸在那种难以言传的无限的温情中。他觉得心里升起了微微的曙光,升起了希望,假如期待内战爆发的心境,也能使用希望这个词来表达的话。眼下,脱离了那片冷酷无情的大海,登上陆地,他觉得好像一切危险都已烟消云散。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独自一人,从敌人手中逃脱,身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因为什么都不会在海面上留下。他躲在这儿,无人知晓,甚至不会受到怀疑,心里感到无比平静,差点儿进入睡乡。
在这个身心两个方面都因种种纷扰而饱受煎熬的人眼里,能给眼前这个平静的时刻增添一种奇妙的魅力的,莫过于天上和地下的那片同样深沉的寂静。
他只听见风从海上吹来,但是风声是一种连续不断的低音,耳朵早已习惯了,几乎不算声音。
突然,他站起身来。
不知什么突然唤起了他的注意,他仔细察看天边。有样东西异乎寻常地使他紧盯着不放。
他注视的东西,是前面平原尽头的科尔默雷钟楼。那座钟楼的确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钟楼的轮廓清晰可辨,楼顶上有个金字塔形的尖顶,楼身和塔顶之间是正方形的钟房;钟房四面敞开,没有披檐,不论从哪一边都能望见里面,这是当时流行的布列塔尼钟楼的式样。
现在这个钟房仿佛正时开时关,中间间隔的时间每次相同不变。钟房高高的窗子一会儿变得雪白,一会儿变得漆黑;一会儿可以透过窗口看到对面的天空,一会儿又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会儿明亮,一会儿亮光又被遮住;这样一开一关,连续不断,就像铁锤打在铁砧上那么有规律。
科尔默雷钟楼耸立在老头前面,离他大约有两里路。他朝右边的巴盖-皮康钟楼望去,这座钟楼也耸立在天边,它的钟房也像科尔默雷钟楼的钟房一样一开一闭。
他又朝左边的塔尼钟楼望去,它的钟房也像巴盖-皮康钟楼的钟房一样一开一闭。
他依次朝天边的每座钟楼望过去,位于左边的是库尔蒂钟楼、普雷塞钟楼、克罗隆钟楼和克鲁瓦-阿夫朗尚钟楼;位于右边的是库埃农河畔拉兹钟楼、莫尔德雷钟楼和帕斯钟楼;正面的是蓬托尔松钟楼。所有这些钟楼的钟房都更迭交替地时而漆黑,时而雪白。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所有的钟都在摆动。
这些大钟这么时隐时现,肯定有人在拼命撞钟。
这是怎么回事?显然在敲警钟。
有人正在敲警钟,正在疯狂地敲警钟,所有的钟楼,所有的教区,所有的村子,各个地方都有人在敲警钟,但是却听不见钟声。
因为钟声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海风又朝相反的方向刮去,把地面上的声音都送到天那边去了。
这些发疯似的大钟从四面八方发出警报,而他周围却寂然无声,这比无论什么别的情景都更阴森可怕。
老头一边眺望,一边倾听。
他听不见钟声,但他看见了钟声。看见钟声,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些大钟是针对谁的?
是为了谁在敲警钟?
三 大号字的用处
准是有人正受到追捕。
谁呢?
这个钢铁般的汉子打了个哆嗦。
人家追捕的不可能是他,谁都不会猜到他到了。那些特派员不可能已经得到情报。他不过刚刚上岸。那条军舰分明已经沉没,没有一个人死里逃生。何况,就算军舰上面,除了布瓦贝特洛和拉维厄维尔两个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些钟楼上的大钟继续猛敲不停。他仔细察看,无意识地数着它们的数目,思绪起伏不定,一会儿作出这种猜测,一会儿又作出另一种猜测,一会儿觉得非常安全,一会儿又相信形势危急。可是警钟毕竟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加以解释,他最后反复地安慰自己说:“总之,谁也不知道我到了这儿,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在他身后的高处,有个轻微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这个声音很像树叶摆动的沙沙声。起先他并没有注意,可是那种声音继续响个不停,好像不肯罢休,他终于回头看去。果然有片东西,不是树叶,是一张纸。风正把贴在里程碑上面的一张很大的布告揭开。他头上的这张布告刚贴上不久,还是潮的,风儿趁机和它戏耍起来,想要把它扯下来。
老头是从另一边爬上沙丘的,所以没有看见这张布告。
他登上自己刚才坐的那块界石,用手按住布告被风揭起的一角。天空明净,六月的黄昏很长,沙丘脚下已经昏暗,顶上却还明亮。布告的一部分是用大号字印的,借着光线,还能看得清楚。他念道:
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
布告
我,瑟堡海岸军人民代表马恩省的普里厄宣布:在格朗维尔海岸潜行登陆的前贵族德·朗德纳克侯爵,即自称为布列塔尼亲王的德·封特奈子爵不受法律保护,并悬赏捉拿。凡将该犯交出者,不论该犯死活,均可获得六万利弗尔赏金。此项赏金不用纸币支付,系用黄金支付。瑟堡海岸军即将派出一营士兵,前去搜捕前贵族德·朗德纳克侯爵。各市镇均需全力协助。
格朗维尔市政府
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
马恩省的普里厄(签名)
在这个签名下面还有另一个人的签名,不过字小得多,当时光线不足,无法看清。
老头把帽子拉下来遮到眼际,把航海斗篷裹紧自己的身子,只露出下巴颏儿,随后迅速走下沙丘。显然,继续在这个光亮的沙丘顶上呆下去已经于事无补。
也许他在沙丘顶上已经呆得太久。那是这一带惟一还能看得见的地方。
他到了沙丘脚下,走到黑暗当中,才把步子放慢。
他按照刚才划定的那条路线向田庄走去,大概认为那边安全一点。
四周一片荒凉。这时候,路上不再会有行人。
他在一片灌木丛后面站住脚,解开斗篷,把羊皮短袄有毛的一面翻了出来,再把斗篷,也就是缚着带子的破披风,系在脖子上,继续上路。
月色清明。
他走到一个岔路口,那儿竖着一个古老的石头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上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东西,大概又是一份他刚才念过的布告。他走上前去。
“你上哪儿去?”一个声音问道。
他回过头。
树篱那边有个汉子,个子像他一样高,年纪像他一样老,像他一样一头白发,身上的衣服比他的破烂得多。外表几乎跟他一模一样。
那汉子拄着一根长木棍。
他又问:
“请问你上哪儿去?”
“首先,这是什么地方?”他反问道,口气平静得近于高傲。
汉子回答说:
“你在塔尼领地,我是这儿的叫花子,你是这儿的领主。”
“我?”
“不错,你,德·朗德纳克侯爵先生。”
四 卡义芒
德·朗德纳克侯爵(我们往后就用他的名字称呼他吧)神情严肃地答道:
“好。把我交出去吧。”
汉子继续说:
“我们俩都在自己的家里。你的家是那座府邸,我的家是这个树丛。”
“让我们把事情了结。你动手吧。把我交出去吧。”侯爵说。
汉子继续说:
“你想到埃布昂帕田庄去,对吧?”
“是的。”
“别到那边去。”
“为什么?”
“因为有蓝军在那儿。”
“多久了?”
“三天了。”
“田庄和村子里的老百姓抵抗过吗?”
“没有。老百姓都打开大门欢迎他们。”
“哦!”侯爵说。
汉子指着远处从树梢上露出来的田庄屋顶。
“你看见那个屋顶吗,侯爵先生?”
“看见了。”
“你看见那上面的东西吗?”
“飘动着的东西吗?”
“是的。”
“那是一面旗帜。”
“三色旗,”汉子说。
那就是在沙丘顶上曾经引起侯爵注意的东西。
“是不是在敲钟?”侯爵问道。
“是的。”
“为什么敲钟?”
“显然是为了你。”
“可是为什么听不见钟声?”
“因为风不向这边吹。”
汉子接着又说:
“你看到通缉你的布告了吗?”
“看到了。”
“他们在找你。”
他向田庄那边瞅了一眼,补充说:
“那儿有半个营。”
“共和政府的吗?”
“巴黎的。”
“那好,”侯爵说,“走吧。”
于是他向田庄那边走了一步。
汉子抓住他的胳膊。
“别到那边去。”
“那么你要我上哪儿去?”
“上我家里去。”
侯爵望了这个叫花子一眼。
“听我说,侯爵先生,我家里并不漂亮,可是很安全。那是一间比窑洞更低的小屋。地板是海藻铺成的,天花板是树枝和草搭的。来吧,上田庄去你会被枪毙的。到了我家,你可以睡觉。你一定累了。明儿早上那些蓝军就要开走,那时候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侯爵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汉子。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侯爵问,“是共和党,还是保王党?”
“我是一个穷人。”
“既不是保王党,也不是共和党吗?”
“大概都不是。”
“你拥护王上,还是反对王上?”
“我顾不上来管这种事。”
“你对目前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我连饭都吃不上。”
“可是你却来搭救我。”
“我在布告上看到你在法律之外。法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原来人是可以在法律之外的。我真不明白。拿我来说,我在法律之内还是法律之外呢?我不知道。饿得要死,算在法律之内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挨饿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饱过。”
“你要救我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说:瞧,这儿有个比我更穷的人。我还有权自自在在地呼吸,他连这点权利也没有。”
“说得不错。你真的要救我吗?”
“当然。我们是难兄难弟,爵爷。我乞求面包,你乞求性命。我们是两个叫花子。”
“可是你知道他们在悬赏捉拿我吗?”
“知道。”
“怎么知道的?”
“布告上看到的。”
“你认得字吗?”
“认得。我还会写字。为什么我非得是个粗人呢?”
“既然你认得字,又看过布告,你不知道谁把我交出去就可以得到六万法郎的奖金吗?”
“这我知道。”
“付的不是纸币。”
“对,知道,是用黄金。”
“你知不知道六万法郎是很大的一笔钱?”
“知道。”
“你知不知道把我交出去就可以马上发财?”
“对,还有呢?”
“发财!”
“这正是我所想的。一看见你,我就心里思量:要是有谁把这个人交出去,就会得到六万法郎,就会发财!赶快把他藏起来吧。”
侯爵跟着那个穷汉走了。
他们钻进一片树丛。叫花子栖身的洞穴就在那儿。那其实是一棵中间完全空了的高大的老橡树,给他当作屋子居住。这个洞穴挖在橡树的根底下,上面盖满了树枝,地点十分隐秘,外面一点看不出来,洞里昏暗、低洼,可以容纳两个人。
“我早就料到可能会有客人,”叫花子说。
在布列塔尼,这种地下住所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罕见,乡下人把它叫作“卡尼索”。这个词也可以用来称呼那些造在厚厚的墙壁里的密室。
屋里有几个瓦罐、一张用麦秆或洗净晒干的海藻铺成的破床,一条粗毛毯,还有几根油脂灯芯,一把火镰和一些用来引火的熊爪草的枯枝。
他们弯下身子,连走带爬,钻进了那间被粗大的树根奇怪地隔成好几部分的屋子,在用作床铺的一堆干海藻上坐下。他们是从两条树根中间走进来的,从这片算作门的空隙中透进一点亮光。黑夜已经降临,但是眼睛不久习惯了黑暗,最后总能看到一点亮光。月光使入口处朦朦胧胧地现出一片白色。一个角落里有一罐水、一块荞麦饼和一些栗子。
“我们吃晚饭吧,”穷汉说。
他们把栗子分了,侯爵拿出他的那块硬饼干,他们啃着同一块荞麦饼,轮流捧着罐子喝水。
他们闲谈起来。
侯爵开始问那汉子:
“那么,不管有没有事情发生,对你都一样啰?”
“差不多是这样。你们这些人是领主。这是你们的事。”
“可是,眼前的事变……”
“那发生在上边。”
叫花子又补充说:
“而且,有些事发生在更上层。太阳出来,月圆月缺,这才是我关心的事情。”
他从罐里喝了一口水,说:
“好清凉的水!”
他又说:
“你觉得这水怎样,爵爷?”
“你叫什么名字?”侯爵问。
“我叫泰尔马克,人家叫我‘卡义芒’。”
“我知道。卡义芒是本地话。”
“意思是叫花子。人家也给我起个外号叫老头儿。”
他接着说:
“四十年来人家一直叫我老头儿。”
“四十年!可是那会儿你还年轻啊。”
“我从来就没年轻过。而你呢,侯爵先生,你依然很年轻,两条腿像二十岁小伙子的一样有劲,还能爬上那个大沙丘。我却变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才走四分之一里我就觉得累了。可是我们的岁数相同。不过,有钱人嘛,总比我们要强,他们每天都有饭吃。饭吃饱了,身体自然保养得好。”
叫花子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有了穷人和有钱人,事情就变得一团糟,引起了无数的祸乱。至少,这是我的感受。穷人想变成有钱人,有钱人不愿意变成穷人,大概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我可不管这些事。发生什么事变都由它去。我既不支持债主,也不支持欠债的人。我只知道有笔债正在偿付。如此而已。我也希望他们别把国王杀掉,可是我很难说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想。于是有人便会反驳说:可是从前,他们平白无故就把人吊在树上!对了,我亲眼看见一个人,他有老婆和七个孩子,就因为开枪错打了国王的一只麅子,而被活活吊死。两边都有理由可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接着说:
“你明白,我对这些事不很清楚,一批人来了,一批人又走了,事变接连发生。而我呢,却始终呆在星星底下。”
泰尔马克又沉思了一会儿,随后继续说:
“我懂一点接骨术,也懂一点医术,我认得各种药草,会用药草治病。庄稼人看见我对着虚空出神,以为我是个巫师。因为我爱遐想,他们就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你是这儿的人吗?”侯爵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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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
“你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我上次看见你,是两年前你最后一次经过这儿的时候。那时你从这儿前往英国。我刚才瞥见沙丘顶上有一个人,一个个子很高的人。在这儿个子高的人是很少见的,布列塔尼地方的人个子都很矮小。我仔细观望,因为我已看过布告,不由得说了声:‘哟!’你从沙丘顶上走下来的时候,正有月光,我就认出了你。”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你见过我,但是你并没有注意。”
泰尔马克又补上一句:
“我倒常见到你。叫花子和过路人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我以前碰到过你吗?”
“常常碰到,因为我是你领地里的叫花子,就是你府邸前的路边上的那个穷汉。你有时给我一点钱,可是施舍的人是不看人的,接受施舍的人才会仔细端详和观察。一个叫花子其实就是一个密探。可是尽管我常常心情抑郁,却尽力不让自己做一个手段低劣的密探。我伸出手来,你只看见我的手。你往我的手里扔点钱,我早上得到这点钱,晚上才不至于饿死。我常常一连二十四小时没有东西下肚。有时一个子儿就可以救一条命。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
“的确,你在救我。”
“是的,我在救你,爵爷。”
泰尔马克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你可别上这儿来做坏事。”
“我是上这儿来做好事的,”侯爵说。
“我们睡吧,”叫花子说。
他们在海藻铺的床上并排躺下,叫花子马上睡着了。侯爵虽然十分疲乏,却寻思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望了望那个穷汉,才又躺下。睡在那张床上就等于睡在地上,他趁机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地底下有一种低沉的嗡嗡声。我们知道声音能在大地深处传播,他听见了钟声。
警钟仍在不停地敲。
侯爵也睡着了。
五 郭万的签名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那个叫花子已经起来站在外面洞口上,他没站在洞里,因为没法在洞里直起身子。他拄着棍子,脸上映着阳光。
“爵爷,”泰尔马克说,“塔尼钟楼刚刚敲过早上四点。我听见了四下钟声。风向准是变了,现在风从内陆刮来。我没听到什么别的声音,警钟显然已经停了。埃布昂帕田庄和村子里都静悄悄的。那些蓝军不是睡着了,就是已经走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们最好这就分手,现在也到了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他指了指地平线上的一处地方。
“我要上那边去。”
他又朝相反方向指了指。
“请你往这边走。”
叫花子一本正经地举手向侯爵行了个礼。
他指着晚饭吃剩下的东西补充说:
“你饿的话,就把这些栗子带走。”
不一会儿,他就在树丛里消失了。
侯爵爬起来,朝泰尔马克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那正是诺曼底古老的土语称为“鸟鸣雀噪”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刻。只听见金翅鸟和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侯爵沿着头天晚上他们来时的那条小路往外走。他走出树丛,又到了竖有石头十字架的岔路口。布告还贴在那儿,颜色白白的,在朝阳底下似乎显得很欢快。他想起了头天晚上因为光线太暗,字又太小,布告下端还有几行字他没看清楚。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布告末尾,在马恩省的普里厄的签名底下另外还有两行小字:
前贵族德·朗德纳克侯爵一经验明正身,立即执行枪决。
营长兼远征纵队司令
郭万(签名)
“郭万!”侯爵说。
他站住脚,深深地陷入了沉思,眼睛盯着布告。
“郭万!”他又说了一遍。
他开始迈步走开,接着又回过头,望了望那个十字架,又走回去把布告重新念了一遍。
随后,他慢慢走开。那时候,有谁如果在他身边,就会听见他喃喃自语地说:“郭万!”
他钻进一些低洼的道路,把田庄抛在左边,连屋顶都看不见。他挨着一个陡峭的小丘往前走,小丘上长满了开花的荆豆,是叫做“长刺”的那一种。小丘的顶是一个尖尖的土堆,被本地人称作“野猪头”。到了小丘脚下,视线立刻被树木挡住了。树叶仿佛沉浸在阳光里。整个大自然充满了清晨无比欢乐的气氛。
突然,眼前的景物可怕地变了样,仿佛猛地杀出一路伏兵。粗野的喊声和密集的枪声旋风似的扑向充满阳光的田野和树林,田庄那边升起了滚滚浓烟,里面还夹杂着火光,仿佛村子和田庄只是一捆熊熊燃烧的稻草。这一切突如其来,阴森可怕,平静陡然变为骚乱,晨光中蓦地出现了一片黑暗,恐怖骤然降临。埃布昂帕那边正在交火。侯爵站住了脚。
碰到这种情况,不论谁都会感到非常好奇,而不顾及危险,就算送命,也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走上小丘,脚下就是那条低洼的道路。站在小丘上面,他会被人看见,但是他也看得见人。不出几分钟,他就到了小丘顶上,纵目眺望。
果然,那边正在枪战,起了大火。耳中一片呐喊之声,眼前只见火光熊熊。田庄仿佛成了一场不知什么灾难的中心。到底出了什么事?埃布昂帕田庄遭到袭击了吗?可是遭到谁的袭击呢?这是一场战斗吗?还是一次军事惩罚呢?蓝军按照革命的法令,经常用纵火焚烧的方法来惩罚那些不听命令的农舍和村庄。比如,哪个田庄和哪个村落不按法令的规定把树木砍倒,不为共和军的骑兵队在丛林里开辟道路,他们就放火烧掉这个田庄和这个村落。埃尔内附近的布尔贡教区新近就是这样被烧掉的。埃布昂帕是否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显然,在塔尼和埃布昂帕的丛林和土地上,连一条法令规定的战略通道都没有开辟。难道现在就为此而受到了惩罚吗?占据田庄的先头部队是否接到了命令?这支部队是否属于号称“恶魔纵队”的远征纵队呢?
侯爵站在上面眺望的那座小丘被一片非常茂密荒芜的丛林从四面团团围住。这片丛林名叫埃布昂帕小树林,可是范围实际却大得像一片森林,一直伸展到田庄那边,像布列塔尼所有的丛林一样,里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山沟、小径和洼路,犹如一座迷宫,共和政府的军队往往在里面迷失方向。
这次惩罚(假如这是一次惩罚的话)一定手段狠毒,因为时间很短。正如一切兽性的行为那样,一下子就了结了。残酷的内战中少不了这种野蛮行为。侯爵一边暗自作出各种猜测,心里犹豫不决,不知自己应该走下小丘,还是应该继续留在上面,一边仍在倾听和观察。这时候,那片捣毁一切的喧嚣突然停止了,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散开了。侯爵注意到有一支非常兴奋欢快的队伍好像在丛林里分散开来。树丛下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他们从田庄那边涌进树林,敲着进攻的鼓点,不再开枪射击,情形如今变得像是一场围猎,他们仿佛在寻找、追逐、围捕。显然他们在找一个人。周围的声音散乱而低沉。他们七嘴八舌地各自表示自己的愤怒和得意,大喊大叫,闹闹哄哄,什么都听不清楚。突然,仿佛一样笼罩在烟雾里的东西现出了轮廓,在这片嘈杂声中可以听见一种清楚明确的喊声。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被千百个人反复叫唤的名字。侯爵清楚地听到这个喊声:
“朗德纳克!朗德纳克!德·朗德纳克侯爵!”
他们寻找的原来是他。
六 内战中的意外转折
突然,在他四周的丛林里,四面八方同时出现了无数长枪、刺刀和军刀,昏暗中还可以看见一面三色旗,“朗德纳克!”的喊声在他的耳边震响,从他脚下的荆棘和树枝中间露出了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
侯爵独自站在丘顶,从树林里的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看见他。那些呼喊他名字的人他几乎一个都看不见,但是他们却都看得见他。假如树林里有一千支枪,他站在那儿就像一个枪靶。他只看见丛林里有无数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
他摘下帽子,把帽边翻起,从一棵荆豆上拔下一根干枯的长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帽徽,用刺把帽边和帽徽都别到帽身上,随后重新戴上帽子,翻起的帽边让人看见了帽徽和他的前额,接着他面对整个树林,高声说道: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是德·朗德纳克侯爵,德·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亲王,王家军队的陆军中将。快动手吧。瞄准!开枪!”
他用双手拉开他的羊皮短袄,露出赤裸的胸膛。
他低头扫视那些瞄准他的长枪,却发现很多人跪在他的周围。
霎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喊声:“朗德纳克万岁!爵爷万岁!将军万岁!”
同时无数顶帽子抛到空中,无数把军刀在欢快地挥舞,整片丛林里举起无数根木棍,顶上晃动着棕色的羊毛帽子。
原来聚集在他周围的,是一群旺代人。
这群旺代人看见他都跪了下来。
传说在古老的图林根森林里,有一种奇特的类似巨人的生物,有时比人厉害,有时又不如人,罗马人把它们当作凶猛的野兽,日耳曼人则把它们当作神的化身,因此,它们究竟是被杀死还是受到膜拜,得看它们遇到什么样的人而定。
侯爵当时就好像觉得自己是这样一种生物,本以为会被人当作妖魔,却突然被人奉为神明。
那一双双闪耀着逼人的光芒的眼睛,都带着野性的爱注视着侯爵。
这群人手里拿着长枪、军刀、镰刀、十字镐和木棍,头上都戴着大毡帽或棕色的无边软帽,都别着白帽徽,脖子上挂着许多念珠和护身符,穿着膝盖处开口的宽大的短裤和皮外套,套着皮护腿,光着膝弯,披着长发,有些人的神气很凶恶,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显得很纯朴。
一个模样儿很俊的小伙子穿过跪在地上的人群,大步朝侯爵走来。这个小伙子像别的庄稼汉一样戴着一顶帽边翻起来的毡帽,上面别着白帽徽,身上穿着皮外套,可是他长着一双白皙的手,里面穿着细布衬衫,外套外面还系了一条白绸肩带,肩带上挂着一把金柄宝剑。
他走到小丘顶上,把帽子扔在地上,解下肩带,单腿跪下,捧着肩带和宝剑献给侯爵,说:
“我们确实在找你,总算把你找到了。这就是用来发号施令的宝剑。这些人现在都是你的了。我原来是他们的指挥官,现在升级成了你的士兵。请接受我们的敬意,爵爷。下命令吧,将军。”
随后他做了个手势,几个人扛着一面三色旗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们一直走到侯爵面前,把旗帜放在他的脚下。这就是侯爵刚才透过树丛隐隐约约看到的那面旗帜。
“将军,”把宝剑和肩带献给他的那个小伙子说,“这面旗帜是我们刚才从驻扎在埃布昂帕田庄的蓝军手里夺过来的。爵爷,我叫加瓦尔,曾经是德·拉鲁阿里侯爵手下的人。”
“很好,”侯爵说。
于是他冷静而严肃地戴上肩带。
随后他拔出剑来,在头顶上挥舞了几下。
“起来!”他说,“国王万岁!”
大家都站起来。
树林深处响起了一片狂热、胜利的欢呼:“国王万岁!我们的侯爵万岁!朗德纳克万岁!”
侯爵转身对加瓦尔问道:
“你们有多少人?”
“七千。”
他们一起走下小丘。农民们在前面为德·朗德纳克侯爵拨开荆豆丛的时候,加瓦尔继续说:
“爵爷,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了。一句话就能把一切都讲清楚。我们等待的不过是一点火星。共和政府的布告表明你到了这儿,于是这个拥护国王的地区就起来暴动了。再说我们还接到格朗维尔市长的秘密通知,他是我们的人,就是救过奥利维耶神甫的那个人。昨晚我们敲响了警钟。”
“是为谁敲的呢?”
“为你呀。”
“哦!”侯爵说。
“我们这不都来了,”加瓦尔又说。
“你们有七千人吗?”
“今儿七千。明儿就会变成一万五千。这就是我们这地方的效率。亨利·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去参加天主教军队的时候,我们也敲过警钟,结果一夜之间,伊塞奈、科尔格、埃绍布鲁瓦涅、奥比耶、圣欧班和尼埃伊六个教区给他送来了一万人。他们没有弹药,后来在一个石匠家找到六十斤开矿的火药,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就带着这些人和火药走了。我们猜想你大概在这片森林里面,于是就前来找你。”
“你们袭击了埃布昂帕田庄里的蓝军吗?”
“当时的风向使他们听不见警钟。他们没有防备。村子里的人都是蠢货,居然热情地接待他们。今儿早上我们包围了田庄,蓝军都在睡觉,我们很快就把事情搞定了。我有一匹马,你肯赏脸收下吗,将军?”
“好的。”
一个庄稼汉把一匹鞍辔齐全的白色战马牵过来。侯爵并没有要加瓦尔搀扶,就翻身上马。
“乌拉!”农民们喊起来,这种英国式的欢呼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沿海地区非常流行,因为这个地区和海峡群岛不断有贸易往来。
加瓦尔行了一个军礼,问道:
“你的司令部要设在什么地方,爵爷?”
“先设在富热尔森林里。”
“那是你拥有的七片森林中的一片,侯爵先生。”
“还要一个神甫。”
“这我们已经有了一个。”
“谁?”
“埃尔布雷教堂的副本堂神甫。”
“我认识他。他去过泽西岛。”
一个神甫从队伍里走出来,说:
“去过三次。”
侯爵回过头来。
“你好,神甫,你有不少活儿得干。”
“那太好了,侯爵先生。”
“有许多人要来向你忏悔。当然是那些愿意忏悔的人。我们绝不强迫。”
“侯爵先生,”神甫说,“加斯东在盖梅内强迫共和党人忏悔。”
“他是一个理发匠,”侯爵说,“死应该是自由的。”
加瓦尔走去下了几道命令,回到侯爵跟前说:
“将军,我等待你的命令。”
“首先,集合的地点在富热尔森林。要大家分散前往。”
“这道命令已经下达。”
“你不是对我说埃布昂帕的人热情地接待了蓝军吗?”
“是的,将军。”
“你把田庄烧了吗?”
“烧了。”
“你把村子烧了吗?”
“没有。”
“把它烧掉。”
“那些蓝军试图抵抗,可是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而我们有七千人。”
“那些蓝军究竟是哪个部队的?”
“是桑泰尔的蓝军。”
“就是国王被砍头的时候指挥击鼓的那个家伙。那么,这是巴黎来的一个营啰?”
“是半个营。”
“这个营叫什么名字?”
“将军,他们的旗帜上写着‘红帽子营’。”
“都是些凶恶的野兽。”
“怎样处理那些伤兵呢?”
“把他们结果了。”
“怎样处理俘虏呢?”
“把他们毙了。”
“大概有八十个人。”
“全都毙了。”
“还有两个女人。”
“也毙了。”
“还有三个小孩。”
“把他们带走。我们以后看看怎么处置他们。”
说完,侯爵就策马走了。
七 绝不宽大(公社的口号)绝不饶恕(亲王们的口号)
这件事在塔尼附近发生的时候,那个叫花子正朝克罗隆那边走去。他钻进山沟,在浓密的树阴下走着,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不留意;说他沉思,倒不如说他遐想来得确切,因为沉思的人有一个目标,遐想的人却没有。他信步闲逛,走走停停,这儿采一些野酸模的嫩芽充饥,那儿喝些泉水解渴,有时抬头倾听远处的喧嚣,随后又沉浸在令人心醉神迷的大自然中,让他的破衣烂衫见见阳光,也许他听到了人声,可是他谛听的却是鸟儿的歌唱。
他年纪大了,行动迟缓,走不了远路,正如他对德·朗德纳克侯爵所说的那样,走上四分之一里路就觉得疲劳。他往克鲁瓦-阿夫朗尚那边转了一小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过了马塞不远,他顺着小路走上一个光秃秃的没有树木的山坡。站在山坡顶上可以看得很远,从西边直到大海,整个地平线都展现在眼前。
一股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什么都不如烟那么柔和,什么也不像烟那么可怕。有和平的烟,也有罪恶的烟。一股烟,光从它的浓度和颜色,就能完全区分出是和平还是战争,是友爱还是仇恨,是殷勤还是虚伪,是生存还是死亡。树丛里升起一股烟,可能意味着家里的炉火这个世上最令人感到亲切的东西,也可能意味着火灾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有时候,一个人的全部幸福或不幸就取决于这种随风飘散的东西。
泰尔马克注视着的那股烟令人心神不定。
那股烟颜色乌黑,不时现出红色的闪光,仿佛黑烟滚滚的火场中的火苗已经断断续续,快要熄灭了。那股烟在埃布昂帕的上空升腾。
泰尔马克加快脚步往冒烟的地方走去。他已经很疲乏,但是他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到村子和田庄背后的一个山坡顶上。
田庄和村子都不见了。
只有一堆残破的茅屋在熊熊燃烧,这就是埃布昂帕。
看到有种东西燃烧,比看到一座宫殿燃烧更令人心碎肠断,这种东西就是茅屋。一所茅屋着了火,看上去非常悲惨。那是贫困遭到蹂躏,蚯蚓碰上秃鹫,这种难以形容的不合理的情形着实令人痛心。
假如按照《圣经》里的传说,一个人看了火灾,就化成一座石像,泰尔马克在这一刹那就成了这么一座石像。眼前的景象使他愣住了。这场毁灭在一片寂静中完成,浓烟中没有人的叹息,也听不见一声喊叫。大火还在燃烧,把整座村庄完全吞没,除了屋架的爆裂声和茅草的劈啪声,什么别的声音都没有。有时浓烟散开,坍塌的屋顶使人看见一间间完全敞开的房间,烈火展示出各种红宝石的色彩,在那些朱红色的房间里,陈列着鲜红色的破衣烂衫和紫红色的破旧家具,泰尔马克被这场灾祸的可怕景象弄得头晕目眩。
村舍旁边的几棵栗树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他倾耳细听,想要听到一个声音,一声呼唤,一声喊叫,可是除了往上直窜的火苗,什么动静都没有;除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切都悄无声息。难道所有的人都逃走了吗?
埃布昂帕的那群生龙活虎、手脚勤快的人都上哪儿去了呢?那些小百姓们到底怎样了?
泰尔马克走下山坡。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凶险难测的谜。他目光专注、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像幽灵似的慢悠悠地向那堆废墟走去。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坟墓般的环境中的幽灵。
他走到原来是田庄大门的地方,往院子里望去,院子的围墙已经没有了,和环绕着它的村庄连成一片。
他刚才看见的一切根本算不上什么。那不过是一些凄惨可怕的景象,如今在他眼前出现的情景才令人毛骨悚然。
院子当中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一边被火光照着,一边被月光照着,模糊地显出轮廓。原来是一堆人,这些人已经死了。
这堆死尸周围有一大片微微冒着烟的水塘,里面倒映出火光,可是不用火光也可以看出水塘是一片红色。原来那是一大汪血。
泰尔马克走近前去,开始逐个检查躺在那儿的人,全部都是死尸。
月光照射着,火光也照射着。
这些死尸全是士兵。他们都光着脚,鞋子都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拿走了,身上还穿着蓝色的制服。在一大堆肢体和头颅中间,还可以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上面别着三色帽徽的有窟窿的帽子。他们是共和军,就是头天晚上还都生气勃勃地驻扎在埃布昂帕田庄的巴黎人。他们的尸体排列得很整齐,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这些人都是被处死的。他们被就地枪决,执行的人做得很仔细,他们全都死了。尸体堆中听不到一点喘息的声音。
泰尔马克仔细察看这些尸体,一个都没漏掉,每具尸体都给子弹打了许多窟窿。
那些枪杀他们的人,大概急着要上别的地方去,来不及掩埋他们的尸体。
他正要走开的时候,视线落到院子里的一堵短墙上,他看见墙角后面露出四只脚来。
这四只脚都穿着鞋子,比别的脚要小一点。泰尔马克走过去。那是女人的脚。
墙背后并排躺着两个女人,也是被枪杀的。
泰尔马克弯下腰去细看,两个女人中的一个穿着制服,身边有一个砸破了的空水壶,这是一个随军女酒保。她头上中了四颗子弹,已经死了。
泰尔马克再细看另一个,这是一个乡下女人。她脸色苍白,嘴巴张着,双眼紧闭,头上并没有伤口,身上的衣服大概穿得时间太长,已经破破烂烂,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又撕开了,胸口一半裸露在外面。泰尔马克把她的衣服完全扯开,看见她的一边肩膀上有一个圆圆的枪眼,锁骨被打断了。他看了一眼那对苍白的乳房。
“是一个还在喂奶的母亲,”他喃喃地说。
他摸了摸她的身体,她并不是冷冰冰的。
除了折断了锁骨和肩膀上的伤痕外,她身上没有别的伤。
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觉得心脏还在微微地跳动。她并没有死。
泰尔马克直起身子,声音凄厉地喊道:
“这儿有人没有?”
“是你呀,卡义芒!”一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人回答。
随着话音,从废墟的一个洞里伸出一个脑袋。
接着从另一间破屋里出现了另一张脸。
原来是两个藏起来的农民,他们是仅有的两个幸存者。
卡义芒的熟悉的声音使他们放下心来,从躲藏的角落里钻出来。
他们朝泰尔马克走来,身子都还在索索发抖。
泰尔马克喊得出声,可是说不出话来。人在情绪非常激动的时候往往如此。
他把躺在脚下的女人指给他们看。
“她还活着吗?”一个农民问。
泰尔马克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也活着吗?”另一个农民问。
泰尔马克摇了摇头。
头一个出来的那个农民又说:
“别的人全死了,对吗?我看见了这一切。我躲在地窖里。这种时候,一个人要是没有家庭,真该感谢上帝!我的房子给烧了。天哪!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杀了。这个女人是有孩子的。三个孩子,全都很小!孩子们叫着要他们的妈妈,母亲叫着要自己的孩子。他们杀了母亲,带走了孩子。我看见了这一切,上帝啊!上帝啊!上帝!那些杀人的家伙都走了。他们心满意足,杀掉母亲,带走了小孩。可是她没有死,对吧,她是不是没有死?我说,卡义芒,你有把握把她救活吗?你要我们帮你把她抬到你的树洞里去吗?”
泰尔马克点了点头。
树林就在田庄边上。他们很快用树叶和羊齿草做了一副担架,把那个仍然一动不动的女人放在担架上,开始抬着她往灌木丛里走去。两个农民一前一后地抬着担架,泰尔马克扶着女人的一条胳膊,给她诊脉。
两个农民一边走一边谈起话来,月光照着他们中间的那个满身血迹的女人的惨白的脸,他们相互心惊胆战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感叹。
“都杀死了!”
“都烧光了!”
“哦!上帝啊!当今的世道就是这样的吗?”
“都是那个高个子老头要这么干的。”
“对了,就是他在指挥。”
“枪杀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他。他在那儿吗?”
“不在,他走了。可那还不是一样,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命令做的。”
“那么,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他说过:‘杀掉!烧光!绝不饶恕!’”
“他是一个侯爵吗?”
“是的,就是我们这儿的侯爵。”
“那他叫什么名字呢?”
“德·朗德纳克先生。”
泰尔马克抬头望着天空,喃喃地说: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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