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森林
那时布列塔尼有七片阴森可怕的森林。旺代战争是教士的叛乱。这场叛乱的助手就是森林。真可谓黑暗势力帮助黑暗势力。
布列塔尼的七片黑森林是横亘在多尔和阿夫朗什之间的富热尔森林;方圆八里的普兰塞森林;到处是山涧和溪流的潘蓬森林,这片森林从贝尼翁那边几乎无法进去,而在保王党人占据的孔科内镇那边,却有一条很方便的退路;还有可以听到共和军控制的教区的警钟声的雷恩森林,城市周围总有很多这样的教区;皮赛就是在这片森林里失去了福卡尔的踪迹;还有猛兽夏雷特出没的马什库勒森林,属于拉特雷穆瓦耶、郭万和罗昂三个家族的加尔纳什森林,仙女居住的布罗塞利昂德森林。
布列塔尼有个贵族的封号叫“七片森林领主”。他就是德·封奈子爵,布列塔尼亲王。
布列塔尼亲王跟法兰西亲王不同,确实存在。罗昂家族世代都是布列塔尼亲王。加尼耶·德·圣特在共和二年雪月十五日给国民公会的报告中称德·塔尔蒙亲王是“土匪们的卡佩,曼恩和诺曼底的君主”。
一七九二年到一八〇〇年间布列塔尼森林的历史可以独立成章,这段历史犹如传奇,和波澜壮阔的旺代战争是分不开的。
历史有历史的真实性,传奇有传奇的真实性。传奇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性质不同。传奇的真实是通过虚构反映现实。不过历史和传奇却有相同的目标:通过一时存在的人来描写永恒的人。
要完全了解旺代只有靠传奇来补充历史;全面了解得靠历史,具体细节得靠传奇。
应该说,旺代值得了解。旺代是个奇迹。
这场懵懂无知者的战争是那么愚蠢,又那么壮观,既显得可憎可恨,又显得气象万千,既使法兰西痛心疾首,又使法兰西傲然自负。旺代是一个创伤,这个创伤却是法兰西的光荣。
在某些时候,人类社会有着种种的谜,这些谜在智者眼中化为光明,在愚人眼中成为黑暗、暴力和野蛮。哲学家不想贸然加以谴责。他要考虑这些问题所产生的混乱。这些问题犹如天上的行云,经过的时候总要向地面投下阴影。
要了解旺代,就得想象这样一场对抗:一边是法国大革命,另一边是布列塔尼的农民。一边是一些无与伦比的事变:所有人的利益同时受到巨大的威胁,文明的汹涌怒潮,进步的狂热过激,难以理解的巨大的改良,另一边却是一个严肃而古怪的野蛮人。这个人目光明亮,头发很长,靠牛奶和栗子生活,只在自己的茅屋、篱笆和沟渠以内活动,依靠钟声来辨别附近的每个村庄,只是为了解渴才去用水,背上披着用丝线绣有阿拉伯式图案的皮外套,看上去没有教养,却穿着绣花衣裳,衣服上刺着花,就跟他的祖先克尔特人在脸上刺花一样;他尊敬虐待他的主人,说着过时的语言,等于为他自己的思想造了一座坟墓;他驱赶牛群,磨快镰刀,在黑麦地里刈除杂草,自己做荞麦饼;他崇敬的头一样东西是他的犁,其次是他的祖母;他相信圣母和白衣女神,崇拜圣坛和矗立在荒野里的那块神秘的巨石;他是平原上的庄稼汉,海岸边的渔人,丛林里的偷猎者,热爱国王、领主、教士和身上的虱子;时常在开阔、荒凉的海滩上沉思,好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神色忧郁地倾听着大海的涛声。
我们不禁暗自寻思,这样一个盲人忍受得了如此强烈的光线吗?
二 居民
那儿的农民有两种依靠:养活他们的田地和藏匿他们的森林。
常人很难想象得到布列塔尼森林的真实情形;那就像是一座座城市。密密层层的荆棘和枝条纵横交错地缠绕在一起,世上找不到一处比这更沉寂、更无声、更荒芜的地方了。这些幅员广阔的丛灌榛莽就是静止不动、悄无声息的藏身之处。哪儿都不像这种表面显示出的岑寂这么死气沉沉,阴森可怕。假如能以闪电似的速度猛地一下子把树木都砍倒,你就会突然发现,在这黑暗的森林中藏了一大群人。
森林中有许多口狭窄的圆井,上面盖着石板,并用树枝遮蔽。井先是垂直向下,随后变成水平方向,在地下逐渐扩大成为漏斗形状,一直通往一间间黑暗的房间。冈比西在埃及发现过这种井,韦斯特曼在布列塔尼也发现了这种井。不过前者是在沙漠里,后者是在森林里;埃及的地洞里只有死人,布列塔尼的地洞里却住着活人。在米斯东森林里有一片最荒凉的林中空地,底下尽是通道和密室,有许多神秘的人在那儿进进出出,被称作“大都市”。另一片林中空地,地面上一样荒凉,地底下一样住满了人,被称为“王家广场”。
布列塔尼的这种地下生活自古就有。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为了逃避另一些人而躲到这儿来。因此才在树底下挖掘这种爬虫的洞穴。这些洞穴在德洛伊教祭司时代就开始出现,其中有几个和石桌坟一样古老。传奇中的鬼魂和历史上的怪物,都曾经在这片阴暗的土地上经过,例如特塔泰斯、恺撒、奥埃尔、内奥梅纳、英国的若弗鲁瓦、铁手套阿兰、皮埃尔·莫克莱尔、法国的布洛瓦家族、英国的蒙福尔家族、国王们和公爵们、布列塔尼的九位男爵、高等法院的法官们、与雷恩的伯爵们发生争吵的南特的伯爵们、结伙抢劫的士兵、土匪、大部队、勒内二世、德·罗昂子爵、王室高级官员,还有那个在德·塞维涅夫人窗下把农民吊在树上的“善良的德·肖尔纳公爵”,十五世纪领主们的相互残杀,十六和十七世纪的宗教战争,十八世纪那三万条训练专门咬人的狗。由于这种可怕的蹂躏,居民们决定藏起来。穴居野人先躲避克尔特人,克尔特人又躲避罗马人,布列塔尼人躲避诺曼底人,新教徒躲避天主教徒,走私者躲避收税官。他们先逃进森林,随后钻到地底下。这是野兽使用的方法。暴政在这儿征服各个民族。两千年来,这个可怜的、惶惑不安的布列塔尼受到形形色色的专制主义、征服战争、封建主义、宗教狂热、税务机关的追逼,这种无情的搜捕从来就没有停过,只是从一种方式换为另一种方式。居民只好隐藏到地下去了。
正当人们心里充满恐怖——也就是说充满愤怒,森林里准备了许多地洞的时候,法兰西共和国突然出现了。布列塔尼觉得不堪忍受这种暴力的解放,于是奋起反抗。这是奴隶们习惯性的错误。
三 居民和森林的默契
布列塔尼悲惨的森林重新扮演以前的角色,又成了这次叛乱的帮手和同谋,正如过去在别的叛乱时所做的那样。
这种森林的地底下挖了很多说不出名字的坑道、房间和走廊,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样子活像一个石珊瑚。每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可以容纳五六个人。问题是里面呼吸困难。一些惊人的数字可以使我们了解这场大规模的农民叛乱的组织是多么强大。伊勒-维莱讷省的佩尔特森林是德·塔尔蒙亲王避难的地方,那里面听不见一点人声,也看不到一点人的踪迹,却隐藏着福卡尔和他率领的六千人;在莫尔比昂省的默拉森林里,一个人都看不见,实际里面却隐藏着八千人。佩尔特和默拉这两片森林还算不上是布列塔尼的大森林。在这些森林的地面上走动是很可怕的。这些给人假象的丛林,里面满是潜伏在地下迷宫里的战士,犹如一些庞大黑暗的海绵,革命的巨足一踏上去,内战就一下子喷涌出来。
好几营看不见的士兵在暗中窥伺。这些匿影藏形的军队在共和军的脚底下曲折前进,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突然又钻回地底下;时而跳出无数的人,时而又变得无影无踪,仿佛具有分身各处、无所不在的本领;一下子像雪崩似的地动山摇而来,一下子又化作尘埃无声无息而去;它们像精通缩身术的巨人,变成巨人以便作战,化作侏儒以便隐藏。它们是深居简出的虎豹。
不仅有广阔的森林,也有小片的树林。正如城市下面有村庄,森林下面也有灌木丛。森林和森林之间有许多迷宫似的小树林分布各处,把森林连接起来。一个个成了堡垒的古堡,一座座成了军营的村落,一个个设下机关和陷阱的田庄,一块块沟渠纵横有着树木围绕的田地,所有这些都是等着共和军落入的那个罗网的一个个网眼。
整个这类地方称为林区。
有属于让·舒昂的当中有个水塘的米斯东树林;有属于塔耶费的热纳树林;有属于古热-勒-布吕昂的拉于斯里树林,有属于“私生子”库尔蒂耶的沙尔尼树林,库尔蒂耶人称圣徒保罗,是黑母牛军营的首领;有属于雅克先生的比尔戈树林,这个神秘莫测的人后来神秘地死在朱瓦戴尔的地道里;还有沙罗树林,皮穆斯和小王子在那儿受到新堡驻军的袭击,就冲进共和军的队伍里,拦腰抱住几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把他们抓回来当俘虏;有曾经目击隆格-费伊哨所守军溃逃的厄勒斯里树林;有可以从那儿监视雷恩和拉瓦勒之间大道的欧讷树林;有拉特雷穆瓦耶家族的一个亲王玩滚球赢到的拉格拉韦勒树林;有北海岸由夏尔·德·布尔阿迪继贝尔纳·德·维尔纳夫之后掌管的洛热树林;有丰特奈附近的巴尼亚尔树林,莱斯居尔曾经在那儿向沙尔博挑战,沙尔博虽然以一敌五,却接受了挑战;有大力士阿兰和秃头查理之子埃里斯普曾经争夺过的拉迪龙戴树林;有科克罗把俘虏头发剃去的那片荒野边缘的克罗克卢普树林;有目睹银腿对莫里埃以及莫里埃对银腿相互破口大骂的十字战树林;有我们看到巴黎一个营搜索的索德雷树林。另外还有许多别的树林。
在好几片森林和树林中,不仅地底下有着聚集在首领洞穴四周的村庄,而且地面上也有隐藏在树底下的矮茅屋组成的真正村落,数目多得有时竟布满了整个森林。炊烟往往暴露了它们所在的场所。米斯东树林里有两个这样的村落,相当有名,一个是在莱唐附近的洛里埃尔,另一个是在圣旺-德图瓦那边的一排小屋,称作博街。
女人们生活在茅屋里,男人们生活在地洞里。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把仙女出没的地道和克尔特人古老的坑道都用上了。躲在地底下的男人需要送饭给他们吃,有些人被遗忘了,就饿死在下面。不过那都是一些笨蛋,他们不懂得打开洞口的盖子。盖子通常是用苔藓和树枝做的,做得极其巧妙,从外面草地上根本看不出来,而在里面开关都很容易。这些洞穴挖得十分小心,从井里挖出来的泥土都倒到附近的池塘里。洞的内壁和洞底的地面都铺着羊齿草和苔藓。居民把这种隐蔽的场所称作“包厢”。除了缺少阳光、火、面包和空气,呆在里面倒相当舒服。
莽莽撞撞地爬出地洞回到活人的世界里,或者在不适当的时候钻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出来的时候可能发现自己正在一支行进中的军队的胯下。这些可怕的树林是有双重机关的陷阱。蓝军不敢进去,白军不敢出来。
四 地底下的生活
人住在这些野兽洞穴里觉得无聊,有时夜里就不顾一切危险,从洞里钻出来,到附近的荒原上去跳舞。他们边用祈祷来消磨时间。“让·舒昂要我们整天数着念珠祷告,”布尔杜瓦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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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一到,下曼恩的人就要出来参加热尔布节,要阻止他们简直不可能。有几个人很有主意。外号吹牛大王的德尼常常乔装改扮成女人,去拉瓦勒看戏,随后又回到洞里。
他们也会突然走出来送死,离开地牢,走进坟墓。
有时候他们掀起洞口的盖子,听听远处是否在交战;他们凭耳朵弄清战斗的进展。共和军的枪声很有规律,保王军的枪声较为杂乱。枪声引导他们作出判断。如果齐射的枪声突然中止,那就说明保王军失利了;如果断断续续的枪声并不停止,而且渐渐远去,那就说明保王军占了上风。追击的总是白军;蓝军从不追击,因为整个地区都跟它作对。
这些地下战士消息十分灵通。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迅速和神秘得不得了。他们拆毁了所有的桥梁,破坏了所有的车辆,但是他们还是有法子互通一切消息,互相发出警告。森林和森林之间,村落和村落之间,田庄和田庄之间,茅舍和茅舍之间,灌木丛和灌木丛之间,全都设立了通讯驿站。
一个满脸蠢相的农民走了过去,手中的棍子里却藏着密信,原来那根棍子是空心的。
一个名叫博埃蒂杜的前制宪议会成员向他们提供能在整个布列塔尼地区通行无阻的通行证,就是共和政府最新颁发的那种,姓名那一栏空着。这个奸细有大批这样的通行证。要想发现这种勾当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如皮赛所说:“四十多万人所得知的秘密,也会严密地不被泄露。”
在这块南以萨布尔到图阿尔为界、东以图阿尔到索米尔和图埃河为界、北以卢瓦尔河为界、西以大海为界的四方形地区,仿佛有一个共同的神经系统,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处颤动,都将引起整个地区的震动。一眨眼的工夫,消息就从努瓦尔穆捷传到吕松那儿,拉卢埃兵营就能知道克鲁瓦-莫里诺兵营在干什么,仿佛天上的飞鸟也在帮助他们。奥什在共和三年穑月七日写道:“简直让人以为他们有电报呢。”
其实这是宗族的作用,就像在苏格兰一样。每个教区都有自己的头领。我的父亲参加过这场战争,所以我能说得比较详细。
五 战斗中的生活
许多人只有长矛。好的短猎枪却不少。林区的偷猎者和洛卢的走私者是最出色的射手。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战士,既凶猛又无畏。征集三十万军队的法令一公布,六百个村庄就都响起了警钟。大火同时在各个角落里噼噼啪啪地烧起来。普瓦图和安茹在同一天发生骚乱。其实一七九二年七月八日,也就是八月十日事件的前一个月,凯尔巴德尔荒原上就已经响起了第一声怒吼。阿兰·雷德勒,一个今天已被遗忘的人,是拉罗什雅克兰和让·舒昂的先驱。保王党人用死刑来逼迫所有健康的人参加军队。他们征用牲口、车辆和粮食。一下子萨皮诺就有了三千士兵,卡特利诺有了一万,斯托夫莱有了两万,夏雷特控制了努瓦尔穆捷,德·塞波子爵在上安茹发动叛乱,德·迪厄兹骑士在维莱讷河和卢瓦尔河之间发动叛乱,特里斯坦-勒尔米特在下曼恩发动叛乱,理发匠加斯东在盖梅内市发动叛乱,贝尼耶神甫在其余各地发动叛乱。很小的一个事件就足以把群众煽动起来。有人在一个宣过誓的本堂神甫,即所谓“宣誓派教士”的圣体柜里放了一头大黑猫。做弥撒的时候,黑猫突然跳了出来。“魔鬼来啦!”农民们叫起来,于是整个地区都暴动了。告解室里喷出一片烈火。造反的农民每人有一根十五尺长的棍子,称作“跳竿”,既可以用来攻击蓝军,也可以用于跨越山沟,这是他们打仗和逃跑的武器。农民们向共和军的方阵发起进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要是发现战场上有个十字架或有座小教堂,他们就全都跪下,在枪林弹雨下念经。等到念完经文,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才站起来向敌人冲去。唉,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往枪里装子弹,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人们对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一些教士用细绳子把另一些教士的脖子勒红了,指给农民看,对他们说:“这是一些在断头台上掉了脑袋重新复活的人。”他们像骑士一般豪爽,对共和军的一个名叫费斯克的旗手充满敬意,因为他被砍死的时候还紧握着旗帜不放。这些农民很爱挖苦人;他们把共和派中那些结婚的教士称作“摘掉教士帽套上长裤的家伙”。起初他们害怕大炮,后来他们拿着棍子扑过去把大炮夺过来。最初他们夺取了一门漂亮的青铜大炮,把它命名为“传教士”;接着又夺取了另一门天主教战争时期留下来的大炮,上面刻着黎塞留的纹章和圣母像,他们给这门大炮取名为“玛丽-雅纳”。封特奈陷落的时候,他们失去了玛丽-雅纳,六百个视死如归的农民在大炮四周倒下。后来为了夺回玛丽-雅纳,他们夺回了封特奈;他们在炮身上盖满鲜花,高举着百合花旗把它运回来,沿途还让妇女们亲吻炮身。不过,两门大炮实在太少了。斯托夫莱夺取了玛丽-雅纳,卡特利诺感到嫉妒,就从潘昂芒热出发,攻打雅莱,夺取了第三门大炮。福雷攻打圣弗洛朗,夺取了第四门大炮。另外两个头领舒普和圣波尔干得更加出色:他们用砍倒的树干冒充大炮,用假人充当炮手,看到这样的炮队他们自己毫无惧色地觉得好笑,蓝军却给吓得退到马勒伊去了。这是他们声势旺盛的时期。后来,沙尔博打败了拉马索尼埃,农民军在不光彩的战场上丢下了三十二门上面有英国国徽的大炮。当时英国出钱帮助法国的亲王们,正如南蒂亚一七九四年五月十日所写的:“我们送钱给爵爷,因为有人对皮特说这么做是合乎情理的。”梅利内在三月三十一日的一份报告中写道:“叛军的口号是‘英国人万岁!’”农民军经常因为抢劫而延误时间。这些笃信宗教的人竟然是些强盗。野蛮人也有不良的习气。正是因为这些习气,后来文明征服了他们。皮赛在他的书的第二卷第一百八十七页上说:“我多次使普莱朗镇免受洗劫。”后来在第四百三十四页,他又叙述自己避免进入蒙福尔:“我绕了一个圈子,好使雅各宾党人的住宅免受洗劫。”他们抢劫了绍莱,洗劫了沙朗。他们没有攻下格朗维尔,却把维勒迪约抢劫一空。他们把参加蓝军的乡下人称为“雅各宾分子”,这些人给他们杀害的数量超过别的人。他们像士兵一样喜欢杀人,像盗匪一样喜欢屠戮。枪毙那些蠢货,就是说那些市民,是他们的乐趣。他们把这叫作“开斋”。在封特奈,他们的一个教士,本堂神甫巴博坦,一刀就砍死了一个老头。在伊勒河畔圣日耳曼,他们的一个身为贵族的头领,一枪打死了镇上的检察官,拿走了他的表。在马什库勒,他们定下计划,每天杀死三十名共和军;这样持续了五个星期。每条铁链拴三十个人,他们称作“念珠”。他们挖好一个坟坑,让这一串人背对着坟坑站好,然后开枪射击。倒在坟坑里的被枪毙的人有时依然活着,但是同样被埋掉了。我们又看到了这种暴行。区长茹贝尔的两只手被锯掉了。他们给蓝军俘虏戴特制的锋利的手铐。他们吹起围猎的号角,在公共广场上屠杀蓝军。夏雷特签字时总是写上“博爱,夏雷特骑士”,而且也像马拉一样,额上扎条手帕当作帽子,可是他放火烧了波尔尼克,把居民都烧死在屋子里。那时候,卡里耶是个狰狞可怕的人物。以恐怖对恐怖。布列塔尼叛乱分子的模样几乎和希腊叛乱分子的一样,都穿着短上衣,背着长枪,打着绑腿,穿着像希腊短裙一样宽大的裤子。其中的小伙子很像希腊游击队员。亨利·德·拉罗什雅克兰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拿着一根棍子和两支手枪去参加这场战争。旺代军队有一百五十四个师。他们采取正规围攻的战术,把布雷叙尔包围了三天。在一个耶稣受难的星期五,一万农民用烧红的炮弹轰击萨布尔城。他们甚至在一天之内就摧毁了从蒙蒂涅到库伯韦耶之间的十四个共和军营地。在图阿尔高高的城墙上,拉罗什雅克兰和一个小伙子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充满英雄气概的对话:“卡尔!”“在!”“让我踩在你的肩膀上。”“踩吧。”“你的枪。”“拿去吧。”于是拉罗什雅克兰跳进城里,连云梯都没要就占领了曾被杜盖克兰围困的城楼。他们宁可得到一颗子弹,而不稀罕一块金路易。一旦看不见家乡的钟楼,他们就会哭泣。他们觉得逃跑是很简单的事情,首领们会对他们喊道:“扔掉木鞋,把枪留着!”没有弹药的时候,他们就数着念珠祷告,随后跑到共和军炮兵的弹药车里去抢;后来德·埃尔贝干脆向英国人要。敌人逼近的时候,要是他们有伤兵,就把伤兵藏在麦子长得很高的麦地里,或者藏到野生的羊齿草丛里,等战斗过去后再回来接他们。他们根本没有军装,穿的衣服破破烂烂。不管是农民还是贵族,弄到什么就穿什么。罗歇·穆利尼耶包着头巾,穿着短上衣,这两样东西都是他从拉弗莱什戏院的藏衣室里弄来的。德·博维利耶骑士穿一件检察官穿的长袍,头上的羊毛便帽上还加了一顶女人的帽子。每个人都佩着肩带,系着白腰带;级别是按带子上的结来区分的。斯托夫莱有个红色的结;拉罗什雅克兰有个黑色的结;温普芬是半个吉伦特党人,而且从没离开过诺曼底,所以佩戴着卡昂革命派的袖章。他们的队伍里有女人,例如德·莱斯居尔夫人,她后来成了德·拉罗什雅克兰夫人;泰蕾兹·德·莫利安,她是拉鲁阿里的情妇,就是她烧掉了各教区首领的名单;德·拉罗什福科夫人,她年轻漂亮,手握军刀,在皮伊-卢梭城堡巍峨的塔楼下把农民重新集结起来;还有那个号称亚当骑士的安托瓦妮特·亚当,她非常勇敢,被俘以后枪毙的时候,人家出于对她的尊重依然让她站着。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是很残酷的,人人都变得疯狂了。共和军的士兵失去了战斗力躺在地上,德·莱斯居尔夫人有意让自己的马去踩他们。“都死啦,”她说;其实有些人可能只受了伤。男人有时会变节投敌,女人却绝对不会。法兰西剧院的弗勒里小姐虽然从拉鲁阿里那儿投到马拉那儿,但那是出于爱情。将领们往往和士兵一样愚昧无知。德·萨皮诺先生老写错字,把“我们方面将……”写成“我们方面浆……”首领们之间互有敌意,沼泽地区的首领高呼:“打倒高地人!”他们的骑兵很少,很难组成队伍。皮赛写道:“一个人会欣然同意把他的两个儿子给我,但是假如我问他要一匹马,他就会立刻板下脸来。”跳竿、叉子、镰刀、新枪和旧枪、猎刀、铁扦、包铁和带钉的木棍,这些就是他们的武器;有些人胸前还挂着两根死人骨头做成的十字架。他们进攻的时候大叫大嚷,突然从四面八方,从树林里、山坡上、树丛里、洼路上冲出来,四下散开,也就是说形成一个月牙形包围上去,猛砍猛杀,一个不留,迅雷不及掩耳,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经过一座共和军的市镇时,就把“自由树”砍倒,用它生上一堆火,围着火堆跳舞。他们总在夜里行动。旺代人的法则就是出其不意。他们常常悄无声息地走上十五里路,一路上连棵草都没给踩倒。首领们和军事会议决定第二天清晨要去什么地方袭击共和军的据点,等到天一黑,他们就装好子弹,念念有词地祈祷一番,随后脱下木鞋,列成长长的纵队,穿过一片片树林,光着脚踏在欧石南和青苔上,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好像一群猫在黑暗中行走。
六 土地和人息息相关
如果把男人、女人和儿童都算上,参加旺代叛乱的人数估计起码有五十万。蒂芬·德·拉鲁阿里提供的数字就是五十万战士。
联邦派帮助他们。吉伦特党是旺代叛乱的同谋。拉洛泽尔向林区派了三万人。八个省结成同盟,其中五个在布列塔尼,三个在诺曼底。和卡昂关系密切的埃夫勒市在叛军中有两个代表,一个是它的市长肖蒙,一个是乡绅加当巴。在卡昂有比佐、戈萨和巴尔巴鲁,在穆兰有布里索,在里昂有沙桑,在尼姆有拉博-圣艾蒂安,在布列塔尼有梅扬和杜沙泰尔。所有这些人都鼓起嘴来吹这个火炉。
有两个旺代:大的一个展开森林战,小的一个展开丛林战。夏雷特和让·舒昂的那点儿差别就在于此。小旺代天真烂漫,大旺代腐化堕落;小的比大的强。夏雷特曾被封为侯爵,是王家军队的少将,得过圣路易大十字勋章;让·舒昂却始终是让·舒昂。夏雷特和土匪相差无几,让·舒昂却像个游侠骑士。
至于邦尚、莱斯居尔、拉罗什雅克兰这些德高望重的首领,他们都估计错了。天主教大军本身是一种荒唐的尝试,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试想农民叛乱的风暴怎能袭击巴黎?乡村的联盟怎能围攻先贤祠?犬吠似的圣歌和祈祷怎能压倒《马赛曲》?穿木鞋的乌合之众怎能冲垮精锐的军团?勒芒和萨沃奈两次战役就粉碎了这种狂想。旺代无法越过卢瓦尔河。它什么都可以办到,就是越不过卢瓦尔河。内战并不能开疆拓土。越过莱茵河使恺撒功成名遂,使拿破仑声威大震;越过卢瓦尔河却使拉罗什雅克兰命丧黄泉。
旺代的真实力量只能在它的本土上表现出来。在那儿这股力量牢不可破,无法捕捉。旺代人在自己的家乡是走私贩子、庄稼汉、士兵、牧人、偷猎者、自由射手、牧羊人、敲钟人、农民、密探、杀人犯、圣器保管人、树林里的野兽。
拉罗什雅克兰不过是一个阿喀琉斯,让·舒昂却是一个普洛透斯。
旺代的叛乱失败了。别的一些叛乱,例如瑞士的叛乱,却成功了。瑞士那种山区的叛乱和旺代这种森林的叛乱有这么一种区别:就是几乎总是受到环境不可避免的影响,前者是为理想而战,后者是为偏见而战;前者在天空翱翔,后者在地下爬行;前者为人道而战,后者为孤独而战;前者争取的是自由,后者争取的是分离;前者保卫市镇,后者保卫教区。“自治市!自治市!”莫拉的英雄们大声呼喊。前者接触的是悬崖绝壁,后者接触的是沼泽泥潭;前者生长在水花四溅的激流旁边,后者生长在热病滋生的潴水旁边;前者头顶上是碧蓝的天空,后者头顶上是丛灌榛莽;前者在高山之巅,后者在暗影之中。
在高山顶上所受的教育和在低洼之处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
高山犹如城堡,森林犹如陷阱;前者教人勇敢,后者教人险诈。古人把诸神供奉在高山之巅,而把萨蹄尔安放在丛林当中。萨蹄尔是半人半兽的野蛮之物。自由的国度有亚平宁山、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和奥林波斯山。巴那斯也是一座山。勃朗峰是威廉·退尔的强大的助手。印度的诗篇里充满了神灵与黑暗的搏斗,而喜马拉雅山就巍然耸立在这种场面壮观的搏斗之中。希腊、西班牙、意大利、瑞士以山作为象征;辛梅里安、日耳曼或布列塔尼以森林作为象征。森林是蛮荒之地。
地形会对人的许多行为产生影响。它充当着同谋的角色,起的作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面对某些险恶的景色,我们禁不住想宽恕人类而归罪于造物主;我们感到大自然在默默地向人类挑衅。荒野有时对人的意识是有害的,尤其对于那些不大明辨是非的人的意识。意识可能是伟大的,于是产生了苏格拉底和耶稣,也可能是渺小的,于是产生了阿特柔斯和犹大。渺小的意识很快变得和爬虫无异。昏暗的森林、刺藤、荆棘和树枝下的沼泽就是它命定的出没场所;它在那儿受到邪恶的信念神秘的潜移默化。视觉的幻象、无法解释的幻景、时间或地点所产生的惶惑,使人陷入半宗教、半野蛮的恐怖之中。这种恐怖在平时产生迷信,在乱世就产生暴行。幻觉举起火炬,照亮了杀人的道路。强盗都是昏头昏脑的。神奇的大自然具有双重作用,它使才智不凡的人眼花缭乱,使野蛮人双目失明。当人愚昧无知、荒野里又出现幻象的时候,头脑里的黑暗便又加上孤独的黑暗。这样人的内心就出现了黑洞洞的深渊。某些岩石、某些山沟、某些树丛、黄昏时树木间的某些阴森森的空隙,都会促使人去采取疯狂、残暴的行动。我们几乎可以说,有些地方本来就是罪恶的地方。
贝尼翁和普莱朗之间那座阴森森的小山,曾经目睹过多少惨烈的事件啊!
广阔的地平线把心灵引向整体观念;受限制的地平线使人产生局部观念。这种情况有时使得某些人虽然心灵伟大,却思想狭隘。让·舒昂就是一个例证。
整体观念受到局部观念的憎恶,这就是进步的斗争。
家乡和祖国,这两个词概括了整个旺代战争;这是地方观念和整体观念的纷争,农民和爱国者的纷争。
七 旺代断送了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自古就是叛乱的地区。两千年间它的每次叛乱都是对的,但是最后这一次它错了。然而,不管是反对革命还是反对君主制度,不管是反对特派员还是反对王公贵族,不管是反对印刷纸币还是反对征收盐税,也不管作战的是什么人物,是尼古拉·拉潘、弗朗索瓦·德·拉努、普吕维奥上尉和德·拉加尔纳什夫人,或是斯托夫莱、科克罗、勒尚德利耶·德·皮埃尔维尔,不管是在德·罗昂领导下反对国王,还是在德·拉罗什雅克兰领导下拥护国王,归根结底,布列塔尼进行的总是同样性质的战争,即以地方反对中央的战争。
这些古老的省份是一个池塘,里面的死水根本不愿流动,风刮过来,也不能给它增加一点生气,反而激怒了它。菲尼斯泰尔确实名副其实,法国到这儿终止,人的地盘到这儿结束,世世代代的行进在这儿停止。“站住!”海洋对陆地,野蛮对文明这么嚷道。每当中央即巴黎给它一种推动,不管这种推动是来自君主政体还是共和政体,不管是维护专制的还是拥护自由的,都是一种新生事物,布列塔尼都立刻准备反抗。不要打扰我们。你们要我们怎么样?沼泽地区拿起了叉子,林区拿起了猎枪。我们的一切尝试,我们在立法和教育方面的倡议,我们的百科全书,我们的哲学,我们的天才,我们的光荣,都在这个粗野的汉子面前败下阵来。巴祖日的警钟威胁法国革命,法乌荒原起来反抗我们群情激奋的公共广场,山顶牧场的大钟向罗浮宫的塔楼宣战。
十足可怕的愚昧。
旺代叛乱是一场可悲的误会。
大规模的冲突,巨人间的争执,非同寻常的叛乱,都只是为了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名字——旺代,这个既辉煌又黑暗的名字。为了流亡国外的人牺牲性命,为了自私自利的人尽心竭力,为了贪生怕死的人赴汤蹈火。没有算计,没有战略,没有战术,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领袖,没有责任感;显示出意志是何等的不起作用;既豪侠又野蛮;荒谬到了极点,企图筑起黑暗的矮墙来阻挡光明;愚昧对真理、正义、法律、理智和解放愚蠢而傲慢地进行了长期的抵抗;于是出现了八年的恐怖,十四个省遭到破坏,田园荒芜,庄稼被毁,村庄受到焚烧,城市成为瓦砾,住宅受到洗劫,妇女和儿童遭到屠杀,火把点着茅舍,利剑插入胸膛,是文明的恐怖,也是皮特的希望;这就是这场战争,一场不自觉的犯上作乱的尝试。
总之,旺代战争证明必须从各个方向驱散布列塔尼古老的阴影,让阳光彻底照亮这儿的丛林,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推动了进步。灾祸往往用阴森可怕的方式把事情安排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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