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PLUS QUAM CIVILIA BELLA
一七九二年夏天老是下雨;一七九三年夏天却很炎热。由于内战,布列塔尼境内简直没有一条畅通的道路。可是亏得夏天天气美好,仍然有人旅行。最好的道路是干的土路。
七月里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黄昏时分,太阳已经落山后快一个小时,从阿夫朗什的方向来了一个骑马的汉子,在一家名叫克鲁瓦-布朗沙尔的小客店门前停下。这家小客店位于蓬托尔松镇口,招牌上几年前还可以看见“出售上等苹果酒”的字样。这一天整天都酷热难当,但是这时候却起了风。
那位旅客身上披件宽大的斗篷,把马屁股都盖住了。他头戴一顶大帽子,上面别着三色帽徽,这是相当大胆的举动,因为在这个到处是树篱、到处都会受到枪击的地方,一个三色帽徽就是一个靶子。斗篷系在脖子上,往两边分开,使两只胳膊可以自由活动,斗篷里面隐隐约约地露出一条三色腰带,上面插着两支手枪,还挂着一柄从斗篷下面露出来的军刀。
听见马儿停下来的声音,小客店的门开了,店主手里提着一盏灯,走了出来。那会儿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刻,大路上还很亮,屋子里却已经黑魆魆的。
店主看了一眼那个帽徽。
“公民,”他说,“你要在这儿投宿吗?”
“不要。”
“那么你要到哪儿去?”
“到多尔去。”
“这样的话,你要么折回阿夫朗什,要么留在蓬托尔松过夜算了。”
“为什么?”
“因为多尔在打仗。”
“啊!”骑马的汉子说。
接着他又说:
“拿点燕麦来喂喂我的马。”
店主把食槽搬来,往里面倒了一袋燕麦,卸下马笼头,马打着响鼻吃起来。
店主和客人继续交谈。
“公民,这匹马是征用的吗?”
“不是。”
“你自己的?”
“是的。花钱买的。”
“你从哪儿来?”
“巴黎。”
“不是直接来的吧?”
“对。”
“我想也不会,路都断了。不过驿车还通。”
“也只到阿朗松。我就在那儿下车的。”
“哦!要不了多久法国就会连驿车都没有了。找不到马嘛。一匹值三百法郎的马都卖到六百法郎了,饲料更是贵得要命。我以前是驿站站长,现在却开起小客店来了。一千三百十三个驿站站长,有两百个辞职不干了。公民,你是按新票价乘驿车的吗?”
“五月一日起实行的。不错。”
“大马车每站二十苏,双轮轻便马车每站十二苏,运货马车每站五个苏。你是在阿朗松买这匹马的吗?”
“不错。”
“你今天赶了一天路吧?”
“天一亮就开始走的。”
“昨天呢?”
“连前天都是这样。”
“我明白了。你是从栋夫龙和莫尔坦那边来的。”
“也经过阿夫朗什。”
“听我的话,好好休息吧,公民。你大概累了,你的马可确实累了。”
“马可以累,人可不能累。”
店主又瞅了旅客一眼。旅客神态庄重,沉静而严厉,头发已经花白。
店主又向大路望了一眼,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店主说:
“你就这样一个人旅行吗?”
“我有几名护卫。”
“在哪儿?”
“就是我的军刀和两支手枪。”
店主去拿了一桶水来给马喝。马儿喝水的时候,他打量着旅客,暗自想道:
“不管怎样,他看上去像个教士。”
骑马的汉子又问:
“你说多尔在打仗?”
“是呀。这会儿大概已经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
“一个以前的贵族打另一个以前的贵族。”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一个拥护共和政府的贵族正跟一个拥护国王的贵族打仗。”
“可是现在没有国王了。”
“还有一个小的。奇怪的是,这两个贵族还是亲戚。”
骑马的汉子听入了神,店主接着说道:
“一个年轻,一个年老。是侄孙跟叔祖打仗。叔祖是保王党,侄孙是爱国者。叔祖指挥白军,侄孙指挥蓝军。哦!他们是决不会放过对方的。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你死我活?”
“是的,公民。对了,你想看一下他们是怎么礼尚往来的吗?这是老头设法在各处张贴的一张布告,所有的房屋和树上都贴着,连我的门上也贴了一张。”
店主把灯凑近贴在一扇门板上的一张四四方方的布告,布告上的字很大,骑马的汉子不用下马也能看清:德·朗德纳克侯爵荣幸地通知其侄孙郭万子爵阁下:倘若侯爵有幸能将子爵拿获,侯爵将心平气和地将他枪决。
“哎,”店主接着说,“下面请看对方的答复。”
他转过身,用灯照亮另一张布告,这张布告贴在另一扇门板上,与第一张正好相对。旅客念道:郭万通知朗德纳克:如果将他抓获,即刻枪决。
“头一张是昨天贴在我门上的,”店主说,“今天早上第二张就贴出来了。回答得真不能说不快啊。”
旅客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了下面这些话,店主听见了,却不怎么明白。
“是啊,这不仅是国家内部的战争,也是家庭内部的战争。应该这样,这么做是对的。人民要想获得伟大的新生,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旅客说着把手举到帽边,眼睛盯着第二张布告,敬了一个礼。
店主又说道:
“你瞧,公民,就是这么回事。在各个城市和大城镇,我们都拥护革命,而在乡间,人们都反对革命。也就是说,城里的是法兰西人,乡下的是布列塔尼人。这是城里人与乡下人之间的战争。他们管我们叫蠢货,我们管他们叫乡巴佬。贵族和教士都站在他们一边。”
“并不是所有的贵族和教士,”骑马的汉子打断了店主的话说。
“当然不是,公民,我们这儿就有一位子爵在跟侯爵打仗。”
店主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
“而且我相信我是在和一位教士说话。”
骑马的汉子接着问道:
“这两个人谁占上风?”
“到目前为止是子爵。不过他很费劲。老头很厉害。他们俩都是本地的贵族,是郭万家族的。这个家族有两支:大支的家长是德·朗德纳克侯爵,小支的家长是郭万子爵。如今他们俩相互动起手来。树木之间决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人类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德·朗德纳克侯爵在布列塔尼极有权势。在农民眼里,他是一位亲王。他登陆的当天就有八千人投奔他;一个星期不到就有三百个教区起来叛乱。假如他在海岸上找到一个立足点,英国人早就登陆了。幸好郭万在那儿,郭万是他的侄孙,真是巧得出奇。郭万是共和军的司令,击退了他的叔祖。还有,凑巧的是,朗德纳克到达的时候屠杀了一批俘虏,枪杀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有三个孩子,他们已被一个巴黎营收养。这件事使那个营变得非常凶猛。那个营名叫红帽子营。营里的那些巴黎人已经没剩下多少,但都是一把把愤怒的刺刀。他们已经并入了郭万司令的纵队,所向无敌,决心要给那两个女人报仇雪恨,并把那三个孩子夺回来。谁都不知道老头把那三个孩子怎样了。这就是那些巴黎士兵愤激的原因。假如没有三个孩子卷在里面,这场战争也许不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子爵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年轻人,那老头却是一个凶恶可怕的侯爵。农民们把这场战争称为圣米歇尔和魔王贝尔泽布之战。你也许知道圣米歇尔是本地的一个天神。海湾当中还有一座圣米歇尔山。相传他打倒了魔王,把它埋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座山底下,那座山名叫‘贝莱纳坟岗’。”
“对,”骑马的汉子嘟哝道,“贝莱尼坟岗,就是贝莱尼、贝吕、贝尔、贝利亚尔、贝尔泽布的坟墓。”
“看来你很了解情况。”
店主又暗自嘀咕说:
“这个人显然懂拉丁文,他是教士。”
于是他又说:
“不错,公民,在农民们的心目中,那场战争又开始了。不消说,他们认为圣米歇尔是那个保王党的将军,而贝尔泽布是那个爱国的司令。可是如果真有魔鬼的话,那一定是朗德纳克;如果真有天神的话,那一定是郭万。你什么都不需要吗,公民?”
“我带着一壶水和一块面包。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多尔的仗打得怎样了。”
“情况是这样的:郭万指挥着海岸远征纵队。朗德纳克的目标是发动全面叛乱,用下诺曼底支援下布列塔尼,为皮特打开大门,用两万英军和二十万农民军来援助旺代大军。郭万阻止了这个计划,把守住海岸,把朗德纳克赶向内地,把英国人赶到海上。朗德纳克原来盘踞在这儿,郭万把他赶跑了,从他手里夺回了蓬多博,把他赶出了阿夫朗什,又赶出了维勒迪约,不让他到达格朗维尔。郭万正想方设法要逼朗德纳克退进富热尔森林,把他困在里面。到昨天为止一切都很顺利,郭万带领军队到了这儿。突然之间发生了紧急情况:那个老头老奸巨猾,改变了用兵方向,据报他已开始向多尔进军。假如他占领了多尔,在多尔山上建起一个炮台,他有的是大炮,那么海岸上就有了一个给英国人登陆的地点,一切就都完了。情况万分紧急,郭万是个当机立断的人,自己心里盘算了一下,既不请示,也不等待命令,就吹起了备鞍上马的军号,带着炮队,集合队伍,拔出军刀,就这样子在朗德纳克扑向多尔的时候向朗德纳克扑去。这两个布列塔尼人就要在多尔交锋对垒。肯定会是一场恶战,他们现在已经在那儿摆开了阵势。”
“从这儿去多尔要多长时间?”
“备有辎重的军队至少要三个小时。不过他们都已经到了多尔了。”
旅客侧耳听了听说:
“真的,我好像听到了炮声。”
店主也听了听。
“不错,公民。还有一齐射击的枪声,就像布被撕裂了似的。你应该在这儿过夜。赶到那儿去没有一点好处。”
“我不能停留,我得继续赶路。”
“你错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这冒的危险可太大了,除非为了世上你最宝贵的东西……”
“的确为了这种宝贵的东西,”骑马的汉子答道。
“……像你的儿子一样宝贵的东西……”
“差不多,”骑马的汉子说。
店主抬起头来,又暗自嘀咕说:
“可是这个公民在我看来像个教士嘛。”
他想了想又说道:
“不过,教士也可以有孩子。”
“给我的马重新套上笼头,”旅客说,“该付你多少钱?”
他付了钱。
店主把食槽和水桶放到墙边,又回到旅客面前。
“既然你一定要走,那么请听听我的忠告。你显然是要到圣马洛去。那么,别从多尔那边走。有两条路:一条经过多尔,另一条沿着海岸。两条路远近差不多。沿着海岸的那条路要经过圣乔治·德布雷艾涅、谢吕埃和伊雷尔-勒维维耶。多尔在你走的这条路的南边,康卡勒在北边。公民,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你会见到两条路的交叉口。去多尔走左边的那条路,去圣乔治·德布雷艾涅走右边那条。请听我说,如果你往多尔那边走,一定会遇上大屠杀。所以千万别往左走,得往右走。”
“谢谢,”旅客说。
于是他把马一夹。
天早已黑了,他消失在夜色中。
店主看不见他了。
旅客到了街道尽头两条路的交叉口,还听见店主远远地对他喊道:
“得往右走!”
他却朝左边驰去。
二 多尔
多尔是布列塔尼境内一座西班牙式的法国城市,正如教堂的文件集上所介绍的那样,它其实算不上城市,只是一条街。一条古老的哥特式大街,左右两边都是带柱子的房屋,排列得很不整齐,往往有些房屋突出到街面上,形成岬角和拐角,不过街依然显得很宽阔。城的其余部分只不过是些纵横交错的小巷,全都与这条直径似的大街相通,犹如条条小溪流入一条大河。这座城池既无城门,也无城墙,四面敞开,近旁耸立着多尔山,根本无法应付围攻,可是这条大街却能抵抗围攻。五十年前还能见到的那些突出街面的房屋,街道两侧那两条带柱子的走廊,使这条街成为一个非常坚固的战斗阵地,可以抵抗最猛烈的进攻。每座房屋都是一座堡垒,要想夺取,必须一座接一座地攻打。古老的市场几乎就坐落在大街的中部。
克鲁瓦-布朗沙尔客店的店主没有说错,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整个多尔正在进行激战。早上到达的白军和黄昏时分赶到的蓝军在城里突然展开了一场夜战。双方的兵力并不相等,白军有六千人,蓝军才一千五百人,但是双方都显得同样顽强。引人注目的是一千五百人竟向六千人发动进攻。
一边是一群乌合之众,另一边是一支军队。一边是六千个农民,皮上衣上挂着心形耶稣像,圆帽上扎着白带子,袖章上写着基督的箴言,腰带上挂着念珠。他们使用的武器多半都是叉子,也有一些军刀和没有刺刀的火枪。他们用绳子拉着大炮;他们缺乏装备,缺乏训练,缺乏武器,但是个个都情绪激昂。另一边是一千五百名士兵,戴着有三色帽徽的三角帽,穿着带大垂尾和大翻领的制服,系着交叉的肩带,拿着铜柄军刀和带长刺刀的步枪;他们训练有素,队伍整齐,既温顺又勇猛,像懂得发号施令的人那样懂得服从;他们也是志愿兵,不过是为祖国而战的志愿兵;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脚上没有鞋子。总之,一边是拥护君主制度的勇敢的农民,另一边是支持革命的赤脚的英雄。两支军队的灵魂就是它们的首领:保王军的首领是一个老头,共和军的首领是一个年轻人。一边是朗德纳克,另一边是郭万。
革命既产生了像丹东、圣茹斯特和罗伯斯比尔这样的年轻巨人,也产生了像奥什和马索这样的完美青年。郭万就是这类完美青年中的一个。
郭万三十岁,有着大力士的外貌,预言家的严肃目光,孩子般的欢笑。他既不抽烟,又不喝酒,也不骂人。打仗的时候,他总带着必需的梳洗用具。他很注意保养自己的指甲、牙齿和棕色的漂亮头发。行军休息的时候,他会把自己那件布满弹孔、落满白色尘埃的上尉制服在风中抖一抖。在战斗的时候,他总是奋不顾身地冲向前去,但是却从来没有受过伤。他那十分柔和的嗓音在他指挥战斗的时候会转而变得粗犷响亮。他以身作则,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用斗篷裹住身子,漂亮的脑袋枕着一块石头,躺在地上过夜。他是一个英勇、淳朴的人。军刀一握在手里,他的容貌就立刻变了。他的那种本来有些阴柔的神态在战斗中却显得十分威严。
他还是思想家和哲学家,一个年轻的贤哲。见过他的人把他比作亚西比得,听过他说话的人把他比作苏格拉底。
在法国革命这种波澜壮阔、仓促应变的时势中,这个年轻人立刻成了一个军事首领。
他所建立的这支纵队,像古罗马的军团一样,是一支规模虽小却很完备的军队,包括步兵和骑兵,还有侦察兵、工程兵、坑道兵和架桥兵;而且正如古罗马军团拥有弩炮一样,这支军队也有大炮。三门大炮牢牢地被牲口拉着,既加强了军队的力量,又不影响军队的行动。
朗德纳克也是一个军事首领,一个更厉害的军事首领。他更老谋深算,也更大胆。真正年老的英雄往往比年轻的英雄更为冷静,因为他们早已离开生命的黎明;他们也比年轻的英雄更为大胆,因为他们已经接近死亡。他们还会失去什么呢?几乎没有什么。所以朗德纳克打起仗来勇猛大胆,又巧妙灵活。但是,总的来说,在这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的顽强的搏斗中,占上风的几乎总是郭万。这多半靠运气,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一切幸运,甚至战争这种可怕的幸运,都属于年轻人。胜利有点像个姑娘。
朗德纳克对郭万极为恼怒,首先因为郭万打败了他,其次因为郭万是他的亲人。他怎么想到要当雅各宾党呢?这个郭万!这个浑小子!还是他的继承人,因为侯爵没有子女,侄孙就差不多等于孙子。
“哼!”这个差不多是祖父的老人说,“要是抓住他,我一定把他像条狗似的宰了!”
再说,共和政府把德·朗德纳克侯爵视为心腹大患,也不无道理。他一上岸,就引起了震动。在旺代叛乱中,他的名字像根导火线似的迅速燃烧开去;朗德纳克很快就成了一个核心。在一场这种性质的叛乱中,人人相互妒忌,个个有自己的丛林或山沟。突然出现一个高人一等的人物,就把分散而地位相等的各个首领团结起来。几乎所有森林里的头领都投靠了朗德纳克,而且不论远近,都对他表示服从。只有一个人脱离了他,就是最先投靠他的加瓦尔。为什么呢?因为加瓦尔是别人的亲信,他了解旧式内战的一切奥秘,并且采取了旧式内战的全部策略,而那正是朗德纳克来了所要改易取代的。谁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亲信。拉鲁阿里的鞋不合朗德纳克的脚。加瓦尔投奔了邦尚。
朗德纳克作为军事家,是属于腓特烈二世那一派的。他想把大规模作战和小规模作战结合起来。他既不想要天主教保王军那样庞大的一群注定要被歼灭的乌合之众,也不想要一支分散在丛林和小树林中的队伍;这种队伍便于骚扰敌人,却无力把敌人打垮。游击战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解决得也不好。往往开始是去攻打一支共和军,结果却抢劫了一辆公共马车。朗德纳克对这场布列塔尼战争的理解,既不像拉罗什雅克兰那样要完全在旷野上作战,也不像让·舒昂那样要完全在森林里作战;既不要旺代式的战争,也不要舒昂式的战争。他要的是真正的战争;利用农民,但是要用正规军为其后盾。从战略上讲他需要农民军,从战术上讲他需要正规军。他觉得农民军能够迅速集合,迅速分散,最适合用来进攻、埋伏和偷袭;但是这种军队的流动性太大,在他手里像水似的难以掌握。他想在这场流动而分散的战争中建立一个牢固的据点;他想用一支正规军来加强森林里的蛮军,成为调动农民作战的主心骨。这种想法深刻而可怕,如果真能实现,旺代就会变得牢不可破。
可是,上哪儿去找一支正规军呢?上哪儿去找士兵呢?上哪儿去找兵团呢?上哪儿去找一支现成的军队呢?上英国去找。因此朗德纳克打定了主意,要让英国人登陆。于是党派意识也抛弃了,他眼睛里只有白色的帽徽,而看不到红色的制服。朗德纳克只有一个想法:在海边夺取一个据点,把它献给皮特。因此,看见多尔没有守军,他就扑了过来;只要占领多尔就得到了多尔山,得到了多尔山就控制了海岸。
这个地点选择得很好。多尔山的大炮,一边可以横扫弗雷努瓦,另一边可以横扫圣布雷拉德,又使康卡勒的巡航舰队不敢靠近,这样从库埃农河口的拉兹到圣梅鲁瓦尔-德松德之间的整个海滩都可以自由登陆。
为了使这个至关重要的计划获得成功,朗德纳克带来了六千多人和他的整个炮队;这六千多人是他掌握的农民军中最精壮的士兵;他的炮队包括十门发射十六斤重的炮弹的长炮,一门发射八斤重的炮弹的短炮和一门发射四斤重的炮弹的野战炮。他想要在多尔山上建立一座威力强大的炮台,他所依据的原理是:十门炮发射的一千发炮弹比五门炮发射的一千五百发炮弹,火力要强得多。
看来成功是十拿九稳的。他有六千人。他需要提防的,只有阿夫朗什那边郭万的一千五百人和迪南那边的莱谢勒。不错,莱谢勒手下有两万五千人,但是他距离这儿有二十里。因此朗德纳克心里相当安定;莱谢勒人数众多却距离很远,郭万距离很近却人数不足。再说,莱谢勒是个傻瓜,后来,竟让他的两万五千人在十字战荒原上被全部歼灭,他也因为这场失败而自杀身亡。
因此朗德纳克感到十分安全。他领军开进多尔,既突然又凶狠。德·朗德纳克侯爵一向就有严酷无情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他毫无怜悯之心。谁也没有试图抵抗。居民们都吓得要命,关起门来躲在家里。六千名旺代兵像乡巴佬那样乱哄哄地在城里驻扎下来,简直像是赶集,既没有军需官,也没有指定的住所;他们随处宿营,在露天下做饭,分散去各个教堂,扔下枪,拿起念珠祷告。朗德纳克急匆匆地带着几个炮兵军官一起去多尔山察看地形,把队伍交给他任命的作战副官古热-勒布吕昂指挥。
古热-勒布吕昂这个人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点模糊的形迹。他有两个外号,一个叫作“杀蓝魔王”,因为他屠杀了不少爱国志士,另一个叫作“伊马吕斯”,因为他身上有某种难以言传的令人恐怖的东西。“伊马吕斯”是下诺曼底方言中一个古老的词,从伊马尼斯派生而来,意思是丑八怪。这种异乎寻常的丑陋的吓人之处几乎不是人间所有,而是魔鬼、萨蹄尔和吃人妖怪一类的。一份古老的手稿中写道:“余曾亲眼得见伊马吕斯。”今天,林区里的老年人已经不晓得古热-勒布吕昂究竟是谁,也不晓得“杀蓝魔王”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还模模糊糊地知道“伊马吕斯”。“伊马吕斯”已经和当地的种种迷信混合在一起。在特雷莫雷尔和普吕莫加两个村子里,人们还谈论着“伊马吕斯”,因为古热-勒布吕昂在那儿留下了他邪恶的脚印。在旺代,别的人都可算是粗野的汉子,古热-勒布吕昂却是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酋长式的人物,身上刺满了十字架和百合花的图案;脸上泛出几乎不是世间所有的丑恶的光采,显示出他的灵魂和随便哪个人的灵魂都不相同。他在战斗中像恶魔一般勇猛,战斗过后也很凶残。他的心阴险狡诈,既肯作出一切牺牲,也爱一切疯狂的举动。他也会思考吗?会的,不过像蛇爬行似的盘旋曲折。他从英雄主义开始,以残杀屠戮告终。真猜不出他的那些决断是从哪儿来的,有时真是骇人听闻,倒也显得很有气魄。一切意想不到的恐怖行为他都做得出来。他的残暴惊心动魄。
所以他才获得这个丑恶的外号“伊马吕斯”。
德·朗德纳克侯爵相信他的残暴。
残暴,不错,伊马吕斯非常残暴;可是在战略和战术上,他却并不高明。侯爵任命他做作战副官也许并不妥当。尽管如此,他离开时还是把伊马吕斯留下代替他照料一切。
古热-勒布吕昂只是一介武夫,而不是个军人。要他杀死一个部落的人比要他保卫一座城市更为合适。不过他还是布置了岗哨。
天黑的时候,德·朗德纳克侯爵察看好了计划建立炮台的地点,返回多尔,突然听到炮声。他向前望去,只见大街上升起一股红烟。显然受到了偷营、突袭和进攻;城里已经打起来了。
他是一个难得受惊的人,但是这时却愣住了。他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这到底是谁呢?显然不是郭万。不会有人向兵力超过自己四倍的敌人发动进攻。难道是莱谢勒吗?那么,他得何等迅速地急行军啊!不像是莱谢勒,不可能是郭万。
朗德纳克催马前进,半路上遇见逃难的居民,就向他们打听;他们都吓得失魂落魄,只是喊着:“蓝军!蓝军!”等他赶回多尔的时候,情况已经变得很糟。
下面就是事情的经过。
三 小部队打大仗
上文已经说了,农民军到了多尔以后,就分散到全城,大家随心所欲地各干各的。服从军纪,如果像旺代人的说法,只靠相互的情谊,就会发生这种情况。这样的服从可以造就英雄,但造就不了士兵。他们把大炮和辎重放在那个古老市场的拱顶下面,一个个疲惫不堪,一边吃喝,一边数着念珠祷告;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大街上睡觉,把整条街都堵住了,根本谈不上守卫。夜幕降临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头枕着行囊睡着了,有些人身旁还躺着他们的老婆,因为乡下妇女往往跟着自己的丈夫。在旺代,怀孕的妇女常常充当细作。那是七月里的一个气候温和的夜晚,深蓝发黑的天空里繁星闪烁。这群露营的人很像途中歇息的一个商队,而不像一支安营驻扎的军队,一个个都平静地进入了梦乡。突然,还没有闭上眼睛的人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见大街口上有三门大炮对准了他们。
原来是郭万来了。他偷袭了守卫的岗哨,进了城,率领部队占据了大街的入口。
一个农民站起来,喝问口令,随即放了一枪。回答他的是一声炮响。接着响起一片激烈的枪声。那些乱哄哄的农民军都从昏睡中惊跳起来。这对他们真是一个猛烈的打击。他们在星光下入睡,却在枪林弹雨中醒来。
最初的一刹那可怕极了。一群惊慌失措的人纷纷拥到了一起,那种景象真是再悲惨不过了。他们抢着去拿自己的武器;有的大叫大嚷,有的拼命奔跑,许多人倒下了。这些受到袭击的汉子晕头转向,互相射击起来。有些吓昏了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又赶紧跑回去,随后又跑出来,如癫似狂地在这场混战中乱窜。好些家庭在互相呼喊。这场战斗实在惨烈,连女人和小孩也卷了进去。呼啸着的炮弹拖着一道道光芒划破黑暗。枪弹从每个黑暗的角落里射出来。到处浓烟滚滚,一片混乱。辎重车和炮车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更是乱上添乱。马儿也狂奔乱跑。人们践踏着倒在地下受伤的人,到处可以听到一片呻吟。有些人惊恐万状,有些人目瞪口呆。士兵寻找军官,军官寻找士兵。在这片混乱当中,也有些人显得阴沉淡漠。一个女人靠着一堵墙坐着,在给孩子喂奶。她的丈夫也靠着墙坐着,他一条腿断了,血流不止,却依然不慌不忙地往枪里装子弹,向面前的黑暗中胡乱射击。有些人趴在地上,从马车的车轮中间向外射击。不时响起一片喊杀声。不过大炮的轰鸣淹没了一切。真是恐怖极了。
当时的情景很像砍伐树木。每一棵被砍倒的树木都倒在另一棵上面。郭万藏在隐蔽的地方,弹无虚发,他的士兵伤亡很少。
可是农民军虽然秩序混乱,却依然十分勇猛,终于开始防守。他们退到市场里面。那个市场像一座宽大、阴暗的堡垒,里面石柱林立。他们在那儿稳住阵脚,凡是和树林相似的东西都能使他们恢复信心。伊马吕斯竭尽全力地代替朗德纳克指挥战斗。他们有大炮却没有使用,郭万觉得非常奇怪。原来炮兵军官全都跟着侯爵去多尔山察看地形了,剩下的农民们不知道怎么使用长炮和短炮;不过他们向炮轰他们的蓝军士兵发射出密集的枪弹。他们用一齐开枪射击来回敬敌人的连珠炮弹。现在他们有了遮蔽。他们把平板马车、载重车、全部辎重和老市场里的所有木桶都堆在一起,临时筑成一道很高的防御工事,中间留了一些空隙,好让他们的枪从那儿伸出来。他们就从这些洞眼里向外扫射,火力猛烈致命。这一切完成得十分迅速。不出一刻钟,那个市场就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情况对郭万变得严重起来。那个市场突然变成了一座堡垒,真是出乎意料。农民军藏在里面,兵力集中,防守稳固。郭万的偷袭成功了,但是他并没有把敌人打垮。他跳下马来,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一手握着剑,站在照亮炮队的火把的亮光底下,凝神注视着前面的那片黑暗。
他那被火光照亮的高大身影,防御工事后面的敌人看得十分清楚。他成了敌人射击的目标,但是这一点他却一点没有想到。
工事后面射出的密集枪弹雨点似的落在沉思的郭万身旁。
不过,他有大炮对付这些短枪。炮弹最后总占上风。谁有大炮谁就能取得胜利。他的炮队只要使用得当,就能确保他的优势。
突然,从一片漆黑的市场里发出一道闪光,紧接着好像打了一个响雷,郭万头上的一座房子被炮弹打了一个窟窿。
工事后面用大炮来回击大炮了。
这是怎么回事?情况有了新的变化。现在不单是一方使用大炮了。
紧接着第一发炮弹的第二发炮弹打穿了郭万身旁的一堵墙。第三发炮弹把他的帽子掀落在地。
这些都是很大的炮弹,是一门发射十六斤重炮弹的大炮在发射。
“长官,敌人在对着你开炮,”炮手们喊道。
他们把火把灭了。郭万依然沉思着,捡起自己的帽子。
的确有人在对着郭万开炮,原来是朗德纳克。
侯爵刚从背后进入防御工事。
伊马吕斯连忙跑过去迎接。
“爵爷,我们遭到了突然袭击。”
“遭到谁的袭击?”
“我不知道。”
“去迪南的大路还畅通吗?”
“我想是畅通的。”
“应该开始撤退。”
“已经开始撤退了。许多人已经逃走了。”
“不应该逃跑,应该撤退。你们为什么不用大炮?”
“我们吓昏了头,而且炮兵军官又不在。”
“让我来。”
“爵爷,我已经尽力把辎重、妇女和一切用不着的东西送往富热尔。那三个小俘虏怎么办?”
“哦!那三个小孩吗?”
“是的。”
“他们是我们的人质。把他们带到拉图尔格去。”
说完,侯爵就走向防御工事。首领一来,一切就都有了改观。这道防御工事修筑得不适合架设大炮,只有安放两门大炮的空间。侯爵把两门发射十六斤重炮弹的大炮并排架好,命令扒开射击孔。他对着一门大炮俯下身子,从射击孔里观察敌方的炮队,却看见了郭万。
“原来是他!”侯爵喊道。
于是他亲自拿起刷子和推弹器,装上炮弹,调整准星,瞄准。
他三次瞄准郭万开炮,却都没有打中。第三炮只打掉了郭万的帽子。
“真蠢!”朗德纳克嘟哝道,“稍微低一点,我就打中他的脑袋了。”
突然火把灭了,他的面前一片漆黑。
“算了,”他说。
他转过身去对着那些农民炮手喊道:
“连续发射!”
郭万那边丝毫不敢松懈。形势恶化起来。战斗进入了新的阶段。工事那边正用大炮向他轰击。谁说得准敌人不会反守为攻呢?他面前的敌人,除了死去和逃跑的以外,至少还有五千人,而他手下却只有一千二百人可用。假如敌人发现他们人数这么少,共和军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呢?那时双方的角色就会对调,进攻的一方就会反过来受到进攻。只要工事后面的人一出击,那一切就可能全完了。
怎么办呢?正面进攻那道防御工事连想都不用想;硬拼根本是做梦。一千二百人决不能把五千人撵走。突袭既不可能,等下去又很危险,必须赶快结束这种局面。可是怎么结束呢?
郭万是这个地区的人,对这座城市十分熟悉,知道旺代军据守的那个古老的市场后面有许多纵横交错、狭窄弯曲的小巷。
他向他的副官盖尚转过身去。这个骁勇的上尉后来扫荡了让·舒昂的出生地孔西斯森林,又在谢纳水塘的堤道上抵挡叛军,使布尔讷夫免于陷落因而非常有名。
“盖尚,”他说,“我把指挥权交给你。你的火力越猛越好。用大炮轰破敌人的工事。替我牵制住这些家伙。”
“我明白了,”盖尚说。
“把整个队伍集中起来,武器里都装好子弹,准备进攻。”
他又凑到盖尚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就这么定了,”盖尚说。
郭万又问道:
“我们的鼓手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一共有九个鼓手。你留下两个,给我七个。”
七名鼓手默不作声地走到郭万前面排成一行。
这时候郭万喊道:
“红帽子营到我这儿来!”
十二个人,其中包括一名曹长,从队伍里走出来。
“我要整个营过来,”郭万说。
“我们就是整个营,”曹长回答。
“你们只有十二个人!”
“我们只剩十二个人。”
“好吧,”郭万说。
这个曹长就是那个善良而粗鲁的军人拉杜,他曾以整个营的名义,收养了在索德雷树林碰到的三个孩子。
读者想必记得,在埃布昂帕被消灭的只是半个营的人,拉杜幸运地不在其中。
附近停放着一车草料,郭万指着对曹长说:
“曹长,叫你手下的人都搓些草绳,缠在枪上,免得枪碰撞时发出响声。”
一分钟过后,这道命令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执行完毕。
“做好了,”曹长说。
“士兵们,把鞋子脱掉,”郭万又说。
“我们没有鞋子,”曹长说。
包括七名鼓手在内,他们一共十九个人;郭万是第二十个。
他喊道:
“排成单行,跟着我。鼓手在我后面,然后是营里所有的人,曹长,这个营归你指挥。”
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双方继续炮击的当儿,这二十个人像鬼魂似的悄悄前进,消失在僻静无人的小巷中。
他们贴着房屋,迂回曲折地走了一阵。城里一片死寂,市民都躲在地窖里。所有的门都上了闩,所有的窗都关着,四处看不见一点儿灯光。
在这片寂静中,那条大街上却轰隆隆地打得非常激烈;炮战仍在继续。共和军和保王军的大炮疯狂地相互开火。
郭万在这片黑暗中仍然很有把握地往前走着,弯弯曲曲地走了二十分钟,来到一条小巷尽头。出了小巷,就是大街,不过已经到了市场后面。
位置改变了。这边没有防御工事,修筑防御工事的人总是产生这样的疏忽。这边的市场对外敞开,可以从柱子之间走进去,那儿停着几辆准备撤退的辎重马车。郭万和他带领的十九个人面前是那五千名旺代军,不过他们是在旺代军的背后,而不是在正面。
郭万低声和曹长说了几句话。他们解下缠在枪上的草绳;十二个士兵在小巷的拐角后面摆开作战的阵势,七名鼓手高举着鼓槌,等待命令。
大炮的轰击是有间歇的。突然,在炮声间歇的时候,郭万举起剑,用寂静中像军号一般嘹亮的声音喊道:
“两百人在右边,两百人在左边,其余的人居中!”
十二支枪一齐射击,七个鼓手敲起进攻的鼓点。
郭万发出了蓝军那种令人丧胆的喊声:
“上刺刀!冲啊!”
立刻产生了非常惊人的效果。
全体农民军感到被包抄了,以为背后出现了一支新的军队。这时,封锁街口的盖尚指挥的队伍听到鼓声,开始行动,也敲起了进攻的鼓点,向着防御工事冲去。农民们发现他们腹背受敌。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往往夸大其词,慌乱之中的一切喊声都像鬼叫,听见一声手枪响会以为是炮声,听见一声狗叫会以为是狮吼。况且,农民就像茅屋容易着火似的容易受惊;茅屋一着火,很快变成火灾;农民一受惊吓,马上溃不成军。于是出现了一场根本无法用言词来形容的逃窜。
不一会儿,整个市场就都空了,失魂落魄的农民四散逃窜,军官们毫无办法。伊马吕斯杀了两三个逃兵,也无济于事。到处只听见“快逃!快逃!”的喊声。这支军队就像穿过筛眼似的穿过城里的所有街道,四散跑向田野,速度快得好似风卷残云。
有些人逃往新堡,另一些人向普莱盖尔逃去,还有些人逃往昂特兰。
德·朗德纳克侯爵眼看着这场溃败。他亲手钉死大炮的火门,随后才不慌不忙,冷静地最后一个撤退。他自言自语地说:“农民军显然不行。我们需要英国军队。”
四 这是第二次了
结果大获全胜。
郭万转身对着红帽子营的战士们说:
“你们才十二个人,却抵得上一千个人。”
长官的一句夸奖,在那时就等于一枚十字勋章。
盖尚奉了郭万的命令,出城追赶逃兵,抓到不少俘虏。
战士们点起火把,全城搜索。
来不及逃走的人都投降了。大街给点起的一个个火罐子照得通明。街上布满了死尸和伤兵。要结束一场战斗总得费些力气,四处零零星星地还有几堆濒于绝境的人在继续抵抗,直到被包围后才放下武器。
在乱哄哄溃逃的敌人中,郭万注意到一个勇猛的人,他像牧神似的敏捷和强健,掩护着别人逃跑,自己却并不逃跑。这个农民出色地使用手中的马枪,一会儿举起枪管射击,一会儿用枪托猛击,最后把枪托都敲断了。这会儿他一只手握着手枪,另一只手拿着军刀。谁也不敢靠近他。突然,郭万看见他身子晃了一下,背靠在大街的一根柱子上。那人受伤了,但仍紧握着军刀和手枪。郭万把剑夹在腋下,向他走了过去。
“投降吧,”他说。
那人紧紧地盯住他,身上伤口里的血从衣服下面流出来,在脚边积成一摊。
“你已经成了我的俘虏,”郭万说。
那人仍然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
“我叫黑影中跳舞。”
“你很勇敢,”郭万说。
随后向他伸出手去。
那人答道:
“国王万岁!”
他使出剩下的一点力气,同时举起两只胳膊,一只手对准郭万的心脏开了一枪,另一只手对准郭万的脑袋一刀劈去。
他这么做的时候动作快得像只猛虎,但是有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那是一个刚刚到达的骑马的人,才在一旁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人看见那个旺代军人举起军刀和手枪,就立刻冲到他和郭万中间。假如没有这个人,郭万早就死了。马儿中了一枪,那人挨了一刀,双双一齐倒下。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耳朵里光听见一声惨叫。
那个旺代军人也倒在地上。
那一刀正好砍在骑马人的脸上。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马被打死了。
郭万走近前去。
“这个人是谁?”他问道。
他仔细打量那个脸上受了刀伤的人,见他血流满面,仿佛戴了一副红色面具,无法辨认出他是谁,只看见他的头发是灰白色的。
“这个人救了我的性命,”郭万又说。“这儿有谁认识他吗?”
“报告司令,”一个士兵说,“这个人刚刚进城。我看见他到的。他是从通向蓬托尔松的那条大路来的。”
部队的外科军医带着药箱赶来了。受伤的人依然昏迷不醒。医生检查了伤口后说道:
“只是脸上挨了一刀,没什么要紧,可以缝合。过一个星期就没事了。这一刀砍得真准。”
受伤的人披着斗篷,系着一条三色腰带,带着两支手枪和一把军刀。大家把他放在担架上,解开他的衣服。有人提来一桶清水,医生洗干净他的伤口,他的脸渐渐显露出来,郭万神情专注地瞅着他。
“他身上有证件吗?”郭万问。
医生摸了摸那人身上侧面的一个口袋,掏出一个皮夹,递给郭万。
这时候,受伤的人受了冷水的刺激,苏醒过来,眼皮微微动了动。
郭万在皮夹里翻了翻,发现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把纸展开,看到:
“公安委员会令:兹委派西穆尔丹公民……”
他叫起来:
“西穆尔丹!”
听到这声喊叫,那个受伤的人睁开了眼睛。
郭万激动万分。
“西穆尔丹!是你!你救了我的性命,这是第二次了。”
西穆尔丹望着郭万。他那血污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快乐的神色。
郭万在受伤的人面前跪下来喊道:
“我的老师!”
“你的父亲,”西穆尔丹说。
五 一滴冷水
他们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但是他们的心却从来没有分开,所以彼此一见面就立刻认出了对方,仿佛昨天刚刚分手似的。
在多尔的市政厅里临时设立了一所野战医院。西穆尔丹被抬进一个小房间的床上,隔壁就是安置其他伤兵的大厅。医生把他的伤口缝好,不让他们俩继续倾吐感情。他认为应该让西穆尔丹睡觉。郭万也有无数打了胜仗需要负责处理和操心的事情。房间里剩下西穆尔丹一个人,但是他睡不着。他在发烧,一方面因为伤口,一方面也因为快乐。
他睡不着,可是好像也不是醒着。这可能吗?他的梦想实现了。西穆尔丹素来不相信运气,但是他却鸿运高照。他又找到了郭万。他离开的时候,郭万还是个孩子,重新见到的时候,却已经长大成人。他看到他气宇轩昂,神态威严,勇敢无畏。他看到他打了胜仗,为人民打了胜仗。郭万是革命在旺代的柱石,而为共和国造就这根柱石的,是他,西穆尔丹。这个胜利者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将来也许会给供奉在共和国的先贤祠里;他看到这个学生年轻的脸上所焕发出的,正是他西穆尔丹本人的思想的光芒。他的门徒,他精神上的儿子,现在已是一个英雄,不久就会名扬天下。西穆尔丹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化成伟人。他刚才亲眼看见郭万怎样打仗,就像客戎看见阿喀琉斯打仗一样。教士和半人半马的怪物之间有着神秘的关系,因为教士也只有半个身体是人。
这场事件的种种巧合,加上伤口疼痛所造成的失眠,使西穆尔丹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欣快的感觉。一个年轻人的命运正在冉冉上升,前途光明,而使西穆尔丹倍感高兴的是,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有着重大的影响。再取得一次他刚才看到的那种胜利,那么只消他说一句话,共和政府就会把一个军交给郭万指挥。看到一切都那么圆满成功而产生的惊异是再令人神往不过的。那个时代,人人都有军事上的梦想,人人都想提拔一个人做将军。丹东想提拔韦斯特曼,马拉想提拔罗西尼奥尔,埃贝尔想提拔龙桑,罗伯斯比尔却想把这些人都丢开。为什么不提拔郭万呢?西穆尔丹暗自思量;于是他开始遐想起来,眼前出现了无限的可能性。他从一种假设跳到另一种假设,一切障碍都变得无影无踪。人一旦踏上这种梯子,就再也不会止步,而要永远不停地往上攀登。他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常人,爬到梯子顶上就成了一颗明星。一个伟大的将军只是军队的领袖;一个伟大的统帅却同时也是思想的领袖。西穆尔丹梦想郭万成为一个伟大的统帅。梦想发展得很快,他仿佛看见郭万在海洋上驱逐英国人,在莱茵河上惩罚北方各国的国王,在比利牛斯山击退西班牙人,在阿尔卑斯山号召罗马人起来反抗。西穆尔丹身上有两个方面,他既有温和的一面,也有阴沉的一面。现在两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因为他的理想人物是铁面无情的人,所以他看见郭万气概不凡,就以为他是一个严酷的人。西穆尔丹在考虑开始建设前所必须摧毁的那一切。他心想现在的确不是软心肠的时候。郭万一定会“合格”的,“合格”是当时流行的一个词语。西穆尔丹想象郭万正踏碎黑暗,身披光明的铠甲,前额上闪耀着流星的光芒,张开想象中的正义、理性和进步的巨大翅膀,手里拿着一把剑,俨然是一个天使,一个毁灭一切的天使。
正当他想得兴奋不已,有点心神恍惚的时候,突然通过半开的门,听见隔壁大病房里有人说话。他听出了郭万的声音。尽管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声音却始终在他的耳边回响,而且从这个成年人的声音里,他又听出了以前那个孩子的声音。他侧耳倾听,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士兵说:
“报告司令,这个人就是向你开枪的人。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爬进地窖。我们把他找到了,就是这个家伙。”
接着西穆尔丹听见郭万和那个人之间的对话:
“你受伤了吗?”
“我还结实得可以接受枪毙。”
“把这个人放在床上。给他包扎一下,好好照料,把他的伤治好。”
“我情愿死。”
“你得活着。你想以国王的名义杀死我,而我以共和国的名义宽恕你。”
西穆尔丹的脑门上掠过一片阴影。他好像猛然惊醒了,阴沉沮丧地嘟哝道:
“他果然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六 胸部的伤治好了,心还在流血
脸上的刀伤很快就能治好,而这时在某个地方,有个人的伤势比西穆尔丹更严重。她就是在遭到枪杀以后被叫花子泰尔马克从埃布昂帕田庄的血泊中救出来的那个女人。
米歇尔·弗莱沙尔的伤势比泰尔马克想象的要危险。她的胸部上方的伤口和肩胛骨上的伤口彼此相通;一颗子弹打碎了她的锁骨,另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肩膀。不过肺部没有伤着,还能医治。泰尔马克按农民的说法是个“术士”,就是说他懂得一点医道,一点外科手术和一点巫术。他把这个受伤的女人背到他那野兽的洞穴里,放在他的海藻床上,用那种称作“药草”的神秘的东西来为她治伤,居然使她活了过来。
锁骨接上了,胸部和肩膀上的两个伤口也愈合了;过了几个星期,受伤的女人就开始复原。
一天早上,她由泰尔马克搀扶着走出洞口,坐到树底下晒太阳。她的情况泰尔马克并不了解多少。她胸部受了伤,不宜开口说话,而且在她身体复原之前那种近乎生命垂危的状态中,她简直没有说过几句话。每逢她想开口,泰尔马克总是加以阻止。可是她有某种无法排遣的心事,泰尔马克注意到好些惨痛的思绪在她的眼睛里凄然地时隐时现。这天早上,她体力不错,几乎可以独自行走。治疗病人的医生就像当了父亲,泰尔马克心情愉快地望着她。这个善良的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对她说:
“好了,我们站起来了,伤口没有了。”
“心里还有,”她说。
接着她又说:
“那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谁呀?”泰尔马克问道。
“我的几个孩子。”
她所说的“那么”两个字表示了很多层意思,等于是说:“既然你不向我谈起他们,既然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天从没开口谈起他们,既然每逢我想打破沉默你总不让我说话,既然你好像怕我提到他们,那么,关于他们,你一定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她在发烧的时候,在神志迷糊不清的时候,在说胡话的时候,常常呼唤她的孩子。那会儿她就发现——因为人在神志昏乱的时候也能注意周围的情形,老人并没有对她的呼唤作出回答。
其实,泰尔马克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是好。对一个母亲谈她失踪的孩子,可真不容易开口。况且,他又知道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母亲遭到枪杀,他在地上发现了这个母亲;他把她背回来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具死尸;这具死尸有三个孩子;德·朗德纳克侯爵下令枪杀了母亲之后,把孩子带走了。他知道的情况就这么多。那三个孩子怎样了?他们是不是确实还活着?他曾经打听过,知道两个是男孩,一个是刚断了奶的小女孩。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关于这三个不幸的孩子的命运,他私下对自己也提出一大堆问题,可是他一个也答不上来。他问过当地的居民,他们只是摇摇头。德·朗德纳克是一个谁都不愿意谈起的人。
谁都不愿意谈起朗德纳克,谁都不愿意和泰尔马克交谈。农民们有一种专爱猜疑的脾气。他们不喜欢泰尔马克。叫花子泰尔马克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安的人物。他为什么老望着天空呢?他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他这个人确实古怪。在这片战火纷飞、兵荒马乱、遍处燃烧的地区,所有的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破坏;只有一项工作,就是屠杀;在这儿是看谁能烧掉一所房子,杀掉一家人,屠杀一队哨兵,劫掠一个村庄;在这儿各人都只想着怎么给对方设下埋伏,怎么把对方引入陷阱,怎么相互杀戮。可是这个孤独的人却埋头于大自然当中,仿佛沉浸在万物无边的宁静之中,采集药草和植物,只对花儿、飞鸟和星辰感兴趣。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危险人物。显然他已经失去理智;他从来不躲在灌木丛后面伏击别人,也从来不对任何人放枪。因此,周围的人对他产生了一种畏惧。
“那个人是疯子,”过路的人这么说。
泰尔马克不但是一个孤独的人,还是一个人人躲避的人。
谁都不向他发问,他的问题也难得有人回答。所以他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打听到很多消息。战争蔓延到别的地方,人们跑到更远的地方打仗,德·朗德纳克侯爵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以泰尔马克当时的精神状态而言,只有仗打到他头上,他才会注意到。
听见“我的几个孩子”这句话,泰尔马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那个做母亲的又想起心事来。她的心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仿佛落到了深渊的底部。突然,她望着泰尔马克,用几乎愤怒的声音又嚷道:
“我的几个孩子!”
泰尔马克像个罪人似的低下了头。
他想起德·朗德纳克侯爵,侯爵肯定不会想到他,而且可能根本不记得有他这么个人。他明白事实就是这样,暗自想道:“贵族老爷有危险的时候是认得你的;一脱离危险,就不再认得你了。”
于是他暗自问道:“那么,我为什么要救那个贵族老爷呢?”
他回答说:“因为他是一个人。”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又暗自问道:“我能肯定这一点吗?”
于是他又重复一遍那句痛心的话:“我要是早知道这样就好了!”
这件偶然发生的事使他心情沉重;他从自己的行为中似乎看到一个谜。他痛苦地思考着。善行也可能是恶行。谁救了狼就害了羊。谁治好了秃鹫的翅膀,就得为它的利爪负责。
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罪。这位母亲无意识的愤怒是有道理的。
不过救了这个母亲也就减轻了他因为救了侯爵而产生的悔恨。
可是,那几个孩子呢?
母亲也在寻思。两个人的思绪在一条道路上并排前行,虽然都没有说出来,但是却可能在冥想的茫茫黑暗中相遇。
她的眼睛深处现出一片迷惘的神情,这时候她又盯住泰尔马克。
“不过,事情总这么下去可不成,”她说。
“嘘!”泰尔马克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说。
她却接着说道:
“你不该救我,我真怨你。我宁可死了,因为那样我肯定可以看见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看不见我,但是我在他们身边。死人一定能够保佑活人。”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
他抓住她的胳膊,摸了摸她的脉搏。
“冷静一下吧,你又要发烧了。”
她用近乎粗暴的态度问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离开?”
“对,就是走。”
“要是你不理智,永远不成。要是你有头脑,明天就成。”
“什么叫有头脑?”
“就是相信上帝。”
“上帝!他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她仿佛脑子迷糊了,声音变得十分柔和。
“你明白,”她说,“我不能这么呆下去。你没有过孩子,我有孩子。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对于一件你连一点概念也都没有的事就无从作出判断。你没有过孩子,对吗?”
“是的,”泰尔马克答道。
“我呢,就只有这几个孩子。没有他们,我还能活吗?我倒希望有人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几个孩子不见了。我真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出了什么事。我的丈夫给杀死了,我也受到枪杀,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好了,”泰尔马克说,“瞧你又要发烧了。别再说了。”
她瞅了他一眼,静默下来。
从这天起,她就不再说话了。
她比泰尔马克所希望的还要听话,常常在一棵老树脚下,呆呆地一连蹲上几个小时。她默默寻思着,一声也不言语。沉默往往为那些受到痛苦剧烈打击的简单心灵提供一个无以名状的庇护场所。她似乎不想再弄清楚什么了。绝望到了一定程度,就连绝望的人也无法理解。
泰尔马克打量着她,心里很不平静。面对这样的痛苦,这个老人产生了一些女人所会有的想法。“对了,”他想道,“她的嘴巴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眼睛却在说话。我看得很清楚,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念头。她曾经是一个母亲,现在不是了!她曾经是个给孩子喂奶的妈妈,现在也不是了!她不能这样听天由命。她想念那个一丁点儿大的小女孩,不久前她还在喂奶给她吃。她老想着她,想着她,想着她。是啊,感到一张红红的小嘴把你的灵魂从体内吮吸出来,用你的生命去造就她的生命,那该有多美妙!”
他也默不作声,明白对于心里的这种郁闷,说话是没有用处的。抱着一个固执的念头沉默不语是很可怕的。怎样才能让一个抱着固执的念头的母亲服从理智呢?母性是摆脱不了的,用不着跟它争辩。母亲所以崇高,就在于她类似一头母兽。母性的本能就是神圣的兽性。母亲已经不是女人,而是母兽。
孩子就是幼小的野兽。
因此,母亲身上低于理性和高于理性的东西都有。母亲有着敏锐的感觉。宇宙的广大而神秘的意志在她的心灵里引导着她。她既盲目又能洞察一切。
泰尔马克现在想叫这个不幸的女人说话,可是他没有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
“可惜我上了年纪,走不动了。一段路还没走完,我就累得没有力气了。走上一刻钟,我的两条腿就抬不动了,不得不停下来;不然我倒可以陪你走。不过,我不能陪你走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我对你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带来危险。这儿的人对我还能容忍,但是蓝军怀疑我是农民,农民又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着她回答。她连眼皮都没抬上一抬。
有了固执的念头,最后不是发疯,就是做出英勇的举动。可是,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能做出什么英勇的举动呢?什么都不能。她只能做个母亲,别的都谈不上。她一天比一天更深地沉浸到她的心事之中。泰尔马克观察着她。
他设法不让她闲着,给她拿来针线和一个顶针。她真的开始缝起来,这使那个可怜的叫花子感到很高兴。她仍在寻思,但也在干活,这是健康的征兆;她的体力渐渐恢复。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和鞋子,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呆滞无神。她一边缝补,一边低声哼着一些不知名的歌曲。她嘴里还嘟哝着一些名字,大概是她孩子的名字,声音低得泰尔马克听不清楚。她常常在工作中停下来,倾听鸟的叫声,仿佛鸟儿会带给她什么消息。她还观察天气,嘴唇翕动着,低声地喃喃自语。她缝了一个口袋,里面装满栗子。一天早上,泰尔马克看见她走了,眼睛茫然地盯着森林的深处。
“你到哪儿去?”他问道。
她回答说:
“我去找他们。”
他并没有试图挽留她。
七 真理的两极
内战你来我往地打了几个星期以后,富热尔地区的人只谈论着两个人,他们的性格完全相反,却为了同一个事业,也就是说,为了伟大的革命战争并肩作战。
野蛮的旺代战争仍在进行,但是旺代军却节节败退。特别在伊勒-维莱纳省,那个年轻的司令非常及时地在多尔以一千五百名勇敢的爱国士兵击败了六千名勇敢的保王军士兵。这样一来,叛乱即使还没有被完全扑灭,至少也声势大减,大大地受到遏制。那场胜利以后又接着打了好几个胜仗;这一连串胜利造成了一种新的形势。
战局有了改观,但是突然出现了一种十分特殊的复杂情况。
在旺代的整个这片地区,共和政府占了上风,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是哪个共和政府呢?在开始形成的胜利局面中,出现了两个不同形式的共和政府,一个是恐怖的共和政府,另一个是宽大的共和政府。前者想以严酷取得胜利,后者想以温和取得胜利。两者之中哪一个会占上风呢?这两个不同形式的共和政府,一个采取和解通融的态度,另一个采取毫不妥协的态度,分别由两个人代表,他们各有各的威信和权力,一个是军事指挥官,另一个是特派员,这两个人谁会占上风呢?在这两个人当中,特派员有着令人生畏的后盾。他来的时候带着巴黎公社给桑泰尔的那些营的富有威胁的命令:“决不宽大,决不饶恕!”为了使一切都听命于他,他还带着国民公会的那道法令:“凡放走被俘的叛军将领或使其逃跑者,一律判处死刑。”公安委员会更给了他所有的权力,命令所有的官兵都要服从他这个特派员,这道命令是由罗伯斯比尔、丹东和马拉签署的。另一个,那个军人,只有一种力量,就是怜悯。
他只用胳膊去打击敌人,他的心是用来宽恕敌人的。他成了胜利的人,觉得自己有权宽恕战败的人。
这样,两个人之间便出现了潜在而深刻的冲突。他们两个人呆在不同的云层中,都在镇压叛乱,各人掌握着自己的霹雳,一个是胜利,另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林区,人们只谈着他们俩。使四面八方投向他们的目光特别显得焦虑不安的是,这两个人虽然完全对立,却同时又紧密相连。这两个对头是一对朋友。使这两颗心彼此接近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尚而深厚的情感。性情粗暴的那一位救过性情宽厚的那一位的性命,脸上留下了刀疤。这两个人一个代表死亡,一个代表生命;一个是恐怖的根源,一个是和平的根源;可是他们却彼此相爱。问题真是奇怪。请想象一下慈悲为怀的俄瑞斯忒斯和铁面无情的皮拉得斯吧;请想象一下奥尔穆兹德的兄弟阿里曼吧。
需要补充的是,这两个人之中被称为“凶汉”的那一个,同时也是最最富有博爱精神的人。他包扎士兵的伤口,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在野战医院和普通医院里度过,见到光着脚的孩子十分同情,自己什么都不要,把一切都给穷人。打仗的时候,他也参加。他走在队伍的前头,哪儿战斗激烈就去哪儿。他是武装的,因为他腰带上挂着一把军刀,两支手枪;他又是未武装的,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他拔出军刀或者摸过手枪。他迎着枪林弹雨,却并不还击。据说他以前是个教士。
这两个人,一个是郭万,一个是西穆尔丹。
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友谊,但是他们各自奉行的原则之间却存在着仇恨。这种情形就好像是一颗心给劈成两半,各人分了一半。其实,郭万接受了西穆尔丹的心的一半,不过是温和的那一半。郭万似乎得到了半颗白色的心,而西穆尔丹留下的那一半可以说是黑色的。这样,便产生了内在的分歧。这场暗中的冲突必然要公开爆发。一天上午两个人便开始争执起来。
西穆尔丹问郭万:
“目前的形势怎么样?”
郭万回答:
“你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我把朗德纳克一伙打得七零八落,现在跟着他的没有多少人。他这不已经给逼得退进了富热尔森林。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受到围困。”
“再过半个月呢?”
“他就要给抓住。”
“以后呢?”
“你看过我的布告吗?”
“看过。怎么样呢?”
“他就会给枪毙。”
“又这么宽大。应该送他上断头台。”
“我嘛,”郭万说,“我主张按军法把他处死。”
“而我呢,”西穆尔丹反驳道,“却主张按革命的办法把他处死。”
他逼视着郭万,问道:
“你为什么要释放圣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和女人打仗,”郭万答道。
“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在仇恨方面,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在卢维涅抓到的那伙狂热的老教士,你为什么不肯把他们送上革命法庭?”
“我不和老年人打仗。”
“一个老教士比一个年轻教士更坏。由白头发的人鼓动的叛乱更加危险。人们都相信面带皱纹的人。不要错误地去表示怜悯,郭万。判处国王死刑的人才是解放者。好好用眼睛盯着圣殿的塔楼吧。”
“圣殿的塔楼!我还想把王太子从里面放出来呢。我不和孩子打仗。”
西穆尔丹的目光变得严厉了。
“郭万,你要知道,必须和女人打仗,如果这个女人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必须和老年人打仗,如果这个老年人名叫教皇庇护六世;必须和孩子打仗,如果这个孩子名叫路易·卡佩。”
“老师,我不是一个政治家。”
“当心不要做一个危险人物。在攻打科塞哨所的时候,叛乱分子让·特雷东已经走投无路,快完蛋了,独自一人拿着军刀向你的整个部队冲过来,而你却喊道:‘队伍往两边分开,让他过去。’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不应该用一千五百人去杀死一个人。”
“在阿斯蒂耶的卡耶特里,那个旺代人约瑟夫·贝齐耶受了伤,在地上爬,你看见手下的士兵要杀死他,就大声喊道:‘往前冲啊!这事我来处理!’随即你朝天放了一枪。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不应该去杀死一个在地上爬的人。”
“你错啦。这两个人现在都是叛军的首领。约瑟夫·贝齐耶就是‘小胡子’,让·特雷东就是‘银腿’。你救了这两个人,就给共和国添了两个敌人。”
“其实,我是想为共和国增加一些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朗代昂打了胜仗以后,你为什么不下令枪毙那三百个农民俘虏?”
“因为邦尚曾对共和军的俘虏表示宽大,我希望人家说共和政府也对保王军的俘虏表示宽大。”
“那么,假如你抓到了朗德纳克,你也会对他表示宽大吗?”
“不会。”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向三百个农民表示过宽大吗?”
“那些农民是无知的;朗德纳克却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但是,朗德纳克是你的亲属啊?”
“法兰西才是最亲的亲属。”
“朗德纳克是个老年人。”
“朗德纳克是个外来的人。朗德纳克没有年龄。朗德纳克向英国人发出召唤。朗德纳克就意味着入侵。朗德纳克是祖国的敌人。我和他争斗的结局,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郭万,记住你这句话。”
“说了就决不反悔。”
霎时一阵沉默,两个人对望着。
郭万接着说:
“我们正经历的一七九三年,会是历史上的一个血淋淋的年头。”
“小心,”西穆尔丹嚷道,“我们有着种种可怕的责任。别去责怪不该责怪的人。从什么时候起疾病成了医生的过失?不错,这个不寻常的年头的特点就是不讲怜悯。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年头。我们正经历的这个年头是革命的化身。革命有一个敌人,就是旧世界,革命对旧世界就要冷酷无情;正如外科医生也有一个敌人,就是坏疽,外科医生对坏疽也得冷酷无情。革命就是要消灭国王来铲除君主制度,消灭贵族来铲除贵族阶级,消灭军人来铲除专制政府,消灭僧侣来铲除迷信,消灭法官来铲除野蛮,总之,就是要消灭暴君来铲除暴政。这个手术是可怕的,革命很有把握地在做这个手术。至于得牺牲多少健康的肌肉,请去问问博埃哈夫是怎么想的吧。哪有切除肿瘤而不流一滴血的?哪有扑灭火灾而不拆除一点房屋的?这些可怕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是成功的本身条件。一个外科医生好似一个屠夫;一个为人治病的人看上去会像一个刽子手。革命就献身于这种不可避免的工作。革命切割毁伤,但是挽救了生命。怎么!你要为病毒向革命求情吗?你希望革命对有害的东西表示宽大吗?革命不会听你的。革命抓住过去,要把过去消灭。革命在文明身上切开一道很深的口子,人类的健康就要从这道口子里产生。你痛苦吗?当然痛苦。这要持续多长时间呢?持续手术所需要的时间。而后你就能活下去了。革命在为世界开刀。所以才有这流血的九三年。”
“外科医生是心平气和的,”郭万说,“而我看到的人态度都很激烈。”
“革命就需要一些凶狠强悍的人来推动,”西穆尔丹反驳道,“革命不要一切发抖的手,而只信赖铁石心肠的人。丹东是不好惹的,罗伯斯比尔是坚定不移的,圣茹斯特是不屈不挠的,马拉是铁面无情的。小心,郭万。这几个人名是不可缺少的。对于我们,它们和军队一样重要。它们会使欧洲发抖。”
“可能也会使未来发抖吧,”郭万说。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
“不过,老师,你错了,我并没有责怪任何人。在我看来,革命的真正观点就是无须承担责任。谁都不是无辜的,谁都不是有罪的。路易十六是一头给扔到狮子群里的羊。他想溜走,他想逃命,试图保卫自己;可能的话,他也会咬上几口。可是,并不是谁想变成狮子就能成为狮子的。他的没有实际行动的愿望都被看成罪行。这头愤怒的羊露出了牙齿。‘卖国贼!’那些狮子怒吼起来,于是把羊吃掉了。吃完之后,它们又自相残杀起来。”
“羊是一头动物。”
“那么那些狮子,它们是什么呢?”
这个反问使西穆尔丹沉思起来。接着他抬起头来说道:“那些狮子就是意识,那些狮子就是观念,那些狮子就是原则。”
“它们造成恐怖。”
“总有一天,革命会证明恐怖是正确的。”
“只怕恐怖会引起对革命的中伤。”
郭万接着说道:
“自由、平等、博爱,都是和平与和谐的信条。为什么要给这些信条一个吓人的外表呢?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争取各个民族形成世界性的共和国。那么,我们就不应当使他们感到害怕。恐吓有什么用呢?恐吓不能吸引各个民族,正如稻草人不能引诱鸟雀一样。为了行善就不应该去作恶。推翻王位并不是为了竖起断头台。杀死国王,让民族生存下去。打掉王冠,放过脑袋。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温和的思想并没有被严酷无情的人好好贯彻。我认为‘赦免’是人类语言中最美好的字眼。我只在自己有流血的危险的时候才愿意流血。不过,我只会打仗,只是一个军人。可是,如果人们不能宽恕,那么就根本不值得去争取胜利。让我们在战斗中是敌人的敌人,胜利后就成为他们的兄弟。”
“小心,”西穆尔丹第三次这样说道,“郭万,你对于我比儿子还亲,你要小心!”
接着他沉思着补充道:
“在现在这种时候,怜悯可能成为叛逆的一种形式。”
听见这两个人的交谈,仿佛听见利剑与斧头的对话。
八 DOLOROSA
这时候,母亲正在寻找她的孩子。
她一直朝前走去。她是怎么生活的?真没法子说得清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日日夜夜地走着,乞讨要饭,靠着野草充饥,躺在地上睡觉,就在露天地里,星光底下,灌木丛中歇息,有时还受到雨打风吹。
她从一个村子流浪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田庄流浪到另一个田庄,四处打听消息,常常在人家的门口停下来。她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有时人家接待她,有时人家轰她走。不能走进人家屋里去的时候,她就钻进树林。
这个地区她不熟悉,除了西斯夸尼亚尔和阿泽教区,其他地方她都一无所知。她根本没有一定的路线,经常走回头路,重走已经走过的路,走冤枉路。她有时顺着石板路前进,有时跟着大车车轮的痕迹前进,有时沿着林间小道前进。在这种四处飘泊的生活中,她的破衣烂衫完全不成样了。起初她脚上还穿着鞋,后来就光着脚,最后就拖着两只血淋淋的脚走路。
她穿过战场,穿过枪林弹雨,耳朵一无所闻,眼睛一无所见,什么都不躲避,一心寻找她的孩子。到处都在叛乱,没有宪兵,没有市长,也没有权力机关。她遇上的只是一些过路的人。
她和他们说话,开口问道:
“你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三个孩子吗?”
过路的人抬起头来。
“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说。
接着她又说道:
“勒内-让、胖阿兰、若尔热特。你们没有见过他们吗?”
她还是继续说下去:
“最大的一个四岁半,最小的女孩一岁零八个月。”
她又追问道:
“你们知道他们在哪儿吗?有人把他们从我身边抢走了。”
人家只是望着她,没有其他的表示。
她看见人家没有听懂,就说:
“因为他们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才打听。”
过路的人继续走路。于是她站住脚,什么都不再说了,只用指甲抓自己的胸口。
可是有一天,一个农民听了她问的话,思索起来。
“慢着,”他说,“三个孩子?”
“是的。”
“两个男孩?”
“和一个女孩。”
“你要找的就是他们吗?”
“是的。”
“我听说有个爵爷抓了三个孩子,把他们带在身边。”
“这个人在哪儿?”她嚷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农民回答说:
“你到拉图尔格去吧。”
“是不是在那儿就可以找到我的孩子?”
“也许可以找到。”
“你说的是?……”
“拉图尔格。”
“拉图尔格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地方。”
“是一个村子,一座城堡,还是一个田庄?”
“我从来没去过。”
“那地方远吗?”
“不近。”
“在哪一边?”
“在富热尔那一边。”
“怎么去法?”
“你现在在沃托尔特,”农民说,“你顺着左边是埃尔内、右边是科克塞尔的大路走,经过洛尚,穿过勒鲁。”
农民用手向西一指。
“一直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往前走。”
农民的手还没放下,她已经上路了。
农民向她喊道:
“可是你得小心。那边正在打仗。”
她并没有回过头来答话,继续朝前走去。
九 一座外省的巴士底
1. 拉图尔格
四十年前,游客如果从莱涅莱这边走进富热尔森林,从帕里涅那边走出去,一定会在这片幽深的森林边缘,看到一座阴森可怕的建筑。一出丛林,拉图尔格就蓦地呈现在眼前。
这并不是充满活力的拉图尔格,而是死气沉沉的拉图尔格。一座布满裂缝、尽是窟窿、伤痕累累、坍塌倾圮的拉图尔格。废墟是建筑物的幽灵,正如鬼魂是人的幽灵。再也找不到比拉图尔格更阴惨的景象了。呈现在游客眼前的,是一座高大的圆形城堡,孤零零地坐落在树林的一角,好像一个强盗。这座城堡笔直地耸立在一大块陡峭的岩石顶上,显得那么规范而坚固,在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又那么明显地融合了权势和衰败的观念,看上去几乎像是古罗马的建筑。说它具有古罗马的风格倒也有点符合事实,因为它是一座罗曼式建筑,兴建于九世纪,完成于十二世纪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之后。它的门窗洞上突出的拱墩说明了它的年龄。你走到它面前,爬上陡坡,看见一个缺口。你大着胆子走进去,只见里面空空荡荡,有点像进了一个直立在地上的石头喇叭。从上到下,看不到任何隔层;没有屋顶,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只有坍塌的拱顶和烟囱,还有炮眼;在不同的高度,还有花岗石梁托的带饰和几根横梁,表明原来的楼层;横梁上尽是夜晚栖息于此的鸟儿的粪便;高大的围墙,底部厚达十五尺,顶部也达十二尺,四下里有很多裂缝,也有很多窟窿,那是以前的门,透过这些裂缝和窟窿,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黑糊糊的夹墙里的楼梯。过路人如果在傍晚时分进来,就可以听到灰林鸮、夜鹰、苍鹭、怪鸱的鸣叫,看见脚下尽是荆棘、石头和爬虫,头上透过像个大井口似的城堡那黑糊糊的圆顶,可以望见满天星斗。
按照当地的传统,这座城堡的最高几层设有秘密的门,就像犹大国王陵墓里的门一样;这些门是用沿着支轴转动的大石头造成的,可开可关,关上之后就成了墙壁的一部分。这种建筑式样和尖形拱肋是十字军从东方带回来的。这些门关上以后,就和墙上的其他石头完全混为一体,再也没有法子辨别出来。如今,在东黎巴嫩山神秘的城市里,还可以见到这种门;那些城市是在提比略时代毁灭了十二座城市的大地震中幸存下来的。
2. 缺口
可以走进废墟的那个缺口是用火药炸开的。在一个熟悉埃拉尔、萨迪和帕冈的行家的眼里,这次爆破做得十分巧妙,教士帽形状的火药坑是按照它要炸破的塔楼的强度设计的,里面大概至少可以放两百公斤火药。通到火药坑的土沟弯弯曲曲,比笔直的土沟要强。爆破后崩塌破碎的石块中露出导爆药卷,它规定的直径和一个鸡蛋的直径相仿。墙给炸了一个很深的口子,进攻的人可以从那儿冲进去。这座城堡显然在不同的时代经受过多次正规军的真正围攻;它的墙上布满弹痕。这些炮弹并不属于同一个时期;每种炮弹在墙上留下的痕迹都不一样,但是所有的炮弹,从十四世纪的石弹到十八世纪的铁弹,都给塔楼留下伤痕。
从缺口走进去大概是城堡以前的底层。缺口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小门,是地下室的入口。地下室是在岩石里面凿出来的,顺着城堡的屋基一直延伸到底层大厅的下面。
这个地下室有四分之三给堵塞了,在一八五五年才被贝尔奈的考古学家奥古斯特·勒普雷沃清除。
3. 地牢
这个地下室就是地牢。所有的堡垒都有地牢。这个地下室和同时代的许多地牢一样,分为上下两层。从小门进去的上面一层是一个相当宽敞的有拱顶的房间,它与城堡的底层大厅处于同一平面。房间的墙上有两条平行的垂直纹路,从一边墙上伸出,经过拱形屋顶,一直延伸到另一边墙上,拱形屋顶上的纹路特别深,样子仿佛是两个车轮滚出来的印子。其实这正是两个车轮的印子。这两道纹路是给两个车轮碾出来的。从前封建时代,分尸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施行的,所用的方法不像用四匹马那么声音嘈杂。那儿有两个车轮,又大又坚固,一直碰到两边的墙壁和上面的拱形屋顶。在每个轮子上各绑上受刑者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随后驱动两个轮子向相反的方向转动,受刑者就被撕裂了。这得需要很大的力量,因此车轮擦过的石墙上碾出了两道车轮印子。如今在菲安登还可以见到一个这样的房间。
这个房间下面还有一个房间。那才是真正的地牢。入口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洞。受刑者被剥得精光,胳肢窝底下系着一根绳子,从上层牢房的石板地面中间开的一个气窗吊到下层牢房去。假如他还能活下去,就从这个洞口把食物扔给他。如今在布永还能见到一个这样的洞。
风从这个洞口里吹进来。挖在底层大厅下面的这个下层牢房与其说是一个房间,还不如说是一口井。地下有水,满房间吹着一股阴冷的风。这股冷风使下层的囚犯冻死,使上层的囚犯活下去。有了这风,牢房里的人才可以呼吸。上层的囚犯成天在拱顶下摸索,只从这个洞口获得空气。不过,谁要是钻进这个洞口,或者从这个洞口跌下去,那就再也出不来了。因此囚犯在黑暗中必须小心。只要一失脚,上层的囚犯就会变成下层的囚犯。这一点对囚犯可是生死攸关。如果他想活着,这个洞口就是他应避开的危险;如果他觉得活腻了,这个洞口倒是一条出路。上面一层是地牢,下面一层是坟墓。这种重叠的结构和当时社会的情形倒很相似。
这就是我们祖先称作“黑牢”的地方。现在这种东西已经没有了,这个名称对我们也不再有什么意义。幸好发生了大革命,我们听到这类词语才可以淡然置之。
那个缺口四十年前是城堡的惟一入口。在缺口之上的城堡外墙,有一个比其他的枪眼更大的枪眼,上面还悬挂着一个被打破的脱出了原来位置的铁栏杆架。
4. 桥上小堡
缺口对面,有一座和城堡相连的石桥,下面的三个桥拱还没有受到多少损坏。桥上原来有一座建筑,如今只剩下好些段梁柱。这座建筑显然是被火烧毁的,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屋架,这个阳光穿透的骨头架子站在城堡旁边,仿佛一个幽灵身旁站着一具骷髅。
这片废墟今天已经完全拆除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经过多少世纪多少帝王建筑起来的东西,一个农民一天之间就能把它拆除。
拉图尔格是农民对拉图尔-郭万(即郭万城堡)的简称,正如他们用拉朱佩尔表示拉朱佩利埃,用潘松勒托尔表示驼背的叛军首领-潘松-勒托尔蒂一样。
拉图尔格四十年前是一片废墟,今天成了一个幽灵,在一七九三年却是一座堡垒。那是郭万家族古老的城堡,扼守着富热尔森林西边的入口。如今富热尔森林已经很难算得上一片树林了。
这座城堡修建在一块巨大的板岩之上。这种岩石在马耶讷和迪南之间的地区多的是,随处散布在丛林和欧石南丛中,好像是巨人用头顶来扔在地上似的。
这座城堡就是整个堡垒;城堡下面是岩石,岩石脚下有一条小河,一月里水流湍急,到了六月却干涸了。
这座堡垒的构造虽然如此简单,但是在中世纪几乎固若金汤。可惜那座桥削弱了它的力量。在中世纪郭万家族修建这座堡垒的时候是没有桥的。当时是经过一条摇摇晃晃的索桥进入堡垒的;这种索桥一斧头就可以砍断。郭万家族还是子爵的时候,这条索桥很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也相当满足,可是等他们被封为侯爵,等他们离开这个岩洞到宫廷里去的时候,他们就在那条激流上修建了一座有三个桥拱的桥,使得平原方面像国王方面一样,也有了通向他们的入口。十七世纪的侯爵和十八世纪的侯爵夫人不再一心要他们的堡垒固若金汤,模仿凡尔赛宫代替了他们继承祖先的传统。
西面正对城堡,有一块相当高的高地,高地两边都和平原相连。这块高地几乎紧靠着城堡,当中只隔一条很深的山沟,沟底流淌着一条小河,是库埃农河的支流。连接堡垒和高地的是一座高高架在桥墩上的桥。桥墩上面,像在舍农索一样,造了一座芒萨尔风格的建筑。这座建筑比城堡更适合居住,可是当时的习俗还不开通,贵族都习惯于住在塔楼的像地牢一样的房间里。桥上那座建筑其实是一座小城堡,里面有一条长廊作为入口,被称作守卫室;守卫室位于底层和二层之间,上面是一个图书室,图书室上面是一个仓房。一个个长长的窗户,上面嵌着小块的波希米亚玻璃;窗和窗之间都有壁柱,墙上还有圆形雕饰。一共三层,底层放着槊和火枪,二层是书,顶层储存着一袋袋的燕麦。这一切有点儿原始,但是却充满了贵族气派。
旁边的城堡则显得很凶悍。
城堡阴森森地巍然俯视着这座秀丽的建筑。从它的平台上可以用火力把桥摧毁。
这两座建筑物,一座粗犷,一座娴雅,说它们互相亲近,还不如说它们互相冲突。两种风格一点也不协调。两个半圆拱似乎应该相同,可是一个是罗马的半圆拱,一个是古典的半圆拱,毫无相似之处。那座只配坐落在森林边上的城堡跟这座可与凡尔赛宫相配的桥相互为邻,显得古里古怪。只要设想一下阿兰·巴布-托尔特和路易十四挽着胳膊的情景就行了。这种组合令人不寒而栗。两种不同的威严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凶恶的感觉。
有一点需要强调,就是从军事上讲,这座桥几乎把城堡给断送了。它点缀了城堡,却解除了它的武装;城堡有了一个陪衬,却失去了它的威力。这座桥使它和高地之间不再有什么障碍。城堡在森林那一边依然是无法攻克的,但是在平原这一边却变得可以攻破了。从前是它控制高地,现在是高地控制它。占领高地的敌人很快就能占领桥。图书室和仓房对进攻的一方有利,对城堡不利。图书室和仓房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书和干草都是见火就着。对于一个用火攻的敌人来说,烧掉荷马的著作或烧掉一捆干草,没有什么分别,只要烧得着就成。法国人烧掉海德堡的图书馆,向德国人证明这一点;德国人烧掉斯特拉斯堡的图书馆,也向法国人证明这一点。因此,在拉图尔格旁边添上这座桥,从战略上讲是一个错误;可是在十七世纪柯尔培尔和卢瓦当政时,郭万家族的亲王们,就像罗昂家族或拉特雷穆瓦耶家族的亲王们一样,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受到围攻。不过桥的修建者也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首先,他们预见到可能起火,在小河下游一侧的三个窗户下面,把一架结实的用于救护的梯子横挂在一些铁钩上,这些铁钩五十年前还见得到;梯子的长度有桥上建筑的最初两层那么高,这个高度已经超过普通的三层楼的高度。其次,他们预见到可能受到进攻,用一扇沉重低矮的铁门把桥和城堡隔开;那扇门是拱形的,用一把大钥匙锁锁着,钥匙藏在只有主人知道的隐秘所在。一旦把这扇门关上,哪怕用撞城槌撞也无法撞开,几乎连炮弹也奈何不得。
要到达这扇门前面,非经过这座桥不可,要进入城堡,非经过这扇门不可。没有其他的入口。
5. 铁门
桥上小堡建在高高的桥墩上,它的二层楼和城堡三层楼的高度相当。为了更加安全,铁门就装在这个高度。
在桥这一侧,铁门开向图书室,在城堡那一侧,铁门开向一个中央有立柱的拱顶大厅。这个大厅,上文已经说过,是塔楼的三层楼,形状像城堡一样是圆的。朝田野的那一边有一排长长的枪眼,光线就从这些枪眼里透进来。粗糙的墙壁上光秃秃的,石块上面毫无装饰,不过石块倒砌得非常整齐。要到这间大厅,必须经过一条造在墙壁里的螺旋形楼梯,墙壁既然有十五尺厚,楼梯造在里面是很自然的事情。在中世纪,要攻占一座城市,就得一条街一条街夺取,要攻占一条街,就得一幢房子一幢房子夺取,要攻占一所房子,就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夺取,要攻占一座堡垒,就得一层一层夺取。就这方面讲,拉图尔格修建得十分巧妙,很难进入,也很难攻占。从一层到另一层,都得经过一条很难上的螺旋形楼梯,门都是斜向的,而且比人的高度低,必须低着头才能进去,而低着头进去必然会被击倒。防守的人在每扇门背后等着进攻的人。
在带立柱的圆形大厅下面,有两个一样的房间,分别是城堡的二层楼和底层;大厅上面有三个房间。在这层叠着的六个房间上面,有一个石头盖子把城堡的顶封住,这个石头盖子就是平台,而要登上平台,必须经过一个狭窄的瞭望室。
为了安装铁门,不得不把十五尺厚的墙凿穿。铁门就固定在墙壁中间,嵌在一条长长的拱廊里。因此门关上以后,不管是城堡这边还是桥那边,门廊都有六七尺深;门开着的时候,两边的门廊就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拱形入口。
在桥那边的门廊里,厚墙上有一扇低矮的小门,门后是一条圣吉尔式楼梯,通到图书室下面的一层楼的走廊。这是进攻一方的又一个难以通过的关口。桥上小堡在靠近高地的那一侧,只是一堵壁立的墙,桥也到这儿终止。一个低矮的门前安装了一座吊桥,小堡通过吊桥和高地相通。高地的地势太高,吊桥放下后总是侧斜的,过了吊桥就是被称作守卫室的长廊。进攻的一方一旦占领了这条长廊,要想到达铁门前面,就必须强行夺取那条通到二层楼的圣吉尔式楼梯。
6. 图书室
图书室是一个长方形房间,长度与宽度都跟桥一样。图书室只有一扇门,就是那扇铁门。另外有一扇自动关闭的假门,外面蒙着绿呢,一推就开,从里面遮盖住城堡的拱廊入口。图书室的墙壁从上到下,从天花板到地板,都装着玻璃橱,是十七世纪高雅的细木工家具。六个高大的窗户,每边三个,也就是说每个桥拱上一个,使得图书室里光线明亮。站在外面高地的顶上,可以从这些窗户里望到图书室里面。窗与窗之间有六个橡木雕花底座,上面放着六个大理石半身雕像,这六个人是拜占庭的埃尔莫拉于斯、努克拉提斯城的语法学家阿泰内、叙达斯、卡索邦、法国国王克洛维和他的掌玺大臣阿纳沙吕,阿纳沙吕其实算不上掌玺大臣,就像克洛维算不上国王一样。
这个图书室里都是一些普通的书。只有一本很有名。那是一本四开本的旧书,里面有许多铜版插图,用粗体字印的书名是《圣巴托罗缪》,副题是《圣巴托罗缪所述的福音,前附基督教哲学家庞托诺斯的论文,就此章福音是否伪经,圣巴托罗缪是否就是拿但业作出论断》。这本书被视为孤本,放在图书室当中的一个托书架上。上个世纪,人们出于好奇,纷纷前来观看。
7. 仓房
仓房和图书室一样,也像桥一样是长方形的,其实就是屋顶梁架的下部。那是一间很大的敞厅,里面堆满了麦秸和干草,光线从六个屋顶窗里射进来。敞厅里没有什么装饰,只在门上雕刻了一个圣巴纳贝的像,下面有一行诗:
Barnabus sanctus falcem jubet ire per berbam
就是这样一座又高又大的城堡,一共六层,四处开了一些枪眼,惟一的出口和入口是一扇开向桥上小堡的铁门,小堡被一座吊桥封闭。城堡后面是森林,城堡前面是一片长满欧石南的高地,比桥高,比城堡低。桥底下,在城堡和高地之间,有一条又深又窄的山沟,长满灌木丛,冬天是一条急流,春天是一条小溪,夏天成了一条布满石子的水沟。这就是被称作拉图尔格的郭万城堡。
十 人质
七月过去了,八月来临,法兰西大地上掠过一片英勇惨烈的气息,地平线上刚刚闪过两个幽灵,一个是肋部插着一把刀的马拉,一个是没有脑袋的夏洛特·科尔代,一切都显得极为可怕。至于旺代,在大的战略部署上被击败了,就退缩到小规模的战略部署中,这样一来,正如我们上文所说的那样,变得更加可怕,这场战争现在已经变成分散在各个树林里的范围非常广泛的战斗。那支被称作天主教保王军的大军开始溃败。美因兹的驻军已经奉命开进旺代。八千名旺代士兵在昂斯尼阵亡;旺代军队在南特被击退;他们被撵出蒙泰居,逐出图阿尔,赶出努瓦尔穆捷,在绍莱、莫尔塔涅和索米尔又被击败。他们撤出了帕尔特奈,放弃了克利松,逃离了沙蒂永;他们在圣伊莱尔丢掉一面军旗,在波尔尼克、萨布尔、封特奈、杜埃、水堡、蓬德塞连吃败仗;他们又在吕松失利,在沙泰涅雷撤退,在永河畔拉罗什溃逃。可是,一方面他们威胁着拉罗谢尔,另一方面,在根西岛旁的海面上,有一支由克雷格将军指挥的英国舰队,载有好几个团的英军,里面有许多优秀的法国海军军官,只等德·朗德纳克侯爵发出信号就开始登陆。英国军队的登陆可能会使保王党的叛乱反败为胜。皮特其实是一个祸国殃民的人;在政治上背叛国家正如甲胄之下藏着匕首一样。皮特用匕首刺杀我们的国家,同时也背叛了他自己的国家;因为使自己的国家声誉扫地就是背叛自己的国家。英国在他的治理和领导下,正在进行一场不义的战争。它派遣奸细,走私货物,说谎欺骗;既是偷猎者,又是伪造者,无所不为,甚至堕落到使用种种细微的发泄仇恨的手段。它操纵垄断油脂,使每磅油脂的价格涨到五法郎。在里尔,有人从一个英国人身上搜出一封信,是皮特在旺代的奸细普里让写给皮特的,信中写道:“请你不要舍不得花钱。我们希望暗杀活动能谨慎地进行。化了装的教士和女人最适合担任这种工作。请汇六万利弗尔到鲁昂,五万利弗尔到卡昂。”巴雷尔八月一日在国民公会念了这封信。对于这些阴险恶毒的行为,帕兰用野蛮的行为予以还击,卡里耶后来则用残酷的手段进行报复。梅斯和南方的共和党人纷纷要求讨伐叛逆。二十四个工兵连奉命组成,开赴林区去焚烧树篱和围栏。出现了空前的危机。战争在一个地点刚停止,在另一个地点又打起来了。“绝不宽大!不要俘虏!”两方面都这样喊着。历史笼罩在可怕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个八月里,拉图尔格被包围了。
一天傍晚,天上升起了一颗颗星星,炎热的黄昏万籁俱寂,森林里一片树叶都没有摇曳,平原上一棵草都没有摆动,突然在薄暮的寂静中响起了一阵号角声。这阵号角声是从城堡顶上传出来的。
听到这片号角声,城堡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喇叭声。
城堡顶上有一个持枪的人,城堡底下的黑暗中有一支军队。
在郭万城堡的周围,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许多人影,这无数的人影是一支露营的军队。在森林的树底下和高地上的欧石南丛中亮起了明亮的火光,星星点点地刺破黑暗,仿佛大地也想和天空一样布满星星。可是这些阴森可怕的星星是战争的星星!高地这边的营地一直伸展到平原上,森林那边的营地一直深入到丛林里。拉图尔格被包围了。
进攻一方的营地分布很广,说明这是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
塔楼这边直到岩石,桥那边直到山沟,城堡被军队紧紧地围住了。
又响起一阵号角声,跟着响起又一阵喇叭声。
号角在询问,喇叭在回答。
号角代表城堡问道:“我们可以和你说话吗?”喇叭代表军营回答:“可以。”
当时,国民公会不把旺代人看作交战的对手,下令禁止跟这些“匪徒”互派谈判代表,军队只好尽力用别的方法代替国际公法准许在一般战争中使用,而禁止在内战中使用的各种交涉方法。于是在这种场合,农民的号角和部队的喇叭之间就产生了一种默契。第一阵号角声只是用来开场,第二阵号角声才提出问题:“你们愿意听我们讲话吗?”如果第二阵号角声响了之后,喇叭不响,那就表示拒绝;喇叭响了就是同意,就意味着休战片刻。
喇叭既然回答了第二次,城堡顶上那个人就开始说话,只听见他说道:
“你们这班人听着,我是古热-勒布吕昂,外号‘杀蓝魔王’,因为我消灭了你们中的许多人,我另有一个外号叫‘伊马吕斯’,因为我还要杀死更多的人。在进攻格朗维尔的战斗中,我握住枪管的一个手指被你们一刀砍掉了,我的父母和我那十八岁的妹妹雅克利娜在拉瓦勒被你们送上断头台杀害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现在我代表郭万·德·朗德纳克侯爵、德·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亲王、七片森林的领主,也就是我的主人和你们说话。
“首先,你们要知道,爵爷在进入这座被你们围困的城堡前,已经把继续进行这场战争的任务分派给六个首领,也就是他的六个副手。他指派德利埃尔负责布雷斯特大路和埃尔内大路之间的地区,特雷东负责拉罗埃和拉瓦勒之间的地区,外号‘削铁’的雅凯负责上曼恩的边缘地区,让外号‘大彼得’的戈利耶负责贡蒂埃堡,让勒孔特负责克朗,把富热尔交给杜布瓦-居伊先生,把整个马耶讷交给德·罗尚博先生。因此你们即使攻下这座堡垒,战争也没有结束,就算爵爷归天了属于上帝和王上的旺代也不会灭亡。
“你们要知道,我说这些是向你们发出警告。爵爷在这儿,就在我的身边。他借我的嘴把话说出来。你们这些围攻的人,安静点儿。
“下面我要对你们说的话是很重要的:
“别忘了你们向我们发动的战争是非正义的。我们居住在自己的家乡,我们堂堂正正地进行战斗,我们在上帝的意旨下既朴素又纯洁,就像露水下的草一样。是共和政府向我们进攻,扰乱我们的乡村,烧毁我们的房屋和收获的庄稼,扫射我们的田庄,逼得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在冬莺还在鸣叫的时候光着脚逃进树林。
“你们这帮呆在这儿听我说话的人,你们把我们赶进了森林,把我们围困在这座城堡里。那些归附我们的人不是给你们杀了就是给你们赶走了。你们拥有大炮,并且集中了莫尔坦、巴朗通、泰伊勒、朗迪维、埃夫朗、坦泰尼亚克和维特雷的所有驻军,共有四千五百人来攻打我们,而我们只有十九个人在这儿自卫。
“我们有粮食,有弹药。
“你们做了一次地下爆破,炸掉我们的一块岩石,炸开我们的一面墙。
“这样城堡脚下有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是一个缺口,你们可以从这个缺口进来,不过这个缺口不是露天的,而且始终牢固地耸立着的城堡还压在它上面。
“现在你们在准备进攻。
“我们呢,首先有爵爷,他是布列塔尼亲王,朗德纳克圣马利亚修道院在俗的院长,让娜王后在这所修道院里创始了每天一次的弥撒;其次,还有城堡的其他保卫者,包括在打仗时被称作大诚心的蒂尔莫神甫,我的伙伴、绿营的头领吉努瓦索,我的伙伴、燕麦营的头领冬天唱,我的伙伴、蚂蚁营的头领小风笛,还有我本人,农民出身,生长在莫里安德尔小河流过的达翁镇。我们大家有一件事情要对你们说。
“城堡下面的人,好好听着。
“我们手里有三个俘虏,是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是你们中间的一个营收养的,他们是你们的人。我们提议把这三个孩子还给你们。
“只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让我们自由地离开这儿。
“如果你们拒绝,好好听着,你们只有两个办法向我们发动进攻:一个是从森林那边的缺口开始进攻;一个是从高地那边的桥头开始进攻。桥上那座建筑共有三层,在底下那一层,我伊马吕斯,我这个正在对你们说话的人,已经把六大桶柏油和一百捆干柴放在那儿;在顶上那一层,堆放着干草;在中间那一层,放着书和纸。从桥通向城堡的那扇铁门是关着的,钥匙在爵爷身上;我在门底下挖了一个洞,把一根硫磺引线从洞里穿过,一头插在一桶柏油里,另一头放在城堡里我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我随时可以点着引线。如果你们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就把三个孩子放到桥上那座建筑的第二层,就在有硫磺引线和柏油桶的那一层同有干草的那一层之间,用铁门把他们关在里面。如果你们从桥头开始进攻,放火焚烧那座建筑的就是你们;如果你们从缺口进攻,放火的就是我们;如果你们同时从缺口和桥头开始进攻,那么你们和我们就会一起放火。不管出现哪种情况,三个孩子都要给活活烧死。
“现在你们决定一下,是接受还是拒绝。
“如果你们接受,我们就出来。
“如果你们拒绝,那三个孩子就得死。
“我的话完了。”
城堡顶上说话的人住嘴不说了。
下面一个声音喊道:
“我们拒绝。”
这个声音干脆而严厉。另外一个不太生硬却很坚定的声音接着补充说:
“我们限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无条件投降。”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说道:
“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还不投降,我们就开始进攻。”
第一个声音接着说:
“那时就绝不饶恕。”
城堡顶上响起另一个声音,来回答这个恶狠狠的声音。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俯在垛口上,下面的人借着星光,认出了德·朗德纳克侯爵那张威严的脸,他的目光扫向黑暗之中,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只听他喊道:
“哟,原来是你,教士!”
“不错,是我,卖国贼!”下面那个粗鲁的声音答道。
十一 像古代一样可怕
那个气势汹汹的声音的确是西穆尔丹的声音;那个比较年轻、不那么专横的声音是郭万的声音。
德·朗德纳克侯爵认出来是西穆尔丹神甫,他并没有弄错。
我们知道,短短的几个星期,在这个因为内战而流血的地区,西穆尔丹已经出了名;再也没有比他的恶名更令人胆寒的了。人家说:巴黎有马拉,里昂有沙利耶,旺代有西穆尔丹。人们以前对西穆尔丹神甫的敬意完全消失了;这是教士转变立场的结果。西穆尔丹造成恐怖。其实那些性格严厉的人往往是不幸的人;光看他们的行为,哪个人都要谴责他们,如果有谁看到他们的良心,也许就会宽恕他们。一个莱克格斯那样的人没有经过解释,看上去就会像一个提比略那样的人。不管怎样,德·朗德纳克侯爵和西穆尔丹神甫这两个人在仇恨的天平上只不过半斤八两。保王党人对西穆尔丹的诅咒,和共和党人对朗德纳克的谩骂一样刻毒。这两个人在对方的阵营里看来都是恶魔;结果就产生了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一方面马恩省的普里厄在格朗维尔悬赏捉拿朗德纳克,另一方面夏雷特在努瓦尔穆捷也悬赏捉拿西穆尔丹。
侯爵和教士两个人,应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人。内战的青铜面具有两个侧面,一个朝向过去,一个朝向未来,但两个同样可悲。朗德纳克是头一个侧面,西穆尔丹是第二个侧面;不过朗德纳克的苦笑笼罩着阴影和黑暗,西穆尔丹那不祥的脑门上却现出一片曙光。
这时候,受到围困的拉图尔格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正如上文所看到的那样,由于郭万说的那句话,双方同意休战二十四小时。
伊马吕斯的消息确实灵通,经过西穆尔丹的征调,郭万手下现在是有四千五百人,其中有国民自卫军,也有前线部队。他用这些兵力把朗德纳克围困在拉图尔格里面,而且还用十二门大炮对准堡垒,六门安排在塔楼这一侧的森林边上,隐蔽在壕沟里;另外六门安排在桥那一侧的高地上,居高临下。他还做了地下爆破,在城堡脚下炸开了一个缺口。
因此,二十四小时的休战一结束,战斗就要在下述情况下进行:
高地上和森林里有四千五百人。
城堡里有十九个人。
这十九个受到围困的人的姓名大概会被历史在宣布他们不受法律保护的布告里找到。我们也许会见到他们的姓名。
这四千五百人差不多构成一个军,西穆尔丹想把郭万提升为参将来指挥这支军队,但是郭万不肯,他说:“等抓到朗德纳克再说吧。我还没有一点功劳呢。”
再说,用军阶不高的人来指挥大部队是共和政府一贯就有的作风。后来,波拿巴就是一个炮队的指挥官兼意大利远征军总司令。
郭万城堡的命运实在奇特:它既被郭万家的人攻打,又被郭万家的人防守。因此,进攻的一方有所顾忌,而防守的一方却一点没有,朗德纳克是一个不惜牺牲一切的人,况且他过去多半住在凡尔赛,并不怎么熟悉拉图尔格,对它一点也没有什么崇奉之情。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身,才跑来躲在里面,如此而已。但是必要的话,他会毫不踌躇地把这座城堡摧毁。郭万却对这座城堡怀有更多的敬意。
堡垒的薄弱之处是那座桥。可是桥上的图书室里保存着郭万家族的家谱,如果从这个方向发起进攻,桥不可避免地要被焚毁。郭万觉得烧掉那些家谱,等于是向自己的祖先进攻。拉图尔格是郭万家族的城堡。这个家族在布列塔尼的所有封地都以这座城堡为中心,正如法兰西的所有封地都以卢佛城堡为中心一样。这座城堡集中了郭万家族的家庭回忆,他自己就出生在这儿。在他童年的时候,这片古老的围墙曾经保护过他,可是曲折的人生命运却使他在成年之后来攻打它。难道他对这所宅第毫无敬意硬要把它化为灰烬吗?也许郭万自己的摇篮还放在图书室上面仓房的某个角落里。有些事情想起来令人激动。郭万面对这座世代相传的古堡心潮起伏。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朝桥这一边进攻,光切断了这边的出路,杜绝了一切逃跑的可能,用一个炮队把桥严密封锁;他选定了从另一边进攻。所以在城堡脚下掘沟爆破。
西穆尔丹听凭他这么做,心里又责备自己不该如此。他性格粗暴,看到这些古老的哥特式建筑就皱眉头,他对建筑物跟对人一样,都不愿手下留情。舍不得一座城堡,就是宽大的开始。宽大正是郭万的弱点。我们知道,西穆尔丹在监视郭万,阻止郭万朝这个方向滑下去,在他眼里,滑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然而他不得不气恼地暗自承认,重新见到拉图尔格的时候,他心里也很激动。看到那个图书室,里面还放着他最初教郭万念的那些书,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变软了。他曾经是邻近的帕里涅村的本堂神甫;他,西穆尔丹曾经在桥上那座小堡的顶楼住过;在那个图书室里,他曾经把小郭万放在双膝之间,教他认一个个字母;就在这四面古老的墙壁之间,他眼看着他心爱的学生,他的心灵之子身体成长,智力发展。这个图书室,这座小堡,这些充满了他对那孩子的祝福的墙垣,他要把它们焚烧和摧毁吗?他放过了它们,但心里并不是一点没有内疚。
他让郭万从另一边开始围攻。拉图尔格有野蛮的一边,就是那座城堡,也有文明的一边,就是那个图书室。西穆尔丹允许郭万只在野蛮的那一边炸开一个缺口。
再说,由一个郭万家的人进攻,由另一个郭万家的人防守,这座古堡在法国大革命的高潮中,又重现了它在封建时代一贯经历的场面。其实亲族之间的战争,就构成了整个中世纪的历史。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那样的人不仅古希腊有,中世纪也有;哈姆雷特在艾尔西诺的所作所为,也就是俄瑞斯忒斯在阿耳戈斯的所作所为。
十二 准备救护
整个晚上,双方都在准备。
我们刚才听到的那场气氛阴森的谈判一结束,郭万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副官召来。
盖尚是一个值得稍微了解一下的人,他是一个二流人物,既老实,又勇敢,又平凡,当兵比当官更为合适,在完成无需理解的职责时十分聪明;他从不心软,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腐蚀,既不会贪图钱财而出卖良心,也不会出于怜悯而不顾正义。他的灵魂和他的心上有纪律和命令这两个遮光的罩子,就像马的两只眼睛上戴的眼罩一样,他在可以看得见的范围内向前走去。他的步子是笔直的,但是他的道路是狭窄的。
他也是一个可靠的人,指挥的时候一丝不苟,服从的时候不折不扣。
郭万激动地向盖尚说:
“盖尚,弄一架梯子来。”
“报告司令,我们没有梯子。”
“非有一架不可。”
“用来爬墙吗?”
“不。用来救人。”
盖尚想了想回答说:
“我明白了。可是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得有一架非常高的梯子。”
“至少要三层楼那么高。”
“是的,司令,差不多要那么高。”
“还要超过这个高度,因为一定得有成功的把握。”
“当然。”
“你怎么会一架梯子都没有?”
“报告司令,你认为不宜于从高地那边攻打拉图尔格,只封锁了那一边,决定不从桥那边而从城堡这边发动进攻。我们光忙着准备爆破,没再想到预备梯子,所以没有梯子。”
“马上去造一架。”
“一架三层楼那么高的梯子不是临时可以造出来的。”
“用许多架短梯子接起来。”
“那也得有短的才成。”
“去找。”
“找不到。各处的乡下人都把梯子毁了,就像他们捣毁马车拆断桥梁一样。”
“的确,他们企图使共和国瘫痪。”
“他们企图使我们用不了车,过不了河,爬不了墙。”
“可是我非有架梯子不可。”
“我想起来了,司令,在富热尔附近的雅弗内,有一个很大的木工场,那儿也许能找到一架梯子。”
“快去,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你什么时候要梯子?”
“明天这个时候,不能再晚。”
“我派一名专差骑马飞速赶到雅弗内去,他身上带着征用令。雅弗内有个骑兵站,可以派兵护送。明天太阳落山前梯子就可以送到这儿。”
“很好,这就行了,”郭万说,“快去办,去吧。”
十分钟以后,盖尚走回来对郭万说:
“报告司令,专差已经出发去雅弗内了。”
郭万走上高地,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横跨山沟的桥上小堡。小堡的山墙对着山沟陡峭的斜坡,墙上没有任何门窗,只有被拉起来的吊桥封闭住的那个低矮的入口。要从高地到达桥墩脚下,非得沿着陡坡爬下去不可,抓住一丛又一丛灌木往下爬,倒也未尝不能办到。可是一旦下到沟里,进攻的人就会暴露在三层楼上发射的弹雨之下。郭万最后确信,按照目前包围的形势,真正的进攻只能从城堡脚下的缺口发起。
他采取了一切措施防止敌人逃跑。他把拉图尔格四周都严密地封锁住,把部队的网眼收得紧紧的,任何东西都休想从中钻过去。郭万和西穆尔丹分担围攻堡垒的任务。郭万把森林这边留给自己,把高地那边交给西穆尔丹。两个人说好,当郭万在盖尚的协助下从缺口发起进攻的时候,西穆尔丹就把高地上所有大炮的药线点着,监视着桥和山沟。
十三 侯爵在做什么
外面在准备进攻的时候,里面在准备抵抗。
有人把一座城堡称作一个木桶,两者之间确实不无相似之处。有时一座城堡被火药炸了一下,那就好像一个木桶给锥子凿了一下。墙壁炸出一个缺口,就像木桶钻了一个洞。这就是拉图尔格遇到的情况。
厚厚的墙壁给两三担火药狠狠一炸,凿穿了个洞。这个洞从城堡脚下穿过墙壁最厚的部分,像一条不规则的拱廊一直通到堡垒的底层。进攻的一方为了使这个洞便于用来进攻,从外面用大炮把它轰得宽大成形。
从缺口通进去的底层是一个圆形大厅,里面空荡荡的,中央有一根支撑着拱顶石的柱子。这个大厅是整个塔楼里最大的大厅,它的直径至少有四十尺。城堡的每一层都有一间这样的大厅,但是都小一点,周围是一个个小房间,墙上开着枪眼。底层的大厅没有枪眼,没有气窗,没有天窗,跟坟墓里一样缺少光线和空气。
地牢的那扇门大半用的是铁,小半用的是木头,就开在底层的大厅里。这个大厅的另外一扇门开出去是一条通到上面各层大厅的楼梯。所有的楼梯都造在厚厚的墙里面。
进攻的一方利用他们炸开的缺口可以到达的就是这个低矮的大厅。夺取了这个大厅后,他们还有整个城堡需要攻占。
在这个低矮的大厅里呼吸十分困难。谁在里面呆上二十四小时都要窒息而死。现在有了这个缺口,才可以在里面呆下去。
所以防守的人没有封堵这个缺口。
再说封堵有什么用呢?大炮可以重新把它轰开。
他们在墙上钉了一个铁的火把架,在里面插了一个火把,把大厅照亮。
现在怎么防守呢?
把墙上的洞堵上是很容易的,但是没有用处。还是修筑一道防守屏障的好。一道防守屏障,就是一道有凹角的防御工事,一道人字形的路障,可以集中火力向进攻的人射击,让外面的缺口仍然敞开,里面却封闭起来。他们并不缺少材料,于是就造起一道退守屏障,上面留了一些缝隙,好让枪管伸出去。退守屏障的凹角紧靠着中央那根柱子,两翼直达两边的墙壁。造好以后,又在适当的地点埋下爆炸物。
侯爵主持一切。他既是鼓动者和组织者,又是指导者和指挥者,真了不起。
十八世纪的有些军人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守护一座座城市。朗德纳克就属于这类军人。他很像那位年近百岁时还把波兰国王赶出里加的德·阿尔贝格伯爵。
“拿出勇气来,朋友们!”侯爵说,“本世纪初,一七一三年,查理十二在本德曾被困在一所房子里,他率领三百个瑞典人,顶住了两万名土耳其人的进攻。”
他们把下面两层楼都堵上了,在各个大厅里修建工事,在各间凹室里设好枪眼,用木槌把一根根椽木的一端钉进门里,像拱扶垛似的把门抵住;只有那条通到各层楼去的螺旋形楼梯没有堵住,因为要上下走动。为了防备进攻的一方而把楼梯堵死,就等于把自己的路也堵死了。任何要塞的防御总有薄弱之处。
不知疲倦的侯爵像年轻人一样强壮,他又扛木梁,又搬石头,以身作则,亲自动手,一边指挥,一边帮忙,和这群凶猛的人亲如兄弟,说说笑笑,不过他始终保持贵族的身份,既高傲又亲切,既风雅又粗野。
谁也别想顶撞他。他常常说:“如果你们中间有一半人反叛我,我就叫另一半人把他们枪毙,我和剩下的人一起守卫这个地方。”就是这类事情引起大家对首领的崇敬。
十四 伊马吕斯在做什么
侯爵忙着在缺口那儿和城堡里面设防的时候,伊马吕斯也在桥那边忙碌。包围一开始,侯爵就下令把横挂在两层楼外面窗户底下的那架用于救护的梯子卸下来,伊马吕斯把它放在图书室里。郭万要找的梯子,也许就是用来代替这架梯子的。称作守卫室的中二层的窗户,都有三重嵌在石头里的铁栏杆架防护,没有人能从窗户里进出。
图书室的窗户没有栏杆,但是很高。
伊马吕斯身边带着三个跟他一样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敢干的人。这三个人是外号“金树枝”的瓦纳尔和木矛枪两兄弟。伊马吕斯拿着一盏不透光的提灯,打开铁门,把桥上小堡的上中下三层仔细检查一遍。“金树枝”瓦纳尔和伊马吕斯一样怀有深仇,他有一个弟弟被共和军打死了。
伊马吕斯检查了堆满麦秸和干草的上面一层,又检查底下一层,叫人端来几个火盆,跟几桶柏油放在一起,又命令把干柴堆在柏油桶旁边,再检查一下硫磺引线是否完好无损。那根引线的一头在桥上,另一头在城堡里。他在柏油桶和干柴堆下面的地板上泼了一摊柏油,把硫磺引线的末端浸在里面;随后他命人把勒内-让、胖阿兰和若尔热特在里面熟睡的三个摇篮搬到图书室里,正好在有柏油的底层和有干草的顶层之间。搬摇篮的人轻手轻脚,免得把孩子们弄醒。
那三个摇篮是乡下简单的小摇篮,一种低矮的放在地上的柳条筐,孩子用不着人扶就可以自己从里面爬出来。伊马吕斯叫人在每个摇篮旁边放一碗汤和一把木调羹。从铁钩上取下来的那架用于救护的梯子就放在靠墙根的地板上。伊马吕斯吩咐把三个摇篮挨个儿放在梯子对面的墙边。随后他想到空气流通也许会有好处,就把图书室的六个窗户全都打开。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天空湛蓝,气候暖和。
他派木矛枪兄弟去把上下两层的窗户打开。他注意到在小堡的东墙外面有一棵很大的老常春藤,已经干枯,颜色就像火绒,从上到下覆盖了桥的这一侧,缠绕在上中下三层每个窗户的四周。他觉得这棵常春藤留着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他最后又向各处扫了一眼,接着四个人才离开小堡返回塔楼。伊马吕斯把那扇沉重的铁门紧紧地锁上,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把厉害的大锁,又察看了一下从他凿的那个洞里通过的硫磺引线,满意地点了点头。从现在起城堡和桥之间的惟一联系就只有这根引线了。这根引线从圆形大厅里拉出来,从铁门底下穿过,进入圆拱之下,沿着楼梯伸到桥上小堡的底层,蜿蜒曲折地爬上一级级螺旋形楼梯,顺着中二层走廊的地板,一直通到干柴底下的那摊柏油里。伊马吕斯计算过,在城堡里面点燃这根引线,大约一刻钟的工夫就能烧到图书室下面的那摊柏油。一切都布置停当了,一切都检查好了,他把铁门的钥匙带回来交给德·朗德纳克侯爵,侯爵把钥匙放进口袋。
注意敌方的一举一动是很重要的。伊马吕斯腰带上挂着一个放牛人的号角,跑到城堡楼顶平台上的瞭望室里,守候观察。他一只眼睛盯着森林,一只眼睛盯着高地;他的身边,在瞭望室的窗洞里有一壶火药,满满一布袋子弹,还有一些他撕碎的旧报纸,他一边察看一边在造火药筒。
太阳出来的时候,照亮了森林里的八营士兵;他们腰挎军刀,背上挂着弹药盒,长枪上了刺刀,准备发动进攻。高地上架了一排大炮,旁边放着一箱箱炮弹、火药筒和霰弹。堡垒里的十九个人拿着喇叭口火枪、滑膛枪、手枪和喇叭口短铳,正忙着装子弹,而在那三个摇篮里,躺着三个熟睡的孩子。
恰饭时间,你看的每一条广告都是作者大大的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