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总被瓦罐村给震住了,也惊住了。在没有走进这里之前,他的脑海里,瓦罐村就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即将湮没于尘世间普普通通的小村落——房倒屋塌,残垣断壁,碎砖烂瓦,荒草满地。然,当他和他的一干人在瓦罐村走了一遭之后,现实的状况竟跟他想象里完完全全是两回事,是天地之别,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原来,这里是一个保存基本完好的明清古村落,百分之八十的房屋都是明清时期的风格,他大概数了数,就这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落里,统共有大大小小老院落十九个,都是坐北面南,有院墙,有大门,有影壁,有上房,也就是堂屋,还有东西厢房,这里也叫厦子。没能进入各个院落,因那些院落都被铁将军把着门呢,他就扒在门缝上张看了几个或十几个院落,都是有着明明白白清清晰晰的明清建筑特点的。光看这门楼,就能看出个八八九九:青砖镶边,木门木框,做工精到,砖雕木刻工艺精湛,青瓦滴水,花纹灵动活泛,且瓷实耐久。除了这些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以外,在村子各处也有几座并不讲究的土木结构瓦房,零散在村落的各处,大都是单座独屋,不成院落,显见那些都是后来建造的普通新式农舍,玻璃窗,简单的木扇门,没有精雕细刻,没有了古色古香。
应该说,瓦罐村也还是显露出不少的破败和颓废的,尽管处处流淌着明清的遗风古韵,然毕竟岁月久远,各处的墙上难免存留下历史的印痕,如那大书特书的.....农业学大寨等,如一些雕刻精美的砖柱上搪了白灰,那白灰上赫然印着一个大大红红的“忠”字,如那透出明清气息的老山墙上一行白灰书写的“放火烧山,罚款坐监”,都把这个古村落弄得有些不伦不类,又真真切切的哩。由于年久老化,不少院落的院墙大门墙皮剥落,一些院墙甚而在墙瓦掉落之后,被雨水冲刷出大大小小的豁口,残垣断墙上赫然遗留着道道“泪痕”,屋顶的瓦楞里,也长满了丛丛簇簇瓦松杂草和小树。
这个古村落面临着消亡的危机!
就在惊讶和震撼充盈了蓝总满心满脑的当儿,他心里却又生生长出如那房顶上丛丛簇簇野草样的担忧和后怕——这个老祖宗留下的北方民居文化遗产,就要在这久久远远风风雨雨的日日月月里,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化为一片废墟,最后消亡在这片山水里……他急慌慌想走进这些院落,却被一扇扇将朽将烂将倒的大门堵在外头。
原本香香美美的农家饭,到了他嘴里就变得死寡无味儿了。他边吃边问着魏家的两个男人,刨根问底像要把瓦罐村翻个底朝天样,问了一箩筐一笸篮一架子车的问题,末了,他还说这些老房子的主人都走了,门锁了,就这样等着房子倒掉,废掉,变成一片废墟吗?魏长庚说,不变成废墟,又能咋着?只有等着变成废墟了么!魏石寨说,现在人都热着城里头,谁还稀罕这穷山沟,谁还在乎这啥古村古寨?社会变了,人也变了,没治哩。蓝总就问,那他们走时有没有撇下钥匙啥儿的,万一房子哪哪有个啥儿要修修补补的,咋进这些院子呀?魏石寨说,钥匙倒是有哩,家家户户的钥匙我这坨都有哩,他们搬走的时候,都把大门的钥匙,二门的钥匙,厦屋的钥匙给了我,说是搁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么——说是水火无情,说响雷闪电,也会起火哩;说河涨水发,也能毁屋毁院哩。每家每户就不约而同地给留了屋院钥匙,就托付我跟大伯,时常照看一下那些空院落。故而,响雷下雨,忽雷火闪的时光里,魏石寨就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一满村的转哩看哩。起原先,村里还没有绝户,今秋就一老空地绝了户了,他为村人的托付就更加应心了哩。有时,他看到这家院墙大门的瓦掉落了,那家的墙头渗水了冲了豁口儿了,他就记下,在天气晴好的当儿,就和了泥巴,搬来木梯或板凳,在大伯的帮衬下,把掉落的瓦添补上,把渗水的墙头瓦往里头拥一拥推一推,有的墙头在雨水的冲淋下,出现了豁口,他就尽量去修修补补。然这两年,出现这样的情势实在是太多太勤了,他即要侍弄他的几亩庄稼,又要营务这些永远也弄不完的琐碎事,就越来越修补不过来了,就仰板脚尿尿——流哪是哪了。
蓝总听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五五六六的苦苦酸酸,有吐不出的七七八八的涩涩咸咸。就自言自语说,咱这瓦罐村可是宝哩,可是个金疙瘩哩,只可惜都把它扔了,不要了,都去城市里过他们的受活日月去了。一群人都说,瓦罐村可真是个宝呢!魏石寨说我也觉着是个宝哩,知道这都是老祖先给撇下的好东西哩,可是一村人都不要了,都眼气城里市里的高楼大厦了,嫌弃这瓦罐村又偏又远,也嫌弃这又老又旧的老古董屋,住着没有青堂瓦舍的小洋楼大洋楼舒坦,就都扔下走了,就都不要了么。蓝总说,大叔既然您这里有钥匙,能不能把那些门开开让我们进院子进屋里再好好看看?魏石寨说看看倒是中,看看又不能把这院子这老古董屋看走看少看没么,想看了我就领你们过去看看吧。就踏着厚厚的雪,开了离他屋最近的一个大门。大木门吱吱扭扭呻唤着,震得门脑的积尘呼呼啦啦往下掉,震得挂在檐下墙角的蛛网悠悠地抖,震得门楼上的瓦片咔咔喳喳响。
大门洞开,迎面是一堵四四方方的影壁墙。影壁墙是用青砖镶了边儿的,那砖虽说爬满了水垢道道和灰土坨儿,然砖上的各式纹路和图案,依然清晰可辨;影壁的墙面,是用白灰搪过的,那白墙虽已不再白,虽已被岁月的风雨侵蚀得黑黑灰灰斑斑驳驳,但当心儿那“松鹤延年”四个苍劲有力的字儿却依旧隐隐可见。再四下里看看院子里,皆一色儿的黄土铺地甬路通阶,在通向正屋和东西厢房的方向,一统拢都是卵石铺成的甬道,直铺到每个门前的磕台根儿。不管是正屋偏屋,皆是青砖青瓦白墙木门木窗,跟影壁墙一模样,古朴里透着沧桑,久远里刻着历史的印记,不论是砖和木,都雕了或花鸟鱼虫,或飞禽走兽,或祥云水波,就连那些即将老朽的木格窗棂,都镂孔刻花,浑然天成,十分地灵动优雅。就在那些古色古香的空置墙壁上,却也留下了如“大海航行靠舵手”“敬祝,,,席万寿无疆”的字样,与这所院落极不相称。蓝总和一群人这里张张,那里望望,如一群当下人穿越了千百年长的时空隧道,重又回到了那个久远的世纪,和那个轰轰烈烈的年月。
正门依然是在吱吱呀呀扎耳钻心的呻唤声里打开了,依然有丝丝缕缕的灰土从头顶上跌落下来。这屋里脚地上是铺了青砖的,那青砖上就浮了一层厚厚的积尘,也是因了常年关门闭户而湿洇洇的潮着,那青砖上就盖着一层虚虚软软的松散之物,如经历了一冬的土地,在消冻之后就酥酥地散了身架浮着虚着一层。中堂搁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四围搁着四个灰头土面的歪歪斜斜的老式圈椅,一色的大漆裹身,在尚未淹没于灰尘之下直立或面地的腿上橧上,那大漆依旧明晃晃的黑着明着。在角角落落,也有几条简易的木板凳木椅子,这些物件儿都不是啥儿稀罕物,然,让这一群人困惑的,却是在这些物件中间,有一件貌似儿童座椅和童车的小东西,四条腿稳稳立在脚地上,然这四条腿接到地面的那一圪节儿,木质已经朽烂。再看这东西,后有靠背,前有平台,靠背和平台衔接的地方是一处前有小槽槽后有圆洞洞的机关。
“这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年轻的闺女娃儿用惊奇的口气问。
“这是以前的儿童座椅吧?”另一个小伙娃儿的眼窝里满是探讯。
“应该就是小孩子坐的吧?”蓝总看着魏石寨说。
“这个东西叫坐婆,是先前搁小娃儿的,就跟现如今的儿童车一个道理,就是死的,没有轱轮儿,不会跑,后头那个圆洞洞是为娃儿解大手而挖的,前头那个小槽槽是娃儿解小手使唤的。”魏石寨说,“现当下没人使唤这粗笨的物件儿了,都时兴花钱买童车了。”
“哦,古人真聪明!”
“那是当然的,也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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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真不少,只是社会进步了,都快要消失了!”
“有些东西消失了不可惜,而有的消失了真是太可惜了。”
一群人又看了厨屋,炕屋,都为这古古朴朴、这拙里藏精的民间宝贝一惊一呼着,都为这正在消失殆尽的好东西而唏唏嘘嘘着。东西厢房摆放的物件儿虽没有正屋的齐备,也没有正屋的物件好,但也都是城里人难得一见的稀奇物件儿,如梿枷,如簸箕笸篮木斗木升,如织布机纺花车,如木犁木耧木拨吊儿鞋楦子……
走了一家,走了三家五家十家八家,都是大同小异,都是典型的明清时期的民居风格,屋里也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老式家什儿。蓝总问魏石寨,瓦罐村古时候是不是出过大官儿?魏石寨说没有呀,没出过一个大官儿哩。蓝总又问魏石寨瓦罐村古时候是不是出过大生意人?魏石寨说也没有呀,也没有出过啥大生意人哩。魏石寨说,听老辈上说,瓦罐村古时候出过大工匠,有木匠,有砖瓦匠,常年常年在外处出工挣银子。这些工匠年轻时在外四处游转,上了岁数就都回瓦罐村了,就给自己个修修造造了。老工匠回村了,起原先跟着大人出去混日月的晚辈,就出师继续在外混日月挣银子。就这,一来二去,家家户户都有匠人,家家户户就都把宅子修造得如庙似宇了。不战不乱安安稳稳的瓦罐村就修造出这一座又一座比山外不差的老屋了。没有工匠手艺的人家,在瓦罐村只有少数几个,靠着农耕放牧也生活得殷实富裕粮丰米足,也都请了本村的匠人,照着样儿修屋造舍。魏石寨说,现如今看见的,都不是原来的样儿了,不是经了大修就是经了小改了,修修补补,都不是当年的原形了哩。魏石寨指着村边那些没院没落的零散房说,那都是解放后到土地下放以后才盖的,也有几户把老屋扒掉了,在原来的地基上又重新盖的,说起来也算是四合院,那可比不上我们老辈子那时的四合院,做工使料,都不及老祖先的好哩。蓝总说,是啊,那时候人做啥儿都用心,都是真材实料,要不是,赵州桥咋能两千多年都还好好的呢?
看了一村,惊了一村,奇了一村,喜了一村,心疼了一村。
出村返回魏石寨屋里。在路上,魏石寨问蓝总说,下这大这厚的雪,你们城里人咋说来就来了哩,难不成是坐了飞机了?蓝总就呵呵地笑个不住气儿,笑罢就说,真是人不留我天留我。我们是昨天到官岭来考察一个景区规划的,本想今儿后晌就返回城里,不料夜儿黑里却落下一场大雪,害得我们只得留在这里,闲在招待所里又憋又闷,大家就思谋着进山里转转看看,就问当地人那个地方好,就告给我们说瓦罐村好,山大林密,还没有人家。蓝总说既然叫个瓦罐村,咋能没有人家?那人就说,有是有哩,那都是一老前的事了,这几年都搬出山了,都进城了,你们去了那里,没人没烟的,那可是个没人管的野地场哩。蓝总说,听他们一说,我们就蹚着雪进山了。山路老难走哩,我们就顺着小河,顺着河旁的似显不似显的小路摸着进山了。走了不几里,好家伙,一个立陡立陡的石崖就横在路上了,就没有路了,正准备往回拐,却碰见一个山里人,背着铁夹子沾网啥儿的,说是进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弄点啥儿野物。我问他是不是去瓦罐村,他说不去呀,老远老难走哩。我们就都打退堂鼓了,就又想着回镇子里了。那人说,你们游山耍水还是进去看看,好哩,有好东西看哩。我问他究竟有啥儿好看的,他就说,进去你就知晓了。这句悬悬乎乎的话儿就勾起我极大的兴趣了。我迷茫着看着悬崖峭壁说,看这里好像没有路了。那人就说,走到崖根儿,往右一拐,就有一条小路,在石头缝里,叫个一线天,不到半里就出去了,就又是跟这一模样儿宽展的路了。说了,就如一只兔子般消失在茫茫白白的雪地里了。路真难走,就有好几个人都摔了跟头了,我也滚到小路旁的河沟里一回呢。过了一线天,走着走着,就见瓦罐村这一片房子了,就见村子四旁那些牛脊背样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山呀梁呀了,就知道这里就是传说里的瓦罐村了,就想在这片没人管的地方试试我们的运气,射杀几个猎物,再美美欣赏一下山里的雪景,过一把山里人自由自在的受活光景。不成想就看见那个木牌牌了。就见到大叔您了。就见到老英雄了。就在村里发现了比天都要大的秘密了。
蓝总一从魏石寨那里得知魏长庚的身世,他心里曾经咯噔了一下,某一根神经被重重拨动了,他在又惊又喜之余,登时就生发出一个天大地大的想法,就勾画出一幅火样热光样明的图画了。
到了魏石寨屋里,蓝总就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举动,又说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料到的想法哩。
“老爷爷,您虽然没有给我们讲您的革命故事,但是我还是很敬佩您的,敬佩您的革命精神,敬佩您对牺牲战友的思恋和怀念的情怀,更敬佩您从不愿表露个人成绩的高尚品质,所以,我没有什么可以表达我对您的敬意,我这里有两千块钱,您拿着。再有不到俩月就要过年了,您想吃啥想喝啥想穿啥,等天气好了,就让我魏大叔到镇子里给您买,希望您能收下。”蓝总真真切切地拉着魏长庚的手。
“这,这钱我不能收,我有国家按月发的补助,生活还过得去,这钱我不能收!”魏长庚把钱推回去。
“老爷爷,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是我作为晚辈的一点敬意,您无论如何都要收下,您要是不收下,我今儿就不走了!”
“我知道你是好人,心我领了,钱是死活不能收的,你们都不容易,我现如今要恁些钱也没啥儿用场,吃喝穿戴都不愁,身子骨也还中,真不需要恁多钱!”
蓝总看魏长庚态度坚决,就转向求援魏石寨,说大叔您给大爷说说,让他一定要收下我的这点心意,就算我求您了,大叔!魏石寨说大伯说的都是实话,你的心意我们领了,钱你就拿上吧。蓝总说,大叔,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您如若不帮我,我就真的住在您屋里不走了,直到您收下。还说,这点钱对我来说算不得啥,算咱们有缘分,让我遇到了大爷这样的老革命老英雄,我若不做出任何表示,回城里,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您愿意我受这罪么?不愿意?那您就跟大爷说说情,劝他一定要收下。又说,这只是个开头,从今往后,大爷是您的大伯,也是我的大爷,我要一直资助大爷直到百年,为他老人家送终。他还说,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亲戚了,就是实等亲戚了!
魏石寨的心如响雷滚石般轰轰隆隆地震着颤着。魏长庚的眼窝里就如潮起的江河湖海聚着涌着一满满的浊水儿。
一屋人皆张着嘴巴,却失语无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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